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肥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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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圖:黑の羽


    關於人見人愛的型男柳兄,也就是柳澤光央的人生,萬裏所知的其實並不是那麽多。


    不過他知道柳兄其實是個大少爺的事。


    現在和萬裏就讀同一所大學同一學係的柳澤,就在升學時被老家半是斷絕關係地趕出家門。從原本的大少爺一口氣淪落為一般庶民,並且在淪落到這個地步時認識了萬裏,成為朋友。


    直到他淪落至此為止,他的人生正可說是貨真價實的「大少爺的一生」。就萬裏聽說過的部分,那簡直是可稱之為現代版日本王子的絢爛十八年。


    打從他誕生在這世上那瞬間起,為了送他走上菁英之路,他的人生便被鋪上了一條超高速運行的鋼鐵寬軌。那列車的速度快得讓他甚至無法察覺旁邊還有徒步或騎單車的一般人。柳澤光央的命運本該如此筆直地通往光輝燦爛的未來。


    離開發出初生之啼的產房,進入狹隘的世界之後,通過家族在這世上的人脈,他從幼兒時期起便得以進入隻有極少數家庭才有資格得知的「教室」。拜在此接受調教……不,是接受教育之賜,大少爺順利考上了有名私立大學的附屬小學。父親和叔伯們以及祖父、甚至曾祖父都是這所大學的畢業生。高祖父還是大學草創時期的出力者之一……這些都是wikipedia(!)上


    有記載的。


    然而,上了這所大學的附屬高中後,本該就這麽自然而然地升上這所大學,他大少爺卻在高三時自願脫離了這條軌道,放棄推薦入學的機會,跑去參加了外麵普通大學的一般考試。


    無視於周遭的反對和妨礙,總算是以滑壘之姿勉強及格考上。雖然比起原本該從附屬高中直升的大學,這所學校要低了好幾個等級,但這卻是大少爺有生以來第一次憑自己的意誌做出選擇,順從自己的欲望,依靠自己的實力親手抓住的「及格」。


    在父親眼中看來,兒子的行動以及宣稱要上的大學,根本都配不上他這位柳澤家大少爺的身分地位。


    於是,父親逼他做出選擇。


    第一個選擇:如果願意出國留學,那還可以原諒。第二個選擇:重考一年,目標是進入「配得上身分地位」的大學,這樣也還可以。第三個選擇:如果堅持要現在升學,那就絕不原諒。以後也不再當他是兒子了。


    ……因為他選擇了升學,所以沒有獲得父親的諒解。


    從可以通往任何世界的寬敞軌道上自行脫軌,柳澤這輛原本可用任何速度奔馳的流線型美麗尖端車體,就這麽淒慘地翻落地麵。甚至還沒來得及試探自己有多少潛力,更別說要拿來自豪了。


    就這樣,「柳澤光央」拖著那超乎必要規格的車體,走上了一般庶民穿著拖鞋走來走去的普通道路。太過不實際的車體笨重得近乎愚蠢,而且也太醒目了。在這充滿平凡人的世間,他很明顯的與眾不同。


    盡管如此,他依然選擇用自己的雙腳走在自己的道路上,即使充滿泥濘,他仍笑得讓人覺得那口雪白的牙齒益發閃亮。雖然有時也會顯得卑微,也有後悔的時候。有時陷入憂鬱,酒過三巡之後也曾感到厭煩。想起把自己逼得走上這條路的原因之一,那個超會造成別人困擾的青梅竹馬時,他也會忍不住口出惡言,有時甚至幹脆當麵對她破口大罵。光是罵還不夠,也不是沒有上演幼稚小鬼般動手爭執戲碼的時候。


    在萬裏眼中,他之所以毫不掩飾任何一麵,正是他對自己的行動負起完全責任的證明。無論好事還是壞事,他應該都有自己一肩扛起的覺悟了吧。對於他這份豁達,萬裏認為值得尊敬。


    這就是柳澤這個男人的作風。


    話雖如此,結果他的學費還是雙親資助的,所以也有人覺得他不該裝出一副日子過得很清苦的樣子,不該嚷嚷著那些「和家裏半是脫離關係了!」「做好一肩扛起的覺悟!」之類的話。畢竟周遭多的是自己賺取學費和生活費的學生,也有不少人還背負著學貸,更別說世間有多少年輕人因為經濟因素連升學都沒有辦法。


    不過,從富裕的老家身無分文地被丟進波濤洶湧的海海世間後,這位「前」大少爺目前的生活水準,就算是從一般庶民學生階層看來,都很難稱得上是好的。王子從帝國的城堡搬到老舊的三坪大公寓——萬裏心想,這之間落差的衝擊不知道有多麽大。


    然而,無論是他經曆的艱辛、內心的想法還是這落差帶來的衝擊,萬裏都隻能想像而已。很難說自己真的了解。


    從一個大少爺被打落凡間的這段過往,在成為朋友之後當然詳細聽他說過了。但實際上他曾經身為大少爺的那段漫長時光,萬裏卻不曾親眼看過。


    春天相識,成為朋友,即將迎接第一個夏天。和柳澤的來往仔細想想也不過三個多月。


    對萬裏而言,柳澤是有生以來的第一個朋友。也可以說到目前為止人生的五分之一都是和柳澤這個朋友一起度過。反觀柳澤,在和萬裏相識之前的人生要長得多了。孩提時代、小學、國中、高中……他一定都曾有過許多關係親密的朋友。再說彼此都已經是大學生了,就算是朋友,也不可能每天從早到晚都膩在同一個空間裏過日子。


    這麽說起來,關於柳澤光央的人生,萬裏心想,自己知道的確實不是那麽多。不如說不知道的事情還要更多。


    比方說,前天的事也是——那麽匆匆忙忙道別之後柳澤又做了些什麽,萬裏就不知道了。


    「我說,關於前天的事啊……」


    萬裏這麽說著,開啟話題。


    「嗯?」


    型男轉動那顆如透明玻璃珠般的眼珠,望向身旁的萬裏。


    在大學裏上完第四堂課,正在回家的路上。


    時間將近下午六點。


    兩人搭的jr電車車廂內混雜著穿著西裝套裝的人們和身穿製服的學生。車內冷氣開得太節製了,汗臭味和濕氣令車內籠罩著一股悶熱,絕對稱不上是一個舒適空間。這時,兩個和萬裏他們年齡相仿的女孩就站在身後一邊說著:「冷氣沒有開太強真是太好了呢!」「對啊對啊!」一邊互相點頭。聽到她們這麽一說,萬裏和柳澤情不自禁異口同聲地發出小小的:不會吧,真的假的。


    言歸正傳,話題再次拉回前天的事。


    「我突然就回去了,真抱歉。怎麽說呢,就是……我也慌了手腳。」


    「喔喔,你一直沒回我簡訊,我還以為怎麽了呢。發生什麽事了嗎?」


    前天……其實就日期來說應該是昨天的事。


    萬裏扮裝成派對侍者,柳澤則被以型男模特兒的身分雇用,兩人一起前往某個派對打一個晚上限定的工。沒想到,一直反對萬裏打工的香子闖進派對現場,在眾人麵前引起不小的騷動,萬裏也被迫在來不及對柳澤說明事態的狀況下匆匆忙忙地回家。


    然後就到了今天。


    萬裏終於有機會能靜下心來對柳澤說明那時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兩人各自選修的課下課後,約在講堂大廳集合,睽違已久地前往柳澤獨居的房間——別名魔窟。


    在悶熱的三溫暖車廂中,兩個大男生並肩站著。


    一副相親相愛的模樣同時抓著吊環,一邊隨著搖晃的電車搖擺身體,一邊聽萬裏叨叨絮絮的說明,時而點頭時而耐著性子聽他說完後,柳澤冒出的第一句話是:


    「什麽跟什麽啊。」


    就是這句。


    附帶一提,當時他似乎並未發現香子出現在派對會場。再附帶一提,從萬裏的角度其實可以看見坐在兩人正前方,一位貌似ol的小姐正一臉若無其事地


    用智慧型手機送出寫著「現在我麵前出現一個罕見的型男耶!超帥的耶!怎麽辦?」的訊息。不怎麽辦啊,萬裏姑且用念力回答了她。yes型男,no touch。


    「那種情形,怎麽想也知道是香子有問題吧。你也不想想看,說到底幹嘛禁止你打工啊。」


    說著,柳澤比手畫腳地放開吊環,在搖晃的車廂內身體差點失去平衡。


    「哇啊!」


    連夏天也堅持穿著red wing靴子的腳用力踩在萬裏腳尖上。於是這位心想「夏天嘛,沒差啦」而穿著海灘涼鞋去大學上課的蠢蛋那毫無防備的腳趾就……


    「嗚喔!抱歉!」


    「你、你小心一點啦……!」


    穿著靴子的腳在搖晃的車廂地板上重新站定後,柳澤又重複了一次:


    「說到底,她禁止你打工這點就是不對。」


    像個老外似的雙手一攤,齜牙咧嘴的模樣破壞了形狀美好的尖下巴。不惜踩在好友腳趾上,你也要做出這種表情嗎,柳澤光央。


    「反正她一定是這麽說的吧?『要是有時間打工不如跟人家約會!』我知道那家夥一定會這樣,要不然就是說什麽『你一定想在打工的地方外遇吧?』之類的。」


    從想像中準確掌握到香子會說什麽這點來看,這兩人還真不愧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


    「……她才沒有講得那麽不可愛呢。而是更……『要是有那種時間的話,人家想跟萬裏約會更多次嘛!嗯嗬嗬~!』像這樣……或是『要是你在打工的地方認識別的女生怎麽辦,人家才不要呢!啊哈哈~!』之類的。」


    看都不看萬裏左右搖擺的屁股,柳澤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繼續挖苦那不在場的青梅竹馬。


    「不過這個『嗯嗬嗬~啊哈哈~』的家夥,可也是每隔一分鍾就發一封奪命連環簡訊,最後甚至找到打工地點來,還賞了你一巴掌的人吧。」


    「……呃,你這樣講也是沒錯……」


    或許都要怪自己把細節描述得太清楚了吧,萬裏事到如今才這麽想。應該講得更輕描淡寫,把被揍的部分省略,就說「因為稍微起了一點爭執所以我匆忙回去了」比較好也說不定。


    不過千金難買早知道,已經說出口的話也覆水難收了。


    「就是自私啊,那家夥就是個徹底的自我中心,唯我獨尊的思想深入骨髓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苦衷,但那女人根本絲毫無法想像這種事。簡單來說就是個白癡啦。既任性又粗暴,幼稚得無可救藥的小鬼,真是的……」


    柳澤毫不留情地批評著。


    「……我說柳兄,香子好歹也是我女朋友,你可以不要貶她貶得這麽實在嗎?」


    關於這次的事件,香子也有香子她自己的苦衷——但這個萬裏沒有說明,柳澤也不可能會知道。


    她那從旁人眼中看來異樣的控製欲。其實是來自內心深處無底洞似的不安與對萬裏的不信任。知道這一點的萬裏,總情不自禁想替她說話。


    「是說,萬裏你也沒好到哪裏去的啦。」


    型男的矛頭轉向萬裏。


    「你說『的啦』,你剛才竟然說『的啦』。」


    「對啊,我是說了啊,就讓我說吧。被那樣單方麵的決定不準打工!竟然連一句抱怨都沒有就答應,私底下又想偷偷打工,結果被發現拆穿,還找上門來發狂鬧事,最後道歉和好。你這樣真的沒問題嗎?要允許香子任性到這個地步嗎?」


    「不、呃、與其說是允許……」


    萬裏將全身體重都放在手上抓著的吊環上,像隻少根筋的猴子似的微微搖擺身體,口中含混不清地帶過。


    在柳澤的認知中,香子是因為目擊萬裏打工才瘋狂大鬧的,但其實事情並不是這樣。


    香子之所以會揍萬裏,是因為萬裏和喝醉了的琳達以差點要在眾人麵前接吻的姿勢緊貼著身體,大大方方調情的緣故。當時萬裏在會場氣氛和酒精的影響下,做出了非同小可的事。老實說,萬裏認為自己被揍是活該。香子沒拋棄自己已經很不錯了。


    可是對柳澤卻沒法正確地把這件事說明清楚。因為自己也有對這件事感到羞恥的自覺。再說,一旦把這件事告訴別人,也等於汙蔑琳達的名聲。不過這麽一來,簡直像是害香子作為自己的擋箭牌,變成一個討人厭的角色了嘛……


    萬裏悄悄抬起眼光,望向車窗外不斷流逝的夏日薄暮街景。從毛孔滲出的自我厭惡感,確實帶著令人不悅的觸感濡濕了太陽穴。


    「……總之香子她完全沒有錯,真的,我是說真的。是說,就是因為這樣,所以那天我才會提早離開,對不起。我想講的是這個啦。抱歉,歹勢,不好意思,真的。」


    「不會啦,什麽嘛,我一點都不介意這個啊。是怎樣啦,我又不是那種會為這種事生氣的人。」


    「那柳兄後來怎麽樣了?我回去之後。」


    不管怎樣還是先岔開話題吧,萬裏這麽想著,把焦點轉移到柳澤光央那「未知的部分」。


    「打工結束後不是開了慶功宴嗎?」


    「喔,有啊有啊。還滿開心的,我一直待到最後喔。畢竟你急急忙忙的就先走了,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姑且先到角落想換下衣服,沒想到社長一直像個門神似的站在那裏猛盯著我換衣服。隔著差不多這樣的距離。」


    柳澤單手依然抓著吊環,一臉正經地把脖子朝萬裏的方向一彎,突然靠過來,距離近得能把氣呼在彼此臉上。


    「還說『你敢回去我就殺了你。絕對會殺了你。是說,你給我留下。給我一直待在這裏。然後下次也再來。繼續打工。我會給你調高薪水……好不好,柳.澤』。」


    「嗚哇……好可怕……」


    呼在耳畔的男人氣息令人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就連對方是型男兼好友都會有這種感覺了,更別說是被才剛認識的中年發福怪人在耳邊噴氣。可怕的程度一定相當驚人。


    「然後,我就這樣被他逼到角落,正當我心想可能就要這樣被襲擊了……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在發抖時,琳達學姊和nana學姊過來掩護我,在千鈞一發之際把我救了出去。」


    自己昨天決定舍棄與她共度的過去,並且決定和她保持距離的那個人名,突然從別人口中說了出來。


    聽到這個,正想笑的嘴唇僵硬了。現在,聽見這個名字時還沒有辦法保持平靜。為了不讓柳澤發現自己的悸動,萬裏一邊用力點頭,一邊大聲說著「這樣啊!」來蒙混過去。


    「後來就和學姊她們莫名地喝了起來,怎麽說呢……」


    柳澤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停頓了下來,抿著單薄的嘴唇,清澈的目光在空中遊移,仿佛正找尋著不在場的某個人,帶著一股躁動卻又沉穩的氛圍。


    「說真的,她們兩個實在很有趣。我們聊了很多,超開心的。要是你也能一起參加慶功宴就好了。話說回來。其實一開始琳達學姊也嚷嚷著說要先走,她的樣子感覺有點奇怪。」


    「……奇怪是指?怎麽個奇怪法?」


    「該說是情緒低落嗎,總之她就是一直嚷嚷著要先回家。可是nana學姊硬是拉住了她,說會送她回去,要她別一個人先走。反正後來我們就狂喝了起來,喝到最後都醉得七葷八素,那天真的是喝得相當醉呢。」


    「大概是……」


    電車剛好遇到一個轉彎,大力地晃動。抓著吊環並排站著的人們,也一齊朝同個方向傾斜了身體。包括萬裏和柳澤在內。


    「大概是因為她目擊到香子對我發火的那一幕吧……所以覺得自、自己有責任之類的。」


    「咦?為什麽?找你去打工的不是nana學姊嗎?為什


    麽琳達學姊要覺得自己有責任?」


    「嗯,所以,我昨天就去找她了。」


    「找琳達學姊?」


    「嗯。然後,對她說明了一些事情……已經,不要緊了……應該。」


    「……這樣喔。」


    柳澤的視線先是朝萬裏眼底窺探,又忽然轉向窗外。眼珠的弧麵閃著有如太陽落入水平線時的金黃光芒,而萬裏捕捉到了這一閃即逝的光。


    「你去找她了啊,這樣喔……」


    看得出他那可以用中性來形容,有著優美線條的側臉,下唇正微微地嘟了起來。


    「畢竟因為社團的關係,你和琳達學姊感情很好呢。」


    說著,柳澤突然一邊說「對了,趁我還沒忘記」一邊從屁股口袋裏摸出一個原本裝口香糖的小盒子。不過,裏麵的口香糖已經一顆也不剩,柳澤從盒子裏輕輕撚起一個小小的東西給萬裏看。


    「這什麽?」


    那是比小指甲還小一圈的,看似玻璃製的星狀美麗物品。附著銀色的扣環,星星閃爍著青白色的透明光輝。


    「吊飾。」


    「吊飾?幹嘛用的?」


    「就是可以像這樣,掛在鏈子或什麽地方上當裝飾的東西啊。」


    柳澤用不管誰看來都恭恭敬敬的姿態用力按下扣環鉤子的部分,一開一闔地示範給萬裏看。


    「這個啊,是慶功宴的時候從琳達學姊的鑰匙圈上掉下來的。因為我剛好看到掉下來的瞬間,在地上找了一下,讓我給找到就撿起來了。因為那時她和nana學姊不知正在講什麽,想說之後再拿給她也可以,沒想到就這樣忘了還給她而帶回家。萬裏和琳達學姊不是很要好嗎,經常會見麵吧?這個就由你交給她吧。」


    來。柳澤伸手遞出來的小東西眩目而美麗。


    然而萬裏卻沒有接過它。星光無聲地在兩人之間搖蕩著。


    你們不是很要好嗎——這毫無心機的一句話,卻令萬裏心髒顫抖。


    昨天才用那種方式訣別的人,萬裏還不知道今後該拿什麽臉去見她。當然,就像兩人決定好的那樣,隻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恢複學姊學弟的關係往來。可是現在,萬裏還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讓一切順利。再等一下,真的是一下就好。因為露出血肉的傷口太過疼痛,到幹硬結疤為止需要時間。


