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田萬裏正在試穿牛仔褲。


    這家二手服飾店的狹窄試衣間簡直臭氣薰天。


    包括獨特的、類似像洗衣精或衣物柔軟精之類的人造花香味。以及來自半塊榻榻米大小的絨毯地板發出的腳臭味。另外一股味道是強烈到足以致死的車用除臭劑(夏威夷椰子味),為了遮掩腳臭味而擺在試衣間角落。


    換氣扇另一側傳來混雜香煙與便當的濃濃味道,或者隻能以打工休息室臭來形容。也許是店麵位在地下室的關係,店裏甚至充滿下水道與廁所的臭味。


    這些臭味在狹窄空間裏完美融合、滯留,從剛才開始就透過鼻腔黏膜劇烈侵襲我和萬裏的神經中樞。有點像暈車時一樣感到不舒服、頭痛、腳步不穩,胃部由下往上大力扭攪。搞不好真的會吐出來。


    客人隻要在店裏待上一會兒都覺得難受,難道店員沒有什麽感覺嗎?難不成鼻子已經麻痹了?不,就是因為覺得臭,才會使用夏威夷椰子除臭劑吧。但是感覺這個除臭劑強烈的甜膩氣味才是最糟糕的罪魁禍首。


    我忍著不適,姑且靜靜站在試衣間角落,望著無趣也沒欣賞價值的萬裏換衣服。


    靜靜待在這裏不動,感覺似乎就快被頭上天花板角落那個漆黑的螺旋空間吸進去,變成一灘濕黏、剝不下來的東西。


    身為幽靈的我會產生這種想法,表示這個地方鬧鬼……


    「……噫!唔……!」


    雙腿穿上超便宜的1600元牛仔褲,萬裏低頭準備扣上麻煩的前扣時,正好吸入過濃的臭氣嗆到。咳個不停的他一邊壓製湧上來的胃酸,總算勉強撐過。


    「感覺如何?」拉上的布簾另一側傳來店員語尾上揚的詢問。萬裏連忙把扣子全部扣好,拉開布簾,套上鞋子走出試衣間。他還沒換穿琳達送的new bnce。今天穿的是平常那雙jack purcell。


    我也和萬裏一起逃出狹窄空間。咻。呼。狠狠深呼吸。能夠這麽做也是因為我是普通人看不見的幽靈,擁有實體的萬裏因為介意店員,所以盡量避免發出聲音,隻能用嘴巴拚命呼吸。


    吊兒郎當的店員身上的飾物碰撞出聲,蹲下隨意整理萬裏的褲擺。接著晃動有如酒店小姐高高盤起的頭發隨意看著萬裏,以不必要的大嗓門開口:「咦?沒想到還不錯嘛?你看,身材看來變好了!」


    這麽說來也沒錯,鏡子裏的萬裏看起來比平常聰明多了,雙腿也顯得修長。


    喔,真的耶!萬裏有些蒼白的臉露出傻笑,一邊轉身照鏡子,確認屁股一帶也變得緊繃。這條褲子穿起來比目前擁有的任何一條牛仔褲都好看,就買這條吧。


    萬裏打算買套新衣服,參加明天晚上岡千波主辦的一年級聚會。


    興奮的模樣就連旁人也替他感到難為情,連試衣間的鏡子隻是動過手腳,要讓人變得修長都沒注意。


    店員絕對不站到鏡子前麵(因為客人會發現鏡子與現實的差距)。快速折起、放下褲腳,確定沒必要改短之後,「就買這條。我去換下來。」萬裏再度拉上試衣間的布簾。


    看樣子他已經確定要買了。嗯,畢竟那條簡單的直筒褲在鏡子裏看來不錯。再說隻要超便宜的1600元。褲子上也沒有奇怪的刺繡或是多餘的東西。


    經常遇到這種情況,在二手服飾店花車上找到顏色不錯的牛仔褲,拉出來一看發現大腿有誇張的中國風老虎刺繡,或者是側麵縫線貼了整條詭異的織帶等等。


    雖說是魔術鏡讓這條褲子穿起來好看,不過撇開這點不提,這條褲子還是及格。好,萬裏買吧。我對鏡子裏的萬裏比個ok手勢。


    萬裏以興奮的表情解開扣子、脫下午仔褲,卻突然停下動作,呈現褲子拖到一半、內褲露出來的姿態——任誰看到都不會覺得開心吧——彎腰的半裸男子僵在原地,似乎正盯著試穿的牛仔褲內側、跨下那裏的縫線。


    我試著從他身後偷看,想知道他發現什麽。下一秒鍾,我的背部也竄過一陣寒顫。那的確是……


    在正中央的縫線附近,正好就是鼠蹊部與屁眼之間,有一道說不上是黑色或褐色的微妙汙漬沾在上麵,去也去不掉。


    以位置來說,好像是……我實在不想說,不過似乎是……簡單來說就是那個吧?


    我覺得最好向剛才的店員問問:「這是怎麽回事?」如果店鋪願意協助徹底清除汙漬,那就是運氣好。如果店鋪不願意幫忙處理,我們也可以拒絕不買。反正褲腳也沒有修改,穿起來好看也不過是鏡子作祟。


    但是萬裏隻是凝視縫線不知道在想什麽,維持褲子脫到一半的姿勢,停止動作陷入沉思。怎麽了?要是在意就說,或者幹脆不買——我在背後念念有詞,但是萬裏沒有注意,隻是靜止不動,或許是在猶豫該不該買下。如果抱持疑問就算了,放棄放棄——我拍拍他的背。


    萬裏當然不可能發現。嗯……他皺起眉頭再度偏頭沉思。完全被試衣間的鏡子陷阱蒙騙了。夠了,我叫你別買!我更用力地推了他的背後一把。就在這時。


    「啊、啊、啊……!」


    發生了身為背後靈的我也不忍目睹的悲劇。


    這絕對隻是偶然。真的不是我推他的關係。


    萬裏自己腳步不穩失去平衡,露出整個屁股,一隻腳從試衣間的布簾後麵跳進明亮的店內。跑出布簾外麵。唔哇,唔、哇啊啊啊……


    ……幸好店裏沒有其他客人。萬裏單腳往前跳,正好猛力撞上人在附近的那名店員。他抱著對方支撐自己,才勉強沒有跌倒。


    對不起……不好意思……萬裏忘我道歉,露出整個屁股、腳上隻穿著襪子,丟人現眼地跑回試衣間。


    丟臉到這種地步,似乎反而不會臉紅。萬裏黑著一張臉,快速脫下牛仔褲。以失火的速度快速穿上原本穿來的牛仔褲,再以近乎看不見的速度整理隨身物品來到收銀台:


    「我買這個!監……監視器有拍到嗎?」


    萬裏以驚恐的表情戰戰兢兢詢問剛才的店員,眼睛看著店內用來防盜的幾台監視攝影機。店員若無其事地收下現金,遞過收據,動作熟練地折好牛仔褲,一邊小聲說道:「那是假的。」接著露出溫柔的視線輕輕笑了。「我什麽也沒看見。很嗨喲。」這名店員雖然很輕浮,也聽不懂他說的話,不過他的內心真像天使。我也要向這間店道歉。真是對不起,我一直批評你很臭。


    收下袋子的萬裏鞠個躬,也不顧店門還沒完全打開就全速跑上階梯,到了馬路依然繼續衝刺。他正在加速逃走。看樣子剛才那詭異的汙漬什麽的,早已遠離他的腦袋。


    這時手機響起,萬裏邊跑邊打開蓋子。


    『喂?』她的聲音透過電話聽來帶著鼻音。


    『你忙完了嗎?我剛離開美容院。』


    加賀香子從同一條街上另一個地方打電話過來。第三堂課結束後,萬裏與香子一如往常在大廳碰麵,一起搭電車來到這裏。接著在十字路口揮手道別去忙各自的事,並且說好待會兒見。香子走向常去的美容院,萬裏打算到前陣子柳澤帶他去的幾間二手服飾店逛逛。


    「我也忙完了!雖、雖然未能盡如人意……總之是結束了!你該不會是剪頭發吧?」


    『沒有,隻是護發而已。多田同學買了什麽?』


    「買了牛仔褲!好,你在剛才的路口等我,我馬上過去!」


    萬裏氣喘籲籲說完,在行人穿越道的紅燈前方停下。撥開遮住眼睛的瀏海,大大呼了一口氣。『好,我現在也立刻過去。』回答之後掛掉電話。


    萬裏的臉頰因為湧上的血氣泛紅,太陽穴微微滲出汗水。站在黃昏的街角,他看起來正在發光。


    萬裏輕咳一


    聲,將手機收進褲子後麵的口袋裏,把二手服飾店的袋子夾在腋下。


    甚至從襯衫外麵都能看得出他的心髒正在噗咚狂跳。或許是因為剛才超級丟臉的記憶,加上稍微跑了一段路,還有等一下和加賀香子約好喝茶的關係。話雖如此,反正他們也不過是要去最愛的星巴克。


