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田萬裏正在計算時間。


    這裏是大學一樓,大廳一角。


    隱身在來來往往的學生之間,躲在柱子陰影下觀察情勢,準備抓準時機衝出去。


    從旁人看來,他除了是個詭異的家夥之外什麽都不是。更別說身旁還緊跟著一個擺出相同姿勢的幽靈(就是我!),要是現在有個具有陰陽眼能力的人走過,一定會認為我們在演什麽搞笑短劇吧。


    萬裏背部緊貼著柱子,鬼鬼祟祟地探出頭又馬上縮回去。勉強抑製住急促的心跳,他現在的心情一定很像是「不可能的任務」吧——如果長得像湯姆克魯斯的話,或許這場麵會帥得像一幅畫也說不定,但很可惜,他是個日本人。


    幾公尺外的餐桌邊,坐著幾個祭研的學長姊。琳達也在其中。那邊向來是社團成員聚集的地盤,大家就像平常那樣聚在一起閑聊著。


    最初琳達並不在,所以萬裏本來想過去加入。然而就在那時候,傳來琳達從另一個方向道「早安!」的聲音,他才急急忙忙躲起來,變成現在這副德性。


    現在的狀態進退維穀,一方麵已經無法靠近餐桌,但是若想離開卻又必須經過那張餐桌。


    絲毫未覺萬裏的存在。琳達隻用半個屁股坐在長椅的最外側,和其他人談天說地聊得不亦樂乎。


    自從那天早上一看見琳達便拔腿逃跑以來,萬裏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絕不接近二年級生可能出沒的地方,一看到類似琳達的人影就立刻逃亡。即使如此,琳達依然一天寄一封簡訊給他。內容不外乎是「今天有來學校嗎?」等等。不過萬裏依然沒有回覆,並且回避著琳達。


    和祭研的學長姊們,也從一起喝酒那天晚上之後就沒碰過麵了。最近剛好沒有安排練習的行程,所以現在不去社團露臉還算說得過去,不過當然也不可能一直這樣下去。


    「……唉唉……該怎麽辦才好……」


    真的是呢。我望著獨自沮喪的萬裏,試著這麽訓了他。你真的是怎麽辦才好喔,多田萬裏。


    以那副沒刖的樣子到處逃避,你到底想這樣下去到什麽時候?振作點啊,好好過日子好嗎?


    抬頭挺胸的活下去好嗎?


    ——當然,他根本聽不見我的聲音。


    「……」


    萬裏歎了長長一口氣,躲在柱子後麵低垂著頭。眼神就像是在敵方陣營裏落單的少年兵,茫然地望著下午大廳裏熙來攘往的學生們。


    我也和他一樣歎氣。已經厭倦陪萬裏在這玩捉迷藏了,我伸長脖子朝餐桌方向望去。與其說是看餐桌,不如說是看琳達。


    她依然維持著半個屁股坐在椅子上的姿勢,雙手插在褲袋裏,和我不認識的家夥高聲談笑。從插著手的褲袋口,露出手機吊飾。看來伸進褲袋裏的手是緊抓著手機,隨時等待著萬裏回覆簡訊吧。琳達的個性就是這樣。


    而這一點,萬裏並不知道。


    他不知道琳達的長發有多麽美麗;也不知道琳達能跑得多快;更不知道她歌唱得有多好聽。琳達為了要穿幾個耳洞而煩惱的事他不知道;也不知道她曾自豪於腹肌就快要練成六塊的事。琳達的溫柔體貼,可愛之處,還有她其實相當任性的地方——關於琳達的這些事,萬裏完全都不知道。


    所以,琳達究竟多麽擔心萬裏,為了不給萬裏多餘的負擔,她又是多麽壓抑自己的情感去思考簡訊該怎麽寫才好,這些萬裏一定都不知道吧。


    我受不了。


    身為熟悉琳達的人,萬裏的態度讓我怎麽也無法接受。


    如果能離開這裏,從萬裏身旁離開,轉而陪伴在琳達身邊該有多好。不知有多少次受到這個念頭的驅使,幾乎衝動的這麽做了。真希望能用我這雙手擁抱琳達的肩膀。真希望能撫摸她的頭說聲「沒問題!」像動物兄妹一樣把鼻子伸進她的頭發裏……不,隻要能坐在她身邊就好。我好想待在她身邊。


    萬裏依然動彈不得。躲在柱子後麵垂著頭,苦著一張臉,表情泫然欲泣。而我結果還是隻能繼續待在這樣的萬裏身邊。


    我之所以無法離開——無法從萬裏身邊離開,單純隻是因為「恐懼」。總覺得隻要我脫離了萬裏,一切就將真的「結束」。我害怕忘記自己曾是多田萬裏的事。自己是誰,以誰的身分誕生在這世界上,我真的很害怕忘記這一切,因而失去自我。更害怕我會就此消失。


    我認為我的實體是一個「視角」,在這裏凝望守護那個萬裏的「視角」。所以要是我放棄繼續守護他,視角的主觀思想就會從世上消失了。換句話說,那就等於我會消失……或許。


    當然,我已經死了。這點我很清楚。早就結束了。我知道。明明腦袋裏能夠理解,明明早就放棄了,但看到自己的肉體朝與自己不同的方向走去,還是很恐怖。在那裏的是連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本能而根源性的恐懼。


    我無法戰勝這樣的恐懼,膽小且已經是個死人的我,隻能選擇一直待在萬裏身邊……這樣的我,說不定根本沒有權利要萬裏「振作點好好過日子」吧?


    就在這時,加賀香子出現在祭研那張餐桌邊了。萬裏發現了她,全身都僵硬起來。


    「小香~」琳達揮著手,招呼香子坐在自己身邊。


    「咦?怎麽,多田同學沒來嗎?他剛才跟我說要來跟學長姊們請安的啊?」


    「沒有啊,他沒來喔。」


    「這樣啊……好奇怪喔。我打個電話給他看看。」


    加賀香子拿出手機,用優雅的手勢將頭發撥到耳後才將手機貼近耳邊。


    「ma ma ma ma——」從萬裏的屁股褲袋傳出忘了關振動的手機來電音樂,以不算小的音量輕快地響起。


    加賀香子驚訝地抬起頭,望向萬裏躲藏的柱子方向。


    萬裏慌慌張張地想將手機來電音按掉,卻因為太緊張了把手機掉在地上。就這樣沒按掉的音樂繼續響。那是幾天前香子說「用女神卡卡的歌比較好」而親自在萬裏手機裏設定的「香子來電專用鈴」


    嗶、嗶、嗶。


    大拇指按著按鍵,來電音總算是停了下來。


    屏氣凝神,萬裏小心翼翼地將硬梆梆的身體再次貼在柱子陰影裏。


    「……」


    加賀香子白皙容顏上的一雙大眼睛望著虛空,就這樣闔起了手機,收進包包裏。


    「沒接嗎?」


    琳達問。「是啊。」香子露出美麗的笑臉回答。


    「不知怎麽的,轉語音信箱了。」


    我都看在眼裏。


    他們每個人的那張麵無表情的撲克臉——我都看在眼裏了。


    ***


    門打開的瞬間。


    「真的沒怎麽整理。」


    為了不被看透他有點緊張,萬裏盡最大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率先進入房間,香子跟著也進來了。


    「打擾了。門要不要鎖?」


    「啊、就那樣就好……啊、抱歉,還是鎖上吧。」


    香子說好,喀嚓一聲,簡易門鎖鎖上了。整間房間瞬間成為令人興奮的密室。萬裏光是這樣就手足失措,右手和右腳同時伸出去。


    「那天之後,這還是第一次來多田同學家呢。」


    香子微笑著脫下高跟涼鞋,「呃……」不知所措的站在狹窄的玄關東張西望。


    「怎、怎麽了嗎?」


    「沒有拖鞋嗎?我……你看,因為穿涼鞋所以也沒穿絲襪,打赤腳耶。」


    慘了。對喔,拖鞋。


    「啪!」萬裏用力一拍額頭,悔恨地晈緊牙根。還以為自己已經做好萬全準備了,結果還是出現盲點。


    早知道會有今天,當初剛來東京,母親上來小住


    時就該留下她的拖鞋。那時候隻覺得自己又不穿,也沒地方放,麻煩死了,就要她帶間去了。「朋友來玩時說不定會穿啊?」母親美惠子明明就這麽說過。「才不會有那種要穿拖鞋的高級朋友來呢。會來我房間的人,都是些打赤腳也無所謂,就算踩在黏膩的地板上也能走路的家夥啦。」當時萬裏斬釘截鐵的這麽說過。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隻能懊悔的說:


