奈露莉氣得要死。


    「那啦——!」氣到忍不住破口大罵。


    因為自己的雙親——夏立克國王夫婦公務纏身而不克前來參觀大話劇祭,又聽說連不會上台表演的其他同學家人都會來觀摩,更是蠻不講理地發起飆來。果然奈露莉也是人生父母養的啊。


    我思忖著該怎麽安慰她才好,於是便說:「有電台實況轉播也不錯了啊。」


    「有些東西,光聽聲音是沒辦法傳達的呀……」


    奈露莉的回應聽來有些落寞。


    但當其他女同學誇讚起割耳奈露莉的服飾和妝容後,她的心情馬上就轉好了。


    「你們要是也能演出就好了。舞台的有趣之處,除非自己站在上頭親身體會,否則是沒辦法了解的。」


    她邊說邊為自己映在鏡子裏的身影陶醉不已。


    大話劇祭當天,上午的第二宿舍塔裏隻能用兵荒馬亂來形容。


    原本是住宿生共用空間的二樓休息室被當成臨時化妝間。裏頭塞滿了來自各國的梳妝台,搞得好像是梳妝台的跳樓大拍賣。燈光的熱度打在臉上,熨暖了白粉的香氣,也讓空氣裏彌漫著濃鬱的甜美味道。


    即將在大話劇祭登場的一年十一班和三年六班女孩們就是這個房間的一日支配者,其他班級的住宿生則負責幫她們上妝。


    「不對不對,刷子不能使得這麽用力,要更輕柔地揮動才行。」


    「好的,卡莎同學,妝已經化好羅。」


    「辛苦了~下一個換誰?動作快一點!」


    「設定表讓我看一下。這邊用藍色的好不好?」


    化妝品和小鏡子、發夾在她們之間手忙腳亂地傳來傳去。被美麗所支配的這個世界跟黑市其實也相差不遠了。


    我們幾個男生被囑咐換好戲服後就到女子宿舍塔集合,但一進到女生宿舍,就被其中一個學姊嫌棄說:「你們幾個很礙事耶,去那邊坐著。」瞬間變得一毛不值。


    「奈露莉好可愛喔!」


    突來的叫聲讓我跟著抬頭一望,化完妝的奈露莉正拿著小鏡子檢查後腦杓的發型。她從臉龐到脖子都撲上了白粉,嘴唇是如血的殷紅,眼尾也勾著一抹豔紅,驚嚇尺度大概就跟夜夜在花柳街出沒的妖怪老太婆差不多。原本粗粗的眉毛被白粉掩蓋了,上頭點了兩沱小黑圈。


    好可愛……是嗎?


    她戴上附有尖角的頭盔,穿過整片休息區往這裏走來。平時總是束成髻的頭發,此刻編成了兩條長長的辮子。


    為了哄女演員開心,幾個男生也一人一句的誇讚起來。


    「奈露莉,你今天又變得更漂亮了呢。」


    「好像真的大奈露莉複活了。」


    「這麽早就進入戰鬥模式啦。」


    奈露莉像是在刻意展示自己的服裝般,轉了一圈後才停在我們的麵前。


    「怎麽樣?坦白說說你的感想吧。」


    「跟平常的你不太一樣,有種(以本能來說實在很不妙)難以接近的威嚴感啊。」


    聽我這麽回答,奈露莉露出有些靦腆的笑容,隨手抓起靠在牆上的長矛——


    「我認真起來的話,男生馬上就會變這樣啦!所以隻要像平時一樣就好了。」


    她邊說邊用手指梳理毛茸茸的矛尖。


    娜娜伊化完妝站起來時,房裏隨即響起女孩們的歡呼聲。


    「娜娜伊好棒啊!」


    「你要加油喔!」


    「我絕對會去看的!」


    肩上披著鬥篷的娜娜伊活像個旅行中的習武之人。從樸素鬥篷底下伸出的手腕上套著厚實的手套。下半身是緊身褲搭肮髒的長靴,腰間配著一柄長劍。頭發簡單地束在腦後。


    一見到我們這幾個還沒上妝又一副小羅嘍模樣的男生,她開口:


    「會不會很奇怪啊?」


    邊問邊怯怯地往我們走近幾步。幾個男生眾口一致的讃歎:


    「很帥啊。」


    「看起來比我們厲害多了。」


    「女孩子都要被你迷死了啦。」


    「(嘶!緩緩飄落……『你、你是……女的嗎?』『閉嘴!這跟比賽沒有關係吧!』『不,我是不殺女人的啊!況且你……』『什、什麽……不要!你再過來我就要砍你了!別啊、啊嗯……』之類的發展)是我的理想呢。」


    奈露莉挽著她的手臂,說了句:「真是個好新郎。」立刻被娜娜伊的粉絲們報以噓聲,「好狡猾!」「滾遠點!」。被狠狠罵個臭頭的奈露莉朝瘋狂粉絲回吼:「這隻是故事!」說完便把那群妄想介入故事的狂熱信徒們通通趕跑了。


    卸下◇頭冠的伊=舞穿著五分褲+立領襟衫的童子軍打扮。因為臉頰被抹上淡粉色腮紅,讓她看起來比平時更稚嫩動人。


    「我還是覺得好害羞喔。」


    「哈哈哈,很適合嘛,兄弟。」


    邊說邊伸長手臂搭上她肩膀的是已經完全融入男性角色的卡蜜蕾。這一位在頭發上抹了一堆發油還分邊,不知為何戴著眼罩,這造形讓她像極了軍隊裏的小流氓。


    「姊姊,漂~亮~」


    臉上化著乖巧版的奈露莉妝容,米卡發出一聲讚歎。


    穿著胸前顯得格外飄逸輕柔的洋裝,秀娜也出現在我們麵前。


    「好久沒把頭發放下來了,總覺得有哪裏怪怪的……」


    她用手指輕輕將發絲塞到耳後。


    「很漂亮啊,讓我想起了結婚前的樣子呢。」


    薩嘉大人伸出手,溫柔地拂開貼在妻子臉頰上的長發。雖然早就看慣他們夫妻倆拿肉麻當有趣,但秀娜並不是平常的秀娜,而是充滿本地風情的溫暖係村姑,不知怎地就讓人不由自主心兒怦通怦通亂跳了。


    輪到男生上妝了。坐在鏡子前的我被幾個學姊團團圍住。


    「因為你的臉色很暗沉,就幫你上點明亮的油彩唷。」


    「因為你的唇型很不突出,就幫你把嘴畫得輪廓分明一點喔。」


    「因為你的頭發很沒生氣,就幫你修剪得比較有活力一點羅。」


    經過無數巧手修飾後,鏡子裏誕生了一個理想的美少年。


    「這是……我嗎?」


    原來化了妝之後,竟可以給男生帶來這麽巨大的改變……這麽一來,從今天開始女人緣就……不對,根本不需要女孩子嘛。美少年隻要愛著美少年就好,讓我親手將世界的圓環關上吧……


    「這是我第一次化妝,總覺得有點怪怪的……」


    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我也化身為羞澀的純淨男孩,準備往隻有我們的嶄新世界展開旅程了!


    ……想歸想,可惜我的周圍全是創紀錄的純淨日光啊。


    瓦吉被女孩們上了一堆發卷,露出一臉恍惚又不安的表情。


    「哎,這個要弄到什麽時候啊?」


    這個反應遲鈍的家夥!還有啊,柔軟蓬鬆的卷毛還是天然的最好啦!再次確認自己的色情品味之後,我也果斷地放棄瓦吉了。


    說到正統派美青年還是要挑薩嘉大人嘛,這麽一想我便轉頭搜尋他的身影,他的嬌妻秀娜正在幫他化妝,而且他還自己拿起眼線筆畫眼線!這手法也未免太熟練了,好可疑,真是太可疑了!


    趁著妻子幫自己化妝時動不動出手阻撓想做各式各樣的嚐試,這樣的薩嘉大人實在太可疑了——!


