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麵包啦,紅豆麵包。」


    握著方向盤的母親如是說。


    原本張大嘴巴對著奶油麵包卷正要一口咬下……


    「……啥?」


    坐在副駕駛座的萬裏不得不這麽反問。


    車裏隻有兩個人,現在那句話明顯是對自己說的吧。可是,什麽紅豆麵包啊。


    從這麽近的距離都分不出紅豆麵包和奶油麵包卷的不同,雖說對方是自己的母親,也不得不說她未免老得太快了吧。還是因為返鄉的兒子又要回到獨自生活的東京這件事讓她太寂寞,


    寂寞得連分辨麵包種類的知覺機能都失調了?要真是這樣的話,可得對她溫柔點才行。


    「……這個呢,媽,是一種一般社會大眾稱之為『奶油麵包卷』的食品唷。來,你看看,


    外表看來就像被卷起來不是嗎?而整體來說又是個麵包,所以人們才會叫它『奶油麵包卷』喔。」


    說著,萬裏將手中麵包朝母親鼻端靠近。


    「你幹嘛啦,別做這種妨礙人開車的動作……」


    一臉厭煩地伸出一隻手推回兒子的手,母親突然杏眼圓睜。


    「哇!這什麽東西!怎麽這麽香!」


    就知道會有這個反應。


    「是不是?受不了了吧?」


    「嗯!受不了,受不了,這個啊,堪稱受不了午餐會會長!」


    「沒錯吧?是會長級的吧?因為受不了而突然下定決心吃了它的我的心情,這下你總該明白了吧?既然如此,還是你也來一口?」


    「不用了,上了年紀啃巴容易乾。要是嘴裏幹巴巴的也很討厭,隻要給我『噗』一下就好,『噗』。」


    了解,遵命!萬裏先將裝有一小袋一小袋奶油麵包卷的大塑膠袋擠得稍微膨脹一些,再用手抓住袋口,把袋子裏的空氣朝母親鼻尖「噗」地發射。被剛出爐麵包香得令人受不了的香氣直擊,母親一邊抓著方向盤,一邊發出「唔啊~」的歎息聲。


    「該怎麽形容呢……一種純粹幸福的氣味……是說,這真的就是紅豆麵包啊。」


    「……不,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這個是奶油麵包卷啊。如果媽在其他地方丟了臉就太可憐了,所以我還是趁現在跟你訂正過來,叫做紅豆麵包的東西通常是圓形的,然後裏麵包有紅豆餡。順便說明一下,也有包綠豆沙餡的,那種叫綠豆麵包,餡是淺綠色,豆味很重……」


    「你很羅唆耶。」


    「竟然來這招!」


    「你才是從剛才就不知道在胡說八道些什麽呢。什麽豆味不豆味的,笨蛋嗎?難道你當真認為媽媽是個連奶油麵包卷和紅豆麵包都分不出來的灰色地帶不可思議老奶奶嗎?」


    「啥?不是嗎?那你為何從剛才就一直說什麽紅豆麵包啊,我完全以為……」


    「我在說的是,你打算吃那東西的那副德性,很像『紅豆麵包遊戲』啊。」


    紅豆麵包遊戲——是用手指彈台子上的紅豆麵包,使其衝撞其他紅豆麵包的那個嗎?還是配合歌曲,靈巧地在半空中拋接三個紅豆麵包的那個?或者,是同時對好幾個紅豆麵包出手,每個都隻挑好吃的地方吃那個?


    「不,哪個都不對吧……第一個是彈彈珠,第二個是丟沙包,最後一個是玩女人。那到底紅豆麵包遊戲是什麽……難道說,會是隻要用力一敲,能順勢讓其他紅豆麵包翻麵的話就是自己的那個……?」


    「夠了。再跟你講下去媽都要老了。」


    在紅燈前踩下煞車,母親打開車上的收音機。瞬間,從音響中傳出能帶給全日本戀愛中女孩勇氣,像是從背後推她們一把,讓她們積極向前衝的樂曲,不但如此,這既快樂又令人不顧一切,幹勁十足的歌曲,還能讓她們擁有彷佛明天自己就要蛻變得嶄新亮麗的錯覺。不一會兒之後。


    「……所謂的紅豆麵包遊戲啊,就是把強力膠之類的東西放進塑膠袋,袋口對著嘴巴『噗』地吸兩下,讓自己陷入酒醉狀態的不良少年玩的東西。腦子會跟著溶掉的,你千萬不能吸喔。」