    「抱歉……現在這個空間裏沒有拖鞋這種物質存在……」


    不知是否錯覺,吐出口的句型似乎不夠白話。


    「哎呀,那怎麽辦?難道真要叫我光著腳丫嗎?有點難為情啊。」


    「我、我一點都不在意的……對了,不然用這個代替吧。」


    萬裏朝房裏飛奔,從無印良品買的半透明收納箱裏選出一雙幾乎全新的襪子。


    「不介意的話,請穿這個……」


    雙手捧著襪子交給香子,沒想到香子連這種東西都欣然接受,微微一笑,表情像是綻放的花朵。


    「謝謝。多田同學借我襪子,這是第二次了呢。」


    「是、是這樣嗎?」


    「是啊!你忘了喔?」


    與其說遺忘了過去,不如說光是眼前就夠讓他手忙腳亂。


    來來來,總之先進來吧、進來吧。萬裏招呼香子進入室內。拜托,千萬不要發出臭味啊,我的房間和我的腳。千萬不要突然痛起來啊,我的肚子。萬裏拚命地如此向天祈求,臉上掛著微笑,以最大限度的努力保持自然,全力活在當下。


    因為,香子是突然開口要求的。她說:「今天,可以去多田同學家玩嗎?」還說:「你難道不想悠閑度過隻有兩人的時光嗎?」


    第一節結束時突然被她這麽一說後,其實萬裏沒接著上課,而是火遠跑回家了。


    沒有告訴任何人,連柳澤和二次元君都沒說。蹺課飛奔回家,拚命將充滿臭男生黴味的房間大掃除了一番。


    囤積未丟的垃圾袋全部提到一樓的垃圾場(這個世界上最棒的設施,就是二十四小時都能丟垃圾的垃圾場!);洗了衣服;髒東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塞進洗衣槽裏蓋上蓋子封印;晾著沒收的衣服和褲子全部塞進衣櫥和床底下的收納箱。不想被香子看見,卻又舍不得丟的種種寶物,則封印在老家寄日用品來的紙箱中。僅隻是「有點性感」程度,被看到應該也不用擔心會被討厭的東西,卻刻意配置在容易看見的地方。如此一來還可以營造出「我光明磊落沒有隱瞞任何東西喔?男人大家都是這樣的啦,我的一切都能攤開讓你看」的氣氛。


    接著是失控地狂噴衣物芳香劑。狂亂地使用廁所清潔濕巾。雷鳴閃電般的揮舞除塵紙拖把。


    最後——嗯。關於床。


    當然,完全沒有那種企圖喔,隻是有備無患嘛。


    把床整理好。


    把枕頭上發臭的毛巾剝下來丟掉。床單,沒問題。奇跡似的沒問題。自從搬到這間房間以來,其實連一次都不曾洗過床單的萬裏,卻在前天不知哪根筋不對勁地洗了它……不,這是騙人的。說實話,是因為心懷這種期待而洗的。毛巾被也是因為打著這種主意而順便洗幹淨了。


    想著香子說不定哪天會來這裏,說不定會臨時有什麽用到床的需要,而香子說不定也願意。為了避免到時候發生「哇,這張床還真髒!我果然還是無法躺在這裏!」,才決定事先洗幹淨的。


    接著再用整條毛巾被連床鋪帶枕頭的都包起來,你看看!這不是床喔,這是沙發唷?所以你坐嘛坐嘛,我們可以並肩坐在這裏,對吧?好嗎?


    ……內心懷抱著事情能朝這方向演變的期待,萬裏也把該買的東西給買了。


    在便利商店買的,牌子選了無印良品。裝在銀色包裝袋裏的東西,是這輩子第一次買。因為是個笨蛋,所以還煩惱了十五分鍾該把這東西擺在哪才好,因為是個笨蛋,所以還實際試並去擺在各種地方看看。而且因為是個笨蛋,所以結果還是不知該怎麽辦才好,最後隻好把一盒四個中的三個藏在衣櫃裏的內褲下麵,另一個勉強塞進錢包裏。相信這種不經意的風格一定能帶給對方好印象……咦……不,等等……?


    這樣不對……?


    萬一真的到緊要關頭,還得露出個窮酸的光屁股走來走去開衣櫃、拿錢包的,豈不是太蠢了嗎?咦……該用什麽表情?該說「你等我一下~~」嗎?……不行不行不行!怎麽可以這樣!得要更……對了,把錢包放在離床更近,伸手就能拿到的位置吧……


    「噯,多!田同學。」


    「什麽事?」


    沒發現自己回頭時的表情暴力得可怕。


    站在廚房的香子嚇得停下手邊的動作。那站姿之所以看來有點像米奇,或許是因為腳上穿了白襪的緣故吧。


    「哇哇,抱歉抱歉……怎麽了?怎、有什麽事嗎?」


    「我、我隻是想問能不能泡杯咖啡而已……」


    「喔!嗯嗯!是說應該由我來泡給你喝才對,加賀同學你請自己找地方坐吧!別客氣,當自己家!」


    流理台旁早就準備好老家寄來的即溶咖啡,和早已準備好的兩個幹淨杯子。剛才回來時,連這種細節都顧及了。


    一陣旋風似的把這些準備工作都做好後,萬裏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在第三節課上到一半時才回到學校。有人間起便裝傻道:「哦?我嗎?我一直都在啊,課都有出席啊?沒看到我?去上廁所了吧!」


    之所以會做出這種莫名其妙又偷偷摸摸的行動,都是出自於那顆微妙的男人心啊。


    總之,他就是不想被發現「自己拚命把房間打掃幹淨」的事實。不管是被香子還是被誰都不想。因為不想被誤會,誤會自己是因為心中充滿不純潔的期待或是興致勃勃什麽的,拜托,大家千萬別這麽想。當然,並不是說完全沒有那種念頭。他內心也希望最好能發生那種事,所以做好就算發生也不至於困擾的準備。隻是他不想被認為腦子裏就「隻有」那種事。


    至於打掃房間,充其量隻是想給香子一個好印象,不想被當成髒鬼而已。就算隻是一點點也好,希望香子能在這裏度過一段舒適愉快的時光。


    而這種單純的心願,要是被解讀成「一心隻想做那件事!拚了命!興致勃勃的多田萬裏!」就太令人不愉快了。


    ……真的,我是說真的。


    接著,繼續裝傻地上完第四堂課,和香子會合後,一起搭著搖晃的電車再次回到這間房間來。


    從北西兩麵采光的窗戶,已經有橘紅色的夕陽光芒照射在木頭地板上。萬裏將礦泉水倒進t-fal的電熱水壺裏,按下開關。平常自己喝的話,燒的可是自來水。


    「那我就不客氣,盡管放輕鬆羅。」


    「一定要的啊。」


    香子穿著襪子的腳朝偽裝成沙發的床蓮步輕移——才這麽以為呢,她卻突然改變方向,朝廚房走去。


    看見這個,驚慌失措的萬裏馬上跳起身,將嘴裏差點發出的哀號聲吞回去。


    「……唔……」


    冷靜。冷靜點啊,我自己。顫抖的雙手扶住廚房流理台,身體才得以支撐。


    就在剛才,萬裏發現自己犯下非常嚴重的失誤。


    廚房一角的折椅上,裝著「危險物品」的紙箱就那麽大刺刺的擱在那!忘了收。


    本來是打算藏在食器櫃上方的……想起來了,正當想將紙箱放進去時,就收到了簡訊,注意力便被那邊吸引,完全忘了紙箱這回事。


    香子對萬裏散發出的濃厚可疑氣息絲毫未覺,雙手抓住紙箱,就這樣「唷咿咻」地將紙箱抬起來放在腳邊,輕輕坐到了椅子上……還好,什麽事都沒有。什麽事都沒發生,


    沒被發現。


    「啊,對不起我擅自搬動你的東西。紙箱放這裏可以吧?」


    「……嗯、嗯……」


    「裏麵裝的是什麽?剛才抬起來時好重呢!」


    「……蔬菜……之類的……」


    「靜岡產的嗎?難道是你們家自己種的?」


    「……嗯……嗯……」


    「咦?你說什麽?」


    住手……夠了……別再碰了……不隻是物理上的別碰紙箱,也別再碰這話題了……萬裏心中如此希望,但香子卻是渾然不覺,依然笑咪咪的。現場散發出一個不好就有可能導致她說出「可以看嗎?哎呀!」的氣氛。


    總而言之,得先將她從危險範圍圈中帶出去。


    得趕緊衝好咖啡,拿去放在房間中央的矮桌上。接著拍拍床上的靠墊說「坐在這吧」……本來按照原訂計劃,在這裏是該以關心的口吻說「腳痛不痛?要不要坐在『沙發』上?」然後誘導她往床上坐才對的,事到如今這步驟也隻好順延了。現在性急也沒有用。


