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滿,如果你要讓這一切都歸為虛無,就先在這裏消滅我的生命吧!」


    到頭來,道滿還是無法將紫卷入這場死鬥。


    無法對擋在自己正前方的紫痛下殺手。


    紫盡管懷抱著異常龐大的黑暗,卻得到了能夠淨化、克服那無限增幅黑暗的力量,活得像太陽一樣明朗。道滿不忍心奪走這樣堅強少女的笑容。


    「凡是生命,都會有老朽毀壞的一天。就算道滿你什麽也不做,他們也總有一天會消失啊……」


    「……純友也說過這種話,說一切都沒有意義。」


    「才不會沒有意義。純友從這個世界消失的時候,一定不會認為認識你沒有意義。你們一起經曆過的任何一切,無論幸福還是痛苦,對他而言都是很寶貴的回憶才對,因為我現在就是這樣啊。」


    明石大喊:「一點也沒錯!」向天空拋出智德。


    曾經是後鬼——藤原純友的碎片,就封在這個智德裏。


    雖然已經消失了一大半。


    「純友?」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了,道滿。我的怨念已經完全淨化,我是為了見你最後一麵,才盡可能留在這個智德裏撐到現在的。現在,我這個願望也已經達成,我很快就要消失了。』


    「等等,我們好不容易才見到麵,不要離開我!」


    『哈哈,別說這種傻話啊,道滿……你既然說要毀滅這個世界,現在又為何悲傷,為何流淚呢?』


    「……我是……我是因為……!」


    『這世上沒有淨化不了的怨念,你不就被這個名叫紫的女孩的笑容深深吸引了嗎?黑暗和怨念都是可以淨化的。你可要好好活下去,讓你背負的所有不從之徒的怨念都徹底淨化喔,道滿。』


    「不要用那種話對我下咒啊!太卑鄙了,純友!」


    『就怪你自己要愛上我這樣的卑鄙小人吧。我該走了,在天地一方、陰陽相混的太極源流中,我們一定會再重逢。』


    「……不要走……!」


    『道滿,與你相遇,拯救了我的靈魂。無論這個世界多麽汙穢可恨,還是有保護的價值。畢竟是這個世界創造了你,讓你存在的嘛。』


    「……我……我的存在,拯救了你嗎……?」


    『是啊。你光是這樣活著就拯救了我的靈魂。我真的……很感激你。』


    純友的身影,靜悄悄地消失了。


    道滿啞然失語,當場跪了下來。


    她與晴明的戰鬥,就這麽在爆發前一瞬中止了。


    然而在這兩名最強陰陽師打算賭上自己的一切來使出最終奧義,以及道滿和純友進行最後一次對話的短暫時間中,不停自動增幅邪氣的將門終於來到了最後階段。


    將門那聳立於平安京中心的巨大身軀,開始崩潰了。


    細細地散成一團黑色的霧,並向四麵八方快速擴散。


    「看啊!紫姑娘拯救了世界,將門的軀體崩潰了!邪氣增幅過量,讓她的軀體容納不下而開始自毀了!」


    良源和僧兵部隊都感激涕零地高喊:「紫姑娘萬歲萬歲萬萬歲!」但晴明和道滿卻都露出絕望的表情,仰望崩毀的將門。


    「不對,將門隻是邪氣增幅過量,無法維持原來的形體而已。」


    「這個世界是因為邪氣都封在將門這個容器中,才能勉強維持住。現在容器毀了,將門的邪氣會以可怕的速度擴散到全世界各個角落。」


    「就像後鬼身體崩毀而泄出瘴氣一樣嗎……不過那規模小得和現在完全不能比,我那小小的智德根本派不上用場啊。」明石焦急地說。


    「晴明,世界再過幾刻鍾就要毀滅了,要趕快讓崩毀的將門複原才行!」


    「沒辦法,陰陽道裏沒有那樣的術,道滿。事實上,在將門得到紫的能力,能夠無限增幅邪氣時,一切就已經完了。我也……對她束手無策了。」


    「這麽說來……是因為我來到了平安京,才害事情變成這樣的嗎?都是因為我的力量……」聽紫懊喪地這麽說,道滿和光急忙為她打氣。


    「別這麽說,我們絕對不會把你卷進來的。」


    「這裏有那麽多術士,一定想得出辦法。總之,我們就盡量爭取時間吧。」


    光高舉手掌吸收擴散的邪氣,紫也回答:「也對!」開始淨化邪氣。


    「九字符!」


    「五芒符!」


    道滿和晴明各自嚐試利用符咒在邪氣周圍設下結界,然而邪氣實在太猛烈,無論怎麽張設結界都被邪氣一一擊破。


    「道滿,我們在這裏爭取時間,隻會讓將門的邪氣越來越多。雖然光和紫也很努力在幫忙,可是他們的身體這麽孱弱,根本處理不完。」


    「你怎麽可以先放棄啊,晴明?你招喚紫過來不是為了毀滅世界吧?擁有空屬性的式神,一定是為了拯救世界才會來到這裏!」


    「就算如此,大家光是阻止邪氣擴散就忙不過來了,哪有時間想什麽辦法啊!」


    明石一邊操縱由念珠製成的白智德拚命炸消邪氣,一麵說:


    「將門或許是因為成為怨念的容器,將淤積在這個世界的怨念都吸進體內才會變成怨靈,好在未來能接替菅公交付的工作,吸收那些怨念成為禦靈。甘願自己承受那種痛苦,並相信自己一定能克服的將門,真是個令人敬佩的大英豪啊。」


    明石將吸收邪氣而發黑的紅智德交給紫淨化之餘,拚命動腦苦思。


    「可是邪氣得到預料之外的『無限增幅能力』後,超越了將門本身的意誌力;失去固有形體的無數『怨』字要消去這世上所有事物,而我們沒辦法防止這些無形的邪氣無限擴散。」


    「還不能放棄啊,明石!我們都還活著,一定要堅持到底!」


    「我大徹大悟啦!人們仰賴神佛,和將不從之徒視為穢物而輕蔑,其實是一體兩麵!有光就有影,要創造神佛禦靈,就需要名為怨靈的活祭品;為了打破人和不從之徒間的藩籬,讓極樂淨土降臨於這個世界,人類就必須先以自己的力量克服怨靈才行。我兒子所走的道路,正是真理之道啊!」入道雙掌合十,眼淚直流地說。


    「就在這一刻,你拯救了我啊!兒子,我相信你所走的人類之道,你和源氏公子要救的不隻是我,還有世上萬物啊!」


    「可惡,就算老爸在這時候恢複正常,世界也快要毀滅了啊~如果我操縱的智德也擁有光源氏的龍穴結界就好了!隻靠光源氏那雙手,根本來不及吸收!發黑的智德給紫淨化要花不少時間,實在是致命缺點!」


    「嗚嗚嗚,明石,我開始呼吸困難了,是不是邪氣都混到空氣裏啦……我們已經不行了嗎……」


    「隻要貓魄還有一口氣在,就一定會全力保護主人!」


    「貓魄,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是這樣嗎?主人麵臨這種危機還是一樣冷靜,真是太厲害啦!」


    貓魄鼓勵氣喘籲籲的紫後,忽然不解地歪起頭。


    「對了,說到邪氣……主人是直接淨化邪氣,換成乾淨的氣……而光公子是吸收邪氣,丟到某個地方吧?」


    「呼……我也有點呼吸困難了。貓魄,我是那樣沒錯啦,怎麽了嗎?」


    「從以前咱家就很好奇,邪氣被光公子的龍穴結界吸收後,究竟是丟到哪裏呢?」


    「我沒想過這種問題耶。」


    「哎呀,把那麽多邪氣丟過去卻不先跟那邊知會一聲,實在不太好吧?對方會很傷腦筋耶。」


    「我不知道那邊是哪邊,是要怎麽知會啊?」


    「如果那邊有人住,問題可就大了呢。」


    「嗚嗚嗚,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


    候啦!」紫哭叫著說。


    「別這麽說。咱家就算不起眼,到底還是個紳士呢。哎呀,咱家好像是母的喔?是公是母都無所謂啦。聽好了,就算這個世界即將毀滅,隻要想到我們把這些有害的邪氣擅自丟到人家的土地上,夜路都飄得不安穩啊!」


    「現在說這些幹什麽啦~嗚啊啊啊。」


    「晴明,貓魄好像被這種緊急狀況逼得神智錯亂了,可以讓他安靜一下嗎?」


    「知道了,光。貓魄,你過來。」


    「唔……什麽事啊,晴明大人?」


    「你就讓光的手掌吸進去,直接調查那是通到什麽地方吧。」


    「什麽!如果做那種事,咱家必死無疑啊!」


    「貓魄,你已經死掉了,不用怕啦!」紫提醒貓魄說。


    「抱歉,我現在不能分心,否則一切都會完蛋。你就幫幫忙,過去看一眼吧。」


    「光光光光公子,你要做什麽?不要用手掌對著咱家啊!哎~呀~」


    咻砰一聲。


    貓魄被光吸進掌心裏,消失無蹤。


    「不好意思,不過我們需要暫時安靜一下,已經沒時間了。」


    「貓魄會不會被攪碎啊,小光?」


    「雖然他現在長這個樣子,以前也是窮凶惡極的大妖怪,沒問題啦。」


    道滿也點了點頭。


    ……


    ……


    ……


    經過了一小段時間。


    咻砰!


