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也不回,光著腳隻套了涼鞋就衝出玄關。


    衝到大堂時,電梯正好從一樓上來。萬裏不加思索,毫無證據但莫名確信的產生一個念頭:「是香子。」事實上,那或許是柳澤也說不定,或許是二次元君也說不定。更可能是公寓其他住戶,送快遞的,也可能隻是空電梯往上。可是,不知為何,那時萬裏就是知道,那是香子,正朝自己這裏搭電梯上來了。


    不能讓她看到這樣的自己,現在絕對不能和香子見麵。視線離開顯示電梯樓層的電光板,一個轉身就從樓梯衝下去。用幾乎是滾落的速度往下衝,衝到一半時,剛好和上升的電梯擦身而過。與落下的萬裏相反方向,載著她的電梯往上。鐵製的電梯門縫瞬間閃過一道白色的微光,又迅速消失。


    「……唔!」


    用力甩頭,再次沿著階梯往下衝。跳躍著地,不顧一切衝過無人的入口大廳,雙手推開玻璃門,跑向日已西沉的街道。


    到底要逃去哪,怎樣才能逃得脫,想做什麽,想變成怎樣,已經連自己都搞不清楚了。隻是一心想著,不能待在這裏了。已經無法持續下去了。根本就不是沒問題。狀況會改變,已經改變了。


    萬裏忘我地奔跑,逃離自己的房間,逃離香子,逃離被留下的人們,為了逃得遠遠的,不斷挪動雙腳。


    太陽完全下山了,街道被黑夜覆蓋。如影隨形的透明黑暗,侵入萬裏的生活。冷空氣擠壓肺部。


    (——不是覺得可以永遠跑下去,想著總有一天要試試看能跑到什麽地步嗎?)


    就是現在了。就這樣遠遠跑到連自己都確定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吧。


    萬裏在大馬路旁的人行道不斷全力奔馳。沒帶手機,沒帶家門鑰匙,錢包也沒拿。就算跑到某個盡頭,身上也沒有任何能證明自己是誰的東西。反正遲早會消失的話,現在在這裏消失也一樣。就「沒有未來」這點來看,大概沒什麽兩樣。


    (沒問題都是自己想的。說服自己行得通。以為隻要如此相信努力,就真的可以如願。)


    仔細想想,不管怎麽做都不可能沒問題不是嗎?隻是因為害怕麵對這一點,所以才不去想而已。


    一個會突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正在做什麽的家夥。一個時間從高中畢業隔天起就停止了的家夥。一個企圖奪取這肉體的家夥。一個從某處看著這一切,最後沉入河底的家夥……不管留到最後的人是誰,每一個都有所欠缺。身為一個人,沒有一個擁有完整普通的人生。每個都不行嘛。不管哪一個多田萬裏變成什麽樣,多田萬裏的人生注定擁有的都隻是行不通的未來。


    這一年半以來,自己一直試圖想辦法,也努力收集四散的碎片。在家人和朋友幫助下,還以為勉強算是撿回多田萬裏這個人的碎片了。每當這些時候,總是會有人稱讚自己好厲害,好棒,可是大家都錯了。不是這樣的。


    喘著氣痛苦地繼續跑,萬裏舉起手腕拭去沾濕臉頰的淚水。這才想起,哭成那樣的千波後來怎麽了?明明那麽痛苦,千波還是在自己麵前攤開傷口,想必她是不惜這麽做也要和自己維持關係,自己卻無法回應她,把她丟在那裏。還把琳達也卷進來,自己擅自爆炸。自爆就算了,或許把琳達好不容易累積起來的日常都炸得灰飛煙滅。


    在場的每一個人到底會怎麽想昵。多田萬裏這個人早就損壞了這件事終於曝光了呢。不是那個裝出來的普通大學生,事實是個連好好活著都沒辦法,支離破碎,滿是缺陷,隻是姑且用東西貼著搪塞的人。這件事也被自己親手揭發了。


    原本以為能撿回來的。明明是這麽拚命……沒想到根本打從一開始就行不通。清醒這件事本身就是個錯誤。自己的誕生就是個錯誤。一切都不成樣了,比起當初開始撿拾碎片時,現在變得更支離破碎,已經碎成了細粉,有種被破壞成灰燼的感覺。再也無法複原,不隻是無法複原為最初那個人,連後來用收集的碎片東拚西湊出的紙老虎都無法複原。現在的自己比想像中損壞得更……更……更嚴重。比死人選糟糕,浮遊在半空中無處可去,隻是個被搞錯而遺留在世上的魂魄。隻是打壞的繩結上多出來的繩圈。這就是自己。