    萬裏正色將焦茶色的粉末舀進杯底,靜待電熱水壺裏的水沸騰。


    「房間打掃得很幹淨耶。」


    坐在折椅上打量狹窄的房內,香子很佩服似的說道。


    「而且好像還有個香香的味道……」


    噴灑在房間各處的除臭芳香劑也大大發揮著功效。


    萬裏也暫且放下一顆七上八下的心。


    這間狹窄的房間,雖然不能說是配得上完美香子的空間,但至少沒讓她感到不愉快。


    沒錯,香子是完美的。她身上那套使身材曲線畢露的柔軟質地連身洋裝,有著大紅色的幾何圖案。不知道是什麽樣的剪裁。胸口看起來就像和服似的由兩片衣襟疊合著,露出胸口深深的v字。今天早上初碰麵時,看得出神的萬裏為了掩飾自己露骨的視線,一說「好……好適合你的衣服」!香子便笑著回答「是furstenberg的喔」。單手叉在腰上的她,站姿就像個模特兒。雖然不知道那個字是什麽意思,總而言之,萬裏覺得自己太喜歡了。太喜歡了,furstenberg,那一定是非常棒的東西。  (注:diane von furstenberg,縮寫為dvf。為紐約一線流行服裝品牌)


    大波浪的褐色頭發上戴著白色的發圈,手腕上掛著大大的手鐲……不,是手環。手環也是白色的。全身散發夏日香氣的香子看起來閃閃發光。


    現在也還是一樣,美麗的她發出令人目眩的光芒。


    「咖……咖啡,泡好了!」


    萬裏不自覺地發出高亢的聲音。


    香子坐在椅子上不動,隻說了聲「哇,謝謝」便伸出手來。不,不是這樣的,萬裏想著,手中的咖啡杯沒有遞給香子。


    「啊,我們坐那邊吧?」


    用下巴指指矮桌的方向。


    「我想坐這裏,這張椅子坐起來很舒服,我很喜歡!」


    「咦?是喔……」


    萬裏臉上不動聲色,既然香子都這麽說了,也隻好將手中的咖啡杯遞給她。這下豈不是讓人想丟了這把椅子嗎!手中顫巍巍地捧著自己的杯子,萬裏姑且按照原訂的走向矮桌。事情很難如預期那麽順利啊。


    察覺自己的歎氣似乎微妙的大聲,趕緊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播出的是傍晚的新聞節目,香子搖晃著騰空的雙腿說:


    「早知道我就應該買點零嘴來喔?」


    這麽說著的她看起來已經很習慣這間屋子的空氣。


    「零……零嘴?」


    「期間限定的,就那個啊,叫什麽來著?才剛推出的。」


    「你是說洋芋片吧?」


    「對對對,那個是……什麽口味啊?」


    「辣油口味吧?」


    「對對對!討厭啦,多田同學太厲害了,我在想什麽你全部都知道呢!」


    那是因為!剛才他為了買某樣東西才剛去過便利商店!而且也剛好看到這種新商品堆成一座小山的樣子!


    「……哈哈哈!為什麽喔……自己喜歡的女生心裏想什麽好像就是會知道呢……嗬嗬……」


    「你討厭啦!那我也要我也要,多田同學的事,我也得統統知道才行呢!嗯,對了!我想到了!這箱子裏裝的蔬菜是菠菜對吧?如何?我說對了吧?」


    ——頭暈目眩。


    拜托。千萬不要打開確認。現在那裏麵真的放著很不妙的東西。拜托。神啊。加賀香子大人啊。


    萬裏張口結舌差點就要失去意識了,趕緊先一口灌下還很燙的咖啡。到底該怎麽做才能遏止香子謎樣的好奇心,才能將她從那箱危險物品旁撤離呢?


    是不是該試試常見的方法——例如大喊「看哪邊!」或是故意打翻咖啡,讓香子跑過來關心「沒事吧?」,並且拿抹布為自己擦拭胸口……之類的。該怎麽做才好呢?該怎麽做才能扭轉目前局勢呢?


    試著噴出一口咖啡吧?裝作燙到的樣子盡量誇大,就像才稍微擦撞就往後飛出去的足球選手那樣,好製造出任意罰球的機會?


    「噯,多田同學。先別管菠菜了,可以聽我說嗎?我今天有些話想跟你說。」


    總之,或許有一試的價值。萬裏將咖啡含在口中,然後……預備。


    「你跟琳達學姊之間是不是有什麽?」


    「……噗!」


    不由得噴咖啡了。


    咖啡嗆進了氣管令萬裏激烈地咳了起來,發不出聲音說話。難得香子這次完全按照預定問道「你沒事吧?」手持抹布衝了過來卻這樣。


    「咳咳咳咳……嘔!」


    沒想到竟然咳得差點嘔吐,隻好膝蓋一屈,主動背對那深v的胸口。


    「多田同學,我幫你搓搓背吧?要不要喝水?」


    「……沒……沒關係……」


    一陣咳意傳來,令萬裏咽下即將嘔吐的預感,將自己與香子之間的距離再拉遠一大步。


    竟然會有這麽不巧的事。


    為什麽偏偏是現在。


    為什麽她偏要在現在提出這件事。


    並不是忘了,當然。心裏總是惦記著這件事,知道不能老是丟著琳達不管。老是不回覆她的簡訊,無視這位也是自己救命恩人的學姊,萬裏很討厭自己這樣。


    隻是,有點——得意忘形了。因為發生了各種讓他一時間得意忘形的事。是啊。結果隻有自己在這和女朋友親密談笑,什麽大掃除,什麽危險紙箱,隻有自己過得這麽開心怎麽行。隻有自己獲得幸福怎麽行。


    「……呼、哈……」


    咳咳咳……咳得更用力了,萬裏硬是按住自己的嘴。


    好,結束。結束。他這麽想。


    遮住眼睛不去看對自己不利的事物,裝作沒這回事的樣子逍遙自在的生活,結束了。


    被「砰」的一聲丟到眼前的事實再也無法逃避。就算跳起來飛奔出去,也隻不過是躲過眼前這一次而已。


    你跟琳達學姊之間是不是有什麽?是啊,和琳述學姊之間曾經有段過去。


    發生那場意外前,自己和琳達是那麽快樂的在一起。之後失去記憶,在什麽都不知情的狀態下和她重逢。琳達裝作「兩人之間不曾有過什麽」,和自己築起了全新的人際關係,沒想到卻露出破綻。


    被萬裏破壞了。說什麽「那過去的我豈不是太可憐了嗎?」而責備她。


    也不管琳達嚐試說明,就那麽充耳不聞的逃了開。


    直到現在,都還一直躲著她。無論琳達因什麽理由決定那麽做,現在自己都能理解那是道理上說得通的,也能諒解,但是,然後呢。


    接下來該拿什麽臉去麵對


    琳達才好?


    希望你消失——萬一琳達這麽說,要去麵對這個實在太痛苦了。


    對琳達而言,現在這個自己活在這世上一定令她覺得痛苦吧。一定是個難以接受的事實吧。她一定希望真正的萬裏回來,希望現在這個自己消失吧?


    自己不是應該存在這裏的人,這一點萬裏本身比誰都清楚。


    可是,實際上卻像這樣活在這裏了。他一直在思考,要是否定這個事實,他究竟又該怎麽做才好?甩不去的悲哀就從這裏不斷汨汩流出,不斷擴散。


    「……多田同學,你真的沒事嗎?怎麽不說話了……」


    然而,有一雙手,指尖輕輕撫上萬裏的背。


    溫柔而溫暖,對萬裏付出關懷的嫩白纖手。


    抬起頭,香子正眨著那雙不安的雙眼坐在萬裏身邊。


    如果沒有發生她——加賀香子如此喜歡著自己的這個奇跡,或許早就活不下去了。


    「嗯、嗯。沒事,是說……」


    好不容易喘過氣來。


    「為什麽會突然提起琳達學姊呢?」


    「那是……因為……」


    抬頭正麵直視香子,她眨著那雙大眼睛想含混帶過似的嘟著嘴說:


    「……出自女人的直覺?」


    嗬嗬。還笑著聳聳肩。


    和琳達之間的過去,以及現在正發生的事,是不是該全部告訴香子呢?才這麽一想,萬裏馬上決定不這麽做。


    他不想把那種「阻礙」放在自己和香子中間。不想讓彼此間才剛牽係起來的緣分承受一絲一毫的負擔。隻要是對情侶而言任何可能造成負麵效果的事,都不能留下來。自己這個人就算什麽都不做就已經是顆地雷了。一個喪失記憶的男人,一個毫不可靠的家夥。


    完美的香子應該要擁有完美的幸福。香子必須是一個不受到任何汙染,被完美愛情包圍的女人才對。


    「……你就為了想說這個,特地來我家嗎?」


    「嗯,是啊……」


    麵對絕對不想失去的女人,萬裏全力以赴:


    「你在說什麽傻話啊?我和琳達學姊什麽都沒有啊?雖然我很喜歡她,不過那是身為『學弟』對她的仰慕啊。」


    萬裏甚至擠出一個自然的微笑。彷佛什麽都沒有,也沒有發生任何不好的事一般悠哉地微笑。


    看著有點尷尬端正跪坐的香子,萬裏再加了一句「香子不是也很仰慕她嗎?」並更用力的笑了笑。嗯,香子才終於點頭接受。


    「那這件事就這麽解決羅?你剛說什麽來著?零嘴?我們去買吧?我肚子餓起來了呢!不過現在吃飯又還太早,還是隨便找間店吃點簡單的點心?我想想喔,這附近有蛋糕店,也有可以內用的麵包店,還有賣越南河粉之類的東南亞餐廳,雖然沒有星巴克咖啡不過有羅多倫咖啡喔,剛才泡的咖啡也涼掉了嘛。」


