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違的靜岡。


    以及沒想到會參加的同學會。


    最最最意想不到的是,貓。


    萬裏以幾乎滑落椅麵的角度坐在和式椅墊上,伸長整個身子一副邁遢樣,凝視坐鎮自己肚皮的生物。不知不覺,上次回老家已經是好幾個月前的事,在這段時間裏,多田家新增了一個身為獨生子的自己不認識的生命。那就是這隻貓。


    「……那這個怎麽樣?『蓬蓬尾』。」


    這隻貓的尾巴很短,尖端呈現折彎的角度(第一次看到時還以為是受傷,原來似乎也有這樣的貓),尾端像顆蓮蓬的毛球,所以是「蓮蓬尾」。


    然而貓沒什麽反應,繼續坐在萬裏肚皮上,眼珠轉都不轉一下。蓮蓬尾還是不行啊……


    希望能取個讓它本貓也能接受的名字,萬裏已經提出好幾個提案了,但正如所見,全部被否決了。從「小玉」開始,到平凡的「小白」,通俗的「喵太」,漸漸連「麻糬」、進一步演化的「海苔麻糬」、更誇張的「髒麻糬」,甚至無可奈何提出的「邋遢麻糬」,絞盡腦汁的「萬代喵夢宮」(注:原文バンダイニヤムコ取自bandai namco諧音),幹脆放棄的「喵布丁」,莫名其妙的「喵喵村君」、「貓山貓男」、「睡睡貓」、「放馬過來太郎」、「狗」……全都被否決。附帶一提,這隻貓性別為人妖,是隻結紮完畢的公貓。


    中指輕輕撫順貓咪狹竄的額頭,它便搖頭晃腦,似乎快睡著了。還沒決定名字的貓有一雙穩重的卡其色眼睛,總是用眼神回應著萬裏,好像在說「貓就是貓啊」。


    和香子家那隻高級銀色超美形毛球一點也不像,它體型平凡,已經不是幼貓,體型也不會再改變了。底色是灰灰髒髒的白色,上麵有如不小心滴到墨汁,描繪出黑色的斑紋。仔細看也不是純粹的黑,比較像是暈開的條紋。斑紋從後腦到臉上都有,分布不均,所以母親叫這隻貓鼻屎小花。父親則叫它殺手可羅,因為它本來是隻流浪貓,犀利的丹鳳眼又很有殺手的氣質。


    母親說「討厭!怎麽叫殺手呢,太可怕了!」,父親則說「名字裏有鼻屎的貓太不幸了吧」,意見全麵相左。


    話說回來,有件事很可疑。萬裏懷疑自己不在的時候,父母親稱呼這隻貓為「萬裏」。


    昨天喂飼料的時候,聽見母親一邊敲飼料碗一邊叫「小花~吃飯羅~小~花~……萬裏~」。而且貓聽了她這麽叫,竟然也乖乖過去了。喝到很晚才回家的父親盤腿抱著貓說:「這家夥會跳舞唷。來啊可羅,跳個舞來看看。你會跳吧?奇怪的歐吉桑啊、奇怪的歐吉桑,就像平常那樣跳跳看啊,可羅……萬裏。」不加思索地喊了萬裏。而且所謂的貓跳舞,隻是父親從後麵抓著貓的前腳,輪流抬起來舞動而已。


    看著「被跳舞」的貓,萬裏直接接問了。


    「我說啊,其實我是無所謂啦,但這隻貓……你們是不是叫它萬裏……?」


    「沒有這樣叫啊,才沒有這樣叫呢!」


    雙親異口同聲否認。一邊否認,一邊又說「隻不過,哎呀,就覺得有點像……那天它突然出現在門口時……是不是啊,爸爸?」「對對對,它的臉啊……瞬間……就覺得有點像嘛。」


    一問之下才知道,這隻貓本來是流浪貓,有次動了惻隱之心忍不住給了它東西吃,之後它似乎認定這裏是可以順道路過的地方。再過了不久的某個下雨天,這家夥突然自己登堂入室,露出「咦?這裏是我家吧?沒錯吧?明明就是嘛」的表情,若無其事光明正大,上了這張和式椅就不走,放棄流浪貓的身分了。據說,當時它那模樣,令父母聯想起這個家裏的獨生子。


    什麽跟什麽啊……


    若無其事回到老家,霸占了和式椅的萬裏心情有點差。改天一定要找個時間好好問清楚。我真的是這家的孩子嗎?該不會是兩老某天發現一個失去記憶的少年,一時動了惻隱之心忍不住對他說「我們是你的父母」,於是被認定是一家人。不久孩子出院,光明正大住進這個家裏時,臉上正好寫著「咦?這裏是我家吧?沒錯吧?明明就是嘛」——該不會是這樣吧?


    要是被告知這種顛覆自己所有初期設定的事,就算是我萬裏也不免感到自我認同麵臨重大危機啊。姑且不提這個,最可惡的是……


    「……可惡!你這家夥還真可愛……!為什麽叫蓬蓬尾不行啊!」


    貓真的很可愛。


    無論是麵無表情,眼睛半睜半閉發呆的模樣,還是坐在肚子上的溫暖和重量,一切都可愛得教人愛不釋手。噴氣也很可愛,它有點鼻塞,有時會用嘴巴呼吸,那模樣也好可愛。萬裏終於漸漸理解世間愛貓人的心情了。


    打從昨天中午回來之後,萬裏就像這樣一直跟貓黏在一起。貓好像也很享受這樣,晚上甚至鑽到棉被裏。聽著它的呼嚕呼嚕馬達聲醒來時,根本已經變成萬裏很享受這樣了。真要說的話,這是至高無上的幸福。愛貓心被強烈勾起,心想下次也可以去陪香子家的高級貓玩了。真蒂望能再去那棟豪宅玩啊……可能的話最好是老爹不在的時候。


    這時,丟在地毯上的手機響了,大概是香子的mail吧。腹肌用力,連人帶貓仰坐起來,拿起手機一看,原來是琳達的來電,趕緊接了起來。


    「咦?時間到了嗎?」


    『抱歉,我好像會提早到。可以早點過去嗎?』


    「沒問題!是說不好意思耶,還讓學姊來接我。」


    『別客氣。還有三分鍾就到了。對了,今天就別叫我學姊吧。真的叫一次罰一百喔……不,還是五百好了。』


    「了解!」


    『這種尊敬的態度也很微妙啊……』


    「了解……了啦!」


    『喔,硬轉過去了唷。』


    「……是!」


    『可惜!不對啦。』


    笑鬧了一陣,萬裏才掛上電話。是說不妙!隻剩三分鍾。放下肚子上的貓,站起身來。「嗚喔,這太誇張了……!媽!給我清潔滾筒膠帶!」特地為這天買的黑底墨西哥地圖t恤上沾滿了白色貓毛。真是的,這家夥連掉毛都可愛。


    「已經要出門了?不是還很早嗎?」


    手上拿著滾筒膠帶的母親到客廳時,看了時鍾露出訝異的表情。貓走到她腳邊摩蹭身體。真是的,你這家夥到底有多可愛啊。


    「琳達搭車來接我,已經快到了。」


    「真的?開車嗎?小心點喔。」


    「我小心也沒用啊,又不是我開車。好像是她哥有事要出去,順便載我們啦。快點給我那個。」


    接過滾筒膠帶,急急黏起t恤上的貓毛,母親美惠子還是一臉詫異盯著萬裏看。「幹嘛?」


    「我絕對無法接受再出車禍喔!你要怎麽回來?」


    「結束時間不確定,我會再打黿話。好,上廁所上廁所!」


    「等一下萬裏,背上也有。過來。」


    貓依然蹲坐在母親腳下,拉長一聲「喵,嗚」。好像在說:我不是在這嗎?


    「不是說你啦。」


    母親這麽回應。看吧,果然很可疑。狐疑的萬裏讓母親黏下背上的貓毛後,再去上廁所。


    上完廁所,在洗手台洗手順便漱口,伸手抓了抓頭發。回老家前在東京剛剪的頭發,看起來好像太短了。不過,這樣總比一頭亂發好。至於長相,目前這個階段是無能為力了。


    回到客廳,一看時鍾,現在時刻兩點三十四分。換句話說……僅剩下二十六分鍾,同學會就要開始,不能再用讚歎貓有多可愛來逃避現實了。


    要開始了。這樣啊。


    一個半小時前吃了中華涼麵的胃部附近沉甸甸的,不過萬裏刻意忽略它。既然都


    決定要去就別想太多,去就是了。


    盡可能保持無心狀態,腦袋一片空白什麽都不想,將手機塞進褲袋。


    「……那我出發羅!」


    套上海灘涼鞋,拉開太過寬敞的玄關玻璃拉門,外頭一片晴朗藍天。陽光雖然刺眼,但已經感覺不到盛夏時那種暴虐的威力了。


    目送萬裏離開的母親嘴裏喊著「路上小心」,手上不知為何抱著貓。


    多田家玄關前修剪整齊的果樹和其他樹木,是祖父生前的興趣。對麵有一口貞子不要的古井、一麵用金屬網蓋住的蓄水池,怎麽看都是間鄉下房子。停得下小貨車和私家車各一輛的停車場也位於建地內,此外還有母親半是好玩栽培的家庭菜園,一棵比萬裏還高的皋月杜鵑樹,修剪成巨大的半圓形,再往下就是馬路了。周圍當然都是茶園,放眼望去,茶樹形成的一道道深綠色橫條紋和立在縫隙間的高大防霜扇連綿到天邊。


