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大家隻是沒有發現,自己就是最棒最好的。


    為了傳遞心中的意念,他閉上雙眼。


    寧靜的早晨,陽光將香菸嫋嫋的室內淡淡地照亮。


    少年對著照片中的人雙手合十。


    那是神情愉悅的,祖父的笑臉。


    在閉上眼睛的時候,感覺仿佛又再度見到那一天的祖父。


    那一天,離開人世的你。臨走前想要傳達的是什麽呢?


    為了切斷心中無法割舍的牽掛,他睜開雙眼。


    「——我要出發了,爺爺!」


    然後,少年站了起來。


    最後的遊戲。


    就像兩人曾經一起玩耍的那些一日子。


    去找出來吧。


    去尋找吧。


    因為,有種能夠再度相見的感覺。


    爺爺。


    我要去——尋找回憶了。


    天空在遙不可及的高處。


    尤其在這個季節,感覺更加深刻。


    庭院前方種植著幾株不知名的樹木,樹葉已經轉色,或紅或黃,乘著微風飛舞,散落到地麵上。


    市原貫太郎剛步出家門,他伸出手遮蔽太陽的光線。


    並非想起歌詞當中的句子,隻是覺得手掌仿佛透著淡淡的紅光。


    「…………雖然還不太清楚……不過沒關係,反上出發就是了吧……」


    貫太郎喃喃自語著,邁出步伐。


    時序已經進入九月中旬,這個時間天候相當地涼爽。


    微冷的空氣,靜靜地包圍著一天行動的開始。


    連續假期第一天,時鍾的指針,正接近早晨六點整。


    幾乎沒有任何擦身而過的路人。


    甚至可以說,根本沒有人會料想得到貫太郎的行動吧。


    肩膀上背著車了三條邊線的運動背包,身上穿著燙得筆挺的白襯衫,搭配黑色長褲。非常普通的學生模樣。


    就像正要去參加社團活動的路上。


    任何人都會這麽以為吧。


    可是,實則不然。


    貫太郎目前是國中三年級,已經淡出社團活動了。


    此刻的他,心中正懷著截然不同的目標。


    穿著製服,是作為一種掩護。同時也是象征著一份「決心」。


    讓他下定決心的,是那一天發生的事情。


    祖父寫給他一封信。


    如今已不在世的人留給他的信。


    他最喜歡的爺爺。


    最後的一封信。


    那封信,是以這樣的句子開頭的——


    ——陳年往事,我想,應該都已經說夠了。


    所以,在最後,來跟爺爺玩個遊戲吧。


    這是一個,尋寶遊戲……


    那是一個,梅雨季將過又未過,天色陰鬱不明的日子。


    「我出門囉,爺爺。」


    一如往常,貫太郎邊說邊揮揮手。


    祖父康太郎就站在玄關處,一如往常地說著「好,路上小心啊」。然後笑容滿麵地送他出門。


    國中三年級,最後的夏天。


    暑假前最後的比賽。


    然而,貫太郎所屬的棒球隊,在地區預賽的第一回合,很快就淘汰出局了。


    長久以來流血流汗忍住淚水,撐過地獄般艱苦的磨練。究竟是為了什麽啊?


    ……諸如此類激動誇張的呐喊,完全沒有出現。


    實際上,貫太郎學校的棒球隊相當弱小,平日的訓練也鬆散到令人吃驚的地步。


    是一個仿佛連存在意義都不明所以的輕鬆社團。


    因此三年來疏於練習的結果,就是比賽中以十八比○的慘況在第五局提早結束。


    如果比賽再繼續打下去,不知道還會輸掉多少分數……光用想的就覺得很離譜。


    想當然耳,並沒有人會為此痛哭流涕。


    隻有隊長大倉,還搞不清楚狀況地說——


    「還在幹什麽啊,你們,不要嬉皮笑臉的好不好!輸得這麽慘,難道你們都不會不甘心嗎!」


    語帶哽咽的滿腔熱血。


    隻可惜,


    「——一點也不。」


    沒有任何不甘心。


    因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他們從沒有認真練習到痛哭流涕的地步。


    而且是一支練習中會莫名其妙跑去報名參加址足球比賽的棒球隊。


    甚至大家都還踢得很不錯。令人不禁想問,是不是乾脆去參加足球隊算了。


    對了,如果他記得沒錯,大倉這家夥也有跟著大家一起踢足球啊。


    應該說,你隻有在這種時候才認真起來,不覺得丟臉嗎?


    「眼淚這東西,並不是隨時都可以流的,因為眼淚的價值,並不是由自己決定的啊。」祖父康太郎曾經這麽說過。


    雖然不很明了,不過祖父的意識。應該是說男人有淚不輕彈吧。


    貫太郎自動做了如此的解釋,但隨即又覺得這樣的解釋「好像不怎麽對吧」。


    那天早晨,康太郎明明是那樣健康地,那樣笑容滿麵地目送著自己出門的啊。


    比賽結束後,為了慶祝從社團活動引退畢業,二年級全體球員一起去唱ktv。


    結果不知為何。唱得最投入最興奮的,卻是直到剛才還很熱血激昂的大倉。


    一連唱了幾首當紅偶像(女生)的歌曲,還配合舞蹈動作。


    當他正準備要再來一首的時候,大家終於開口阻止——


    「喂——!停、停止!夠了你,不要再鬧了!」


    立刻強迫中斷。


    之後,是全員大合唱,曲目是「故鄉」。大家搭著肩膀揮著手的大合唱。


    貫太郎很認真地唱了兩首沒人知道的演歌,遭到全場大爆笑,


    輸球的事已完全忘得一乾二淨,當貫太郎回到家時……


    「你回來啦,貫太郎。來玩遊戲吧。」


    平日總會最先出來迎接他,找他打電動的祖父,並沒有出現在眼前。


    取而代之地,出來迎接他的,是雙眼泛紅的母親。


    「爺爺他,過世了。」母親這麽說。


    據說當時祖父康太郎就坐在向陽的窗口邊,似乎正靠在沙發上小睡片刻。


    幸福地,安祥地,在陽光的照耀下,祖父就這麽走了。


    母親說——


    「爺爺一定,很幸福吧。」


    眼眶含著淚水,努力展露笑顏地說。


    然而,貫太郎卻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莫名被挖了一個洞。


    怎麽可能有這種事情呢?


    爺爺已經,跟他約定好了啊。


    說好下次要一起去釣魚的,說好等到暑假他退出社團活動以後,就要一起去的。


    爺爺還說自己像個笨蛋一樣跑去問人家可以釣魚的地方,不是嗎?


    我們不是還沒成行嗎?


    快點帶我去啊。


    你在做什麽啊,爺爺。


    自己一個人,跑到哪裏去了啊。


    不想打電動了嗎?


    已經滿足了嗎?


    我還沒跟你一起玩夠啊。


    爺爺……


    鈴鈴鈴……


    祖父臨走前所坐的窗口,風鈴聲輕輕響起。


    一種幾乎從未感受過的,非常寂寞的聲音。


    這一定,不是因北為風吹的關係。


    而是因為我的歎息。


    無論是守靈的夜晚或喪禮的過程甚至火葬時,從頭到尾他始終沒有流過一滴淚。


    根本就沒有流淚的道理。


    怎麽能夠接妥這種事情呢,


    最最喜歡的祖父,居然過世了。


    仿佛還能聽見那呼喚自己的聲音。


    ——而事情就發生在那段日子裏。


    當時貫太郎正在整理祖父的遺物,結果從祖父房間的壁櫥裏,發現一樣指明要給他的東西,那是一個紙箱,大小差不多可以讓貫太郎整個抱在懷裏。


    紙箱中所裝的東西,乍看之下以為是零零碎碎的破布——攤開一看,才知道是學生製服之類的舊衣,除此之外,還有一封信。


    並非什麽遺書,而是一封「信件」。


    「給我的損友,貫太郎——


    陳年往事,我想,應該都已經說夠了。


    所以,在最後,來跟爺爺玩個遊戲吧。


    由你擔任角色扮演遊戲當中的主人翁,踏上旅途。


    然後,將寶物尋找出來。


    遺失的東西,沒有那麽容易就能找到,這點我很明白。


    但是,每個人都拚了命地想要尋找。


    卻還是找不到,究競是為什麽呢?