    ——真是,遠比想像中還沒內容幹百倍的對話。


    誰要吸那種東西啊。萬裏隻用眼睛如此回答,這才終於咬下一口從塑膠袋口露出一半的奶油麵包卷。這時——


    「嗯唔……?」


    掠過鼻端的,是麵粉香與濃厚的奶油味。柔軟的感觸一碰上舌頭便在口中融化。外酥,內鬆,彈牙,接著是柔和的砂糖清甜在嘴裏輕輕散開。


    「超·讚!騙人的吧?這什麽東西,怎麽這麽好吃啦!」


    嚇了一跳。這麵包好吃得超乎想像,萬裏忍不住坐直身體激動起來。


    「咦?有這麽好吃?」


    「就是有這麽好吃!完全不一樣,跟外麵賣的那種根本是不同東西!太震撼了!什麽都不用抹就這樣吃也可以!光這樣吃就太好吃了!很濕潤紮實絕對不會讓嘴裏乾幹的,你吃吃看!應該說我拜托你,吃啦!我想跟你分享這份喜悅!」


    「是嗎?既然你都說成這樣了,那我就吃一點試試味道吧。」


    萬裏從手中吃到一半的麵包上撕下一塊,遞給母親。母親將那放入口中。


    「……嗯,唔……?」


    眼珠瞪大得像要掉出來,就連從結婚生子到父母喪禮……人生所有大事都經曆過,兒子都上大學的五十歲左右歐巴桑都有如此新鮮的反應。「是不是?是不是?」萬裏一用視線追問,她就「嗯!嗯!」激動點頭。「還要嗎?還要嗎?」「嗯!嗯!」


    剩下半個麵包,萬裏和母親一人一半分享了。一眨眼,兩人就這樣在車內狼吞虎咽地分食掉一個奶油麵包卷。必須說明的是,以時間來說不到一分鍾,連號誌燈都還沒變色,收音機裏那首歌也還沒唱完。


    「慘了,這太讚了。再吃一個如何?是說,反正我收到很多,分你幾個吧?」


    「不不不,難得人家送你的,剩下的你帶回東京吃吧。要是吃不完,分給東京的朋友們也可以。」


    「是嗎?」


    東京的朋友——萬裏腦中第一個浮現的那張臉,當然不是「朋友」。而是現在一定在等待萬裏回去的美麗戀人,那張完美的笑臉。光是這樣想起她,萬裏的心就差點超越時空,直線飛往東京了。香子,嘴裏也差點如此脫口而出。就在臉上的微笑幾乎要將臉頰融化時,及時想起這裏還是靜岡,而且還坐在由母親駕駛的車上。


    「既然你這麽說我就照辦羅。」


    將扭轉的安全帶恢複原狀,因想起戀人而心花怒放的表情總算沒被母親發現。


    「話說回來,媽還真不知道手工麵包可以這麽好吃呢。」


    「你也在家做做看?這樣就每天都隨你吃了。」


    「以前曾請鄰居教我做過一次喔。可是完全沒辦法做得這麽好吃,你跟你爸都不怎麽喜歡啊。」


    「有這種事喔?那就是咩子的技術特別出眾羅,真厲害。」


    「很厲害很厲害。有這麽會做麵包的太太,阿大也真幸福。」


    「他當然幸福了吧!雖然這位太太開車技術粗暴了點。」


    「是相當粗暴好嗎,不過還是幸福得滿出來啦。」


    就在剛才,咩子來過萬裏家。


    正當母親開著車從老家車庫準備出發時。


    察覺一輛可愛的黃色福斯金龜車,正沿著多田家門前那條無法容兩輛車並行的小路直衝過來,盡管母親訝異地踩下煞車,金龜車卻無視露出車庫門外的車頭,像是要阻擋萬裏母子去路般筆直前進。「哎呀,要撞上了!


    」母親隻好慌慌張張倒車。幾乎是與此同時,金龜車主也粗暴地踩了煞車,一邊發出驚天動地巨響一邊滑行,最後更是不客氣地斜停在多田家車庫門口,堵住去路。就在多田母子露出「發生什麽事了」的表情麵麵相覦時,從金龜車駕駛座窗口探出的正是咩子的臉,開心地笑著揮手說:「太好了,趕上了~」


    咩子知道萬裏要搭今天三點多的新幹線回東京,一大早特地為他烤了拿手的奶油麵包卷送來。幾天前和咩子、阿大還有琳達一起出去玩時,聽到咩子說興趣是做麵包,萬裏幾乎不加思索地大喊「好想吃!」咩子大概是記住了這件事,才會特地烤了剛出爐的麵包送來。


    「抱歉,害你增加行李了。回東京路上小心喔,下次再回老家一定要跟我們聯絡,還有,絕對絕對要再跟大家聚會!」


    咩子這麽說著,將裝了麵包的飽滿紙袋遞給萬裏。然後便說著還有工作,就再度用和外表一點都不搭的狂野閉車技術「嘰,轟!」回轉,匆匆忙忙沿著來時路離開了。


    她親手送來的麵包還溫溫的。一個一個分裝起麵包的塑膠袋內側附著蒸氣水滴,簡直就像有生命一般,令人不禁認為這些麵包都會呼吸,會流血。萬裏不由得萬分珍惜地將裝了麵包的紙袋抱在胸口。


