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選一喔。選吧。型男說。


    「這邊的是國三時買的比較不刺激的一件。這邊的是社長說『好像很適合你所以就買了!嗯!』突然就送我的比較刺激的一件。」


    那當然隻有選不刺激的國三款式了吧?


    「……話說回來,柳兄。難道你覺得我有可能選那位社長送的那件刺激的嗎?」


    「很難說啊。說不定萬裏意外地穿起來會很有型咧?」


    「您真是過獎了。不過太好了,幸好今晚你有拿來讓我選。要是明天才當場拿出那件,我就別無選擇了。」


    「那樣比較好玩嗎?」


    柳澤把帶來的刺激與不刺激兩件泳褲放在萬裏麵前笑得很樂。


    決定向他借的是不刺激的右邊那件。深藍色沒有圖案,除了不起眼之外也沒別的形容詞可形容的那件。拿在手中仔細看看還是找不到形容詞,真的是絕不會出錯的,學生時代上遊泳課時穿的那種男生泳褲。既無設計感,買了這麽多年也不覺得特別舊,又沒有中學生那種令人害臊的品味。不如說能借到這件真是心滿意足。


    另一方麵,左邊那件刺激的,這家夥是件三角泳褲啊。衩開得高到不能再高,連要將平均尺寸的「零件」收進去都要大費一般功夫,剪裁就已經這麽下流了,布料的選擇更是下流,既光滑又單薄,顏色還是會讓凹凸更分明的閃亮七彩。真的愈看愈下流。


    光看都能從中想象那個社長為柳澤在店裏選了這件,一把抓過來交給店員結賬時眼中閃爍著欲望的視線。盡管柳澤說沒穿過,但這件泳褲在這無垢的階段就已經是肮髒的了。沒錯,它就是這麽下流。


    「那明天我就跟你借這件。是說我應該現在先試穿一下吧。我沒有那種穿在泳褲底下的專用安全褲耶,要是到時候穿了下水才透出什麽也不好對吧。直接穿可以嗎?」


    「什麽,你沒安全褲喔。我也隻有我自己的一件耶。」


    「嗯……有穿絕對比較好……」


    柳澤沉吟著。撩起剪短了一點的頭發,皺起眉頭的模樣簡直就是武士。露出令人聯想到鷹隼猛禽的視線,立起單膝跪著。那眼神,那寬厚的背部,抿緊的薄唇。在暗夜裏擺開架式警戒著,為了保護主君不受埋伏的敵人攻擊,今晚已做好浴血覺悟!就像這樣。


    隻不過現在那雙眼睛盯著的是友人萬裏的雙腿之間,以及兩件泳褲。


    「……我想到好辦法了!你就把這件七彩三角泳褲穿在下麵當安全褲啊。糟糕,今晚的我怎麽這麽聰明。」


    說著,將兩件泳褲一起塞給萬裏。


    「了解!不愧是老大,真可靠!那我就試看看兩件疊著穿!不介意的話,你可以趁這時候去看那個紙箱裏有什麽想要的東西,我媽寄了各種東西來。」


    「喔,謝啦!」


    畢竟要在這稱不上寬敞的空間裏對友人暴露自己的裸體還是有點抱歉,萬裏便帶著借來的兩件泳褲走向浴室。柳澤則是笑咪咪地轉過身去,將放在折椅上的紙箱抱起來放在地上。


    那時的他的背影,簡直就像希臘雕像般偉岸。甚至可以用美麗來形容。


    打開浴室電燈走進去,關上門脫下t恤。現在鏡中映照出的自己,可以看出和剛才看見的柳澤style有什麽差別。一樣是人,一樣是男人,一樣是日本人,年齡也差不多大,外型卻有如此的天壤之別。


    好久不曾「好好」見過的柳澤,比起大學期末考時看到的他,型男度又增加了不少。雖然知道他還在為社長——活動公司負責調配年輕打工仔的那個中年發福怪人——打工,但沒想到社長異常地中意他,不但他的薪水直接從社長腰包裏扣,給的福利也是正職員工級的,還出錢讓他去上健身房。因此才會打造出那一身比原本更健壯的肌肉男體型。穿著簡單t恤時,凹凸的線條看得一清二楚,說他是模特兒都說得過去。


    要是這位型男現在脫光衣服穿上泳褲,在沙灘上不知道要吸引多少注目的眼光了。其實二次元君也是,別看他那個樣子,意外地身材很修長。三個男生在沙灘上並排起來,自己一定馬上就會被比下去,想必是相當丟臉。


    一邊脫下牛仔褲,萬裏一邊想著「我也得來鍛煉身體了!」明天開始來得及嗎。不過為了今後做準備,既然身為男兒身,還是得把身材鍛煉得像科西學長那樣……是不用到那樣啦,不過總得有點厚度才靠得住啊。是說,隻是要試穿泳褲而已,幹嘛連上半身都脫光。


    明天?就是大家約定好一起去海邊的日子。


    萬裏手邊沒有泳褲。


    或許是放在靜岡老家吧。但因為會牽扯到要不要返鄉的事,萬裏嫌麻煩,就不想聯絡家裏。但畢竟也沒多餘的錢買新泳褲,一問之下柳澤手邊有好幾件,於是決定向他借。想起順便還可以交流一下物資,所以今晚萬裏就請柳澤到家裏來。


    在那之後,已經好久沒看到柳澤了。


    就是去千波家那天,目擊柳澤和琳達一起走進電影研究社的人常去的居酒屋之後。


    ——真的令人很震驚呢,那個。


    連內褲都脫掉,一個人自由地全裸著。那天的衝擊在萬裏胸中複蘇了。明明已經決定不要再去想,記憶卻無論如何都是那麽鮮明。


    當時四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彼此滑稽地麵麵相覷,就那樣在路邊站了好一會兒。萬裏最先想到的是:這什麽組合啊?為何琳達會和柳澤在一起,而且還隻有他們兩個人。這兩人有什麽共通點嗎?不過,馬上就想起來了。是打工。幫社長做的打工。萬裏就隻去過那一次,柳澤在那之後卻持續了好幾次在活動上當「裝飾型男」的打工。


    這麽說起來,柳澤確實從以前就莫名地對琳達有好感……不過,真沒想到這兩人會這麽迅速地親近起來。應該說,原來柳澤這家夥行動力竟然這麽強。


    柳澤雖是個外表和個性都好得不得了的家夥,一旦遇到要追求異性的時候,往往笨拙得教人替他捏把冷汗。至少就萬裏看來,這就是柳澤給人的刻板印象。


    然而現在,事態卻是這樣發展的。


    走進居酒屋時,柳澤和琳達看似親密地開心交談著,臉都要碰在一起了。他們沒有告訴任何人,在誰都不知道的狀態下,這兩人的關係悄悄發展到這個地步了。


    再怎麽說,看到這一幕之後也不可能走進同一間店裏了……不,現在想想或許應該進去的。沒有要這邊顧慮他們的理由啊。不過那時無論如何大家都嚇到了,無法冷靜思考,結果隻好離開那裏,去了另一間無趣的居酒屋。


    總之,一坐下來就先點的啤酒上桌後,也不等幹杯就迫不及待地喝了起來,萬裏這才自覺剛才眼中的光景對自己造成多大的震撼。握住啤酒杯的手沒什麽感覺,啤酒喝起來也無滋無味。


    ……那兩人到底是什麽關係。


    就萬裏眼中看來,那是相當親密的關係。但柳澤什麽都沒說。琳達也什麽都沒說……不,他們兩人都沒理由得對自己報告什麽。再說萬裏和琳達現在頂多隻是同社團的學姐學弟,除此之外沒有更深一層的關係。明知如此,卻還大受打擊的自己才有問題。


    可是,透過自己介紹而認識的一男一女,卻在自己不知情的狀況下發展了一對一的關係——這麽說或許太誇大,但至少已經是會兩人單獨出去喝酒的關係了吧。一般人遇到這種情況內心會產生衝擊也是正常的吧?