    「……不,我這個人太邋遢了,一定馬上就被我弄丟。」


    「是嗎?」


    「柳兄你自己拿給她嘛。平常在學校不是會碰到麵嗎,你也知道她的郵件信箱吧?」


    柳澤在手心裏把玩著星星形狀的吊飾,就這樣凝視了好一會兒。他心裏在想些什麽,萬裏並不知道。也無從得知。


    不久。


    「這樣啊,好吧,那就這麽辦。」


    萬分珍重,小心翼翼地將吊飾放回口香糖盒子裏,柳澤再次將盒子塞回屁股口袋。距離柳澤住的城鎮最近的車站還有兩站。


    先到便利商店提款機領個錢,再陪柳澤去藥妝店買些日用雜物後,兩人抵達魔窟的時間已經離走出車站後又過了三十分鍾。


    「……」


    萬裏說不出話來。


    呆站在三坪大的房間裏,真的是發不出半點聲音。


    這麽說吧,在這個魔性空間裏吸氣,會不會對人體的肺部產生什麽損害啊——雖然屋主看起來活蹦亂跳的就是了。


    「你在那邊隨便找地方坐嘛。啊,整理好裝在那個紙袋裏的就是要賣的喔。」


    美麗魔窟的支配者柳澤說完,就消失在廁所裏了。由於起居室和廁所之間隻隔著一層用合板做的虛無飄渺的門,所以什麽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或許這間公寓當初設計的時候,就是為讓在起居室裏的人能完全享受到廁所裏的行為所發出的聲音吧。不過,事到如今這些都別提了。之前來時就知道了。無所謂的,真的。比起那個,比起那個噢,比起那種小事噢……


    微微踮起腳尖站立的萬裏,感慨萬千地想著,這家夥在這裏竟然還能好好地活到現在……!


    散發魔性的魔窟狀態,比萬裏所知道的更像個魔窟了。


    第一個把這裏稱為魔窟的人是二次元君。大約一個月前,結束聚餐後興致高昂的他和萬裏一起造訪此處,一走進玄關就發出「嗚哇!太超過了……」的聲音,露出酒意全消的表情,接著便進入說教模式:「這根本是魔窟嘛。真是太超過了,想想辦法好不好。要是被房東看到,你一定會被趕出去,我說真的。」那時萬裏則是「啊哈哈哈!柳兄被罵了!因為房間太髒亂被2d罵了!呀哈哈哈!」幸災樂禍地笑著旁觀。


    「……這個真的笑不出來了……」


    現在比起那時還要更超過、更誇張。


    原本房間就窄,這是沒辦法的事。房間整體看起來老舊,是因為壁紙和地板及建材都破破爛爛的,這也不是柳澤的責任。床和櫥櫃、矮桌等最低限度的家具,這些都是生活下去的必需品。可是啊,我的朋友,到底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柳兄。


    為什麽壁櫥的門會呈現全開狀態,裏麵的衣服毛巾和床單被套等搞不清什麽是什麽的布類會像雪崩一樣崩落在室內呢?為什麽半透明的衣物收納櫃會在三層抽屜都被拉出來的狀態下,變成一個單純的四角形礙事框架放在那裏呢?為什麽莫名其妙的塑膠袋和塑膠製品會在房間的所有角落堆積如山呢?為什麽還微妙殘留些許內容物的寶特瓶會四處林立呢?為什麽裏麵裝得要滿不滿的垃圾袋會滿地都是呢?為什麽用過的麵紙不丟。為什麽衣服不折。為什麽好幾條毛巾會散落在室內各地。為什麽是吹風機。為什麽還有另一個吹風機。為什麽有空的麵包袋。為什麽垃圾不收拾……把泡麵蓋子留下來你是想幹嘛!那下麵還有口袋六法全書!漫畫!雜誌!體育日報!百圓商店賣的塑膠盒!裏麵是空的!而且還有好幾個!耳機線!cd!還是cd!dvd!從櫥櫃裏滿溢出來地上也有桌上也有這裏也有到處都有的光碟地獄!垃圾!紙袋!塑膠袋!筷子紙袋!啊啊啊啊啊!


    「柳兄——!你快點來啊——!」


    那情不自禁呐喊出的聲音,令人聯想到陷入光靠地球人無法解決的危機時,千鈞一發的克林(注:漫畫《七龍珠》中的角色)。


    室內所有東西亂七八糟,甚至垃圾也一並散落其中,完全看不出經過整理的痕跡。就連廚房裏的流理台水槽都被拿來當成置物櫃,萬裏連想都不願去想那底下到底蔓延成了什麽樣的生物地獄。


    其實萬裏自己也絕不是龜毛的個性,平常日子過得也挺邋遢,即使如此都還是忍受不了這裏。首先,光是密度就很不妙。空間容積率和占據其中物品的比例,算起來早已超出常人能忍受的平均值。沒有一絲留白。氧氣不足。每條隙縫中都是髒的。真的很超過。實在太誇張了。我要是房東一定會哭吧。柳澤家的雙親要是看到兒子過的是這種生活,不知道會受到多大的打擊。


    「什麽什麽?怎麽了?」


    「……」


    然後是這個。這個可說是最大的謎了。萬裏回頭望著匆匆忙忙從廁所裏出來的型男。


    「咦?我是說真的啊?到底怎麽了?萬裏剛才不是叫我嗎?你那眼神是什麽意思?」


    「……」


    再次,什麽都說不出來。看著那仿佛佇立於水邊的美男子,能做的隻是悵然若失地望著他。


    清爽端正的五官,有著不似日本人的深邃,一張精巧的小臉濃縮了他所有的美好。就連男人看了也羨慕的光滑肌膚、修長的身高和與身形相稱的長手長腳。凹凸立體伴隨著陰影的肌肉、看那肩膀,那胸膛,那上臂二頭肌。穿著牛仔褲和t恤,長及臉頰的頭發。光是這樣就已經是個夠完美的


    男人了。年輕的姿態之中更緩緩散發著耀人光采。


    ……到底是為什麽呢,柳兄。


    神啊,到底是為什麽呢。


    住在這麽髒亂的房間裏,這家夥到底為什麽還能如此閃閃發光!清清爽爽!作為一個型男維持著他那亮晶晶的清潔感呢……


    「說真的,你到底是怎麽了啊。要喝點什麽嗎?啊、對了,你那附近有一瓶我昨天打開的寶特瓶裝茶……」


    「不用!」


    本該失去的聲音以音速衝出喉嚨。老實說剛才那簡直是致命危機。萬裏堅決否決,像是快把脖子扭斷似的激烈搖頭。


    「是喔?是說你幹嘛一直站在那?坐啊,自己在那附近找地方坐嘛。」


    柳澤眨著驚惶不安的大眼,用手指著那仿佛堆滿雜物的森林般的床。什麽叫做「那附近」啊,混帳王八蛋。萬裏不由得湧起一股暴虐的情緒。


    「那裏是要怎樣坐啊?呐?你說那·裏·是·要·怎·樣·坐·啊!」


    柳澤睜大眼睛反望萬裏,事已至此他還是一派完全的天然純真。


    「是怎樣?沒事的,萬裏,你今天有點奇怪喔?好了,你就先坐下來,好嗎!這樣可以了吧?」


    說著,柳澤用手抓著床單邊角像鬥牛士一樣用力一扯,將床上層層堆疊,纏繞成一條注連繩(注:由稻草編成的繩子,神道中用於潔淨的咒具。通常與紙垂一起使用)的寢具、毛巾、衣物及不知名物體拽開,發出咚沙!啪唰!的聲音統統掉到地上。頓時塵埃四起,濃厚得肉眼可見,萬裏的呼吸道驀地緊縮。


    接著柳澤便率先坐上清空了的床上,拍著身邊的床鋪對萬裏緩緩露出微笑。簡直就像在對打包帶回家的女人說「過來吧……」嘛。


    「現在不是說『過來吧……』的時候吧!柳兄,你到底在幹嘛啊!」


    「啥?」


    「真的太誇張了啦!是說,你還『啥』咧,未免太少根筋了吧!看看你這魔窟,現在是可以這樣悠哉的時候嗎?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現在什麽情況啊?」


    「欸?喔,你是指房間很亂的事嗎?對啊對啊,真是如此呢,這太誇張了喔?我對這類整理的事情實在不擅長啊,該說是生活能力太低了嗎……」


    看著那張略帶羞赧,發出「啊哈哈哈」爽朗笑聲的臉。


    「……不是太低吧……?」


    萬裏忘我地露出可怕的表情,像舞獅一樣從門牙開始朝柳澤逼近。


    「……是根本……沒有吧……?」


    太令人煩躁了。這可怕的空間逐漸剝奪了萬裏冷靜思考的能力,無論是萬裏想穩重悠哉、追求和平的心情還是身為年長者的遊刃有餘,都正被一片一片削走。


    「你想想辦法解決啊……說真的,這真的得好好解決……!別擺出那張小清新的臉啊……你到底想怎樣啊!搞不清楚狀況啊你!哈!」


    終於禁不住萬裏這樣的逼迫,柳澤也收起笑容。正襟危坐,換上嚴肅的表情。


    「你想說的,我懂啦。我真的懂,所以我不是開始要來『斷舍離』了嗎?」


    「……斷·舍·離……?」


    在萬裏耳中聽來,這句話簡直和「我要用炸彈把這間屋子炸飛」是同等級的胡說八道。說什麽夢話啊,不,就算是夢話也不能原諒。


    「所以說你看嘛,這就是今天找你來的原因啊。對啦,就是那個,你去看一下。那些都是我不要了的cd!」


    柳澤稍顯焦急地指著坐鎮在其他垃圾堆中的一個大紙袋。沒錯,萬裏今天之所以會專程前來魔窟,就是因為柳澤說:「想整理一下cd拿去賣。如果裏麵有你想聽的,在賣掉之前先拿去吧。」