    爺爺也曾經找不到想尋找的東西,但後來我終於找到了。


    那麽,我們就開始吧。


    回想我們手牽手一起漫步的時光。


    這是爺爺跟貫太郎最後的遊戲。去向從前的爺爺說聲好吧——」


    與信件放在一起的,還有一張手繪地圖,是一張簡單到令人傻眼的地圖。


    上麵以水彩顏料,畫出一些難以辨認的東西,好像有山,也好像有樹之類的,看不太懂,而一個以紅色標示的「」記號,就混雜在其中。


    看來,這似乎就是寶物的所在地。


    …………不過——


    ——誰看得懂啊!


    話說回來,也許這才像是爺爺的作風吧……


    祖父是個玩心非常重的人。一開始是為了貫太郎才去買電動的,結果反而是自己沉迷於電玩遊戲。雖然年事已高,卻特別喜愛奇幻類的冒險劇情,總是樂在其中。


    或許正因為祖父康太郎是這樣的性格,才會留給他這封信吧。


    貫太郎雖然對祖父信中所寫的內容相當傻眼,仍決定要加入這個遊戲。


    因為這個尋寶遊戲,是自己與祖父之間,如今唯一僅有的連係。


    現在與過去,回憶與現實。


    和信件地圖等物品一同裝在箱子裏的,那件疑似學生服的東西,據母親所說,是祖父在戰時所穿著的舊衣。


    再加上——陳年往事。


    遺失的東西。


    尋找出來。


    這些字句。


    將這些當成是祖父所謂的「尋寶遊戲」的線索提示來思考,貫太郎立即有了頭緒。


    過去,他經常聽祖父提起戰爭時期的往事。


    戰爭爆發以前,祖父原本是住在比現今這個城鎮還要偏僻許多的鄉下地方。


    那段孩提時代,在山上捉到一大堆鍬形蟲和獨角仙的往事,以及在河裏遊冰的往然後還有,關於曾經喜歡的女孩的往事。


    所有聽過的故事,都從記憶裏一一搜尋出來。


    敲腦腦中那些珍藏著回憶的寶盒,將它們逐一開啟。


    一個接一個地,輕輕敲響。


    叩叩——


    叩叩——


    ——是在這裏嗎?


    ——就在這裏喔。


    眼皮上浮現色彩鮮明的回憶。


    每一暮都是開懷的笑臉。


    無論何時,總是充滿了歡笑。


    就連那天早上,揮著手目送自己的背影出門,也同樣笑容滿麵。


    信上所寫的「從前的爺爺」這幾個字,想必也是提示之一吧。


    依此推測,或許這張地圖畫的就是祖父兒時的故鄉,這個假設應該是正確的。


    不,不是應該,是一定,這一定是正確解答。


    隻不過,貫太郎對於祖父真正的用意和遺願,仍就絲毫沒有任何頭緒。


    隻要去就會知道了嗎?


    對了,這句話爺爺好像曾經說過呢。


    ——「去就知道了」。


    嗯?爺爺並沒有講過這句括嗎?


    算了,是誰講的無所謂,反正這已經是最後了。


    ……這直的是最後的遊戲了啊,爺爺。


    其實還沒跟跟你一起玩夠呢,我說真的。


    不過……既然已經是最後了,就盡情地玩個高興吧。


    雖然隻有一點點,但貫太郎內心的缺洞,開始慢慢填補起來了。


    ——好,遊戲開始吧。


    ……心裏雖這麽想,起點卻是個非常棘手的開始。


    無論如何,光是出發前的準備工作,就相當費工夫。


    爺爺的老家究竟在哪裏?爺爺的故鄉是什麽縣市?


    或者應該說,老家的定義到底是指什麽?


    甚至連這些事情,貫太郎都不清楚。


    關於爺爺童年在鄉下地方的往事,他的確已經聽過許多


    ,然而那個地點究竟是在哪裏,言談間卻從未提及。因此。他在暑假期間,主動去拜訪一些親戚,或試著打電話聯絡,也有向母親及長輩們探問。


    真傷腦筋耶,這個爺爺,說要玩什麽尋寶遊戲,結果卻連一點提示也沒有,根本都要靠自己一項項去調查嘛。


    火車時刻表這種東西,這是生平頭一次查閱呢。


    那一整本又大又厚的,而且有夠難查。唉……


    我一直以為自己對爺爺的事情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說不定其實我根本就什麽都不知道……


    恍然察覺,暑假已經快結束了。


    即使如此,依然設法準備就緒。


    ——照理說應該萬無一失的,沒想到……


    計劃實行前一天——


    事情就發生在午休時間,他才剛從自己所屬的班級——三年d班教室走出來,隨即被人叫住。


    「——等一下,貫太!」


    用孩提時代的昵稱,再加上明顯隱含著怒氣的聲音,讓被喊住的貫太郎嚇一大跳,像隻貓一樣緊張地躬起背來。


    嗚,嗚哇!什麽啊……?


    戰戰兢兢地回過頭去,眼前是——某種比老師更難纏更恐怖的人物。


    而且還雙手叉腰,大咧咧地站著。


    與國中生相去甚遠的「冷眼」視線,犀利地射過來。


    仿佛可以看到漫畫裏麵「青筋暴凸」的憤怒記號浮現住額角,氣勢驚人。


    「……什、什麽事啊?番米……貫太郎問「她」。


    一頭長度超過肩膀的美麗秀發、淺褐色的細框眼鏡、不長也不短,長度不至於違反校規的裙子,整潔端莊的製服——與一身隨性散漫(連領帶也沒打)的貫太郎形成對比,散發非常清新的氣質。


    她叫做,藤浦番茄。是貫太郎班上的班長。


    而且綽號也很直載了當地,就叫做「班長」。


    也不知道為什麽,唯獨貫太郎一個人叫她「番米」。以她在學校的形象,即使並非擔任班長的職務,肯定也會被同學取相同的綽號吧。


    反正就是一副適合當班長的摸樣。甚至因為她,今年的校慶還臨時加辦了一場「miss班長」選美比賽。


    想當然耳,參賽者隻有藤浦番茄一個人。


    為了籌備其實不怎麽重要的校慶活動,擔任執行幹部的她幾乎可說鞠躬盡瘁,這場比賽是特別向她表達慰勞與感謝之意的驚喜企劃。


    雖然當事者本人,藤浦番茄,對此感到相當地困惑。


    話說回來,這位班長中的班長,號稱班長界女王的藤浦番茄。究竟有何貴幹?


    不必等貫太郎問出口,對


    方劈頭就說——


    「還問我『什麽事』?貫太,你是不是跟老師說,你不參加補習營了?」


    麵對藤浦番茄的質問,貫太郎有種非常不好的預感。


    從明天開始,是連續三天的休假,原本依照這間國中的慣例,貫太郎跟藤浦番茄這些三年級學生都要來校報到——參加地獄補習班。


    一堆人被迫擠在社區提供的簡陋設施裏過夜,接受密集的課業補習,是非常「慘無人道」的集中營活動。


    目的是為了讓學生在經過暑假、校慶和運動會之後,從浮躁的情緒,盡快轉換到升學測驗模式。


    嗚……不會吧……難道……


    「對、對啊,因為家裏有點事嘛。」貫太郎竭力隱藏內心的動搖,冷汗直流地說。


    他和藤浦番茄,因為兩家住得很近,從小就認識,有著青梅竹馬的關係。


    小學時代,他、藤浦和祖父康太郎一天經常玩在一起,然而自從升上國中以後,這樣的光景就不曾再有過了。


    理由很簡單,就是男生跟女生似乎都自動分成兩派,隻跟同性作朋友。


    祖父康太郎時常會問他「小番茄最近怎麽樣啦」?


    雖然現在也還算是青梅竹馬,但藤浦不隻擔任班長,更兼任學生會的會長。已經是學校裏麵出名的超級優等生。


    而另一方麵,貫太郎雖不至於到劣等生的地步,卻隻是個弱小棒球隊的七號左外野手,學業成績……普普通通,不上也不下。


    「——哦,有點事是什麽事?」


    她用充滿懷疑的眼神看著他。


    「就、就是,對了,那個啊。我表哥要結婚了耶~」


    「哦?哪個表哥?」


    「咦?呃……是、是一個你不認識的人啦。」


    自己越說越心虛。


    在他的表兄弟姊妹裏,已經準備要結婚的,或者已經有對象的,根本連一個也沒有。


    可是,在這個節骨眼上,非硬撐下去不可!