    「咿咿……哈……還以為死定了。不對,咱家早就死掉了。」貓魄狼狽得像條破抹布,上氣不接下氣地鑽出光的掌心,飄了回來。


    「貓魄,歡迎回來,怎麽這麽快?」


    「就是啊,太快了吧,再多休息一點嘛。」


    貓魄轉著他海綿似的手,發出「唔……」的低吟。


    「光公子、主人!咱家立了大功啦!」


    「什麽大功?」


    「咱家知道光公子的掌心是通往哪裏啦!咱家可是直接被送到那邊,親眼看見的呢!」


    貓魄大喊:


    「就是陽世!」


    「你是說我和紫原來的世界?那我就是把將門的邪氣都丟到自己原來住的世界……這樣不是很糟糕嗎?」


    「不會的,盡管放心!光公子的掌心,其實是連到一所建在陽世的阪東,用來祭祀將門公的神社裏!」


    「是喔,那應該就是東京的神田明神吧!」


    「沒錯,主人。在陽世的日出之地,將門公好像也是最大的怨靈呢。神田明神,就是為了降伏陽世的將門公而建的神社呢!」


    「水原家說自己是將門後裔,這樣看來,該不會是真的吧?」光對這奇妙的因緣感到十分訝異。


    「幹得好啊,貓魄。」晴明也稱讚道。


    「陽世那邊已經有封印將門的神社了嗎?那我們就把這邊的將門的邪氣封到那邊去吧!」


    「可是晴明,就算神田明神是降伏將門的神社,一次灌進那麽多的邪氣,也可能撐不住啊。」


    「是嗎。這麽一來,反而會連陽世一起毀滅……」


    「怎麽辦,不管怎麽寫,都會寫成光和紫的床戲啊……」原本喃喃自語地為了降伏將門而狂寫《源氏物語》的六條——


    「沒問題啦~在具有實體的陽世裏,言靈和咒的力量可是比我們這兒弱很多的喲。而且啊,神田明神不是專為將門建的神社嗎?當然也能夠封住這邊的將門呀~」


    也注意到他們的顧慮而這麽說。


    「他們兩個,一定就是為了這一天而被召喚來陰世。」道滿不停修複損毀的結界之餘,嘶啞地說。


    「可是我們要怎麽把這邊的邪氣封在那個世界的神田明神呢?隻憑光源氏的手掌,怎麽也不夠吸啊。需要開出一條更巨大的路通往另一個世界才行。」


    「各位,如果隻是要這麽做,我知道一個辦法。」明石點點頭表示。


    「就是『開天岩戶』之術!」


    「那是什麽?」


    「那是皇室相傳密法,利用帝璽和三神器,開出一條通往異世界的通道。當然,這個術的難度非常高。可是現在我們有這麽多高強的術士,隻要三神器還沒燒掉,一定能夠成功。」


    「要三神器是吧,都在我這裏呢。」


    賀茂保憲乘著牛車,慢條斯理地出現在光等人的麵前。


    「我想它們可能還會派上用場,就趁冷泉院館完全被燒光以前,把它們搬了出來。要不是聽見你們這麽說,我還想趁亂拿去換幾個銅錢呢。」


    「還真是要盯緊你才行。」晴明咂嘴說。


    「光,我們現在沒時間在這裏蓋那個神田明神,要立刻開一條路,通往陽世那邊已經建起的神田明神才行。」


    「知道了,晴明。」


    「明石,你就趕快開始吧。話說,你這個住在明石海邊的鄉下女孩,每天都過著和章魚玩耍的野生生活,怎麽會知道那種皇室的密術啊?連我和道滿都不知道。」


    「晴明,我非得找個時間跟你好好算帳不可。那是因為老爸一直很固執地在妄想我總有一天會進入皇室,得到一個高貴的地位;所以即使跑到明石隱居,也依然經常在京城刺探情報,查出了很多有關皇室的機密。」


    「我的天啊,這已經不隻是對皇室不敬,根本是犯了叛國罪嘛。」


    「一切都是宿命。」入道合掌說道。


    朱雀帝、冷泉院、藤原左右大臣、弘徽殿和藤壺等逃出火場的人,都聚到了光和晴明身邊。


    「拜托了,晴明、道滿,還有源氏,再給朕一次重整朝廷的機會吧。就算要耗費一輩子的時間,朕也一定會找出不毀滅這個世界,也能改造世道的方法。」


    「雖然最後用上神器違反我的原則,但也沒其他辦法了。就讓我明石大小姐用靈力保衛這個京城吧。」


    明石接著一麵說:「終於啊,從窩在明石捕章魚過活,到終於能躋身貴族之列過光鮮亮麗的生活,實在讓我等了太多年啦!既然老爸也清醒了,接下來等著我的就是華麗的十二單生活啦!」她一麵點著頭,開始擺設賀茂保憲運來的三神器。


    「安倍晴明、道滿、賀茂保憲和我四個術士,分別要站在神器四神相應的位置上。」


    「為什麽要排斥我!」盡管良源如此抗議,但仍在明石下令說:「這個術隻能讓陰陽師來施展,現在晴明和道滿都不能繼續張設結界了,你就去保護紫吧。」之後,一轉眼就發瘋似的大喊:「不能再張設結界了?那紫姑娘不就危險了嗎啊啊啊!僧兵們,我們一定要死守柔弱的幼女直到最後,全都跟他賭命豁出去!到時候,我們一定會在無數幼女的圍繞下直登極樂啊!」然後往邪氣中心衝去。


    「該說是意外嗎?原來那家夥帶頭的僧兵部隊有這麽可怕的戰力啊。」晴明不敢置信地說。


    「可是各位,狀況其實沒有那麽樂觀。要成功施展開天岩戶之術,要做出相當大的犧牲。最大的問題在於,將門這個容器的崩潰導致邪氣大量擴散;我們必須將邪氣封到另一個容器裏,再盡快趁新的容器崩潰之前穿過通道,送到另一個世界去。」


    明石說的話並不令人意外。


    晴明和光都回答:「我想也是。」「而且,容器也不能隨便挑呢。」緊張得繃緊雙頰。


    「我大概已經猜到了,明石。要當容器的人——如果不是來自另一個世界,身體是『實體』的人,多半撐不到神田明神吧?」


    「是的,紫,容器非得是光源氏不可。你要在光源氏穿過天岩戶前往神田明神的路上,盡全力淨化封在光源氏體內的將門的邪氣。如果有你的幫助,光源氏的身體


    應該撐得下去。這是場危險的賭注沒錯,但也沒有其他辦法了。」


    「在我們到達神田明神以後,或是小光的身體在途中就崩潰以後,天岩戶……會怎麽樣呢?」


    「兩個不同的世界不會相連太久,通道經過一定時間就會封住。天岩戶一旦閉上,就不會再開啟了。」


    「……這樣啊。所以我和道滿……真的要在這裏說再見了呢。」


    「主人啊啊啊!」停在紫肩上的貓魄也哭個不停。


    「可是,犧牲不隻是這樣。我們還需要一個擁有強大靈力的人成為禦靈,來代替得到淨化的菅公和被降伏的將門。否則氣一旦耗盡,陰世一樣會毀滅。」


    明石的話盡管殘酷,但都是確切的事實。


    「雖然對這世界來說,降伏將門成為禦靈是最好的做法,可是既然我們已經不能那麽做了,就讓我或老爸成為禦靈吧。」


    「抱歉啊,兒子!我已經沒有任何怨念,不能成為禦靈啊!看到你驍勇奮戰的模樣,我這作爸爸的好感動啊!你隻是一個人類的孩子,表現竟然毫不遜色於安倍晴明或蘆屋道滿!人類真是太棒啦!人類的可能性甚至能高過神佛啊!」


    「嘖……我也沒有怨念。在京城做了那麽多事,老爸也不瘋了,我在明石累積多年的怨氣都消散了。就算哪個人現在宰了我老爸,我也隻會覺得清爽多了,根本不會感到生氣啊。」


    「我是生來就不知怨恨是何物呢……」賀茂保憲也過意不去地搔搔頭。


    「在伏見稻荷和我交手以後,就回到高野山沉眠的空蟬也是這樣吧。再說,如果空蟬是會成為禦靈的人,這個世界從一開始就不會這麽亂了。要懷藏足以成為怨靈的怨念,必須對某件事非常執著。」