    並不是還對琳達懷有什麽特殊情感喔,隻是單純嚇了一跳而已。應該說,令人驚訝的點出在柳澤。沒想到那家夥是這麽有行動力的男人啊?是因為這樣才驚訝的,真的。


    沒錯。再說大家都很驚訝啊。隻要是認識那兩人的人,都會為這組合感到意外吧。


    所


    以現在,就算自己覺得內心大受衝擊也沒什麽不自然,也不能就因此證明自己對琳達還存有什麽不該有的感情……萬裏窺視坐在包廂裏自己隔壁座位的香子。


    香子也正在看萬裏……不,她根本就是死盯著萬裏。死死地盯著他,這就是俗稱的死盯。


    「咦?怎麽了?」這麽一問,她就回答:「咦?什麽怎麽了?」再問:「不是啊,所以我在問你怎麽了?」她就又說:「所以我也在問你什麽怎麽了啊?」沒完沒了。


    察覺萬裏內心的震撼,所以她也震撼了吧。當然也得加上基本的驚訝點:「是那個光央喔?和那個琳達學姐?」


    萬裏想,還是不能被香子發現自己因為這件事而大受打擊。盡管心裏明白自己是清白的,但對香子而言,看到男朋友為這件事大受打擊的模樣,心裏一定不好受。


    事實上,琳達和自己之間的事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淸楚的,過去也曾因此害香子傷心哭泣。是經過努力克服,香子現在才會像這樣繼續和自己交往。而她對琳達也是一樣,要這個笨拙的香子裝成什麽都不知情的樣子繼續和琳達做朋友,其中一定有很多萬裏想象不到的糾結和辛酸。不能辜負香子這樣的努力,以及她對自己的信賴。所以,自己一定不能因為這件事露出受到打擊的樣子。


    再說,關於香子覺得震撼的詳細理由也不能問。事到如今,不用再去追究香子從前暗戀過柳澤的事了。就像自己和琳達的事一樣,過去的就過去了,如此而已……彼此彼此。


    香子應該也是這麽想才對。


    四目交接,香子什麽都不說,隻是沉默著。


    不知為何,總覺得先別開視線的人就輸了。於是萬裏也沉默地盯著香子美麗的睫毛,像在比耐力似的動都不敢動。


    沒什麽不能接受的,也不是想起什麽過去的事。不能懷疑對方是不是想起了過去的事,也不能懷疑對方是不是在懷疑自己想起了過去的事。不能懷疑對方是不是懷疑自己是不是懷疑對方想起了過去的——夠了,真的夠了。別想這麽多了。


    別開視線不再盯著香子,萬裏夾起店員送上來的明太子蛋包,用「別再想了!」的決心正想大快朵頤。與此同時,一直沉默的二次元君突然單刀直入地開口了:


    「……那兩個人是不是在交往啊。」


    於是。


    萬裏筷子上夾的一口蛋包,就這樣掉落在桌子上。真的不是因為聽了二次元君的話受到動搖才掉的,隻是剛好就這麽倒楣……真的。


    急忙用手想撿起來吃,卻被身旁的香子說:「不行這樣,萬裏。」擋下了伸出去的手,並用紙巾很快地把蛋包擦掉。


    失去了食物的萬裏說:


    「……不然,輕描淡寫地問問看……?不如現在打電話吧?就說,喂喂喂,剛才你們兩個被我們目擊了喔……之類的?」


    試著這樣提議看看。


    與其在那擅自猜測,不如直接把看到的事說出來,或許還比較簡單。秉持don"t think的精神。


    香子用說不上是在笑還是責難的微妙眼神,依然沉默地望著萬裏。萬裏心想,你好歹也回答個什麽吧。不過,二次元君馬上就接受了萬裏的提議,拿起放在桌上的iphone說:


    「……就這麽辦?打吧?打囉?」


    手指熟練地開始在畫麵上操作,被一旁的千波出手製止了。將iphone放回原位,隻說了一句「別這樣」。


    到這裏之後,千波除了點菜之外不發一語,小動物般雙手捧著啤酒杯默默喝著自己的中杯生啤酒。


    「我們……嗝!」


    回過神來,酒杯裏的啤酒已經被她喝得剩下一小口,唇邊還沾著白色的啤酒泡沫。這麽小的身體,竟然喝得這麽快。


    「抱歉我打嗝了……不過我覺得小柳之所以什麽都沒跟我們說,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或想法。所以我們也不要隨便追問比較好。作為旁人,還是先別多說什麽,暫時讓他們自行發展吧。」


    很成熟的一番話,稀奇的是香子也說著「對啊」表示讚同。看來還在繼續電影版胖虎喔。


    「我也讚成超音波說的。總之先忘了剛才看見的,拉上嘴巴的拉鏈,當作什麽都沒有,靜靜守護光央吧。」


    「喔,說得真好啊加賀小……」


    「你想看噴射出來的腦幹長什麽樣嗎?」


    「……姐。那麽,我們從現在起就組成『守護光央會』囉?」


    「是啊。為我們的守護會幹杯!」


    兩個女生舉起酒杯充滿男子氣概地發出聲音碰杯,執行了本日第二次的幹杯。優雅地翹起小指,香子也快喝完一整杯了。而千波的杯子則是早就空了。


    「不好意思~還要再來一杯~!那邊兩位好男孩,你們怎麽樣?不喝嗎?」


    「嗝噗……我也還要再來一杯!你們要再喝吧?當然吧?」


    讓店員收走空杯,兩個女生已經開始有點茫了。被她們這麽說,原本就是手下體質,一不小心還會變成黑子人生的萬裏,以及差點成為隊長替身的二次元君都不敢有異議。對坐在狹小的包廂裏,兩個男生隻能惶恐地說「是!」再說,站在柳澤的立場想想,現在或許也不想被說什麽吧。畢竟。


    於是,等到兩杯啤酒再度上桌,四人舉杯「幹杯~」為剛組成的組織慶賀。「守護光央會」就這樣默默展開了活動——


    「噯,萬裏,我可以拿這個走嗎?」


    對了,千波知道琳達是誰嗎?不過,既然她都已經說了別再追問,也不能再向她確認了。


    「萬裏?你還沒換好啊?」


    對這一切毫不知情的柳澤正在門外呼喚著。沉浸在回想中的萬裏這才猛然驚醒,抬起頭。


    「咦?抱歉抱歉,怎麽了?你要哪個?」


    什麽都別想了,隻要守護柳澤就好,帶著這樣的決心打開門,從狹小的浴室踏出一步。


    「嗚哇!萬裏!你是怎樣啦?」


    「啊!抱歉,我搞錯了!」


    不妙,趁著一股氣勢,想也沒想地就全裸跑出來了啦。趕緊退回浴室反手關門,慌張地隨手拉了一件離手邊近的穿上。


    「呼,被柳兄看見我純真的裸身了。」


    「……而、而且還露滿多的喔!你真的要穿這樣?」


    「沒關係啦。」


    萬裏隻穿著一件七彩泳褲就在柳澤麵前走動。和全裸比起來這樣算好多了。反正現在可是我在守護你呢。


    「那你剛才問我的是哪個?嗯?哪個啊?跟半裸的叔叔說說。」


    「我是在問放在廚房的玉米穀片啦……你幹嘛突然用這麽溫柔的眼光……我整個人都被你眼光溫柔包圍了啦。」


    「是嗎?」


    不經意地從穿衣鏡中看見自己現在的模樣,簡直就是個瘦弱版的小島義雄。刻意將思考能力降低到極限的萬裏,不加思索地在地板上四腳著地,扭動身體,嘴裏哼著「嗲咧咧、嗲咧咧、咧咧嗲咧咧、耶~!」跳起小島義雄的招牌搞笑動作。