    和東京那位妖精係女性友人氣質相似的咩子,正如剛才母親說的,真的散發著非常純粹的幸福味道。


    「……一看到那孩子啊,我就覺得可惜。」


    綠燈亮了,母親一邊驅車前進一邊如此低語。


    「什麽意思?」


    「說不定差一點你就能娶到她當老婆了啊。」


    噗!萬裏差點把嘴裏沒吃完的麵包噴出來。


    「你……你在鬼扯什麽啦……!」


    「因為你高中時跟咩子不也挺好的嗎?要是在阿大之前追到她,現在那孩子就是你老婆,為娘的也每天都能吃到那麽好吃的麵包了。」


    「……噯,我說啊,你是不是不太記得阿大了?要是記得,應該不會像這樣出言不遜才對,說這種話可是會觸怒神明的。那家夥個子高,臉又帥,而且還很會踢足球喔。再說,我現在也有好好交往的對象,你別忘了這件事!」


    哼!萬裏從鼻子裏粗魯噴氣反駁。


    「又來了,又來了。是是是,你有你有。」


    「……喂,我真的有女朋友啊,不是給你看過手機裏的照片了?」


    「嗯嗯,是啊。我是看了,你有女朋友,有有有,像個明星一樣漂亮的女朋友。」


    「不,我是說真的啊?」


    「少來了~」


    可惡。萬裏不滿地噘起嘴。母親完全不相信香子的存在是真的。


    關於有個叫加賀香子的女生,和兒子上的是同一所大學而且感情親密,到這裏為止她算是知道的。畢竟那個泡麵老爹還曾打過電話到多田家來。不過,她卻好像怎麽也不相信兒子說著「這就是我女朋友香子」時手機裏那張照片的女生,真的正在和兒子交往。一開始她笑著說「少來了~」,到剛才那個瞬間還是一樣的「少來了~」。


    這不知該怪香子實在長得太美,還是拍照時擺得姿勢太專業,或是那連自拍時也不會有一公厘差異的絕對角度模特兒站姿的錯?總之,母親擅自認定那張照片一定是萬裏從哪個還不出名的女明星部落格隨便拍下來的。至於父親,根本隻說了一句:「這不是上個月文春雜誌裏的寫真偶像嗎?」


    算了。萬裏想著,目光望向窗外。反正不久的將來就會帶香子回來了,到時候就讓香子完美的美女姿態把這對夫婦嚇壞吧。讓靠在椅背上的背部騰空,把手伸進牛仔褲臀部褲袋裏,萬裏撫摸著放在那裏的圓形扁平堅硬物體。


    就像這東西,也是香子和自己交往的證據之一。是她當作禮物送給自己的情侶對鏡……雖然現在自己這麵鏡子已經粉碎了。


    母親開的車載著萬裏,正要開上河川上的大橋。


    橋上因欲前往市區的車流量大而有點塞車,開到一半左右的地方就卡在車陣中了。


    踩著煞車,母親說著「最近的歌聽起來全都一樣」,將才剛打開的收音機關掉。打開駕駛座那側的車窗,讓吹過河邊,摻雜紙漿工廠化學氣味的涼風飄進車內。


    萬裏也將副駕駛座的車窗搖下一半,於是風順暢地穿過車廂。在稍遠處分為幾股支流的河川上方,看得見一道橫越其上的長長木橋。


    那個夜晚以來,萬裏再也沒接近過那裏。要去市區時不是搭父母開的車,就是請高中時代的朋友開車走這條現在正要橫越,交通量較大的水泥橋。


    而今天,自己將再次離開這裏。回到東京那狹窄的,一人獨居的房間。


    (……喂。)


    額頭抵著窗玻璃邊緣,張大一次嘴巴,又馬上改變主意閉上。


    到底在做什麽啊。


    就算真的大喊「喂」又能怎樣。那家夥在那天晚上,已經沉入河底深深的黑暗中了不是嗎?


    不管呼喊幾次,他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就算聽見了也無計可施吧。喂,我要走了喔。難道想對他這麽說?還是要說:要不要一起來?明明根本就一點也不想帶那家夥一起走吧。


    (如果真有什麽要說的……應該是「再見」才對吧。)


    隻有這個了。這樣才對。


    不是嗎?萬裏問自己。


    盯著同學會那天晚上發生不可思議現象的那附近看。長得和自己一樣,在過去的時光中身為多田萬裏活著的那家夥,露出放棄的眼神放開手,跌落、沉沒的那附近。有著將橋墩吞沒的漩渦,如深淵般的黑暗深處。


    「對了,萬裏。」


    聽到母親的聲音,萬裏應了一聲「什麽?」轉過頭。


    「你把住處地址抄下來給奶奶了沒?她不是拜托你了嗎?說她眼睛不好,要你字寫大一點。」


    「啊,糟糕,我忘了。」


    「咦?你忘了?真是的,到底在搞什麽啊……」


    「慘了啦,怎麽辦?還是我在明侰片上把地址寫超大然後寄給她?」


    「就這麽辦吧。媽寫給她當然也可以,但收到你寄的明信片奶奶一定更開心。奶奶她啊,說想寄橘子到你住的地方去呢。真是的,你這個壞孫子,別玩弄奶奶的心啊。」


    耶嘿,不好意思。萬裏說著搔搔頭,再次望向窗外。蜿蜒到橋頭的車陣,終於開貽緩緩移動了。


    自己正像這樣,將沉在那裏的家夥棄之不顧。


    (……他正在看著我嗎?即使是現在也從那裏正看著我嗎。)


    關上車窗,轉頭看前方。載著萬裏的車子也緩緩前進。


    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到今天已經反覆思考無數次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那件事又代表什麽意義呢?還是說,那是某種變化的前兆?會是失去的記憶要恢複的預兆嗎?