    「現在有一個簡直全身都是執著的臭和尚就是了……」


    在邪氣地獄中果敢地大顯身手的良源狂叫著:「啊啊啊!竟然要在這裏和紫姑娘永隔兩地啦!命運怎麽會如此殘酷!這世上根本就沒有神佛!不管是怨靈還是禦靈,我都變給你看!」隻是就算他因為失去紫而化為怨靈,多半也成不了禦靈。


    很明顯地,一旦良源成為怨靈,任誰也沒辦法降伏他。


    而且,他到時候無疑會成為比背負所有不從之徒的怨念而犧牲的將門更絕望、更惡質的大怨靈。


    「不可以用他啦。」


    「是啊,不可以。」


    「嗯……那隻好讓我這個薄命的六條,含著眼淚成為禦靈了……」


    「我不準!」


    「開什麽玩笑,打死都不準!要是你成為怨靈,別說是這個陰世,就連陽世都會毀滅吧!」


    「……嗚嗚嗚。」


    因此——


    晴明。


    道滿。


    其中一人,非得成為禦靈不可。


    「道滿,你活多久了?」


    晴明突如其來的問題,道滿答不出口。


    因為她已經不記得了。


    母親所賜予的肉體,在很久以前早已老朽——


    但即使肉體老朽,怨念也不會消失。


    所以她會在自己完全死滅前利用屍解之術,一再轉生了無數次。


    對道滿而言,生存就等於不停地喪失,必須不停放棄某些事物。


    當她冀望找回失去的事物——無可取代的事物時,心中就會產生所謂的怨念。


    產生怨念,取代喪失所造成的空缺。


    失去得越多——


    被剝奪得越多——


    活得越久——


    道滿親眼在這島嶼、這國家、這世界所見的數不盡的喪失、消失的生命,無數的星塵,全都化為了怨念,給予道滿無限的生命。


    等同於不得不將那些半途喪失性命、壯誌、夢想的不從之徒轉變為怨念,伴著他們繼續活下去。


    至於將門——


    則是反其道而行。


    她將不從之徒的怨念全都納入自己體內,希望成為禦靈,將他們全部淨化。


    「你待在人世的歲月,應該將近千年了吧。」


    晴明的聲音異常地溫柔。


    「道滿,你不需要成為禦靈,再讓怨念折磨你一千年。我隻活了十幾年,接下來的,就由我來承擔吧。」


    由於這個世界需要禦靈維持存續的機製,道滿失去了藤原純友,晴明則失去了母親葛葉。


    如此巨大的喪失,使得道滿失去了希望,但晴明並未舍棄希望。


    因為晴明還在等待一個名叫光的少年,在未來回到她身邊,成為她的式神。


    而現在,晴明自願——放棄她所等待的光。


    「沒有比這更強的怨念了吧,道滿?」


    晴明微笑著說出的話,沒有任何假飾或猶豫。


    「名叫怨念的——希望嗎?」


    「也許吧。」


    相對的,道滿的怨念,已在與純友告別後消散殆盡了。


    而且她一直不忍心殺害紫。


    兩人的靈魂從一開始,就在心中某個角落產生共鳴。


    以自身生命力淨化心中黑暗卻依然保有人心的紫,在道滿眼中簡直是她的理想,她的憧憬。


    「紫小妹妹,謝謝你讓我有這個機會認識你……」


    道滿忽然轉身,微笑著說。


    讓紫嚇了一跳。


    「咦?道滿?」


    「永別了。」


    「……嗚嗚……」


    「你還願意為我哭泣啊,你真的非常善良呢。」


    道滿無法讓怨念完全占據她的心,她的魂魄。


    無論再過幾年,自己也辦不到那種事——紫的出現,讓道滿明白這點。


    沒錯。隻要道滿還記得她與晴明、將門和純友在睿山上仰望的那片星空,還記得那個咒,自己就不可能將這世界的生命趕盡殺絕。


    道滿很清楚,自己已經失去成為禦靈的力量。


    「……我已經不想再把人生花在憎恨和憤怒上了。」


    因此,道滿把選擇權讓給了晴明。


    而晴明選擇成為禦靈,在未來近千年的日子裏,封入這世界大地的道路。


    「我的怨念還能持續千年之久,我會好好期待人們在這段時間中,找到不需要禦靈也能維持世界存續的方法。」


    「這就交給我吧。就算在我有生之年無法完成,我也會要我每一個後代嚐試到成功為止。人的求知欲和潛能可是無止境的呢。」明石附和晴明說道。


    「我的五芒符就給你用吧。明石……雖然你是人類,不過我相信你總有一天能夠悟出五芒紋的玄機,將它運用自如,你的智德也一定會更加完美吧。」


    「謝謝你,晴明。如果讓人類來鑽研陰陽道的奧秘,假以時日一定能創造出再也不需要禦靈、不依賴神佛,不會將不從之徒視為穢物而輕蔑,害他們成為怨靈的世界。到時候,人和不從之徒之間的藩籬就會徹底消失,你也能從封印禦靈的神社中解脫——」


    「天曉得,順其自然吧。」


    「我對這五芒星發誓,無論要花上幾代的時間,我都一定會讓它實現!」


    「嗬嗬,這麽說來,你是要繼承我安倍晴明的意誌囉,明石?」


    明石對晴明展露的微笑,隱隱像個淘氣的孩子。


    「當然呀!我現在啊,已經是晴明的繼承者了呢!」


    「要說到做到喔。」


    「嗯?晴明?」


    賀茂保憲笑著說:「好不容易晴明走了,現在又來個明石,賀茂家獨占陰陽道的夢想可是越來越渺茫了呢。」


    「沒時間了,快開始開天岩戶之術的儀式吧。光,容器的角色就麻煩你了,紫一定要盡可能


    淨化光所吸收的邪氣,讓他撐到最後。」


    在籠罩平安京的烏雲底下。


    光和紫在陰陽師們的圍繞下相擁而立。


    別離來的是這麽突然——


    光還有好多話想對晴明說。


    但現在已經沒時間多說什麽了。


    道別過程中,結界之外仍有許多人受到將門的邪氣侵襲而殞命。


    晴明、道滿、明石、賀茂保憲都紛紛道出言詞。


    開始吟誦開天岩戶所需的言靈。


    神器也與言靈共鳴,在朱雀帝等人的麵前放出光芒。


    「小光,你放心,有我跟著你。」


    光摸了摸緊抓著他的紫的頭之後,閉上雙眼,集中意識。


    一旦我失去意識,一切就完蛋了——光十分緊張。


    在最後的節骨眼,意誌力、精神力、專注力,或者該說——執念的強度,將決定這場孤注一擲的儀式成功與否。


    但假如這份執念、執著,遭到那無數的邪氣侵蝕汙染,光自己很可能會成為新的怨靈。


    當就此失去晴明的悲憤,強過拯救陰世的意念時,光也將陷入黑暗之中。


    不過光相信,隻要有紫的保護,自己一定熬得過去。


    我再也不是孤單一個人,這趟旅程就要結束,我們要回家了——光心想。


    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克服得了將那麽多舍不得的人留在陰世,自己回去的憤恨。


    「將門,如果你還保留著一點意識,就把我的身體當作新的容器吧。」


    就在邪氣流入光全身之際——


    天岩戶開啟了。


    刺眼的光柱從天而降。


    光已經什麽也看不見。


    彷佛五感頓時消失。


    流入他體內的邪氣非常龐大。


    將門僅存的意識,與光的意識相互疊合。


    『我原本是為了拯救在阪東那些活在虐待之中的人們才挺身而出,但在隨著菅公飛上天空俯瞰這個世界後,我明白了這個世界的真相。這是一個單純以言靈建構而成,有如夢一般的世界。大地之氣已經瀕臨枯竭,若沒有一個怨念深厚的人成為禦靈,世界將無法存續下去。』