    「你看,你仔細看!這麽多cd都是要賣掉的喔!這樣也算整理不少了吧!」


    柳澤起身,用熟悉的腳步大步跨過幾個障礙物,朝紙袋走去。抓起提把傾斜紙袋,讓還站著不動的萬裏查看袋中的內容物。那裏麵確實有很多cd,約莫有五十來張吧。然而說老實話,就算有一紙袋的cd從魔窟中消失了,那又怎樣?問題根本不是在這裏,萬裏真希望柳澤能從更宏觀的角度發現自己的房間到底有多可怕。


    「……咦?這有要賣嗎?」


    突然,柳澤把手伸進紙袋,一張、兩張地把裏麵的cd連盒子一起抽出來。接著,更開始用犀利的視線檢視起封套。


    「等等,等一下。這張我最近都沒好好拿出來聽過啊……不會吧,真的要賣掉嗎?咦、我說真的,等一下……」


    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更認真地從紙袋中撈出cd。這袋cd,原本是柳澤宣稱要開始斷舍離,作為斷舍離的第一步而整理出來要賣的,現在卻又把裏麵的cd一把一把抓出來。不是吧……不是這樣的吧。


    「柳兄!那些不是你已經決定要賣掉的嗎!你又這樣開始看起來不就沒完沒了了!那袋我來看,柳兄你去做其他更重要的事……」


    「等一下、等一下啦。萬裏你先在旁邊隨便坐一下。我要先確認一下這個才行。」


    所以,你倒是說說,要在哪裏隨便坐……被一種緩緩落入無底洞的空虛感襲擊,萬裏開始呈現放空恍神的狀態。柳澤也不管,就這樣自顧自地戴上耳機,擺出拆彈小組般帥氣的單膝跪地姿勢,將手中的cd放進造型簡約的播放器,打開歌詞本。


    「柳兄……我說柳兄!」


    隨著從耳機裏泄漏的震天價響,柳澤低吟著搖頭晃腦,根本沒聽見萬裏的聲音,完全沉醉在音樂世界裏了。不隻如此,連他整個人都埋進身邊雜亂無章的事物中,化身為屋內的陳設。


    這家夥沒救了——正當萬裏心想「該打道回府了」並轉頭環顧室內時。


    「嗚哇啊啊啊啊啊!」


    不由得發出強烈的哀號。


    這不是出現了嗎?正悠哉地橫越流理台牆壁的,那黑色的家夥。橢圓形的,巨大的,那位不速之客。


    和那東西四目交接,萬裏整個人都動彈不得。怎麽辦,該如何是好。該給它致命一擊嗎,可是怎麽看也沒看見殺蟲劑。直接打扁對萬裏來說太惡心,生理上無法接受。不知是否錯覺,總覺得眼前正凝視對峙的敵人那渾圓的肥胖身軀正發出「呼、呼」的喘氣聲。


    「……柳、柳兄……怎麽辦啊那個……那個!該怎麽辦啦!你有沒有殺蟲劑啊!你有沒有在聽啊!喂!」


    柳澤完全沒聽見。閉上眼睛的他大概正在幻想自己成了吉他手吧,配合耳機中流泄出的樂音正輕輕地搖頭晃腦。「喂!」萬裏踩著障礙物朝他前進,奪下他掛在頭上的耳機。


    「嗯?咦?你說什麽?抱歉,我沒聽見。」


    「你這個混帳——!」


    對著柳澤的腦袋就是一個手刀,這是代替上天懲罰你啦。


    「好痛!咦?為什麽要這樣啦?」


    就在這樣吵吵鬧鬧之間,那隻動作遲緩的胖蟑螂已經爬進塞在流理台的垃圾之間消失了身影。


    「竟然連蟑螂都養得那麽腦滿腸肥、養尊處優!你到底是想怎樣啊!那隻蟑螂,一看就是營養充足油光水滑耶!」


    「蟑、蟑螂?不會吧!我承認房間現在是……是很亂沒錯,但不會有那個的啦,你放心。」


    啊……?


    看著型男自信十足地微笑說出這種話,萬裏突然感到眼前的空間天旋地轉地扭曲了。


    「人家不是說,看到一隻就等於有三十隻嗎。但我在這房間裏連一隻都沒看過啊。既然沒看過就是零隻,那就等於這裏隻有零隻啦!不是嗎?」


    ……該如何是好?該拿這孩子如何是好?他還有救嗎?是說,為什麽我非救他不可啊!為什麽?因為是朋友?這種概念我不懂。我不


    懂、我不懂不懂不懂……半陷入恐慌狀態的萬裏崩潰了。


    「就是有啊啊啊啊啊啊……!剛才……!我看見了啊啊啊啊……!我……!」


    像一隻正要起飛的金龜子,萬裏拚命揮舞雙臂呐喊。就算是那個有名的放羊小孩,到最後一定也像這樣拚命吧。


    「咦?少來了啦,哪裏有?」


    「那裏!那裏!就是剛才,一邊說著呼呼呼,糟糕糟糕,一邊擦著汗拖著圓滾滾的身體走過去了啦!」


    事情就是在萬裏指著流理台邊的牆壁時發生的。塞滿東西的鬥櫃發出不吉利的嘎嘎聲響,柳澤回頭一看,而萬裏……


    「嗚哇啊啊啊啊啊——!」


    發出了今天第二次的大哀號。驚嚇之餘雙腿一軟,身體正要向後仰倒時,在「啊……要是皮膚接觸到這裏的地板可能會有生命危險」的本能警示下硬是移動身體取得平衡,用上蹲式廁所的姿勢蹲好馬步站穩,支撐全身的重量。


    蟑螂帶來的恐懼早已拋到九霄雲外,畢竟那隻是蟲而已。剛才出現的可是個人——那裏有個人啊!


    人!


    在那!


    隻有從萬裏站的角度能看見的陽台,和室內隔著一扇下半部呈毛玻璃狀的拉門。剛才那裏出現了個人類的黑色剪影。正蹲在那裏,從上半部透明玻璃的部分露出兩隻眼睛窺看著房內。絕對不是看錯,證據就是當萬裏一放聲大叫,那人就馬上退後消失了。


    這房間絕對被偷窺著。太扯了,太恐怖了。再怎麽說,這事態也太過異常。萬裏終於不顧地板的肮髒抖動著膝蓋跪了下去。(不過好險!膝蓋下墊著便當店新菜單的廣告單!)


    「萬裏……你從剛才就一個人一直大聲喧嘩,到底是怎麽了啦?我有點開始擔心你了喔?還有,雖然我很不想這麽說,但你如果太吵的話,會害我被鄰居罵的……」


    柳澤真的是,真的真的似乎完全沒察覺到當前的事態。看他那一臉公子哥兒般不知人間現實的一派輕鬆,不管是自己住的地方如何髒亂形同魔窟,或是被蟑螂入侵、甚至於被人偷窺的事實,他都渾然未覺。這家夥真的是……


    「柳、柳兄……我拜托你!我拜托你好好聽我說!這房間這樣下去當真太不妙了啊!」


    「喔喔,我知道、我知道啦。我會好好打掃的啦,我一定會成為斷舍離達人的啦。」


    「我要說的不是那種遙遠未來的抱負!現在就做,馬上整理!我也會幫忙的!其實你這裏都已經髒亂得可以請專業人士來清理了!」


    「嗯嗯,總之,你先冷靜一下好嗎?嗯?對了,不如先看個電影好了。最近你一直和香子膩在一起,或許是因為這樣精神上太疲倦了吧。久違地就我們兩個男生上哪去走走也不錯。」


    「不是、這樣的……!現在,這裏,出現了啊!有人在偷窺耶……!不但有蟑螂,連人類都盯上你了……!混沌魔窟中的現實地獄沒有終止……!」


    「偷窺?哪裏有啊,沒有啊。欸,拜托你別再說這種話了。我又不是那種喜歡聊靈異話題的人。」


    天然呆的程度已經教人無計可施了。完全無法處理。


    萬裏搖搖晃晃起身,無力地環顧著好友棲身的魔窟。我無能為力了……不管怎麽說,在他本人毫無自覺的狀況下,萬裏就算想幫忙也無從幫起。


    再說,這房間實在是太誇張了。一旦決定放棄之後,重新檢視這裏,簡直就是個惡夢。完全就是發生慘案後的犯罪現場——萬裏這麽想著。


    「是說啊……這裏就算被小偷入侵過,再怎樣被翻箱倒櫃過,你也很難發現吧。我想柳兄你絕對不會發現的……不,搞不好早就有小偷跑進來過了。」


    「你在說什麽啊,那怎樣也不可能好嗎?或許在你看來這房間確實亂得很誇張,但我自己可是都好好知道什麽東西放在什麽地方。」


    「喔,來了,來了。原來真的會有人說這種話……」


    「我真的知道啊,有什麽辦法!」


    「那我問你,指甲剪刀在哪?」


    「哼,蠢問題。剛好我昨天才剪過手腳指甲呢。你看,不就在那……」


    柳澤伸出確實是剪得禿短的食指,自信十足地指向矮桌。然而,隨著「咦?」的一聲,柳澤歪著頭疑惑了起來。咦什麽咦,指甲剪刀根本就沒放在那。萬裏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這麽說。