    無論對父母或朋友都沒提起這件事,卻在事先安排好的診療時。對發生意外事故後一直幫自己看診的醫生說了。


    簡直就像看到幻影,在那橋上和另一個自己相遇了。像個局外人一樣,旁觀著早已遺忘的那場事故在麵前重演。然後,目睹那家夥沉入河底——除了這些之外,還告訴醫生在這之後自己有多不安的事。不知道即將發生什麽,也不知道自己會變成怎樣,因此恐懼得無可救藥。


    拍了mri(核磁共振顯影)請醫生看,也找不出什麽異常之處。諮詢時醫生雖然用了很長一段時間仔細聽完萬裏說的話,卻連「那可真糟糕,記憶要恢複了!」或「很可惜,你的腦袋一點問題也沒有」都沒說


    。甚至沒有推翻發生事故時「今後會變得怎樣很難說」的簡單診斷結論。從萬裏住院時到現在都堅持「想盡可能過普通生活」的基本立場,醫生也沒去否定過。


    診療時間裏,曾有一次上廁所休息的時間,萬裏走出諮詾室。踩著球鞋在走廊上踱步時,很難不想起曾經在這裏住院的那段漫長時光。肉體複原得很順利,與記憶相關的複健卻毫無成果,和被稱為自己家人的人們一點也不熟,每天就在莫名其妙的心情下過著隻是呼吸、吃飯、睡覺的生活,感受時間流逝。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星期天……然後又是星期一。


    從那時起,自己就一直活著。站在醫院走廊上,萬裏環顧著周圍好一陣子,真實地感覺著自己活過了一段時間。現在看到醫院裏忙碌紛亂的景色,甚至還能產生「好懷念」的心境。記憶中多出來的空白,重新填補了多少,就表示自己的人生流逝了多少。


    走回諮詾室途中,「哎呀,多田萬裏。」一位在住院時照顧過他的護理師叫住了萬裏。站著聊了起來,告訴對方自己現在成為普通大學生住在東京時,護理師也開心地說:「好棒喔!太好了!你真的很努力呢!」


    這樣啊,原來我很棒啊。


    不知為何,那時萬裏覺得有點好笑。即使是這種從各方麵來說都很懶散的不成材大學生活,也會有人認為「很棒,太好了」嗎。一邊笑著,一邊回到在午後刺眼陽光照射下的明亮諮詢室。


    ——相同的事或許會再發生,也可能再也不會。需要觀察今後的情形。關於這次的事,因為你說自己像局外人一樣旁觀事故時發生的狀況,所以很難就此判斷是否記憶恢複了。也可能是從遭遇事故後聽人說的狀況中拚湊出的虛偽記憶。如果沒有「這是自己過去發生過的事」的確知經曆,也不能和「當下」聯係的話,就很難說那是確實的記憶。


    雖然聽不大懂,總之大概就是這麽回事。結束說明後,主治醫生開了強烈不安時吃的鎮靜劑給他。


    麵對醫生「沒問題吧?」的詢問,萬裏試著報以「我想沒問題!」的積極回答。好像嘴上這麽一說,一切都真的會沒問題。


    最後醫生問了一次,有沒有其他想說的?萬裏這才想起一件曾發生過的事。然而,最後還是將已經湧到喉頭的那句「這麽說來……」給吞了下去,就這樣離開醫院。


    既不覺得自己能說得清楚,也覺得一旦開始說了,一定會毫無要領地把話說得太冗長。要是超過預約的諮詾時間也不好意思吧。更何況,總覺得……那是沒必要說的小事。


    想說而沒說出口的,是夏天來晦前發生的事。那天晚上,突然回到「過去的自己」,為了奔向琳達身邊而跌倒,把嘴唇嚴重摔傷時的事。


    雖然隻是幾秒之間的事,就像從夢中醒來似的,「過去的自己」在「現在的自己」這副肉體上複活了。當時的狀況,正符合剛才醫生說明的「既知感」和「當下」的聯係。現在活著的自己和過去暗戀琳達的感情,在那個當下完全聯係起來了。失去的一切記憶,當時非常確定屬於過去的自己。