    將門悲哀地訴說著,已經不帶任何怨念。


    『因為有所必要,這世上將不斷有怨念和怨靈產生。』


    『所以我自願成為怨靈、禦靈,透過我的身體,淨化充斥在全世界的怨念。』


    『我認為無論是活著的人還是死去的人,都能因此一律平等地得到救贖。』


    『發光的人啊,我不知道你是從什麽樣的世界前來,但在這個世界,活著就等於懷抱怨念而成為怨靈,好讓這世界存續下去。這世界就是這麽一回事。』


    『無論誰是支配者或誰心懷鬼胎,抱著無法成就的夢想而活,壯誌未酬而死;遲早要和心愛的人分別,對任何人而言都是非常痛苦、悲傷的事。』


    『隻要生存下去,就會留下這樣的恨憾。』


    『盡管如此——我也絲毫不曾有過希望這一切乾脆就此毀滅的念頭。』


    「其實這種事,在單純由言靈構成的世界,或是擁有實體的世界,都是一樣的。」光如此回應將門。


    在這剎那——


    我是真的想把葵、六條、藤原哥、藤壺小姐、明石、朱雀帝、道滿……還有晴明丟在陰世,回到自己的世界去嗎?我真的有這樣的決心嗎?為了拯救陰世,就要將晴明封為禦靈長達千年之久,兩人就此永別,我真的承受得了這樣的現實嗎?——這樣的想法,讓光心中的一角產生了陰影。


    那是種無法言喻的悲傷。


    失去某些人的久遠記憶因此蘇醒。


    當年痛失雙親的記憶被光在心中撕成碎片,一直深深埋藏。


    那些記憶的碎片,如今全都成為甚至能破壞他肉體的衝擊,蘇醒過來。


    「不可以!小光,不可以看那邊!振作點啊!」紫的呼喚從遠處傳來。


    『發光的人、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啊,我一個人無法淨化那麽多生命所懷抱的悲傷,需要你的分擔,助我一臂之力吧……拜托你一定……要穿過……天岩戶……』


    將門的意識急速消散。


    抵抗壓倒性的邪氣,讓將門耗盡了力量。


    邪氣的力量是如此絕望。


    不停無限增幅的邪氣,吞噬將門的意識後更為膨脹起來。


    光獨自一人留在邪氣的漩渦中。


    現在,隻要爬出降臨在光眼前的天岩戶,就能拯救陰世。


    什麽也看不見。


    好刺眼。


    除了彷佛要燒盡大腦的強光,什麽也看不見。


    五感都被邪氣侵占、阻斷。


    能這樣維持人形,都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了。


    我要把紫送回桐子阿姨身邊去!——這麽一句話撐住了光,使他勉強站起來。


    「我們回家吧,紫。」


    光向前邁步。


    登上通往天空的階梯。


    許許多多的情緒和言語,在光的心中泉湧而出。


    「為什麽我一定要和晴明他們分開呢?」


    「又要失去了嗎?」


    「失去父母之後,現在要失去晴明他們嗎?」


    「難得能認識他們,這麽快就要永遠分別了嗎?」


    「我不是為了幫助晴明脫離孤獨,才來到這個世界的嗎?」


    「我和信太丸的承諾,難道全是謊言嗎?」


    「我——」


    「不想和晴明分開。」


    「如果要在這裏和晴明分開。」


    「如果要起讓晴明封為禦靈。」


    「那我來到這裏又是為了什麽呢?」


    「對,你一點力量也沒有,無法拯救任何人。」某個聲音如此低語。


    卻又大聲得能打消紫的聲音。


    「你終於明白了,你才不是什麽光源氏,隻不過是個叫作水原光的軟弱小孩罷了。你既無法成為救世主也救不了任何人。來,快回去橫濱那個狹窄公寓,喜劇要落幕了;就此淹沒在枯燥的日常世界中,在名叫無盡日常的有限世界裏,煩悶地終老而死吧。沒什麽好擔心的,日常生活不會真的永無止境。你那乏味的人生,將會因為死亡這個硬生生的現實,毫無轉圜餘地地結束。一旦肉體朽壞,這段充滿無力感、後悔和煩悶的時間也會立即結束。」


    「小光!」耳邊傳來紫的哭泣……可是……越來越細小,逐漸遠去。


    光這才發現,剛才原來是自己的聲音。


    「對你這無力又孤僻的人而言,人生長得非常難熬;但隻要一死,你就解脫了。因為你就像陰世那些人一樣,連成為怨靈的資格或能力也沒有。」


    光發現,自己的身體開始崩潰。


    他的心,拒絕回到原來的世界。


    這段冒險、旅程。


    拒絕讓它們就這樣夢醒似的結束。


    拒絕回去。


    一個不注意,心已被怨念、邪氣占據了大半。


    (是從爸媽去世的回憶快被翻出來那時候開始的吧。那一點點空隙,就讓邪氣侵蝕了我的意識。)


    即使在紫全心全意的保護下,我還是當不了英雄——現實讓光感覺到自己的極限。


    (如果沒有封印那段失去的記憶,我一定會為失去家人,知道無法和紫結合的事不停悲歎,活在痛苦裏。然後以此去衝淡在這個瞬間,因為無法拯救晴明就離開這個世界的絕望……)


    可是,我做得到這種事嗎?就是因為辦不到,才隻好封起記憶這種咒,好保護自己的心,讓自己繼續活下去。換句話說,我的程度僅隻如此吧——


    光心想。


    (紫,對不起,我隻能撐到這裏了。)


    再這麽下去,就連緊抓著我,拚命淨化邪氣的紫的心也會遭受汙染。


    我就在那之前粉碎算了。


    趁我還能夠維持水原光的意識。


    當光如此下定決心時——


    『你這蠢材,怎麽可以這麽容易就被邪氣打倒?這樣也算是我的式神嗎?』


    白色黑暗中,浮現晴明的身影。


    『光,你不需要為曾經說謊哄騙自己感到慚愧。』


    晴明輕聲地說。


    『言靈、咒,不是用來傷害、殺害自己的。』


    『言語,是為了讓自己,讓人得以生存而存在。』


    『就算用捏造的記憶欺騙自己,封印其實是兄妹的真相欺騙紫,如果是為了生存才撒謊,也是必要的謊。』


    『就像瘡痂覆蓋深痛的傷痕,讓傷口能夠愈合一樣。』


    『謊言這樣的咒,能療愈你受創的心。』


    『我們並不是為了被現實擊敗而活著。』


    光感到相當慚愧。


    其實——


    這些溫柔的話,應該是由我向對這個即將失去一切的人說才對。


    其實,晴明現在應該是很想對我呼喊,和這些溫柔話語完全相反的話才對。


    晴明是害怕那些話會和我結下新的咒,所以才沒那麽說。


    光想著:當年那個失去母親而受到深痛創傷的信太丸,居然已經長成這麽堅強的女孩了啊。


    『都是因為你的力量啊,光。我能有今天,就是因為你的話帶給了我力量。你所說的話,將我救出了怨念的循環。』


    晴明輕細的話聲,是如此清澄。


    『與紫相遇。忘記你們原來是兄妹而度過的時間讓你感到後悔,認為一切都是謊言嗎?』


    怎麽會?


    即使「我們不是兄妹」這樣的咒是謊言。


    我和紫共渡的時間也是千真萬確。


    『你會因為所有的事都是發生在陰世這個虛幻的世界,而且我們要就此永別,就認為成為我的式神,在這平安京與我共度的時光,到頭來都不具任何意義嗎?』


    不,能認識你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啊,晴明——光說出自己的心聲。


    兩人相遇,度過同一段時光。


    這樣的記憶之中,沒有所謂的虛假或真實。


    不願失去你的想法,就要讓邪氣汙染我的心。


    不過,我已經沒事了。光說。


    可是你真的要將這段無法結果的情感轉變成怨念,在狹小陰暗的神社中,承受千年的折磨嗎?


    「晴明,你——」


    『光,你看。盡管是沒有實體的倒影世界,一樣是無比美麗。』


    光抬起頭,見到一大片星空。


    現在,光人在睿山山頂。


    在晴明等人仰望夜空的記憶裏。


    『即使是言靈產生的倒影世界,也能這麽美麗。』


    「好美啊。」


    『我要把和你一起仰望這片星空的記憶帶進神社裏去。這份心念,是不會因為區區千年就消散的。』


    「等一等……晴明,我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


    『你多說這句話,讓時間延成一千零一年啦。光,快去吧,別讓天岩戶關上了。』


    「再讓我說一句就好。晴明,告訴我你的真心話。」


    『……我也很想和你在一起。』


    晴明輕細的聲音忽然哽咽。


    就在光想道歉的時候。


    晴明的感覺冷不防地消失了。


    她已經——被封進了伏見稻荷裏。


    我做了什麽?