    那種過去自己感受過的,對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的恐懼。一秒前還擁有的一切瞬間消失的感覺。還有,現在的自己正感受著的,對逐漸消失的恐懼。一秒前還擁有的一切瞬間被奪走的感覺。根本就不可能克服這種恐懼往前走。


    無論選擇哪一扇門,另一端都必定有所「喪失」。


    ——什麽都不想思考了。已經無法想像接下來會變成怎樣。這一定就是自己的終點吧。


    「……咦?萬裏?喂!」


    馬上就明白那聲音從哪傅來的。萬裏頓時嚇了一大跳,不禁呆站在原地。


    「……唔!」


    「果然是萬裏,不是說在你家集合嗎?你要去哪?」


    隔著車水馬龍的四線道和安全島上一排銀杏樹,站在對側人行道上,一手提著答應要買來的東西,即使隔得這麽遠仍一眼就清楚的俊美長相,修長的身材。萬裏立刻認出那是誰。


    一個轉身,重新向前奔跑。


    「喂!」


    被柳澤發現了——原以為自己像無頭蒼蠅地亂竄,卻在無意間選擇了從車站到公寓的途徑,才會和他遇個正著。


    「萬裏?你怎麽了啊?喂!」


    無視他的呼喚繼續向前跑,隔著車道柳澤也跟著跑了起來。繼續跑總會甩得掉他。前麵很長一段距離都沒有斑馬線,沿著大馬路跑,從下一個轉彎轉進住宅區,他就看不到自己了。


    「萬裏!你在做什麽!萬裏!」


    不顧柳澤的叫喚,萬裏繼續死命地跑,目標是前方不遠處,已經可以看見的轉角。


    「萬裏,你這家夥!為什麽要逃啊?啊,你搞砸了什麽嗎?」


    甩著手中的購物袋,柳澤一點也不放棄。


    「你做了什麽非逃離我不可的事嗎?是這樣嗎?你到底想逃到哪裏去啊?」


    隻有頭轉過來,隔著車道邊看萬裏邊跟著向前跑。路過的人都吃驚地望著一邊大喊一邊全力奔馳的型男。正當萬裏想直接鑽進夜色的路口轉角時——


    「我不會讓你跑掉的!」


    尖銳的汽車喇叭聲劈開耳膜,不由得轉過身去,朝柳澤的方向一望,萬裏發出倉皇的衷號,停下腳步像被釘在原地。


    「柳兄?……你在做什麽……危險!」


    發現萬裏即將彎過轉角的柳澤,正要強行闖越車道。把安全島上的植樹當成跨欄一般輕輕跳過,衝上車水馬龍的車道,在踩下煞車的汽車間繞來繞去,強行鑽越車間。「混帳東西!你找死嗎!」「不好意思!對不起!」對怒喝的司機頻頻道歉,宛如在舞池裏滑步的社交舞高手,踩著令人眼花撩亂的腳步,竟然真的讓他橫越車道了。


    「給我等一下啊啊啊!」


    「……嗚哇!」


    現在可不是屏氣凝神守護他過馬路的時候。萬裏急忙跑開,躍入住宅區的暗巷,一臉凶神惡煞的型男緊迫在身後。


    姑且不論腿長的差異,好歹萬裏曾是田徑隊,論跑步速度可不會輸,但穿著涼鞋卻是一大致命傷。想也知道對方的裝備一定是平常那雙red wing吧。


    「別想逃!」


    一個疏忽就可能被逮住,連回頭看都沒辦法。用盡全力拚命跑,萬裏持續逃亡。心髒痛苦得幾乎要爆發,連喘氣聲都嘶啞了,趾縫就快被夾腳涼鞋撐裂。終於醒悟,這樣不行。沒有什麽能永無止盡跑下去這回事,不可能有。絕對沒有。人是有極


    限的!是,我明白了!


    「你這混蛋給我站住!」


    可是,等等,這簡直,就像是,機車大盜,或是色狼,被正義的,型男,追趕,一樣嘛!氣喘籲籲地倒下前,萬裏這麽想。這樣下去搞不好會有善意的第三者報警耶!