    最近這個星期,他們老是兩人一起去同一間星巴克,喝著同樣的小杯那堤(有時是本日精選咖啡),聊著上課、社團、食物、網路看到的笑話、雜誌介紹的店家等等……他們就像女性朋友一樣親密又愉快地反覆聊些自在的話題。有時或許是因為難得出門,偶而也想去不同地方,所以會提議去veloce。然而並非隻是如此。


    不過在哪裏喝茶、談些什麽話題對於萬裏來說不重要。在學校裏碰麵、一起上課、喝茶、閑聊、寫mail、並肩走在一起、有時一起出去玩——這些事情不斷循環,對於萬裏來說才有意義。在我看來他很珍惜這些循環的累積。


    萬裏天真無邪地打從心底深信這個「好友日常循環」總有一天會描繪美麗的螺旋,逐漸走到與最初不同的地點。單純的他對這點深信不疑。


    所以他無心地繼續這個循環。萬裏相信每重複一次,線條就會變得更深,越接近他期望的形狀。有著幼稚潔癖的他認為若是太過刻意,一切都會變成枉然。


    我看向車輛往來的馬路另一頭。


    東京的春天即將結束。


    空氣帶著溫暖的濕氣。


    逐漸為黃昏滲透的街上,流行的店鋪櫥窗有如繁星閃爍。往來人群的手機、裝飾在咖啡店門口的蠟燭、裝飾樹叢的led燈泡、川流不息的車燈,無論哪個光芒都過分強烈,叫人目不暇給。


    從這裏看不見約好的路口。當然也不可能看到加賀香子的身影。雖然兩人就在同一條街上,對我來說,他們兩人的距離依然相當遙遠。真的能夠「立刻」就到嗎?


    再說萬裏還不能向前走。


    現在是紅燈。


    我們隻能夠並肩站立,焦慮地原地踏步。


    ***


    小岡說預約時間是下午五點。


    好早啊——萬裏如此心想,但是小岡以動畫聲優的聲音強力主張:「因為一千元喝到飽是下午五點到八點嘛!」料理是一個人兩千。這家在學校附近掛著大型廣告看板的連鎖居酒屋位在大馬路旁邊,相信大家都知道地點,所以直接約在店裏。


    時間過了下午四點半,萬裏在學生熙熙攘攘的係所大廳等人。他彎著背,雙手插在新買的牛仔褲口袋裏張望四周:心想對方差不多該來了。


    「嘿嘿嘿,多田萬裏!」


    肩膀被人從背後用力一拍,萬裏忍不住回頭。


    「喔!」露出微笑,彼此以手肘熱切推擠對方。來者是二次元君。他們說好下課後約在這裏碰麵。萬裏和柳澤也找了他,準備一起參加等一下的一年級聚會。


    二次元君也和萬裏一樣,打從開學以來第一次參加社團迎新活動之外的團體聚會,因此一直期待今天的到來。隻要相信現今流行的說法:「能夠建構多采多姿人際關係的人,才能夠在人生獲勝。」就不會有人願意錯過這次聚會。


    一看到萬裏氣喘籲籲發mail說自己為了參加聚會而買了牛仔褲,二次元君也馬上特地前往下北沢到代宮山一帶的服飾街。現在身上穿的學院風窄版襯衫大概就是戰利品。


    「喔,二次元君,這件襯衫真好看!」


    「嘿嘿嘿!萬裏不也買了牛仔褲?就是這件吧?好看好看。」


    「在試衣間試穿時更好看。對了,你的狀況如何?今晚是超便宜喝到飽喔,可能還會混著喝。酒量好嗎?」


    「我當然做好萬全準備了,現在要我喝幹洗手或福馬林都沒問題。啊、不過去店裏之前,還是先去一趟便利商店吧?我可能需要薑黃能量飲料。」


    「好啊,我也要喝牛奶保護胃壁。話說回來……耶?我現在才注意到,今天的一一次元君頭發好像比平常更清爽閃亮?」


    「啊、頭發?被發現了嗎?」


    離開三次元,決定活在二次元的二次元君在三次元的燈光照明下,用手指撥撥莫名亮麗耀眼的頭發。


    「其實我稍微染過了。造型師幫我混合灰棕色和金棕色,說這樣看起來比較立體。」


    「真的假的?咦,就為了今天的聚會?做到這種地步?喂喂,這是怎麽回事,莫非你其實很希望在三次元受到歡迎?」


    「才不是!隻是碰巧!你在開什麽玩笑?在三次元受歡迎又有什麽意義!」


    「呃、啊、對不起……」


    「既然了解說話就小心一點!每句話裏都存在小言靈(屬於精靈族奴役係·黑長發,碧眼,幼女,天才,會用地瓜葉遮雨,除了使用法術以外都很沉默,熱愛閱讀)喔!再說我可是賭上性命和自尊,決心取個二次元老婆!這是信用問題!」


    「真是對不起……」


    「好!原諒你!染頭發真的隻是偶然。我有個姐姐,她的朋友現在是美容師,所以拿我的頭發練習染發……老實說,你覺得怎麽樣?我是不太了解。」


    「嗯,很好看。我懂我懂,有光澤又具低調時尚感。原來是染發啊……」


    「萬裏染過嗎?」


    「沒有。我想大概沒有。靜岡沒有這麽時尚的東西,」


    「騙人,明明連鋼彈都有。軍事力足以與擁有東京國際展場(有什麽事會變身機器人!)的東京抗衡。」


    「唉,靜岡雖然有鋼彈,不過那些白色的家夥頂多隻能幫忙采茶。」


    「別搞出v鋼彈的世界觀。喔,我的手機響了。」


    二次元君露出詭異的笑容,從時尚斜背包裏拿出iphone,以熟練的手勢觸控螢幕。隻要別去計較他的保護殼是綾波作戰服款式,那個修長身形擺出那個姿勢,還滿像一回事的。


    雖然大家稱呼他二次元君、雖然他豪邁表示對三次元沒有興趣,這個人不知為何帶有富含品味的氣質。本名佐藤隆哉的他身形瘦長,總是戴著眼鏡,穿著粉紅色、紫色等色係的服飾,頭發也一如所見亮澤清爽。為人好相處,真是個好人。


    「是柳兄傳來的mail。他說被找去學生事務組,要我們先去店裏。好,走吧。」


    「啊、再等一下,其實還有一人也約在這裏。加賀同學也會來。」


    「咦?加賀同學!是那個加賀同學?」


    二次元君一邊用雙手將頭發弄得蓬鬆有份量,一邊「嗚噗!」笑了,把眼睛睜得老大。嗯,我知道他想說什麽。


    「對,那個加賀同學。」


    「……這裏?也就是說……那個、那位小姐也打算出席這場普通人的眾會?」


    「是的是的。一方麵是她似乎喜歡喝酒。二次元君不也和我們一起喝過?記得嗎?那次在山裏……在我們碰到的那場結晶大人研討會。」


    「我那時一滴酒也沒喝!你們感情很好嗎?這麽說來,你昨天好像也提過和她一起去千駄行吃晚飯吧?然後你們也加入同一個社團不是嗎?不會吧,這是怎麽了?怎麽回事?想要急速發展嗎?」


    「就跟你說我們隻是朋友。我和加賀同學的關係就是所謂se!」


    and the city!


    自覺好笑的萬裏滿臉笑容,手插腰擺出擺出人妖姿勢大喊。「吵死了——!」二次元君用手刀戳向萬裏的腹側。


    「可是,不對……加賀同學不是……那個,前陣子你不是說她和柳兄有過什麽嗎?後來怎麽了?之前萬裏不也說過加賀同學想要結婚還是訂婚,遭到柳兄斷然拒絕還是甩掉等等的八卦……」


    「什麽八卦?」


    背後飄來輕柔的玫瑰香氣。


    唔哇!二次元君往後一退,萬裏也尷尬轉頭。


    「久等了,萬裏同學。好久不見,二次元同學。」


    ——也就是說,萬裏這個大嘴巴把香子和柳澤的事全都告訴二次元君,到了現在事跡敗露了。


    不知道香子心中有何感想,不過她姑且露出完美的笑容:


    「別在意我和光央的事。我們隻是青梅竹馬,現在已經差不多是陌生人,毫不相幹。就是這樣。」


    又說這種話。


    接著她微微一笑,展露華麗的薔薇女王風格。


    看見過於炫目的香子現身,說不出話來的二次元君呆立原地,不清楚有沒有聽進她說的話。不隻是二次元君,聚集在學生會館中的其他學生也突然鴉雀無聲,不斷轉頭窺視這邊,視線離不開耀眼的香子。


    比平常更豐盈的深褐色華麗長卷發因為前一天的護發更加美麗動人。光澤緞帶材質的發箍是高貴的黑色。


    完美的珍珠色肌膚搭配比血更紅的口紅。


    閃閃發光的眼睛,淺灰色的眼影閃耀冰冷珠光。纖細鎖骨陰影以鑽石排出鑰匙形狀的項鏈隨著擺動發出強烈光芒。


    二次元君因為超級豪華的風格受到驚嚇。就連若無其事地將他擋在身後,保護他的萬裏也說聲:


    「加、加賀同學,你今天真時尚喔?」


    差點就要直接讚歎——超美的!可惜萬裏不是外國人,沒辦法那麽坦率。


    「嗯?很普通吧,和平常一樣。」


    香子雖然這麽說,但是耳環、右手中指的戒指都是花朵形狀的閃亮大顆鑽石。那雙黑色高跟鞋也近乎藝術品。沿著腳板到腳踝骨頭描繪出優美曲線,流利又漂亮。細長的鞋跟大概有10公分左右。可惜她今天依舊穿著黑色褲襪,或許是被蛇咬的傷口還沒複原。


    趕在換季之前,香子就先穿起短袖連身洋裝。胸口是大膽深v的白色與灰色漸層。帶點粗糙光澤的絲緞大量交疊的女性化設計,讓高腰腰線的胸部下方看來像是綁著大蝴蝶結,更加突顯胸部與腰部的急速落差。


    香子的完美令人讚歎。


    她站在這種大學的學生會館裏實在太不搭調、太浪費了。她絕對比較適合待在高級飯店的豪華大廳裏喝雞尾酒。


    「多田同學才是,不也穿著新買的牛仔褲?琳達學姐送的鞋子呢?還沒穿嗎?我還以為你今天一定會穿來。」


    「我本來也打算穿,不過考慮到萬一打翻東西的風險,還是作罷了。牛仔褲是二手的,弄髒了也無所謂。這麽說來,加賀同學今天可以喝酒嗎?」


    「這是什麽問題?這可是聚會喔?當然要喝啊!」


    「因為你還穿著褲襪,如果還是腫脹發炎,是不是別喝酒比較好?對了,二次元君,她在自家院子裏被蛇咬到腳,很厲害吧?」


    萬裏用力搖晃二次元君的手,想要把雙眼迷蒙微張的他拉回現實世界。嚇!二次元君睜大雙眼:


    「咦……?蛇?真的假的?加賀同學住在哪裏?」


    「東京港區。」


    「港區居然有蛇?耶——!嗯,不過市中心的綠地意想不到地多……是日本錦蛇?難道是赤煉蛇?最近有不少人買來當寵物卻逃走,還有從國外進口。」


    香子滿臉憂鬱地往下看,對二次元君搖頭:


    「我也不清楚。隻知道又黑又長,很壯……因為它攻擊我家的貓,所以我一心一意隻想快點把它拉開。腳上的傷現在變成這樣。」


    香子像個魔術師一樣,煞有其事地從包包裏取出手帕攤開,讓萬裏和二次元君看看上麵的花樣。


    那個由藍色和黃色弧麵構成的鮮明花樣設計,的確與前幾天在香子小腿上見到的情況有些類似……萬裏雖然了解,但是二次元君似乎完全不懂這是什麽意思。啥?他看著手帕稍微偏著脖子。


    「多田同學,這就是emiliopi。內出血看來似乎很嚴重,不過沒有化膿,隻要好好消毒,自然就會好。」


    「真的嗎?太好了。所以後來你去了醫院?」


    「我家就是經營醫院。我的母親是醫生,是她幫我看的。」


    「喔——這樣啊。原來如此,經營醫院,這樣我就懂了,怪不得你一副大小姐的氣質。媽媽一定很擔心吧?」


    「她說:『真沒用,你是笨蛋嗎?包起來。』」


    「噗嘿嘿!」聽到那個粗魯的說話方式,二次元君和萬裏都忍不住笑了。香子卻是東張西望看著四周:


    「對了,那個……光央呢?不是說要來嗎?」


    「啊啊,他說會晚一點到,所以我們先走吧?我想去一趟便利商店。」


    聽到萬裏的回答,香子閃耀著淺色的上眼皮稍微閉上。


    「這樣啊。」她點點頭,回應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萬裏將耳朵靠近香子嘴邊,然後就聽見——


    「……晚一點到,表示他還是會來吧。」


    她仿佛是在說給自己聽。


    萬裏瞬間說不出話來,往下看著香子雪白的臉龐。時間暫停。


    ——咦?


    他有些驚訝。感覺背上像是有冰水流過。


    原本以為香子是因為多田萬裏的邀請而願意參加,這麽說……難道不是這樣?而是因為柳澤光央也會參加,所以她才願意參加?是這樣嗎?


    萬裏的胸口突然湧上詭異的感覺。莫非這一切隻是自己得意忘形擅自解釋,事實上根本不是自己期待的那樣?開心過頭,甚至買了條牛仔褲的自己,難道隻是個小醜?


    不對,不不不。忘了吧。萬裏連忙甩頭,拚命地想要把那些莫名真實的討厭想法趕出腦袋。等一下是難得的歡樂聚會,不可以在什麽事也沒發生之前,就因為自己的胡思亂想而壞了心情。


    再說,就算是真的又如何?萬裏自己確實說過柳兄會參加,也曾經希望香子與柳澤的關係能夠修複。而且原本約好一起過去卻有人沒到,無論是誰自然都會在意吧。


    更重要的不是「自然」與否,而是待會兒香子要與執著的柳澤冷靜對話。他們有一陣子沒見麵,香子有許多想法也很正常,另外她也需要心理準備。如果我自認是她的好朋友,就必須了解這一點。


    萬裏的腦袋已經徹底了解。


    但是他的身體依然僵硬,無法出聲。二次元君代替突然說不出話的萬裏對香子說道:


    「柳兄知道店在哪裏,應該馬上就會過來,別擔心。我們差不多該出發了。我想去便利商店買解酒液,那個種類很多。萬裏也說要喝牛奶保護胃壁。加賀同學呢?」


    香子仰整善良的二次元君,手指靠著下巴偏頭擺出可愛的動作:


    「那我也買牛奶好了。」


    她在萬裏身旁如此說道,露出有如薔薇的華麗笑容。


    ***


    「唔哇!這些全都是參加我們聚會的人嗎?」


    把鞋子放入鞋櫃,率先來到包廂的二次元君大聲開口。跟在身後的萬裏也很吃驚。


    以紙拉門隔間的大型包廂,充滿遠超乎萬裏想像的一年級生震耳欲聾的喧鬧聲。


    「唔喔喔……到底來了多少人啊。規模似乎比想像中更大……」


    「咦?怎麽了?」


    香子從萬裏身後探出頭的同時,包廂裏突然爆出大笑。三個人不禁同時掩住耳朵。


    「該不會全學院都來了吧……?」


    現在距離約定時間還早,現場卻已經集合大約四、五十人。接下來還會有人過來,或許香子的疑問並非玩笑話。


    我記得千波的確說過:「隻要是認識的人都找來。」還告訴萬裏如果有想邀請的朋友


    可以一起來,彼此也變成朋友多開心啊。


    萬裏從她的說法推測頂多十人或者再多一點,以為隻是一群打過照麵的同學互相交流的聚會。沒想到——


    「總……總之我們要保住靠背!二次元君,拉門那邊的角落位子還空著!占住那邊!來,加賀同學也快點過去!」


    香子見到包廂裏爆滿的人之後似乎有些畏縮,萬裏推著香子的背來到角落處由四張桌子並成的桌邊,三人背對拉門滑進角落的座墊,從內而外依序是香子、萬裏、二次元君。就在此時,坐在附近的其他同學紛紛看著香子交頭接耳:「啊、是那個美女……!」「她也來這種地方嗎?」「去和她說話,快去!」「不可能不可能!」——香子不舒服地裝作沒聽見,縮起身子企圖躲在萬裏的影子裏。


    萬裏想要對香子說些什麽,附近的家夥卻在此時放聲大笑,輕易掩蓋萬裏的低語。再加上到處傳來歡呼聲、對話與大笑,早早就在炒熱場麵。靠著手機「喂?聽不見!」等交談音量也很驚人。在這些吵鬧聲的包圍下,萬裏無法開口。


    看樣子來不及逃走了。他們三人不發一語,忍不住麵麵相覦。就在此時——


    「啊、萬裏到了——!現在開始還有點早,不過——對不起,能不能幫我把這些傳到那邊的桌上?」


    格外響亮的動畫少女尖聲傳進萬裏耳朵。


    嬌小的岡千波抱著從店員那裏接過的大啤酒杯,搖搖晃晃朝這邊走來。那副模樣讓看到的人不禁捏把冷汗。


    「小小小小岡!危險危險!不要勉強,先放著吧!」


    萬裏連忙伸手將啤酒杯暫時擺在桌上,再傳給二次元君,請隔壁桌的人幫忙傳下去。千波甩動兩隻小手說道:


    「啊、好重!超冰的!話說烏龍茶也來了。可以幫我擺在同樣的地方嗎?對對,那邊,謝謝!」


    呼——!再次重重呼出一口氣。


    這位能幹的主辦人身穿緊身牛仔褲加上簡單的t恤,身上斜背小尼龍包。千波在萬裏對麵的座墊邊緣並攏膝蓋坐下。那對耀眼雙眸有如閃亮星星在唱歌。粗魯扯下用來紮住馬尾的橡皮圈,豐盈的黑發柔軟散落在單薄的肩膀上。千波伸手胡亂撥弄一頭漂亮頭發,撥攏放在單邊肩膀上:


    「哎呀,我錯了!你看,這麽多人!每次見到朋友就開口邀約,沒想到居然找來這麽多人,弄成這麽大的場麵!」


    驚慌失措——千波像個孩子皺起臉天真無邪地微笑。


    這是什麽?可惡,她今晚似乎特別可愛?萬裏雖然驚訝,依然開口對她說:


    「主辦人辛苦了!你一個人處理也很累吧?」


    「幸虧有大家幫忙才有現在,不要緊的。不過我還有事要麻煩萬裏幫忙喔。」


    「需要幫忙盡管說。我們幾個剛到,還為了這個超乎想像的規模驚訝不已。這位是今天一起來的二次元君。二次元君,這位是小岡。和柳兄同樣是電影研究社的成員。」


    萬裏再次將身旁的二次元君介紹給千波。「耶!」千波元氣十足地舉起一隻手:


    「你好,二次元君!今天一起痛快喝吧——!來,擊掌擊掌!」


    「啊、你、你好……!如果有什麽需要幫忙也盡管告訴我!嗬嗬,擊掌!」


    千波與第一次說話的二次元君大聲擊掌,發出「啪!」的爽快聲響。千波這一招擊掌快速與人拉近距離,真是高招。


    二次元君的人中馬上就像超越次元的銀河鐵道鐵軌一樣伸得很長。他開心看著千波碰過的手,有如熔毀的核子反應爐爐心一樣燙。喂,二次元君!這裏是三次元喔!振作一點!會死的!即使萬裏用手肘撞他還是無效。


    千波接著麵帶笑容轉向香子:


    「感謝加賀同學過來!我很高興!我們要一起開心喝酒喔!」


    她的活力讓全美為之感動。擊——掌!與麵對二次元君時相同,千波也舉起手。


    「……」


    加賀香子不動如山。不但麵無表情,下巴也轉向一旁。這下萬裏改戳香子的手:


    「……你不是打算積極向前gogogo,盡情享受新世界嗎?要是琳達學姐麵對這個場麵,她會怎麽做?」


    萬裏在充滿玫瑰甜美香氣的耳邊輕聲說道。「如果是琳達學姐——」成了最近最有效的鼓舞句子。


    香子百般不願地將嘴唇抿成一條線,不過姑且還是——


    「……嗯!」


    毆打——不,是擊掌。「碰!」地發出響亮的聲音,千波端正跪坐,閉上眼睛,手壓著肩膀暫時品味手心傳來的衝擊。


    好了好了好了——萬裏居中介入,在香子之後擅自對著千波的小手擊掌。「啪!」發出不錯的聲音。


    「話說回來,小岡,你的隨身物品要不要放下?有位子嗎?」


    「不了……我還不確定要坐在哪裏。嗯,不過開始喝酒之後,大概會坐在那裏吧。再說這個東西非常重要,我不能隨便亂放。」


    「貴重物品?是手機嗎?」


    千波臉上掛著惡作劇的表情露出門牙笑了。這時有段距離的某人喊聲:「千波——!你的手機響了!」由此可知包包裏麵不是手機。


    「等一下也會拿給萬裏看。敬請期待!待會兒見!」


    說完就翩然起身往喊她的人那裏過去,結果立刻到處都有人對她招手、叫她的名字,告訴她「某某來了!」或「某某等一下會來。」千波始終無法靠近手機。小小的身體繞圈轉動,和每個人談笑,看起來真的很忙碌。


    二次元君默默看著她的模樣:


    「……我說岡千波長得好可愛……不是,是認識好多人。聽說是直接從附屬高中直升上來的?」


    根據柳澤的說法,岡千波是都立高中出身。「耶——」聽到萬裏的回答,二次元君發出奇妙的歎息:


    「那就真的厲害了,交際能力好強。那些家夥我都沒說過話。萬裏認識嗎?」


    萬裏環顧四周之後說道:


    「我也幾乎都不認識。稍微認識的就隻有……啊、那邊那群女生好像在網球社還是哪裏的聚會說過話……頂多就是這樣。平常老是在一起的人隻有你們和柳兄。加賀同學呢?」


    我想問了也是白問。


    香子沒有回答萬裏的問題,不悅地端坐在吵鬧的空間裏:


    「……總覺得是『歡迎來到我的聚會!就讓你們加入我的圈子吧!』的感覺。」


    漂亮的臉蛋生氣鼓起,枉費她的美貌。二次元君看了一眼香子,不但沒有反駁,反而認同地說道:


    「哎呀,事實就是如此。在場所有人基本上就是與岡千波有關係的人。如果我突然說要辦眾會,絕對找不到這麽多人。我們現在的狀況,就是獲得接觸這個以岡千波為中心的巨大團體的機會。」


    萬裏認為二次元君說得沒錯,隻好重重點頭:


    「是啊。話說回來,就算我說:『我們來辦聚會吧——』也沒有自信有人願意參加。情況大概就是到場的隻有主辦人我,座位空蕩蕩,還要一邊向店員道歉:『啊、其他人馬上到!』一麵打手機叫人,卻一個人也不來……就像這樣。為什麽小岡入學不到一個月,就能夠認識這麽多人?」


    「明明是念同一間大學同樣學院的同年級同學,為什麽差這麽多……?」


    香子說到最後也不禁沉默。無法融入吵鬧的三人默然環視寬廣的包廂。


    明明還沒有幹杯,到處都是吵鬧又興奮的學生腦袋、腦袋、腦袋。


    這些都是連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如果有人吹口氣,就會簡簡單單飛散各處再也不會碰麵,而且一點也不奇怪。


    這個世界充滿這樣的人。


    「我們


    要不要來訂個協定?」


    不一會兒,二次元君開口了。他看著萬裏與香子的臉,同時壓低聲音避開喧囂:


    「萬一我們哪個人有機會主辦聚會,無論如何都要去替彼此捧場。這樣一來至少就能夠找到三個人。主辦人絕對不會一個人……怎樣?我可以發誓,對著前天打出生以來第一次寫完的原創近未來美少女鋼鐵騎兵小說《鐵血女孩!~we are the one~》347kb的檔案發誓!」


    他在桌下伸出手。


    萬裏馬上將自己的手疊上去:


    「同意。那麽我以『bbq_love』……這個幾乎所有帳號都是一樣的密碼發誓。電子郵件、網路、網站瀏覽、其他有的沒的,隻要是必須設定八個字母的密碼,我都是用這個。如果我背叛你們,你們就製裁我吧。」


    香子也將她的雪白小手疊上來:


    「那麽我——前陣子用星巴克發過誓,這次就拿蒂芬妮發誓,對著這個光耀我過去的人生、今後的人生、人生當中所有重要場合、全世界唯一的藍色發誓。」


    單手按著鑲鑽的鑰匙型項鏈發誓。


    那麽一起來!在二次元君的號令之下,三人的手重重一按,接著順勢往後放開。


    三人對著彼此偷笑。


    感覺像是什麽秘密結社,滿好玩的,我們就像是共犯。不過萬裏也希望柳澤能夠加入這個共犯組織。二次元君一定會讚成,但是香子不知會有何反應。


    萬裏正打算提出臨時動議之時——


    「萬裏!二次元君!抱歉我來晚了!」


    修長的身影出現在包廂門口。柳澤一邊拿下帽子一邊朝他們揮手。


    喔喔——萬裏揮手回應。看見萬裏,柳澤突然停下動作。大概是發現坐在萬裏旁邊的香子吧。事實上他還沒告訴柳澤,香子也會來參加這場聚會。


    萬裏原本打算等大家在學生會館集合時再順水推舟:「大家今天好好相處吧——」他心想,或許在那之前,柳澤就會從千波或者其他人口中聽到消息。沒想到情況沒有如同他的預期。早知道還是該用mail或其他方式知會柳澤一聲。就在這時——


    香子原本也看著柳澤,不一會兒不知為何看向萬裏。被她這樣看著反而困擾。跟在柳澤後麵要進來的家夥說聲:「後麵還有很多人,快進去。」柳澤隻好進入包廂,在人群的背與背之間一邊說著:「抱歉,借過。」一邊往萬裏等人靠近。


    「柳兄,嗯,呃——總之你先坐那邊吧。」


    萬裏告訴柳澤的位子在哪邊,同時心想如果柳澤幼稚地說:「這家夥居然在這裏?我要回家!」怎麽辦。


    「……喔。」


    沒想到柳澤很聽話地坐進二次元君身旁的座位。「嗨。」 「喲。」二次元君和柳澤互相微笑打招呼,卻隱藏不住難以雷喻的氣氛。二次元君也感到有些尷尬,要笑不笑地低下頭。


    似乎也很緊張的香子渾身僵硬,隻是沉默裝作不知情。


    「她是萬裏找來的?」


    柳澤以有如輕聲歎息的聲音發問。萬裏盡量以開朗的聲音回應,假裝沒什麽大不了:


    「不,一開始是小岡找的。然後我說我也會去,叫她一起來。」


    「這樣啊。你們的確是前世就認識的好朋友。」


    嗯,大概就是那樣。今天好好玩吧!萬裏對柳澤點頭,不過事實上萬裏無法看向香子。香子現在是什麽表情?這個尷尬的情況該如何化解?這個安排實在太糟糕了。氣氛變成這樣,萬裏不禁覺得或許是自己的責任。


    總之隻希望快點開始喝酒。隻要酒精一下肚,之後總有辦法解決的。


    「啊、小柳!可惡——你終於出現了!明明說好要幫忙準備卻遲到!」


    千波手忙腳亂地越過重重人牆對著柳澤微笑。柳澤的眼睛瞬間為之一亮,挺起身子,雙手交握擺出不適合那張臉的可愛姿態,臉上滿是生氣蓬勃的笑容——這個表情連我都不曾見過——萬裏忍不住仰望柳澤。


    「千波!對不起,原諒我!」


    「真是的——我一直不幹杯都為了等你喔!那麽時間也差不多了,該幹杯了……根本還有人沒拿到啤酒杯啊!好了——傳過去傳過去!看是要自己裝酒還是怎樣都好,反正把杯子一個一個傳過去!」


    見到千波像小老鼠一樣慌亂,所有人趕緊一起幫忙,將擺在桌子下方,端盤上的空啤酒杯傳到每個人手上,用冷水壺裝著的啤酒和烏龍茶則由附近的家夥看情況跟著傳上,總之快點傳就是了。


    「來!」對麵不認識的人也將啤酒杯傳到萬裏手上,萬裏伸手接下,姑且擺在香子、二次元君、柳澤、自己的麵前。「最後一杯!」這時又傳來一杯。


    「啊、這杯是多的!我們全都有了!」


    「咦?我以為還有一個人。抱歉,看錯了。」


    也傳到這邊來!於是啤酒杯繼續往遠處出聲大喊的人那裏傳去。


    所有人手裏總算都拿到飲料,「我要烏龍茶就好。」「我的茶換你的啤酒!」細部調整也告一段落。


    「傳好了嗎?都拿到了吧?很好,那麽就由我這個主辦人!岡千波!帶頭舉杯!」


    即使站起身子依然嬌小的千波高舉比臉還大的啤酒杯。「幹得好,千波!」「耶!超級主辦人!」「小不點!」「看不到你啦!」等等,四處都是加油的聲音、掌聲與開心的笑聲。二次元君和柳澤也熱烈吹口哨參與。萬裏也大喊:「小岡好棒!」並用沒拿啤酒杯的那隻手拍打桌子。隻有香子似乎不太高興地雙手捧著啤酒杯,不過姑且麵對千波的方向。


    「今天很感謝大家前來,我超開心的,我們一定能玩得很盡興!希望今年度入學的各位夥伴能夠團結一心,也希望我們的校園生活過得充實!祝賀我們值得紀念的第一次同學會順利舉行!啊,各位要注意絕對不要勉強一口氣把酒喝光!……有沒有問題?沒問題吧?那麽我們、一起來!」


    全體一起高舉啤酒杯。


    「幹——杯——!」


    配合千波的聲音,所有人齊聲高喊,爆出驚人的歡呼聲。


    「耶——!幹杯幹杯!嘿,柳兄!二次元君和加賀同學也來!幹——杯!」


    萬裏伸長手臂用力碰撞朋友們的啤酒杯,不在乎啤酒灑出杯外,接著大口喝下啤酒。雖然有些不冰,不過啤酒仍是啤酒,他用力灌下啤酒,喉嚨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喝了半杯之後抹抹嘴巴,看向興奮至極的主辦人。千波快速喝下啤酒,還輕鬆地「唔——!」舉手示意,所有人熱烈喝采。萬裏嚇了一跳,二次元君也驚訝圓睜眼睛。


    再看向香子,隻見她有規矩地將手帕鋪在腿上,雙手捧著啤酒杯正要喝,柳澤突然伸長手臂用自己的啤酒杯碰過去。萬裏看見了。應該說事情發生在他麵前,當然會看見。


    「剛才隻有我們沒有幹杯吧?這樣感覺怪怪的。幹杯。」


    「……幹杯。」


    兩位青梅竹馬僅在瞬間四目交會,低聲對著彼此說道。


    這家便宜的喝到飽點酒方式全部以壺為單位,另外還會送來裝得滿滿的冰桶,采取自己倒飲料的方式。


    首先是前方每桌兩壺的啤酒全都空了,盡管如此,大家暫時還能保持秩序。「那是〇〇點的黑醋栗蘇打,傳到那邊那桌。」「這是〇〇點的青蘋果莎瓦,傳到這邊來。」「接下來要喝什麽?」


    但是隨著時間越來越晚,年輕人的腦袋逐漸被酒精侵蝕,已經弄不清楚誰點了什麽,還在想說店員怎麽好一陣子沒有拿飲料過來,又突然送上五、六種色彩繽紛、裝得滿滿的冷水壺,桌上逐漸亂七八糟擺滿一堆喝不出是莎瓦還是什麽果汁加燒酒的奇怪「有酒味」


    的碳酸飲料。


    四周喝醉的家夥也開始出現奇異行徑。


    「你猜這是什麽?葡萄柚莎瓦?莫斯科?究竟是什麽——?」


    「這個顏色……大概是可爾必斯吧……?」


    「反正喝就對了~~!」


    「那邊也混在一起了~~!噗~~!」


    「哈哈哈哈哈哈~~!」


    大家一起爆笑。一邊拍手、一邊靠在一起狂笑。


    有些人甚至拿起水壺直接喝、有些人擅自調起雞尾酒、有些人巡回各桌吃東西,也有些討厭的家夥不斷對女生開黃腔、有些人滿臉通紅躺在榻榻米上、有些人把前菜的青菜擺在那些人的眉毛上。其他還有各種情況,總之從幹杯開始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包廂裏已經達到最高潮的盛況。


    這時的二次元君——


    「噗!這是啥……誰把這種東西丟進來!沒水準!一點常識都沒有!」


    正從啤酒杯裏撈出洋香菜,一臉難喝的表情皺起眉頭。


    這是喝醉的某人把不該丟的食物丟進冷水壺裏搞出來的。萬裏也忍不住看向自己的啤酒杯。看來似乎沒有異物混入的跡象,隻有表麵一層奇妙的七彩油光令人有些在意。


    「這個看來比較正常一點,二次元君也喝這個吧。」


    萬裏的手肘靠在桌上,喝光第四杯貌似烏龍燒酒的玩意。冰塊由喝空的啤酒杯裏落在他臉上。「這個不喝了!」二次元君也把原本有洋香菜的啤酒杯推開,朝另一個啤酒杯和貌似烏龍燒酒的冷水壺伸出手。


    聚會起頭雖然有點遲,不過還是繼續進行。萬裏和二次元君有些跟不上熱鬧場麵。


    包廂裏其他人全部變成醉鬼,隨意癱軟亂坐。有些人鬧到聲音沙啞,也有些男男女女躺在座墊上。被問「〇〇不要緊吧~~?」的人還好,零星躺在那附近、完全受到冷落的家夥實在叫人目不忍睹。


    現場清楚分為「明」與「暗」兩派。


    爛醉沉默的家夥屬於「暗」。無法融入其他人,坐在遠處玩手機或打電動的「我為什麽要來」族群也屬於這一派。男生女生在一起大吵大鬧的家夥屬於「明」。一男一女兩人靠在一起,互換聯絡方式的家夥也屬於「明」。


    不用說,萬裏和二次元君占領的這個角落,很明顯是「暗」。他們在遠離周遭喧鬧的孤島、熱鬧不起來的暗處——


    三一次元的大家好熱鬧……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


    嘴裏含著烏龍燒酒(?)的二次元君以幾乎快被喧囂淹沒的聲音喃喃自語。


    萬裏也以濕潤朦朧的視線稍微環顧四周:


    「我姑且也算是三次元啊……嗯……要不要試著主動找人說話?假裝若無其事地靠近那邊那群愉快的家夥,很自然地混進去試試?我發現有稍微用中文交談的人。」


    萬裏指著那群男女混在一起開心聊天的團體。但是——


    「……不了……總覺得~~那個~~該怎麽說,我覺得和那種人格格不入……啊啊,我想還是算了,今天很累了。夠了夠了,我和萬裏兩個人在這裏悠哉喝酒就好。」


    二次元君棄賽了。


    他懶懶地躺下,背靠著兩個對折的座墊,像個需要看護照料的老頭一樣傻笑。那麽我也這樣就好。萬裏也改變態度,手肘靠著座墊躺在榻榻米上。


    「好!我們兩個男人就喝著難喝的酒悠閑聊天吧。我從剛才就一直很想問什麽是《鐵血少女!》……喔?」


    正要抓住的啤酒杯突然消失,萬裏的手頓時抓空。原來是有人從旁邊拿走萬裏的啤酒杯一口氣喝下。


    「……噗哈!你就承認吧!連一個朋友都沒有、可憐兮兮的人是你!」


    咚!重重將啤酒杯擺在桌上的人是香子。失去飲料的萬裏傷心看向二次元君。「哎呀。」二次元君忍不住開口。


    盤坐在香子對麵的人是柳澤。


    「開什麽玩笑——!我為什麽要承認那種事!」


    他像隻亢奮吠叫的大型犬一般大聲嚷嚷,喝下混雜太多東西變得混濁的神秘雞尾酒,「……好難喝!」再度瞪著香子。


    ——就某些角度來說,這兩個家夥也算是「明」吧。萬裏看著這一對開心活在兩人世界裏的男女。


    他們兩人一直持續無謂的爭吵,連二次元君也聽膩、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吵架的起頭是因為萬裏告訴柳澤剛才那個「協定」。結果柳澤隨口說聲:「香子根本不可能主辦聚會嘛,誰會要她辦?」聽到這句話其實隻要開個玩笑回應就好,可惜香子不擅長這種事,反而生氣反駁:「你是什麽意思?」於是兩人吵了起來。光央才是一輩子也沒機會辦眾會,哪需要什麽協定?我因為締結了協定,所以至少會有三個人到場,可是光央連三個人都找不到、連可以締結協定的朋友都沒有,怎麽會那麽可憐?徹頭徹尾孤零零一個人,真叫人同情啊。可是我死也不會讓你加入我們的協定,你就別可憐兮兮地領號碼牌等待吧!就這樣吵了一個多小時。不厭其煩地爭執著萬裏與二次元君與誰比較好、是誰真正的朋友。


    誰有空理這兩個人?


    萬裏和二次元君互使眼色,背對兩人拉開距離,仍然聽得見他們的聲音。


    「說起來要不是萬裏和二次元君是我的朋友,你這家夥根本沒機會認識他們吧!」


    「你說什麽?真遺憾,就算沒有光央,我們還是會因為命運的安排變成朋友!你才應該快點認清自己不在協定範圍內,早已經變成孤單一人了!」


    「笨蛋笨蛋!即使沒有加入協定,我和萬裏、二次元君依舊是朋友!再說我在電影研究社也有朋友!你們祭典研究社根本沒有其他一年級吧!」


    「哈!電影研究社!不要笑掉人家大牙了!光央什麽時候對電影有興趣了?上了大學打算走那個路線嗎?想要在大學受歡迎,所以馬上變成電影愛好者?真是膚淺,快點趁你露出馬腳、丟人現眼之前夾著尾巴逃走如何?」


    「馬、馬不馬上跟你又有什麽關係?」


    「哎呀呀,我好像踩到地雷了?你受傷了?不過真正會痛的還沒開始呢,真正會傷害光央的!」


    「關我屁事!我還有將來!對,就是和你這家夥一點關係也沒有、絕對不會相交的明朗未來!我要在電影研究社努力製作電影,和千波一起學習許多電影相關事物——」


    「岡千波?那個超音波女?你又想讓我笑死嗎?認清楚現實吧,光央,人家根本沒把你當作一回事!你在作什麽白日夢啊?」


    「她有!」


    「她沒有!」


    「她有把我當回事!我們感情超好!我們在香子看不見的地方很親密!」


    「那就讓我看看啊,讓我看看她怎麽把你當成一回事!你倒是說說超音波女現在人在哪裏?根本不在這裏!她完全沒有靠近光央不是嗎?也就是說她才不想跟你說話!建議你還是看清楚一點,或者說你打算跟蹤超音波女?」


    「啥啊啊啊?你這家夥有什麽資格說那種話?」


    ……聽到那些對話,萬裏不耐煩地蹙眉。二次元君看向萬裏,冷冷擺出「別管他們」的姿態。


    接著萬裏拿冷水壺替二次元君倒酒,兩人再度獨自幹杯。就在二次元君正打算靠上紙拉門旁邊的座墊時——


    「唔哇!」


    突然驚訝跳起。


    「什麽?怎麽了?」


    「紙、紙拉門那一側好像有什麽東西狠狠撞過來……」


    萬裏忍不住側耳傾聽,的確聽到拉門另一側不斷發出奇怪的咚咚聲,隔開包廂的紙拉門像是快要脫落。


    「真的耶……隔壁也在舉行聚會嗎?到底在做什麽?相撲同好會?還是練酒量?」


    但是套餐裏應該沒有相撲鍋才對……萬裏悄悄拉開紙拉門,二次元君也靠過去,兩人一起一窺究竟。然後從幾公分的縫隙裏看見——


    「咦?這不是多田萬裏與二次元嗎?」


    「不會吧~~太巧了~~晚安啊~~」


    ——地獄。


    「噫!」萬裏往後一仰,二次元君全身發抖。


    「是茶道社啊啊啊……!」


    他們以「是龍的巢穴啊啊啊……!」的腔調喊叫,立刻用力關上紙拉門。「呀啊~~好痛~~!」感覺似乎夾到東西,大概是觸手尖端或是什麽。萬裏因為太過害怕,連確認那是什麽的時間都沒有,總而言之就是用手掌把那個「什麽東西」推回拉門另一側。


    「……那不是沙緒&椎嗎!」


    「沒想到他們的活動範圍不是隻有甘太郎……!」


    紙拉門這回完全用力關上。有沒有符咒還是聖水?要不然有膠帶或釘子也好,幹脆拿炸彈來好了。


    剛才從門縫裏轉頭看向這邊的是兩張太過熟悉的白臉。一張比較瘦,一張比較圓。那的確是沙緒&椎……也就是說,剛剛那個衝擊是喊著:「大姐——!你好香啊——!」的同一批茶道社社員在玩保齡球或女子相撲吧……


    「……萬裏,我們什麽也沒看見吧?」


    「是啊,什麽也沒看見……幹、幹杯!」


    鏘!萬裏與二次元君兩人比陽才更用力、更自暴自棄地碰撞啤酒杯,一口氣喝下杯中物,似乎打算藉著酒力忘卻剛才的場景。


    放下啤酒杯時,萬裏的腦袋開始天旋地轉,渾身無力地垂下頭,手肘撐在桌上。


    「啊啊……我好像已經不行了……」


    二次元君也懶洋洋地以同樣姿勢半眯眼睛。萬裏的耳朵還能聽見柳澤與香子的爭執。


    「話說回來光央隻是為了諷刺我,才假裝喜歡超音波女吧?」


    「怎麽可能!」


    「肯定沒錯!你隻是以為那樣做我就會受傷,但是那根本不是真的喜歡,這樣怎麽可能行得通!」


    「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倒想知道你怎麽能夠如此自我感覺良好?」


    「我可以預言,光央絕對不會對超音波女告白,也不會采取行動!因為你沒有那種心理準備!因為光央隻要看到我陷入低潮就會心滿意足,你認為這是你人生最快樂的事,你就是如此狹隘的男人!所以你絕對不會告白!你沒有實際的行動力!」


    「什麽!說起來、說起來你……啊啊!真是夠了!可惡,你給我看仔細……!」


    柳澤順手抓起手邊的啤酒杯一飲而下,眼神發直。幾乎跟他喝得一樣多的香子也坐在座位上搖搖晃晃。


    他們兩個不要緊嗎?萬裏心裏雖然這麽想,但是已經沒有力氣插嘴,隻能在一旁看著他們。柳澤呼喚坐在稍遠處的千波。


    「嘿——小柳,加賀同學,喲!你們有在喝嗎?」


    千波的臉頰微紅,一手拿著還剩下半杯透明飲料的啤酒杯過來,在柳澤旁邊的座墊坐下。或許是喝醉的關係,水汪汪的漂亮眼睛正在閃閃發亮。


    柳澤突然挪動膝蓋靠近千波,慢慢開口:


    「謝謝你上次給的口香糖!我想要稍微確認一下你的感覺是否和我一樣!」


    她給我口香糖喔,前陣子我拿到她給的口香糖——柳澤轉頭向香子說了兩次,又再度轉向千波:


    「千波!我喜歡你!我想和你交往!」


    香子把含在嘴裏的酒全都噴出來。萬裏驚訝跳起。二次元君也跳了起來。兩人瞪大眼睛看著柳澤。萬裏與二次元君互換視線,以眼神說道:


    ……這家夥……開……開口了……


    千波的回答卻是:


    「咦?你瘋了嗎?」


    臉上掛著笑容如此說道。


    「你到底喝得有多醉?」繼續說下去的她,笑臉上的眼睛深處一片冰冷。


    千波直視柳澤的眼睛,可愛的臉蛋沒有絲毫猶豫。


    「……喔、喔、喔……!」


    柳澤掩麵直接往後一倒,滾到包廂角落撞到柱子。「喔喔喔……!」他發出有如鬼魂的低吟,扭動身子脫下一隻襪子,原本穿在身上的開襟毛衣也脫下一半,不知為何牛仔褲的拉鏈也一點一點逐漸往下拉,型男的形象幾乎不保。瞑目吧……!二次元君豎起一隻手仿佛在祭拜荒野屍骨,接著過去查看他的情況。


    另一方麵,香子則是——


    「唔哇……啊哇哇……哈哇哇哇哇哇……!」


    化身成為發現妖怪的村民。


    直不起腰的她不停顫抖,轉身抓住萬裏的手,「啊唔哇哇哇、哈哇哇哇哇!」來回指著千波和柳澤,然後陷入混亂之中。而且還突然哭了起來。淚水充滿整個眼眶。


    「喂……沒、沒事沒事……加賀同學,冷靜一點……」


    「呀啊啊啊……唔哇哇哇哇哇……啊哇哇哇哇哇……!」


    香子脫序的模樣讓人想問:「你是哪位?」她抓著萬裏的手臂癱坐,「喀!」一聲趴在桌上。香子死了。


    「……加賀同學……」


    萬裏低頭看向自己被香子抓住的衣袖。


    她的指甲緊緊刺進手腕。


    ——這已經不是可以開心的情況。萬裏冷靜地思考。


    視線因為酒精天旋地轉。想法漫無邊際。隻有冷卻下來的腦袋角落反覆說著:已經沒救了。已經無計可施。真的。好,到此為止。無能為力。


    萬裏心想:你怎麽還在這裏?