    而就在那幾秒之間,現在的這個自己完全不存在於世上任何地方。


    這正是最不知該如何說明的地方,也是最莫名其妙的部分……自我認知的知覺「主體」,在那個當下成了恢複記憶後的「過去的自己」。


    失去記憶後活下來的自己,也就是現在的自己,在那個當下不存在於任何地方,不被任何人察覺。既不是以別人的身分存在於某處,也不是完全的「無」。


    很快地回過神來,解除了這狀態後,隻留下不可思議的情感餘溫,知覺主體也恢複為「現在的自己」了。當時那幾秒內身上發生的事,自己才真可說是局外人。因為那時占據身體的自我,總之絕對不是現在這個自己。


    在醫院沒說出來的這件事,結果還是無法以一句「小事」帶過,回到老家之後萬裏繼續獨自重新思考著這件事。


    而他所想到的,就是現在,隨著諸般感情的發生,在具有連續性的時間裏活在累積記憶之中的「我」和「那家夥」……也就是「過去的自己」,似乎無法同時存茌。


    隻要那家夥浮出意識表麵,我就會消失。


    隻要我的意識出現在表麵,那家夥就會消失。


    我和那家夥完全以一點相係,卻並非連成一線。不是同一個人,而是不同的兩個人。可是,肉體隻有一個,所以隻有其中一方能活下來。這狀態,或許可以說是「多田萬裏」的自我爭奪戰。


    得到這個結論的那天晚上,萬裏吃了鎮靜劑。雖然不確定,但覺得好像有效。從此之後,他就離不開藥物幫助了。


    沉進河底的,是那家夥。


    活在當下的是自己。


    現在在這裏的,很明顯是自己。


    如此豁出去一想,似乎就能將不安與恐懼先擱到一邊去。也能和高中時代的朋友彼此相約,大玩特玩。此外,還去茶園打工幫忙,也和奶奶及堂兄弟姊妹們見了麵。和父母一起在綿內小旅行了一番,幫愛貓決定了正式名字。「鬆嶋喵喵子deluxe」(注:まつしまニヤニヤ子,鬆嶋菜菜子諧音),簡稱「鬆子」。前幾天鬆子和流浪貓打架,耳朵根部都撕裂了,被送到獸醫院時,鼓起勇氣請醫院的人在病曆卡上正式填上「多田鬆嶋喵喵子deluxe」的名字。


    很多很多,無論是開心的還是無聊的事都很多,總之回到故鄉後,創造了很多回憶。一如與香子的約定,以這個身分準備了好多想跟她說的事。


    車子開過大橋,進入市區。


    沒錯,從河底浮出水麵活下來的是自己。隻有現在身在這裏,活在這裏的自己才是多田萬裏。而今後這個自己也會以多田萬裏的身分繼續活下去。


    ——所以你就繼續那樣沉淪河底就好了。


    「萬裏。」


    「怎樣。」


    或許是離車站近了,母親開始覺得寂寞吧,萬裏轉向用有點低沉的聲音喚著自己的她。


    「媽媽我呢,當你在家裏時有件事瞞著你沒說。因為不想造成你的混亂。」


    「咦,什麽啊?」


    萬裏不由得屏住呼吸,望著母親側臉。難道在這快樂的返鄉生活中,不中用的自己在不知不覺中給母親的心造成負擔了嗎?


    「……我可以說嗎?」


    「當然啊,跟我說嘛。」


    「……最近,媽好喜歡福山雅治。」


    整個人用力靠上椅背,露出純粹的眼神,母親依然正視前方繼續開車。


    「……啊,喔……這樣啊……」


    「臉長得帥,唱歌好聽,演技又好,不過我最喜歡的應該還是他的個性。快找個好女人結婚吧,是說絕對有好對象了吧~嗚嗚。嘴上這麽說,其實歐巴桑我心裏啊,還是會想著要是他結婚了怎麽辦。這種少女心,完全就像那半黑半白……有沒有,兩種顏色扭在一起形成一個圓形圖案的那個?就像那樣。」


