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的少女。sunnysidegirl


    ——我相信人生的道路上沒有黑暗。


    少女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不幸的。


    即使她死了也是一樣——


    黃昏的景色和平常一樣虛幻,把人們的歸途染得火紅。


    即使過了九月,夏天依舊持續著,炎熱的暑氣至今仍讓都市的氣溫居高不下。


    長長的影子與暗紅色。


    少女俯視的世界。


    改變一成不變的事物的世界。


    變形的世界。


    宣告生命終結的世界。


    卑微地笑著,純白地消失。無聊地綻放,漆黑地腐朽。


    受熱氣折磨,生活於今日的現在、世界。以前看到的光與奇跡的風景畫。


    紅色、藍色,閉上雙眼的瞬間。


    少女站在六樓。


    那棟大廈的周圍沒有很高的建築物,是眺望遠方的絕佳場所。


    然後,一如往常又聽到那個聲音。老唱片的雜音,「吱吱吱」地發出粗啞的聲響。


    用嘶啞的喉嚨吟唱的歌,又哀傷又高興又溫柔,是愛上溫馨、冷酷和憎惡的遙遠記憶。


    那裏響起的旋律,帶點模糊的真實感,像是融化在夕陽裏的魔法。


    少女所在的六樓的某個房間——「他」每天大約會在相同的時間進來,然後在留聲機的精致木紋的轉盤上放唱片。


    少女一邊傾聽他放的老唱片聲,一邊說話。


    「沒錯。一定是這樣。我隻相信看得見的事物。」少女說。


    「那大概是真的。一味相信謊言,真相很難大白。」


    他隨便躺在床上,看著雪白房間的天花板說。


    「看得見的事物,看不見的事物。如今我才明白……也沒關係啦。」


    「一笑置之就好了。沒發現感覺不一樣的家夥,多的是。遠眺的景色馬馬虎虎啦。隻是吵死人了。」他接著說。


    「這張唱片總覺得讓人很懷念。但我應該沒有聽過。真是不可思議。啊,可是,我就是有這種感覺。看來,我自己也很奇怪。」少女對他說。


    不過,他看上去好像有聽到她的聲音,但實際上並沒有。他隻是囈語似地咕噥著,凝視著天花板。


    沒錯,這兩個人的談話總是不搭調。


    他想到什麽就說什麽,而少女隻是不斷地說話。


    他並沒有聽她說話。


    即使少女問他問題,他也沒回應。


    他們的談話永遠沒有交集。


    兩人的對話就如此地持續著。


    一直持續到太陽西下為止。


    不過,少女覺得無所謂。


    這樣也不要緊。


    因為,她覺得那張老唱片的聲音,是很真實的東西。


    少女的聲音,永遠無法傳遞出去。


    少女——戶阡理沙,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不幸的。


    她對以前的日子並沒有特別的疑問,覺得白己所處的狀況不好也不壞。


    所以,她絲毫沒有想過要逃離那裏或遠赴他鄉。


    理沙才十四歲,她相信這是現實,每天生活於其中,也是理所當然的。


    那麽,這也是現實。從六樓往下看的世界。


    自己所站的地方。


    恐怕是世界裏的一個小角落。


    在這個小角落,一定聽不到任何人的聲音。


    也聽不到黃昏時分飛機劃過天際的聲音。


    我問「明天會下雨嗎?」隻聽到某處傳來的粗啞的唱片聲。


    少女站在六樓的樓梯上。


    欄杆的另一邊。


    從這裏可以清楚地看到整個城鎮。


    理沙所居住的城鎮。


    她覺得這個地方很小,但從六樓往下看,卻廣闊得令人驚歎。


    不過,大概有許多人不曉得這個景致所呈現的一個簡單事實。


    空間太狹窄,讓人想早點搬離這種地方。


    說起來,班上有一個坐在她旁邊的女生曾微紅著臉、認真地說:「像這種到處都是公寓、大廈的爛城鎮,一點都不好玩。百貨公司和電影院才幾間,無聊死了。」


    那時,理沙隻是簡單地點頭「嗯」了一聲,其實一點兒也不了解她的心情。


    如果想要離開這個城填,現在就可以立刻出發。買張車票,坐三十分鍾的電車,大概就可以到達她所向往的都市。


    很容易吧。


    在背包裏塞幾件衣服,再帶一張自己最喜歡的cd,就可以了。


    嘴裏哼著自己喜歡的旋律,應該什麽事都難不倒她。


    不過,她隻是嘴巴說說而已。一切還是照舊。


    理沙沒想過要逃離這個城鎮。


    在此之前,她有許多要做的事、能做的事。這是顯而易見的。


    那時她跟理沙所說的話,難道不是一種幻想嗎?