    我怎麽會做這麽殘酷的事呢?光再度深深以己為恥。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


    光舉足狂奔。


    抱起用盡力氣而昏倒的紫,朝天岩戶奔去。


    將承接自將門的所有邪氣集於一身,帶離陰世。


    光終於要結束他的旅程。


    葵——六條——藤壺小姐——藤原哥、明石、貓魄、冷泉院、良源、賀茂保憲、朱雀——


    菅原道真、道滿、將門、純友,以及晴明。


    狂奔之餘,向平安京的人們一一告別。


    ☆


    平安再次降臨京城。


    天岩戶已經閉上。


    從將門外泄而擴散的黑色邪氣,全都被光帶到了天岩戶另一頭的世界去。


    以為將永不停止的大地震也完全平息。


    這是因為晴明已化成禦靈,遏止了大地的崩裂。


    從這前所未有的災厄幸存的人們,佇立在化為廢墟的平安京條條大道上,仰望已不再奢望的藍天,大聲歡呼。


    「簡直不敢相信,黑霧都散了。」


    「地震也像夢醒一樣停了呢。」


    「蓋滿天空的菅公和搖撼大地的將門公的怨靈,都放我們一馬了。」


    「一定是朝廷的功勞啊。」


    「不,是安倍晴明公的靈力保護了我們。」


    「沒錯,隻要有晴明大人在,我國就不會毀滅。」


    「我們要慎重埋葬死者的屍首,然後——」


    「重建京城。」


    「這是我們這些幸存者的使命。」


    人們完全不知道,晴明已經舍棄人形,被封進伏見稻荷了。


    「大家……都走了……隻剩下我一個。」


    安倍晴明。


    藤原純友。


    平將門。


    那天晚上,在睿山遙望京城的四人中,已有三個離開人世。


    而且,連菅原道真、光源氏,以及拯救了道滿靈魂的紫都不在了。


    隻剩下一個人——蘆屋道滿保有人的形態,存活在這片大地上。


    緊抓著希望的人們離開了這個世界,唯獨舍去了未來的人留了下來。


    這一定是上天給我的懲罰吧——道滿心想。


    「怎麽會這樣!主人和光公子都到另一邊的世界去了,就像隱沒在雲間一樣——」


    貓魄接著掏出繩子,淚流滿麵地說:「主人不在了,咱家對這世界也沒什麽好留戀了。乾脆懸梁自盡,和主人就此別過……」卻被八咫鴉一嘴叼住尾巴。


    「嗯?幹什麽!」


    「貓魄,你已經死了喲。」


    「好像是這樣呢,道滿姑娘。」


    「……其實真正該死的是我才對。我被局限在自己心中產生的怨念裏,結果連任何人都救不了,隻能一輩子帶著這份恥辱,活在羞愧裏……」


    「別這麽說,道滿姑娘你至少救了主人啊。」


    貓魄一臉神氣地窩到道滿頭上說:「道滿姑娘你在放棄殺害主人念頭那時,其實自己和不從之徒的怨念就已經淨化不少了。您對主人表現的慈悲勝過了怨念,那才是真正的菩薩心腸啊。」


    但八咫鴉還是叼著他的尾巴。


    「那是她自己的力量吧,我什麽也沒做。」


    「並不是這樣的。無論主人再怎麽厲害,也不是誰都救得了。她能拯救的,就隻有心中尚有一絲慈悲的靈魂而已。再說,道滿姑娘你的怨念沒有消散,並不隻是因為你自己的遺憾啊。」


    「……也對。不過我身上的我族怨念,已經一點也不剩了,體內的氣也彷佛突然全都乾了。看來從今以後,我的肉體會像還是人類時那樣,隨著時間毀壞呢……」


    「是的。道滿姑娘得以永眠的時刻就要來了,老天已經準你死了。所以,不需要刻意尋死。」


    「可是……我不要隻是活著等死,我也想為別人做一點事。」


    「這個好吃耶。」朱雀帝嚼著逃出燒毀屋舍的民眾分享的豆皮壽司,拍拍道滿的肩膀說:


    「事到如今,朕沒什麽臉要你一起改過自新,努力重建這個國家,但朕不想白費晴明的遺誌。我們必須放下羞恥和輿論,為贖清自己犯下的罪而活才行。」


    「你現在很有天皇的樣子呢。」


    「不好意思,道滿。為了讓晴明的禦靈能夠維持千年以上,朕需要你的幫助。朕該怎麽做呢?」


    「假如伏見稻荷神社毀壞了,晴明的禦靈就會外泄,到時又會有新的危難。」


    「……是啊。禦靈一旦損毀,災厄就會再次降臨。朕不會忘記菅公和將門的教訓。」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我們要建立許多稻荷分社,遍布全國大地,將晴明的禦靈分散成許多小部分。我們就先在各神社增建稻荷神位吧。」


    「原來如此。這麽一來,就算主要用以祭祀晴明的伏見稻荷毀壞了……」


    「也隻會泄出晴明禦靈一小部分。一開始就分散禦靈,便能夠分散風險,隻是建設和維修需要耗費大量金錢……」


    「道滿,你願意協助朕籌措經費嗎?在這狀況下,朝廷實在沒有多餘的錢能給你,各地方也一定會發生民亂;甚至你能不能活著回到京城,朕都無法保證就是了。」


    「……如果請各地的不從之徒和妖怪幫忙,或許有機會吧。」


    「朕一定會利用天皇的力量,設法恢複他們的人類身分。無論誰敢反抗,朕一定會毫不留情地連根鏟除。朕的獠牙可還沒斷呢。」


    「……在那個叫作橫濱的鄉野,也需要蓋一間稻荷神社才行。」


    「橫濱?」


    「聽說那是紫的故鄉,是個有片美麗海岸的城鎮。」


    「所以也是源氏的故鄉吧,應該能起到安撫晴明的作用。」


    「那麽,我走了,朱雀。」道滿低聲說道。


    「再見了,我的老師。」


    「來吧,八咫鴉。」


    「嘎。」


    「什麽,要去主人的故鄉嗎?也讓咱家同行吧!」


    「貓魄,你跟來幹什麽呀?」


    「若不讓咱家同行,咱家就當場懸梁自盡,變成地縛靈糾纏你。」


    「就說你早就死了,怎麽聽不懂啊。」


    朱雀帝目送道滿啟程前往東國後,將藤原中將等人召集到冷泉院殘址,在藍天下開場臨時會議,討論該如何複興化為廢墟的京城。


    「在北野封為禦靈的菅公,壓製了將門公的怨靈。以後,我們要在西國建立祭祀菅公的神社,在東國建立祭祀將門公的神社,在未來千年的日子裏守護國家百姓。」


    當然這些神社之中,都會秘密地附設稻荷神社。


    為了在各地興建無數稻荷神社,朱雀帝靈機一動,想到了這個方法。


    「還有一個。朕也想為海盜大將軍藤原純友立社祭祀,隻是……」


    「這可千萬不行啊,陛下!」


    看見狼狽不堪的藤原左右大臣下跪哀求說:「如果讓人知道藤原家裏出了怨靈……」「對藤原家可是一大問題啊!」朱雀帝便點點頭回答:「好吧,那純友的神社就算了。」


    其實真正的原因,是為了不讓道滿觸景傷情。


    左右大臣鬆了口氣後,對看著問:「對了。」「安倍晴明大人上哪裏去啦?」


    「城裏的百姓都擠了過來,說要向安倍晴明大人道謝呢。」


    「他們說,將門公終於被淨化的時候,天上出現了巨大的狐影呢。」


    「還說那一定是晴明大人。」


    天曉得。晴明並不喜歡那樣誇張的表演,說不定其實是大家以為已經消失的晴明的母親,用盡最後力氣所做的吧——朱雀帝心想。


    「假如晴明大人不露個麵,大夥兒一定會像是為了讓天岩戶打開那樣,吵到她出來為止啊。」


    「晴明大人究竟去哪裏啦?」


    她已經不在了——這一句,朱雀帝就是說不出口。


    晴明,已經不在了。


    她舍棄人類的姿態,離開了不舍的人們,自願成為禦靈隱遁大地之中,保護了你們的性命。


    未來千年裏,她都得在陰暗的神社中被夢想破滅的怨念不停折磨,而且再也無法以人的樣子回到這個世界啊。


    若將這樣的真相公布於才剛遇上大災難,因火災而無家可歸的百姓們,一定會深深打擊他們的心。


    朱雀帝認為,朝廷惹出這樣的惡果,還讓晴明獨自犧牲,就算毀於民眾的憤怒也是自找的,無話可說。


    但是,假如朝廷在這個節骨眼毀滅了,那麽百姓的未來又該由誰來指引呢?