    像是鼓舞自己的士氣般,萬裏發出「嘿咻!」的聲音站起來。想要趕緊逃開這間屋子裏的空氣,很快的將手機塞進口袋,和家裏的鑰匙一起。


    「……好吧。那,我們去蛋糕店看有什麽好吃的好了。」


    香子也站起來,拿起掛在椅背上的包包。


    不必去銀行領錢,錢包裏的錢應該還夠去一趟蛋糕店才對。記得沒錯的話應該還有三千圓左右……反正現在也沒什麽非買不可的東西了……腦子裏一邊想著這些,萬裏一邊用手抄起錢包,就在那瞬間。


    有什麽束西掉落在地板上。


    在萬裏察覺並彎身撿起來之前,香子更快的這麽做了。


    咦?她疑惑著伸出手。


    「剛才好像掉了什麽出來,呀~~~!」


    香子發出驚人的叫聲,將那東西像沙包般輕拋了兩、三下,東西又掉了下去。


    「咦、什麽?怎麽了?」


    到底是怎麽回事啊?一邊想著,萬裏撿起那東西。一看到銀色的,內容物不言可喻的小包裝……這才終於想起自己剛才在便利商店買了無印良品的這東西的事。


    「呀啊~~~~~~!」


    換萬裏叫了起來。


    世界上還有什麽比這更能露骨表現出好色心的東西呢。萬裏腦中一片空白,臉卻是漲得通紅,以媲美光速的速度將那東西迅速踢到床底下。


    「……你看見了?」


    回頭問用雙手蒙住眼睛的香子,她無言點頭。


    「看見了?」


    看見了看見了看見了,看見了看是了看見了,嘴上也這麽答了。


    「……那……你有什麽感想?」


    連自己都想反駁這是什麽爛問題。還能有什麽感想,除了反感之外還會有什麽感想啊。


    然而香子卻……


    「嗬嗬……嗬嗬嗬嗬嗬!」


    包裹在洋裝中的身軀像貓一般扭動著,唐突地笑了起來。她的臉和萬裏一樣紅通通的,笑了一會更抬高下巴,單手叉在腰上。


    「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啊哈哈哈哈!」


    ……彷佛是個征服了世界的壞女王。


    正當萬裏想跟她一起「啊哈哈哈!哈哈……」笑著蒙混過去時,香子用手隨性地撩起一頭長發說道:


    「那是當然的嘛!是啊……對啦!是啊……沒錯,對吧?」


    維持著高聲大笑時的姿勢,香子的動作開始不自然地尷尬起來。現在的她一半是壞女王,一半是,c-3po。


    「既然都開始交往了,那……當然嘛,會發生這種事也不奇怪!我懂!可是啊,那個啊,隻是啊……」


    香子手上抓著包包身體往後退。一點一點緩緩地,上半身不動,隻靠雙腳微妙地移動。


    「……那種事情對我來說,必須是自然的。如果是自然而然發生的,就是很美好的……我不是很懂那種事啦,可要是真的要做那種事了,我真的不是很懂喔!但那一定很美好!可是!隻是!總之!一定要自然而然發生!」


    在彷佛腦血管都要斷掉似的一口氣語無倫次說著的香子麵前,萬裏除了點頭之外,也隻能一句一個「是!」的應答著。


    「……在巴黎!」


    聞言,萬裏差點摔倒。


    要是世界上真有哪對情侶能自然而然的去巴黎做那件事,那倒真的太厲害。至少,萬裏就沒辦法自然而然的去巴黎。畢竟首先得自然而然的去一趟都廳,還得自然而然的取得一本護照,才能自然而然的開始這件事吧。


    明明剛才還在步步後退的香子,這下卻又垂下兩道八字眉,咻咻咻地滑著步子靠上前來。


    「……這是我的夢想。第一次和男生演變成那種事態的時候,地點絕對要在巴黎。巴黎,戀人們的城市。在能望見艾菲爾鐵塔的小旅館裏……和打從心底愛著的人……度過命運的一個夜晚。」


    「是……自然而然發生的?」


    「對!自然而然發生的。」


    濕潤的眼眸帶著祈求的眼光凝視萬裏,香子突然攀了上來。白嫩的手臂纏住他的脖子,另一隻手豎起一根手指點在自己唇上。


    「喔喔……!等、等等,加賀……同學……」


    噓——是什麽意思?叫我別說話嗎?在香子柔軟有彈性的胸部完美擠壓在自己身上的狀況下?


    交替凝視著萬裏的右眼和左眼,香子美麗的雙眼閃著濕潤的光。


    「……我不想做出隨隨便便的事,弄髒多田同學的命運。我們必須是一對完美的戀人。對我來說,這是很重要的……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重要……」


    接著,她「啾」地一聲吸了上來。不是吸在萬裏的唇上,而是瞄準喉嚨與下巴的交界處,感覺到柔軟雙唇的觸感。


    「啊啊啊…


    …」


    一個戰栗~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從脖子到腦漿,一種近乎麻痹的感覺貫穿全身。


    「啾!」發出更大的聲音,香子溫軟的嘴唇離開了萬裏的肌膚。


    那張臉就在眼前不到一公分的超近距離。


    「……要去蛋糕店了嗎?」


    香子的唇發出詢問。那甜美傭懶又性感的聲音叫人如何抗拒。


    「……好……」


    像個被操縱的傀儡,萬裏移動雙腳走向玄關。機械性地套上鞋子,等香子脫下他的襪子換上涼鞋,走出玄關,朝鑰匙孔裏插入鑰匙,轉動。


    「……我……可能會死……?」


    真的。一邊走在走廊上,一邊如此低語。按下電梯按鈕,香子一臉開心的模樣回頭望向萬裏。


    「那就死在巴黎吧,我會迷死你的。」


    le pe……香子卷著舌用性感低沉的聲音吐出的這個字是什麽意思萬裏並不清楚,但那大概也是會好喜歡的東西吧。一定是很棒的東西吧。


    「要怎樣,才能去到巴黎呢……」


    「買機票就能去啦。」


    「想買,我好想趕快去買……」


    「艾菲爾鐵塔在等著我們唷。」


    「艾菲爾~我的艾菲爾……」


    電梯門開了,鑽進去,正要按下關門按鈕時。


    「等一下等一下!」


    一個小個子人影從同樓層的不知哪間房衝進電梯,再差一點點,就會被電梯門夾住了。令萬裏和香子瞬間呆住的原因,是她嘴上還叼著根煙。仔細一看香煙還沒點火,不過她手上抓著打火機,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拚命連按電梯的關門鈕。


    沉默了一下,不禁和香子四目交接。


    第一次在這裏遇到鄰居,沒想到似乎是個有點危險的人物。


    光看外表,她穿著軟趴趴的黑色運動長褲,黑色的單薄t恤。從海灘涼鞋裏露出的腳趾甲也塗了黑色的指甲油。身材瘦小得像個小學男生。勉強還能辨識出她其實是個女生,是因為在剛睡醒的淩亂鮑伯黑發下,露出的是一張五官意外美麗的臉龐。像孩子似的沒有化妝,蒼白的臉甚至給人不健康的感覺。


    三人尷尬共處的密室,緩慢地朝一樓下降。


    「……你們兩個幹嘛啊?」


    小個子女生突然開口,嚇了萬裏一跳。大概是指為什麽要盯著她看的意思吧?


    「哈,果然是在交往,哼。」


    被輕蔑地這麽一笑,讓人更加困惑了。不知該如何應對,隻好低下頭。香子也不知所措的躲在萬裏肩膀後麵的陰影裏,抬頭看著天花板角落。


    「當我空氣啊?」


    到了一樓,那人臭著臉這麽說著走出電梯。一走出公寓門口便很快地將手中的香煙點燃,並大口噴著煙圈離開了。


    「……那人是怎麽啦?」


    「誰知道呢。有點可怕耶。」


    萬裏和香子踏上和奇怪的鄰居相反的方向,姑且朝商店街走去。


    ***


    就這樣,拖拖拉拉,拖拖拉拉的。


    不但繼續逃避著琳達,也逃避著靠近祭研聚會的那張桌子,就這樣又過了一個禮拜。


    這段期間,和香子去了上野動物園約會,在大學裏也每天碰麵。至今仍被雙親扣留信用卡的香子無法再喝上癮的星巴克咖啡,雖然有點不方便,但學生情侶的約會隻要手牽著手散步就夠開心了,萬裏也不認為這是什麽大不了的問題。


    和香子兩人獨處的時間增加之後,和男性友人在一起的時間相對的減少了。就在感到自己對柳澤和二次元君不夠義氣,而有些慚愧的情形下,日子一天一天的過著。


    很快的,東京迎向了六月的來臨。


    即將進入梅雨季節。


    就像香子說的「這是薔薇的季節喔」,萬裏住的公寓附近,住宅區裏到處都開滿了顏色鮮豔的薔薇花,甜美的香氣四處熏人。


    有時氣溫一口氣攀升到超過三十度,隔天又突然下降到接近十五度。彷佛是想讓東京都居民早點適應夏天灼熱地獄溫差起伏的大考驗。萬裏心想,這是迎向下一個季節來臨的助跑動作吧。