    「為什麽呢……大概因為是你吧,在我誕生到這個世上之前,就已經如此明白了唷。」


    柳澤也不阻止他,也不笑,穩重地等萬裏跳到滿意為止。明明是被守護的人還這麽臭屁,當然,這想法半是玩笑。


    「嗯,你說玉米穀片對吧。那是我特地分一份出來要給柳兄帶走的,請拿吧。」,


    「太好了!可是你自己還有沒有?我拿這麽多真的好嗎?」


    「有有有。沒關係,不要緊。因為家裏給我寄了超多來。是說我家的美惠子,好像連柳兄的份一起寄來了。」


    「啊~真的太感謝了~剛好我存糧的麵條也快吃光


    了。請絕對要幫我向美惠子小姐道謝啊。真的總是承蒙相助了。」


    「好啊,我知道了。」


    「對了,下次你打電話回家時可以讓我講一下嗎?這樣就能親口道謝了。啊,不然現在……不過太晚了喔?已經過九點了。」


    大少爺的規矩在此莫名發揮,柳澤坐在地板上,用帶來的塑膠袋開始裝起分給他的玉米穀片盒子和袋裝麵條。一臉滿足的樣子,好像真的很高興。


    原本柳澤就是住在香子家附近,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也是同間私立學校的同學。也就是說,他也是個來自富裕家庭的小孩。隻是因升學的事和父母爭執之後,家裏除了學費之外就沒有接受任何金援了。搞不好哪天一轉身,會看見他背後整片衣服都沒了……他就是這麽一個落難公子。


    「對了柳兄,你還在缺錢嗎?聽說最近你打了很多工。」


    「是啊。雖然有領到打工薪水了,但畢竟還有房租。每個月都占了好大一筆開銷啊。不過好歹比起之前,現在經濟狀況也比較健全了,拜此之賜我才能去海邊啊!哎呀,真希望明天是個好天氣。」


    柳澤不經意回頭,正好看見半裸的萬裏,邊將目光從危險的三角泳褲高衩處收回邊問:


    「這麽說來,為什麽突然決定了出遊的日期啊?說突然還真突然耶。幸好那天我剛好不用打工……剛好。」


    「不是突然決定的啦。之前就約好暑假要去海邊了。是說,那時柳兄不是也在場嗎?記得嗎?就是我跌倒發燒那時候啊。」


    「是沒錯……唉,真可惜。那時候明明就有問琳達學姐要不要一起去的。」


    ——沒錯。


    上次萬裏身體不舒服,大家來探病時第一次提起要去海邊的事。當時,柳澤把琳達也算在要一起去海邊的成員裏。香子也是。


    沒有被算進去的其實是——


    「因為小岡好像很寂寞的樣子,想為她打氣才計畫的。」


    柳澤曾經那麽喜歡的岡千波。


    「……千波?她怎麽了?」


    萬裏猶豫了一下要不要擅自替人家說明家裏的事……不過,小岡看來也沒有要隱瞞的意思,應該沒關係吧。省略了細節,簡單說明。


    「好像是小岡的父母要搬回老家去了,下個月開始她就得一個人生活。」


    「真的假的?她老家是福岡吧?這樣啊,我都不知道。」


    「你們都沒碰麵吧?小岡說,小柳最近很難約喔。」


    「……既然有這種事,怎不早點跟我說呢。我也算是一個人生活的前輩了啊,給點建議還是辦得到的。」


    我覺得,其實她有想要跟你說。不過這句話並沒說出口,萬裏隻在心這麽想。


    千波一定曾想把這件大事告訴柳澤,所以才會試圖聯絡他,還約他出去玩,想跟他碰麵。可是卻被柳澤拒絕了,千波當時想必也一個人在房間裏仰望著天花板吧。躺在安安靜靜愈來愈空洞、即將消失的「家」裏看著天花板。在地毯上打滾,忍耐著在這裏度過最後一個夏天的寂寞。


    「不過,如果是千波就沒問題的吧。她可是最強的角色。不管發生什麽事,對她來說都是『小意思』吧。她是人生的勝利者也是強者,寂寞什麽的,對那個人來說是不可能的啦。」


    柳澤拿起一盒玉米穀片,望著上麵的營養成分。這盒不要給他好了……會這麽想,大概是因為不讚成柳澤剛才說的話吧。


    如果是千波就沒問題,如果是千波就不會寂寞。這男人就隻會這樣想嗎。怎麽可能會是這樣。但萬裏之所以能這麽認為,或許是因為親眼見過千波家裏的模樣,以及千波望著天花板發呆時的側臉吧。當自己脫口而出「好寂寞」時,那雙大眼睛裏確實蒙上一層陰影。


    ……對啊,柳澤他沒看到,所以不知道。


    被柳澤疏遠而將麵放在顏麵上哭泣的那天夜裏的千波,他也沒看到。


    「反正明天都會見麵,我再好好問她吧。」


    「嗯……你再問她喔。」


    萬裏又加重語氣補上一句。


    「一定要喔。」


    千波可愛、聰明,也有厚臉皮的地方,是個萬人迷,擁有一切,是被上天選中的女孩,人類中的佼佼者。臉上總是寫著「我就是這種女生!」很有技巧地過日子。臉上也總是寫著「我就是很有技巧地在過日子!」