    「第二題。掏耳棒呢?」


    「說到這個,我可是個熱愛掏耳朵的小孩,所以掏耳棒放在隨時都能找到的固定位置,這題完全難不倒……嗯?咦?為什麽?怎麽沒有?」


    手指著電視櫃,再次發出不解聲音的柳澤。我想也是吧。萬裏半是歎息地看著好友。想也知道,就是這麽回事。在這超絕混沌的房間裏,怎麽可能掌握得到那些零碎小東西的所在。


    「看吧,柳兄。你太沒危機意識了!這隻是我單純的疑問,不過,你到底是怎樣在這仿佛被暴風雨掃過後的房間裏生活的啊……」


    「等一下,等等、等等……我說真的,等一下喔……」


    柳澤突然站起來,睜大眼睛緩緩環視著自己髒亂的房間。


    那模樣簡直就像從另一個時空被召喚而來的王子,口中喃喃自語「這、這是什麽樣的空間……」似的。來自劍與魔法王國的王子,突兀地被丟在周末深夜的六本木十字路口,和眼前魁梧的外國人集團麵麵相覷,隻能愕然地呆站在原地。現在的柳澤約莫就是這副德性。


    或許是終於察覺到魔窟有多誇張而大受衝擊,但……接受這事實吧!你是自作自受!正當萬裏這麽想著時,柳澤卻一邊踢開地上的障礙物,一邊迅速靠近鬥櫃,拿起一個小鋁盒,打開。


    「印章、護照、存摺、健保卡、老家的鑰匙……都在,全都還在。」


    看來那盒子裏放的都是些絕不能被卷入混純之中的貴重物品。


    「……可是,我的存摺原本是用塑膠套裝著的,現在卻沒有……」


    柳澤揚起手中赤裸裸的存摺在萬裏麵前揮動。


    「塑膠套不見了嗎?」


    麵對萬裏的提問,柳澤點點頭,再次愣愣地站在魔窟正中央。


    「好像怪怪的,該怎麽形容……被你剛才那麽一說,確實……突然覺得不大對勁。但也說不清楚到底是哪裏怎麽樣不對勁……總之,就是有什麽很奇怪的地方就是了。和我記憶中的房間莫名一點一滴的不一樣了。就像在玩大家來找碴那樣……」


    好不容易,柳澤終於在這異常事態的漩渦中產生了這樣的意識。接著,更尷尬地低聲說:


    「……看來,房間應該是被入侵過……」


    他這麽說了。


    如此一來,反而是萬裏感到背後湧起一陣恐怖的寒意。


    「好、好恐怖……剛才的偷窺,難道真的是小偷嗎?還是……該不會是跟蹤狂那類的吧……?」


    跟蹤狂。脫口而出這個字眼的瞬間,萬裏和柳澤腦中恐怕同時浮現出同一個人物的華麗身影,伴隨著「呼嗬嗬嗬……」的笑聲。不過,兩人也馬上異口同聲地搖頭反駁「不可能不可能」。要是剛才逃走的身影是那個人的話,那打從和萬裏在學校分開之後每隔五分鍾就傳一封,內容淨是「你跟光央在做什麽?」「你在吃什麽?」「你去哪了?」「我到家了~!」「這是今天的貓!」「這是今天的我弟!」「這是我今天的家居服!」「這是今天的點心,馬卡龍~!」等簡訊和照片過來的又是誰?


    「……剛才偷窺的人還在陽台上嗎?還是已經逃走了?你有看到臉嗎?」


    「完全沒看見。隻看到那人蹲在陽台上往房裏看,一和我對上眼就嚇得跑掉了。」


    兩人對看了一眼,毅然決然


    地靠近陽台拉門。破爛的拉門大意地並未上鎖。


    走上陽台,那裏除了洗衣機和拖鞋、曬衣杆以及舊式的冷氣室外機外,沒看見任何人影。隻有夏天的熱氣蒸騰讓人感到又黏又濕。


    柳澤的房間在二樓,外牆上掛著仿佛在邀請人踩著向上爬的水管。萬裏探頭往下一看,不禁發出「呃……」的低喃。任何人隻要有那個意思,從一樓的陽台沿著欄杆扶手輕易就能爬上來了。而且種在外麵的植栽往上伸展,還成了最恰好的掩蔽物,就算有人入侵,從外側是看不見的。


    盯上了柳澤的入侵者——萬裏腦中模糊浮現了社長的身影……不,雖說任何人都能輕易潛入,但那笨重肥胖的中年人應該是沒辦法的吧。再說,印象中剛才看見的身影還要更嬌小,更瘦一些。


    「嗯?這是什麽?」


    此時,柳澤發現放在陽台角落的一個小紙盒。那感覺不像是誰不小心掉的,反而放得像是希望被人發現一樣,刻意豎立在牆角。柳澤小心翼翼地伸手撿起,萬裏也在一旁探頭窺看。


    「……柳兄……你有把自己的地址告訴社長嗎……?」


    萬裏「咕嘟」地用力咽下一口口水。


    「……我沒跟他說。別這樣,夠了。你現在一定在想像著很可怕的事吧?」


    「可、可是!這不就是……!」


    「我不要聽我不要聽!連想都不要想!太可怕了啦!」


    兩人浮現的恐怕是相同的念頭吧。即使如此,依然互相牽製對方,不願將所想的惡心事說出口。剛才偷窺的,果然還是那危險的社長吧。仔細回想,他雖然中年發福,跳起舞來身手倒是挺矯健。隻穿著一件calvin klein內褲,抖動著肚子上的贅肉,緊緊攀在外國男模身上……


    那像個禮物般被悄悄放在陽台上的小紙盒,就是binol栓劑——不用說大家都知道,那是痔瘡患者的好朋友。


    「你說什麽?可能有跟蹤狂盯上了光央?」


    即使聽了萬裏這番話,香子臉上依然不失優雅的微笑。


    「那一定是你們搞錯了啦。因為我什麽都沒做啊?」


    充滿自信地斷言,香子將膝蓋貼上萬裏的腿,歪著頭發出「嗯嗬!」的笑聲,連拿著筷子的左手都在裝可愛。她今天的午餐是豆皮蕎麥麵,萬裏吃的則是炸可樂餅咖哩飯。


    第二堂課結束後的午休,萬裏和香子在學生餐廳刻意並肩而坐,一如往常地沐浴在來自其他學生的「為什麽這種美女會和這不起眼的家夥交往」視線下。開始交往已經超過一個月,萬裏也已經習慣走到哪裏都會被注目這件事了。想看就看吧。有什麽不滿就說吧。因為就連萬裏自己,到現在也還不懂為什麽這種幸運會發生在自己的人生當中。其他人就更不可能明白了吧。


    坐在身邊優雅地吃著豆皮蕎麥麵的萬裏的戀人,今天依然完美得沒話說。


    閃耀著光澤的深褐色卷發,理所當然戴著已經快被視為加賀香子本體一部分的發圈。今天戴的是山茶粉紅的絲質發圈,身上穿著質地綿軟的白色罩衫,搭配高腰迷你裙。高跟鞋的鐵則是跟高九公分,美得嚇人的腿,手上提著聖羅蘭的當季新款包包。


    完美打造的美貌上,綻放完美的笑容。香子連在學生餐廳都不惜展現她光彩奪目的美女形象。無論是那根本不像個學生的時髦,戲劇化的漆黑睫毛,珊瑚珍珠色的光澤唇蜜,都是為了給萬裏看而存在的。就為了希望萬裏覺得自己美,香子每天都用這麽完美的外表出現。


    自己這心愛的、閃閃發亮的奇跡女友,很可惜卻是個有前科的人。熟識的人多半都知道,香子原本是纏了光央好幾年的跟蹤狂……


    「沒有啊,我們誰也沒懷疑是香子幹的啦。我和柳兄都完全沒懷疑你喔。」


    隻懷疑了三秒左右……這句話還是別說出口吧。


    「跟蹤狂……也可能是闖空門吧?總之有個可疑的家夥在偷窺柳兄的房間,這是我親眼看見的。」


    咦。這麽說著,香子微微皺起眉頭。


    「那麽萬裏,你也直接看到那偷窺者囉?」


    「對。被我目擊那人在陽台上。」


    「討厭,怎麽這麽危險!那是男的,還是女的?」


    「隻有一瞬間而已,所以我也不知道……」


    萬裏和柳澤之間的推論是,極有可能是打工那邊的中年發福社長。


    不過,社長為什麽知道柳澤住哪,這也是個謎。琳達和nana學姊本來就不知道柳澤住哪裏,柳澤本人也不記得有告訴過他。那隻是單次性的臨時打工,所以萬裏和柳澤都沒有提出身分證明之類的東西。打工費是裝在信封裏,工作結束時由社長親自發的薪,活動結束後就直接去慶功宴了。能夠斷定犯人是社長的,隻有一盒痔瘡藥這種薄弱的證據而已。