    「……你是說『陰陽太極』的圖案?」


    「對,就像那樣。兩種感覺扭在一起快把媽給逼瘋了啦。很奇怪耶,以前對他完全沒感覺,有一天感覺突然就『咚』地湧現了,像什麽波浪一樣,突然襲來把人卷走。」


    「……呃,呃,很好啊?生活偶爾也需要這種滋潤嘛。」


    「我正在想,年底要去聽演唱會。」


    「咦?」


    「你爸也要去。」


    「……喔,喔……真的?」


    「不隻你爸,你也得去。」


    「……


    話說回來,你搶得到票嗎?該不會已經加入歌迷俱樂部了吧?」


    「不,那倒是還沒。也不知道怎麽買票。那種事我沒經驗啊。可是,我就想這麽做。你知道該怎麽買票嗎?不知道吧?」


    「嗯,我也沒去過類似的演唱會……不過隻要問問朋友或許會知道。像柳兄應該就會知道吧。」


    「喔喔,那孩子啊。柳兄是吧,那個長得很帥的饑童。」


    「對對對,就是他。老是餓肚子的有錢公子哥。」


    「他長得像福山嗎?」


    「不像。」


    「那就算了。總之,你一搞清楚票怎麽買,就跟媽說。要是事情順利的話,說不定看完後全家可以直接去溫泉旅行和跨年。你要先把這段時間空下來喔。是說,你要好好去上課喔。早上要好好早起,好好過生活。別老是吃外食或便利商店,盡可能自己做菜。不過用火千萬要小心。還有,請朋友到家裏玩時要是玩得太晚會打擾鄰居的。還有,媽打電話給你一定要接。要是不方便接,當天一定要回電,要不然我會一直擔心。你不會老是累積一堆衣服不洗吧?垃圾呢?沒問題吧?找一天叫你爸去你房間突擊檢查好了。」


    話題從福山開始,經過溫泉,不知不覺來到日常生活的種種叮嚀。


    萬裏伸長下巴敷衍地說「好啦,好啦」,車子也開到車站了。暑假的返鄉行程,到此算是告一段落。回東京後,從明天開始……明天?對,就是從明天開始!大學下學期的課程也要開課了。


    將口袋六法全書和教科書裝進土裏土氣的背包,擠客滿的電車上學,在學生餐廳和校舍大廳懶敖地聊些白癡話題,有時跳跳阿波舞,其中最幸福的是和女友快樂共度的甜蜜時光……即將再度展開這一成不變的日子。太過漫長的暑假一旦結束,竟然莫名有種鬆了口氣的感慨。


    好,也該凱旋歸去了,回到那「好棒」的日常中。


    「……ok,到了到了!媽,謝謝你送我來車站啦!」


    用力伸了個懶腰,解開安全帶。抓起堆在後方座位的行李,確認是否沒忘了東西。無論如何,咩子的麵包絕對不能壓扁,一定要完整帶回去才行。


    「路上小心喔。」


    「好的!媽也是。如果有人打電話冒充是我,千萬別匯錢過去喔。」


    「沒問題,我們家根本就沒那種多餘的錢。」


    「這樣喔,那我就放心了。」


    「來,這給你。」


    「嗯?這什麽?」


    正當萬裏打開車門就要下車時,母親突然從儀表板上拿出一個深藍色天鵝絨小盒,放在萬裏腿上。


    「由你來交給她吧。幫我跟她說,謝謝她總是照顧我兒子,還有抱歉把你留在老家這麽久。今後也請多多指教,尺寸要再改一下。」


    嘻嘻。母親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坐在駕駛座上笑了。


    萬裏訝異地打開小盒子,裏麵是個金色的戒指,鑲嵌著用白色與黃色小寶石拚成的花朵。


    ***


    一如往常的車站,一如往常的月台,和一如往常的階梯。明明睽違了這麽多天,竟然一點新鮮感也沒有。說到返鄉期間車站有什麽改變,頂多就是剪票口前的大幅廣告看板從單手拿著啤酒微笑的美女明星,換成了一口咬下洋芋片點心的搞笑藝人吧。這種程度的變化,對每天匆忙經過此地的行人來說,可能根本沒停留在意識中。車站裏的風景不會因為萬裏返鄉這種小事就產生改變,這如銅牆鐵壁般一成不變的日常,今天似乎也照常運作著。


    使用suica(注:日本關東地區通行的電車儲值卡)通過剪票口,吆暍一聲「嘿咻!」,肩膀往上提了提,勉強將重得嵌進肉裏,從剛才就一直弄得肩膀很痛的運動背包肩帶的位置做個調整。右手提著尼龍材質的大波士頓包,左手則是咩子的麵包紙袋。


    帶著這一大堆行李,萬裏在傍晚六點回到獨自生活的這座城鎮。


    或許是太陽已下山的緣故,入秋後的空氣冰涼清澈,一時疏忽穿了短袖上衣,真是令人不支。大家都穿著長袖,也沒人穿涼鞋了。幸好萬裏也放棄穿涼鞋,改穿球鞋了。返鄉前,地上到處掉有瀕死的蟬,顫抖著化成遍地地雷,現在也都看不到了。東京的空氣在萬裏不在這段期間似乎完成汰舊換新,雖然景物沒有太大改變,季節卻已明確地離夏入秋了。


    巧妙閃開手上滑著智慧型手機一路衝撞行人的辣妹,花了將近三小時車程的疲倦身體終於能稍作喘息。我回來了,我的城鎮。


    不管怎麽說,要帶著這麽多行李順道繞去購物是不可能的任務,所以萬裏決定先走回公寓再說。盡管很想聯絡香子「已經回到車站了」,但兩隻手都騰不出空。不管是打電話或發mail,都還是先回房間後放下行李,喘口氣再來吧。


    在新幹線上發mail給她時,香子馬上回了「呀!終於能見麵了!」同時附上一張不知到底叫誰幫她拍的,嘴裏大喊「哇喔!」以單手高舉的姿勢和誇張表情在路上跳躍的照片。興奮成這樣,教人光是想到就笑出來。走在落日餘暉下的商店街時,萬裏得低著頭才不會被人發現自己藏不住笑意的表情。