    而亥金呢……


    「這是我頭一次黏胡子,感覺好怪喔……」


    亥金邊說邊撚了撚嘴上的胡子當起胡子男孩。看來以血洗血拯救枯竭的美少年資源最終爭霸戰那一天就快到了,我懷抱類似放棄的情感這麽想著。


    照大話劇祭的規模來說,把八


    高的大廳當作用來容納等待入場觀眾的場地實在太狹隘了。


    我們被分配到第二宿舍塔前的位置作為宣傳演出的地點,傳入耳中的是人們的吵鬧喧囂聲。校門口的環狀交叉路也擠滿可怕的人潮,汽車喇叭聲此起彼落擾得人不得安寧。


    若把外環路比喻成時鍾刻度表,十二點鍾的位置就是禮堂(中的大廳),以迎賓塔依序排列下來第一宿舍塔到第十二宿舍塔就建在這個時鍾的運轉刻度上。舞台架設在六點鍾的位置,將三點和九點連結區隔開的下半圓當作觀眾席。現場沒有放置椅子,到場的人不是自己帶坐墊,就是直接坐在草坪上。


    沒有參與演出的學生就站在外環路的內側幫忙招待。我們這些表演者則在外環路上歡迎到訪人士,同時宣傳自己班級的演出節目。


    八高大話劇祭也兼作校友日,到訪人士以畢業的校友為中心。在負責維持會場秩序的學生防衛隊指揮下,幾乎快擠爆大廳與外環路的人群大半都一臉習以為常地在外環路上邁開腳步緩緩前進。


    「一年十一班《割耳奈露莉與被俘虜的七名新郎》是今天的壓軸喔。」


    奈露莉對來往的人群一邊揮舞手中的長矛一邊大聲疾呼。


    班上的其他同學也有樣學樣。


    「《割耳奈露莉與被俘虜的七名新郎》是今天唯一的一場音樂劇,請多多指教。」


    「由柯吉金先生原著的《割耳奈露莉》改編,午夜十二點開演喔。」


    「載歌載舞、唱唱跳跳,敬請期待~」


    正在興頭上的奈露莉甚至變本加厲地襲擊走在外環路上的訪客們,並大喊:「大奈露莉!敬請期待!」一個手裏拿著相機,約莫五十來歲的中年男子被她嚇得原地跳了起來,發出「嗚喔!」一聲慘叫。


    「初次見麵,我是飾演大奈露莉的奈露莉。歡迎你的到訪,你好你好。」


    男子又「喔」了一聲,仔細打量起一身武裝的奈露莉。


    「你口中的奈露莉,是我國所指的那個奈露莉嗎?」


    「你的國家也有流傳奈露莉的故事嗎?」


    「是啊,小時候家母常把『奈露莉會來找不乖乖聽話的壞孩子喔!』這句話掛在嘴邊呢。」


    「令堂真是出色啊。」


    奈露莉的語氣似乎很高興。但我想八成是被當成妖怪了吧。那一位應該是生長於曾遭受到割耳奈露莉茶害的國家。


    瞄準下一個的目標,奈露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動了。


    「大奈露莉,永恒的輝煌燦爛!」


    有些上了年紀的兩名婦人停下腳步。


    「哎呀,好可愛的武士啊。」


    「那根長長的是真的矛嗎?這麽拿著不會太危險了嗎?」


    「雖然是真的矛,但隻會在儀式上使用,一點都不會危險。而且飾演奈露莉的奈露莉也是真的奈露莉。」


    奈露莉用胳肢窩夾著長矛,讓兩名婦人看看矛頭。


    「哎呀呀,拿這麽重的東西很辛苦吧?」


    「你會在哪一部戲裏出現呢?」


    奈露莉看了看婦人遞到眼前來的節目表。


    「這上頭沒寫。但我們是壓軸,請千萬別錯過了。」


    「你們要在哪裏演出啊?該不會是在可恨的高塔上吧?我們都不年輕了,爬那麽長的樓梯會很辛苦的呀,就算想重溫學生時代的美好回憶也該用點其他的方式嘛。」


    奈露莉告訴她們會在舞台上演出後,兩位婦人留下一句「戲劇之神會保佑你們的」便離開了。


    奈露莉又繼續召喚群眾。像是要創下將外環路塞得水泄不通的最高動員記錄,她對群眾的要求可說是有求必應,連古早的流行歌曲都唱了,接受歡呼喝采,還收到小費(糖果),但最後還是因為阻礙了通行而遭到防衛隊解散。


    「和我們學校的學長學姊聊天真的是很有意義呢。」


    奈露莉邊說邊嚼著在嘴裏滾動的糖果。


    娜娜伊、伊=舞和卡蜜蕾這三位飾演新郎的小姑娘周圍也漸漸聚集起觀眾,主要是以各種年齡層的女性為中心,大多都帶著相機,卻隻是拍攝演員並沒有要求一起合照,還像專業攝影師益友不斷要求她們擺出指定動作。


    「三個人再靠近一點。既然都是男生就像兄弟一樣勾肩搭背啊。對啊,做得很棒喔。」


    「伊=舞同學,可以請你跟娜娜伊同學互相凝視嗎?」


    「伊=舞同學,可以露出察覺到娜娜伊同學的心意卻裝成若無其事的笑容嗎?」


    熱愛藝術的貴婦們所做的要求真的是很令人費解,搞得她們三人為了達成要求全都手忙腳亂又慌張不已。


    會覺得暈頭轉向不單單是因為在初夏豔陽下待得太久的關係,過多的到訪賓客也是主要原因。


    靠近大廳那些外出打扮的人們將扮裝後的在校生團團包圍。我們這些平時總無所事事的學生難得會像這樣被淹沒在人海之中。


    我還是很討厭祭典活動。隻想安安靜靜地像平常一樣過生活。


    亥金的家人來了。被父母還有讀國中的弟弟圍繞著,他很沒耐性地向班上同學介紹自己的家人。亥金的弟弟被以奈露莉為首的班上同學搞得心神不寧,其中打扮成幸存者的自家哥哥更是讓他充滿敬畏。


    單獨前來的薩嘉大人母親是個與自己的孩子如出一轍,十分爽朗有朝氣的女性。薩嘉大人就跟往常一樣展現出紳士的一麵,「我帶你去參觀學校吧。」當起母親的護花使者與她一同離開了。從他的妻子秀娜口中聽說,薩嘉大人的父親和米卡的母親都已經出家過著半隱居的生活,所以不會出現在這種熱鬧的場合。薩嘉大人的母親則在社會福利機構與教育團體中擔任要職,每天都過著充實忙碌的生活。那米卡媽媽跟薩嘉媽媽的關係又是如何呢?光想像都尷尬到好像有塊疙瘩快冒出來似的,薩嘉大人的家庭關係還真是嚇死人的緊張啊。想不到看起來活像個樂天開朗大少爺的薩嘉大人也有這麽複雜難解的家庭背景,我們眼中所見的他總是隨時隨地都表現出教人摸不著頭緒的樂觀開朗,現在想來還真是一種小小的奇跡啊。


    伊=舞家則是來了媽媽和兩個「爸爸」。他們三人都是這所學校的畢業生。伊=舞的國家並非一妻多夫製,把親生父親的好友喊作「父親」是種尊長敬老的習俗。而「父親」共同製也成了教授孩子文化教育的一部分。跟女兒一樣戴著◇頭冠的伊=舞母親看起來有點冷淡,兩個「父親」緊緊抱住女兒,對她的服裝讚不絕口。


    「太完美了,我們的心肝寶貝。就算演出男生的角色,你也是全世界最可愛的女孩啊。」


    「你是個女孩真是太好了。光是想像這樣的美少年要撇下我們去當別人家的老公,我的心就痛得彷佛快裂開了。」


    他們牽著伊=舞的手往觀眾席走去。


    奈露莉母國的駐奉地大使也前來訪謁,祝福奈露莉飾演大奈露莉的演出能順順利利。奈露莉也擺出王太女的威嚴姿態慰勞他舟車勞頓,但那張滑稽的小醜妝容卻把這肅穆的一幕給毀了。