    她也知道自己所看到的景象是虛幻的。沒錯。所以,她總是嘴巴說說而已。


    並沒有付諸行動。


    因為,實行需要時間。


    ——如果長大成人的話。


    不過,她現在的心情一定不一樣了。


    她不會忘記吧。累積的情緒越來越高漲。


    不過,此刻在心中呐喊的這個心情,到了明天又會搖身一變,成為另一種情緒。


    現在的心情不是此刻的,不行。


    雖然非常模棱兩可,卻是千真萬確的。


    她終於要離開這裏了。


    那時她才發現。驚覺到一件事。


    無論到那裏,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我隻是我。


    其他什麽都不是,很沒道理吧。


    理沙這樣認為。


    那個想法,現在依舊沒變。


    因為,她很清楚自己。


    生於這個世界、住在這個城鎮,她很認同自己。


    這裏是世界的一個角落。


    任何人的聲音都無法傳到這裏來。


    所以呢——


    她希望自己至少能聽到自己的聲音。


    於是,理沙在她所能行動的範圍內,找尋模糊的棲身之所,並生活下來。


    角落裏的一個小角落。


    誰都一樣吧?


    難道你沒有發現嗎?


    少女站在六樓。


    樓梯平台的一個角落。


    陽台的對麵。


    「——是嗎?沒想到大家都知道啊?」


    理沙的身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在她耳朵深處響著,那個聲音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很成熟又很稚氣,讓理沙不禁眨了好幾次眼。


    那裏有一個少女。


    潔白的肌膚、水汪汪的大眼睛、比夕陽的顏色還要鮮豔的紅鞋子、純白色的洋裝,以及長而美麗的雪白的頭發。


    纖細的手指上,握著一把巨大的灰色鐮刀。


    白色少女抬頭看著個子稍高的理沙,臉上帶著一抹微笑。


    一隻黑貓突然從少女的發間探出頭來,接著巧妙地搭在少女細瘦的肩上,金色的大眼睛難為情地四下張望。


    然後,在少女的耳邊低語了幾句。


    結果——


    「丹尼爾,沒關係。沒那回事。不要緊,不要緊。」


    少女輕輕地說,說話的口吻好像能跟那隻貓溝通似地。


    那個叫丹尼爾的黑貓,「哎呀」地歎了一口氣。


    黑貓的動作很像人的樣子,很滑稽。


    理沙差點笑了出來。


    不,還是笑出來了。


    黑貓眼睛一轉,瞪著理沙。一直瞪著。


    「你笑什麽?」


    它敏捷地從少女的肩上一跳下來,就用著如同少年般的可愛聲音對理沙說。


    理沙嚇了一跳,說不出話來,隻是望著黑貓的大眼睛。


    「喂,丹尼爾。」少女說。


    「可是——哇!」


    黑貓才剛要說什麽,就被少女一把抱起來,隻好把話吞回去。


    白衣少女抱著黑貓,重新對理沙說:


    「——大概大家都知道吧?所以,才拚命地掙紮,拚命地往前走。」


    「咦?」


    少女的說詞太突然了,所以理沙沒聽進去。


    「剛剛的話……哎,算了。結果,我還是我,你還是你——你也這麽認為吧?」


    少女微笑著,視線卻盯著理沙。


    那句話似乎是在問別的意思,而不是字麵上的意思。


    不過,白色少女立即別開視線。


    「時間吧……」


    「?」


    理沙還來不及問,它就響了。


    他放的唱片聲,一如往常地融化在夕陽中。


    「咦……」


    待她驚覺時,少女和黑貓都消失無蹤了。


    「……」


    一片暗紅色的城鎮。


    響著音樂的房間。


    陰鬱的天空。


    相互交織的幾首旋律,


    低聲回響著。


    送給這個城鎮。


    送給你。


    接著,少女仿佛著了迷似地被引導到他所在的房間。


    又開始不搭調的談話。


    「——我的媽媽,在十五歲時生下我。」


    他的房間依舊放著有點古老的曲子。


    這首曲子感覺很通俗,其中還有一種奇妙的虛無感。


    六樓的少女。理沙還是不斷地對他說話,而他還是沒有注意她。獨自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對著天花板說話。