    「你要跟我跟到什麽時候啊?」


    「有什麽關係,這裏是我們家,我要去哪是我的自由吧。是媽媽的自由喔,萬……小花。」


    「雖然怎樣都無所謂……」


    耍是被琳達看到這一幕,總覺得有點丟臉。一邊不斷回頭看抱著貓的母親,一邊走到馬路上。這時,一輛銀色的小客車也正好打著方向燈滑進多田家前的車道。這下好了,母親with貓,被看到了。


    琳達從副駕駛座上笑著揮手,從嘴型看得出她在說「啊,是貓!」


    「咦?你是琳達嗎?整個人感覺都變了呢。你不是一直都留很長的頭發嗎,怎麽剪短啦?」


    「我在大學裏遇到她時就是這樣了啦。」


    「這樣啊,好可惜喔。長發那麽漂亮……不過,我還真沒想到你們又會玩在一起呢,真是嚇了我一跳。」


    母親好像原本就知道琳達就讀萬裏考上的大學,不過似乎不知道連科係都一樣。昨天吃晚飯時向她說明現在兩人不但在同一棟校舍上課,連社團都一樣的事,她真的很驚訝。現在,母親又望著兒子的臉感慨萬千。


    「你這家夥,怎麽好像跟蹤狂啊……」


    說得這麽輕浮,對你兒子太沒禮貌,也對真正的跟蹤狂太沒禮貌羅。是吧,香子。蔚藍的天空浮現心愛女友的麵貌(我會從天上監視你唷,萬裏)……天空中浮現的她正拿著望遠鏡,視線跟蹤地麵上的萬裏。


    這時,駕駛座的門打開,從裏麵下車的是。


    「萬裏!嗚喔咿!」


    一隻大猩猩。


    臉是大猩猩,體型是大猩猩。不言怎麽看都是大猩猩。如果把一百隻大猩猩的長相加起來平均得出的應該就是這張臉吧,就是如此一隻大猩猩中的大猩猩。上半身和下半身的比例也完全是大猩猩。明明就是大猩猩,為什麽穿著運動褲和t恤呢。隆起的胸肌幾乎要將t恤的領口撐破,粗壯的手臂也幾乎要將袖口撐破了。畢竟大猩猩就是大猩猩啊。這強烈的大猩猩特征令萬裏不由得困惑不已。到底為什麽靜岡會有大猩猩?不過,總之可以感受得到對方沒有敵意,因此萬裏也試著高喊「嗚喔咿」回應。


    「萬裏啊啊啊啊啊……!」


    瞬間,大猩猩擁有了人的心。雙眼「嘩啦」噴出大量眼淚,突然用雙手蒙住臉蹲下大哭。嘴裏說著「你看起來很好嘛」,「一點都沒變嘛」


    「咦,怎、怎麽辦……」


    正當萬裏為眼前嗚咽的大猩猩感到困惑時,身後的母親也脫口而出「家裏不知道有沒有香蕉」。喔喔,果然從老媽眼裏看來也是大猩猩嘛……此時。


    「夠了沒啊,係這樣很煩耶!萬裏都不知所措了啦!真的夠了喔!是說我應該警告過你別這樣吧!」


    從副駕駛座下車的琳達,說著挺沒血沒淚的話。


    「抱歉萬裏,這隻不是大猩猩,他是我哥。」


    「不是大猩猩?咦?啊,你哥……騙人的吧?」


    看著哭得耳朵漲紅還在哭的大猩猩……不,是琳達的哥哥,萬裏呆住了。世界上竟然有長得這麽不像的兄妹嗎。令人難以置信。畢竟,其中一方是大猩猩啊。腦中不斷浮現碗豆與猩猩蠅,科學能夠解釋這個嗎?


    「因為是我哥,所以叫他大哥就行了。夠了沒啊,你這隻大猩猩!」


    到底是大哥還是大猩猩啊。


    「我才不是大猩猩咧!哪裏找來口齒這麽清晰的大猩猩啊……是說,真的抱歉,對不起啦,一看到你的臉,我的眼淚就忍不住……傷腦筋。哎哎,萬裏……怎麽樣?最近,有沒有好好在做啊?」


    大哥一邊擦拭漲紅的臉一邊起身這麽說。雖然聽不大懂這話的意思,總之可以確定的是,這個人一定擔心自己擔心了好久。往前用力踏出一步,萬裏大聲回答:有的!


    「我很好!應該說,好得不能再好!沒問題!」


    「這樣啊……?」


    聽了萬裏的回答,大哥咧嘴一笑,看起來很高興。看到他這樣的表情,萬裏終於能夠理解為什麽這個人會是琳達的親生大哥。臉和體型固然一點也不像,但笑的方式可是一模一樣。


    「好!那我們走吧……啊,等一下。」


    琳達忽然望向萬裏腳下的涼鞋。


    「我忘了告訴你,接到通知說今天要說方便運動的鞋子去喔。你有除了涼鞋之外的鞋子嗎?」


    「啊,有的,剛好穿了琳達學……」


    琳達迅速瞥了萬裏一眼。


    「罰五百?」


    「……剛好穿了上次琳達讓給我那雙球鞋回來……所以我有!」


    「安全過關。很好。那你去換吧,時間還很充裕。」


    參加同學會還要穿方便運動的鞋子,這是怎麽一回事。盡管感到相當不可思議,萬裏還是先回家裏,從行李中拿出襪子穿上再換穿球鞋之後,再次奔回玄關。


    回到停下的車子旁,母親手上抱著貓,嘴裏還在和琳達聊著「剪頭發了?」的話題,萬裏不禁失笑。雖然現在也不是笑的時候——畢竟,隻剩下二十分鍾了。


    車子開動後,萬裏不經意地回頭看。母親依然抱著貓,站在家門前的馬路上,好久好久,隻為目送坐在後座的萬裏。


    「不過,為什麽這麽早就要集含啊,你們打算做什麽?現在還是白天耶?」


    大哥一邊開車一邊問。


    「這我也不清楚。一開始很正常的說傍晚集合開燒肉派對,一聽到萬裏也要參加,主辦人那家夥好像卯起來準備了很多企畫的樣子。」


    坐在副駕駛座的琳達回答。附帶一提,相對於車廂,大哥的軀體實在太過巨大,方向盤被抓在大得有如棒球手套的手中,看起來就像加在沙拉裏的車輪型遖心粉。再附帶提一件一點也不重要的事好了。據說大哥隻要一走到動物園裏大猩猩的籠子前,所有大猩猩都會發出類似「唷~」的聲音打招呼。「這倒是真的」,既然身為親妹妹的琳達都認真這麽說了,那一定是真的吧。是說,一開始就沒有懷疑的理由。


    載著三人的車,開往萬裏和琳達畢業的那所高中。萬裏對這裏的記憶,隻有考大學時回去申請文件而已。因為在電話中已經講好了,所以隻是隔著窗口,從一頭白發的職員手中接過文件就走了,時間很短,也沒留下深刻印象。


    「……說真的,到底要做什麽啊。感覺好像企劃了很不得了的活動啊……」


    「你不會是在緊張吧?」


    琳達回頭,萬裏對她用力點頭,順便攤開雙手展示手心的冷汗。嗚哇,萬裏緊張的程度似乎把琳達給嚇了一跳。


    一定會的啊。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吧。至今一直回避的部分,今天卻一頭就要栽進核心。現在,萬裏正以時速四十公裏前進,即將進入那些和過去的萬


    裏交往過的未知人群中。在家裏還有貓可以用來逃避現實,但事態終究發展到這一步,要說不緊張那是絕不可能的事。萬裏試著盡可能慢慢放下緊握的汗濕的手,垂在穿著牛仔褲的大腿兩側,深呼吸。閉上眼睛,在腦中反覆背誦好的台詞。無論如何,一見麵時該說的話總得先準備好。


    首先是「很抱歉,讓大家擔心了」。然後是「現在我的身體非常健康,隻是失去的記憶回不來,或許會對大家有什麽失禮的地方,還請務必多見諒」。盡可能低姿態「今天能夠來參加同學會,真的非常開心。謝謝大家讓我來打擾這歡樂的時光,請多多指教」……大概是這些。


    剩下的就是盡量察雷觀色,低調行事。總之,最重要的就是別讓琳達為難,這條底線一定要守住。盡管先前誇下海口表示「不再逃避過去!」,但現在才剛開始,萬裏也不覺得自己輕易就能辦到。隻能慢慢去適應這些事了。


    然而,可是。


    「哎呀……怎麽辦。」


    終究還是會不安,更感到害怕。呼出哽在胸口的長長一口氣。或許正因知道自己過去勉強自己一味逃避,所以才更尷尬吧。望向窗外充滿鄉下氣氛的老家風景,心想,自己在這裏真的好嗎。其實想逃的話多得是機會,也真虧自己能撐到這時候。