    我哥哥現在還沒抵達,從大廳方向走來的人潮中也沒出現令人懷念的臉孔。視線來回逡巡著,不經意發現了一對怎麽看怎麽怪的組合。一個穿著八高製服的女生,貼在另一個禿頭蓄著白胡子的老人身旁踱步而來。正想著這是哪兒來的瘋癲老頭遊記啊,但周圍的人群對那個老人卻沒有(像我一樣)投以既羨慕又覺得莫名其妙的眼光。


    「走在那裏的不是柯吉金先生嗎?」


    卡蜜蕾輕聲說道。


    「潔莉·潔琉姆哈!」


    奈露莉爆出一聲大吼。一旁的觀眾還以為這是割耳奈露莉的經典台詞之類的,也跟著「喔喔——」叫了起來。


    摟著年近六旬的老爺爺走到我們麵前來的正是潔莉學姊。


    「哎呀,各位的服裝都很不錯嘛。」


    她的視線刻意停留在奈露莉身上,如此說道。奈露莉將手中的長矛柄頭重重地麵一敲。


    「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柯吉金老師。老師,這幾個就是我跟您提過的一年十一班的各位同學。」


    咦?這個好色章魚老頭就是柯吉金嗎?(「好色」的部分隻是我的想像啦。)


    學姊一席簡單的介紹讓我們所有人都驚呆了,甚至忘了向初次見麵的人問好。


    「初次見麵。我很期待各位的演出,聽說你們會以相當獨特的方式來詮釋《動亂》呢。」


    我國的文化英雄向我們所有人一一握手致意。想不到他的掌心竟如此厚實有力。


    「柯吉金老師以前曾是我父親的家庭教師,我的名字也是老師取的喔。」


    學姊撒嬌似地將頭抵在柯吉金的肩膀上。柯吉金微微眯起雙眼。


    啊,還沒開始就已經分出勝負了呀。搞什麽,不就跟人生一樣嗎?


    鬆垮垮的文化英雄看著奈露莉,說了句「我很期待你的割耳奈露莉」,但一想到人稱八高之花的美少女就黏在他身旁侍奉,除了「叫屁啊——禿頭老不修!」之外我並沒有任何感想。奈露莉怎麽不幹脆用那枝長矛戳爆他們算了啊。


    潔莉學姊臉上掛著氣定神閑的微笑。真好啊,跟了不起的老師有那麽深厚的關係。至於我本人就沒什麽好提了。


    沒錯,我也有走後門的關係。如果可以,我真不想扯上關係的那種關係。


    正當▽和柯吉金針對劇本交流討論時,突然有個聲音在柯吉金身後響起。


    「柯吉金老師,好久不見了。」


    相當耳熟的聲音。很久很久以前,這熟悉的聲音曾在不這麽嘈雜的地方呼喚過我的名字。


    柯吉金轉過身去。


    「這、這不是卡力克·卡力加涅夫嗎……好久不見了,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你。」


    和他握手的那個人正是我的父親。


    已經超過五年沒回家的父親此刻就站在我麵前。穿著西裝,胸前別著中央政治委員會閃閃發亮的徽章。因為實在太久沒碰麵了,也看不出他的外表到底有沒有變。


    「是八高自治委員會招待我過來的。雖然算不上什麽嘉賓,反正也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嘛。」


    父親笑容可掬地應答著,同時朝我瞥了一眼。記憶中,爸爸從來不曾露出如此溫柔和藹的表情。


    「老師,最近工作進行得還順利吧?」


    「哎,也隻能一點一點慢慢做啦。說到各尼多克城的現況,你應該比我還清楚吧。」


    「不不不,我多半還是在鄉下地方打轉,對這裏的狀況也不是很了解,不過倒是知道很多人都期待老師的新作趕快問世呢。」


    「嗯,我會盡力不辜負大家的期待,努力寫出好作品來的。」


    「聽您這麽說真是讓人高興。本地文學近來似乎有些停滯不前了,希望老師能再為文學創作掀起一股全新的潮流。」


    父親的聲音大且宏亮,姑且不論內容,他的語氣中完全聽不出絲毫的卑躬屈膝。


    眼前的這一幕簡直讓我不敢置信。


    經年不在家的父親在大話劇祭這一天現身了,還跟文化英雄狀似親昵地應酬交談。柯吉金還以社交辭令回應著父親。被晾在一旁的潔莉學姊也露出一臉不明所以的表情看著他們。


    會發生這種事是因為祭典的關係嗎?這種解釋未免太高估祭典的威力了,怎麽想都不太爽快。


    「那麽晚點會場見了。」柯吉金留下這句話便帶著潔莉學姊離開了。目送文化英雄的背影遠去後,父親才轉身麵向奈露莉。


    「初次見麵,奈露莉·多別卓尼嘉二世王太女殿下。我是中央政治委員會文化保護室的卡力克·卡力加涅夫。」


    父親有禮的深深一鞠躬,奈露莉也跟著端正自己的姿勢。


    「能與您相見真是太榮幸了,委員先生。」


    「國王陛下與王妃陛下部不克前來嗎?兩位陛下之前拜訪本地時,曾在某場派對上親切地與我寒喧,回想起來彷佛是昨天才發生過的事呢。」


    「兩位陛下都無災無病痛,過得很好。對於您的心意,就由我代表他們向您致上感謝之意。」


    我認為這不過是在演戲。不管是服裝或妝容,就連班上同學要演出割耳奈露莉這件事,說穿了就隻是騙小孩的惡作劇罷了,想來實在令人感到羞恥。


    「有幸親眼目睹殿下扮演大奈露莉的優美身影,讓我不由得回想起為了《奈露莉十勇士》而興奮的年少時代啊。」


    聽父親這麽說,奈露莉「嗬嗬」兩聲回應道:


    「《奈露莉十勇士》!本地也知道他們嗎?」


    「是的,殿下。附上彩色插圖的《奈露莉十勇士》故事書可是我小時候的寶物呢。」


    他們兩人提到許多讓人摸不清頭緒的專有名詞,愉快地交談著。


    什麽嘛,這太不像樣了。眼前這個對次文化高談闊論的父親,在我看來實在是丟臉斃了。身為他的兒子真是無地自容。他難道就不能快點離開去別的地方嗎?


    除了奈露莉以外,父親也對麥爾曼基王國舊王妃秀娜以及其他同學們都八麵玲瓏地一一問好。等他離去後,卡蜜蕾從容不迫地靠到我身邊。


    「雷治,那個人說他是文化保護室的……」


    「嗯,可是我不認識那個人啦。」


    會這麽回答並不是為了服從父親所謂別多話的命令,隻是想盡早結束這個話題罷了。


    把那個人的事忘了吧。自己是為了什麽、為了誰才站上舞台的,怎麽能忘記最重要的心情呢——我這麽告訴自己。


    我所愛的真正家人背著一個髒包包來了。


    「唷,雷治。大家都穿得很有時代感,怎麽隻有你穿便服啊?」


    我回應道。


    「這就是我的舞台裝啦,哥哥。因為我演的是義勇軍啊。你才是咧,那是什麽發型?跟個娘們似的。」


    我和哥哥就像平常一樣以詼諧的語氣先互相吐槽一番,再度確認彼此都還是那麽不坦率後才緊緊抱在一起。


    「雷治,看來你過得挺不錯的嘛。」


    「哥哥,謝謝你特地過來看我。」


    好久不見的哥哥蓄長了頭發,皺巴巴的衣服上係了隻極不相稱的蝴蝶領結,怎麽看都像是個大都市裏的大學生了。以這身打扮回到故鄉的話,就算被人側目也是沒辦法的事吧。


    哥哥向班上同學一一打過招呼之後,我便領著他往觀眾席的方向走去。一聽說父親也來了,他驚訝地停下腳步。


    「老爸嗎?真的假的?」


    我把父親發來的電報,還有他跟柯吉金似乎是老相識的事全都說了。


    「真是的……那個人到底在想些什麽呀?明明連爺爺過世時都沒回家的說……」


    之後我們都閉上嘴巴,手插在口袋裏,用相似的走路方式緩緩前行。每次一談及父親,對話總是會突然中斷,就連這種尷尬的氛圍都令我感到懷念。


    「說到柯吉金呀——」


    哥哥抬頭看著附近的宿舍塔,「他的風評似乎不太好耶。我是從對小說界很熟的家夥口中聽來的,聽說他最近完全沒在動筆寫小說,連原本準備發表的政治論文也被禁了。還有傳言說他支持反自治活動的團體。這所學校怎麽會叫那種人來當審查員啊?」