    決定賭一把,萬裏在轉過街角後,立刻將身體貼在牆上。柳澤誤以為萬裏繼續往前跑,衝過沒有紅綠燈的斑馬線後逕直往前跑,穿著靴子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啊……呼……!喘……喘不過氣了……!」


    好不容易做了個深呼吸,搖搖晃晃地轉身背對柳澤跑走的方向。


    心髒每跳一次,一種近似麻痹的衝擊便會從腋下到上臂之間掠過。咚……咚……血液仿佛即將衝破血管爆炸。


    無論如何,雖然速度變慢了,仍盡可能再次邁步向前跑。不知道要往哪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爬上右手邊的水泥階梯吧。利用高低落差,應該能完全甩掉現在想必仍在搜尋自己的柳澤。


    一爬上階梯,就聽見前方傳來躂躂躂躂的輕微腳步聲,萬裏大吃一驚。不,這和柳澤靴子發出的聲音不同,大慨是剛好經過的人吧。不以為意的萬裏拾起沉重的腿,正要跨上階梯時——


    「發現目標————————嗯!哇……」


    眼前撲來一個黑影,過度驚愕之餘,心跳終於停止了。


    「嗚哇……!」


    可是。


    「呃,咦……?」


    從階梯上方翩然降臨的黑影……到這邊為止都還沒問題。問題是,那家夥腋下夾著一個大得奇怪的四角形物體,另一隻手拿著像是手機的東西,因此著地時無法站穩腳步,失去平衡。


    「……嗚喔!」


    連人帶懷裏抱的東西,那家夥朝萬裏正前方倒下。隔著幾格階梯,麵朝後方橫掃而來的那家夥,腋下物體的尖角就這樣「碰!」……


    「唔……呃……!」


    先是鼻子。


    「……碰!」


    接著是後腦勺。這是因為倒下時來不及做出防禦動作,自己撞上了地麵。金星直冒的腦中,不知為何竟在此刻回想起衣衫不整,隻穿著內衣褲抱頭打滾的香子。巧的是在跨越時空的現在,萬裏也受到類似的疼痛襲擊,抱頭在路邊打滾。或許是對逃跑這項罪刑之深的追加懲罰,清楚感覺鼻腔深處正冒出帶著鐵鏽氣味的液體。


    「抱……抱歉萬裏……!是我一時目測失誤!喂,柳兄,這裏,這裏!雖然逮到他了,可是我的兵力好像超過了點!啊啊,糟糕……怎麽辦,真的對不起啦萬裏!怎麽好像很嚴重……」


    一邊將手機塞進褲袋,一邊喘著氣的柳澤出現了。站在二次元君身邊,彎身查看萬裏受到撞擊的頭部。接著「哇!」地睜大眼睛。


    「怎麽流鼻血了?是說萬裏……你到底為什麽要這麽死命逃跑啊?」


    無法回答。


    因為現在,鼻血正逆流灌進喉嚨裏。


    ***


    階梯上方,有個連住在附近的萬裏都不知道的小型兒童公園。夜裏沒有人煙,隻有陣陣冷風吹過。


    「沒事吧?萬裏。」


    三人以將萬裏夾在中間的配置並排坐在長椅上。柳澤從萬裏右邊窺看,二次元則從左邊說:


    「唉唉,竟然還吐了……」


    說著——


    沒錯。嘔吐了。


    為了暫且洗掉滴落的鼻血而走到飲水器旁蹲下,低頭的瞬間,萬裏一鼓作氣地將胃裏的東西全吐了出來。雖然覺得血吞下時的味道太惡心,但也沒料到自己竟然會嘔吐。「嗚哇……嘔嘔;啊啊……嘔嘔昵~~」就這麽發出驚呼與嘔吐的不可思議二重奏。柳澤在一旁咕噥,沒想到你還挺有唱喉唱的才華嘛。雖然不知道「喉唱」是什麽,卻連問一聲「喉唱是什麽鬼啊」的力氣都沒有了。把胃裏的食物都吐光之後,還繼續幹嘔了一會兒。(注:「喉唱」發源於蒙古,藉由喉嚨緊縮而唱出雙聲泛音的詠唱技法)


    或許是跑得太激烈,又或者精神受到打擊,也可能是為了吃肉所以午餐沒吃什麽的關係,又說不定是被二次元君的燒烤盤毆倒,喝下鼻血的緣故。總之萬裏吐了,喝了點水又吐了。吐了好幾次,差點引起貧血。最後,在兩名友人扶持下,好不容易才搖搖晃晃地在長椅上坐下。