    晴明並不是為了這種結局而成為禦靈。


    (我懂了,原來這就是政治嗎……為了讓人們生存下去,也有不得不用謊言這種咒的時候……)


    接著,朱雀帝把喊著:「老爸,我再也不穿男裝了啦!我以後要跟京城人一樣穿十二單!」並叫出章魚式神觸手和入道對打的明石叫了過來。


    「嗯?什麽事?年輕天皇難道是對我一見鍾情了嗎?不會吧?晴明他們才剛發生這種事,太不檢點了吧。」


    「咦……你在說什麽?原來你是女人啊!」


    「什麽————」


    「朕還以為你是想穿女裝的男孩子呢。」


    「我毀了……」明石難過得癱坐下來。


    「明石,趕快穿上這個。」


    「……宮廷陰陽師的衣服?哎呀哎呀,你是想趁我換穿的時候偷窺吧?」


    「才不是!聽好了,如果安倍晴明成為禦靈的消息傳開,無論貴族還是百姓都會陷入混亂和絕望之中啊。」


    「這個嘛,雖然遺憾,但在京城人還不認識我明石大小姐的狀況下,也難怪會那樣……不過再過幾年,大家信賴我就會像信賴晴明那樣,盡管放心。」


    「朕等不了那麽多年了。你快點穿上陰陽師的服裝,扮成安倍晴明吧。」


    「……咦?」


    「你雖然隻是人類,卻仍成為了能力與晴明匹敵的陰陽師……不,能利用三神器打開天岩戶的你,知識和能力甚至超越了她,堪稱是繼承了她的名字。你就成為新的安倍晴明,替朕重建京城吧。」


    「喂,等等啊!」


    「你不是從晴明手上繼承了五芒星護符嗎?表示你繼承了她的意誌吧?你不是親口那麽說了嗎?」


    「糟糕,中了晴明的記,背了多餘的咒啦!」明石發現情況不妙,受到世界末日般的打擊。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怎麽會變成這樣啊啊啊啊!我為什麽要假扮晴明?這種事讓賀茂保憲來做不就好了嗎!我是播磨的陰陽師,晴明是賀茂的陰陽師,兩邊派係根本不一樣!甚至能說是不共戴天的敵人啊!」


    「賀茂保憲在京裏是名人,不可能讓她來扮啊。」


    「你這是在說播磨來的鄉下丫頭沒人認識嗎!哇啊啊!都是臭老爸把我帶去播磨躲起來害的啦啊啊啊!」


    「幸好你雖然曬得很黑,不過隻要別再曬下去,讓皮膚白回來,要扮成晴明也不難。再說你現在這麽黑,本來就看不清楚長相,反而有助你扮成晴明呢。」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太過分了啦啊啊啊!我幫了那麽大的忙,到最後還是用來陪襯晴明的嗎?我要詛咒你!詛咒你一輩子~!」


    「一切都是宿命啊,兒子。」入道一臉自傲地說。


    「『明石』的使命,已經在分血給光源氏,讓他重生為救世主時結束了,而我們父子間的戰鬥也跟著結束了。所以兒子啊,你以後可要為登上陰陽師的頂點而努力啊。」


    「我不要!就算站上


    頂點,功勞還不是算安倍晴明的!」


    「喂,不要讓章魚觸手在天皇麵前這麽放肆。你就乾脆在觸手上黏滿絨毛,假裝成狐狸尾巴吧!」


    「連式神也不放過?我又不是模仿藝人!」


    「拜托你,明石。不,安倍晴明。世界要存續下去,你的才能是不可或缺的啊。」


    就連尊貴的朱雀帝也向明石低頭懇求。


    「讓晴明的禦靈平安維持千年吧。在這千年裏,我們一定得找出不依賴禦靈也能為大地供氣的辦法,否則就等於辜負了晴明他們的遺誌啊。你身為人類,卻擁有足以不依賴神佛,藉技術成為陰陽道大師的智慧,這就是我們最需要的啊!」


    「對呀。隻要我們賀茂家和你那個播磨係統的假安倍家合作,說不定就能從不可能之中找出一絲可能喔。」


    賀茂保憲拖著晴明留下的靈劍,來到明石身旁坐下。


    「晴明雖是個美少女,但其實沒什麽朋友,外出擊退妖怪時又會戴麵具,百姓知道她長相的少之又少。既然你姿色也不錯,隻要白回來了,一定扮得了晴明。」


    「……我是不太能接受啦,總之我一定會讓我們播磨係陰陽師的徒子徒孫超越真正的晴明……總有一天一定會………嗚嗚嗚………嗚嗚嗚。」


    「而且呀,你這樣就恢複女兒身了,有什麽不好呢?」


    「……啊,對喔!」


    「那不是你的悲願嗎?這樣你就可以成為絕代美少女陰陽師,成為全京的偶像喔。我看就連到千年以後都會有人歌頌你呢,真是恭喜。」


    「千……千年以後?真的嗎?」


    「是呀。隻要世界平安存續,大家都歌頌你的美少女傳說呢。反正幾乎沒人知道初代晴明的長相,到時候可以說完全是靠你自己的美貌喔,拿出點自信嘛。」


    「咦咦咦咦?好耶,太棒啦——!」


    「呼,幸好她是鄉下長大的純樸女孩,很好說話。」賀茂保憲吐舌賊笑。


    「真搞不懂女人都在想些什麽,說謊就像呼吸一樣。」朱雀帝不耐地說。


    「為了複興毀壞的京城和歪曲的製度,政事要移交到新世代手上——也就是以朕和藤原中將為中心。有問題不要藏在心裏,盡管拿出來討論,該做的就做。中將,你今後要成為朕的左右手,為重建這國家而奮鬥。」


    藤原中將聽了以後,卻隻是走路回家,喃喃說著:「啊啊,怎麽會……這樣的我居然得……」


    說是回家,但他們位在京城中心的宅邸當然也早就燒成了灰,所以回去的是城外山裏的別墅。


    「我隻是想保護京城的美麗姑娘才稍微認真一下啊……陛下是不是誤會我啦?」


    「既然光公子都回故鄉去了,以後大哥可能不得不繼續認真下去囉。」


    葵仍無法完全接受與光等人分別的現實,走得心不在焉,搖搖晃晃。


    藤原中將隻好扶著妹妹的肩,登上深入山林的坡道。


    對於失戀的悲哀,中將是再明白不過了。


    如果放著她不管,不曉得會發生什麽事呢——妹妹的樣子,讓中將這個作哥哥的感到無比擔心。


    「話說,菅公化為怨靈而降下的這場災禍,原本也是藤原家播的種。就算搬出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說沒有禦靈就會怎麽樣,可是藤原家為了獨占政權而千方百計排除政敵仍是不爭的事實。這種事,就該讓藤原家的人自己做個了斷吧……即使貴族的時代,藤原家的時代要在我這代登上顛峰並就此結束,也在所不惜。」