    「她大概不曉得我的心意。那也無所謂。可是,不行。感覺就像被人挖掉心髒一樣。我不曉得該怎麽辦才好——」


    「我的爸爸,也不是我真正的父親。我不曉得自己的親生父親現在在哪裏做什麽。」


    「那樣……隻是令自己痛苦而已……還不如,消失算了……我想……可是,那樣不好嗎……」


    「我媽肚子裏懷著我的時候,生活很荒唐,也做了許多壞事,還跟許多人有關係的樣子。而其中一個,就是我爸。我爸雖然人看起來很懦弱,但他是個非常溫柔的人,一直很關心我媽。」


    「這個平凡的……日常生活,總是這樣。失去之後才發現。太無聊、太沉重了……」


    「我媽發現肚子裏有了我,便撒了謊。我想她一定很害怕。害怕我的存在太沉重,害怕自己的心太脆弱,害怕眼前的黑暗。所以,她扯了倜謊。她不曉得孩子的父親是誰。因為爸剛好就在她身邊,一臉柔和,用輕柔的聲音、溫柔的雙手抱緊她。」


    少女回憶地述說著母親以前告訴她的話。


    他則把隱藏在心中的想法說出來。


    兩人的談話總是不搭調。


    卻奇妙地跟轉盤上的唱片所發出來的bgm(背景音樂),很融洽。


    兩人好像配合著bgm,互訴心事。


    唱片為了把不同的歌曲融合成一體,而不斷地響著。


    「我爸知道我並不是他親生的。我媽是b型,我爸是o型。我卻是a型。即使追溯到祖父母,也不可能生出a型的小孩。我和爸都知道。不知道這件事的人,隻有我媽。」


    「如果想想就能明白,無論如何我都會去思考。不過,我的心無法原諒那件事……」


    「我爸很愛我。把我當做親生的女兒。弟弟出生後,也依然沒變。而我媽酗酒之後會揍我。不過,那時挺身而出、保護我的人,還是爸爸。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不幸的。而且——」


    「閉著雙眼思念某人,或許是件很不幸的事吧。」


    唱片的聲音突然變了調。


    由於是老舊的唱片,所以形狀有點變形。


    夕陽即將西下。


    「而且——我死了之後,也是這樣認為。」她說。


    我死的時候,也不認為自己是不幸的。


    因為我死了,居然還會喜歡上人。


    黃昏時分,又遇到那個純白色的少女。


    ——鈴。


    那個一身純白色裝扮的少女,叫做百百。是一位掌管死亡的使者——死神。


    侍魔黑貓丹尼爾和上次一樣,一臉難為情,眼睛並沒有看著她。


    「——你已經死了。」


    「我知道。」


    對於百百的話,理沙隻是簡單地點個頭。


    「是嗎?那麽,你為什麽還待在這裏?」百百也簡單扼要地問。


    不過,理沙很難回答。


    原因?是什麽呢?