    一會放晴,一會下雨,一下熱,一下涼。該穿什麽衣服出門都難以決定,更無法穿上琳達送的new bnce球鞋。


    萬裏曾好幾次偷偷窺視琳達的身影。在萬裏看來,琳達看起來沒什麽變化,過著她普通大學二年級生的每一天。隻是,她不再傳簡訊來了。萬裏持續著和祭研的學長姊一直沒有碰麵的生活,但之前早已決定好的練習日卻一天天逼近了。


    雖然露麵參加練習很尷尬,可是社團裏就隻有兩個一年級,若其中之一請假不去就太說不過去了。而且萬裏如果缺席,香子也會覺得奇怪吧。


    這樣下去不行。對琳達而言也太過分了——萬裏知道,自己對她所做的實在太過分了。


    然而,愈是一天一天的逃避,那經過的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斷加重著罪惡感與尷尬,讓萬裏的腳步愈來愈沉重。


    該如何是好,這個疑問也隨著時間的經過,轉變成「早知道就該如何如何」的痛苦與後晦。


    如果能回到某一時間點重新來過,一定不會讓自己的優柔寡斷再次造成這種事態。可是那種事是不可能發生的,時間隻會往前走,不會後退。


    和香子共度的快樂甜美的薔薇色時光彷佛毒品,讓萬裏貪婪地隻想享受更多。為了獲得這美好的時光,付出的交換代價就是背負愈來愈沉重的心理壓力,而且一定再過不久就將演變為無法挽回的局麵,成為萬裏背負不起的重擔。


    再這樣獨自一人站在原地,不久之後時間:


    「多田同學?」


    ——鐵定就會停止了吧。


    「你的手機是不是在響?」


    「……咦?真的耶。可是這號碼我不認識。」


    第二節課剛結束,在和香子約定會合的大講堂後門附近。


    從褲袋中取出手機,萬裏歪頭看著來電號碼,那是個毫無印象的手機號碼。


    「那最好不要接吧,很可疑耶。」


    穿著橙色的鮮豔洋裝,臉上描出一對美麗眉形的香子搖著頭說。


    今天的她將長發梳起編成發辮盤在頭上,白皙的額頭全部露出來,雖然沒有戴發圈,耳朵上掛著的大顆鑽石耳環依然閃耀著炫目的光芒。


    「別管了,我們走吧!今天午餐吃什麽好?一樣去學生餐廳吧?我該選今日特餐a還是b好呢。」


    「喔喔喔等一下,語音信箱裏有留言。」


    跟在撒嬌嚷著「我們走嘛~不然我們最喜歡的角落位置要被占走了啦:」並拉住萬裏手臂的香子背後,萬裏一邊聽著語音信箱裏剛才打來的對象的留言。


    聽完之後不禁大喊「什麽?」倒抽了一口氣。


    那是一位女性打來的電話,她自稱是萬裏所住公寓的管理員,留言內容是「多田先生所住的房間隔壁陽台發生漏水意外,想請您確認室內是否有泡水狀況」雲雲。


    「嗚哇,糟了,真的假的……太慘了……」


    「怎麽了嗎?」


    「我隔壁的房間漏水,可能連我房間都泡水了!嗚哇,對不起!我得先快點回家一趟!」


    「咦?不會吧?那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了不用了,加賀同學等一下第三節還有課吧?你去上課!我會再傳簡訊給你!」


    電視、電腦、周邊配置的電線……想著家裏那些不能弄濕的物品,萬裏朝香子揮揮手,立刻衝了出去。越過大廳,穿過入口處的玻璃門,奔跑在溫暖的正午天空下。


    要是房


    間真的受損,勢必要和租屋契約人,也就是萬裏的父母聯絡。說不定早就已經聯絡了。但萬裏也沒有勇氣打電話問父母「聽說了嗎?」不想再因為這種事情增加父母的擔心。盡管發生這種事,實在一點也不是自己的錯。


    跑到車站,衝上電車,直到抵達離家最近的一站為止,心情都一直七上八下。一踏上月台就又開始奔跑,穿過驗票口,奔入住宅區,衝進麵向街道的公寓大門。


    搭乘電梯上四樓時,公寓的樣子看來一如往常,抓著家門鑰匙踏上四樓走廊時……


    「……咦?奇怪?」


    「來了來了。他真的來了!」


    擋在狹窄走廊上的,是一個全身黑的人物。


    注冊商標的中分漆黑短發,臉上的大濃妝。鑲有龐克風格鉚釘的頸環。印著骷髏頭圖案破爛坦克背心加上超緊身黑色牛仔褲,配上一雙橡膠厚底靴。瘦巴巴的身軀上有氣無力的背著一把吉他,吉他盒上貼著圖樣叛逆的貼紙。嘴上叼著一根外國牌子的香煙,那副模樣活脫脫就是某少女漫畫中的主角人物。


    「你是nana學姊……吧?」


    ——據說,她穿成這樣,並不是在玩角色扮演。


    「你這家夥,上次竟敢把我當空氣?我們明明曾經是站在相同舞台上的夥伴。」


    「咦?上次是指什麽時候……你說的是什麽事啊?」


    nana學姊微睜著目光犀利的眼睛,肆無忌憚地打量著萬裏。沒錯,眼前這位就是今年春天結識的,同一所大學的三年級學生。帶領兩個電鋸男和一個視奸鼓手共同組成的奇妙樂團,表演具有破壞性與噪音風格的詩歌朗誦,那把吉他甚至曾用來將萬裏與香子毆打下台,是一位非常危險的學姊。


    如此醒目的她,最近在校園裏反而很少遇見,萬裏才正想著她最近不知過得如何呢。


    「你說什麽?」nana學姊皺起一對細眉,一臉質疑的表情。沒點燃的香煙夾在戴了骷髏頭戒指的指間把玩,嘴角不滿地下垂。


    「你沒發現那是我嗎?上次一起搭電梯了啊!」


    「電梯……咦?啊?」


    也就是說,前幾天香子來時,在共乘的電梯裏留下一句「當我空氣啊」離開的那個怪人,就是眼前的nana學姊。可是話說回來這不對啊——


    「可是身高完全不一樣耶?」


    nana學姊無言地指指腳上那雙有著超過十公分厚底的靴子。


    「還有臉的長相也完全不同啊?」


    「化妝。」


    犀利的一句話,配上冷冽的視線。


    「是說,所以你完全沒發現我們住在同一棟公寓裏的事羅?也是啦,要是你早發現,就根本不會被那種電話給騙回來了嘛。剛才打電話說什麽漏水的人是我,住你隔壁的人也是我。」


    「咦、咦、咦……?隔壁?nana學姊,你住在我隔壁房間?」


    「我看你這人要是過上詐欺一定輕易就被騙了,要小心點。」


    「剛搬來時我過去打招呼,你又不願意出來應門!」


    「會出來應門才有鬼。」


    「我和我媽帶了夜晚的點心鰻魚派(注:靜岡名產。著名的廣告宣傳詞句即為「夜晚的點心」),按了好幾次門鈴耶!」


    「吵死了。」


    「東京人果然都很冷漠!」


    「我老家可在埼玉。」


    埼玉的蕨市。nana小聲補上這句,一邊領著萬裏開始穿過走廊向前走。萬裏這時深切體會到身為學弟的悲哀,因為他隻能毫無怨言地乖乖跟著走,嘴上再次提出疑問:


    「是說,學姊為什麽要這麽做……?」


    學姊打開萬裏隔壁房間,也就是她自己的房間門後,突然對著房裏說:


    「看,我不是說了嗎,他真的住我隔壁。」


    她跟誰說話?此時萬裏也看見表情尷尬探頭出來的那個人了。


    「……」


    差點停止呼吸。


    是琳達,萬裏千方百計躲避的琳達本人。看見萬裏一副沒轍抓亂頭發的樣子,琳達頓時也不知該說什麽。


    就這樣過了好幾秒鍾,什麽都不做的隻是彼此凝視。


    「不……不是這樣的……」


    首先擠出痛苦聲音的人是琳達。


    「這都是nana學姊自作主張,幾乎是用強迫的我才……我真的一直不知道多田萬裏你住在這……結果nana學姊她卻,nana學姊她、都是nana學姊……」


    對著不斷搖頭拚命否認的琳達。


    「你自己也是奈奈(注:音同nana)學姊吧。總之先出來吧。」


    nana學姊一腳踏進房間,抓著琳達的手將她拉到走廊上。琳達掙紮著想退回房內,學姊更從裏麵粗魯地將她往外推,不,應該說用穿著厚底靴的腳把她踹出來。


    「我受夠你拖拖拉拉龜龜毛毛的樣子了啦!有什麽話想跟這家夥說,就快點說一說!老是跑來對我這樣、那樣的說那麽多,老娘哪來這麽多閑工夫陪你啊。還得去打工,樂團也要練習,而且我也是得睡覺的好不好——」