    周遭完全無人經過,隻停得見風吹草木的沙沙聲。環繞公園種植的樹木,到了春天一定會開出吸引人群的美麗花朵吧。是櫻花樹。現在雖然隻有茶色的枯葉,一片蕭條,在風的吹拂下飄飄掀動,就像禿頭上僅存的發絲。


    「我啊……」


    用不輸給風聲的音量,萬裏總算能開口說話了。


    在窮追不舍下終於被逮到後,已經很清楚自己再也無處可逃。在那之前早就筋疲力盡,恐怕連踏出一步的力量都沒有。


    「今天,本來是打算告訴大家一些事的。」


    一點辦法也沒有。


    心裏明白。


    哪裏也去不成。


    心裏明白。


    可是——


    「……我一直都想著:不說不行,不說不行。可是卻始終說不出口。應該說,一直想著到底為什麽說不出口,到底在磨蹭什麽……我痛恨這樣的自己。」


    在這裏,不小心就在這裏了。現在自己在這裏,活在當下。左右都有朋友,為這樣的自己好好空出中間的位置。


    既然如此,這世上就有非為此付出不可的代價,可以這麽說吧。走到這一步,終於想通了這一點。


    若要身為一個沒有過去的人而活,就要負起遺忘那過去的責任。既然損壞了,也隻能把自己損壞的零件擺在身邊,暴露在人前。


    大概必須像這樣,在某處用某些方法,把一人分的帳算清楚才行吧。


    因此,不算清楚的下場,就是得被迫從這個世界逃離。可是,既然都活下來了,就不可能完全逃脫。不可能永無止盡地跑下去。現在萬裏也開始想,人類或許就足這種生物。


    拚命對帳也好,苟且偷生也好,自暴自棄也好,無論是誰,都要走完一人分的人生,才能在世上換來一個為自己空下的位置。


    而現在。


    支付多田萬裏這一人分的,是活著的這個自己。就算遍體鱗傷,就算筋疲力盡,除了自己之外沒有別人辦得到。


    這個麵臨崩壞的人生,這副傷痕累累的身體,活在這裏的自己的時間,這些都無法硬塞給任何人。現在這裏的這個空間,確實屬於自己。縱使那是可能在瞬間改變的東西,縱使那是總有一天會失去的東西,現在這一瞬間,自己活在這個空間裏的事實仍絕對不受動搖。


    「……不想被當成騙子,不想被說是因為我不信任大家……我想了很多……小家子氣的理由……」


    剪短頭發,正視自己的千波。聽了她的話後,萬裏這麽想。


    我也一樣,我們很像。而千波已鼓起勇氣,走向自己始終不敢跨出一步的前方了。


    「……其實不是那樣的。我之所以說不出口,是因為害怕自己知道傷口有多深,有多大,有多麽無可挽回。無數次說服自己,已經沒問題了,行得通的,以為可以順利進行下去,結果,還是不可能沒問題。其實我根本沒好好看清自己的傷。你們聽得一頭霧水吧,對不起。」


    結果,又哭了起來。用明明清洗幹淨卻還黏黏膩膩聞得到血腥味的手擦拭眼角的淚水。小岡的眼淚就算了,自己的眼淚對哥兒們來說應該隻覺得很困擾吧。沒想到……


    「沒關係啦,對吧?


    」


    對柳澤簡單的一句話,二次元君也點頭表示認同。視野又因淚水而模糊。


    「沒關係,沒關係啦,完全沒關係啊。」


    真的嗎,一頭霧水也沒關係嗎。


    可以試著說嗎?可以啊。我可以待在這裏嗎?可以啊。這麽沒用的哭可以嗎?可以啊。可以啊,完全沒關係。


    這麽說著的家夥的聲音,和點頭表示同意的家夥的表情,緩緩滲進記憶底層。他們認同了自己的存在。即使是這樣的我也沒關係。坐在長椅上,清楚感覺到這條命獲救了。萬裏堅定地想著,這天晚上的事,我永遠不要忘記。


    止不住的淚水,肩膀不停顫抖。二次元君握拳敵了敲顫抖的肩膀。


    「要是有什麽難以敔齒的話,就別勉強說了。今晚先隨便分流就好了。」


    「分流?」


    一時之間不懂他的意思,萬裏轉頭望向戴著眼鏡的友人。


    聽到這個詞,腦中首先浮現的,是堵塞的粗大血管。無法繼續輸送氧氣,導致組織壞死。可是,隻要接上別條血管,就能代替堵塞的血管輸送氧氣了。停滯的血流,將能再次恢複暢通。