    「是啊,這件事就隻能交給哥哥你來做了吧,畢竟光公子不在了嘛……」


    「我還以為能和源氏公子成為一輩子的好朋友呢。」


    「……你們還是好朋友呀,隻是活在不同的世界而已。」


    「是沒錯,隻是再也見不到他了。」


    「……從今以後,我都是光公子一個人的妻子,至死不渝。」


    葵對源氏公子果然是真心的啊——藤原中將不禁鼻酸。


    但他也明白,其實源氏公子也不想就這麽把葵獨自丟在這裏。


    有沒有誰能夠填滿葵心中的缺口呢——當藤原這麽想著四處張望時——


    「……窸窣窸窣,窸窣窸窣。」


    發現有個人在草叢裏蠢動。


    「哎呀,這不是六條小姐嗎?怎麽躲在這裏呢?」


    「……被發現了……嗚嗚嗚。」


    「呃……你還好吧?」


    「嗚嗚嗚。我借宿的晴明家被落雷轟中燒掉了,現在無家可歸……乾脆就這麽遠離塵世,到山裏隱居算了。請不要來追我。真的不要喔,不要追我回去喔。」


    「你根本是全身上下都在求我們追你回來嘛。」


    「拜托,六條小姐,要是你隨便變成怨靈亂來,我就跟你拚了!」


    喔喔,葵怎麽一見到六條小姐就精神全來了?——藤原中將察覺到了葵的變化。


    「要是你亂來,光公子的努力不就全部付諸流水了嗎?」


    「我才不會亂來呢~隻是源氏公子他們走了以後,我就跟個活死人沒兩樣了……源氏公子,你怎麽把我丟在這裏呢,嗚嗚嗚。咒咒咒咒咒咒咒。」


    「簡直已經變成半個怨靈了嘛!大哥,快趁現在宰了她!」


    這讓藤原中將明白,葵或許需要六條的陪伴。


    至於六條小姐的薄命嘛,若以滿月比喻各方麵都光鮮亮麗的葵,那麽存在感不知怎麽地稀薄,個性陰暗的她,則是連新月都不到。


    隻是說起來,六條小姐的角色定位較偏向於姊姊,對喜歡大姊姊的我來說,她說不定就是——開始如此妄想的藤原中將,突然被葵捏了一下臉頰。


    「大哥,你在動什麽歪腦筋呀?光公子他們才剛走而已,你也太愛玩了吧!」


    「很痛耶。我決定了,葵,我要把六條小姐接來藤原家裏,聘請她當你的家教,怎麽樣?」


    「什……什麽?」


    「啊啊,想不到會有人願意雇用我這個滿腦子怨恨的人,真是太感激啦,簡直是在地獄裏遇到菩薩啊~嗚嗚嗚,薪水請預先付清,謝謝。」


    「你也不用答應得這麽快吧?再說,你不是很討厭藤原家嗎?」


    「嗚嗚嗚,現在家世背景那些都沒什麽好計較了。失去源氏公子的我,心裏就像開了一個大洞……」


    「……嗚嗚……我何嚐不是這樣呢……」


    「既然我們都是薄命紅顏,就別吵了吧。」


    「沒禮貌,我哪有薄命啊!」


    藤原中將不愧是稀世花花公子,對女人的直覺相當正確。


    盡管葵和六條你來我往地鬥嘴,到最後還是相擁而泣。


    「對了,六條小姐。你的《源氏物語》一定要繼續寫下去。」


    「咦~為什麽呢?那一整本都隻是我這沒人要的天煞孤女寫的妄想廢文耶。」


    「是啊是啊,的確是那樣沒錯啦。」


    「真沒禮貌~我的心好受傷喔~」


    「是你自己要把自己說得那麽難聽的呀。」


    「再說,你在那篇故事裏已經死了喔~被我的生靈殺掉了。」


    「不用管我了啦,反正真正的我還活得好好的嘛。我現在隻希望,在現實人生裏絕對無法結合的光公子和紫,至少能在故事世界裏結為夫妻……我想看那樣的故事。」


    「即使那隻是由文字編造出來的幻想故事也一樣。」葵喃喃地說。


    「這樣啊~紫真的滿可憐的呢……」


    「兄妹是絕不能結婚的。無論在這個世界還是那個世界,一定都有兄妹不能相愛的規定吧。」


    「就是啊。紫最後忍下


    命運的殘酷打擊,全力保護光公子不受邪氣侵害的樣子,真的很偉大呢。」


    「我想看光公子和紫結婚後,在美麗的平安京飛黃騰達,享盡榮華富貴的故事。其實,我是真的很想看到這樣的情節發生在現實之中……」


    「我明白了,我會繼續寫下去,希望能告慰紫那遺憾的靈魂,以及不得不離開平安京的源氏公子的靈魂。」


    「在《源氏物語》裏,你就盡管把大哥寫成陪襯光公子的角色吧,寫得再窩囊也無所謂喲。」濕了眼眶的葵笑著說。


    「話說……這樣應該會寫成非常長的長篇故事喔。」


    「隨你寫囉。寫得越長,大哥付你的錢也就越多嘛。」


    「而且有些篇章不知是別人偷寫的還是怎麽樣,我根本就沒印象,伏筆實在不好回收喔~」


    「回收?伏筆又是什麽啊?」


    「伏筆又叫作『旗標』,源氏公子告訴我『輕小說』的寫法時提到的。我剛說的輕小說,就是我們這世界的故事書~」


    「這樣啊。看來那邊的世界和我們差不多,也有很多沒人要的男男女女寫寫故事抒發鬱悶呢。」


    「葵小姐,其實你也是我們的同類囉,唔嗬嗬~」


    「誰是你們的同類啊!總有一天,我一定要當上皇後給你看!」


    「別想別想別想別想~當今天皇對女人沒興趣喔~說不定,還比較喜歡源氏公子那樣純真的男孩子呢。啊,一不小心妄想起來,心怦通怦通跳個不停呢。呼……哈……」


    「是……是喔……這種情節好像也不錯。那方麵的故事……很適合躲起來偷偷看呢……吞口水。」


    「那我就私下寫一本男性禁看,隻限沒人要的女孩能看的地下黑書《裏源氏物語》給你吧,嗬嗬嗬。」


    「哎呀哎呀,為什麽我會這麽雀躍呢……好像踏進了新世界一樣……大哥和光公子的配對怎麽樣?」


    「不錯喔,不錯喔。就寫中將哥一路追隨失勢的源氏公子到須磨去吧。這已經超越友情,完全是愛了呢!」


    「就是愛啊!」


    藤原中將直接丟下吵個不停的兩個女孩,慢慢走開。


    話題好像越來越偏了,這樣真的好嗎?藤原中將不禁歎息。


    接著,他的背後更出現——


    「……什麽!要把紫姑娘寫成和哥哥結婚?可惡,不管《源氏物語》每本賣多少,我一定要全都買下來!」


    「我不準任何我以外的人看見紫姑娘新婚洞房的經過!絕對不準!這樣的書落到變態手上,可是會褻瀆紫姑娘的啊!」良源不停如此鬼叫。


    「一定要動員睿山法師想辦法準備一大筆資金才行!」


    「首先要增加睿山的香客,盡可能把特產推銷出去。對了,辦抽獎怎麽樣?絕大多數都是銘謝惠顧,能中大獎的隻有兩三支,就像是詐欺。」商魂爆發的良源妄想不停。


    這時,藤原中將的父親——左大臣氣喘如牛地趕過良源,跑了過來。


    「等等啊,兒子!中將!」


    藤原中將正在為開始釋放微妙腐氣的妹妹憂心,沒聽見左大臣的呼喚。


    「中將!喂,聽見就應一聲啊,道長!」


    「哦?父親大人,請別用真名叫我嘛,被術士聽見就糟了。」


    父親用真名一叫,藤原中將才終於發現而回過頭。


    「對喔。呼……哈……一下爬那麽長的坡還真累。你這次表現這麽好,相信假以時日一定能成為太政大臣甚至關白,輔佐天皇陛下,真名變得非常重要呢。」


    「還好啦,藤原家的榮華富貴在我這代就會結束了啊,父親大人。我的工作就是打好地基,為沒有藤原家獨占大權,不需要禦靈機製的新世界做準備啊。」


    「嗯。雖然右大臣因為隱蔽禦靈的秘密,打算老老實實引咎辭職,可是弘徽殿女禦沒這個打算,以後我絕不會再用真名叫你了。」


    「女人真的是不容小覷呢。」藤原中將笑著說。


    什麽人間的權力、政治的頂點、關白寶座,都比不上美麗高貴的女人光輝。


    也許我這輩子都會為女人的強悍麵著迷吧——藤原中將心想。


    「如果我也能找到理想中的女性,就叫她『紫』好了。」


    爾後——


    葵和六條繼續在路邊聊了一會兒。


    「對了,六條小姐,晴明大人還沒出現在《源氏物語》裏頭吧?你以後也不打算寫她嗎?」


    「是啊,不需要寫她嘛~」


    「可是……我很想借用你言靈的力量來安慰晴明大人的靈魂呢。因為光公子和紫未來在陽世還有新人生在等著他們,不過晴明大人已經……」


    葵一時悲從中來,閉上雙眼。


    但她身旁的六條,卻保持著輕飄飄的微笑。


    那是張不曾見她展露過的清澄笑容。


    「沒關係沒關係,因為呀——」


    ☆


    戰國時代,美濃國菩提山城。


    山城頂端,有座專為陰陽師設置的天文台。


    一名身穿樸素和服的少女,正眺望著滿天星鬥。


    「前鬼,夜空中有道奇妙的虹光呢。不過與其說是虹,更像是一條細長的雲彩就是了……」


    少女身旁,有個彷佛來自平安時代的白麵青年貴族,無聲無息地靜靜佇立。


    那名令人聯想到狐狸的青年,不禁眯起凝視夜空的眼。


    「哦?那個人從陰世回來啦?」


    「陰世?」


    「吾主,若說宇宙萬物皆由陰陽兩麵所構成——而我們將我們的世界稱為陽的世界,那麽另一個我們看不見的世界,就是陰的世界了。」


    「也就是陰世囉?」少女眉飛色舞地問。


    「是的。在遠古的神話時代,天照大神苦惱於弟弟——素盞鳴尊的暴虐,用自己的靈力在天上打開天岩戶,逃到了另一個世界去。那個世界就稱作陰世。那是個萬物皆無實體,純粹由言靈所構成,如同夢幻般的世界。」


    「天岩戶不隻能打通時空之壁,讓人前往過去或未來,隨著施術儀式的不同,還能通往應該不會察覺到我們存在的陰世去。」青年對少女說。


    「純粹是由言靈所構成的世界啊……前鬼,那真的很夢幻呢。」


    「那裏和我們的世界不同,需要所謂的禦靈來維持世界的存續。由於那裏等同於陽世的倒影,在那裏生活的人,一出生就是陽世人的倒影。」


    青年繼續笑著說:「換言之,陽世若有個名叫安倍晴明的陰陽師,陰世也會誕生一個名叫安倍晴明的陰陽師。兩邊世界,就像鏡裏鏡外一樣。」


    「所以,兩邊世界各有一個一模一樣的人囉?」


    「不,並不是一模一樣。他們隻是誕生在倒影之中——陰世的安倍晴明,和活在這個世界的安倍晴明有著不同魂魄、不同人格、不同的心。說不定,另一邊的晴明會是個姑娘家喔。」


    「比較像雙胞胎呢。」少女點點頭表示。


    「可是前鬼,言靈產生的夢幻世界和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隻要是生物,都有老朽死亡的一天。生命是有限的,無論是否具有實體,本質上應該都是相同的吧?」