    可是萬裏覺得,其實她並不是大家想的那種最強角色,隻是個單純「不懂如何示弱的人」而已。因為這樣,千波或許是吃虧的。或許她因此而失去了很多東西。


    「不過,還是好想約琳達學姐一起去喔~隻是她現在剛好回老家了,才沒法找她。」


    「……是喔。」


    另一方麵,這個男人,被眾人守護中的柳澤光央。


    至今一直嚷嚷著好忙好忙,怎麽也約不出來的他,一旦琳達回老家了,就大搖大擺地出來了。


    「……不約她又有什麽關係?大家都是一年級,隻有她一個學姐也滿奇怪的吧。再說,雖然當時柳兄沒把她算進去,但現在小岡會來啊。」


    「……嗯,你說得也對……對了,不知道琳達學姐的老家在哪喔?萬裏你知道嗎?」


    你說呢。這麽回答著,萬裏別過身去,又從穿衣鏡裏看見自己。


    不管再怎麽耍帥裝酷,結果還不是半裸。穿著借來的三角泳褲一點也不酷。就這樣說不出所以然地沉默了幾秒。


    「噯,我說萬裏。」


    一邊提起塑膠袋確認不會破掉,柳澤一邊叫著萬裏。萬裏回頭。


    「我現在啊,發現你這男人具有某種習性。」


    「……什麽?」


    你說呢。柳澤這麽回答,俐落地站起身。那端正得如同雕像般俊俏的臉上掛著微笑。和在哪看過的使壞笑臉一模一樣,簡直就像香子的大哥似的。


    「如果不是你自己發現就沒有意義了。等你哪天發現了,並且必須麵對的時候,我再來陪你一起想辦法吧。」


    *  *  *


    昨夜發布的氣象預報是晴時多雲。東京的氣溫是三十二度,預測各地都是晴天,氣象局呼籲民眾外出時提防強烈紫外線和預防中暑。


    依照預報,這應該是最適合去海邊的日子了。可是……


    「總覺得天氣陰陰的耶?」


    「對啊……」


    萬裏和香子兩人抬頭望著天空。


    萬裏從家裏出門時,雲縫之間還看得見晴空的顏色,但一搭上電車沒多久,就覺得雲層增厚了。而且那還是偏灰色的厚重雲層,很快地將夏天刺眼的陽光給遮蔽了。


    香子雖然撐著陽傘出門,但也邊說「不需要了」邊收起傘來扣好。連這個防uv之鬼都說不需要陽傘,可見今天的天氣真的不怎樣。


    萬裏和香子正站在距離他們平日活動範圍往西一點的某個公車總站裏。


    按照計畫,開車出門的二次元君會先到這裏來接他們倆,再往前一點去接千波,最後才去接柳澤。


    正看著手表的香子今天將編成辮子的頭發向上綰,很難得地穿了件度假風花樣的橘色超長洋裝。為了不陷入沙堆裏,腳上穿的也不是高跟鞋而是隨性的軟木底海灘涼鞋。


    洋裝的肩帶在白嫩的肩頭打著結,另外還看得見一條鮮豔的土耳其藍肩帶。


    「哇……香子你那洋裝下麵穿的該不會是泳衣吧?」


    「當然!是比基尼喔!」


    「喔喔,比基尼!……是說你有沒有帶好換洗衣物?」


    「帶了啊!這種事我怎麽可能會忘……耶?被你這麽一問我都不安起來了。」


    放下抱在手中的大型草編包,香子突然開始在裏麵翻


    啊翻的。然後才說「有帶有帶,沒問題」。


    「我才想問萬裏呢,你牛仔褲下麵穿的是安全褲嗎?」


    「是泳褲啦!三角泳褲喔!」


    「哇啊,三角泳褲……咦、真、真的嗎?話說回來,你有帶換洗用的內褲嗎?」


    「帶來了啊!啊,是說比起內褲,我比較擔心這個……」


    萬裏也不由得趕緊卸下背上的後背包確認內容物。太好了,國三機種的泳褲確實有在裏麵。香子瞥了一眼稍微拉出一角的那件深藍色泳褲。


    「咦?那不是光央的泳褲嗎?,」


    不愧是專業跟蹤狂,什麽都瞞不過那雙眼。


    「對啊,昨天跟他借的。因為我沒有泳褲。」


    「果然,我就知道……等等,這事不重要啦……昨天你跟光央見麵時,他有沒有說什麽?」


    「什麽是指什麽?」


    尷尬地轉動著那雙大眼珠,香子一時說不出話來。眼皮上的亮片眼影閃閃發光。要是太陽再大一點,一定會散發更眩目美麗的光芒吧。在隻能用陰天形容的天空下,看不清香子的表情。


    「……你指的該不會是『那時候的事』吧?就算是。關於柳兄那時的行動,我們不是說好拉上嘴巴的拉鏈默默守護就好嗎?隻要柳兄什麽都不說,我當然也就什麽都不會說啊。」


    「我想也是,我知道啦。雖然知道,可是,怎麽說……總覺得,結果還是在意很多事……」


    離約定的時間已經超過十五分鍾了,二次元君還沒出現。和香子並肩站在早晨沒什麽人經過的公車總站,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


    「啊,我可先講清楚喔。我說會在意,並不是因為對光央還放不下什麽喔。」


    「……我又沒這麽想。」


    ——真的,萬裏並沒有這樣想。然而,看著香子顧慮的視線,卻不免認為原來事到如今香子還覺得自己會這麽想啊。在香子心目中,原來自己是個度量這麽小的男人。


    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又不小心踩進那原本決定「別再想了!」的無底次元。


    再加上香子又硬補上一句:


    「我現在已經隻有萬裏了,所以別擔心,好嗎?」


    什麽嘛。


    我。現在。已經……什麽嘛,這種說法才真教人介意。有種話中有話的感覺。


    你。之前。還沒……是不是太牽強了。不過,就是給人這種感覺。萬裏覺得。


    不,別再想了,真的別再想了。好不容易才能去海邊玩的一大早而已啊。


    這個夏天不是一直想著要讓香子開心的嗎。現在氣氛都被一些無聊的說詞弄糟了不是嗎。要讓今天成為這個夏天裏的亮點才行啊。就算天氣有些背叛期待,就算二次元君遲到了,這種小事都別在意了,總之要開開心心一整天。使出渾身解數讓香子開心。


    萬裏咧開嘴角一笑,握住香子的手。香子也抬頭望著萬裏的笑容,交纏的手指用力回握,報以一個羞赧的微笑。


    「我真的、真的完全不介意那種事!把那些事忘了吧,今天要痛痛快快地玩啊。」


    用力說著,像是什麽宣言。


    「嗯,沒錯!我超期待今天的!」


    香子也笑著點點頭。果然我們就是要這樣才對。雖然有些蠢,但最相愛的兩人就得笑著在一起才行。


    「一定要在海邊吃很多烤玉米、烤魷魚之類的!還有炒麵!然後再一起跳進海裏隨波逐流!」


    「嗯!其實說起來……我反而比較擔心超音波。看到光央和琳達學姐不知道是不是在交往的樣子,對超音波來說心情一定很微妙吧。」


    萬裏膝蓋一軟。為何?香子你為何又要提起那件事,把好不容易炒熱的雀躍氣氛破壞掉呢?


    絲毫沒察覺萬裏的想法,香子「呼……」歎了一口氣,就像自己的煩惱一樣意興闌珊,看這情形,她好像又進入電影版胖虎的世界了。


    「我一點都不喜歡超音波,甚至是討厭她的,但我可以想像他的心情喔。曾被光央那樣熱烈暗戀過,而且還狠狠地甩掉了他,可是被暗戀的滋味實在。不錯,正在擺著架子心想差·不·多~可以給他一點機會了的時候……卻突然變成這樣!」


    情緒突然髙漲起來的香子,用力放開和萬裏交握的手。


    「就因為自己不幹不脆的,結果被成熟大姐姐整碗端走!這叫人怎麽忍受!是說超音波也真是的,有夠不幹脆!太不會抓時機了吧!你有沒有看到?她目擊光央他們時的表情,大受打擊啊!應該說,她根本沒想到光央身邊會出現琳達學姐那樣的人吧?琳達學姐這麽出色,不管是誰,隻要遇到她一定會喜歡上她的嘛!對吧?我沒說錯吧?」


    「……」


    多田萬裏無話可說。


    說不定她現在是故意繞一大圈逼問自己……為什麽要是現在。為什麽要在這裏。在這個要去海邊玩的早晨裏,故意提起那應該早就結束,早就讓它結束的話題。你到底是什麽意思?香子目光望向遠方。差不多是離萬裏的心意有五萬光年那麽遠的遠方,接著又說:


    「光央對於想斷絕關係的人,是毫不留情的。這我有經驗嘛,所以我就是能體會啊……」


    為什麽要在現在對我攤開那幅你對光央失戀的感傷畫卷呢。萬裏不由得把肩包放下,轉身麵對香子。


    「聽我說,香子……」


    「咦?什麽?」


    此時,隻聽見一陣喇叭聲伴隨著怒罵傳到耳邊。被這麽近距離地一吼,兩人都跳了起來。


    二次元君看起來是真的很不爽。


    「你們就不會打電話確認一下嗎?一般都會吧!都已經超過約定時間二十分鍾了耶!」


    並排坐在後座的萬裏和香子很不好意思地聳起肩。


    「而且現在還坐這樣是怎樣!當我是開計程車的嗎!你們兩個就是這種地方教人生氣啦!對我一點都不懂得什麽叫做體貼。」


    ——原來,是兩人搞錯了約定的地點。


    原本約好的是「公車總站」。但萬裏和香子所站的氣氛不大對的地方,其實是通往附近飯店的「接駁公車總站」。畢竟兩人都是第一次來這附近,一出電車站,在剪票口附近看到「公車」兩字就完全將這裏誤認為是和二次元君約定的地點了。


    雖然已經過了約定時間,又怕他開車中打電話去催促不好意思,所以也沒特別想要聯絡。光顧著和香子說話,連塞在背包裏的手機振動都沒察覺……平常手機都是放在褲袋裏的,今天搭電車時因為一直頂到背包角落,一轉念幹脆放進背包裏,結果就這樣忘了拿出來。


    此時二次元君正好因為找不到可以暫停的車位,為了不擋到公車或其他車輛的進出隻好開著車在總站附近繞圈圈。靈機一動想到「該不會……」而開過來接駁公車總站一看,果然發現萬裏和香子。然後,他就抓狂了。