    她捫心自問。


    找不到答案。


    就像厚厚的雲層遮住陽光似地。


    「為什麽你已經死了還要待在這裏?亡魂在人間徘徊,是因為對這個世界依依不舍,還是懷著很強烈的恨意。你是哪一種呢?」


    「…………」理沙還是答不出來。因為,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是不幸的。


    應該不是依依不舍。


    盡管如此——


    「在瞬息萬變的事物中,能夠維持不變的,隻有自己。你依然是你。我想那是不會改變的。」


    百百沒有等待理沙的答案。


    就這樣消失了。


    「百百又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坐在百百肩上的丹尼爾說著,垂下頭來。


    不過,那隻是個殘像,其實百百和丹尼爾早就從那個地方消失了。


    六樓那個地方,隻剩下理沙一個人。


    那裏是六樓。


    ——哪兒都不是。


    每到黃昏,理沙就會出現在六樓。


    那裏是,樓梯上。


    那裏是,樓梯平台的一個角落。


    那裏是,欄杆的那一邊。


    那裏是,陽台的對麵。


    那裏是,六樓的某一個地方。


    不知不覺地,就在六樓的那個地方等待著他。等待他放唱片的聲音。


    然後,一如往常地聽到了那個聲音。


    老唱片的雜音,「吱吱吱」地發出粗啞的聲響——


    他住在六樓的一個角落的房間,常常放老唱片來聽。


    理沙還記得第一次聽到的曲子。很久以前,她曾在電視的經典老歌特別節日中或哪裏聽過。


    聽到的雜音很多,都是一些模糊的音節。


    不過,習慣數位錄音的理沙,覺得它很新奇。


    然後,少女像是被那個聲音所引導似地遇到了他。


    他總是放著唱片,對著天花板吟詩般地說話。


    理沙第一眼看到他,就被他強烈地吸引住。


    這種感覺,是什麽?心裏小鹿亂撞,又代表什麽?


    望著他的視線、動作以及痛苦地拚命回憶什麽的表情時,感覺自己現在不應該會有的感情,好像又複蘇了。


    他似乎有喜歡的人。盡管如此,自己卻不知不覺地喜歡上他。


    為什麽人死後還會喜歡上別人?


    感情這種東西,到底是什麽?


    即使失去肉身,也能擁有感情嗎?


    這是什麽?


    喜歡的感覺是什麽呢?


    不怎麽特別,又很特別。


    這是什麽?


    死後的我所擁有的東西。


    這到底是什麽?


    唱片依舊響著。


    他像吟詩般地跟理沙說話。


    不,他是在跟自己講話,跟心靈深處的自己說話。


    他的強烈思念,吸引著理沙。


    他思念某人以及忍受揪心之痛的表情,令人憐惜。


    理沙可以聽到他說的話,但他聽不到理沙說的話。她隻是單方麵地聆聽、接收他的話語,回答他的問題。不過,他聽不到她的回答。


    而且,還有老唱片的雜音。


    理沙不知怎地很喜歡這段時間。


    不過,這種「感情」到底是什麽?


    我已經死了,沒有肉體。


    難道感情這種東西,無所不在嗎?


    這種感情,是真的還是假的?


    從這個六樓所看到的景色和粗啞的雜音也是——我到底怎麽了?


    明明思念這裏,我卻不在了。


    我明明在這裏,我卻不在了。


    我明明不在了,卻思念這裏。


    「他的眼睛並沒有看著我。」


    她樂滋滋地想著他。


    九月的夏日微風。帶點熱氣與苦悶,緩緩地吹起行人的頭發。


    吹幹了人們微微出汗的身體。


    一到黃昏,理沙就出現在六樓。


    在此之前——她完全不存在。


    就像街燈在固定的時間會自動亮起來一樣。


    然後,空虛地徘徊著,現在,她正站在他房間的陽台上。


    今天,那位純白色的少女並沒有出現。


    也沒看見那隻大眼黑貓。


    風吹拂著,從建築物之間橫掃過去。「咻咻——」的風聲,聽起來好像合唱的聲音。街道並沒有發現不知何時消失的、自己的這個角落,而一直唱著歌。


    那是這裏嗎,還是哪裏?


    那是在這裏嗎,還是在哪裏?


    一定沒有人知道。


    沒有發現它而一直不斷地唱著歌。


    沒錯。從他房間傳來的唱片聲,一定都是那樣的歌。


    期待地伸出手,卻觸摸不到。


    假裝把昨天的事全部忘光光,毫無意義地不斷地辯解著。


    這些曲子是為了讓這樣的人驀然回首而不停地播放的。


    所以,我也——


    唱片又在同一個時間響起。


    不過,那天、那個時刻,唱片聲瞬間被抹去。


    在陽台的對麵,一道紅色的光芒照了過來。


    遠方的救謢車響著警報器呼嘯而過。


    那個聲音在理沙聽起來,就像引起不祥事件的耳鳴一樣。


    不久,它形成一個漩渦,聲音和顏色將一切吞噬掉。


    理沙也差點被吸進去而消失無蹤。


    白色與黑色的柏油。


    暗紅色、夕陽、血紅色。


    在漩渦之中,理沙發現了「什麽」。


    那是無形的東西。看不到的東西。


    她伸出手,想要觸摸它。


    因此,理沙似乎想起了「什麽」。


    然而,不知何故她並沒有理會它。反而投身於漩渦之中。


    不久,聽到唱片的聲音。那個漩渦不知不覺間消失了,理沙讓一切消失在音樂中。


    然後,站在他旁邊。


    你在天花板的宇宙中看到什麽東西呢?