    香子一直在等自己回來。也為自己的歸來展現如此喜悅。


    還有比這更幸福的事嗎?有個等待自己回來的戀人,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件幸福的事吧。不過,自己的幸福,感覺起來比一般人的尺寸大上一號,感受也特別深刻。


    (因為去年的春天,我才剛誕生。)


    剛誕生時,覺得自己什麽都不是。既沒有能夠回去的地方,也沒有等著迎接自己的人。生命從忘記一切,失去一切的地方展開。


    連行李的重量都不在意了,萬裏埋頭移動雙腳朝自己的住處前進。


    從那年春天誕生之後,到底打開過多少扇門了呢?


    小心翼翼,戰戰兢兢,時而因太過恐懼而裹足不前,也有的門就此略過不敢打開。


    盡管是如此恐懼的自己,畢竟還是打開了好幾扇門,也踏進了門內。沒有任何一扇門冰冷緊閉著將自己拒於門外,也沒有任何一扇門不接受自己進入其中。正因為嚐試打開過,所以明白。


    今後人生中必定將出現無數的門。而自己已經不再恐懼敲門打開了。現在的自己,能夠秉持自信,大大方方……當然有時或許會有點不安,但一定有勇氣打開下一扇門。一定會這樣活下去吧。已經對自己擁有這樣的信心了。


    為自己的存在感到喜悅的人所在之處,就是自己的容身之處。那既是家人在的地方,也是高中時的朋友們在的地方,還有這座城鎮也是。因為這裏有在大學中結交到的朋友,有戀人,還有那些懶懶散散賴在校舍大廳裏的祭研學長姊們。現在的自己有無數個容身之處,想待在哪裏都可以。


    不隻如此,自己今後也一定還能製造出新的容身之處。已經沒什麽好怕的了。尚未見過的門後麵,尚未見過的容身之處正等待自己到來。


    (……誕生之後,現在我存在這裏,活在這裏,今後也將繼續活下去。嗯,這說起來或許……)


    ——或許意外的棒!


    終於忍不住,快要正式笑出來的同時,萬裏伸手從外側拍拍運動背包的口袋。隔著尼龍布料摸到堅硬四方形的觸感。很好,確實放在裏麵。


    那戒指似乎是母親單身時代,剛從短期大學畢業就職不久時買的。當時的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遭遇不講理的成人世界,每天都厭惡上班,哭嚷著隔天不想工作。那天也是邊哭邊回家,路上經過百貨公司時,偶然在玻璃櫥窗中發現這枚戒指。母親這麽


    說。


    以當時的物價來說並不算是非常昂貴,但對二十歲的社會新鮮人美惠子而言,可是人生第一次以十二個月分期付款方式買下的東西。她決定將這枚可愛的戒指戴在手上,讓右手和心情都閃閃發光地活下去。接下來一整年的工作,姑且都當成為這閃閃發光所付出的代價吧。


    當戒指的貸款還清時,母親認識了客戶公司裏一個長相不起眼的男人。一年後,戴著戒指,閃閃發光的母親的手,被長相不起眼的前友人,也就是現任男友牢牢牽了起來。又過了一年後,母親左手無名指上,長相不起眼的丈夫送的樣式簡單的白金婚戒閃閃發光。過了幾年,生下長相不起眼的兒子,母親忙著育兒和茶園的工作,把可愛的金色戒指忘得一幹二淨。


    然而,那不成材的兒子卻因遭逢事故,把在那之前拚命養大自己的母親都給忘了。這裏是哪裏?你是誰?應該說,我是誰?……現實遠非「失望」兩字所能形容,連茫然的時間都沒有,為了全心全力投入兒子的治療而陷入半狂亂生活的日子,開始入侵母親的人生。


    那時,已經好幾年都沒想起的這枚戒指,不經意地從櫥櫃裏出現。比起當年,閃亮光芒絲毫未減的戒指,在母親麵前發光。然而,長年操持茶園工作,承受日曬雨淋和歲月痕跡的手,如今已是骨節粗大,終究已不適合戴上它。


    要是能讓像從前的自己一樣年輕美麗(……)的姑娘戴上,戒指一定也會很開心吧……她大概是這麽想的。就在此時,加賀香子這號人物出場了。


    雖然不是特別昂貴的好東西,卻包含滿滿的心意。再見羅。這麽說著,母親臉上帶著笑容開車離開。車裏剩她自己一個人之後,一定立刻聽起福山雅治的cd並心滿意足吧。


    說一聲「我回來了!」回到香子身邊,將戒指交給她。她不知將會多麽開心呢。會露出多美的笑容呢。那美麗閃亮的瞬間,萬裏連一秒都不想錯過。


    以住處為目標,萬裏的腳程愈來愈快,真想快點回到房裏,趕緊放下行李,跟香子聯絡。


    因鴻是香子嘛,一接到聯絡想必馬上就會飛奔而來……嘿嘿笑著,這麽想著的萬裏腦中,突然閃過一件事。等等,他停下腳步。從這條路轉個彎再過去就是自己住的公寓了。


    那個加賀香子,會什麽都不說隻乖乖等自己聯絡嗎。按照過去的經驗,不對,若是那家夥,一定早就過來埋伏了。仔細想想,在新幹線上收到的mail裏那張照片的背景是……豈不是和這附近的景色非常相似嗎?