    房門砰的一聲在琳達鼻尖前關上。聽見門鎖從裏麵鎖上的聲音,琳達慌張地撲上去。


    「學姊!學姊開門啊!我的鞋子!我的鞋子還在裏麵耶!」


    即使敲著門如此抗議。


    「管你那麽多!」


    nana學姊從裏麵仍隻丟出這句話。琳達繼續砰砰敲著門:


    「學姊是笨蛋!」


    這麽一說,便聽見nana學姊:


    「你的鞋子和包包我會幫你燒掉的。」


    「對不起!對不起!學姊不是笨蛋!學姊是天才!」但之後就算琳達再怎麽喊,nana學姊都不回應了。


    琳達隻穿著薄薄的運動襪踮起腳尖站著。看nana學姊絲毫沒有打開房門的意思,琳達扭曲著表情望向萬裏。


    「……就是……」


    「……」


    「……這麽……回事……」


    「……」


    萬裏腦袋一片空白,毫無思考能力,隻能呆站著看琳達。


    直到整整三分鍾後,才好不容易吐出——那,要不要先來我家?這句話。


    「那人啊,原本也是祭研的。」


    「啥?」


    一種超越尷尬的恐怖讓萬裏連呼吸都變得不順暢。


    「我入社沒多久她就退社了,不過從那時起就和她成了朋友。」


    「那……」


    光是想像nana學姊和那個破壞係就職活動戰士荷西前會長或猿猴係好男孩科西學長一起,叼著香煙跳阿波舞或yosakoi的狂野模樣,萬裏就快要呼吸不過來了。


    「……那還真是令人意外啊。」


    「還有,那個人的本名根本不叫『nana』。那個名字該怎麽說呢,算是官方認定的綽號吧。」


    在萬裏的房間裏,和琳達兩人獨處。


    「不過聽說連她爸媽都叫她『nana』喔。」


    琳達不知所措地站在小套房裏的廚房走道上。


    一和站在房間正中央的萬裏四目相對,她便露出困擾的苦笑。牛仔褲搭配坦克背心,上麵隻套上一件中性剪裁的襯衫,是一種很有琳達風格,既曖昧又隨性卻很有型的打扮。


    早上出門後就沒再回來的房間裏,總覺得溫吞的空氣中彌漫著體味沒有散去。


    毛巾被揉成一團丟在床上,當成睡衣穿的t恤脫下後隨便地掉在地板上。流理台還放著昨天用過的髒盤子和湯匙,早上喝茶的杯子也沒有洗。坐過的椅子還是那個樣子,便利商店的塑膠袋裝著滿滿的垃圾滾落在


    地,朝北的窗戶上窗簾邋遢地拉開一半。


    難以忽視的濕氣充斥在兩人沉默待著的房裏。萬裏又不知該開口說什麽了。


    既說不出「請坐」,也無法請她穿上為香子買的室內拖鞋,突如其來的事態令萬裏隻是呆呆的站著。


    該說什麽,該做什麽,思考渙散無法集中。不發一語的他其實正一個人陷入恐慌,變成一根沉默的柱子。


    「……這就是你獨立生活的房間啊。」


    琳達如此輕聲低語。


    不顧毫無回應能力的萬裏,琳達隻穿著襪子便逕自走向通往西側陽台的窗邊,俯瞰窗外的風景。雖然放眼望去根本不是什麽大不了的風景,隻是萬裏住的這條街上,有些雜亂無章的景色罷了。


    「你活在這裏呢,萬裏。」


    琳達的額頭抵著窗玻璃,像是在確認著什麽似的,這次說得更清楚了。


    接著她轉身背對窗戶,望著萬裏,深深吸了一口氣。喉嚨裏發出抽噎的聲音。


    「……多田,萬裏。」


    喚著他的名字,琳達用手掩住半邊臉。一邊呼氣一邊弓起背,低低俯下頭,然後說了:


    「真的,很抱歉。」


    溫柔的聲音。像不斷掉落的甜點碎屑一般溫柔的回響。


    像嗚咽哭泣的人垂著肩膀,又像落淚的人似的藏起臉。即使如此琳達的聲音卻依然帶著令人安心的笑意。


    那聲音輕柔地撫著萬裏的耳,撫著他的脖子,撫著他的背,有如溫暖落在身上的雨點。


    像是要將萬裏那凝凍的生命融化一般,包覆著複活氣息中的暖意。


    「現在變成這樣的事,還有至今的事,全都很抱歉。都是我做得不夠徹底,才會害你更加混亂。」


    隔著幾公尺距離,仍能感覺萬裏的身軀開始顫抖。為什麽呢?明明就不冷,卻無法停止顫抖。


    請不要說什麽抱歉,琳達學姊一點都沒有錯不是嗎?都怪我一個人懦弱膽怯地不停逃避——真想這麽說。


    卻什麽都說不出口。


    身體不受萬裏的意識控製,現在,隻是不停顫抖。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襲來,彷佛體內正汨汨滲出水氣。說不定要尿失禁了。被這突如其來的失禁感覺嚇了一跳,不過其實溢出體外的並不是所謂的小便,而是眼淚。


    自己也搞不懂這是什麽意思。大量驚人的眼淚,就那樣忽然奪眶而出。


    情感追不上身體的反應。萬裏無法理解為什麽會哭。


    隻是身體就這麽擅自哭泣了。簡直就像那不是自己的眼淚。


    怎麽辦。


    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萬裏……」


    察覺萬裏的淚,琳達似乎大受打擊似的睜大了眼。接著便飛快地靠近萬裏,扶著他的背,察看他的表情。


    「……為什麽?你怎麽哭了?是因為悲傷?還是寂寞?你還好吧?」


    拚命搖頭,萬裏伸手用大拇指根部拭淚。身體一口氣失去力量,窩囊地滑落在地。


    琳達像個保護者,隨著萬裏一起蹲下,凝望他的眼睛以強而有力的聲音告訴他:


    「有句話我一直想告訴你,唯有這件事,無論如何我都想告訴你。能再次遇見你,我真的很高興。真的,真的很高興。」


    抓著萬裏的肩膀,琳達笑著說:


    「我曾想過,要用什麽交換我都願意,隻要神能讓萬裏活下去就好。我好擔心喔,那天,其他人突然聯絡我,說在河裏找到萬裏,受了重傷,失去意識什麽的……還說有可能會死……那時我真的……一想到萬裏可能會死,我就……不隻是我,大家都好擔心……真的好擔心,又覺得好害怕。認真想過如果這是夢就快點醒來吧。」


    雖然臉上帶著笑容,琳達卻不斷搖頭。彷佛在對萬裏說,不能哭,哭了就糟了。


    「而我的願望就這樣實現了。你活下來了,既然如此,要我失去什麽都願意,我心甘情願,雙手奉上,心裏隻想著一件事……那就是你能活下來這是多麽困難的一件事。隻有這件事。如果我在你身邊會讓你活得更辛苦,要我離開這裏,離開你身邊那都沒關係。這點小事對我來說根本稱不上痛苦,比起永遠失去萬裏,那點小事還算待上是開心的呢。」


    「……」


    再次湧出新的眼淚,這次萬裏已經明白自己哭泣的理由。


    那是自覺自己有多愚蠢的眼淚。我真是個笨蛋。這份自覺撕裂了渺小的身心。眼淚是從傷口流出的鮮血。


    自己到底犯下多麽愚蠢的錯誤啊,萬裏心想。


    根本沒想過要好好去理解琳達這個人,隻用個人狹隘的眼光自作主張地判斷她的想法,擅自認為她既然喜歡過去的萬裏就會希望現在的自己消失,甚至以為她千方百計想隱瞞的是這種想法。啊啊,真的很抱歉——先入為主的這麽誤解著,自顧自的恐懼著,連琳達想說的話都不願意去聽,隻知道一味逃避,擅自背負罪惡感,而把琳達想成自己所背負的「重罰」,當作自己不幸命運中的「負荷」。


    萬萬想不到琳達對於自己能夠活下來卻是這麽欣慰。


    如果沒有她的虔心祈禱,自己甚至不可能活下來。


    不知為何,萬裏很自然的這麽想。之所以沒有死,正是因為琳達拿了什麽和上天做交換,自己才得以留下這條命。比起什麽「偶然的幸運」,這個念頭毋寧更具有說服力,也更有現實感,可以說這就是事實。隻要好好看著眼前這個人,看著這個叫做琳達的人,就毫不懷疑這點。現在萬裏知道,她是個能辦得到這件事的人。