    我隻希望能一直這樣待著。


    不可以這麽任性嗎?


    他說著話。


    談論今天發生的事情與感受。


    就像在寫日記一樣。


    配合唱片的聲音,仿佛在吟詠詩歌似地。


    理沙側耳傾聽,說了許多話,雖然對方永遠聽不到她的聲音。


    她知道他們倆絕對不會有交集。


    正因為如此,她才第一次覺得自己很不幸。真的這麽想。


    以前明明不覺得自己不幸啊。


    她自己也不明白,但隻要待在他身邊,就覺得很安心。


    不知道感覺這種東西,是否到處都有?不過,她希望自己的這個感覺是真的。


    雖然心裏真的有點難受。


    「——明明在追求什麽,但這個世界,有時候什麽都沒有反而比較好。真是奇怪的話啊。明明希望有人幫助自己,卻沒有向任何人求助。哎,那個……我也是一樣。即使很愛慕她,也不敢表達。思念令人心痛。不過,已經……」


    理沙坐在一旁聆聽他說話。


    就在床鋪的旁邊。這個距離說近不近,說遠不遠。


    理沙很想回應他的話,但不知為何想起了母親,因此並沒有像以往一樣把浮現在自己腦海裏的話語說出來。


    從母親所講的故事片段來看,理沙以前認為母親一定從來沒有真心地愛過一個人。


    不過,或許自己搞錯了。也許不是這樣。


    母親喜歡上很多人。


    還曾經同時跟好幾個男性交往。


    不過,她那個時候,都是百分之一百、百分之一百二十地喜歡那些人。


    她喜歡他們,而且是認真的。


    隻是喜歡的時間有長短之分而已。


    母親本來就是那種易熱、易冷的個性。


    她總是很努力地去獲得自己很想要的東西,但一到手,熱情立即冷卻下來。


    厭煩了。


    母親就是這樣熱情奔放的人,受到許多人的愛慕。


    母親很爽朗、不拘小節。


    而且,對自己很誠實、平易近人、一毫無心機,讓人不能不管她。


    這一切的一切就是她吸引人的魅力,令人不知不覺地愛上她。


    另一方麵,我又如何呢?


    沒有喜歡過誰,也沒有跟別人深交過。


    隻是習慣假裝看透一切、對一切死心。


    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除了這裏,我哪裏也不能去。


    隻能在規定的範圍、界線中活動。


    全部就是這樣。


    這裏有我的生活、愛慕的人、親人以及一切。


    我覺得這樣就很好。


    父親總是很溫柔,母親則是笑日常開。


    雖然她有時喝了酒會揍人。


    我想那一定是因為害怕。


    母親一定是覺得自己太幸福了。


    所以,她很害怕有一天會失去它。


    為了擺脫這個恐懼,她才會想利用喝酒忘掉它。


    可是,母親揍了我之後,總是會哭泣。


    哭著說:「對不起,下次不會了。」


    不過,她還是無法克服自己的恐懼,又——


    「怎麽辦……」


    理沙想起家人。


    溫柔的父親、笑日常開的母親以及自大又很率直的弟弟。


    黃昏時分,樂聲響起。


    一個中板節拍、聲音嘹亮的女性的歌聲,融入體內。


    他凝視著天花板,一臉嚴肅。


    他一直在想事情嗎?怎麽一動也不動地。


    理沙突然很想回家。


    雖然知道回去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因為自己已經死了。


    不過,她就是有一股衝動。


    人一旦失去了肉體,或許會受到感情這種東西的支配。不過,如果現在理沙的心裏有感情的話。


    她覺得自己有類似那種感情的東西。要不然,她不會喜歡上人。


    失去肉體後,深埋心底的感情會冒出來,真的很奇怪。


    離夕陽西下還有些許時間。


    夕陽的紅光穿過他房間的窗子,照在理沙身上。


    理沙第一次決定從六樓走到外麵。


    ——鈴…


    …


    家。


    一點兒也沒變。


    燈亮著。家人好像在的樣子。


    不過,燈雖然亮著,但總覺得有些陰影。


    啊,原來如此。


    因為,我死了啊。


    說起來,自己有多久沒回家了?