    「這裏本來就是很奇怪的地方啊。」


    我想起在決定進入這所學校就讀時的事。我本來是想等國中一畢業就到伯父們的田裏幫忙工作,想不到


    卻收到父親寄來的信,信裏說是要我進八高念高中。我的兩個哥哥都對這件事持反對意見。尤其是二哥,甚至寫了好多封信寄到中央政治委員會,向父親要求讓我做自己想做的事(但父親到底有沒有收到那些信就不得而知了)。


    「該怎麽說……這裏真是讓人喘不過氣耶。像是校門入口的警衛啦、高聳的圍牆啦,還有這幾座死氣沉沉的高塔。而且你看看,除了我們以外盡是一些趾高氣昂的家夥,怎麽想都不覺得是住在同一個世界裏的呀。」


    幾個穿著黑西裝的男人圍著一個手杵拐杖、體格魁偉的紳士從我們麵前經過。哥哥露出一臉悲傷。


    「我跟大哥都很擔心你。老想著這種地方會不會把你原本的性格給扭曲變質了……」


    「我在這裏過得很自由啦。沒問題的,我應付得來。」


    我笑著回答。之後我又和哥哥聊起雖然花期已經結束,但首次大規模種植的都菖蒲,還有不得不插手幫了許多忙的葫蘆田與葡萄園的事。


    觀眾席裏可說是人聲鼎沸。已經占好位置的人們互相交談的聲音回蕩在高塔之間,讓人有種沐浴在午後雷陣雨中的錯覺。萬頭攗動的彼端便是舞台,此刻看來竟比排練時更加地龐大宏偉。


    「送我到這裏就好,謝羅。」


    哥哥伸指玩弄著用來劃分區塊的繩子,「在你上場之前,我會找些事來打發時間的。應該得等很久吧,你們還要再排演最後一次嗎?」


    「嗯,排練跟……還有一些其他的……不管怎樣都會跟班上同學一起啦。」


    於是我與哥哥握手道別。


    為了回到十一班的宣傳場地而循著外環路前進時,我心中湧起了分不清是罪惡感亦或解脫感的騷然。


    哥哥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很棒的商量對象——特別是年齡相近的二哥,明明不管什麽事都能聊得來,我卻選擇隱瞞他。


    說是隱瞞,但其實也不是什麽重要的大事,就是一些小牢騷。像是這所學校裏有愛興風作浪的學姊啦,宿舍塔的樓梯長得要命總是爬得很煩啦,雖然是男生卻也想要變漂亮之類的。我不想跟哥哥提那些瑣碎的不滿。就算命令我說,我大概也不會吐露一個字吧。


    但奇怪的是,對班上那些同學倒是可以暢所欲言。


    並不是說對他們有超乎哥哥的感情。隻要和哥哥在一起,我就會覺得很安心,好像隨時都又可能發生什麽有趣的事情般雀躍不已。


    但我隻想讓哥哥看到自己成功的那一部分,這才是我對哥哥的溫柔應該做出的回應;相反的,就算被班上同學看到我難堪沒用的那一麵,好像也沒什麽關係。並不是說哥哥和班上同學到底哪邊重要,或者該拿出怎樣的態度才對之類的,我隻是希望「平常的我」和「真正的我」都能被理解,可在麵對這種期待時,我卻又總是輕言放棄。


    回到班上同學身邊時,正好卡蜜蕾的家人也來了。她正承受著父母兄弟的親吻攻擊,周圍的目光令她不停扭動身體試著想逃跑。看慣了她平時穩重自持的模樣,實在難以想像卡蜜蕾竟會有如此出格的反應,然而我卻沒有想調侃她的意思。


    雖然觀眾席也特地準備了在校生專用的區塊,但因為奈露莉說:「正式上場演出前盡可能不想被看到,我想成為謎一般的存在。」基於女主角的要求,於是我們一行人爬上教室塔,站在窗邊觀賞其他班級的表演。


    「根本看不到伊=舞嘛,應該把樂隊演奏區搬到前麵來才對。」


    ○放下我的望遠鏡,死了心似的搖搖頭。


    揭開大話劇祭序幕的第一場表演是舞蹈隊的人民舞蹈「青銅女王」。雖然伊=舞就在翩然舞動的潔莉學姊身後演奏大提琴,但畢竟是燈光不會帶到的舞台深處,根本就無法確認她的身影。將樂隊演奏區擺在深處正是本地舞台的傳統。


    說起來,本地的舞台藝術在全民教育尚未普及的那個時代,就已經以追求更好的社會建設還有弘揚自治精神的目的所演化而來。這一點也體現在舞台設計上。架設在右手邊的寬廣「舞台」代表故事的主軸,也會明確地展現出故事發展;至於左手邊的狹窄「回廊」則是用來表現登場人物的移動狀態與轉換場麵,又或者是哪個瀆職官僚在背後搞鬼之類的情節,總之就是用來告知正發生什麽不利於主角事態的地方。有了這層認知後,就算是第一次觀賞人民舞蹈的我也能大略掌握故事的主軸。


    潔莉學姊是雄霸一方的青銅女王。上演到紙牌大戰這一幕時明明沒有對白,卻彷佛能聽見台上兩人慷慨激昂的應酬聲。這便是她高超的表現能力吧。


    奈露莉邊啃著餅幹邊把身子探出窗戶,露出吃人似地目光緊盯著舞台。是誰說要當謎一般的存在啊?


    我用望遠鏡觀察來賓席。看到坐在舞台正對麵貴賓席裏的柯吉金那顆光禿禿的後腦杓。也在下一排發現父親的身影。


    人民舞蹈結束後,觀眾們報以掌聲。演員們在舞台上排成一列,當潔莉學嬸向前一步行禮致意時,台下響起「bravo——」的歡呼聲。


    奈露莉钜細靡遺地對舞蹈隊的演出流程提出了批評。


    「很遺憾群舞的程度實在太低了。每個人都卯起來跳自己的部分,沒有半個人考慮到整體的協調性,這就是演出者的問題了。」


    我對人民舞蹈並不是很了解,從樂隊演奏區回來的伊=舞還有其他同學對這一塊好像也沒多涉獵,所以沒人對奈露莉的評價插嘴。


    「不過潔莉·潔琉姆哈還是相當不錯。因為她的關係,這場大話劇祭的開場表演總算是及格了。」


    她趾高氣昂地做完評論後,也不忘掏出餅幹犒賞伊=舞的辛勞。


    掛在黑板上方的揚聲器傳出廣播鈴聲。


    「一年十一班的雷治·雷基伊茲,請盡快到委員會塔的接待處報到。重複一遍。一年十一班——」


    「你掉了什麽東西嗎?」


    我對伊=舞的詢問搖了搖頭。


    看著一窩不知為何忽然靜默下來的同班同學,我刻意裝出好像沒什麽大不了的態度離開了教室。


    餐廳的開放式露台上擠滿等待下一場表演的人們,連原本應該待在委員會塔一樓接待處的委員都不見蹤影。


    隻有父親一人麵向櫥櫃旁的公布欄佇立在那裏。發現到我的到來,他伸手指向我剛剛走進的那扇門。


    「把門鎖上。」


    我依言將門落了鎖,甚至扣上門栓。委員會塔是委員會延續在鬥爭階段(不是常被用來當作口號的「鬥爭」二字,而是真槍實彈的一決生死)的傳統,為了能在非常時期進行死守持久戰所建造的堅固高塔。