    然而,自己卻那麽想,真是太愚蠢了。


    真的,到底有多蠢。


    「……對不起……」


    萬裏蹲下,對琳達說出這句話。終於說出了這句話。


    接著他起身,拉出衣櫥裏已不再使用的背包。背包裏有一張照片。


    那是在老家找到的,自己與琳達的合照。照片裏是晴空下,高中時的兩人臉頰相碰,咧嘴大笑的模樣。


    無論如何都無法放下,可也無法直視,隻徒然令心中沉重不已的「那時候」,現在正改變了意義,以另一種姿態存在。


    正因為曾有過這個時代,曾有過如此明亮的過去,才有現在的存在。正因為曾經和琳達共同活在那個時代,現在自己才能像這樣活著。


    「……謝謝。」


    現在,再次與琳達相遇,像這樣活在這裏。


    將照片好好用雙手拿著,貼近胸口,終於能將這句話告訴了琳達。


    「這是……是嗎。」


    微笑看著這張照片,琳達也理解地一屁股坐在萬裏身邊的地板上。抱著膝蓋將臉一度埋在裏麵,然後無數次地雙手抱頭,圈住頭發和耳朵附近,最後才點了點頭。


    「因為這個,所以你才想起我啊……原來如此。原來你那裏還有這些照片。」


    「……我和琳達學姊,過去是什麽關係?」


    用同樣的姿勢一屁股坐下,萬裏發出一直問不出口的疑問。用大拇指腹拭去淚水,自然而然地發出聲音,這裏麵已沒有絲毫痛苦。在不知不覺中,自己已經懂得如何微笑,雖然臉上還掛著鼻水。


    琳達露出懷念的視線,緩緩地望著遠方說:


    「我們哪,真的是、真的是很要好、很要好。高中三年都同班,也參加同一個社團,個性莫名合得來——換句話說,是最好的朋友。一直都是兩個人混在一起,不過,並不曾交往。一定是因為感情太好了,已經無法演變成戀愛關係了吧。我們彼此都說,就算任何一方談了戀愛,或各自結婚擁有家庭,但不管到幾歲,甚至直到變成老爺爺老奶奶,彼此之間的感情也一定是那麽好吧。這就


    是我們的關係喔。」


    萬裏這才發現自己又誤會了另一件事。


    他一直深信過去的自己一定和琳達交往過。總覺得就算沒有交往,自己和琳達之間也一定有戀愛感覺的存在。因為照片中自己的表情裏,也帶有那種熱烈的情感與光輝。


    說不定,隻是琳達沒有發現那樣的感情吧。或許那個多田萬裏,就在這無法告白情感的狀況下,從這世上消失了。


    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太可憐了——這麽想著,萬裏再度望向照片中兩人的笑臉。是那麽天真無邪,那麽坦然自在,又是那麽幸福的笑著。指腹輕觸著照片時,指頭上沾到的淚水變成水滴落在照片裏的笑容上。落在萬裏臉上,也落在琳達臉上。


    琳達在一旁伸出手,用幹燥的指腹很快地擦掉了那淚滴。


    「萬裏是個怪人,很有趣,也有溫柔的地方,是個好家夥。可是總覺得不大可靠呢。我總是跟在萬裏身後東奔西跑,嘴裏不時說著:『你在幹嘛啊?還好吧你?喂!萬裏!』……之類的話。一直一直,像那樣照顧著萬裏。與其說把他當成一僩男人,不如說看成弟弟了吧。雖然同年紀,我卻是扮演著大姊頭的角色。」


    「怎麽覺得那跟現在沒什麽兩樣啊?」


    「……你要這麽說也是沒錯……」


    四目相對,開始覺得有些滑稽,兩人幾乎是同時輕笑了起來。莫名覺得好笑。


    真的是這樣啊。結果,萬裏和琳達的關係根本沒有改變。即使失去記憶,離開家鄉,經過了一段時間,還是在做一樣的事。扮演大姊頭角色的琳達依然照顧著笨蛋萬裏,在他身後幫忙擦屁股。


    打從一開始——現在的萬裏初次與琳達相遇的瞬間開始,可以說就是這樣。是琳達從入學典禮上解救了被卷入糾紛的萬裏,當萬裏被奇怪的社團騙走時也是琳達救了他。之後琳達成為萬裏的社團學姊,一直關心、照顧著萬裏。


    「話說回來,為什麽我的設定是個這麽丟臉的家夥啊……好像沒有琳達學姊就活不下去似的?說起來我們也很有可能就讀不同的大學啊?萬一入學典禮時沒有和琳達學姊重逢,我實在沒有自信能活到現在。」


    琳達雖然笑著對這麽表示的萬裏說「你太誇大其詞了」,但事實的確是如此。


    萬裏打從內心認為,要是琳達沒有找到自己,也沒有在身邊守護的話,現在的多田萬裏是不可能存在的……舉個具體的例子,要是沒有琳達,自己和香子早就在那座山中被雪花之神吞噬掉了吧。


    再次檢視琳達的臉,琳達那笑著說「幹嘛啊」的溫柔表情。


    簡直就是個天使。對萬裏而言,琳達正是他的守護天使。


    受到她溫柔羽翼的守護,才好不容易活了下來。正因為有她強而有力的守護,自己才能這麽活著。


    甚至就連這一點,都不是靠自己的力量發現的。


    「沒這回事啦。我不認為沒有我你就會活不下去,怎麽可能有這種事。我認識的多田萬裏可不是這麽脆弱的男人唷,這一點我可以掛保證。」


    轉身正麵對著萬裏的臉,琳達這麽說。用堅定的眼神直視著他。


    「不過呢,今後要繼續活下去,這條路卻也並不是那麽好走。所以,我今後身為你社團學姊……或說身為你上了大學後認識的女性友人,而且是一個剛好知道你過去發生意外事故的人,會一直為這樣的多田萬裏加油。隻要你不會因此感到困擾的話。」


    「怎麽會感到困擾!我絕對不會這麽想!可是……」


    抓抓頭,萬裏還是說出了想問的話:


    「……你為什麽要為我這種人做到這個地步呢?」


    實在不認為自己究竟有任何「權利」、「價值」或「理由」,能讓琳達把自己看得這麽重要?


    沒想到,琳達睜大了眼睛,露出「你說什麽傻話」的表情。


    「因為你是多田萬裏啊。做這些是理所當然的。就雊你不記得,你對我而言還是重要的人……還有,我和你在一起是很開心的唷。你看似變了,其實根本沒有變。和多田萬裏一起共度的日子,現在對我來說是開心的。所以,也很理所當然的覺得想繼續一起度過更多時光啊。就隻是這樣而已……懂嗎?」


    咧嘴一笑,琳達伸出右手。


    而當萬裏也怯怯地伸出手時。


    「要這麽做喔!」


    琳達「啪」地痛快和萬裏擊掌,並瞬間緊握住彼此彈開前的手,然後馬上放開,再用食指指萬裏的臉。彷佛在說「這就是好朋友的證明」。接著,琳達輕巧地跳起身來。


    剛好在此時,萬裏的手機也響了,一看是香子打來的。「快接啊!」在琳達的催促下按下通話鍵。


    『喂喂,多田同學?漏水情形如何?』


    「啊、嗯……那件事沒問題了,不過……」


    『其實我現在這邊發生了一些問題,你現在方便說話嗎?』


    一邊傾聽電話裏香子的聲音,一邊猶豫該如何是好地朝琳達望去。琳達擺擺手小聲說:


    「我回隔壁去,改天見。」


    說著便赤著腳打算走出玄關。萬裏慌忙用手掩住話筒說:


    「啊,等等……不嫌棄的話請穿我的涼鞋!呃、應該就滾落在那附近才對。」


    「沒關係沒關係,我不介意。你快去聽小香有什麽事,既然喜歡她就不要離開她喔!絕對不要。那就這樣羅。」


    琳達打開門,和平時一樣踩著輕快的步伐走了出去。彷佛是街角一隻隨性的貓。


    ***


    搭上電車,萬裏擔心著不知是否能順利找到柳澤住的地方,懷著有些不安的心情望著車廂內貼的路線圖。


    一樣是平常上學時搭的路線,不過柳澤住的地方距離大學比萬裏家還要遠個幾站。


    來到東京之後還是第一次搭電車往這個方向來。搖晃的車窗外是一片東京街景,在逐漸西斜的刺眼日光下被染成了橋紅色。雜亂而擁擠的搭建著公寓,小鋼珠店和詭異可疑的「有色」店鋪招牌特別引人注目。不過繼續過去就是綠意盎然,植物茂盛的地帶,夕照下的天空看來也格外開闊。


    或許因為差不多是放學的尖峰時間,車內開始充滿穿著製服的國高中生,也有不少站著的乘客。


    萬裏手中還握著的手機裏,登錄著剛認識時和柳澤交換的地址。


    至今都是柳澤來萬裏住的地方玩,萬裏不曾去過那邊。不過這也沒什麽特殊理由,因為萬裏住得離大學比較近,幾次下來自然而然就變成這樣罷了。萬裏也曾提過「下次我也去柳兄家拜訪吧?」而柳澤也欣然同意。