    想不起來。


    家。


    是在一棟大廈的六樓。


    和他一樣都是六樓。


    啊,玄關的花不見了。


    那是我插的。


    一定是凋謝了。


    我的房間。


    一點兒也沒變。


    某天早上,我去上學時——


    咦?某天?


    什麽時候?


    爸爸,媽媽……


    她在一個房間發現父母的身影。


    母親坐在理沙的遺照前。然後,邊道歉邊哭泣地說:


    「理沙,對不起……對不起……」


    窗戶開著,窗簾隨風飄動。


    「理沙啊。」


    母親緊抱著理沙的遺照倒在地上。


    父親則靜靜地挨近她。不發一語,溫柔地抱著她的肩膀,陪在她身邊。啊,媽媽,我在這裏啊。


    為什麽你要道歉呢?


    沒有那個必要。


    我在這裏啊。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跟你說。


    我在這裏,你不要哭了。


    可是,不行。


    你看,即使我伸出手,也無法觸摸你。


    我是透明的。


    雖然我就在你旁邊。


    我是透明的。


    啊,媽媽。


    我在這裏啊。


    ——我為什麽,


    死了呢?


    她不知道自己死時發生的事。


    不記得了。


    自己在何時、何地、如何死的?


    她完全不知道。


    等她驚覺時,就已經在六樓了。


    被他的老唱片吸引著。


    她一看到他的臉,心裏就覺得很難受。


    感覺有一股衝動,像是要喚起自己的記憶似地。


    然後,又被他一心思念某人的模樣所吸引,進而喜歡上他。


    死去的她,並沒有想過以前的事,也沒想過自己以後會怎麽樣。


    不過,當她一看到母親哭泣的樣子,就改觀了。


    我,為什麽死了呢?


    理沙同樣在黃昏時分、老地方的六樓,傾聽他放的老唱片的聲音和他的心事。


    「我也該結束了。」他說。


    「她總是看著窗外。我也隻是想看一樣的景色……沒錯。既然是偶然相遇,就必然會分手吧?那麽,就由我來讓這個必然性發生。」


    他突然看向理沙這邊。


    理沙嚇了一跳。


    他還是第一次麵對她。


    以前他都是對著天花板說話,看也沒看她一次。


    理沙大吃一驚。


    不過,她立即發現。


    那是她的心理作用。


    ——他並沒有看著我。


    他隻是單純地望著窗外。


    平常他都隻是對著天花板講話,今天是怎麽了?


    不過,理沙的疑問就和她以前所說的話一樣,並沒有傳到他耳裏。


    夕陽把整個房間照得火紅。


    唱片的聲音雖然斷斷續續的,依舊在轉盤上轉動著。


    她以前從來沒聽過這首曲子。比之前的任何一張唱片都來得古老。


    警報器又響了。


    她覺得耳鳴,眼前有一圈一圈的漩渦。


    然後,他笑了起來。


    抱著頭笑著。


    陽台的對麵,紅色的燈光並沒有消失在暗紅色的夕陽中,還在遠處響著。


    六樓、房間、窗外。


    窗簾、斜陽、忘了喘息的世界。


    他笑著。


    發瘋似地開始狂笑。


    發瘋似地開始又笑又哭。


    「——我殺了人。」


    理沙聽到那句話,一點兒也不驚訝。


    啊,原來是這樣啊。她並不覺得奇怪。


    「我殺了她……沒錯。我殺死了她。我很喜歡、很喜歡她……如此地愛她。明明很愛她。可是,沒有辦法。因為,她……鳴哇啊啊啊啊———————」


    少女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不幸的。


    即使知道了真相。


    夕陽裏,有一個小孩子揮著手看著遠方。


    在暗紅色的天空下,凝視著我。


    九月的天空,又長又遼闊。


    捎來比自己身影還長的影子。


    送給我。


    少年第一眼就被那個少女所吸引。


    他是在每天上學的電車裏看到她的。


    那個少女長得很漂亮。


    長長的頭發和大大的眼睛。


    不過,她的表情總是一成不變。不曉得在思考什麽。


    少年一直在注意她。


    不久,少年發現自己喜歡上她。


    然而,他隻是一直看著她而已。


    少年每天一回到家,就放喜歡的唱片來聽,並想起她。


    想著想著。


    希望、思念……


    越來越膨脹。


    可是,少年的思念太強烈了,於是開始走上極端。


    每天跟蹤她回家、一直望著她的房間發呆,已變成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不久,少年發現一件事。


    她絕對不會瞧自己一眼。


    為什麽她的眼裏沒有我?