    一心想要有效率將朋友們一一回收上車的二次元君,繞了相當遠的路不說,一大早就出家門的緣故,才這個時間他就已經相當疲倦了。


    「真是受不了耶,就是知道會塞車才提早行動的!唉唉!天氣又好像很糟……這算什麽?才剛出門就沒好事。」


    一邊嘮嘮叨叨一邊開車的二次元。這也難怪他,完全是自己和香子不好。


    「抱歉抱歉,真的很抱歉。我有在反省了。」


    「要吃薄荷糖嗎?」


    香子把薄荷糖粒倒在手心,為了特別服務二次元,才剛向駕駛座方向探出身體,卻突然「唔唔」地呻吟著別過臉。


    「二、二次元君,剛才出風口吹出來直擊我臉部的好像是熱風耶……」


    「沒錯!這輛車的空調有點問題!有意見嗎!」


    沒有……也隻能這麽說了。難怪從剛才就覺得為什麽明明開著空調,車裏還是一點都不涼快。


    這時,已經比預計時間還要晚三十分鍾了。


    發了mail跟千波說因為發生了各種事所以要遲到了。千波便回傳「我已經到了,那我找間咖啡廳進去等你們」。好不容易到了約定地點,發了mail給她卻沒有回信。千波也沒出現。萬裏試著撥了電話。


    「咦?『現在撥的號碼收不到訊號』?小岡該不會是跑到訊號很差的地方去,一自己卻沒發現吧?」


    「不會吧……」


    二次元君已經露出惡鬼般的嘴臉望著這邊。不,你看我我也……萬裏還是試著對他點了個頭。


    「超音波是說她會在附近找店坐坐吧?我去附近店裏看看。」


    不知是否想從更焦躁的二次元君身邊逃開,香子難得自告奮勇地抓了手機就下車。


    沒辦法,隻好兩個男生等兩個女生回來了。但沒想到,怎麽等她們就是不回來。在愈來愈火大的二次元施加壓力之下,萬裏打電話給香子,沒想到卻輪到香子的電話沒訊號。


    「小岡縫隙的淫亂磁場真是太可怕了……」


    現在可不是把錯怪到千波身上的時候,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征一次元君的不滿也愈來愈大。好不容易終於盼到香子帶著千波回到車上,已經又經過十五分鍾了。


    「久等了~不好意思啊,二次元君!萬裏,坐過去一點!」


    「早安!抱~歉,結果是我讓大家等了~!位子在半地下收不到訊號,我又沒發現!」


    「我一下就找到超音波了,可是之後輪流去上廁所才會這麽慢!」


    「前麵有個人上好久喔,等了超久的呢!」


    「對啊對啊,女廁又隻有1間。」


    「至少要有兩間嘛~」


    「就是說嘛~」


    不知為何,這兩人就像是返回巢穴的穴熊姐妹一頭鑽進車後座。啊啊,又是搭計程車狀態……二次元君回過頭正想抱怨。


    「喔喔……小岡,今天穿裙子啊……」


    「對啊,為了方便換衣服啊!下麵已經穿上泳裝了喔!耶嘿!」


    「了解!那我們出發吧——」


    其實千波很少穿裙子,看到她穿這樣,似乎世上所有事都能原諒了。二次元君突然換上笑容,心情愉悅地重新握住方向盤。萬裏將身體埋在後座,感恩地拜倒在千波纖細白晰的膝蓋下。多虧這雙膝蓋,抓狂的二次元君終於鎮定了。


    那是一件t恤布料的條紋寬鬆連身裙。背著塑膠材質的大托特包,穿著平常那雙勃肯鞋的千波,將一頭長發分成兩邊紮起來披在胸前,全世界沒人比她更可愛啦。沒化妝的臉頰光滑粉紅,亮晶晶的眼睛是宇宙般的黝黑。講話又是娃娃音。看來,就連二次元君也無法抵抗那不尋常的可愛。


    剛才的火大抓狂簡直像是騙人的一樣。


    「這樣啊,裙子下麵穿的是泳裝啊……那麽千波穿的是學校上課用的泳裝嗎?」


    「千波穿的是普通的泳裝喔。」


    「那千波會不會因為忘了帶內褲而傷腦筋咧?」


    「千波是不會忘東忘西的喔。」


    「這樣啊這樣啊……」


    握著方向盤,突然就玩起了直呼名諱的遊戲,看來相當享受這個三次元世界嘛。


    然而蜜月期並沒有延續太久。時間已經比預定的晚1小時了,又因塞車而陷在車陣裏。運氣不好,老是遇到紅燈,每次二次元都會發出「不~會~吧!」的哀號。


    這樣那樣的一再延遲,好不容易接到柳澤時,都已經超過十一點了。不隻如此,車子還沒開出市區,從這裏到海邊一般都要開上兩小時。


    盡管如此,等了這麽久的柳澤光央還是沒有發火。


    「唷,沒想到這麽花時間啊!喔,太棒了,我獲得副駕駛座的位置嗎?」


    型男帶著一臉爽朗笑容,鑽進二次元君隔壁的座位。二次元君也說著:「唷,好久不見耶?」臉上的笑容像是沒發生過前幾天才目擊柳澤的事。


    萬裏也像平常那樣說著「唷!」……隻不過,心裏還是有點疙瘩。畢竟昨天他回家時那難以言喻的氣氛還留在腦中。擺出一副知道些什麽的嘴臉,柳澤昨天就那樣回家了。到底想說什麽啊。要不去在意還比較難吧。可是,今天是好不容易才能成行的海邊出遊日啊。萬裏和柳澤都裝作若無其事地笑著。


    香子則有點機器人化。「好久不見,柳央……不對,光央……」微笑的做作表情稍嫌太溫柔了,不是那個麵對柳澤時總擺出冰霜美貌和使壞笑臉的香子。


    「喔。怎麽,香子,你這張臉不大對勁喔。」


    「咦……沒這回事吧?是不是?沒有吧?超音波!大概是大家太久沒見麵了吧?對吧?對吧?」


    用手肘如機關槍般「咚咚咚咚」掃射坐在隔壁的千波。千波雖被她震得晃來晃去,臉上仍露出妖精般的溫暖微笑。


    「好久不見呢,小柳!你還好嗎?學長姐都在抱怨小柳不參加聚會,大家都很想你喔~」


    不愧是千波,創造了跟平常沒兩樣的時空。反而讓柳澤有點尷尬,忸怩地轉向千波說:


    「啊……是說,比起那個,千波最近很辛苦吧?聽說你家發生了一些事?嗯,不過如果是你,大部分的事情應該都有辦法處理,所以我是沒有很擔心啦……」


    「咦?你是指什麽?」


    千波驚訝地歪著脖子問。


    「昨天稍微聽萬裏說了。」


    「咦?沒什麽事啊?」


    「……可是,你不是從下個月開始就……」


    「啊哈哈,沒什麽啦,小柳不需要知道啊~噯噯加賀同學,剛才那個薄荷糖可以再給我一個嗎?莫名好吃耶!」


    香子一邊朝千波伸出的手心倒出幾顆薄荷糖,一邊偷偷轉動眼球看萬裏。萬裏也不知道該看哪裏好,隻好把目光聚焦在香子的下睫毛上。


    說不定自己不應該擅自把千波的事告訴柳澤。但現在,自己告訴柳澤的事已經被千波知道了,千波說不定正在生氣……應該說,問題出在千波對柳澤的態度……坐在駕駛座的二次元君麵無表情,裝作把注意力集中在駕駛上,乘機望向窗外的景色。


    「什麽嘛,怎麽……好像隻有把我當外人?噯,千波今天對我特別冷淡喔?」


    雖然柳澤問的是車內其他人,但卻沒人回答他。守護光央會的成員們,包括萬裏在內,一時之間大家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比較好。