    貫太郎有如相撲選手,正準備勒緊腰帶,衝上去跟對手硬拚,沒想到丁字褲卻突然鬆開,直接掉在地上。


    「對了。昨天我有遇到你媽媽耶。」


    啪茲……


    自己都明顯感覺到,全身的毛細孔正不停地噴出冷汗。


    「你媽媽還拜托我要在補習營的時候好好盯著你呢,她說升學考試快到了,要我叫你收收心,不能讓你一直混水摸魚喔。」


    藤浦番茄邊說邊用犀利的眼神睨著貫太郎。


    ——這、這、這、這完全就是露出馬腳了嘛!


    貫太郎為了跟祖父玩最後的遊戲,為了前住尋寶之旅,已經決定要蹺掉補習營。


    他對學校說「因為要出席表哥的結婚典禮,所以無法參加補習營」,對父母則是流著眼淚宣告「我要去參加三天兩夜的地獄補習營了」。


    尋寶計劃的準備工作、以及不在場證明,按理說應該都萬無一失,非常完美才對。


    沒想到卻——


    被藤浦番茄當場拆穿,根本全部都泡湯了啊!


    「可以請你解釋一下嗎,市原貫太郎同學?」她板起班長的臉孔,非常嚴厲地責問——


    即使如此,唯有這件事情。就算是相識多年的青梅竹馬,也不能對她說。絕對不能說出口。


    「唔……康太郎爺爺留下一封信。你打算照他信裏所寫的,去完成那個所謂的尋寶遊戲是嗎,貫太?而且還想蹺掉重要的補習營一個國中生自己跑到外地去過夜。」


    ——結果還是說出來了,唉。


    敵不過藤浦番茄的魄力,一個小心就招供了,實在很沒用。


    「這種事情怎麽可能被允許嘛!用點腦筋好不好,笨貫太!」


    一


    無視於走廊上其他同學的側目,藤浦番茄嘟起嘴開罵。


    「……是,你說的是……」


    「聽好羅——明天,你一定,要來集合,知不知道?我會等你的!」


    「一、定、要、來——!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不用了,我會去的……請讓我加入,遵命……」


    雖然在藤浦番茄麵前表現出低頭反省的態度,但貫太郎心裏卻想著——


    拜托,怎麽可能嘛!


    別說蠢話了!


    我怎麽可能會去啊!


    我、才、不、要、去、咧——!


    翌日早晨,頂定行動當天。


    天才剛亮沒多久,泛白的天空,傳來陣陣麻雀的叫聲。


    貫太郎走出家門約十幾分鍾後,到達火車站。


    總而言之,就先從這裏出發,朝市中心前進。


    經由事前的調查(其實也隻不過是用電腦上網找一下而已),已經明確掌握從這裏到祖父老家的車資票價。


    可是因為缺錢,隻能全程搭乘最慢的普通電車,進行超級貧窮之旅。


    早知如此,就把壓歲錢好好存起來,不應該花掉的……


    他並不是因為景氣太差,以為把錢花光多少能對社會經濟有點貢獻,隻不過買了想要的慢跑鞋,再加上平日社團活動結束後去吃吃喝喝的費用(即使根本沒有認真在練習),不知不覺一下子就用完了。


    雖然很想詛咒自己幾個月前的愚蠢,但至少基本的旅費已經確定沒問題了,所以就算了吧。


    更重要的是,昨天實在很驚險。


    假如藤浦番茄把這個尋寶計劃的事情直接告訴他母親,想必——


    「你是重考生耶!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麽啊?」


    母親一定會大發雷霆的。


    然而,也不知究竟是幸亦或不幸,藤浦番茄似乎隻字未提。


    即使如此,貫太郎依然非常小心謹慎,特地穿著製服出門,並且比預定時間提前,趁一大清早出發。


    這樣一方麵也是為了避開搭電車的同學,以防萬一被人撞見。


    出發時間提早這麽多,就連藤浦番茄也料想不到吧。


    哈哈哈哈——笨番米,活該。


    等著瞧吧。我就是要去。我就走到世界的盡頭給你看。


    此時此刻,貫太郎心中得意地想著。


    渾然不覺自己即將大禍臨頭。


    「——貫太!」


    隨著這句怒吼聲傳來,他的左手突然被人用力往後一扯。


    「呃?」


    拉扯的人道太過強烈,他整個人差點就倒栽蔥,聿幸好身體立刻向前傾,總算勉強保持住平衡。


    然而,「危機」並沒有改變。


    那隻拉住自己左手的,纖細的右手。


    「貫太——!」


    怒吼聲再度響起。


    巨大的音量在剛睡醒的腦袋中劇烈震蕩,讓貫太郎嚇得縮起背脊。


    嗚……大事不妙……這個聲音……


    似曾相識。


    應該說,是非常熟悉的聲音。


    大抵說來,是叫他「貫太」的家夥,相當地有限,屈指可數。


    尤其對方如果又是個女的——那根本就不作第二人想了。


    ——是藤浦番茄。


    「……番、番米……」


    比昨天更加強版的超大「憤怒符號」,正浮現在她頭頂上。


    為、為、為什麽,她會在這裏?


    嗬嗬嗬哈哈哈…………完蛋了!


    「市原貫太郎同學,這麽一大清早的,請問你究竟打算到哪裏去呢?」


    藤浦番茄用客氣得很詭異的語調,努力克製的聲音對他說。


    這樣反而讓人覺得更恐怖。


    「沒、沒有啊……我隻是出來隨便走走……」


    麵對藤浦番茄的質問,貫太郎試圖要敷衍過去,可惜似乎是白費工夫。


    事到如今,更重要的是想辦法脫離這個進退維穀的尷尬局麵吧。


    熱心助人,責任感特強的藤浦番茄。


    連根本沒人會去注意的小地方,她也會設想得非常周到。細心到令人吃驚的地步。


    藤浦番茄早在貫太郎出門以前就先來到這裏,埋伏著等他出現。


    什麽跟什麽啊!居然真的跑來這邊等!


    他太小看番米管家婆的本事了。


    她想必是基於身為班長的貴任感,特地來阻止自己衝動的行為吧。貫太郎心想。


    在她腳邊,放著一件大到有點誇張的行李。


    一定打算從這裏直接把他帶到學校去集合。


    真服了你,特地一大清早爬起來。不辭辛勞趕到這裏埋伏……


    心中雖然咒罵連連,但麵對番米的怒吼,貫太郎依然像隻受到驚嚇的小貓,忍不住縮起背來。


    「實在太離譜了!你應該知道我們現在正處於什麽時期吧?」藤浦番茄的表情很僵硬。


    「國中三年級的考生耶!貫太,你根本就搞不清楚狀況!」


    「這、這種事情我知道啊!少把我當笨蛋!」


    貫太郎心中自認為這句話說得很有氣勢,覺得自己表現得非常可圈可點了,卻不料這正是火上加油,更加引爆藤浦番茄的怒火。


    「你在說什麽啊!既然知道。你為什麽還會在這裏?今天開始是補習營!集合地點在學校!你這笨蛋,還狡辯什麽啊!」


    「嗚……我是因為那個……」


    ——完全沒辦法回嘴!


    「貫太,你要去學校集合,沒錯吧……」


    藤浦番茄直勾勾地盯著貫太郎看。


    那雙藏在鏡片後的大眼,和頭發同樣的淺色係,有如人偶娃娃般。


    在這股視線的逼視下,貫太郎差點就屈服了,但他的決心不會如此輕易就動搖。


    貫太郎開口說道——


    「對不起,番米,我是不會去學校的。我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無論如何都要去完成。」


    「……是尋寶遊戲嗎?就是你說的那個,跟康太郎爺爺約定好的最後的遊戲嗎?」


    「嗯,沒錯。這是我已經下定決心的事情。所以——我要去。」


    貫太郎意誌堅定。


    即使如此,藤浦番茄仍繼續勸說——


    「貫太,上次模擬考你不是考得很糟嗎?難道你覺得無所謂嗎?」


    「我……我沒那樣想啊……」


    「那又為什麽呢?」


    「因為我已經下定決心了。如果就此放棄,我無法原諒我自己。」


    一瞬間的沉默。


    「是嗎……」藤浦番茄之前的殺氣,突然消失了。「貫太你已經下定決心了是嗎?」


    「嗯。」


    「那就表示說什麽都沒用了吧,已經沒辦法回頭了嗎……」


    沒錯……貫太郎點點頭。


    呼,好險好險~


    原本還擔心後果不堪設想,看樣子似乎是逃過一劫了吧,幹得好啊,真有我的!