    結果原來是這樣嗎?


    到目前為止的時間算什麽?


    我算什麽?他忍不住想問。對你來說,我多田萬裏算什麽?這就是朋友嗎?


    所謂的朋友,在加賀香子的世界裏,意思就是方便處理無處可去的情感的垃圾場嗎?


    你把我當成這樣嗎?


    ……已經夠了。該說的安慰話語也說完了。我沒辦法繼續下去。到此為止。這是萬裏現在的想法。


    事到如今、事情發展到此,已經不可能與看到柳澤對千波告白後流淚的香子交往。


    真的確定不可能交往。


    萬裏抓住她刺入衣服的纖細手指一一拉開。在一段距離之外,柳澤抱著二次元君的腰掙紮。快點滾出我的視線範圍,你們這些家夥。萬裏對二次元君使眼色。


    「二次元君……懂吧?」


    「喔喔……萬裏好可怕。」


    二次元君明白萬裏的意思,拖著掛在腰部的柳澤走近。兩人下定決心,將紙拉門拉開數十公分。然後——


    「各位大姐~~!這裏有兩個祭品要獻給各位~~!」


    他們一邊呐喊,首先把柳澤拉到紙拉門邊丟出去。


    「呀啊~~!是個型男~~!」


    「這不正是之前參加過迎新的學弟嗎~~!」


    「我們收下了~~!」柳澤瞬間消失蹤影。接下來是香子。「這一位也請收下~~」把香子也推進去,「嗯~~是女生!」「皮膚滑順的漂亮女生~~!」「真好~~好可愛,讓人想欺負一下~~」「看、來、不、錯;」……香子的腿先被拖進去,以萬裏過去夢想的姿態,一點一滴被茶道社吞沒。香子直到最後都哭喪著臉,可憐兮兮地仰望萬裏,喊著:「為什麽~~為什麽~~」


    「……」


    推開她一直抓住榻榻米的手後,萬裏狠狠關上紙拉門。


    呼——他吐出一口氣。


    「辛苦了。我說真……的。」


    對著千波笑了。千波僅在一瞬間保持距離,接著回以微笑。發紅的圓潤臉頰閃閃發光。然後她指著自己:


    「惡魔?」


    隻有這樣。萬裏緩緩搖頭。二次元君也是同樣反應。不過當惡魔也不錯。那樣也很好。千波的做法沒有錯。雖然柳澤喝醉了,仍然沒有道理那樣做。我不想替柳澤辯護……隻能說他沒有撒謊。


    千波突然低下小臉,這個姿勢看在萬裏眼裏莫名寂寞,他忍不住慌了手腳。但是——


    「……鏘。岡千波攝影機,簡稱岡機。」


    千波立刻抬起笑臉,從剛才小心翼翼捧著的小包包裏拿出最新型的攝影機給萬裏看。


    「我說要讓你看的就是這個。我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拿著這個拍大家的臉。」


    「嘿!這就是你最重要的寶物嗎?」


    「嗯。我一直很想要這台攝影機,終於買到時好開心!可以像這樣拍下許多人的表情。這次我要拍攝在大學認識的大家當作紀念。你們可以讓我拍嗎?」


    見到萬裏和二次元君點頭,千波開心地將鏡頭對著他們。


    「我還在練習怎麽操作,不過總有一天要用這些片段做成特定主題的影片,當作我的作品。這種主題或許隨處可見,不過人生中隻有一次大學新生時期吧?我認為很珍貴。我想這或許能夠變成重要的作品。嗯,要開始拍喔。這位是今天成為朋友的二次元君——啊,也可以錄音,所以請說句話!」


    「呃、呃、這個嘛!呃……大家好!我是二次元!對了,我也可以叫你小岡嗎?呃、耶!我正在喝酒!我是大近視!」


    二次元君順手拿下眼鏡。沒戴眼鏡的臉與戴上眼鏡的臉居然沒什麽差別。鏡頭接著轉向萬裏:


    「這位是多田萬裏——萬裏也說說話,說些超有趣又好笑的內容吧!」


    「嗯?啊……我、我是多田萬裏!我、呃……呃——」


    腦袋一片空白,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麽超級好笑的內容,怎麽對我的要求那麽多?萬裏顯得十分慌張:


    「……啊啊沒辦法!什麽也想不到!總之……我還活著!也盡量活得有朝氣!就是這樣!夠了,別再拍我了!不好意思,小岡,我一點也不好笑!」


    萬裏舞動雙手躲開攝影機。千波笑著關閉攝影機電源。


    ***


    「加賀同學!等等等等等等,危險!」


    「呀啊啊~~哈哈哈哈哈啊啊啊啊啊啊~~~~!」


    「你要去哪裏?喂!」


    ——結果變成這樣。


    萬裏肩膀上背著香子的包包,拚命追在香子後麵。香子不知為何發瘋似地狂笑,翻飛裙子在夜晚的街上踩著高跟鞋狂奔。


    不用說,她當然是喝個酩酊大醉,從剛才開始就到處亂跑,讓走向車站一身西裝套裝打扮、沒喝酒的上班族皺眉。


    「啊哈哈!啊哈哈!呀啊;哈哈哈哈!來追我啊——!」


    她從一群走成一排的ol之間猛然穿過,「喂!」「搞什麽?」撞開她們的隊伍。「抱歉!對不起!不好意思!」幾乎快要哭出來的萬裏拚命道歉,一邊追著香子。


    情況真是糟透了。


    「你給我適可而止!」


    「誰~~~~理你!我不認~~識你!真~~~好~~~玩~~!哎呀……!」


    香子有如芭蕾舞者一樣掂起腳尖轉圈,結果栽進路邊樹叢,就這樣難看地坐倒在杜鵑花叢中。樹叢另一側就是眾多車輛往來的馬路。萬裏連忙想要將她抱起——


    「……唔喔喔……!」


    真是慘透了。萬裏才大口喝完烏龍燒酒就全力狂奔,怎麽可能不頭暈?天旋地轉的萬裏連同香子一起跌進杜鵑花叢。


    他拚命撐起兩人份的體重,想要重新保持平衡站好而掙紮,耳邊感受到香子充滿酒臭味的熱氣,接著聽她小聲說道:


    「……好難受……好像、又要吐了……唔咕……嘔……」


    「別鬧了……」


    卡在樹叢裏的香子背後大幅度起伏,萬裏抱著她,站不起來。路過的行人冷冷看向他們。「大學生嗎?」「懂不懂什麽叫給人添麻煩啊——」甚至有人不耐咂舌,受不了不斷道歉的萬裏終於發颯了:


    「啊啊可惡!要吐就給我吐在這裏!」


    他用力打開香子那個看來相當貴的名牌包包,擺在香子的臉下。香子拚命搖頭,連頭發也變得亂七八糟,突然伸手遮住嘴巴,以詭異的動作吞下不明物體,接著從包包裏抓出某個東西伸到萬裏麵前。


    no!


    ——是祭典研究社的yes/no圓扇。


    「你為什麽會帶著這東西……喂,我叫你等一下!」


    香子比萬裏先一步掙紮離開樹叢,一隻手裏抓著圓扇再度狂奔。啊、啊、這個……超級欠揍的家夥!萬裏搔搔頭,隻好追上去。他甚至想要自暴自棄地拋下包包和香子離開。但是如果放著她不管,她很可能跑上馬路、被車狠狠輾過。


    萬裏姑且自覺應該負責。


    畢竟把香子(和柳澤)丟進那個地獄的人是自己(和二次元君)。


    我相信那裏真的是地獄。


    聚會結束之後,包括千波在內,幾乎所有人繼續續攤,隻有萬裏和二次元君留在居酒屋,為了撿回那兩個被當成活祭品的屍骨,他們戰戰兢兢地偷窺隔壁包廂。


    所有女妖——這是萬裏的說法,「呃、那些人是妖怪嗎?」不過二次元君把萬裏的話當真——已經撤退,沙緒&椎也不見蹤影,茶道社原本所在的包廂靜悄悄。


    不知為何桌子全部被推到牆邊,包廂裏隻留下有一年級生三倍數量的空水壺,以及散亂在榻榻米上的座墊。然後正中央是慘兮兮被拋下的柳澤與香子。見到這個可怕的景象,二次元君發出慘叫,伸手遮住眼睛。萬裏也往後退。那對俊男美女的模樣實在慘不忍睹。


    沒想到這個世界上有如此淒慘的景象。


    他們的服裝外麵綁上毛巾當作相撲兜襠布……恐怕是遭到強迫對決!