    狹窄的密閉空間中,尷尬的沉默持續了好幾秒。抱定必死決心的萬裏終於開口。


    「沒~這~回~事~啦!她對你跟平常一樣啊!我是這麽認為的!會這麽認為吧?是說就這樣認為嘛!」


    姑且模仿香子那不由人分說的強迫口吻……不過誰都不覺得好笑的樣子。柳澤說:


    「我倒是不這麽認為。」


    車內的空氣沉重了起來,教人覺得呼吸不過來的原因,是依然故障中的空調吹出的熱風嗎?總之,今天做什麽都不順。所有事情都一直朝壞的方向演變,像是沒對準的齒輪。


    瞥了千波一眼,隻見她一邊咕嚕咕嚕地含著薄荷糖,一邊用平常的表情望著窗外。盡管是她決定要守護柳澤的,畢竟還是無法完全釋然吧。直到前陣子還暗戀自己的人,卻突然變了個人似的。再加上他還說些「如果是你一定沒問題」的多餘發言。連萬裏都覺得沒必要那麽說吧。要人聽了那種話之後還能心平氣和的對待你,也太強人所難了。


    而香子則從剛才開始就若有所思地輪流望著千波的側臉和青梅竹馬的後腦勺。在這當中,還不時偷瞄萬


    裏的表情。她一定是擅自將千波的心境與自己的「失戀畫卷~光央篇~」重疊,擅自感到心痛,又擅自擔心萬裏是否在意這樣的自己。所以香子才會這麽快節奏地不斷把頭轉來轉去,又不是在看網球比賽。萬裏隻在心中悄悄這樣吐了槽。


    握著方向盤的二次元則維持一貫不幹己事的姿勢。隻是不熟練的駕駛技術和擁擠的車流讓他從頭到尾都很焦躁,勉強超車又緊急煞車,嘴裏「嘖」了一聲。


    柳澤早已察覺這微妙的氣氛和自己有關,臉上掛著被排擠的表情,結果一直板著一張臉生悶氣。


    萬裏已經開始覺得累了,身體往後靠在椅背上。都還沒到目的地呢,就已經這樣了。好不容易盼來開心的一天,難得的海邊出遊,就不能想想辦法讓情況好轉嗎?果然還是那個嗎?真的被詛咒了嗎?哪個人這麽恨自己,非得在這個夏天裏做這麽無聊的詛咒?怎麽想也想不出來,也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麽讓人痛恨的事。說不定是從前的萬裏做過什麽好事?過了這麽久,那後果卻由我來承擔?若光看照片,那家夥長著一張人畜無害的傻臉,沒想到做人這麽差勁啊——這樣那樣的,腦中又開始認真想起這些無聊的事。


    「……啊?不會吧……!」


    萬裏不由得坐直起來。同一時刻,望著窗外的小岡也發出「嗚哇……」的叫聲。


    豆大的雨滴啪答啪答地,突然敲上了車窗。


    *  *  *


    誰都沒有開口。


    其實萬裏也不是覺得「不想講話!」才沒開口的,隻是失去開口的時機。雖然其他人應該也是這樣,不過這沉默也太長了點。


    除了開車的二次元君外,連其他人也開始對塞車感到不耐煩時。終於抵達目的地的海邊。此時距離接柳澤上車時,已經又過了三個半小時了。而且還不間斷地下著雨。


    昨天的氣象預報到底是怎麽回事?真想打電話去氣象局破口大罵,這場雨下得也太誇張了。


    早知道一開始下雨時就應該回頭了,萬裏心想。但是,抱著「說不定馬上就會停」的期待,以及害怕在這氣氛之下回頭會讓這群朋友的關係產生裂痕,於是五人決定還是繼續執行出遊計畫。


    這很明顯是個錯誤決定。別說裂痕了,看看現在的樣子——萬裏環顧著車內沉默的成員。


    香子不知道是真的睡著還是裝的,閉上眼睛靠在萬裏肩膀上。旁邊的千波把臉壓在車窗上一直不發一語。柳澤可能是真的睡著了吧,至少已經兩個小時沒聽見他的聲音了。二次元君則是百無聊賴地把玩著iphone,車上音響壞掉了,又沒有電視,空調的狀況也不好。


    本來還期待在這種天氣下沒有其他人會想去海邊,塞車的情形應該也可以獲得緩解,但這期待也瞬間落空了。塞車的原因似乎是發生了車禍。失去回頭時機之後,隻好一直持續慢慢前進,最後終於抵達空蕩蕩的海邊停車場。


    這裏原本應該是車滿為患的狀態,但現在廣大的停車場裏隻停了幾輛車。大雨在地麵積起水窪,打在車窗上的雨滴濺起飛沫讓周遭視野一片白花花的。


    是不是就這樣直接掉頭回去呢……隻要有人這麽開口,一定會馬上這麽做吧。可是,沒有人說出這句話,隻有時間無謂地流逝。


    總之,萬裏心想,有必要讓一直開車的二次元君休息一下。但這實在過於沉默的時間對他來說是否真能放鬆休息,又是另一個問題。


    唉唉,萬裏不由得悄悄歎了口氣。


    窗外下成了深土色的煙雨迷蒙。


    看得見海……似乎很冷的樣子,隔著傾盆大雨看見不安穩的浪頭如雪花般破碎,拍上岸邊又退回海裏。


    不時傳來雨滴打在側麵車身時發出的「空空」聲。風聽起來也很大。


    空調依然持續送出溫風,教人難以呼吸。萬裏用力將t恤領口往下扯。不知道是不是缺氧的緣故,總覺得胸悶得難受。可要是開窗,車內鐵定會濕透,又不能這麽做。


    ——真想從這裏出去。


    額頭抵在車窗玻璃上,萬裏望著窗外狂風暴雨中的風景。感覺自己像被關在牢籠裏。


    看得憂鬱了起來,萬裏閉上眼睛。好難受。好想出去。明知待在這裏才安全,還是想到外麵去。蜷縮的手腳好難受。拱起的背好難受。不能開的口也好難受。


    想逃走。


    「……」


    睜開眼睛。


    有種感覺,自己經曆過這種狀況。是什麽呢——對了。和那時很像。


    住院的時候,被當成自殺未遂者而受到監視的那些日子,和眼前的狀況莫名地相似。待在白色的病房裏、白色的病床上,萬裏總是很難受。一直想離開,可是卻又出不去,完全迷失了自己,隻能望著失去力氣而萎縮的手腳。


    是在那個雨後的夜晚得救的。


    在黑暗中發現的那個光。


    追逐著星光,朝逃離的暗號飛奔而去,戰戰兢兢衝出去,然後萬裏重獲了內心的自由。想起生命該怎麽動,身體該怎麽用,靈魂長什麽樣。


    如果沒有當時的暗號,自己一定會變「不行」吧。完全地變「不行」,然後就隻能那樣靜靜地結束。


    琳達。


    ……照她的個性,就算自己再次提起那件事,她也一定隻會說著「我不知道,那一定是很像我的其他人吧」,將話題草草帶過。「喔,你是說那時候的事啊。因為我很想見你啊。原來你之所以會起意來東京是因為我那時呼喚你啊。太好了呢,又能見到麵真是太好了。」事到如今,她一定不會這麽說吧。


    這樣就好。真的,這樣就好。


    琳達給自己的「希望」,就像沿著地麵燃燒的火苗。既熱又眩目。燃燒的火焰再次驅動了這條命。


    是琳達給的。


    今天的萬裏,現在,這個瞬間在這裏的萬裏,是那個人給的。因為那個人給了自己「當下」,所以萬裏才活在這。因為活著,現在的萬裏沿著地麵竄燒的生命之火,才能再次朝別的誰延續而去。


    這次,輪到萬裏送出暗號了。


    「香子。」


    輕輕戳了一下無力垂落在身邊的白晰手背。香子一邊眨著長長的睫毛,一邊睜開濕潤的眼睛。望著萬裏。


    「你睡著了?還好吧?」


    「……嗯。」


    萬裏知道香子身旁的千波正扭動著伸展手腳。也知道柳澤和二次元君一定都正豎起耳朵聽打破長長沉默的萬裏想說什麽。香子打著哈欠,在萬裏耳邊說:


    「……怎麽辦?我想上廁所。」


    二次元君好像一字不漏地都聽見了,脖子發出啪嘰啪嘰的聲音轉頭對香子說:


    「車上沒雨傘喔。不過,那邊應該是有廁所的。」


    他指的是停車場入口附近。確實有個公共廁所,但窗外的傾盆大雨傾斜的角度簡直就像在開玩笑。香子暫時看了窗外一會兒,像在說我累死了似的,把鼻尖埋在萬裏肩上。試著小聲問她「是幽靈的嗎?」她便回答「是真的啦!」萬裏伸出指頭托起那雪白的額頭,香子一臉被打擾的樣子皺起眉頭。


    「你不是有穿泳衣嗎?」


    「……嗯。」


    看著萬裏「嘿嘿」一笑,香子原本帶著困意的眼睛也睜大了。


    「笨、萬裏?你在想什麽啊……?咦?不會吧?不是真的吧?」


    看來你察覺啦。萬裏笑得更開心了。不愧是我女朋友啊,香子。我送出的暗號,你確實察覺了呢。我們果然是心靈相通的。在狹小的車廂裏用力脫掉t恤,再解開牛仔褲鈕扣。正要拉下拉鏈時……糟糕,裏麵隻穿三角的……現在才想起來,但事到如今也無所謂了。


    「來吧,我們走囉!」


    「咦?你、你是當真的嗎?」


    「當真啊!趁現在我還可以陪你一起去喔!要是再拖拖拉拉,我可要丟下你先走了!快脫快脫快脫!快點脫!還有三秒!」


    「咦?咦、咦、咦咦咦?」


    「三!二!」


    從座位上抬起屁股一口氣把牛仔褲拉到腳踝。香子和隔壁的千波都直盯著那件華麗的七彩泳褲,不過不管了。


    「一!」


    「啊啊啊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我也要去!一起去!等我啦,萬裏!」


    慌慌張張的香子氣勢如虹地脫下長洋裝。白晰的肌膚和藍色性感的比基尼讓微暗的車廂內,色彩突然鮮活起來。


    「……go!衝刺——!」


    不由分說拉起香子的手,推開車門。傾盆大雨打在涼鞋和三角泳褲上,兩人衝進雨中。


    「嗚哇————————————唔唔唔!」


    「呀啊————————————唔唔唔!」


    大概有前進了幾步吧。應該吧。至少。


    然而風雨的強度超乎想象。兩人陷入水窪中差點跌倒,尖叫著抓住彼此的手臂,好不容易才站穩。


    「噗!呼!竟然下得這麽大!」


    「討厭!人家的頭發,還有妝,呀啊啊!」


    仿佛站在強力冷水龍頭下淋浴,大雨中的萬裏和香子麵麵相覷。這景況實在是太慘了。全身都濕透了,頭發也全被淋得亂七八糟。


    「……唔、噗、噗哈哈……哇哈哈哈哈哈!」


    「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好討厭喔~~~~這是怎樣,現在是什麽情況,我們在幹嘛啊~~~~!」


    隻能大笑。穿著泳衣抓著彼此的手臂,兩人站在停車場中央,接受著暴風雨的摧殘下,隻能笑得像笨蛋一樣。


    「真、真沒想到會淋得這麽慘!好過分喔!」


    「我們這樣看起來簡直是一對變態情侶嘛~~!好糟、太糟~~~!」


    「香子,你現在這個發型太可怕了,一定會名垂青史的啦!」


    「也不想想是誰害的!討厭啦!討厭,啊哈哈哈哈哈!好難受,我要溺水了!」


    張大嘴巴,頂著一張大花臉呐喊抱怨,又彼此碰撞擁抱。緊緊地抱著對方,也被對方擁抱,然後又笑了。


    兩人飛奔出去後,後座車門就一直開著沒關上。


    「好棒喔——」


    千波也咯咯笑著,不知何時已掏出岡機,猛拍起這對笨蛋情侶。發現被拍的萬裏比了個「耶!」的手勢。


    「什麽好棒?別在旁邊看,你也出來啊!」


    「嗯?咦?等一下!等、等、等一下!」


    全身濕透的香子變成了女泰山,嘻嘻笑著,硬是拉著千波的手臂要拖她下車。


    「真的等一下啦!至、至少讓我放下岡機!啊!」


    力氣小,個子也小的千波終於被拉進傾盆大雨中。將寶貝岡機留在座位上,自暴自棄地扭動身軀脫掉連身裙。


    在幾乎被香子抱著的姿勢下,穿著黑色、樣式簡單的泳衣,全身接受大雨的洗禮。和笨蛋情侶一樣,千波也隻能笑了。


    「是說,好冷喔!萬裏和加賀同學你們是笨蛋嗎!」


    一邊罵人一邊大爆笑。香子和千波一人一邊,攀在萬裏的手臂上轉圈圈。喔喔,被雨淋濕,穿著泳裝的女生天真無邪地緊攀著我的手臂……其實,根本連這樣想的空閑也沒有。因為萬裏的腳開始抽筋了,現在隻能嘶啞地叫著:「別這樣別這樣別這樣!」


    被留在車內的柳澤和二次元楞楞地看著車外的三人。


    「唔……那、那是?」


    「糟了!萬裏那家夥,泳褲底下沒有穿安全褲啊!」


    「不妙!多田氏的男性象征要現形了!」


    「這樣下去會被警察抓走的!可惡、沒辦法!出動吧,2d!」


    「收到!」


    脫掉上衣,兩個男生也衝了出去。唷!哈!分別站在絕佳位置,以絕妙的默契伸出手搭在起,遮住女生們的視野,不讓萬裏差一點就要跨越尺度的雙腿之間曝光。


    「老、老大!2d!你們是為了我才出動的嗎!」


    「那是當然!你將搖擺的失物據為己有,這可是完全構成盜領罪的要件啊!」


    「是說,為什麽柳兄是老大!」


    「我隨口說說的啦笨蛋!不要逼我承認!嗚喔喔喔你們兩個!」


    此時,從一鼓作氣抱成一團的三個惡心大男生身後,突然來香子的尖叫聲。萬裏趕緊回頭。


    「怎麽了香子!你失禁了嗎!」


    這麽大喊。


    「隻是跌倒而已啦!笨蛋!」


    一屁股跌坐在水窪裏的她,今天終於第一次給了萬裏「笨蛋」的稱號。


    *  *  *


    雨勢雖然漸漸減弱,但那天直到天黑都在下雨。


    即使如此,萬裏他們還是找到一間專作衝浪客生意的海邊小賣店,一麵眺望著海裏那些風浪愈大愈有活力的衝浪客,一麵吃著熱呼呼的拉麵。因為是隻有吧台式座位的通鋪店麵,一行人隻好排成一列坐下來。醬油、味噌、豚骨、鹽味、酸辣,充分發揮了協調性,一人點一種口味,將五個人冷透了的肚子填飽。


    雖然很可惜地沒能吃到烤玉米和烤魷魚,但男生們在吃完拉麵後還是硬點了刨冰吃。吃得嘴唇都嚴重發紫了,卻還你一言我一語地低聲喊著:「好棒,受不了!」香子和千波換回洋裝,將大浴巾披在肩上,淋濕的頭發披散在上麵,啜飲著熱可可。