    她明明有一雙又大又漂亮的眼睛啊。


    為什麽?


    我這樣一心一意地看著她。


    我明明就在她的旁邊。


    有一天,她和某個人在一起。


    她偶爾在電車裏碰到一個剛好和她同方向回家的男同學。


    可是,少年看見了。


    看見她微笑的樣子。


    看見她聽著那男生的無聊廢話。


    對她來說,她隻是禮貌性地微笑,並沒有很仔細地聆聽對方講話,但少年無從得知。


    膨脹的思念,突然啪地一聲裂開了。


    微微地裂開了。


    為什麽?


    你就是不對我微笑。


    為什麽?


    你就是聽不到我的心聲。


    為什麽,你就願意聆聽那種家夥的鬼話?


    我明明就在你身邊。


    思念開始快速地往負麵的方向發展。


    黃昏、暗紅色。


    歸途。


    電車。


    手。


    許多人。


    成群結隊。


    帝甩古半。


    紫色、光線。


    煞車的噪音。


    裙子擺動。


    ——他下手了。


    下手殺了她。


    如果你不能成為我的,如果你會成為別人的,


    那麽,誰也得不到你。


    所以,他殺了她——戶時理沙。


    戶時理沙死了。


    被人殺死了。


    理沙——想起來了。


    有人把她從車站的月台推下去,害她剛好被進站的電車輾過。


    理沙墜落之際,看到一個少年臉上似是怯懦、欣喜,又似是恐懼、微笑的表情。而那個少年,此刻就在她的眼前。


    有那種堅貞不移的情感嗎?


    有那種永不磨滅的思念嗎?


    沒有這些東西,或許是因為這個世界早就消失了。


    那樣的話


    ,我想在這個小角落確實地擁有它。如果失去感情,會到處飄泊的話。


    那麽,我想保有這份愛。


    我終於發現了。


    從一開始,既沒有失去也什麽,沒有獲得什麽,什麽都沒有。


    他喜歡她。


    而殺死了她。


    她喜歡上他。


    而被他殺死。


    她在這裏。今天也是在六樓的某一個地方等著他。


    他放的唱片聲,是這個失落世界唯一確實可靠的東西。


    所以,她等待著。


    ——即使他不在了,也一直等待著。


    「真相早晚會大白……」


    純白色的死神舞動著。


    她沒有拭去臉上的淚珠,像在風中飛舞的花瓣一樣,運送人類的靈魂。,哀傷的,不是自己。


    哭泣的,也不是自己。


    因為,又有人在啜泣了。


    她舞動著。


    在白色死神身旁的黑貓,也張開像蝙蝠的翅膀,同樣地舞動著。


    而掛在它頸上的那個誇張的鈴鐺,


    鈴、鈴~~~~~


    也隨之作響。


    夕陽西下。


    聚集的雲層,不知不覺間遮蔽了星空。


    然後,他死了。


    發瘋似地狂叫著,從夕陽照射的陽台往空中縱身一躍。


    從六樓的房間跳下去,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窗戶動搖著。


    不過,她在等他。


    等待以前那個老唱片再度響起。


    夜晚來了又走,換成了白晝,白色的陽光照耀著世界,然後,紅色的夕陽又再度照在她身上。


    沒有永遠不變的事物。


    她明白這個道理。


    不過,她相信一定有不變的東西。


    她很想相信。


    現在,她在這裏。


    等待著一個不在的人。


    等待著某個人。


    老唱片的雜音,隻有它才是確實的。


    失去時間的場所,停止的唱針聲。


    等待某個人的少女。


    九月的夏日微風,響起一陣陣的聲音。


    白色死神舞動之時。


    黑貓的鈴鐺「鈴鈴」作響之時。


    在世界的邊緣、角落的人。


    溫柔、哀傷以及遙遠思念的歸所。


    送給總有一天會遠行的旅人。


    暗紅色與風聲。


    想起一無所有的時候。


    既非幸福,亦非不幸。


    現在,確實的東西——


    是幸福的形式。


    她總是在等待著。


    sunnysidegirl(ai-edit)-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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