    「總之,柳兄嚴重驚嚇到了,一直到今天都是這樣。」


    喔~我知道了。香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吸著她的豆皮蕎麥麵條。


    「所以昨天光央才會在萬裏那裏過夜?」


    「對啊。可是那個型男太郎啊,把今天要交的報告忘在家裏了,早上得先回去拿再來學校,所以我們分頭走……他不會有事吧?還是傳個簡訊給他好了。我也挺擔心的,已經答應他狀況還沒搞清楚前都可以住我家了。」


    「咦!」


    拔高了聲音的香子,連剛送到嘴邊要吃的魚板都掉回麵湯裏了。露出一臉超級不滿的表情,嘟著嘴說:


    「我才不要!這樣太小題大作了吧!我絕對不要!每次去萬裏房間約會時都會有光央像隻大狗一樣坐在旁邊,這種事我才不要!說到底,一切有可能都是你們搞錯了啊!我問過二次元君,光央的房間相當髒亂不是嗎?」


    「與其說是個相當髒亂的房間,不如說是魔窟吧。」


    「既然是魔窟,那有魔獸住在裏麵也是理所當然的吧!那一定是地獄看門犬可魯貝洛斯啦!在光央不知情下,因為迷上了他所以擅自像個寵物一樣跟在他旁邊!哎呀,真是個挺動人的故事不是嗎,不要管他們才是最好的!是吧?以後約會還是隻有我們兩個人吧?」


    「呃,比起陌生的地獄三頭犬,跟蹤狂或許還好點吧?」


    「那我要投萬裏看錯一票。」


    「這更不可能。我絕對看見了,是說……其實我們幾乎鎖定犯人了啦。」


    「既然如此事情就簡單了啊!趕快把對方抓起來不就好了!到底是哪裏來的什麽家夥啊?」


    雖然不大想讓身為大家閨秀的心愛女友知道這種事,但萬裏還是吞吞吐吐地說明了關於盯上柳澤的惡心社長和痔瘡藥binol的那件事,沒想到……


    「binol……?」


    一邊聽著,一邊極度厭惡地用門牙啃著魚板的香子,突然停住了下巴的動作。果然還是不該對香子這種千金小姐提起這種話題的啊,萬裏這麽想著,也閉上了嘴巴。


    「……那個,我想跟蹤狂應該不是那位『社長』。我可能……或許……心裏有個底了……也說不定。是說……我知道是怎麽回事。」


    可是,哎呀,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啦,雖說已經過了追溯時效,但這話不該由我口中說出來……香子先不幹不脆地鋪陳了這一大串藉口,才尷尬地開始說了起來。


    高中時,因為柳澤實在太受女生歡迎了,香子怎麽也無法忍受,便故意散布了這樣的謠言:「別看柳澤光央外表那樣,其實他是個有著超級痔瘡,處於可憐脫肛狀態的家夥!」拜此之賜,在兩人所上的高中全校學生,尤其是女生之間,柳澤光央完全被塑造成一個屁股有障礙,超可憐的有點遺憾的型男。這件事到底有沒有傳進他本人耳中不得而知,但—


    —柳澤應該是不知道。


    「香子……」


    「……我已經在反省了嘛,現在。」


    「……詛咒別人是會得到報應的你不知道嗎?那件迷你裙底下的屁股沒事吧?」


    「到目前為止都好好的喔,不過我也已經做好今後不管發生什麽問題都當作是被詛咒而接受的覺悟了。而且,在那之後光央還不是一樣繼續受歡迎……」


    「喔喔,真不愧是柳兄!不過難道你以為這樣就能逃離詛咒嗎?」


    「放馬過來!是說,這樣就該搞清楚了吧。那個『社長』是清白的。會把bl當禮物送去的,一定是我們高中的人。光央現在的地址隻要問高中時代光央的朋友就會知道了,消息


    一定是從那裏泄漏的。」


    斬釘截鐵地說完後,香子依然不解地歪著頭。


    「可是,為什麽事到如今才做這種事呢?光央搬出來住已經一陣子了,之前都一直沒被放置這種東西,最近才開始被盯上的嗎?還是說,從春天就開始了,隻是光央自己沒有發現而已?」


    「這個可能性也無法否定,但總之據他說被放置禮物確定是最近才發生的事。」


    「……是喔……」


    香子挑起形狀美好的眉毛,從包包中拿出手機。即使雙手指甲都修成細長的橢圓型,依然毫無窒礙地雙手飛快對著手機打進關鍵字,不知道開始檢索些什麽。畫麵正在讀取的時候,她就好整以暇地吃兩口豆皮蕎麥麵,然後再檢索,再兩口豆皮蕎麥麵。說實在的,餐桌禮儀真是相當差。


    「你在查什麽啊?」


    香子操作手機的速度真是快得驚人,不愧她原本就具備的跟蹤狂特質,外加每天那些緊迫盯人的簡訊訓練出的成果。


    「人類會采取某種動作時,就一定是有某種理由。而隻要造成人類采取某種動作的理由存在,就大多會在網路上留下蛛絲馬跡。就是這麽回事——有了,你看。」


    說著「你讀這篇看看」而拿給萬裏看的手機畫麵上,顯示出某位女性的部落格。


    「這個人經常上電視,也寫了不少書,自稱『型男獵人』,算是半隻腳踏入演藝圈的有名部落客喔。萬裏看過她的部落格嗎?」


    「沒有耶。啊,不過之前可能有在電視上看過她……」


    一看到最新一篇更新的網誌日期,萬裏不禁「喔喔!」地叫了起來。標題是「在朋友的派對上捕獲的~!」下麵寫著一篇冗長的內容。但從她張貼的幾張照片看來,那正是萬裏他們當時去打工那天晚上的派對。


    除了文筆不佳、七零八落的文章之外,那位部落客還張貼了大量似乎是她和男性友人嬉鬧作樂的照片。有的是某某模特兒,有的又是某某dj,也有某某人的老公(還附加愛心符號)之類的介紹,而所有照片的背景,老實說都眼熟得不能再眼熟了。


    『那麽,讓大家久等了!久等了喔!接下來出場的,就是當天第一名的獵物喔~!在慶功宴時捕獲的,舞者光央~~~~!』


    萬裏嘴裏的可樂餅咖哩都噴出來了。


    什麽舞者啊……!不,這位小姐,你搞錯了啦!


    照片中笑得一臉爽朗,一手端著玻璃杯站著拍照的,正是柳澤光央本人。身上是有穿著衣服啦,但發型依然是沾滿亮片的飛機頭。塗了油的皮膚也還閃閃發光,充滿光澤的臉頰讓他在照片裏看來更年輕。


    『光央同學可是還在日間部就讀法學係的學生喔!而且根據他本人表示,目前正在征女友(真、真的假的……)!經常出沒的地區是〇〇,住的地方搭電車可以直達校園非常方便。超~級爽朗的笑容,讓我獲得了一時的治愈!啊啊,今天也大飽眼福了☆』


    香子「唰」地從萬裏手中拿回手機。


    「我想,事情的開端應該就是這個啦。一定是有我們學校的人看了這個部落格,知道了光央的事。既然他說沒有女友,就表示一直以來糾纏著他不放的我已經放手了。這就是事到如今突然有人開始跟蹤他的原因……」


    香子正要吃下最後一口豆皮蕎麥麵,一麵將那想必早就泡得軟爛的麵條夾到嘴邊,手上依然習慣性地玩弄著手機。


    「總之,已經跟我無關了喔。我收手也是事實,說得更明白點,我現在可是萬裏的女朋友。搞清楚原因,這下心裏也痛快多了。剩下的就是光央自己的問題了,讓他一個人去解決吧。所以,不必再讓他住在你家了!」


    「不不不,就算知道原因,結果還是沒有解決問題啊。」


    「解決?你是說揪出犯人抓起來嗎?我們不可能做到這地步吧,老實說,既然這樣那不如報警吧……」


    才聳著肩說完這句話,香子突然「嗯?」了一聲,眼睛也瞪得老大,把手中的筷子擱在餐盤上,直盯著手機螢幕不放。


    「什麽?怎麽了?」


    「……我剛才姑且用這部落格的網址繼續隨便檢索了一下……結果,結果就看到這個……[


    香子茫然地抬起頭,萬裏接著窺探畫麵。


    用網址檢索時,似乎找到一個貼了這網址的推特內文,下麵跟著一連串的回推。


    『這個人應該是柳澤學長吧?好厲害喔!他還是一樣,太帥了!』


    『他說沒有女朋友耶~真的嗎?』


    『果然還是因為有那種毛病的關係?』


    『要是知道他現在住哪,就可以給他送個binol過去了呢~』


    『我搞不好可以查出來喔!』


    『是說,那個超級自我感覺良好的「scalp.b」,都追到大學去了結果還是壯烈犧牲了呢。』


    『噗!太悲慘了。』


    『想想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啦,人家從國中開始就沒當她一回事。』


    『什麽是「scalp.b」啊?』


    『s(整形seikei)k(屁股ketsu)a(下巴ago)l(沒朋友lonly)p(被害妄想paranoia)b(老女人baba),簡稱「scalp.b」。』(注:除lonly和paranoia外皆為日語羅馬拚音。scalp.b同時為日本藥妝品牌スカルプd的諧音)