    隻是,畢竟到的時候就已經晚了,眾人才躺在榻榻米上閑聊了一陣無意義的話題,店就要關了。幾乎像被趕出去似的,一行人又前往海灘邊的家庭餐廳用餐。


    吃完晚飯回到停車場時,周圍已經都暗下來了。


    雨已停,悶熱的暑夜來襲。


    「啊~好想睡……吃太飽,我都開始困了。大家不要睡著喔,要是安靜下來,我可不保證自己不會恍神。」


    鑽進駕駛座,二次元君揉著眼睛說。早上最早起床的也是他,又一直負責開車,再加上各種惹惱他的事,想必一定相當疲倦了。


    香子拍拍他的肩膀。


    「其實,我有駕照啦。回程讓我幫忙開吧?」


    你看。說著,香子從錢包裏拿出駕照。萬裏不知道香子原來會開車。認識她最久的柳澤也一臉驚訝。


    「真的嗎?果真如此那就幫了大忙啦!不過,沒問題嗎?真的可以?」


    「因為二次元君看起來好辛苦嘛。沒問題的,交給我。」


    那個容易緊張的香子要開車……萬裏感到些許不安,但什麽都不會也沒有駕照的自己實在不能說什麽。


    「不然,我來坐副駕駛座吧?二次元君你可以在後座睡覺i」


    「那我就真的恭敬不如從命囉。說實在的,我已經快不行了。超累……呼~」


    聽了萬裏的話,二次元君一邊打哈欠一邊繞到後座。小個子千波被兩個男生夾在中間,萬裏坐副駕駛座。


    「好,那麽大家,我們出發囉!」


    香子幹勁十足地催動油門。


    萬裏馬上發現,香子開車的技術意外地好。起動和煞車都很順暢,也沒有超速的情形,小心謹慎地駕駛著。柳澤在後座也脫口而出「完全比想象中的高明」。


    拜此之賜,二次元君已發出輕微鼻息睡著了。他一定很累吧,為了不吵醒他,大家保持著安靜。過了一小時,柳澤也帶著俊俏的睡臉入眠。千波一開始還陪著聊了一會兒天,不知何時也靠著二次元君的肩膀,發出小小的鼾聲。


    夜晚的車廂內,隻聽見友人


    們的鼾聲此起彼落。


    「哎呀,大家都睡著了。」


    手握方向盤的香子輕輕聳肩。


    「開心嗎?香子?會不會累?」


    其實萬裏也相當困了。怕一個不小心就會睡著,所以死命地撐著,找話題跟香子聊。畢竟這是坐副駕駛座的人的責任啊。總之,一定要維持眼睛一直是睜開的。還有一定要持續跟駕駛人講話。


    「很開心啊,不管怎麽說。」


    「一開始還很擔心,不知道到底會變成怎麽樣呢,雨下成那樣。不過現在應該是完全停了吧。」


    「真的,那時的雨實在是大得太過分了。」


    兩人說著笑了起來。笑聲緩緩融入黑暗中。


    「……有來海邊真是太好了……我啊,能和香子一起來真是太好了。」


    「嗯。太好了。很開心喔。一定能成為這個夏天的美好回憶。真的很開心。感覺上,是到目前為止人生中最開心的一個夏天。


    「真的嗎?會不會太誇張了……不過,夏天也還沒結束嘛。對了,巴塞隆納什麽時候去啊?」


    「下禮拜。可是,我寧願跟萬裏在一起。」


    「這件事我們已經講好了不是嗎。你就去玩嘛,要帶禮物給我喔?」


    「……可是人家真的想跟萬裏在一起啊,因為……」,


    橘紅色的街燈,隔著一定間隔發光。


    對向車道沒有車,夜晚的公路暗暗的,很安靜。


    萬裏原本打算繼續這樣和香子說話,身體卻在不知不覺中向上浮起,手腳重重的,傳來麻痹的感覺。


    不行,我現在說不定快睡著了……腦子裏明明這麽想,身體卻不聽使喚。


    使不上力的手腳不聽話地愈來愈沉重,萬裏開始聽見自己低沉的鼾聲,像從某個遠方傳來。啊啊,不行……真的不行……不行了……


    上下眼皮緊緊粘在一起,再也打不開。眼皮內側,今天的每一幕快樂時光有如走馬燈般的打轉。香子大笑的表情。成熟的藍色泳裝。嬉鬧的朋友們。小岡大聲宣布要挑戰跑到浪邊!便開始從沙灘上往海裏跑。二次元君大喊我也要!跟著跑出去,結果兩人才一跑出去,就馬上u字回轉跑回來了。一邊搖著頭說沒辦法沒辦法沒辦法!看到他們這樣,柳澤笑得從椅子上滾下去,香子則拚命想拉住他……好開心啊,真的。


    記憶的殘渣似乎加快了速度在腦中倒轉。不順利的上午,早上的集合,睡醒,睡前看的電視節目,離開的柳澤,穿著三角泳褲跳舞的自己……速度更快了。


    昨天、前天、再之前、更早之前。六月的雨中和香子接吻。五月,大規模的聚餐。波濤洶湧的四月,不習慣的獨居生活。東京,入學典禮,迎新。三月,在老家做離家準備。二月,考試和放榜。一月,在親戚麵前與父親為了來東京上學的事爭論。在那之前是準備考試——與父母和醫生反複的麵談——出院——住院時的白色病房——突然,萬裏聽見那個聲音。


    (不行不行!這樣是不行的!)


    是哭聲。好像有誰在大哭大鬧。


    (我不希望這樣!也不想要這樣啊!〕


    那像夥哭叫著,到處橫衝直撞。跑著跑著,打開了門。那家夥打開門後,門外延伸出去的是仿佛被切割下來、似曾相識的風景。有的是在大學上課的樣子,有的是在熱衷練習阿波舞,有的是在靜岡車站確認新幹線時刻表,有的是和柳澤到處閑晃。香子的深紅唇瓣。中午在學校餐廳用功的二次元。小岡坐在長椅上。琳達和科西學長又在打情罵俏了。


    門被發狂似的打開,又再關上。接著下一扇門又被打開。


    (誰來救救我!)


    一邊喊叫,一邊拚命打開無數扇門的那個家夥,長得和自己一模一樣。可是他卻沒發現自己也在這裏,像被一層厚厚的膜阻隔在世界的另一端。


    (來人啊!)


    又開了一扇門。


    長發女孩在萬裏麵前轉身。


    她戴上安全帽,在下巴處仔細扣好。轉動車鑰匙,發動機車引擎。噗、噗嚕嚕嚕,機車發動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滑稽。在這滑稽聲音之間聽見她說:


    「加油!就這麽告訴他……啊、是不是不要隨便說這種話比較好?」


    她沉默了幾秒,再次深呼吸。然後——


    「再加把勁!」


    「……唔!」


    腳加了把勁踩下去。


    眼睛都還沒睜開就踩下去了。坐在副駕駛座的萬裏扭轉身體,忘我地伸長了腿,用盡全力踩下煞車。


    眼睛睜開時,隻看見香子低著頭,下巴垂在胸前,握方向盤的手已經完全失去力量,車頭大幅左右搖擺,差點撞上了公路邊攔。還來不及發出叫聲就感到一陣劇烈衝擊,身體被安全帶勒得緊緊的。


    突然踩下煞車的車子完全失去控製,保險杆似乎擦撞到什麽。香子睜開眼睛發出尖叫,倉促之間轉動方向盤,萬裏也繼續使勁踩住煞車大叫。車體發出尖銳的聲音,,一個傾斜失去了平衡,萬裏甚至以為整輛車都要翻倒了。不過,車頭隻是轉了一百八十度,朝向與行進方向相反的方向。


    要是這時對向車道有來車的話,所有人大概就這樣……千鈞一發之際。


    「……什、什麽?剛才發生了什麽事?咦……」


    二次元君的聲音聽起來像從別的世界響起。


    「……呼……呼……」


    萬裏看著香子的手,喘不過氣來。無法呼吸。


    握著方向盤的香子的手,抖得像要聽得見顫抖的聲音。不隻是手,牙齒也在不斷打顫,下巴顫抖,肩膀也在發抖,背和膝蓋和腳都在發抖。眼睛睜得大大的,隻怕眼珠都要掉下來了。


    萬裏、萬裏、等等、萬裏……香子從喉嚨中不斷發出呻吟。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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