    「今天這裏算是被我們包下了,我已經跟委員會塔的委員說過,他也把這裏的鑰匙交給我了。」


    父親把手插進口袋裏。


    「找我有什麽事?」


    聽我這麽問,父親隻淡然說了句:「去上麵說吧。」,便轉身拾階而上。


    占據二、三樓的大會議室,就算按下電源開關也得花上一段時間才會亮燈。冰涼的冷空氣從天井處緩緩降下,將我從頭頂到腳趾輕撫了一遍。


    父親一路走下桌子間的階梯,抬頭看向講台。


    「很氣派的議會廳呢。」


    言語間,他轉過身來麵向我。露出一臉期待我會有所回應的表情。


    我們來到最低階層的席位旁,兩人之間保持了一段距離。暈黃的燈光下,父親的白發格外醒目。雖然說上次見麵時就已經是滿頭白發了,但在平時總聚集著眾多八高自治委員的地方望著父親的白發,心裏不知為何忽然感到一陣揪痛。


    坐在這間大會議室的椅子上已經是兩個月前的事了,剛入學沒多久時,我還是自治委員


    會的一分子,隻是不到一個禮拜就被開除了。那場驚動全校的紛爭應該也有傳進父親耳中吧。就算父親因為那件事對我發脾氣,我也有絕不會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反省的自信。


    不過從小到大我完全沒有被父親斥責的經驗,也不曉得到底恐不恐怖就是了。


    「你們的劇名很有趣呢。《割耳奈露莉與被俘虜的七名新郎》……」


    父親從他的西裝口袋裏拿出節目表攤開,但馬上又摺起來了。我們的表演名稱並沒有刊在那上麵。


    「是你想的劇名嗎?」


    我搖搖頭。


    「是我們的編劇。」


    「你的同學嗎?」


    「嗯。」


    「有在剛剛見過的人裏嗎?」


    「就那個戴著倒三角型裝飾頭冠的女生。」


    是帕因教徒啊……父親喃喃說著。


    「使用柯吉金原作是她的提案嗎?」


    「不是,也不是誰提出來的……總之最後就這麽拍板定案了。」


    「你們那群同學中,有人認識柯吉金嗎?」


    「我想……應該沒有吧。」


    好像有哪裏怪怪的。


    明明是睽違五年的父子團聚,這樣的對話內容卻彷佛質詢。


    「那有跟潔莉·潔琉姆哈比較親近的人嗎?」


    「你到底想問什麽啊?」


    我的聲音在天井間回響,竟顯得有絲滑稽。眼憤怒相比,哀傷的成分多了一些。為什麽不聽我說說話呢?為什麽老是在質詢和發表意見呢?


    父親沉默地盯著我,我明白他認為這樣的我實在可恥。對於我自以為是的衝動情緒、對於我失去冷靜擅自截斷了與政治委員的對話,他希望我能好好反省。於是父親自言自語似的出聲道。


    「柯吉金打算在大話劇祭上實行某個計劃。雖然不是什麽不得了的大事,但那個計劃還是會給不少人帶來困擾。」


    「計劃……?什麽樣的計劃?」


    「這件事是機密,我不能說。」


    父親擺出非同兒戲的認真表情答道。


    「爸爸,你知道那個計劃的內容吧?」


    「無可奉告。」


    「跟我們有關係嗎?」


    「無可奉告。」


    「什麽都無可奉告的話,幹麽把我叫到這裏來?」


    「我想你或許知道些什麽。今天的演出流程裏,就隻有潔莉·潔琉姆哈所屬的三年一班和你們班最可疑。潔莉·潔琉姆哈的父親和柯吉金原本就是好友,你們班被擺在大祭最後出場也很不自然。」


    中央政治委員會對於聯邦內所有的活動都得仔細檢視呢。還真是辛苦。


    「如果柯吉金有跟你們接觸,我希望你能說出來。可以的話,我想在他引發事端之前阻止。我會自曝身分來到這裏就是這個原因。」


    自曝身分?明明連你是我的父親這件事都沒曝光不是嗎?你到底自曝了什麽?全都還是一團謎不是嗎?


    我選擇沉默以對,於是父親站起身,丟下一句:「該走了。」


    「來賓什麽的真是麻煩,我真不喜歡這種如此熱鬧的場合。」


    父親出聲催促著,我卻沒有從座位上站起來。於是他直接把手裏的鑰匙串朝我丟來。


    「離開的時候記得把門鎖上,不要忘記了。」


    鑰匙落在地板上。


    「爸爸,我絕不允許你打擾我們的舞台。」


    聽我這麽說,父親再一次露出憐憫的神情。


    「這句話我原封不動地還給你,小兒子雷治。」


    在父親離開後,我也隻是愣愣地盯著躺在地上的那串鑰匙。


    柯吉金的計劃、父親采取的對策、不知不覺間已經成形的陰謀。這些就足以當作拒絕的理由了,隻是我還想再多加些油添點醋。


    我們是割耳奈露莉與被俘虜的七名新郎。一隻耳朵始終掌握在割耳奈露莉大人手中。直到表演結束,都無法解除這露骨的詛咒。


    所以我便這麽做了。直接麵對詛咒的根源。麵對想把我們從「計劃」、陰謀、俗世疏散的恥辱星人。


    「奈露莉,今天我會一直待在你身邊,因為我的上場時間最少,現在我已經從劇本助手變成奈露莉助手了。」


    「反正大奈露莉也是忙到連猴子的手都想借來用了,讓你待在我身邊也無妨。」


    奈露莉邊回應邊嚼著帶骨的肉塊。


    烏鴉跟桌子相似的地方就在於隻要煮過也並非不能下肚——這是奈露莉母國的一句諺語。我猜這句話的意思應該是作人別太好惡分明,大概吧。


    沒理會因正式表演在即而食不下咽的班上同學,奈露莉與她的家臣在餐廳裏大吃大喝。


    我也跟著飽餐一頓。這個經曆過大家庭殘酷生存競爭的胃袋可不是好惹的。


    為了幫助消化,我們幾個決定前往音樂預傭教室排練一下。


    曾經那麽嚴厲的奈露莉排練,在此時也轉變成溫和模式。對已經化身大奈露的奈露莉而言,共同演出者不管再怎麽慌張失措,都隻是無關痛癢的瑣碎問題吧。


    排練告一段落後,大家一起上廁所去了。


    我們學校的男廁女廁各隻有一間。身為奈露莉助手的我,理所當然就跟著奈露莉朝大廳東側的女廁走去。隻是很不湊巧地碰上表演的中場休息時間,等著上廁所的人潮都已經排到女廁外麵活像一條巨蛇似的。


    「等會兒再來吧。反正離正式上場還有一點時間嘛。」


    既然毛躁王女奈露莉都這麽提議了,我們便決定先回到第一教室塔。走到半路,她又突然停下腳步。


    「不對,先等一下。遇到這種狀況的時候,大奈露會怎麽做呢?娜娜伊,你知道嗎?」


    忽然被點到名的娜娜伊擠不出半句回答。


    「呃……那個,我不知道。」


    「雷治呢?」


    這個問題對劇本助手兼奈露莉助手的我而言實在太膚淺了。


    「答案是野外。在野外解決。」


    奈露莉對我的答案眉開眼笑的拍手稱好。


    「答得很好。大奈露正是想做就做,所以現在就是方便時間啦。」


    她當場脫下那條騎馬民族褲,展現出赤裸裸的生理欲求,嘩啦啦地尿了起來。我正準備把這一幕景象牢牢烙印在眼底,卻被娜娜伊一記回旋踢踹中肋骨,因此倒地不起而宣告失敗。痛到我好一會兒都回不過神。


    「不該聽的聲音也不準聽!」


    麵對邊吼邊揪著我的衣領,強行將我帶離現場的娜娜伊……


    「我對工作可沒有半點疏忽啊!」


    我從心靈之旅(噓噓白夜行)捎來了這樣的回應。


    但真的身在戰場時,這方麵的需求該如何解決呢?比方說清一色女子龍騎兵在馬背上想噓噓時該怎麽辦咧?她們會穿著穿脫方便乍看之下很像小褲褲的那種褲子嗎?