    『喔~你是說香子學姊啊。』


    『那個人真的很扯耶。』


    ……無言。


    萬裏戰戰兢兢地看著香子的表情。


    這是第一次看到女生——不,是看到人類露出這樣的眼神。


    我的、我的、我的名字、是說竟然敢叫我「scalp.b」,還把我講成那樣……從喉嚨深處低聲不斷反覆這幾句話,香子那有著美麗雙眼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全身僵硬。真不知道那雙眼睛到底在看哪裏,瞳孔大開,仿佛眼睛被塗成了一片漆黑似的,眼瞳中失去光芒,唯有表麵閃著異樣濕潤的光。是野獸,這是野獸的眼睛。


    不久,連下巴(確實是裂開的屁股下巴)都開始朝橫向顫抖,從臉頰到額頭、太陽穴、眼角、胸口……全都泛成一片通紅,接著更發出如打嗝般的啜泣聲。


    「我明明說過……我才沒有……整形……」


    香子咬牙切齒地說著,用力得上下排牙齒都露出來了。


    猛地一把扯下發圈,用萬裏從來沒看過的粗魯手法將垂在兩頰邊的頭發全部向上綰起。粗暴地將裝著豆皮蕎麥麵空碗的餐盤往旁邊一推,露出淒厲的表情狠狠盯著推特上那些學妹的帳號。


    「啊啊啊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光靠這些帳號根本無法確定是誰!」


    香子低聲狂吠。坐在附近餐桌的學生都嚇得轉頭偷看了。萬裏急忙朝四麵八方低頭道歉說道:


    「啊、抱歉,她病情發作了……」


    才剛打完圓場。


    「你說我該怎麽辦?啊啊萬裏,我該怎麽做,才能抓到這些家夥拿去血祭,將她們送入整個未來都被奪走的人生墳墓裏?噯,你也一起幫忙想啊!」


    香子漲紅了臉,淚眼汪汪地揪起萬裏的領口逼問。


    「香、香子……總之你先冷靜下來……!唔唔、喘不過氣了……」


    差點毫不意外地被掐死。


    「不要!我怎麽能冷靜呢!她們說這種話不會太過分了嗎!是說萬裏你不會不甘心嗎!自己的女朋友在網路上被說盡壞話耶?你要好好給她們教訓才對啊!讓她們下地獄接受血的饗宴啊!萬裏,你是不是我男朋友啊?」


    「……唔、嗯嗯!對、你說得對,雖然是這樣沒錯,可是我、我不知道什麽血的饗宴怎麽煮啊……是說我、我喘不過……氣了……真的……」


    「那你就第一次嚐試做做看啊!為了我狂吠吧可魯貝洛——斯!哇啊啊啊!」


    香子終於放開雙手,氧氣也才總算衝進萬裏腦中。萬裏自己都還因膨脹的肺部傳來的壓迫感而喘息不已,卻還是伸出手拍著香子的背,安撫著她。


    這下,事情變得很棘手了。對方確實說了很難聽的話,但是自己也不過是個普通的靜岡人,不是什麽可魯貝洛斯啊。正當萬裏困擾著該如何安撫氣得抓狂錯亂的香子時。


    「啊!是柳兄!你看你看香子,是柳兄耶!」


    晃進餐廳的柳澤身影正好映入眼簾。總之得先搞清楚現在的狀況,所以萬裏就揮著手把他叫到桌邊。


    「真是的,太慘了……!」


    柳澤這邊也沒好到哪裏去,整個人完全失去了生氣,鐵青著一張臉,一屁股癱坐在萬裏和香子對麵的椅子上。


    昨天決定暫時借宿萬裏家的柳澤,隻簡單帶了換洗衣物和裝了貴重物品的小盒子就離開了魔窟。當時還不到晚上八點,而為了取上課要交的報告回到魔窟時,則是早上八點左右。


    柳澤說就在這十二小時內,肯定有人侵入屋內過。


    「八張報告,我很肯定都放進資料夾裏了喔。可是要放進包包前檢查了一下,隻剩下六張。仔細一看第三頁到第六頁被抽走了。因為電腦裏還留有檔案所以趕緊重印,問題才不至於太嚴重……可是,果然昨天有人偷走了其中兩張。」


    「嗚哇,真的假的!該說幸好你有發現嗎,話說回來為什麽是報告被偷啊……」


    「就是這樣啊,我也是擔心不知道有沒有別的東西被偷,所以第一堂課就蹺課不去,在家確認了,沒想到一確認之下,很多有的沒的都……是說房間亂成那樣,也可能單純隻是被東西蓋住而已,但是簡直就像故意選擇無關緊要的東西一樣,有好幾樣東西真的都不見了。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比方說入耳式耳機的外塞啦,鹽罐的內蓋啦,上次打工時穿的亮片內褲之類的……其他還有各種東西也……」


    哇啊啊……隻見柳澤萬分沮喪地趴在桌子上。謎樣入侵者的存在,似乎將他的精神壓迫到極限了。


    「柳兄,你還好吧?總之,先吃點午餐吧……」


    「我沒食欲啊,這太恐怖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要搬家我又沒錢,要報警,被偷的東西又實在太不值錢了,再說要是犯人真的是社長,我覺得要找到足以逮捕他的證據根本就是不可能……」


    對著精神狀態處於穀底,將整個臉頰都壓在桌麵上的柳澤。


    「聽我說,柳央……不對,搞錯了,重來,是光央。」


    猛然揪住他的領子,向上拉。


    「我看得見未來。我看到光央將會感謝我,跪著對我留下欣喜的眼淚!」


    如此高調宣言的,是香子。難道她也錯亂到一個地步了嗎?太過突兀,又充滿自信重新振作的她,拉起青梅竹馬的臉,露出足以令舉世畏懼的笑容,閃閃發光有如魔界的太陽。


    「……我……感謝你?」


    「沒錯。我告訴你,跟蹤狂不是那個社長。是我們高中學妹裏的某個人喔。」


    「咦?」


    「推特上那群家夥……絕對有問題。其中一定有人就是犯人。本小姐會揪出侵入魔窟的真凶,然後不但要通知學校還要報警,好把這社會的罪惡根源鏟除。竟然敢做到這個地步,得寸進尺也太過分了,絕對有必要嚴懲。身為學姊,我會親手好好管教她。我想到一個好計畫了,噯,萬裏,你當然會協助我吧?」


    萬裏隻能姑且吐出舌頭,嘿嘿嘿嘿!地獄看門犬可魯貝洛斯是這副德性的嗎……?


    「……你穿成這樣,我還是一看到就想笑耶……」


    「噓!忍住啊。不能引人注意,可不知道會被哪裏的誰看到。」


    廢話不多說,那天傍晚,萬裏和香子便為了前往柳澤住的公寓而像這樣走在路上。


    萬裏穿著入學典禮那天穿的西裝,外套拿在手上,沒有打領帶。要是看起來像個正在響應夏日節能穿著的上班族,那就算扮裝成功了。另一方麵,身邊的香子看起來可不得了。


    臉上掛著百圓商店買來的便宜黑框無鏡片眼鏡,為的是遮掩她的美貌;頭上那毫無季節感可言的毛線帽是萬裏房間裏找到的,用來把一頭漂亮的長發塞進去,衣服則是萬裏的家居服。洗得衣領都失去彈性的褪色單色t恤,下半身是起了一堆毛球的短褲,鞋子則是萬裏陽台上的拖鞋。手上代替包包拿的是超市的塑膠袋,手機和錢包就放在裏麵。


    根據香子的設定,這是一個睡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才起床,剛好上班族男友也回來了,就到車站等他會合後再一起去買東西,住在附近的無業女性的打扮。


    話雖如此,就算打扮成這個樣子,仔細看還是看得出她其實是個美女。被粗框眼鏡隨性擋住的臉頰不但白皙透明,而且還滑嫩有光澤,就算不穿高跟鞋,那雙小腿還是那麽修長纖細。不過,至少遇到認識她的人時,姑且應該誰也認不出這就是「加賀香子」吧。香子的偽裝可以說是相當高明。


    很快地,兩人已來到柳澤的公寓,若無其事地裝作居民的樣子入內。直接來到二樓和三樓的樓梯轉角處蹲下來藏身埋伏。過了一會兒,柳澤應該就會單獨回來了。


    這就是香子想出來的作戰計劃。


    先由萬裏和香子裝作和柳澤毫不相識的公寓居民入內,等柳澤一個人回來之後,再悄悄地跟在他身後進入魔窟。當然窗簾已經事先緊閉了,讓人無法從外窺見屋內。進入屋內後,讓兩人躲進壁櫥裏,柳澤則再次外出。這一切都是為了讓跟蹤狂誤以為柳澤是一個人回家後,又一個人外出。當對方判斷魔窟中處於無人留守的狀態時,就會再次入侵了。