    「你的臉色真糟。沒這麽走投無路吧,放輕鬆點。」


    依然回頭看著自己,琳達笑著拍拍膝蓋。


    「都已經到這裏了害怕也沒用啊。不管發生什麽,有我在。既然帶了你來,我會負起責任幫到底的。」


    「……謝謝你。」


    陵著乞求的心情對琳達道謝。正因為有這個人這樣陪著自己,才能走到這一步的,才能不逃不躲,下定決心。


    「話雖如此,要是你真的覺得待不住了,隨時都可以先走喔。」


    「……好。」


    溫柔眯起的眼睛,開朗的眼瞳。


    一想到自己曾對如此溫柔注視自己的這個人說出過分的話,把她趕到形同陌路的彼岸,萬裏不禁打了一個寒顫,為自己的愚蠢捏了一把冷汗。而當萬裏察覺錯誤,打算重新來過時,二話不說接受的琳達也讓萬裏再次明白她的心胸有多麽寬大。同時也理解到能認識這個人,是此生不可能再有的幸福。


    自己真的很幸福。若不是奇跡幸運發生在身上,現在怎能像這樣活在這裏。能夠察覺這一點,真是太好了。該如何形容這份幸運呢。


    萬裏終於抬起頭,回應琳達一個微笑。看到他這樣,琳達笑得更開朗了。


    「……我會用盡全力加油的!」


    一直坐在駕駛座聽兩人對話的大猩猩突然:


    「哇哈哈哈哈!」


    大笑起來。


    「你們兩個的對話真像學姊學弟!是在演什麽社團短劇嗎!萬裏,琳達沒那麽了不起喔!她可是琳達耶,喂!」


    明明自己也姓林田卻稱呼妹妹琳達,有一張大猩猩臉的大哥這麽說。


    「琳達當然是琳達!我知道,隻要是完整的她,這樣就夠了!」


    不知為何,萬裏驕傲地這麽說。


    「我也是完整的多田萬裏!對我而言現在的琳達是學姊,從前是好朋友,我希望她今後也當我是好朋友。能夠相遇是一件超幸運,超特別的事,在一起更是個超開心的好夥伴!我相信她,也希望她相信我,是她讓我這麽想的!這就是琳達!琳達隻要是琳達,對我來說就足夠了!」


    喔喔……大哥低喃,透過後照鏡望向萬裏。


    「你怎麽搞的啊。雖然聽不懂你想說什麽,不過剛剛這段莫名有說服力耶……」


    「大哥也隻要是大哥就好了!不管是人還是大猩猩都沒關係!」


    「不,我不是大猩猩啦。」


    琳達像被點到笑穴,吃吃地笑了起來。


    大猩猩在高中前的十字路口讓妹妹和萬裏下車,從駕駛座揮揮大手離去。


    午後的馬路在強烈日射的炙烤下,散發著濃烈的夏日氣息。穿著t恤的琳達伸手遮在眼睛上擋陽光,一副很熱的樣子。


    「沒想到路上這麽塞。今天是星期幾來著?放假放久了都忘了是星期幾。還以為已經提早出發,沒想到都這時間啦。」


    「……」


    「那,我們走吧!」


    「……」


    「萬裏?」


    「……」


    「快、快走啊,你怎麽了?」


    萬裏從下車之後就站在十字路口,像弁慶一樣動也不動。雖然琳達在身邊令人安心……可是,畢竟,還是……


    「……我竟然來了……我竟然來了……終於……」


    恐懼。不安。緊張。非常非常。到了這裏之後更是嚴重。


    鋪設紅磚,種有植物的高中校地,比馬路還高一階。在黑色欄杆遼蔽下,看不到校園裏的模樣。雖說集合地點是校門口,但校地並非方正的四角形,從現在兩人站著的地方看不到校門在哪。植樹另一側有整排綠葉茂密的櫻花樹,隻知道校舍得一直沿著這排櫻花樹往裏麵走,位於廣闊校地的最深處。


    大家已經到齊了嗎……萬裏踮起腳拉長身體,一副沒規矩的模樣。本意雖是想多少確認一下欄杆內的狀況,但這麽一來隻會嚇到另一頭的人吧。從不知情的人眼中看來,根本就是在偷窺女高中生啊。「喂,你在幹嘛!」琳達一邊發出斥責,一邊搭著他的肩膀往後拉。


    「你在幹嘛啦,拖拖拉拉的!」


    「不、不是啦……我隻是想說能不能看得到裏麵啊……是說,我還是好怕……哇,怎麽辦怎麽辦……」


    「怎麽又回到這裏了?不會吧?剛才不是已經通過這裏了嗎?」


    「通過足通過了,可是又撞上了啊!哇啊——我真的好害怕啊!」


    「你一直這麽害怕,到底是有什麽好怕的啦?」


    「全部!氣氛!空氣!」


    「請更具體形容。」


    「……怕遭到白眼啊!像是在說又不是你這家夥!因為我……現在變成這樣了嘛!失去記憶了啊!我誰都不認識耶!人家一定會想『這家夥怎麽回事』啊!」


    「那種事大家早就知道了好不好。」


    「可是,大家也可能會說,你來幹嘛,這裏又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大家因為終於可以見到你,現在都好興奮呢。」


    「可是!我已經不是大家想見的那個多田萬裏了!」


    一點也不像個男人。然而,即使萬裏事到如今對自己的惶恐不安已毫無羞恥心,琳達還是一如約定的溫柔。


    「真是拿你沒辦法……你一定是想得太複雜了啦。不過,這種心境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琳達傷透腦筋,眉毛皺成了八字,指尖撫摸著嘴唇陷入沉思。接著像是想出什麽好點子了,立起食指。


    「不然幹脆這樣吧。萬裏,你閉上眼睛。」


    「咦……?這樣嗎?」


    柔順地按照吩咐閉上眼睛。除了透光眼瞼感受的光線,什麽都看不到。


    「你就是因為想太多太複雜,擅自做出奇怪的推測才會這麽混亂。所以幹脆什麽都不要看比較好。」


    「啊喔……」


    雙手突然被溫柔地抓住,冰涼而柔軟的觸感讓萬裏像比較性感的麥克傑克森一樣叫出聲音。琳達牽起我的手……哎呀,要是讓香子看到這一幕,她說不定會戴著絲襪頭套襲擊撲殺我吧。可是,現在這不安到了最高點的狀況,也隻能仰賴這雙手了。再說,隻要琳達跟香子說「冷靜點小香!這不是外過!這是看護!」相信就算是香子一定也會「這樣啊……是看護啊……」而收起拳頭,一邊說著「別看我這樣,我也能理解這是看


    護唷」一邊脫下絲襪頭套。


    萬裏這些上不了台麵的幻想,和現實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會這樣牽你過去,所以別多想,隻要閉著眼睛就好。那我們前進羅,來,饅慢走。」


    總之,琳達溫柔得不能再溫柔。握住的手滑嫩又纖細,意外的是她的指關節頗為粗大,抓在手裏莫名舒服。


    「嗯喔……」


    失去視野的同時也失去語言,萬裏翹起屁股,即使戰戰兢兢,仍任由那雙手牽著自己。


    確實,或許是因為太過不安,一看到前方的路就著急起來,結果搞得更害怕。像這樣閉上眼睛什麽都看不到,把一切交給溫柔牽著自己的琳達時,內心也不可思議地找回了平靜。交互踏出雙腳,耳邊聽著琳達「小心這裏有樓梯喔」、「地上有毛蟲別踩到喔」、「轉彎了喔」、「這裏有陷阱唷」、「前麵有火山熔岩喔」,「騙你的啦」,按照指示像個老爺爺似的往前走。


    「就快到了喔。」


    ……內心充滿感慨。


    蘊含笑意的琳達說話時柔軟的音調,深深滲入心中。萬裏打從內心感激。無論如何,現在都想把心中的感激告訴她。


    「……琳達,聽我說。」


    絲毫不害臊,若無其事開口:


    「我想再次告訴你,真的、真的真的謝謝你。謝謝你。真的,謝謝你為我做了那麽多,不隻是今天的事。」


    終於知道,將滿懷的心情率直化為言語,不是那麽困難的事。


    「還有,至今也給你添了很多麻煩,抱歉……之前我對你說『要把過去當作沒發生過』,現在我真的很後悔說了那種話。非常後悔。難得有緣能再次相會,為什麽那時我不能坦然喜悅呢。所以,我想改變那樣的自己,今天才決定到這裏來。」


    琳達什麽都沒說,靜靜側耳傾聽萬裏的話。緊握萬裏的雙手用力,像在說明她確實聽見了。那雙手的感觸是那麽可靠又溫柔,彼此的體溫交融,又是那麽溫暖。


    「……我有辦法改變嗎?」


    忍不住,帶點撒嬌的語氣這麽問了。因為確信琳達一定會說「你一定能改變」。


    然而。


    「……」


    沒有回應。咦?萬裏愣住了。靜靜側耳傾聽也是可以,但這氣氛差不多該說句什麽了吧。有點不對勁。


    「……琳達?你在聽嗎?」


    這麽問了,右耳才聽見靜靜的回覆:


    「嗯?喔?沒有啦。你說什麽?」


    令人想不通的是,琳達的聲音竟似來自身後不遠處。她明明應該在前方牽著自己的手才對啊。這確實不對勁。


    「你在那裏嗎?這是琳達嗎?」


    試著用力握緊牽著的手。然而卻沒有馬上得到答案。一陣短暫的沉默後,才得到相當遲來的答案「……喔喔?什麽事?怎麽啦?」不對勁,絕對有問題。


    麵前抓著自己手的本該是琳達,雖然堅信如此——不會吧?萬裏睜開眼睛,前麵到底會是誰。


    「……啊!」


    「啊」什麽啊。眼前竟是一個不認識的大叔。抓住萬裏的手步步後退,溫柔誘導萬裏前進的,竟然是個從未見過的瘦大叔。琳達則站在稍遠處,和另一個也是不認識的年輕男子不知道在低聲討論什麽,看見萬裏睜開眼睛才說「喔喔,被你發現啦?抱歉抱歉」。這裏是校門前。嗚喔喔喔喔喔……萬裏覺得自己的臉拉長成三分割,分別塞在由上到下的三格漫畫框裏。就像《惡魔人》的尾聲那樣。在變成這樣的自己麵前,不知道從何時起,還牽著自己手的大叔說:「呃、那個,好久不見~」


    「這、這不是大叔嗎……!」


    火熱的真心告白,被第三者給偷走了——這下萬裏完全明白那天香子為何抓狂(更何況偷聽她告白的還是親生爸爸這個大叔),一個反身向後跳。回過神來,萬裏才發現自己已被一群不認識的男男女女包圍,臉、臉、臉、臉、臉&臉,還是臉,中間夾一個腳底……沒這回事,還是臉。這些人絕對就是同班同學了吧,萬裏也馬上理解狀況。大叔的手還溫柔抓著自己說:


    「我也是同學……不是什麽大叔啦……剛才正要來集合時剛好看到你跟琳達在一起,啊!是多田萬裏!啊啊……結果就這樣……」


    哀傷的老臉一邊這麽說,雙手輕柔地用力。


    很抱歉,讓大家擔心了。現在我的身體非常健康,隻是失去的記憶回不來,或許會對大家有什麽失禮的地方,還務必請多見諒。今天能夠來參加同學會,真的非常開心。謝謝大家讓我來打擾這歡樂的時光,請多多指教……萬裏腦中不斷無聲重複著這些實際上一個字也沒說出口的空洞致詞。


    ***


    縱身一跳,奇跡似的躲開朝大腿附近飛來的擦身球,萬裏心想琳達真是個惡魔。已經哀號不出來,也說不出抱怨了。老天爺為什麽要賜給這女的這麽好的運動神經呢。沒擊中萬裏,琳達大喊「可惜!」嘖了一聲的下個瞬間,已經又單手接住徒外野飛來的一球,一個走步之後,「接招!」馬上又朝萬裏攻擊。躲過的球再次飛向外野,再從外野回到琳達手中,然後又是瞄準萬裏。她是想看準萬裏還沒站穩腳步時攻擊吧,萬裏無聲跌坐在地,避開了這顆球,卻害站在他身後的摩亞倒黴被打中,琳達毫不留情的剛遠球正中摩亞穿著花邊背心的側腹部。受此一擊,摩亞發出哀號「呀啊!」判定出局的口哨聲響起,萬裏趕緊撿起滾落陣地內的球,犧牲了夥伴換來好不容易獲得的進攻機會。


    琳達的攻擊如此心狠手辣,俺現在要連摩亞的份一起反攻啦!抄起球正想對琳達砸過去時。


    「哎呀呀,規則是不能攻擊手上有球的人喔!」


    「什麽?我怎麽不知道!」


    「打中手上有球的人時,發動攻擊的人立刻出局!不相信就攻擊看看啊!」


    被奚落了一番,萬裏隻好停下腳步。琳達手中有外野隊友傳給她的球。除了琳達持球和手中有球的萬裏彼此對峙之外,萬裏背後還有東軍外野快速傳給隊友的一球正等著攻擊他。正當注意力被那邊吸引時。


    「也別忘了持球五秒的規則喔!」


    琳達的球經由意想不到的途徑傳到東軍外野,形成站在西軍陣地內的萬裏被東軍外野前後包夾的狀況。雖然已經領悟到這一點了,「萬裏!三、二、一!」但因應持球不能超過五秒規則的倒數計時已經開始。「嗚哇啊啊啊!」著急的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將手中的球丟給自己的外野隊友,卻因為力道太弱,這球竟被東軍陣地裏的高個兒阿穀輕鬆攔截。


    「看我的,萬裏,覺悟吧!」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啊啊不行啦,嗚哇啊啊啊!」


    外野兩顆球加上阿穀一顆球,總共三顆球同時瞄準萬裏攻擊。怪叫著退後找地方逃,但這樣的局勢根本和出局已經沒兩樣。話說回來這些家夥太過分了吧。把什麽都不記得的萬裏丟進比賽裏,也不先教一下規則。


    包圍出其不意登場的萬裏……不,應該說「被登場」的萬裏,現在想想當時大家還真客氣。「哇,是萬裏。」「也太久沒見了吧!」「怎麽長得不大一樣了!」「咦?沒什麽變吧?」「是不是長高啦!」麵對接二連三上來的問題,萬裏不知道該從何回答起,「抱歉」不如先對剛才被自己稱為「大叔」的同學道歉吧。


    「沒關係沒關係,我從以前就是個大叔臉。來,這給你穿。」


    他手中遞過來的是運動比賽時經常使用的背心型紅色號碼牌。上麵用安全別針別菩一塊布,上麵手寫著「萬裏」兩個字。環顧四周,所有人都穿著或紅或藍的背心,也各自別著寫了自己名字或綽號的布。琳達正領了一件寫著「琳達」的藍色背心穿上。


    「要是不能一下想起怎麽稱呼,就太不方便了。」


    穿著紅色背心的大叔——不對,是「浩一郎」這麽說。「謝、謝謝……!」感動的情緒湧現,哽咽了喉頭。這時才終於發現自己犯了多大的錯,竟然以為會被丟進承受拒絕的暴風雨中。


    從校門走進校內後,走過校舍來到櫻花樹道中段的位置。


    三十幾個同班同學為了失去記憶的萬裏,做了寫上名字的背心號碼牌,大家一起穿上,在這裏等他。為了不讓萬裏困擾而想出這種溝通的方法。如果大家拒絕接受已經改變的萬裏,不可能會特地去做這些事。大家都在盡一切努力想要接受現在的萬裏。萬裏再次體認到自己的心胸有多狹隘,自以為是的念頭造成一味恐懼,還把大家想得那麽壞。這樣的自己真是太丟臉了。一邊再次大聲說出「真的謝謝大家!」一邊穿上寫有自己名字的背心。這麽一來,就和大家一樣了。


    不過,琳達卻滿心疑惑:「這個點子是很不錯,但為什麽是背心號碼牌啊?」


    「當然是為了分出兩年前沒分出的勝負啊!好……不容易萬裏回來了!今天就是一決勝負的時候啦!」


    穿著紅色背心的「鈴兄」往前踏出一步。琳達也想起來了。


    「……喔!原來如此啊!」


    然而,萬裏卻是一頭霧水。分出勝負?原來如此又是什麽意思啊。看到萬裏一個人困惑的模樣,鈴兄熱情上前說明:「噯,萬裏,你還記得兩年前的事嗎?」但也隻能這麽回答:「不,我完全不記得了。」


    「說、說得也是喔……!抱歉!我們班在三年級的時候,分成東西兩軍對峙喔!」


    根據鈴兄的說明,這所高中每年都會舉行一次傳統球賽。每個班級都會分成東西兩軍,共比三種球賽,以最後總結得分來分勝負。三種球賽則是排球、籃球以及這次的……


    「最後一個項目就是躲避球。根據抽簽的結果把班上同學分成東西兩軍,展開對決。不過,當時的結果留下了這次的禍根。躲避球賽開始時,西軍的積分領先東軍四分,而隻要在躲避球賽中獲勝,該隊伍可再加五分,若是平手就是兩軍各加三分。所以,隻要這場球賽不要落敗,西軍就可取得最終勝利。」


    「問題就在這裏啊,萬裏。」


    琳達突然一臉嚴肅逼近,嚇得萬裏「咦?咦?」不知所措。


    「我們藍色的是東軍,你們紅色是西軍唷。球賽一場二十分鍾,結束時存活在陣地裏的隊友愈多就是勝方。整場球賽分數一進一退陷入膠著,在結束前你吃了我一球。我那一球確實打中你的肩膀,可是你卻嚷著『剛才那球打到臉了應該算safe!』沒想到裁判也同意你的說法,結果就在這種情況下以平手結束比賽。」


    「於是我們西軍就理所當然獲勝羅,耶!」


    鈴兄大喊,穿紅色號碼牌的隊友有的鼓掌叫好,有的吹起口哨。「不對!」琳達打斷他們。「我那球絕對有打中他的肩膀!」穿藍色號碼牌的東軍也跟著鼓噪:「沒錯沒錯,那球打中的是肩膀!」接下來,到處是此起彼落的「才沒有,那球打到的是臉!」「不對,那不管怎麽看都是肩膀吧!」「可是裁判都說是臉了!」「真正的結果應該是東軍獲勝才對!」「你們還是乖乖接受現實吧!」「那種事,我才不要接受!」……


    不知該如何是好,萬裏隻能愣著一張臉站在眾人中間。不管哪一隊說什麽,都回以「這樣啊!」「喔~原來如此!」「你說的也是有道理!」「我懂我懂」的牆頭草狀態。


    「喂,你到底想怎樣?真教人火大!」


    至今一直非常溫柔的琳達,傳說中愈生氣愈麵無表情的「琳達學姊」,竟然露出萬裏從未看過的凶惡表情,揪起萬裏的衣領逼問。可是,就算被這麽問也隻能回答:


    「不是啊,我真的什麽都不記得嘛……」


    鈴兄從旁一把抱住萬裏的肩膀,在耳邊低聲說:「別擔心,你完全沒錯。是事到如今還要找碴的東軍太不服輸了,哼!」


    聽了這句話,琳達氣得火冒三丈七竅生煙,懊悔地咬牙切齒。不愧是大猩猩的妹妹,連懊悔的模樣都充滿魄力,也帶動東軍隊友開始團結一致反抗。這種時候最好什麽都別說就沒事,鈴兄卻偏要火上加油:


    「你知道嗎萬裏?這些愚蠢的魯蛇是餘恨未消啊,所以我們西軍就秉持正義之名,再給他們一次好看吧!」


    喔喔喔喔喔!西軍狂吼。


    「開什麽玩笑,應該是趁現在改正錯誤,讓勝利重回我隊手中吧!」


    東軍也回以排山倒海的怒吼。到現在還跟不上狀況的萬裏對麵,有一個唯一穿著黃色號碼牌的女生。個子嬌小的她有張白皙可愛的臉,黑色的長發披垂在胸口,不禁令人聯想到岡千波。看她脖子上掛著哨子,名牌上寫著「咩子」。咩子高舉雙手宣布:


    「我是裁判咩子,比賽時間不限,采某一方全滅陣亡為止的殊死賽方式進行。那麽,比賽開始!」


    雙手高舉在頭上打個叉,噗嗚嗚嗚嗚……怎麽也吹不響哨子。不過,在場並沒有任何人吐嘈她那令人絕望的低肺活量。


    「咦?什麽?我該站在哪?」


    嗚喔喔喔!咚咚咚咚!所有人當場散開走位。失去理性的琳達恐怕根本忘了「我會負起責任幫到底」的承諾,丟下萬裏跑開了。莫名其妙之下,萬裏也隻好跟著大家跑,真的是好久沒這麽全力衝刺了呢。聚集在櫻花樹下的三十幾人跑出檀樹區,進入操場。看得見那裏已經用白線畫好躲避球場地了。萬裏馬上明白,現在要在這裏打躲避球,但疑惑的是不知為何陣地中央竟放著三顆球。跑在前頭的幾個人奔上前爭奪,先搶先贏的結果,氣勢驚人的東軍搶到兩顆,西軍則獲得一顆。


    「三顆球?用這樣打躲避球?這什麽規則啊!」


    「你應該站那邊吧!」


    不加思索跟在琳達身後的萬裏被推向相反陣營,接著球便開始以驚人速度穿梭於外野與陣地間。


    「你先死吧!」


    不用問,第一個被瞬間夾擊的,當然是剛才一直挑釁的鈴兄。看到那犀利的攻擊、擊中時「咚乓!」的低沉響聲以及被擊中的人發自內心的痛苦哀號,萬裏一邊想「騙人的吧!」一邊嚇得發抖。很可惜,這不是騙人。年輕人是認真的。


    接下來的局勢被東軍掌控,球幾乎都在他們手上,穿紅背心的西軍接二連三被擊中出局,進入外野。看到萬裏隻能逃無法進攻,背後的浩一郎出言指點:「得想辦法拿到球,傳給外野的隊友,不然出局的隊友無法複活!」話才剛說完,隨著琳達蠻橫大喊「不要教他!」的聲音,一顆剛遠球朝陣地飛來。發出沉重的「碰」!浩一郎沒能接住這球,噗嗚嗚……咩子有氣無力地宣判「浩一郎,出局」。帶著哀傷的大叔臉,浩一郎垂頭喪氣走向外野。比賽進行到這裏,西軍陣地內包括萬裏在內隻剩四名生還者,東軍則在琳達的帶領下還有十人之多。他們打橫站成一排,整齊劃一如同一生命體,在有效率的統帥之下,於陣地內前後靈活移動。而且,目前三顆球都控製在東軍手上。


    「好了,萬裏。卑鄙的家夥差不多該接受製裁了吧~?」


    琳達的話令萬裏抖了起來,自己被盯上了。


    「你怎麽這麽說嘛?我和學姊感情這麽好耶?」


    「嘿,五百圓到手!你別忘了,今天我隻是普通的琳達,知道嗎!」


    接下來琳達化身惡魔,收集三顆球,瞄準萬裏投球的力道簡直不像個女生。


    她的運動神經真的很強。過去看她跳阿波舞時就見識過她的身輕如燕,也看過她做出連體操選手都自歎弗如的前滾翻。可是,今天這未免太誇張了吧。力道不夠強的球像被她


    的手吸引,手到擒來。遇到男生使勁全力攻擊的高速球則用一個單手側翻輕鬆回避。在琳達的指示下,三顆球就像有生命般高速傳遞,把西軍玩弄於股掌之間。如果說這不是惡魔,那什麽才是惡魔?


    當摩亞被琳達擊中出局後,西軍連萬裏在內隻剩三個人了。


    東軍除丁外野的前後夾擊外,再加上陣地內與萬裏正麵相對的阿穀,共分成三個方向瞄準萬裏攻擊。眼見自己完全成為三人攻擊的目標,萬裏嚷著「不行了啦、死定了啦」節節後退。另外兩個生存隊友從剛才開始就發現敵方的攻擊集中在萬裏身上,不斷在旁用解說口吻發出哀號:「是去年畢業典禮後就沒見過麵的萬裏耶~」「好不容易終於見到麵的萬裏耶~」渾然未覺這是個可怕的陷阱。


    咚碰!咚乓!接連兩下重擊的聲音,不是從萬裏身上,而是從兩側的隊友身上傳出。兩人分別被擊中膝蓋。「咦咦咦?為什麽是我被打到?」「你們的目標不是萬裏嗎?為什麽打我?」在驚訝之中,一邊解說一邊滾倒在地。


    原來,這是佯裝隻攻擊萬裏一人的殲滅戰術。最後一人——顫抖的萬裏眼中,眼前一切都成了慢動作。正前方是咧嘴露出奸險笑容的琳達。站在她身後的阿穀看準時機高高跳起,嘴裏大喊:「再會啦!」這次這球真的是瞄準萬裏。不料就在這時候,萬裏縱身往旁邊一跳,接住了擊中隊友後高高彈起落下的一球。規則之一:即使被擊中,隻要球沒有落地反彈就算safe。阿穀呻吟一聲,動作失去平衡。沒錯,另一條規則是:「擊中持球者的人立刻出局」。從阿穀手中飛出的球畫出一條拋物線。被萬裏接住擊中自己的球麗不必出局的隊友,輕輕接住阿穀這顆失去力道的球。同時,萬裏撿起滾入陣地的另一顆球,傳給外野的隊友。這下,三顆球都進入西軍手中了。


    遭到這突如其來的危機,使向來嚴守紀律的東軍陣形潰散。原本呈絕對直線的隊伍開始分崩離析,這時,要瞄準的當然就是惡魔司令官琳達。隻要琳達一出局,接下來的戰況就輕鬆多了。不用說,手中持球的三人一定懷著相同心思。萬裏瞄準琳達,準備施展必殺投球。這球一定會中,全身都有這樣的預感。


    「等一下!萬裏!是我啊?我是你的社團學姊琳達啊,一直守護著你的恩情,你都忘了嗎?」


    「別說那種貪生怕死的話——你這家夥,不過是普通的琳達而已!」


    去死吧啊啊啊!


    首先,外野和陣地內各出一球前後夾擊。琳達死命跳高,避開從較低位置飛過來的這兩球,然而這早已是萬裏的意料中事。琳達腳還來不及著地,萬裏已瞄準那雙腿著地的位置,全力丟出手中的球。球如預測直直飛向琳達雙腿落地的位置,正當萬裏心想「出局吧」的時候……


    琳達發揮驚人體能,像個舞者前後劈腿,著地時身體盡可能貼近地麵。於是,萬裏原本打算瞄準下半身的那顆球,竟然輕輕擊中了她的臉。


    「哇啊啊啊!」


    萬裏不由得發出哀號。咚!擊中琳達的球高高飛起,慢慢滾入東軍陣地,咩子沒有吹哨子。


    「剛才那球擊中的是臉,safe喔。」


    「……萬裏……」


    琳達晃晃悠悠地起身,手中抄起一顆球。抬起的臉上看得見明顯的球印予,萬裏「噫!」全身顫抖,向後倒退。


    「……所謂的規則,是要這樣用的啦……!」


    此時,三年四班全體同學親眼目睹了惡魔變成魔王的瞬間。


    ***


    「咦!肚子裏有孩子了?」


    咩子點了點頭。


    「那,孩子的父親是……」


    咩子雙眼緊瞅著萬裏不放,長睫毛底下的黑眼珠閃著淚光。


    「……咦?咦?咦?咦?咦咦咦……?」


    看到萬裏嚇得停止呼吸的表情,琳達大笑:「真正的笨蛋登場啦!」說、說得也是,怎麽可能嘛。心想,我真的是笨蛋,萬裏這才恢複了呼吸。


    「咩子的老公,是站在那邊的阿大啦。他們交往了很久,所以才這麽年輕就結婚了喔。沒記錯的話,是去年夏天登記的吧。」


    似乎聽見琳達說明的聲音,站在稍遠處的帥哥阿大朝這邊揮了揮手。開心揮手回應的咩子肚子看不出特別隆起,但斜背包的背帶上確實掛上孕婦用的辨識牌。所以才請她擔任裁判啊,這下萬裏總算是明白了。