    「是的。無論陽世陰世,生命都一樣有如泡影,沒有任何高低之別。隻是——」


    「隻是什麽?咳咳……咳咳。」


    「吾主,夜風傷身,該回房歇息了。」青年微笑著說。


    「陰世和我們這萬物皆有實體的世界不同,是個沒有禦靈為大地供氣就無法存續下去的脆弱世界。因此能操縱氣,降伏怨靈的陰陽師和言靈師,背負著相當重大的使命。」


    「居然常年需要禦


    靈犧牲,這樣的世界好悲哀啊。嗚嗚嗚。」


    「嗬嗬。可是說起來,這份脆弱卻讓它顯得特別美麗,也更有保護的價值啊,吾主。」


    陰世的晴明,透過天岩戶遇見了必須遇見的人——青年扶著少女的背,閉上雙眼。


    「吾主是不是也能遇見這樣的人呢?」


    「前鬼?陽世的人和陰世的人可以見麵嗎?我也能夠通過那個在夜空中閃耀的天岩戶嗎?就算兩個世界能夠相連,我也實在不認為人能夠穿過那樣的通道啊。」


    「沒錯,原本是不行的。即使主人穿過了天岩戶,一到達另一個世界,肉體就會立刻崩毀,連魂魄一起灰飛煙滅。那和穿梭於同一個世界的過去和未來是不一樣的。」


    「我就知道。我好想見見另一個世界的我喔,但這是不可能的吧?嗚嗚嗚。」


    「感覺上,陰世的我會是個活力充沛的人呢。」少女彷佛是羨慕起從未見過的自己的倒影,喃喃地說。


    「不過,陰世是由言靈構成的世界,或許會有個力量強大到不可能存在於我們這世界的言靈師也說不定。」


    「若是那樣的人,或許就能造就將活人從我們陽世招喚到陰世的奇跡;若將肉體留在這個世界,隻將魂魄召喚到陰世,也有些微的可能性。」青年又微笑了。


    「可是……要把沒有實體的陰世人召喚來這裏就很難了吧?如果沒有實體,在我們這個世界是誰也無法存在的嘛。」


    「是啊。然而,假如陰世的人們花費多年時間,將言靈聚集於一處,創造出強烈的咒,也許——」


    「就能創造那萬中無一的奇跡呢。」青年說道。


    「聚集陰世人的言靈……」


    「沒錯。隻是,純粹由言靈構成的生命,原本是絕不可能得到實體的;但是背負著我的真名的人,或許就辦得到呢。」


    「前鬼,那需要多少人的祈願,需要多少時間呢?」


    「這個嘛,恐怕要等上千年之久——」


    「千年……那我沒什麽機會能見到那種奇跡了吧。嗚嗚嗚。」


    「是的。假如千年之間,心念始終如一——」


    我們的生命就像天上閃爍的星辰,無論光芒多麽璀璨,短短幾十年後就要熄滅;但言靈隻要有人傳頌下去,就會永遠留存吧。說不定,其實言靈才是——少女輕咳幾下,再一次仰望夜空。


    ☆


    「……小光,小光!來,我們去橫濱市公所交結婚申請書嘛!啊,不是市公所,是區公所才對喔?」


    光在學校後山的神社裏。


    紫正抓著他的領口,咄咄逼人地叫著:「快,在結婚申請書上簽名!」


    (對了,我和紫兩個人進到這間後山的荒廢稻荷神社……然後……)


    然後,我——


    (我就跑到了平安京的賀茂川邊。)


    光看看自己的手表。


    下午四點十三分。


    時間沒有前進。


    紫在神社祀堂翻開一本不明古書,眼前立即被白光覆蓋。一回神,人已經到了平安京的賀茂川邊。


    當時,光看了一眼手表。


    記得就是四點十三分。


    時間從那一刻起就不曾前進。


    紫和光都換回了學校的製服。


    「那該不會全都是一場夢吧?」


    在平安京度過的那些日子、經曆的一切,難道都是假的嗎?


    晴明、葵、六條,每個人都是我在祀堂裏忽然昏倒的剎那間,夢見的零碎片段嗎?


    「不,不可能。那不是夢,我真的遇見了晴明。」


    那場相遇不可能是夢。


    不可能是我的獨角戲。


    我確確實實遇見了晴明。


    和她結了咒——


    ……


    奇怪。


    即使心裏冒出這麽害羞的話……


    鼻子也不癢了——光心想。


    「那不是夢喔,小光。」


    紫從堂裏的褪色古書堆中抽出最底下一本,交到光手上。


    不知是因為最新,還是壓在最底下逃過陽光曝曬,光能夠清楚讀出書名。


    《源氏物語》。


    他接著以顫抖的手翻開古書。


    〈終章 雲隱〉。


    可是,書裏隻寫了這四個字,以下一片空白。


    不。


    緩緩地,紙上浮出了文字。


    是以光也讀得懂的口語體寫成的。


    受到封印的〈雲隱〉。


    隻有在準許閱讀的人捧起書時,才會魔法似的顯現文字。


    那獨特的字跡,讓光感到似曾相識。


    我確實見過寫下這些字的人——光這麽想。


    『我從前的名字是六條禦息所,不知為何,現在人們稱我為紫式部。』


    我確實見過能自由操縱這些言靈的人——光在心中重複地說。


    他繼續翻頁,專注地等待下一段文字浮現。


    『這篇故事,是我贈給為拯救陰世而離開這平安京的光源氏和紫的言靈之書。光源氏遇上了真愛,卻無法拯救她,不得不與她分別;紫則是背負著在現世無法與宿命之人結合的孽緣。我要將此書獻給他們,慰藉他們的靈魂。因此在這篇故事裏,如兄妹般共度青春年華的光源氏和紫,結為了夫妻。』


    光輕摟著紫的肩,繼續讀下去。


    『我離開這個世界後,一定會有人替我續寫這篇《源氏物語》;而使這故事成為具有鎮魂效用的言靈之書的關鍵篇章〈雲隱〉,自然可能遭到改寫,所以我將〈雲隱〉全部封印,在該讀之人拿起此書之前,〈雲隱〉將隱沒在這世界之中。另外,我將此書封印在蘆屋道滿建於武藏國久良岐的稻荷神社中。因為根據賀茂保憲的占卜,那會是未來稱作「橫濱」的土地。』


    紫將臉埋進光的胸口,忍聲哭泣。


    『得以閱讀此書的你,是否聽見了我的聲音呢?我所編織的言靈,是否穿越了世界的隔閡,傳入了你的心呢?』


    當然傳到啦,六條。應該在你那個世界的《源氏物語》,現在正確實存在於我們的世界裏。奇跡發生了啊——光差點忍不住如此大喊。


    原本的《源氏物語》中,光源氏失去摯愛妻子紫後,選擇出家,並在最後隱隱暗示他可能追隨紫的腳步離開人世,第一部到此結束;而暗示光源氏死去的最後一章就名叫〈雲隱〉,隻是沒有內文。接下來的第二部,是光源氏後代的故事,但未完而終——


    光拚命擠出腦袋的淺薄知識,即是如此內容。


    但是,最終章〈雲隱〉的內文確實就在這裏。


    千年之間,在這稻荷神社的祀堂裏,等待著他的到來。


    而這〈雲隱〉的最後——


    『你一定覺得很奇怪,這部《源氏物語》為何沒寫到另一個不遇之人,也就是將你的魂魄召喚來平安京的安倍晴明。你多半會有所不滿,認為最重要的安倍晴明的靈魂沒有得到告慰。安倍晴明為了拯救陰世,不得不選擇將你們送返陽世,自己成為禦靈封入神社長達千年的命運,而我為何沒為她鎮魂呢?那是因為——』


    光翻開最後一頁。


    『因為她真的不需要嘛~聽我說喔~』


    六條,這也太口語了吧——光想笑,但湧出喉嚨的卻是哽咽。


    『我將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這部作品。在這故事中出場的各方好友,如今大多已離開人世,而我的生命也將走到盡頭。幸好在那之前,我辦到了,我完成了這篇故事。我的靈魂在這一刻得到了救贖。我要將我所有的靈力,以及在過去未來,為這篇故事感動的人們的心念灌注於這本書,這篇故事裏。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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