    ……既然都這麽說了,就算事前沒有聯絡應該也沒關係……吧?這麽相信著搭上了電車。


    出發前並不是完全沒有聯絡,當然有發了簡訊說「現在要過去」。也打了幾次電話,隻是都沒有回應。香子也說傳了簡訊給他,當然那邊也沒有接到任何回應。


    香子在電話裏說的,就是「光央或許過上危機了」


    香子目擊所謂「或許過上危機」的場麵時,正好是萬裏接到nana學姊的詐騙電話慌忙趕回家時。據香子本人說是自己「孤單」而「哀傷」地獨自走向學生餐廳之後發生的事。


    在學校裏的她依然是格格不入的狀態,據說一個人捧著餐盤找位子時也很在意旁人的目光,所以拚命尋找熟麵孔。就在此時發現了二次元君和柳澤而想要靠近他們時,發現他們卻和香子不認識的男女在一起。因此退縮的結果,就是單獨坐在他們附近的座位。


    不多久,就看見超音波——也就是千波帶著其他女生一起出現了。


    「我隻要聽見那嬌滴滴的『啊!小柳!』就馬上知道是她了。」


    聽說千波當時說著「今天絕不放過你了喔——」之類的話。香子看見千波笑著接近他們,彷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態度也和之前一樣。


    柳澤一開始還看不出異狀,和其他人一起留在那裏。但不多久便聽見他說著「千波,可以耽誤你一點時間嗎?」邀千波到離眾人遠一點昀地方去。


    那所謂稍遠的地方,剛好就是香子眼前的位置。香子隻好姑且趴下裝睡,用餐盤遮住臉。


    「光央是這樣說的『我很在意其他人的眼光,所以可以請你別跟我說話嗎?』還有『我覺得自己成了大家的笑柄』,超音波說『這是指以後都一直不要說話的意思嗎?』光央就說『對,一直』,然後超央波就說『如果小柳這麽希望的話,我就這麽做』,然後她就走了,光央則留在那裏低著頭好一會兒。我拚命裝睡,想說也該夠了吧……但一抬起頭光央還在那裏,而且我們還正好四目相對。超尷尬的!但我還是跟他說『嗨』打招呼,可是他卻對我視若無睹的離開了。之後,第三節他沒來上課,傳簡訊給他也不回。」


    香子在電話裏的聲音聽起來真的很擔心。她又說:


    「所以我打電話給多田同學,是想問你能不能去光央家看看他呢?畢竟,我是絕對不能去的吧?」


    「我去?」


    「對啊,不願意嗎?」


    「不,那倒是無所謂。我也很擔心柳兄,去看他完全沒問題。不過為什麽香子會說自己『絕對不能去』呢?」


    「討厭啦,你說什麽嘛。我明明有你這個男朋友了,怎麽能去另外一個男人單身居住的房間呢?異性兩人共處於一間密室,這完全就是外遇了吧?是不是?你也覺得吧?」


    「是、是嗎……?」


    「不是嗎?」


    「……是吧。」


    「是吧!」


    ——如果是這樣,那我剛才已經外遇了耶。


    不過,這句話當然不能說,萬裏隻得把那件事先放下,急忙趕往柳澤家。走出房間後,一個人搭上這輛電車。香子在那之後如果沒去上第四節課,現在應該已經回家了。


    也想過是不是該帶香子一起去,但一方麵想到柳澤不知將做何感想,再想到萬一柳澤並不在家,那要回頭去其他地方找他的話,單獨行動起來也比較方便。


    電車開始接近目的地的車站,看得見月台了。萬裏反覆深呼吸,減緩內心不安的感覺。第一次來到這裏,不知道能不能順利找到柳澤家,而柳澤又是不是平安無事呢?


    確實如香子所說,這是「光央的危機」。


    對自己喜歡的女孩說什麽「別跟我說話」……這的確很像柳澤的作風。但現在他一定沮喪得不得了,而且毫無疑問正陷入自我厭惡中吧。


    電車緩緩煞車,萬裏從位子上站起來。沒帶什麽東西,錢包在口袋裏,手機握在手上。


    隻有各站都停的列車才會停靠這個小站,下車的人並不多。走過空蕩蕩的月台,爬上樓梯。剪票口分北口和南口兩處,猶豫著該從哪個口出去,看了看地址應該是北口。


    「嗶」地刷票卡通過剪票口。


    「嗯……」


    萬裏環視周遭。


    雖說是第一次來的車站,但畢竟和自己家同一條路線,又差不了幾站,景色看來也和自己住的那附近差不多。映入眼簾的商家招牌一樣不外乎是勝博殿豬排飯、二十一世紀不動產等等熟悉的店鋪。不過這裏沒有商店街,路上行人也少,比起萬裏住的那條街更冷清點。


    拿出手機查看google地圖,確認了踏上大馬路後要向右轉。


    人行道上,種植著整排茂密的銀杏樹。


    即使太陽已開始西沉,濕度偏高的這天還是很悶熱,萬裏一邊走一邊掀開多層次穿搭的兩件t恤漏風。


    就這樣向前直走,出了車站剪票口後大概走了幾分鍾吧。找到作為標示的小型機械生產公司所在的大樓後轉彎,仔細對照地圖走進形狀複雜的巷弄裏。柳澤住的公寓就在那裏麵。


    那是一棟非常普通,毫無特征的兩層樓建築。很適合窮學生居住,樣式老舊的木造公寓。雖然比起萬裏住的新鳳凰大樓老舊許多,卻不給人破舊的感覺,反而頗有一種美好的複古風味。前庭裏種著許多樹木和植物,醞釀出一股鬱鬱蒼蒼的意趣。


    這裏當然沒有自動門鎖,於是萬裏便沿著外麵的階梯信步爬上二樓。203號房就是柳澤住的房間了。


    從他拒絕回覆簡訊,也不接電話的情況看來,就算按了門鈴也未必會出來應門吧。話說回來,他人究竟在不在家都還是個問題。


    不過萬裏還是姑且走到走廊上,此時……


    「小柳,別這樣嘛。」


    嗯?萬裏停下腳步,不加思索地躲在樓梯扶手後方。


    「我不是說了嗎?今天真的不舒服……」


    「人家就是擔心你才來的啊。」


    「我現在隻想一個人獨處……」


    「不要勉強自己嘛,我不是說要煮飯給你吃了嗎?你看你看,材料都買來了——」


    房間門打開著,裏麵傳出男女爭執的聲音。在那裏和一名女子說話的,毫無疑問就是柳澤光央。另一方麵提著購物袋說「人家好不容易都來了,讓我進去嘛,馬上就會回去」而賴著不走的,沒記錯的話應該是電影研究社的二年級……還是三年級啊?之前萬裏也曾和她有過一麵或兩麵之緣的學姊。不,或許是三麵或四麵……更多次也說不定。總之那位學姊隻要柳澤一在場,就會頻繁地過來找他搭話。忘了是大學小姐冠軍還是亞軍了,總之萬裏記得這個五官豔麗的醒目美女。(當然比不上香子就是了!)


    「她、她以前是走這種路線打扮的嗎……?」


    萬裏縮回脖子,用力吞一口口水。印象中這位學姊打扮很一般,大致上都是靴子配牛仔襯衫和輕盈的花裙,很適合女大學生的休閑時尚裝扮才對。


    可是現在站在那裏的學姊,卻燙了一頭深褐色的長卷發,還戴上紫色綢緞的發圈。


    身上穿著一件白底綠色大花紋,頗有女人味的連身洋裝,腳上踩著細致的高跟涼鞋。肩上背著看似名牌貨的包包,耳朵、脖子和手指上都戴著閃閃發光的裝飾品。


    那副模樣,該怎麽說……是個冒牌香子吧。


    嫩白的皮膚配上鮮豔的口紅再戴上發圈,難道以為隻要這麽打扮就會像她嗎?總之學姊那個樣子,以各種意義來說都實在是挺嚇人的。


    「噯,小柳,你喜歡吃馬鈴薯燉肉嗎?」


    心驚肉跳地再次探出頭窺視,看見假香子學姊正千方百計想侵入柳澤房間,穿著涼鞋的腳尖不斷朝門縫裏塞。


    「不、不,我真的……」


    「這些材料也可以做成咖哩喔?說說看嘛,你想吃哪種?我今天一整天都有空,要不然我住下來好了?開玩笑的啦——所以你先開門嘛?」


    「……我真的、真的真的……」


    「快·打·開。」


    柳澤雖然想關門,又怕夾扁學姊的腳尖,隻能一臉困擾地站在那裏。


    就連在一旁偷窺的萬裏都明白學姊的來訪造成柳澤多大的困擾,學姊卻還堅持不走,光是這點就太恐怖了。有點危險,萬裏心想。


    得想個好辦法解救陷入這種狀況的小老弟好友才行。


    「……我來了,柳兄!」


    萬裏衝出走廊。


    然後步步接近他們。


    「my boyfriend……」


    單手叉腰擺出模特兒站姿,邊卷著舌頭如此低喃,邊用寬闊的肩膀勉強擠進那兩人中間。如何?怕了吧?將柳澤護在背後,故意從雙唇間露出門牙,對學姊做出自以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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