    他心裏正暗自慶幸著。


    結果,就在下一個瞬間,藤浦番茄說出一句話,讓他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聽錯了。


    「好——那我也一起去!」


    咦…………?


    咦……?


    什麽?


    「咦————?」


    好、好什麽好啊!


    鐵軌向前延伸。


    仿佛沒有盡頭。


    列車慢慢行駛。


    汽嗆汽嗆汽嗆。


    列車微微晃動。


    汽嗆汽嗆汽嗆。


    乘載著兩個人。


    ——沒錯,是兩個人。


    究競怎麽回事,為什麽會變成這種情況呢?


    貫太郎的身旁,坐著藤浦番茄。


    從他們搭上第一班列車,已經過十幾分鍾,兩人之間尚未有過任何稱得上對話的對話。


    在開往市中心的列車上。


    果然,這個時間,除了貫太郎和藤浦兩人以外,隻有一名乘客。


    一方麵也是因為假日的關係吧。


    因此,氣氛感覺更加尷尬。


    已經很久沒有跟番米兩個人獨處了。


    意識到這個事實,貫太郎突然沒來由地覺得不好意思。


    在如此微妙的年紀,光是青梅竹馬這樣的關係,就足以讓人忍不住臉紅心跳了。


    藤浦番茄正凝視著前方窗外的景色。


    早晨的陽光將車廂內照得一片亮白。


    她的側瞼。


    樸素的細框眼鏡。


    鏡片下的素顏。


    貫太郎忽然回過神來。


    發現自己剛才一直盯著藤浦番茄的側臉看。


    啊哈哈哈!我在幹什麽啊,真是的!


    番米的側臉有什麽好看的嘛,真無聊。


    沒事!沒事!什麽事也沒有!


    哈哈哈哈哈哈——!


    好詭異的氣氛。


    於是,他隻得主動開口跟她說話。


    一句非常無關緊要的廢話。


    「天氣真好呢~~」


    「嗯……」


    「昨天的連續劇你有看嗎?」


    「沒有……」


    「……呃……」


    「…………」


    「對了,為什麽你會穿著便服啊?」


    照理說,原本他們兩人從今天開始要接受為期三天的補習課程,而集合地點在學校,理所當然應該要穿著製服才對。


    然而,她卻是穿著便服。


    有點複古的學院派風格再搭配眼鏡,是符合班長形象的校園風造型。


    從很久以前,就不曾看過藤浦番茄穿便服的模樣,今天才發現其實她也滿時髦的,所以他脫口而出這個疑問,結果——


    「——啊,咦?那、那是因為……耶?呃,那個……」


    出乎意料地,她顯得非常慌張。


    「對、對了,老師不是說過穿便服也可以的嗎?呃——貫、貫太,你果然都沒有在聽老師說的話喔,嗯。」


    「是這樣的嗎?」


    「沒錯,就是這樣。」


    藤浦番茄自動強調著,又自己一直點頭肯定。


    而另一方麵,貫太郎則是懷著疑惑搜尋腦中的記憶,經她這麽一提,似乎真的有點印象。


    應該說,其實貫太郎的記憶非常模糊不清。


    他再次肯定,自己果真如番米所說的,平常根本都沒有在聽老師說些什麽。


    於是乎——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坦然接受了。


    沒想到,她卻一副緊張兮兮的摸樣,又接著說——


    「對了,這件衣服,是在站前那家有點奇妙的,店員打扮很像洋娃娃的那間店——」


    「啊啊,我知道,店名好像叫什麽『tibetan』的。是不是?」


    「對對對,就是在那邊買的,很便宜喔。還有這雙襪子啊,也是三雙特價的東西,然後這雙鞋子,啊,這個稍微貴了一點啦,不過我真的很喜歡……」


    「呃……沒關係,我沒有要問那麽多啦。」


    傷腦筋,根本不需要這麽認真詳細地回答吧。


    難道,這就是當班長的天性嗎?


    這時候,她突然反過來追問——


    「——很奇怪嗎?」


    「啊?什麽東西很奇怪?」


    「我是說——這件衣服啦!……會很奇怪嗎?」


    她又問一次。


    「不會啊,一點也不奇怪。」


    貫太郎搖搖頭。


    「不但不奇陸,還挺好看的喔,我覺得滿時髦的耶。」


    他實話實說。


    雖然是未經修飾的話語,卻能直接而準確地將想法傳達給對方。


    他忽然想起。祖父康太郎曾經說過,「誠實的人是傻瓜」。


    不過,祖父還說過另一句話——「所以,當傻瓜是很酷的喔」。


    藤浦番茄聽了貫太郎的話就說——


    「真……真的嗎?」


    不知為何,她似乎有點高興,兩頰微紅地,露出羞澀的笑容。


    這是今天,頭一次看見她的笑容。


    她的高興彷佛也傳染給了他,貫太郎也不由得泛起羞澀的微笑。


    雖然不是很清楚,但他好像明白祖父說的「傻瓜」是什麽了。


    沒多久,電車就抵達第一個轉乘點。


    「——隻有呼吸,並不算是真正地活著吧。」


    某一天,康太郎這麽說道。


    「啥?爺爺,你在說什麽啊?如果不呼吸,是會死人的吧?」


    貫太郎正專注於電玩的賽車遊戲當中,不加思索就隨口回應。


    「我不是指那個意思,這隻是一種『比喻』而已啦。」


    康太郎笑著解釋。


    即使在說話的時候,祖父的手仍熟練地操作著搖杆,動作敏捷得不像一個老人。


    結果,依照慣例,這局比賽康太郎又贏了。


    「比喻?什麽的比喻啊?」輸掉遊戲的貫太郎,將搖杆隨手一丟問道。


    「算了,沒什麽啦。如果不懂,那就不要懂吧,反正你總有一天一定會明白的。再怎麽說,你畢竟是爺爺我的孫子啊!」


    康太郎說完,便高興地笑著。


    如今一切已成回憶了。


    隻會在回憶裏笑著。


    總是笑容滿麵地。


    今後,相信也是一樣,永遠都不會變。


    對吧?


    微風徐徐,將樹葉吹落一地。


    紅色與黃色樹葉鋪成的地毯。


    整排行道樹。


    又高又遠的人生。


    曾經走過的風景。


    宣告夏天結束的涼風。


    為什麽呢?


    這個季節的風令人莫名地傷感。


    夕陽映入眼底。


    雖然揮著手。


    卻將道別的話收藏起來。


    和我的手一起放入口袋裏。


    「——那個……貫太……我們還要繼續轉乘嗎?」


    在第三次轉乘的時候,藤浦番茄終於忍不住問出口。


    兩人從起點的車站出發以後,已經過了將近三個小時。


    或許是因為不習慣搭電車的關係吧。藤浦番茄顯得有些疲累。


    即便如此,她卻沒有追問貫太郎目的地是哪裏,大概隻是覺得頻繁的轉乘次數,實在讓人有點吃不消吧。


    目前所在地已經遠離市中心,放眼望去,周遭是自然恬靜的景色。


    仿佛和風景互相呼應地,旅程剛開始時,兩人之間尷尬的氣氛,已經煙消雲散了。


    「還要再轉乘一次。」


    貫太郎平靜地說,藤浦番茄一聽,不由得垂下肩膀,唉——她歎了一口氣。


    她小聲地,幾不可聞地說了一句「不會吧」。


    貫太郎隱約聽見她的唉聲歎氣,便問道——


    「番米,你為什麽會跟著我一起來呢?你連我要去哪裏也問都沒問耶。」


    都已經到這個地步,想回頭也來不及了。


    「算了算了,那些都不重要。趕快走吧!」


    然而,藤浦番茄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她立刻振作起來,拖著那件龐大的行李迅速往前走。