    正當我無論如何都想把這個絕妙好點子具體化時,柯吉金踱步走來。我思索著該不該委托他寫出這樣的故事情節,但轉念一想,讓這種老頭子動筆的話,原本帥氣性感的小褲褲龍騎兵恐怕會被換成超遜的泡泡燈籠褲吧,想想還是算了。


    文化英雄裝模作樣嗅聞著別在胸前的花朵。那是朵黃色的沉香花。


    「奈露莉殿下在這裏嗎?」


    我正想用充滿朝氣的聲音回答發問的文化英維:「是的,她正在噓噓呢!」時,卻被娜娜伊搶先一步優雅地以隱喻應答:「殿下正在獵鹿呢。」


    結束「獵鹿」行動的奈露莉滿臉舒暢地走了回來,柯吉金對她行了一禮。


    「殿下,對於即將演出的《割耳奈露莉與被俘虜的


    七名新郎》,容我再次獻上誠心的祝賀。」


    「謝謝你,文化英雄柯吉金。」


    野生奈露莉一臉舒爽地伸出手,讓柯吉金在手背上吻了一下。


    「我有個心願希望殿下能為我完成。」


    我們的英雄握著奈露莉的手央求道。


    「是什麽呢?」


    「就算隻有一下子也好,不知您能否隻為了我演出大奈露莉呢?無論如何請您為我這個佝淒老人達成心願吧。」


    「我答應你。」


    奈露莉拿出隨身小鏡子,稍微調整了下三股辮子的角度。


    「本地居民哪,你找我有什麽事?」


    完全入戲的柯吉金在奈露莉麵前跪下。


    「喔喔,大奈露莉陛下。能覲見到您真是太光榮了。我身在遙遠的後世一直都很傾慕您哪。」


    「我也很高興見到你。」


    奈露莉也跟著代入角色。說老實話,我感覺跟平常的她好像沒什麽不一樣。


    「陛下激奮人心的活躍表現總是帶給我莫大的勇氣啊。」


    「受政治迫害之人啊,若你感到困惑就來加入我吧。」


    到時候我會把你的耳朵割掉,我偷偷在心裏替奈露莉補上這段台詞。話說回來,要是被其他人看到這種反體製的即興演出可就大大不妙了。比方說被自治委員,或是我的父親——


    「柯吉金先生!」


    我跑到已經完全對奈露莉狂熱的文化英雄身旁。


    「你的『計劃』到底是什麽?跟奈露莉有關嗎?」


    他誰啊?柯吉金露出一臉茫然的表情看著奈露莉。


    「這是我的助手。」


    奈露莉解釋道。


    「我知道你在策劃某些事。該不會是想破壞我們的舞台演出吧?」


    我感到十二萬分地煩躁。不管是敬仰割耳奈露莉的父親和柯吉金,或是備受仰慕而飄飄然完全投入奈露莉角色的奈露莉,每件事都讓人不爽透了。各位觀眾,這位奈露莉純屬虛構。跟實際存在人物、團體、奈露莉都沒有關係。


    「我希望可以逃亡。」


    「逃亡……?」


    奈露莉不由得瞠大了眼睛。


    我嚇得差點尿失禁。逃亡……這算是他認真的「計劃」嗎?


    難道不是對奈露莉砸雞蛋啦、把臉埋進奈露莉的棉被裏啦,或是擊退奈露莉所召集的七名土匪之類的,不應該是這種屬於文化英雄式的戲碼嗎?


    「身為聯邦文化英雄的你,為什麽要逃亡……」


    恢複奈露莉身分的奈露莉追問。


    「聯邦內已經沒有言論的自由了。中央政治委員會也失去了向心力,好不容易與聯邦諸國連係起的關係也不過如此。隻要一聽到不滿之聲便進行壓製,強勢地鎮壓批判的人們。我已經無法再恣意審閱進行批判,也無法再發表小說了。」


    「真是可憐啊,本地居民。」


    奈露莉用袖子遮住臉,嗚嗚嗚的裝出哭泣的樣子。


    「籠中之鳥啊,走到盡頭的相撲手啊,被剝奪了自由一定讓你苦不堪言吧。我的軍團若還健在,就會割下你的耳朵硬是將你這可憐的人兒一起帶走呀。」


    「啊啊,是我生錯國家了。若非如此,隻能說是生不逢時啊。若能生在大奈露莉之亂的時代,我定會主動割下耳朵,投身於您的軍隊,為陛下效命的。」


    割耳王女與文化英雄吟詩似的嗚嗚噫噫看起來好不開心(照娜娜伊的解釋,那好像是什麽讚揚割耳奈露莉的頌歌。幹脆他們兩個一起演出音樂劇不是更好咩?)


    「陛下,永別了。我會在我親自命名的孩子潔莉演出之際逃離這裏的。這也是最後一次拜見陛下的龍顏了。」


    「英雄柯吉金,願你往後都能平安順遂。」


    奈露莉吻上對方光禿禿的額頭。


    我心想,那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順利進行的,因為他的「計劃」已經泄漏了。父親一定知道些什麽。


    「柯吉金先生,老實說我的父親——」


    我張嘴,原本想將真相全盤托出,但到頭來還是什麽都說不出口。就算坦白了也無法改變什麽,我什麽事都辦不到,況且——我害怕被奈露莉知道父親的事。那個能平心靜氣無視我的父親。


    「老實說,那個……我的父親是你的頭號粉絲……請幫我簽名。」


    我遞出大話劇祭的場刊,文化英雄也大方地在封麵上簽了名。他問是從哪裏聽說計劃的事,我隻好暗示自己跟潔莉學姊之間有不可告人的關係來誤導他。我使的這招謊言全開人氣詐欺換來娜娜伊的冷眼以對。


    尚未完全沉落的太陽在這個季節表現出它的反覆與無常,將整片夜空渲染上筆墨難以形容的灰綠色。


    宿舍塔的陰影規律地排列,像是守護著潔莉學姊即將上場演出的舞台,遮斷了無謂的光芒。


    潔莉學姊所飾演的《動亂》女主角——奧莉嘉——甫登場就被觀眾報以熱烈的掌聲。十一班的同學們也從教室窗戶探出身對她揮手。從舞台那頭看來,這扇亮了燈的窗口或許隻是浮現在夜空中的一團亮影而已吧。


    奧莉嘉是個好脾氣的勞動者,胸部也很雄偉,是舊時代本地居民理想的女性化身(在最後這一點上,潔莉學姊是有點讓人失望啦,就靠我的想像魔力替她進行一番腦內改造吧)。


    奧莉嘉救了因過於饑餓而昏倒在路邊的朝聖教徒。飾演朝聖教徒的就是那個跟屁蟲薇菈。奧莉嘉甚至把自己穿在身上的皮裘都送給那個朝聖教徒。


    「啊~我不行了。朝聖教徒受難的故事最戳我死穴了!」


    ▽拿起手絹按住自己的眼角。


    在我旁邊大嚼餅幹那家夥的先祖所發動的戰爭,不久後就在平凡的農村女孩奧莉嘉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中投下了陰影。


    從各尼多克城派遣來的本地防衛隊所組成的奈露莉討伐軍駐紮在村子裏。青年士官流力克和奧莉嘉陷入天雷勾動地火的熱戀。在不知何時會下達出擊命令的狀況下,流力克與奧莉嘉談論著彼此的將來。


    玉樹臨風的學長(傳言說他已經有女朋友了)所飾演的流立克在「舞台」中央緊緊擁住奧莉嘉。


    「等戰爭一結束,我們就結婚吧。」


    「這些家夥所談的戀愛根本就是黃泉的土產!」


    下了這番注解的是斜眼送人下黃泉的奈露莉。


    第二幕的舞台從人民因為割耳奈露莉所掀起的戰亂而陷入水深火熱的描寫開始。


    扮成奈露莉軍的士兵們穿著皮革胸甲,張牙舞爪地在舞台上來回疾奔,甚至還跳到觀眾席裏。真是生動活潑的演出啊。


    「大奈露莉軍團的士兵是史上最注重軍規的一群人!因為被割掉耳朵的戰奴都是從大奈露莉近衛軍後頭進行狙擊的,才不會做出那種目無法紀的愚蠢行為!」


    奈露莉從曆史的觀點提出抗議。


    迎擊割耳奈露莉的本地防衛隊不出所料地輕易敗北,成為俘虜的將官們被押到「舞台」上。那群討饒的家夥不用說當然全被宣判死刑,在「回廊」上吊首示眾。


    被留到最後的流力克卻始終對奈露莉表現出惡劣的態度。


    「等一下!」突然響起的聲音讓奈軍的士兵們中斷了張牙舞爪的行為。


    穿戴著異國風情的華麗盔甲,臉孔藏在惡魔般麵具底下的武士走到「回廊」上。


    「大奈露莉登場!我們等很久了!」


    奈露莉提高音量大喊。除了奈露莉本人,沒有人懷著相同的心思在等吧。


    「這個人身為一名本地居民還挺有骨氣的嘛。我很中意,成為我的部下吧。」


    「誰要當你這家夥的手下


    呀!」


    「那我就看看你能逞強到什麽時候?把這家夥關進地牢裏。我總有一天要把他的耳朵割掉。」


    經曆過以上這些對話橋段後,玉樹臨風的流力克便被送進監牢裏。噫哈——!我們等很久了!