    不會吧,不過,很有可能。十分有可能。萬裏甩著手上的行李,猛然跑了起來。如果是香子一定會先來埋伏。為了比誰都第一個迎接自己的歸來,為了盡快見麵,即使隻是早一秒也好,所以,那家夥一定在附近!


    提著愈來愈沉重的行李跑過街角時,萬裏大喊「我就知道!」。從內凹式的公寓大門口,看見一頭長發朝外側飄揚。


    「香子!」


    聽到聲音回過頭來的,那張完美容顏。


    睜大時彷佛會有星星從中掉落般燦爛的雙眼、水嫩嫩的粉紅色柔軟雙頰、從高跟鞋上拉出一道弓形的腿部美麗曲線。絕對不會看錯,這世上唯一僅有的真命天女。她果然在這裏等著自己。


    「萬裏!」


    一邊高聲呼喚自己的名字,一邊跑出馬路,香子綻放笑容,將雙臂大大張開。萬裏朝那雙臂彎直線奔去:心奔馳的速度,比腳還快。


    終於回來了。這一直想回來的地方。


    一直一直想回到有你的地方。隨時都想朝向這個目標奔馳。朝加賀香子內心正中央,如一把箭飛射。


    「香子!」


    忘了行李的沉重,為了將飛奔而來的香子一擁入懷,萬裏也大大張開雙臂。


    「萬裏!」


    然而……


    「萬裏!」


    「萬裏!」


    「萬裏!」


    陸陸續續地,還有好幾個人從香子背後幾乎以相同氣勢朝萬裏懷中奔來。包括香子在內總共四人,正朝這邊齊頭並進全力加速。


    「啊,等……等一……下……」


    雖然萬裏嚇傻了,那群家夥卻沒有止步的意思。


    跑在最前方的香子,被其中兩人輕鬆超越。即使一方麵以宛如魔鬼終結者t1000般的跑姿敏捷地抬起膝蓋,另一方麵臉上卻帶著詭異的爽朗笑容衝過來。接著——


    「萬裏!好久好久好久,超久不見!」


    「嘿!你看起來很好嘛,好像有點曬黑了喔!」


    先撞!後抱!——就這樣,原本該在歸來時第一時間直奔的柔軟胸懷,卻被兩塊堅硬胸肌從左右兩側將萬裏用力壓縮取代。


    「唔咕……」


    右側強壯結實的胸肌屬於柳澤。左邊沒那麽健美的胸肌則屬於二次元。撲鼻而來的是兩人份的男子氣息,萬裏隻好暫時停止呼吸。肺泡正拒絕將濃厚的男性體臭吸入體內。被哥兒們的友情夾在中間,那氣息的溫度已非微溫足以形容,被夾在中間也不是普通痛苦,另性同胞的友情三明治。


    隔了一會兒。


    「耶!歡迎回來~?好久不見,也太久了吧!好想見麵喔,萬裏不在果然大家就成了一盤散沙呢~在老家過得如何?」


    繞到背後發出「喵哈!」的可愛笑聲攀在萬裏背上的,是戴著鬆軟毛線帽的妖精,不,是天使。不,是千波。啊啊,小岡……那稍嫌平板的身體正麵……正和我的屁股完全密合……還來不及這麽想,千波馬上被人從萬裏身上用力剝開,再用全身力量重重推到路邊。對方還一邊大喊:「去!去!色女!退散!去去去!」一邊將她趕開。


    「憑什麽讓你比我先發出歡迎回來宣言啊!是說……大家都讓開啦!」


    隨著凶神惡煞的大吼,將眾人一一踢開。


    「……啊啊!萬裏!」


    再次露出寂寞笑容的,當然,不用說,這人就是香子。


    「是我啊,是香子!多麽睽違已久的重逢!」


    拔高聲音,一臉正經地對萬裏宣布看也知道的事,先是退後一點,再猛力踩著高跟鞋奔上前來。


    「咦?你誰啊?」


    故意開玩笑躲開她,「什……什麽!!」香子腳下踩了個空,回過頭一臉快哭出來的表情。


    「騙你的啦!騙你的。我回來了!」


    「這種玩笑,絕對……絕對不需要吧?」


    好不容易,終於,這次可以好好地……


    雙手還提著行李,萬裏緊緊擁抱香子。將臉埋進萬裏的盾窩,歡迎回來,歡迎回來,歡迎回來!香子這麽輕聲說了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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