    「喂,等一下,番米——」


    「嗯?」


    她彷佛不願流露自己的軟弱,聽見貫太郎的呼喚,便一瞼開朗地回過頭去。


    帶著,些微的顫抖。


    結果,貫太郎對她說——


    「轉乘的月台不是在那裏……是這邊才對。」


    藤浦番茄的肩膀,再度無力地垂下。


    「什麽嘛,真是的……」


    這時候,貫太郎朝她走近,一手抓住那個拖垮她行動力的大包行李,


    「噢,好重!裏麵到底裝了什麽東西啊,女生實在很奇怪耶……不過是去參加一個補習營,有必要搞成這樣嗎……」


    雖然嘴上抱怨連連,仍是將她手中那件重到超乎想像的行李給提了起來,腳步略為搖晃地扛到肩膀上。


    「貫、貫太,沒關係啦,我自己拿就好了——」


    「不要勉強啦,你手都已經在抖了。誰叫你平常都沒在運動,就隻顧著念書而已嘛。」


    「真不好意思啊,我是個書呆子!」


    說完她像小孩子一樣鼓起臉頰。


    然而,患太郎的反應卻很冷淡。


    「呃,這樣……並不可愛耶。」


    「你好過分喔——」


    這次她嘟起嘴來。


    「還有,這個也一樣不可愛。」


    貫太郎依然冷淡地說著,快步往前走去。


    其實,他有些心跳加速——隻是不能說出口。


    說不定,臉上已經掛著微笑了。


    所以才會故意走在前麵,以免被看到。


    隻是稍微,走在前麵一些些而已。讓她很快就可以追上。


    「啊,等等我啦,貫太!」


    鞋子啪嗒啪嗒地,踏在乾爽的地麵上,感受到她的腳步聲越來越靠近。


    有兩道影子正站在遠處,注視著那兩人的背影。


    宛如海誓蜃樓般,虛幻的存在。


    年紀看起來,大約比貫太郎和藤浦番茄小個兩三歲左右。


    其中之一,是有著一雙大眼與剪齊的黑發,予人深刻印象的男孩子。


    另一名,則是躲在男孩身後的女孩子。


    麥杆帽子底下,隱約可見紅色的長發。


    ——鈴鈴鈴。


    某處傳來鈴聲。


    似曾相識,仿佛在哪裏聽過的風鈴的聲音。


    故事的開始,總是突如其來。


    純真懵懂的少男少女成為主角。


    逐步編織出一個——故事。


    已經,開始了。


    故事已經開始了。


    ——我想,這一定不是偶然吧。


    ——你在說什麽啊,百百?


    ——隻是一種比喻罷了。


    ——比喻?什麽的比喻?


    ——就像是命運的必然,讓故事裏的登場人物相遇,這樣的感覺吧。


    ——唔……聽不太懂耶。


    ——其實很簡單啊,但正因如此,才特別難懂。


    ——……說到底,我還是一點都沒聽懂……


    ——那就來看看這兩個人的旅程吧?反正故事已經開始了嘛。


    在轉乘月台,搭上區間電車,第四度出發。


    鐵軌向前延伸。


    乘載著兩個人。


    仿佛沒有盡頭。


    ……原本應該是這樣的,但列車卻在途中的某一站停住,沒有要發動的意思。


    隨即,車廂內開始放送語調獨特的廣播。


    「——由於前方軌道發生火災,本列車暫時停駛,很抱歉造成您的不便,請趕時間的旅客多多見諒。」


    喂喂喂,有完沒完啊,一下子是番米的事情,一下子又發生這種事,哪來這麽多麻煩事啊……貫太郎在心裏傷腦筋的嘀咕著,實際上也真的用力


    地歎了一大口氣。


    普通電車有個意想不到的陷阱等著他們。


    由兩節車廂所組成的區間電車,裏麵的座位排列是兩兩相對的,貫太郎和藤浦番茄正麵對麵坐著。


    他們所在的這節車廂當中,還有另外幾名乘客,隻不過幾乎可以確定,所有人都不像在「趕時間」的樣子。


    火勢大小究竟如何,從這裏也不得而知,但至少大家都心裏有數,在這種情況下,所謂的「暫時」,表示需要相當一段時間。


    所以,焦急也沒有用。


    雖然這樣告訴自己,但心底深處,卻無法如此輕易地處之泰然。


    再不快一點趕去……


    可能就會找不到了啊……


    爺爺……


    名為尋寶遊戲,其實線索非常模糊,即使事前已經做過調查,但要收集情報實在困難重重。


    祖父離開故鄉,已經過了數十年,知道家鄉事情的人,在親戚中也相當稀少。


    現下手中能掌握的線索,就隻有一張自製的地圖以及祖父康太郎留給他的親筆信。


    再加上從長輩口中聽來的陳年往事,他必須依靠自己的記憶和直覺,去追尋祖父的身影。究競在那個地方,會有什麽東西呢?


    因為這是和祖父之間最後的遊戲,所以想要好好地完成,好好體會過程中的樂趣。


    貫太郎感到坐立難安,下意識地微微搖晃著膝蓋。


    這時候,他眼前突然出現一塊黑色的物體,占據了整個視線。


    「——嗚哇,什麽東西?」


    他嚇一跳,差點從座位上滾下來,那塊遮蔽視線的物體,其實是藤浦番茄拿到他眼前的——飯團。


    「你、你幹嘛啦?」


    貫太郎驚慌失措地問道。藤浦番茄平靜地說——


    「肚子餓不餓?你應該早就餓了吧?都已經中午了呢。」


    「什麽?」


    「肚子一餓,人就會開始煩躁,不是嗎?趕快吃吧。」


    她說完便將手中的飯團強迫塞進貫太郎的嘴裏。


    於是,貫太郎逼不得已,隻好用嘴巴接住飯團。


    「唔……嗯……好吃。」


    內陷是,烤鱘魚柳。無論是鹽分的比例,米飯的分量,飯團的大小,或是海苔的口感,都恰到好處,verygood。


    滿分。


    「來,喝杯茶——」藤浦番茄從剛才拿出飯團的行李袋中,動作迅速地又拿出銀色的水壺,將茶倒入杯子裏。然後把杯子遞給貫太郎。


    「啊,謝謝……」


    他順從地接過杯子,立刻將茶水灌入口中。


    嗯——冰得恰到好處。


    不會太澀,也不會太淡,煎茶中的絕品,好茶!


    滿分乘以二!


    接下來的時間,患太郎就陸續將藤浦番茄遞過來的配菜一一放進嘴裏。


    藤浦番茄的旅行包,有如小叮當的口袋般,從裏麵不停變出各種東西。


    「我吃飽了,謝謝你的招待——」


    吃下一堆食物,飽足感帶來幸福的心情。灌太郎忽然想到……


    「那個,番米——為什麽你會帶便當來啊?參加補習營的話,學校不是有供應三餐嗎?」


    結果,正在將紙製便當收疊整齊的藤浦番茄,動作突然僵住。


    「呃、呃、我……啊,對、對了,老師不是說第一天中午要自己帶便當的嗎?身為班長,這種事情當然要以身作則嘛!嗯!」


    明顯可見的心虛。


    然後,她又像先前一樣地,自己說完自己點頭。


    「這跟當班長,應該沒有關係吧?」


    「關係可大了!大到連我自己都很驚訝呢!」


    「是、是嗎。」


    看著貫太郎一臉怪異的表情,藤浦番茄隨即設法轉移焦點。


    「嘿咻……喝——!」


    她用力推開緊閉的東窗。


    輕柔的微風吹向兩人。


    「哇。好舒服的風……」


    夾雜著些微海潮的香氣,徐徐撫過她的發絲。


    「海就在附近嗎?」


    藤浦番茄說著,上半身便往南邊傾靠,像要探出頭去張望。


    便當的事晴暫時被擱在一旁,貫太郎也轉頭去看窗外的景色。


    隻不過,這也未免也太驚人了吧……


    向左邊看是山,向右邊看是防波堤,而防波堤的背後想必就是大海了。


    周圍,連一間商店也沒見到。


    嗯——


    一種不同含意的歎息,幾乎要脫口而出,這是個淳樸寧靜到令人想歎氣的地方。


    車站裏還勉強看得到站務員的影子,但也隻限於這僅有的一個人。


    而且,還是一位會微微顫抖的高齡老爺爺。


    ……要不要緊啊?