    場景轉換到村莊裏的奧莉嘉這邊。倚在「回廊」欄杆上的奧莉嘉正回憶著與未婚夫之間的點點滴滴。


    「啊……那個人應該沒事吧?會不會已經被割耳奈露莉逮到,割掉耳朵了呢……」


    不愧是潔莉學姊。完全演活了戀愛中少女的無助與旁徨。觀眾席一片靜默,屏息關注著她的一舉手一投足。


    奧莉嘉下定決心離開村莊,一路奔向防衛隊的基地。理所當然地被奈露莉麾下的騎兵團捕獲並丟進監牢。奧莉嘉被帶到割耳奈露莉麵前,一切都到此為止了吧(除了從這裏開始改編原作的我們這群人之外),正當大家都這麽想的時候——


    「你是那個時候的村姑!」


    割耳奈露莉摘下了麵具。那張臉不正是過去曾被奧莉嘉所救的朝聖教徒嗎!當時會穿得像個朝聖的教徒,其實是戰敗的割耳奈露莉為了東方再起而刻意裝扮出的落魄模樣。


    受人滴水之恩理當湧泉以報!於是割耳奈露莉二話不說釋放了奧莉嘉與流力克,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出人意料的是,回到村子裏的奧莉嘉被懷疑是割耳奈露莉派來的臥底,竟被政治委員會逮捕了。


    故事究竟會有怎麽樣的發展呢?第二幕就在如此這般的情況下結束了。超引人入勝的啊,柯吉金!


    接著上演第三幕。


    奧莉嘉被押送到各尼多克城後,遭到政治委員會的訊問,但奧莉嘉所作的解釋完全沒有被采信。一個曾是割耳奈露莉磨下張牙舞爪的手下以證人身分供出奧莉嘉和割耳奈露莉似乎曾有什麽不為外人所知的關係,奧莉嘉被判有罪。間諜當然得處以死刑。


    眾光燈打在被下放到烏漆抹黑牢獄中的奧莉嘉身上。經曆過政治委員的嚴厲審問,她身心俱疲地躺在地上。過了好一會兒,就看她抓著鐵欄杆,勉強撐起了身體……咦,等等?沒看到鐵欄杆啊。我拿著望遠鏡仔細觀察她的雙手。果然什麽都沒有。但她的手裏確實像是抓著什麽東西般微微哆嗦著,因為她的身體正呈現出如果不靠著牆就沒辦法支撐下去的角度。


    「好厲害,那是默劇呀。」


    「默劇?怎麽可能會有那種事,」


    卡蜜蕾不屑地冷笑一聲,我隻好將望遠鏡遞過去。


    「騙人……在沒有可以支撐的地方還能擺出那種動作,她是怎麽做到的?」


    她放下貼在眼前的望遠鏡,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班上其他同學也爭先恐後搶奪著望遠鏡,紛紛發出驚歎。


    「就算不靠那種東西我也看得見!」


    從仆正打算獻上望遠鏡時,野生王女奈露莉不曉得是想逞哪門子的威風嚴詞拒絕了。


    舞台上的奧莉嘉縮著身體拉緊衣服領口,這動作是在表示牢房裏有多寒冷。此刻的八高校園就像死亡之家般回蕩著一片死寂的靜默。


    奧莉嘉拾起沉重的腳步往牢房深處走去。


    「啊……」


    她踢到什麽東西使得腳步踉艙了下。伸手在地板上摸索,做出撿起某個東西的動作。


    「這是什麽?……盤子……?」


    ○放下望遠鏡,「我知道了……那間牢房裏一定還關著其他囚犯啦。」


    奧莉嘉終於在多人牢房裏覓到一處可以棲息的小角落。說是「角落」,仍是在舞台正中央,蹲坐下來的奧莉嘉身體兩側彷佛真的出現了並不存在的高牆。將臉埋在雙膝之間的她全身因緊張而僵直,緩緩抬起頭來。


    「……你問我做了什麽嗎?我什麽都沒做啊。」


    不知是監獄裏的老大還是好管閑事的老太婆正對這個剛被關進來的小姑娘問話。我明白啊,來到這裏的每個人都是這麽說的。


    「不是的不是的,我向神明發誓,我真的是清白的。我隻是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政治委員大人罷了。如果這就是罪,政治委員會應該接受比我更加嚴厲的懲罰才對呀。」


    麵對情緒激動的奧莉嘉,原本隻是想稍微嚇唬新來的家夥卻反倒被嚇了一跳。你的聲音太大了,要是被看守的獄卒聽到,可是會被關到個人牢房的唷。


    「無所謂,我隻是做了覺得該做的事而已。天上的神明會賜給我勇氣的……哎呀,要把這個給我嗎?實在太感謝了。」


    對方給了奧莉嘉一條毛毯。接過之後,有那麽一瞬間她忍不住別開臉,那是一條其他囚犯使用過的老舊髒毛毯。實在是戰勝不了寒冷,最終她還是隻能怯怯地用那條毛毯裹住自己。


    「啊啊,流力克大人……當你被割耳奈露莉抓住時,一定也有過這種痛苦的經曆吧。神啊,這也是禰的考量嗎?若是如此,我便會心甘情願地承受這種痛苦。相信總有一天我跟那個人一定能再相逢的。」


    光芒逐漸微弱,終於舞台再度恢複一片黑暗。


    瞬間的寂靜過後,台下觀眾爆出熱烈的掌聲。明明演出都還沒結束,觀眾席卻已經一片沸騰呈現空前高潮的狀態,連在教室塔上的我們也忍不住用力鼓掌。


    「吼唷,實在太精彩了。」


    「真厲害。我好像都看到牢房了呢。」


    「啊~我不行了,女子監獄最戳我死穴了~」


    隻有奈露莉一人不滿地搖了搖頭。


    「那種表演完全就是博而不精到極點!簡直是一場完美詐欺!」


    這句話到底是褒是貶呀?