    被灌酒的兩人已經醉到無法靠自己解開兜襠布。二次元君扶起柳澤,萬裏負責香子。香子喝了水之後,在廁所裏吐了好幾回。稍微恢複精神的她搖搖晃晃起身,像是腦袋壞掉一般邁步往前走:


    「呀啊——!啊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就變成這樣了。


    來回奔跑在夜晚的街上,翩然迎風揮舞圓扇。


    香子踏響高跟鞋不斷逃亡。


    一直追著她的萬裏已經筋疲力竭。感覺很不舒服又頭暈腦脹,如果現在叫他吐,他絕對有自信吐個沒完。


    現在東京市中心每條路都是禁煙區,這一帶也不例外。商業區大樓與大樓之間的空隙偶爾有些稱不上公園的小樹叢可以掩人耳目,一般人也會躲在那裏吸煙。那裏有個不知道是誰管理的大型煙灰缸,香子跑進去的地方還擺著長椅。


    「……呼……我、我已經……不行了!」


    香子像舞台上的女主角一樣跳上長椅,她腳下的萬裏終於虛脫跪倒在地。事到如今誰還管什麽自尊,萬裏舉起雙手,仿佛崇拜蝶龍魔斯拉的島民,進入原始的懇求模式:


    「該回家了吧?好嗎?拜托你了,加賀同學!拜托!去搭計程車吧!」


    香子的回答卻是:


    「no!」


    她翻出圓扇的「no」那一麵,在燈光下直挺挺站在長椅上,腳步搖搖晃晃看起來就快要跌倒。


    「為什麽?你做這種事情到底有什麽意義?因為是我,所以你才不願意嗎?如果是柳兄叫你回家,你就會乖乖回家嗎?」


    「no!」


    香子的眼睛充滿醉意,嘴邊帶著笑容。


    這對我來說一點也不好笑。一方麵香子如果不回家,自己也沒辦法回家,而她的情況


    太過危險,我又沒辦法丟下她不管,也沒辦法打手機求救。這樣下去如果出事可就後悔莫及。而且還會給一起喝酒的所有一年級生及努力的千波帶來麻煩。


    「那……可惡!你到底要我怎麽做?我究竟該怎麽做才好?難道我還有什麽能做的事嗎?我到底算什麽?我、現在這樣……這麽給人添麻煩,這是朋友該做的事嗎?這就是加賀同學想要的嗎?」


    搖搖晃晃的香子一轉圓扇,回答yes。


    ——為什麽是現在?


    此刻的心情就好像被箭射中。那個星期六香子射出的箭矢在天空描繪大大的弧線,緩緩朝自己飛來,終於來到萬裏頭上,一箭箭刺進萬裏的身上。「我不喜歡你」的箭尖攻擊萬裏,萬裏噴出鮮血受傷了。


    這股沒有實體的痛為何選在此刻痛擊我的身體?想哭的萬裏不知所措。坐倒在地上撐著地麵的手難看顫抖,依然無能為力。


    怎麽會有這種女人。


    你怎麽能夠對我多田萬裏做出如此過分的事,加賀香子。


    我喜歡你,你卻不喜歡我。雖然不喜歡,可是你說喜歡我們的關係,希望我們能夠當朋友。我追著為了其他男人而哭的你。你逃離我。盡管如此我依然必須追著你。即使明白我根本無法抓住你,還是隻能繼續追著你。如果你能夠因此得救,我也必須感到滿足。


    為什麽?因為我們是朋友。


    我曾經想過這樣就好。在心裏許下承諾,為了你,我要支持你。我是真心誠意的。


    但是。


    「……可以到此為止嗎?」


    已經來到極限。


    真心誠意的體貼、想要隱瞞的私心、眷戀,所有感覺都已經耗盡。疲憊至極的萬裏,已經無法再付出什麽。


    如果無法喜歡,那麽也好,我不能責備你。但是就算、就算無法喜歡——我也希望你不要利用我。


    我受不了被當作貼上「朋友」標簽的便利垃圾桶,無法忍受這樣的對待。


    無法原諒我的性命被人這樣看待。


    「我想要結束和你的朋友關係。可以嗎?」


    萬裏坐在地上仰望香子的臉。香子以有些茫然的眼神愣愣站在長椅上,不穩地晃動身體,同時低頭看著萬裏。


    萬裏從褲子後側口袋拿出鏡子。鏡子在燈光照耀底下發出耀眼光芒,光線在萬裏的眼前不停搖曳。


    萬裏因為炫目的光芒稍微眯起眼睛:


    「回答我yes。我已經不想和加賀同學當朋友。說了這麽多,到頭來你還是隻想著柳兄、隻在乎柳兄。柳兄對小岡告白,你就哭鬧成這樣……你有想過在旁邊看著一切的我是什麽心情嗎?沒有吧?你以為我們是朋友就可以為所欲為嗎?我也無法珍惜不能好好善待我的人,希望你明白這點。所以我們別再當朋友了,可以嗎?」


    萬裏朝香子伸出手。


    香子的表情依然充滿不解,看著萬裏遞出的友情鏡子。


    她手上的圓扇沒有動靜,身體也沒有動作。「算了。」萬裏焦慮地將鏡子丟進香子的包包裏。


    「快點回答yes……我已經不是加賀同學的朋友了。ok?」


    原本屏住呼吸的香子這才稍微張開嘴巴。柔軟的嘴唇、站在這裏也能看出長度的長睫毛怯生生地微微顫抖。她笨拙地將圓扇對著萬裏。


    no。


    我不知道——她開口了。


    「……你還想要繼續和我當朋友?」


    yes。


    「因為和我在一起很愉快?因為你認為我能夠了解你的笨拙?因為即使你很笨,我仍然喜歡你?所以在我麵前,你可以坦然作自己?可以不用逞強,可以撒嬌?」


    yes。


    香子動了好幾次圓扇反覆宣示:yes,多田同學!


    「放棄吧。別耍賴了。照理說從加賀同學拒絕我那一刻起,你就失去擁有這些東西的權利。之所以繼續接納你,隻是我自私的決定。我現在知道自己錯了。我想要了解加賀同學,是因為我喜歡你,希望以男女朋友的身分和你交往的關係。這分心意絕對無法變成『我被甩了,所以我這次要當加賀同學的啦啦隊,聲援你的戀情』。絕對不可能。永遠也不可能。我辦不到……而且我也終於明白了。加賀同學與其他任何一個男人親近,我都會感到不高興。所以我無法繼續和你有所牽扯。說明白一點,就是我已經不想和你有任何關係。」


    no!no!no!香子揮舞拍打圓扇。沒有發出聲音,隻是睜大眼睛直視萬裏的臉,用力站穩腳步避免摔倒。雪白的下巴像是在喘息一般顫抖。


    「如果那麽不情願,那麽,我說那麽——」


    萬裏幾乎快要笑出來了。


    自己的愚蠢模樣真的很好笑。他差點失笑出聲。小岡,你可以拍我喔,此刻大概是我最好笑的一刻。應該很有笑果。


    「你可以和我交往啊?有可能吧,就是現在!現在還來得及!如何?現在是柳兄不行,快點改選多田萬裏的大放送時刻喔!要是現在決定我可以接受!怎麽樣?決定拿出勇氣姑且試試嗎?」


    ——可是香子沒有笑,穿著高跟鞋的腳步不穩晃動:


    「等——等一下……!」


    她似乎總算把哽住的那口氣吐出來,如此說道。


    「不要。我不等。我不要再等任何人了。」


    圓扇沒有動。答案如果不是yes,那麽大放送就此結束。


    萬裏撐著快要跌倒的自己起身,把包包遞給香子。香子踩著搖搖晃晃的腳步離開長椅回到地麵。萬裏將包包塞進她仿佛祈求一般伸出的手中,用下巴的動作要她走。


    「你如果不跟上來,我也不會等你。不管你逃往何處,我也不會繼續追你。」


    「多田同學……!我、我……!」


    萬裏朝著大馬路走去。香子的腳步聲雖慢,不過確實跟在他身後。


    「多田同學,拜托你……聽我說……拜托……不是那樣、不是那樣、我、我……」


    「no!」


    由許多亮著空車燈的計程車之中攔下一輛,萬裏回頭指著呆立原地的香子,對著打開車門的司機說聲:「那個人要搭車。」隻說了這麽一句話。


    他盡可能幹脆、什麽也不留地離去。希望香子忘了一切。既然你不喜歡我。


    那麽就說聲再見——就此分離。


    「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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