    直到現在,電車都還完全沒有要重新發動的意思。


    車窗外,一片空曠寂靜。


    這時候,藤浦番茄尖然開口說話了——


    「不好意思,請問一下——」


    她出聲喚住在車廂內巡邏的車掌。


    「你好,有什麽事情嗎?」


    似乎就是剛才負責廣播的那位車掌先生,有點啤酒肚,笑臉迎人的親切中年男子。


    「電車還要再等一段時間才會發動嗎?」


    藤浦番茄這麽一問,車掌立刻傷腦筋地苦笑著說:


    「真抱歉,因為真沒辦法掌握到確實的情況跟所需的時間,我們也正傷腦筋呢。照這樣子看來,恐怕還要再等一下吧。」


    態度非常友善的車掌離去後,藤浦番茄看著貫太郎的臉說道——


    「那個,貫太」


    「嗯?」


    「想不想去看看?」


    「去哪?」


    「——海邊!」


    去海邊看看吧——她突然提議。


    也許是受到輕柔的海風影響吧。


    又或者是因為兩個人在一起的關係。


    不過,風確實是一直吹過來。


    唉,真傷腦筋啊。


    貫人郎提著藤浦番茄的行李,藤浦番茄提著貫太郎的行李,從座位上站起來。


    不知為何,藤浦番茄一瞼愉悅地,率先走向通道,朝車門方向前進。


    貫太郎正準備跟隨她的腳步,視線忽然瞥到隔壁的座位。


    有一對年紀看起來比他小幾歲的男孩和女孩並肩坐著。


    黑發的男孩坐在靠走道這邊,而戴著麥杆帽子的紅發女孩則坐在靠窗那一側。


    兩人都穿著懷舊風格的複古服裝,看上去有種泛黃相片的感覺,明明是初次見麵的陌生人,卻莫名地感到懷念。


    雖然隻用眼角稍微瞄了一下,但光憑這一眼就能得知,少年和少女都有著相當出色的容貌。


    唔——俊男美女情侶檔是嗎?


    真年輕啊。


    呃…………咦?


    貫太郎腦中突然浮現一個疑問。


    ——他們從剛才就坐在這裏了嗎?


    印象中,藤浦番茄跟那位親切的車掌大叔說話時,這兩個人好像並不存在啊……


    那他們,是什麽時候出現在這裏的?


    還有,那個男孩子——似乎曾在哪裏看到過……


    我們曾經見過麵嗎?


    記憶模糊不清。


    喂喂喂,你這家夥怎麽回事啊。


    尋寶遊戲真的有辦法完成嗎?


    貫太郎在腦中自問自答著,已經先下車的藤浦番茄,站在月台上呼喚他。


    「好啦好啦,我馬上過去。」


    他一邊喃喃低語,一


    邊將藤沛番茄那袋重量感十足的行李給背到肩上。


    少年的一雙大眼,靜靜盯著貫太郎離去。


    目不轉睛地,隻是默默地注視著。


    「——接下來呢,要怎麽做?」


    貫太郎才在月台上站定,正準備問藤浦番茄,卻發現她已經不在原地,而是在站長室,跟剛才看到的那位老爺爺正交談此什麽。


    沒多久,藤浦番茄回來了。


    「站長說這次是特殊情況,所以我們暫時走出閘門也沒關係。」


    原來她是去申請出站許可的。


    不知是因為鄉下區間車的關係,或者因為站長是那位老爺爺的緣故,居然連這種平常難以想象的要求也被準許了。


    是否身處於這樣悠閑淳樸的景色當中,人的內心也會特別寬闊呢?


    話雖如此,藤浦番茄的行動力也實在很驚人。


    會主動跑去找站長商量,還會突然說出要跟著貫太郎來旅行。


    「真不愧是班長,做任何事都動作迅速啊。」


    沒有任何惡意,貫太郎開玩笑地對藤浦番茄說。


    結果出乎意料地——


    「人家現在不是班長啦!」


    她像小孩子一樣地,吐出舌頭做了個鬼臉。


    然後又害羞地紅了臉頰。


    藤浦番茄笑著率先通過閘門上出去,即使聲稱自己現在不是班長的身分,卻仍一本正經地,向站長深深行禮致謝,相當講究禮節。


    看著她的背影,貫太郎將原本要說出口的話,全都收進心裏麵。


    ——你不是因為身為班長,才來阻止我的嗎?


    突然靈光一閃,他似乎明白,她之所以會身在此處的理由了。


    真的的是突然之間想通的。


    希望真的是「那樣」啊——心中懷著隱約的期待,若有似無地,一下確定,一下又不確定……


    「這個意思也就是說啊,其實人家隻是沒有發現,自己就是最棒最好的喔。」


    爺爺曾經如此說過。


    當時年紀還小的貫太郎,正在跟祖父康太郎一起玩砂堆,兩人合力建造一座城堡。


    假設,在這世界的某處。


    有朵好大的雲,像長了翅膀的鯨魚般,在空中悠然地遊著。


    對那隻鯨魚而言,人類的煩惱也許根本是微不足道的東西吧。


    或者應該說,身為一隻隻鯨魚,根本就不會知道人類的煩惱吧。


    然而,相較於那隻鯨魚,海洋和天空還要更加寬闊,更大更遼闊,今天仍舊包圍著世界。


    但是,鯨魚並不會放在心上。


    無論是大也好,是小也好,鯨魚就是鯨魚。


    就隻是存在著。


    這一點,是不會改變的。


    那一天,祖孫兩人,布滿皺紋的大手,與圓圓胖胖的小手,始終牽在一起。


    回憶牽連著回憶。


    如今已不複存在了,是嗎?


    「夏天結束了耶……結果,今年連一次也沒有去過海邊啊……」她眺望著無人的大海說道。「整個暑假期間,忙著上補習班跟先修班,一下準備模擬考,一下又要複習跟預習的,唉……連泳裝都已經買好了耶……還想說這已經是畢業前最後一個暑假……


    「真很想到海邊玩呢……」


    「你的泳裝,是三點式的呢……」


    貫太郎無視於她的感歎,開玩笑地問道。


    「變態——!」


    藤浦番茄立刻漲紅著臉,揮拳做出揍人的動作。


    結束旺季的沿海街道。


    浪潮的香氣。


    又高又遠的天空。


    一片湛藍,上麵飄浮著薄薄的白雲。


    藤浦番茄佇立在防波堤上。


    貫太郎抬頭仰視她。


    裙子被海風吹動。


    長發在風中輕輕飄動。


    有點心跳加速。


    與平日不同,沒有穿著製服的她。


    沉靜的笑容。


    難以想像眼的就是那個綽號叫班長的女孩,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班上的男生,幾乎都因為她既有的堅強形象而未曾注意過,唯有貫太郎知道,那張藏在眼鏡背後的素顏,其實是個大美女。


    藤浦番茄愉快地漫步在長堤上。


    貫太郎沿著堤防下,走在她身邊不遠處。


    「啊,你看,有海鷗——」


    她指著天中說,聲音開朗而清亮。用力張開雙手,像在模仿海鷗的動作。然後,有如跳舞般,在防波提上奔跑。


    不知為何,忽然覺得光芒炫目,貫太郎舉起手遮太陽。


    「如果能像鳥一樣在空中飛翔就好了。」她說。


    彷佛要展開翅膀,飛向藍天。


    仿佛能感受到風的流動。


    湛藍清澈的天空。


    轉瞬即逝的薄雲。


    「——既然不會飛,那就用走的吧。」


    然而,貫太郎卻如此回應。


    那是以前祖父康太郎曾經說過的話。


    「我爺爺說過,如果沒有翅膀,那用走的就好啦。我們有一雙手,還有一雙腳,就算用爬的也可以想辦法爬到——爺爺是這麽說的。嗯,當然,有翅膀的話一定很方便吧,不過真要講起來,那直接在背上裝火箭不就更厲害了嗎——」


    貫太郎咧嘴朝她笑。


    「就算不知道路的前方是什麽,也絕對不能怯懦,一旦怯懦就會走投無路,反正走下去就知道了啊,笨蛋!爺爺是這樣講的。」


    「什麽意思?」


    藤浦番茄伸出手接住迎風飛舞的長發。


    「嗯,衝向目標勇往直前——差不多就是這意思吧?」貫太郎聳聳肩,隨口說道。


    「那也是康太郎爺爺說的嗎?」


    「不,這是豬木說的!」


    兩人同時笑了出來。


    不知為何,突然覺得幸好有藤浦番茄在這裏。


    為什麽她要跟著來,這個問題已經不重要了。


    反正她已經在這裏了嘛。


    這時候,貫太郎在安祥的氣氛中,忽然感覺到一股奇異的視線。


    他雙眼骨碌碌地轉動,東張西望著。


    「怎麽了?」看見他表情瞬間改變,藤浦番茄擔心地問道。


    「不……沒什麽……」


    貫太郎嘴裏這麽說,雙眼仍四下張望著。


    隨即——他看到在隔了一小段距離的地方,站著那對在電車上坐他們隔壁排的少年跟少女。一瞬間,那對人影就像海市蜃樓般,朦朧地晃動著。


    記億深處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腦中一閃而逝。


    ——剛才那是什麽?