    因為觀眾席的騷動久久無法平息,舞台也遲遲沒有再亮燈,隻有浮現在朦朧殘光裏的雲霧混和地麵的嗚鳴悄悄逆流翻卷著。


    我把望遠鏡對向來賓席。柯吉金已不見蹤影。


    為了向中央政治委員會上訴未婚妻的清白,流力克正風塵仆仆地趕往各尼多克城。但等待他的卻是猶如銅牆鐵壁的官僚主義。


    流力克被當成皮球般在各個窗口間踢來踢去。


    當他因疲憊與不安在路邊坐下時,一個老人突然對他說話。


    「年輕人,你是怎麽了?」


    流力克把至今為止所發生的事情經過都說給老人聽。和奧莉嘉的邂逅,被割耳奈露莉俘虜,奧莉嘉前來救助自己,奧莉嘉被懷疑是間諜而被宣判死刑,以及沒辦法救出她的種種。


    「請繼續做你認為正確的事吧,讓自治活動的精神引導你。」謎樣的老人丟下這句話便離去了。


    隔天,流力克受命到中央政治委員會本部報到。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坐在中央政治委員會長席位上的竟是昨天的那個老人。


    經過委員長的公正的調查後,確定了奧莉嘉的清白。並為她的勇氣與流力克的忠誠授予了兩人勳章。


    「這一段的和諧主義也未免太濃重了。」


    把手肘撐在窗框上的○喃喃說道。可是我想,柯吉金想表達的應該是委員會的決定也不外乎人情吧。


    奧莉嘉與流力克牽著手走到「舞台」上。他們身後的人們歡聲雷動,開心地蹦蹦跳跳,載歌載舞。


    「發生什麽事了?」


    「防衛隊取下割耳奈露莉的項上人頭了。本地已經安全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奧莉嘉與流力克緊緊抱住彼此,重現笑顏感受著喜悅。


    和平再度造訪。


    年輕的兩人將要踏上的未來還有怎麽樣的考驗在等待他們?答案任誰都不知道。但隻要他們繼續堅守自治的精神,必定可以擊退各種邪惡吧。


    動亂 終


    「大奈露莉才沒有敗給本地軍呢。要是她戰死的話,現


    在的王國,還有我這個奈露莉二世又算什麽呀!」


    沒打算理會正在麵對自我存在危機的奈露莉,我對學長姊們的演技送上掌聲。反正這都隻是虛構的故事而已嘛。


    「壓力好大呀,觀眾們會拿我跟她比較吧?」


    秀娜話一說完,薩嘉大人立刻摟著她的肩頭輕聲呢喃了一些勉勵的話。我也好希望有人能來激勵我的身心一下……秀娜演的跟潔莉學姊一樣是書裏有出現的村姑角色,但我飾演的可是從沒有出現在原作故事中的獨創角色啊?就算演得再好,一定都會被原作書迷叮得滿頭包啦。


    「真是厲害,掌聲到現在還沒停下來耶。」


    坐在桌上腳踩著窗框的亥金出聲咕噥。


    起立鼓掌的波濤還在不斷擴散,眼皮底下的觀眾席就如同夜晚的河麵深幽綿延。一堆人都衝向舞台向潔莉學姊及其他三年一班的演員們送上花束。


    奈露莉從鼻間發出「哼」的一聲。


    「怎麽覺得愈來愈害怕了,我們等一下也要站上那個舞台吧?」


    伊=舞環視班上同學的臉孔。背對著舞台燈光的她,表情已經不像平常那麽明朗了。


    瓦吉虛張聲勢地說:「那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結果被娜娜伊揍了兩拳。卡蜜蕾頻繁地撥弄頭發。米卡把窗簾卷在身上,出神地凝望舞台。


    老實說我也很害怕,甚至希望觀眾現在立刻滾回家去算了。


    「沒事的啦,我們不是排練過很多次了嗎?」


    ▽為了鼓舞我們而跳上跳下,用奇怪的扭曲姿勢拍了拍手。


    ○也接著開口:


    「對呀,隻要眾人齊心合力——」


    她話都還沒說完,就被奈露莉「哼」一聲打斷了。


    「齊心合力?根本沒有合力的必要。」


    班上同學的目光同時掃向她。她站上講桌,連靴子都脫了。愈是在這種奇怪的地方,愈能顯出奈露莉的好教養。


    「舞台上隻要有我的力量就行了。我身為王者的力量。你們就以被我俘虜的新郎、以村姑的角色對我感到畏懼就行了,還有——」


    她將視線瞥向跟窗簾卷成一團的米卡,「以一名侍女的身分好好尊敬我吧。這件事再簡單不過,為什麽要感到緊張呢?」


    發表演說的奈露莉雙眼迷蒙地呈現出恍惚狀態。她完全融入大奈露莉的角色中,或者該說已經被大奈露莉侵入了。總而言之,分泌出的快樂物質是平常的兩倍。


    「我保證我們的演出絕對華麗、豐富且正確。我是舞台的棟梁,比天上明月還要閃耀的光源,是傳達歌聲的微風,你們隻管平心靜氣地登上舞台吧。」


    班上同學麵麵相覷呆愣在原地,就連窗外的掌聲仿佛都是衝著講桌上這位正在說夢話的少女演說家而來。


    秀娜走過課桌間的通道,最後停在講桌前。


    「奈露莉,你總是在鼓勵我們,真是個溫柔的王女啊。哎,請讓我親親你那張好恐怖好恐怖的臉吧。」


    秀娜朝她伸出手,奈露莉也像行禮似地緩緩傾身,讓秀娜吻上她的臉。


    「微臣們也隻要像平常一樣表現就行了,對吧?」


    娜娜伊邊說邊往瓦吉背上拍了兩下。瓦吉被打得差點撲倒卻也眉開眼笑。


    「這麽一來肯定贏得輕鬆啦。雖然還是有點緊張,但在殿下麵前緊張是很理所當然的嘛,這樣剛好。」


    「也真是太有魄力了。」


    卡蜜蕾喃喃地說:「真是好有魄力啊。果然很適合割耳奈露莉這個名號。」


    「奈露莉真了不起,就算是即興表演一定也沒問題吧。」


    亥金踢了下窗框借力轉過身來,麵向奈露莉。


    「奈露莉,好厲害。米卡也、加油加油。」


    米卡果斷地把窗簾從身上扯下來。


    伊=舞將雙手交握在胸前。


    「我們一定辦得到,讓大家看看我們的表演吧。」


    「讓他們見識一下吧,真正的割耳奈露莉。」


    「奈露莉實在論!睽違兩百年的第二次!」


    看○和▽那麽有幹勁的模樣,薩嘉大人不由得露出苦笑。


    「哈哈,大家實在是熱情過頭了,你們真的很喜歡這種一體感跟挑戰吧?」


    他說啊說的,邊拿袖子抹去溢出眼角的淚水。


    結果我們完全被奈露莉激昂的情感牽著鼻子走,連歌都唱了。(馬上為您呈現!)奈露莉的情感太過炙烈,我有太多話想說。因為有太多話想說,我也隻好從中作梗。


    「在那之前要不要喝杯茶呢?」


    我盡可能以平靜的聲音開口,「等一下確認過動作後,就要正式上場了。不是我們在等著上場,而是我們得主動揭開序幕啊。」


    奈露莉「那啦——」叫了一聲跳下講台,抓起粉筆在黑板上飛快地寫下幾行字。


    「各位,把這句話牢牢刻在心版上吧!」


    她掄起拳頭往黑板敲了幾下,便帶領班上同學衝出教室。


    唯一沒跟上的我麵對著她留在黑板上的主義思想。完全看不懂她到底用她的母語寫了什麽東西。


    (中場休息)


    柯吉金的手劄


    六月四日


    我在駛向第八高等學校的火車裏寫下這篇劄記。


    已經無法回頭了。


    到了這把年紀,旅行對我而言實在太過痛苦。


    從二十一歲開始,我整整在收容所裏度過十年歲月。


    當時的後遺症現在都在身體各處落下了病症。


    我的骨頭已經脆弱不堪。


    照醫生的說法,應該是我太久沒有接受日曬的關係吧。


    在收容所時,同房的男人成天都在講中南部國家的事。


    「那個地方好溫暖。真他媽的溫暖。我要回到那裏去。


    會被抓起來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之後我將他的故事寫成小說。


    讀者們卻當那部作品是滑稽喜劇。


    聽說割耳奈露莉的子孫也會在八高的大話劇祭上表演。


    演的是《動亂》的割耳奈露莉一角。


    這讓我想起我的處女作《割耳奈露莉之亂》。


    那本書在審查時被削減得麵目全非。


    之後所寫的《動亂》就是對那件事的報複。


    我要去見活生生的奈露莉。


    懷著和初戀情人再度相逢的心情。


    對身為作家的我而言,初戀的對象正是割耳奈露莉。


    聯邦的大敵,割人耳朵的惡魔,屍骸女王——


    帶來災惡與不祥,卻又美麗得令人屏息。


    血的自由,血的融洽,血的博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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