    而萬裏和香子這時便從壁櫥內拍下證據照片,同時逮住犯人。


    由於香子原本就是犯人的高中學姊,萬裏昨天又和柳澤一起行動,基於兩人的臉都會被犯人認出的原因,現在才會偽裝打扮成那樣。


    「來了,是柳兄……」


    聽見柳澤單獨走上樓梯的腳步聲。為了不讓人從外麵窺見,萬裏和香子壓低身子,沿著水泥牆壁躲躲閃閃地跟著打開魔窟大門的柳澤閃身入內。


    「呼……沒被任何人看見吧?」


    先進屋的柳澤一邊留意著窗簾縫隙,一邊回頭壓低聲音對兩人說。香子按壓著鏡框點頭,脫掉拖鞋。


    「應該沒問題……咿呀!」


    話沒說完,她就突然顫抖著尖叫。因為看了魔窟的全貌。


    「你、你竟然能在這種地方活下來,這種人怕什麽跟蹤狂啊!萬裏,怎麽辦!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害怕光央了!」


    「好了好了,這件事等下再說……總之,打擾了!」


    「是說我現在才突然想到,連看過魔窟這副慘狀之後,都還能繼續


    喜歡光央的話,那倒也滿厲害的喔?好像不得不承認這一點耶……」


    打著赤腳的香子真心厭惡地彎身踮腳,時而因為踩到不明物體而發出「咿呀……!」的顫栗尖叫,朝魔窟深處走去。要是看見那隻柳兄精心飼育的ll尺寸蟑螂的話,香子可能會就這樣死掉吧。


    「幹嘛啊,搞得一副很誇張的樣子,有這麽嫌棄嗎?」


    屋主的這句話,惹得萬裏和香子麵麵相覷。這家夥……真的沒救了……


    總之,萬裏先用鬥牛士的姿勢略嫌小心地試著拉開等一下兩人預定要躲進去的壁櫥門看看。瞬間一堆衣物「咚唰!」地掉了出來,就算沒事都已經夠狂風過境的狹窄屋內空間,這下終於被雜物淹沒到腰間。香子愕然的臉還抽搐了起來。


    「咦,我……我真的要進去這裏麵嗎……不會吧……」


    「想出這戰術的可是香子你唷。」


    香子眼神空洞,看看萬裏又看看壁櫥。


    「你會進去的吧,為了血祭跟蹤狂!」


    萬裏的話再度燃起香子的憤怒,也似乎讓她恢複了力量。登時露出平日跋扈的眼神,擺出平時的模特兒站姿。


    「……沒錯!沒有錯!就是要血祭!我會努力的!就算是進入這極度不潔的空間,和萬裏疊在一起窒息我也不會後悔!」


    「啊、對了,你們要喝什麽?我記得那邊應該有前天開過的寶特瓶茶……」


    柳澤話都還沒說完,萬裏和香子就像在比誰先開口似的大喊「不用!」斷然回絕。因為那種死法感覺就很辛苦,不管怎樣還是先拒絕比較好。


    魔窟中出現異狀,是在柳澤再度單獨離開的約莫十分鍾後。


    正當這對情侶屏氣凝神地躲藏在堪稱世上「身為人類最不想待的區域」排行榜上名列前茅的魔窟壁櫥中,經過一連串「要是這屋裏被裝了隱藏攝影機,我們躲在這也沒意義了吧?」「不會啦,女高中生哪會做到這種地步。」「咦?不會嗎?」「不、不會吧……?」「為什麽?」對話之後,萬裏正因本身就具有跟蹤狂體質香子的天然發言而感到毛骨悚然時,事情就發生了。


    為了方便萬裏和香子看見陽台上的入侵者,在離開魔窟時柳澤事先將窗簾拉開了。


    從打開一條縫隙的壁櫥門縫望出去就是隔著一扇拉門的陽台。此時,那裏出現了一個人影。


    驚訝地縮了縮身子的香子用手指對萬裏做了一個「噓!」的暗號,萬裏注意著不發出聲音地取出手機。香子也一樣,兩人各自將手機打直並排壓在那條三公分左右的縫隙上。


    謎樣人物的兩隻眼睛隔著玻璃窺伺魔窟。確認過屋內無人後,緩慢地企圖推開拉門。這麽說來,難道柳澤沒上鎖嗎?應該說,犯人每次都是怎麽開鎖進來的啊……正當萬裏思索著這一點時,拉門就在眼前被輕輕鬆鬆的打開了。隻要「喀啦、喀啦」從外麵用力推幾下,老舊的半月形插鎖就應聲脫落了。


    「……也太破爛……!」


    「這下該投訴管理委員會了吧……?」


    不由得竊竊私語起來的兩人麵前,恐怖的跟蹤狂終於現身。


    白色的短袖襯衫配上藍色背心。綠色係的高雅蘇格蘭格子迷你裙。深藍色的高筒襪,鞋子是樂福鞋款式,也沒脫鞋就這樣踏進來了。是個短發的女高中生。身上穿的是正如香子所言的製服,跟蹤狂果真是香子畢業的那所高中的學妹。


    萬裏在香子耳邊簡短詢問「你認識她嗎?」香子搖搖頭,一邊調整手機的攝影鏡頭角度,似乎無法對準焦距。萬裏也一樣。侵入室內的女高中生怎麽也無法如這邊希望的靜止不動。既然如此,不如飛奔出去以現行犯逮捕她好了——萬裏瞬間閃過這樣的念頭,但一想到要突然抓住並製服那麽纖細的女高中生,不禁覺得那似乎是比侵入魔窟更嚴重的犯罪。話雖如此,又不能讓香子去做這種粗魯的事。


    正當兩人因事情進展不如預期的順利而焦躁著,女高中生卻還渾然未覺他們的存在,輕盈地跨過重重障礙物,走向玄關。不久,聽見門鎖打開的聲音,女高中生一邊對著手機說話,一邊回到屋內。


    「這邊也ok了,我從裏麵打開了喔。果然輕輕鬆鬆。」


    說著,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臉頰靠在歪著頭的萬裏肩膀上,香子迅速地眨動眼睛。她呼出的氣息溫暖地薰著萬裏的手臂。


    在如此狹窄空間中緊密貼合的身體,使兩人的體溫幾乎同化。一股淡淡的薔薇香氣溫柔地飄在萬裏鼻尖。不過,現在可不是做「啊啊,因為我們兩個正在交往,所以就算我一把抱住這軟玉溫香的纖細身體也沒關係吧~啊啊~真幸福……」之類妄想的時候。


    「耶!再次登陸!」


    突然進入耳裏的,是另一個少女的聲音。而且還不隻一個。


    「噓!驚動別人就不妙了啦……」


    「嗚哇!果然很髒!太好笑了!」


    「今天要拿走什麽好呢~」


    「是說他絕對不會發現的吧,畢竟這房間亂成這樣。」


    接二連三,好幾個穿著相同製服的女高中生大大方方地像來遠足似的,從玄關走了進來。咦、咦、咦?萬裏陷入恐慌。想都沒想過跟蹤狂竟然不隻一人啊。就連香子也意外了,抬頭望著萬裏,嘴巴無意義地一張一合。


    照片、總之、先拍照……萬裏再次將手機壓在壁櫥門的縫隙上,準備好攝影機,但女高中生們卻不知安分為何物,根本靜不下來。一下翻動鬥櫃,發出「這什麽鬼啊!」的笑聲,一下好幾個人伸手從包包裏邊撈邊笑,一下將cd拿出來放進不同的盒子裏嬉鬧著。「今天再找個地方放binol吧?」「來自天使的禮物~」如此嘻笑著擅自在屋內四處走動。


    柳澤光央的魔窟如今已淪落為女高中生們的遊樂場。事情遠比想像中的還要嚴重。萬裏一心想先拍下證據照片,不斷找尋著適合拍照的角度。


    「萬、萬裏,這樣我那裏有點痛……!」


    因為兩人都將手伸往門上的縫隙,不知不覺萬裏全身的重量都壓在香子彎曲的手肘上了。匆忙中想移開身體,沒想到……


    「唔唔……」


    襪子勾到了攤開在腳邊的床單,使得坐在上麵的香子像失敗版的桌巾魔術一樣,連人帶床單一起被勾扯著移位了。


    「哇……!」


    事出突然,香子也因此失去平衡,匆忙中想撐住她身體的萬裏,卻反而和她一起倒向那扇脆弱的壁櫥紙門。十九歲的男孩和十八歲的女孩,兩人份的體重,想也知道這扇紙門承受不住。於是,像什麽喜劇橋段一樣,紙門脫落,兩人也朝室內倒下。


    瞬間——


    「……哇啊啊啊~~~~!」


    在因驚訝而發出慘叫的女高中生們麵前,兩位大學生以慘不忍睹的姿勢滾出壁櫥,倒在魔窟的地板上。


    「討厭討厭討厭,怎麽辦,萬裏怎麽辦?」


    「嘿,別慌張!既然事情演變成這樣,至少逮住她們其中一個也好!可惡,你們這些家夥竟敢闖入我朋友的魔窟作亂,還傷害我女朋友的心!我要你們付出代價……看我的!」


    「呀!萬裏好帥!」


    萬裏和香子豁出去了,做好和女高中生正麵對決的覺悟。為了合力抓住最靠近的一個,正奮力起身時。


    「呀啊,糟糕了!這是怎麽回事啊!」


    「快點關上!」


    由於人數上處於壓倒性的不利,兩人就這樣被硬是連人帶壁櫥門地推了回去。


    「討厭,好可怕喔!剛才那兩個人是怎樣啊!」


    「是說我們的臉被看見了,這下慘了!」


    她們幾個人似乎用全身的重量從外麵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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