    他追問腦中的記憶寶盒,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但記憶深處確實發出了輕微的聲音。


    ——鈴。


    這個聲音……


    是風鈴嗎?


    「——貫太,你到底怎麽了?」


    「咦?」


    聽見藤浦番茄的聲音,他回過神來。


    再看一次,那對少年少女已經不見人影了。


    是在他陷入沉思的時候,走掉的嗎?


    已經感覺不到那股視線了。


    怎麽回事,究竟搞什麽鬼啊,這種奇異的感覺——


    難道找我知道些什麽嗎?


    那個什麽,究競是什麽呢?


    ——爺爺,你來告訴我好不好?


    就像往常一樣,來告訴我吧。


    就算聽不懂也沒關係。


    就算很無聊也沒關係。


    就算是騙我的也沒關係啊。


    什麽都好,來跟我說說話吧。


    爺爺……


    貫太郎的表情蒙上一層陰影,低著頭不說話,藤浦番茄無法得知他究竟在想些什麽。


    不過,想必是跟祖父有關的回憶吧。


    她一時語塞,找不到話可以對他說。


    很不甘心,難以忍受。


    她壓抑住自己的心情,努力擠出笑容開口說道——


    「貫太,我們該回電車上了吧?」


    聽見她說的話,貫太郎點點頭。


    兩人回到電車裏,過一陣子,電車終於開始運行了。


    那個大眼睛的男孩子,以及戴帽子的紅發女孩,已經不在座位上,消失了蹤影。


    ——鈴……


    ——我快等不及了啦,明明好像就要發現了,結果又沒發現。


    ——是嗎?我倒覺得他應該已經發現了。


    ——即使我們還沒跟那兩個人說過話?


    ——就算不經由言語交談,他心中也會有所感應的,因為,這是屬於「他們」的故事嘛。


    最後一段路程,由電車轉乘巴士,好不容易終於到達目的地,已經是太陽快下山的時候了。


    紫色的天空,映著山間的紅葉,美得令兩人忍不住看到入迷。


    這是一個,非常鄉下的鄉下地方,名符其實的鄉野。


    田園相當遼闊,四周都被山脈包圍著。


    兩人下車的巴士站附近,想當然耳是什麽也沒有。


    比之前電車受到火災影響而被迫暫停的那個車站,還要更加偏僻更加荒涼。


    眼前的道路似乎隻是鋪上柏油的田埂,理所當然地,並沒有街燈之類的照明設備。


    「在太陽下山以前,得想辦法找到有人煙的地方吧。」


    貫太郎說完,兩人步行了約十幾分鍾。


    嘎——嘎——


    有鳥在叫,卻連一個人影也沒看見。


    沒有任何人經過。


    沿途有看見住戶,但房屋彼此之間的距離卻相當遙遠。


    在都市的大廈或公寓裏,鄰居的噪音問題可說是家常便飯,然而在這個村莊裏,應該完全沒有類似的問題吧。


    「唉——看來今天是回不了家了——」


    貫太郎脫口而出這句話,藤浦番茄隨即反應道——


    「回家?你本來打算要當天來回的嗎?」


    「也沒有啦,隻不過,現在還有你啊。」


    「有我在,所以怎樣?」


    「咦?」


    「這又沒什麽,大不了就隨便找個地方露宿嘛。」


    什麽叫沒什麽啊!他在心裏激動地吐嘈著。


    貫太郎原本希望至少要讓她先回家的。


    居然會從她口中冒出「露宿」這個字眼,根本連想都沒想過。


    「你、你說真的嗎?露宿?」貫人郎問她。


    「嗯。」


    果然,滕浦番茄非常幹脆地點頭了。


    嗯什麽嗯啊!


    「露宿在荒郊野外耶……拜托,你——」


    「那我問你,貫太,為什麽你要帶睡袋來呢?」


    「那、那是因為,因為我想說隻有自己一個人啊……況、況且,睡袋也隻有一個吧?」說完這句話,貫太郎終於察覺事態嚴重。


    大事不妙!


    兩個人不可能一起擠睡袋啊!


    應該說——根本就行不通嘛!


    「總、總之先去找住的地方——話說回來,我本來是打算要露宿在外的,所以也沒帶住宿的錢啊……」


    這時候——


    「錢我身上有一些,昨天才去銀行領的。」藤浦番茄果斷地說。


    「真——不傀是班長!可、可是……要去哪找住宿啊,這個村子裏,會有旅館之類的地方嗎?」


    「——?沒有嗎?」


    「你覺得會有嗎?」


    兩人緩慢地環顧周圍。


    山、山、山,然後,還是山。


    ——好像沒有啊啊啊啊啊啊~~~~~!


    不對——


    「……………………有耶。」


    某種奇跡似的存在——真的有耶。


    孤零零地,建在前方不遠處。


    乍看之下,雖然是相當古老的房舍,但上頭確實掛著「民宿蘿卜泥旅社」的招牌。


    走近一看,發現那不純粹隻是間老舊的房屋,而是非常具有懷古情調的建築物。


    為什麽要取名為「蘿卜泥旅社」,兩人不得而知,總之真是謝天謝地。


    正感到慶幸的刹那——


    「——呃?請問是……住宿加早晚餐……一個晚上,兩萬五千元?」


    貫太郎和藤浦番茄忍不住異口同聲地重複一次旅社老板娘所說的話。


    老板娘是一位滿頭白發,端莊優雅的老人家。


    身上穿著淡紫色的和服,與旅社的氣氛相當融合。


    話雖如此,


    「所以說,兩間房就要……」


    「不,我們沒有兩間客房,這裏原本就隻有唯一的房間,隻接受有預約的客人來住宿,今天正巧預約的客人取消了,而且兩位似乎很煩惱的樣子因此才特別破例的。」


    對於藤浦番茄的疑問,老板娘麵帶笑容地解說。


    看來這間旅社,似乎是在近年盛行的鄉村熱潮帶動下,人氣迅速提升的家庭式民宿。


    因此,以退休的高齡人婦、或是厭倦都會喧囂的上班族為主要客群。


    加上整間旅社都由老板娘獨當一麵,負責打理所有事務,平常隻接待有預約的一組客人,所以住宿費用也稍微高價了一些。


    居然要兩萬五千日幣。


    對國中生而言,可是一筆相當大的金額。


    而且還隻有一間客房。


    「那、那我們,要怎、怎麽——」


    貫太郎正要問該怎麽辦才好,藤浦番茄卻說「好的,既然如此,那就麻煩你了」。


    然後爽快地開始登記住房手續。


    貫太郎從旁偷瞄一眼她寫的資料,發現年齡那些全部都是亂掰的。


    她將眼鏡摘下,努力表現沉穩,裝出一副大人的模樣。


    並且對老板娘說——


    「我們兩個是兄妹,來鄉下探訪祖父,不小心迷路了才會走到這裏來的。」


    老板娘似乎完全相信她的活,絲毫沒有對未成年的兩人起疑心,就讓兩人住宿進來。


    這一切,都是托了滕浦番茄的福,多虧她始終一臉「我已經滿二十歲的表情,言行舉止都落落大方,從容不迫。


    事實上,拿掉眼鏡又穿著便服的她,看起來的確相當成熟,像個大人。


    實在難以想像,剛才走進旅館前——


    「不要緊嗎,你真的確定?我們看起來不會像小孩子嗎?真的沒問題嗎?」


    那個戰戰兢兢不停追問他的家夥,會跟眼前是同一個人。


    嗯,真不愧是班長,身經百戰的勇者。


    或者應該說,女孩子實在了不起。


    要跟男生共住一個晚上,居然能夠那麽果斷地作出決定……


    唔——突然感覺……好像鬆了一口氣,這樣也好。


    還是說,我根本就完全不被當成男的看待?