    對了,比賽結果是東軍大獲全勝。魔王的召喚一舉奏效,過不了多久就分出勝負了。穿藍色背心的家夥們一進到教室就大大方方抓起零食,大口喝果汁,炫耀著勝利。穿紅背心的西軍們,隻能安分地小口啃食醋漬昆布乾。在這落寞的團隊中最落寞的一人,也就是第一個被擊中出局的鈴兄,他也是今天同學會的主辦人。根據他表示,之後預定要去吃的燒肉店已經預約好了。其實燒肉才是正式的同學會,現在沒辦法到的人到時候會在那邊會合。在那之前可以來的人就先打個球、流流汗,先開個熱身同學會。


    教室前後都有黑板,課桌椅淩亂地排放著。打過蠟的光滑地板。靠牆放了一雙不知道是誰忘了帶走的髒球鞋。


    和琳達並肩坐在教室後方的位置,萬裏環顧了教室好一會兒。同學們分成幾個小圈圈,大聲笑著聊天。也有人懷念地望著窗外的風景,幾個女生拿出手機拍照。在這裏的大家,一年半前還穿著相同製服,每天在這間教室裏上課。每天都過著如此開心吵鬧的日子。當時,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分子嗎。


    「啊哈哈!那什麽啊,超好笑的啦!」


    和咩子不知說了些什麽傻話,琳達拍桌大笑。笑到後來更一邊大喊:「肚子快笑破啦!」一邊拍打萬裏的肩膀。萬裏不由得吐嗜:「你是歐巴桑嗎?」琳達也不以為意,還是笑得花枝亂顫。


    雖然並未想起什麽——但身在這樣熱鬧的氣氛中,萬裏並不覺得不自在。托著下巴輕鬆地坐著,一次次環顧教室內歡樂的景象。不管看幾次都不會膩。經過那場魔鬼躲避球賽大笑大叫的洗禮之後,在這裏這些和自己同年的人,已經一點也不陌生了……也可能是因為沒體力去想那些複雜頹喪的事了吧。


    這時,有人拍了拍萬裏的肩膀。轉頭一看。


    「好久不見!萬裏,身體還好嗎?」


    「我們兩個從國中到高中部同班喔,不過看你的表情,好像沒印象?」


    有著爽朗笑容的二人組坐在萬裏後方的位置上,兩人都穿紅色背心,上麵分別寫著「小林」和「一哉」。萬裏對剛才的躲避球賽中,直到最後一刻都在外野奮戰的小林有一點印象。不過他指的應該不是這個意思吧。


    「抱歉,我幾乎什麽都不記得……」


    「這樣啊,沒關係啦,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嘛!你幹嘛道歉呢!我是小林,大小的小,森林的林。」


    小林眉毛低垂,一雙平易近人的細長眼睛似乎有點悲傷。不過真的隻有一點點。他再次拍了拍萬裏的肩膀。一哉則是一屁股坐在前麵的桌子上,對著正在吃洋芋片的琳達和咩子說「這包什麽時候被你們兩個獨占了啊」,一邊把手伸進袋子裏。手指似乎在球賽中吃了蘿卜絲,中指胡亂纏著繃帶。小林指著他說:


    「這家夥是一哉。一哉穀的一哉。」


    「咦?一哉是姓氏的一部分嗎?」


    「你這家夥不要亂開無聊玩笑啦!一哉是我的名字,很普通的啦。」


    一哉朝小林太陽穴附近輕輕一戳,小林便「哇哈哈哈」笑了。想想也是,自己竟然還當真,萬裏也笑了。


    「我是萬裏!多田萬裏!」


    伸手指向自己背心上的名字,不加思索地自我介紹。得到的是來自兩側「知道啦!」以及各一發戳太陽穴的吐嘈。琳


    達和咩子看得噗嗤一笑。


    「對、對喔……哇,我在幹嘛啊,真是白癡……」


    「怎麽說呢……總之,看你都沒變我就安心羅。是不是啊,一哉,萬裏一點都沒變呢。」


    「發型倒是變得很時尚。」


    「咦?這樣算時尚嗎?真的嗎?咦,怎麽這樣啦,這種話聽了還真開心……」


    忍不住害羞摸了摸頭發。


    「因為你有一次超誇張的啊,突然說什麽『俺的目標是留長發』,結果根本是抄襲誌村的發型嘛。」


    當、當場跌落穀底。誰不好模仿,竟然模仿誌村健。萬裏為自己莫名其妙的過去感到內心震撼。


    「……不會吧。」


    沒錯沒錯,是有這回事。小林也在一旁點頭。


    「你嚷著『已經可以綁了吧?』要把留了半長不短的頭發綁起來,結果根本隻是為了跟女生說『借我發帶!』的行為嘛。」


    「還有那個也是。隻為了問女生『現在幾點?』假裝沒帶手機。」


    「為了跟女生說『借我橡皮擦!』而把自己的橡皮擦擦到隻剩下層層,屍骨無存!」


    「故意不吃飯也是為了讓女生說『你是不是瘦了』吧?」


    有這回事沒錯!好懷念啊!聽見小林和一哉笑著這麽說,萬裏趕緊摟住兩人肩膀。


    「等一下……請等一下啦!難得的同學會,多講點我其他的事嘛。不要老是講那些『為了跟女生講話所以○○』的慣用句啦!」


    是!聽了萬裏這麽一說,咩子規規矩矩地舉起手,表示有話要說。


    「那麽,我開始分享和萬裏有關的小插曲!萬裏呢……呃……在電車上讓位給老太太……呃……因為這樣的事跡,所以呢……就像龍宮城的……呃、白鶴和烏龜來報恩一樣,一位,呃·生病的·那個……四處流浪的老爺爺呢……把一個寶箱……違法的……不對,是概括地·更進一步來說呢……是這個,呃,表達遺憾的……」


    「……夠了,連掩飾一下都沒有的編故事就可以不用說了……!沒有更普通,更真實一點的嗎!」


    抱歉,沒有。咩子幹脆放棄比賽,萬裏終於不再掙紮。看來,在這間教室裏的自己過著超乎想像的沒出息生活。琳達哢哢嚼著洋芋片隻是一直笑,小林和一哉還在那裏繼續著萬裏「為了跟女生講話所以00」的梗。


    此時,一顆白花花的頭突然探進教室門口。是一位穿著馬球衫的大叔……不,是介於大叔和爺爺之間的微妙年紀。


    「啊,老師來了!」


    好幾個坐在桌子上的屁股反射地跳起來。「萬裏,那是我們級任老師喔。」琳達在耳邊說。萬裏差點停止呼吸,級任老師?是這個人?


    「咩子也來啦?」


    「是!老師,我在!」


    「不要到處亂跑喔。」


    毫無禿頭要素,一頭茂密的白發。萬裏記得自己見過有這種特征的人。去年,考試用的資料就是他交給自己的。當時,萬裏還以為他是學校的職員,沒想到……不是啊。


    「多田萬裏,你來啦?」


    「啊、是!呃……是,我在!」


    用力站起身,萬裏保持直挺挺的站姿。這個人,愈看愈像去年見過的那位先生。這麽說來,老師去年是特地來見自己,卻被自己沒禮貌地忽略了嗎?隻拿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就走……是這樣嗎?尷尬地不知該說什麽時。


    「看到你恢複健康和大家一起來,真是太好了。」


    這位據說是級任老師的先生,非常非常親切溫柔。點了好幾次頭,直衝著萬裏笑。


    「因為你啊,隻要一不跟大家在一起就會哭呢。」


    「……咦?會哭?……我嗎?」


    會哭喔。嗯,會哭會哭。哭得可慘呢。哭得大家都傻眼了。四周的同學你一言我一語,讓萬裏難以置信。小林和一哉及咩子都在點頭。「不會吧,哪有這麽幼稚的小鬼」這麽一說,就連琳達都表示「是真的,你會哭喔」。過去的我,在大家麵前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家夥啊。


    級任老師說完「不要太吵鬧喔,我在教職員室都聽得見了」,正要離開被畢業生們占據的教室時,幾個女生從背後叫住了他。「老師,等一下!」「我們想跟老師拍照!可以嗎?」大家聚集在門口,將笑得有些無奈的老師團團圍住,各自比出ya的手勢,肩膀靠在一起,喀嚓,合成的快門聲響起,手機閃光燈閃爍。其他人看了也紛紛聚集,當場開起了攝影大會。


    笑望大夥的模樣,萬裏心中想的卻是完全不同的光景。


    那是盛夏河邊,撕破了和琳達的合照,讓碎片隨風飄散的過去。


    不惜做到那個地步也想保護的到底是自己的什麽。說得極端一點,當時確實不正常。即使每天嘻笑度日,內心卻滿是棘刺。用防禦的方式不分青紅皂白攻擊別人。企圖拒絕、企圖排擠、企圖孤立的都是自己。而攻擊的矛頭,就對準了琳達。


    拿出手機,再次讀起一篇分類保存的mail。標題是「我平安到家了」,那是一封內容有點長的文章。


    這是對香子告白那天淩晨,她寄給自己的。對萬裏而言,是一封特別的信。裏麵有這麽一句話:


    『認為自己被拒絕,或許和多田同學拒絕別人是一樣的唷。』


    ——相過不久時,香子已經看穿自己了。


    反正我一定會被拒絕嘛!萬裏最擅長的這句話,其實是先下手為強,克敵致勝的一擊。而香子,早就理解到這件事了。


    一直都是這樣。嘴上說沒人了解我,其實是自己不去了解任何人。嘴上說沒人需要我,其實是自己不去需要任何人。嘴上說誰也不會為了我的存在而高興,其實是自己無法為任何人的存在感到高興。我不認同,我不接受。無論何時,永遠是萬裏先用這句宣言給別人最初的一擊。


    一直都是這樣。


    琳達被其他女生叫過去,互相擁抱,擺出拍照姿勢,又拿起手機圍著級任老師拍。好多笑容綻放,閃光燈閃爍,曾經出現在世界上的這個「瞬間」,就這樣保存在某個人的手機資料裏。


    「我們也去拍吧!快點萬裏,這可是跟女生拍照的好機會!」


    被小林催促,萬裏也跟著起哄。「跟女生拍照?太好了!不枉費我為了跟女生拍照特地回來啊!」萬裏來了!其他人跟著聚集過來,手機對著現在的萬裏拍了起來。原來萬人迷的心情是這樣的啊。萬裏也拿著手機,將過去的同班同學一一拍起來。還有級任老師,以及琳達。阿穀開玩笑地把萬裏高高舉起,差點撞到天花板的萬裏怪叫起來,引起女生們大爆笑。萬裏也跟著笑了,笑得停不下來,笑得差點漏尿。


    ——可是,如果不這樣,就忍不住了。


    氣喘籲籲的萬裏,和浩一郎搭著盾膀。耶!發出笨蛋的聲音跳起抬高一條腿的康康舞。


    ——麵臨失去記憶這種異常事態,恐懼使人分不清誰是朋友誰是敵人,隻能為了保護自己而拚命。隻能不顧一切戰鬥。其實,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沒有人來告訴自己,就連自己是強是弱都不知道。


    想和幸福的咩子拍照,便問她「拍一張合照好嗎?」咩子笑答「當然好啊」,雙手比出可愛的兩個ya,往萬裏身邊站。琳達拿著萬裏的手機幫他們拍了照,接著阿大也加入,三個人拍了一張。不,應該說是四個人才對。一想到這個,就覺得肚皮癢癢的,好想笑。


    ——僅是不久前,每當環顧四周時,還是會認為自己在世上的容身之處,都被以前的多田萬裏占據著。認為現在的自己沒有容身之處。正因如此,才會一開始就使出那最初的一擊,然後逃避,頭也不回的逃避、逃避、逃避、逃避,拚命死命地,莫


    名其妙地持續逃避。除此之外,不知道還能怎麽做。想要離多田萬裏愈遠愈好,為了逃避,掙紮了好長一段旅程。


    現在萬裏終於來到終點。


    「琳達!我們兩個也拍一張吧!」


    「好啊!來這邊來這邊!」


    兩人高舉兩支手機,「預備——哇!」笑鬧著張大了嘴,拍下照片。「……哇哈哈哈哈!」就這樣爆笑起來。笑得全身疲軟無力,跌坐下去。


    撕碎的照片被風吹散。雖然那張照片已經無法挽回了,然而,包括那些無法挽回的事在內,將會一起成為回憶。成為痛苦的、悲傷的、不知為何有些溫柔的過去,現在在這裏複蘇。不管重來幾次,都會像這樣複蘇。隻要自己想要讓它們複蘇,不管幾次,都會複蘇。


    (我想和世界上所有的萬裏相遇,我想和世界上所有的萬裏的每一瞬間相遇,然後大喊著「我最喜歡你!」不管是我不認識的萬裏,還是我討厭的萬裏,怎樣都好。隻要是萬裏,那就好。隻要是全部完整的萬裏,我覺得那樣就是最好的。)


    失去的,就再次抓住。別離了,就再次相聚。死去了,就再次重生。錯誤了,就重新來過。忘記了,就去了解。逃避了,就回來。


    (不管是哪個萬裏都是萬裏喔。我全部都喜歡,最喜歡了。)


    哭泣了,就笑——啊,太好了。


    捧腹大笑,笑累了,萬裏把手機收回褲袋。太好了太好了,自己能在這裏真是太好了。大家能在這裏,真是太好了。


    因為人的壽命太長,所以上帝才會創造出這麽隨便又堅強的人種吧。受到打擊也不會破碎,連遺忘都能當作武器,不斷重新站起來。擺出戰鬥姿勢,麵對人塵中的每一天。無論倒下幾次,隻要還能選擇站起來就沒問題。是輸是贏都是自己。隻要還能站起來就好。


    我現在站著。站在這裏。淒慘也好笨拙也好醜態百出也好,即使如此,我還站著……太好了!光是理解這一點,就花了好長的時間。


    環視這間現在不知道是誰在使用的教室,萬裏用力睜大眼睛看,想盡可能將照片無法完全保留的膨大瞬間刻劃在記憶之中。下星期回到東京之後,得說明得愈詳細愈好呢。


    因為,這是和打從心底最愛的她約定好的事。


    ***


    當天晚上的同學會,出席率高得驚人。


    為了消化滿肚子的燒肉,萬裏和琳達兩人在夜裏的鎮上閑晃,最後來到河邊的散步道,等大哥再次開車到附近便利商店來接他們時,已經是晚上十點了。


    路旁傳來秋蟲的大合唱,聲量之大已經超越「帶來涼意」的程度了。吹過身邊的風溫度變低,腳底一陣冷,透過皮膚的感覺,萬裏知道夏天就要結束了。


    「假裝大人啊……」


    聽見琳達如此低語。聲音裏透露出介於認同與不認同之間的複雜心情。


    同學會上,琳達對萬裏的滴酒未沾感到訝異,萬裏將上次香子反省時說的話告訴她。


    「聽香子那樣拚命指責自己不負責任,不知為何我也有了相同的心情。自己確實還是個小鬼,就算外表已經接近大人了,也不需要裝成大人的樣子啊。」


    「嗯……這樣說也是沒錯……也對啦。說得也是呢,真的。」


    琳達有些尷尬地聳聳肩,看著走在身邊的萬裏。雖然一點都沒有責備琳達的意思,不過她的確是滿身酒氣。


    「是說,實際上被稱為『小鬼』的時間也沒多長了,既然如此,幹脆盡情歌頌小鬼時代吧。」


    「你以為自己現在還是可以自稱小鬼的年紀嗎?」


    「……說得也是呢。啊……真是不上不下……重考一年的大一生……」


    「話說回來,那場事故真的帶來這麽大的衝擊嗎?」


    「事實上,隻有這點損傷根本就是奇跡,當時的情況真的很危險。」


    站在有便利商店、書店、超市和家電大賣場這邊,隔著河川,萬裏望著長橋另一端,家的方向。不過從這裏隻看得到黑色的山,高地那邊從以前就隻有茶園,幾乎沒有民宅,在星空下簡直就像是一塊沉重的黑暗結晶。


    「……你轉變方針,也是那場車禍帶來的影響?」


    琳達的話說得模糊不清。


    「嗯,是啊。」


    萬裏簡潔有力,點頭承認。


    發生車禍,平安生還,讓萬裏和香子思考起至今活著的時光。思考前和思考後,具有完全不同的意義。


    「……好事、壞事、出乎意料的事故……活著就是會發生各種事。好事或快樂的事當然好,但也無法避免討厭的事發生。」


    「嗯嗯。」


    「我不希望自己被發生在身上的事左右了方向。我想活著。隻是想活著。在這裏,就像這樣,現在也活著。因為想活著所以活著。不是任何人的錯,也不是誰要我這麽做的。我會在這裏,是因為隻有一個我在這裏。」


    停下腳步的萬裏回頭,琳達靜靜地抬起眼睛。安靜的星空下,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好長一段時間,琳達什麽都沒說。


    「你是不是在想『這家夥在說什麽』啊?」


    萬裏弱了氣勢,忍不住這麽問。琳達沒有笑。


    「……我是在想,你終於說了。」


    率直地盯著萬裏的眼睛,琳達又說:


    「總覺得你至今一直對自己活下來這件事感到心不甘情不願。好像在說,如果可以選,你不會這麽選,隻是既然活下來了也無可奈何。你給人的感覺就是這樣,而我對這個,其實滿火大的。」


    「不、不會吧……」


    「是真的——那你到底是回來幹嘛的!」


    琳達的聲音響遍四周,拱起背。


    「……曾經很想這樣問你。」


    抬起頭,臉上帶著笑容,就像平常的琳達一樣。


    「再說,我們又為了什麽再次相遇。和你重逢我真的很高興,可是,對你來說卻似乎沒有意義。別說沒有意義了,我的存在純粹隻造成你的困擾。因為,你不是一直想將過去的事當成沒發生過嗎?對待我就像對待一顆不敢碰觸的腫瘤般小心翼翼,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可是,如果相信你說的……」


    停頓了一下。


    「如果相信你說的話……你,萬裏,是自己選擇身為自己的吧?這個選擇裏,也包括了以前的你……沒錯吧?」


    望向萬裏的眼神裏,浮現一絲畏怯。萬裏點頭,也用言語說明:


    「沒錯,我就是我喔。全部都是我。雖然有很多不順利的地方,可是,包含那些在內都是我。是說,琳達你剛犯了一個非常非常、many many。超級big的大錯喔。」


    「……講得這麽誇張。」


    「我連一秒都沒想過和琳達的重逢沒有意義喔。雖然我確實逃避過你,那是我的錯。可是,這是兩回事。我真的認為如果沒有琳達,我現在大概也不會活在這裏。事實上,就連上次的車禍都是拜琳達之賜才躲過危機的。」


    「我?為什麽?」


    萬裏和琳達並肩在河灘地邊的步道護欄上坐下。接著,萬裏開始從頭說明事故始末,以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將駕駛交給香子,自己睡著的事。睡著時,從旁觀者的角度看見這段日子以來的自己的事。後來回憶起過去住院時來探病的琳達的事。看見那不可思議,宛如星光的光芒,以及自己拚命去追的事。


    「……你察覺到那是我了?」


    「當然好不好,我隻是沒說而已。」


    半睡半醒之際蒙朧睜開的眼前,已是逼近的道路護欄。從記憶之中,傳來琳達「再加把勁!」的聲音。聽見這聲音,身體反射地伸向


    駕駛座,踩下煞車。緊急停車的衝擊力驚醒了香子,千鈞一發之際轉動了方向盤。


    說巧合也隻是個巧合,不,該說是非常驚人的巧合。不過萬裏寧可相信那是命運。相信那是琳達跨越時光,「再次」拯救了自己。


    「所以,謝謝你……應該說,每次都很謝謝你。剛才我明明是想對你說的,卻莫名其妙變成跟浩一郎說了……」


    萬裏說這番話時,琳達一直看著他。此時,她將視線轉向天空,白皙的側臉,彷佛就要隨視線朝天空伸展而去。


    「……這樣啊,原來,是有意義的啊。」


    聲音微弱得像是自言自語。


    「和我的再次相遇,對萬裏的人生來說是真的有意義啊。」


    這當然啊。因為「都相遇了」嘛。更何況,在這次車禍前,琳達就一直在幫助萬裏了。


    「我一直以為沒有我,萬裏會過得更好。陰魂不散的過往出現在你麵前,覺得對你很抱歉……可是,聽到你這麽說真是太好了。對我來說,這段日子能和萬裏一起度過,真的太好了。」


    琳達臉上再次浮現開朗的笑容。站起身來拍拍屁股,豪邁得不像個女生。嘴裏催促著「走吧」。


    「我們是同社團的學姊學弟,不過年紀一檬大。萬裏有香子這個女朋友了,我則……算了,這暫且不提。總之現在,我們能像這樣在一起也是有緣。現在全新的我們,現在進行式的我們也很不錯喔。不,豈隻不錯,根本就是太棒了。」


    「……嗯!我也這麽覺得!太棒了!」


    「我很開心喔!我覺得自己現在很幸福。你別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但我真的很喜歡現在的你。和以前一樣或不一樣,這些根本沒有關係。我希望的是,現在的你對我來說就是全部的你,現在的我對你來說也是全部的我。」


    聊著聊著,兩人已走到長木橋頭。這個時間是禁止通行的,橋頭橫放著兩個圓錐體路障。


    眼前就是和大哥約好來接他們時會合的便利商店。時間還很充裕,萬裏腦中突然閃過小小的念頭。


    「在這裏等我一下好嗎?我想拍下夜晚的橋,回去好給香子看。」


    「咦?可以嗎?太危險了吧?」


    沒問題啦。萬裏跨過路障,想不出有什麽特別危險的地方,腦中浮現這個念頭之後,愈想愈覺得夜晚渡過這座無人長橋的行為,就像是在確認自己已經改變。


    回到靜岡了。參加同學會了。和過去的朋友們見麵了。聽琳達說現在的自己就是全部的自己了——應該已經沒什麽值得恐懼了。


    所以,就算回到當初跌落的地方,也沒什麽好怕。


    隻要看到這張證明自己無所畏的照片,香子一定能懂。


    自己已經改變了。所以不需要感到不安。黑流滾滾的河川上,隔著一層木板下麵就是……站在這樣的橋上,萬裏獨自一人,一步一步向前進。


    回頭一看,琳達朝這裏望著,看起來非常擔心。沒問題的啦,揮揮手,繼續前進。走到長橋中央附近,心想,沒記錯的話,就是從這裏掉下去的吧。


    從黑漆漆的山頭傳來帶著詭異情色氣息的鍾聲,又低、又沉地傳到耳邊。


    (誰會在這時間敲鍾?難以置信,真是擾人的家夥。敲響那個鍾的人……是誰?)


    舉起手機,對準一片漆黑的河川,萬裏對那鍾聲並不是太在意。大概是小流氓或是喝醉的人吧。除此之外並沒多想。不過……


    (……煙?靄?)


    腳底的變化令人訝異,很明顯的不對勁。


    回過神來,自己已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霧氣中。這到底是什麽?抬頭一看,就在這個瞬間。


    心髒猛烈跳動。


    就在幾公尺前,出現了一個人。霧靄中有個人影。這突然發生的事讓他心跳加速,就算隔著t恤也很清楚現在心跳得有多快。


    那家夥戴著耳機,手插在連帽衫的口袋裏,駝背的身影看來像是在眺望河邊的風景——種滿櫻花樹的河灘地。


    這裏到底是……?


    現在明明就是夜晚。九月的夜晚。剛參加完同學會的歸途上。怎麽會有櫻花……而且這裏不應該這麽亮。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莫名其妙,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發不出聲音,一邊顫抖一邊倒退的萬裏眼中,此時又看見一道刺眼的白光從更遠的地方筆直靠近。那是摩托車的車頭燈,在這樣的橋上以不可能的速度靠近。


    戴耳機的家夥完全沒有察覺,(危險啊……)萬裏急得不得了。正當那人回頭時,穿著連帽衫的手肘附近,被摩托車以非常快的速度勾住了。想當然爾,那家夥發出大叫,身體失去平衡。同時,原本僵在原地的萬裏身體毫無阻力地朝對側穿了過去。連叫喊都來不及,一切都發生在一瞬之間,連驚訝的餘地都沒有。


    騎摩托車的那家夥隻回頭看了一眼。原以為他會立刻踩煞車,沒想到卻是加緊油門飛速逃逸。


    穿連帽衫的男人站不穩腳步,身體就這樣從橋上低矮的欄杆旁掉出去。「嗚哇啊啊啊啊!」……好不容易發出叫聲,萬裏死命飛奔過去。抓住的隻有他一隻手的手腕。男人呈現被吊掛在欄杆外的姿勢,全身體重都靠萬裏雙手抓住他的一隻手腕來支撐。萬裏忘我地用盡全力,大喊在橋的另一端可靠的朋友名字。


    「琳、琳達!快來啊,琳達!琳達啊啊啊啊啊啊!」


    然而,或許是沒聽見萬裏的聲音,琳達並沒有過來。逐漸支撐不住男人的體重,抓住的連帽衫衣袖愈拉愈長,再這樣下去布就要拉破了。這麽一來、這麽一來……抓住的指頭更用力,萬裏擠出聲音。


    「你沒事吧?我現在就拉你上來!馬上拉你上來!再加把——」


    後麵的話說不出來了,喉嚨深處喘氣顫栗,全身也不停激烈顫抖。


    掛在橋外的連帽衫男,長得和自己一模一樣。這家夥也是萬裏。同時,他正慢慢地用另一隻手剝開袖口上的手指。嘴巴動著,從嘴型看得出說的是「已經夠了」。不行,哪有這回事。萬裏重新抓住他的手腕。可是,對方又再次以堅定的意誌力一根一根剝開。好重……撐不住了!可是不行啊!想辦法再次抓好,一心想救他的手指卻又立刻被剝開。


    「放開吧!」


    重量,突然消失了。


    手放開了。


    太過寫實的失落感令全身寒毛直豎,忘了呼吸。時間暫俘。來人啊,拜托,不行啊,神啊……可是,完全沒聽見有人落水的聲音。


    「……啊、唔……啊、啊、啊……唔!」


    這裏,隻有一個自己跌坐在地。


    周遭又是漆黑的九月夜晚。沒有鍾聲的餘韻,有的隻是一片夜晚的寂靜。


    站起身來:心想,總之得先離開這裏。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自己不可能會知道。沒有喝酒,也不是宿醉。既然如此……那到底是怎麽回事!剛才那是誰!掉下去的是誰!到底掉到哪裏去了!


    掙紮跳起時,從口袋中掉出的東西,發出堅硬的聲音落在木板上。那是香子送的禮物。為了讓萬裏外出時也能整理儀容而送的隨身鏡。雖然對萬裏來說設計稍嫌女性化,但因為是香子送的禮物,他一向很珍惜地帶著。急忙撿起來一看,鏡盒變輕了,發出不甚悅耳的哢啦聲。顫抖的手打開鏡盒,裏麵的鏡子裂成了放射狀。


    「……唔……!」


    啪哩,剝落了。發光的碎片落在腳邊。


    鏡子裏自己的臉分割成了好幾個,壞滅,散落。


    每個都是自己……是這樣嗎。站在這裏的,掉進無人知曉黑暗中的,都是自己。可是若是如此,掉下去的自己會怎麽樣?隻是消失而已嗎。被那寂靜黑暗的世界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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