    難道我,是個徹底的安全牌嗎?


    出乎意料地,天然無害?


    笑起來連牙齒都會閃閃發光嗎?


    ……不、不可能的……太離譜了,光用想像自己都覺得惡心……


    在這時候,心情比行李還沉重的貫太郎,並未察覺一件事情。


    為什麽藤浦番茄,身上會帶著二萬五千元的現金


    呢?


    為什麽在參加學校補習營的前一天,必須要去銀行領前呢?


    女孩子真是……有夠大膽啊!——可惜貫太郎當下隻顧著緊張,頭腦簡單的他,是不可能會明白的。


    「浴室是男女共用的。」老板娘說。


    在這間不接待團體旅客的民宿裏麵,隻有一間浴室。因此——


    「絕————對絕對,不準偷看喔,這位少年!」


    藤浦番茄帶著警告的語氣,笑裏藏刀地說完這句話,便朝浴室走去。


    據老板娘說,浴室裏還附設露天浴池。


    「……露點……呃不對,是露天……唔……」


    縱使心理想著不可以,但貫太郎就如藤浦番茄聽說,終究是個正值青春期的健全少年。既然還有空蓋露天浴池,那把浴室分成兩間不就好了嗎——此時此刻這類吐槽的話全部不見了。


    各種遐想在腦中浮現又消失,浮現又消失,然後又再度浮現出來。


    在寬廣的和室客房中央。貫太郎莫名奇妙地正襟危坐著。


    非常地,臉紅心跳。


    非常地,鬱悶苦惱。


    非常地,不該有的遐想。


    非常地,不該有的衝動。


    非常地………………討厭啦~


    「——呃啊啊啊!不、不行!這樣下去絕對下行!」


    貫太郎慌慌張張地猛然站起,走出房間打算去吹夜風。


    這裏是偏僻的角落,房間外麵就是庭園。


    一座照顧得非常周到,景觀相當雅致的庭園。


    隻要眺望著園中的景致,心情就會平靜下來。


    仿佛有種心靈被治愈的感覺。


    似乎能夠明白,為什麽人們要到鄉間來尋求心靈的平靜了。


    今天遇到的,車掌、站長、以及老板娘。


    每個人都悠然自得地,從容不迫地,和那些仿佛被人推著背不知在匆忙些什麽的都市人比起來,實在大不相同。


    明明身在同一個國家,時間流動的速度卻仿佛截然不同。


    此時此刻,班上的同學們,都正擠在學校安排的場所裏,埋頭用功著。


    對了,說到這個,雖然自認對學校跟家裏都交代得萬無一失,不過應該沒露出馬腳吧?


    番米也說過沒問題了,不過真的沒問題嗎?


    話說回來,她有說過沒問題嗎?


    不知道是否受到這塊土地悠閑的空氣影響。思考很難集中,感覺腦筋似乎不太靈光。於是——


    「唉……算了……無所謂,現在想這些也沒用。」


    貫太郎放鬆自己融入鄉野的氣息當中,這時候,突然有樣東西映入眼簾。


    「那是……是那兩個人?」


    在通往主屋的正廊上,出現了之前在電車跟海邊看見的那一對大眼少年和紅發少女。


    兩人趴在地板上,不知在做些什麽。


    為什麽,他們會出現在這裏?


    為什麽,我會如此注意他們的存在?


    其中一個答案,似乎就藏在記憶裏,卻怎麽想也想不起來。


    明明隻差一點點就要想到了。


    貫太郎眯起眼睛集中視線。


    那兩人正用手指彈著地板上滾動的「某樣東西」。


    每彈一次,就會發出啪、啪的聲音。


    是正在玩彈珠。


    很複古的遊戲。


    對了,記得以前,爺爺曾經說過。


    他小時侯常常玩,所以也教了貫太郎怎麽玩。


    而且,那個男孩子,那種用雙手中指去彈的方式——跟爺爺的玩法相同……?


    ……跟爺爺……相同……?


    這時候,原本趴著的少年站起身來,轉過頭麵對貫太郎。


    接著,微微一笑。


    是因為贏了彈珠很高興,所以才微笑的嗎?還是在回應貫太郎心中的疑問呢……


    貫太郎搖搖頭。


    爺爺已經不在了,他深刻感受到,產生寂寞的心情。


    居然會在年紀那麽小的孩子身上,看見祖父的影子……


    自己在幹什麽啊?


    貫太郎轉身背對少男和少女,準備走回房間。


    正巧遇上從浴空裏來的藤浦番茄。


    心髒撲通撲通地跳。


    藤浦番茄穿著旅社的浴衣。


    剛洗完澡,雙頰泛著紅暈。


    微濕的頭發還帶著水氣。


    長發挽起,可以清楚看見後頸。


    應該早已看習慣的青梅竹馬,在月光下顯得特別明豔動人。


    「怎麽了,貫太?」


    「咦?」


    突然與她四目相接,貫太郎從先前的遐想當中清醒過來。


    他慌慌張張地,快步走進客房裏去。


    藤浦番茄一臉的莫名其妙,重新將眼鏡帶好。


    黑夜完全占據了世界。


    蟲鳴聲輕傳入耳,感覺很舒服。


    空氣涼爽,是最適合讓疲累的身軀休息的環境。


    隻不過——貫太郎是不可能睡得著的。


    雙眼異常地炯炯有神,閃閃發光。


    雖然將榻榻米上的矮桌立起來,當作屏風隔成兩邊,但另一端正躺著藤浦番茄。


    而且是在陌生的土地上,兩個人獨處。


    這實在是有種非常不妙的感覺……


    非常容易讓人胡思亂想啊……


    這、這下子就算發生什麽事情也不奇怪了吧,這位太太!


    誰是這位太太啊?


    貫太郎不知在確認些什麽,整個人鑽進棉被裏,開始自問自答。


    不,應該說,是在自暴自棄。


    呃啊啊啊——睡不著!


    對不起,我實在睡不著!身體明明已經累翻了,情緒卻過度亢奮!


    糟糕,這種症狀是從國二才開始吧?


    咦,國二又怎麽了,發生過什麽嗎?


    怎麽辦啊?


    怎麽辦?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


    不管怎樣,我什麽都不會做的!


    應該,不會,吧?


    為貫太郎內心不停反覆的愚蠢獨白畫下休止符的,並非他人,正是藤浦番茄。


    「喂……貫太,你睡著了嗎?」


    隔著一張矮桌,從另一端傳來她的聲音。


    「還、還沒,我還醒著,什麽事?」


    「我有點……睡不著耶。」


    其實,藤浦番茄也同樣拚命地克製著心髒快跳出胸口的感覺。


    撲通撲通地,幾乎要呼吸困難。


    貫太郎誤以為自己並沒有被當成異性看待,其實隻不過是她一直在假裝平靜而已。


    今天一整天,不,從她決定跟著貫太郎來那一天開始,就持續到現在。


    打從一開始,她根本就沒有要阻止貫太郎來尋寶的念頭。


    身為青梅竹馬,從小在身旁看著貫太郎一起長大,她自認非常了解他。


    反正說什麽也沒用的,況且他跟爺爺之間的牽絆如此強烈。


    貫太郎對康太郎爺爺一直懷著仰慕和尊敬的心情。


    他非常喜歡祖父。


    當康太郎爺爺過世的時候,藤浦番茄察覺到貫太郎的心缺了一個大洞。


    比貫太郎本身所以為的還要大。


    然而,她也明白,光憑自己的力量什麽也做不了,於事無補。


    之所以來到這裏的意義是——


    「……我上高中以後,就要搬家了。」


    「咦?」


    「會搬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我想,大概再也見不到麵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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