    再一次,不,是無論幾次,都能重新來過。


    堵塞的血流,盡管早已放棄,抱定血管即將破裂的覺悟——話語伴隨著嗚咽說出口。


    「發……發生過很可怕的事……」


    雖然擔心自己是否太依賴朋友,但已經停不住了。


    「真的是很可怕的事……那大概和死差不多。我從那裏重生,好不容易活到今天……可是死掉的事畢竟是事實,因為試圖當作沒有那回事,因此產生了種種不順利,終究很困難……到最後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隻覺得恐懼,難以忍受的恐懼,真的很可怕,愈來愈承受不住,所以才不顧一切地想逃……明知一定逃不掉……」


    二次元君重新將燒烤盤夾在雙腿間,在哭得不像話的萬裏身邊輕聲低喃:「原來是這樣啊……」


    「嗯……是這樣啊。總之,具體來說,像是某種逼近的恐懼?萬裏害怕的是會變成怎樣?」


    「……具……具體來說……」


    肉,不知道怎麽樣了。突然想起這件事,可是不對。思索著,萬裏將想到的話說出口,努力忍住淚水。


    「我怕自己會消失……而大家都沒有察覺到……」


    「消失是什麽意思?」


    「我……從這裏消失,我想,一定誰都再也找不到我。所有我活過的一切都當作不存在,連我消失這件事都不存在。」


    「嗯……這樣啊,還是完全聽不懂。」


    這種說明方式,當然誰都聽不懂吧……萬裏為自己的拙於言詞沮喪地低下頭。


    「即使如此,不過,還是會有辦法的。我們會想辦法的,對吧,柳兄。」


    「對啊,雖然聽不懂,總之交給我們就對了。」


    「咦?……咦咦……?這麽籠統喔……交給你們?」


    型男豎起大拇指。


    「對啊,現在就先籠統地交給我們吧。到時候,我們一定會找到你的啦,想盡辦法也要找到。實際上剛才不就像這樣找回想逃走的你了嗎?」


    二次元君蹲下來認真看著把手肘撐在膝蓋上的萬裏。


    「對啊對啊,所以你也不用那麽拚命逃跑了,應該試著動點手腳讓我們找到你才對啊。擬個對策嘛,有備無患。現在大概唯有適樣做,才能克服你的不安吧……雖說我不真的認為你會消失……可是既然你都說害怕了,那也沒辦法。隻好接受羅。」


    說著,柳澤和二次元君兩人舉起拳頭,在萬裏鼻子互相輕碰。


    ——動點手腳什麽的,擬個對策什麽的。


    這麽說來,萬裏從未想過從這個角度麵對自己的恐懼。


    獲得這新鮮見解的代價,就是從鼻子流失少許血液,和從這個身體裏失去一些胃液啊。


    「哎,再說,你還有香子啊。就算你真的消失了,那家夥不管用什麽手段一定都會把你找出來的啦。」


    「哈哈哈,的確,說得沒錯。如果是加賀同學絕對找得出來。不管是地獄還是極樂世界,她都會穿著一身名牌腳踩高跟鞋闖進去。一邊嚷嚷:萬裏,你在哪裏?我愛你!」


    哈哈哈!先提起青梅竹馬話題的柳澤笑了起來,萬裏也被感染,忍不住笑著說:


    「……肉,不知道怎麽樣了?」


    香子,不知道怎麽樣了。


    「既然女生們也沒特別聯絡,算了,肉就交給她們處理吧。比起那個,萬裏,真的很抱歉,你的鼻子還痛嗎?」


    「啊……與其說痛不如說很燙。血好像止住了就是。」


    為了檢視被燒烤盤擊中的鼻子情況,萬裏從褲袋裏取出鏡子。連鑰匙和手機都沒帶,隻有這個因為一直隨身放在口袋裏,現在也帶在身上。


    打開鏡盒,柳澤一看便說:


    「那不是都破了嗎?」


    鏡子在同學會那天晚上,從橋上摔落時,由中心裏放射狀裂成了碎片,萬裏將碎片收集起來,用強力膠黏了回去。可是無論如何還是有幾片找不到,多出來的空隙就露出底座的白色塑膠。二次元君也伸長了脖子來看,三個大男生的臉同時映在破裂的鏡麵上。


    「真的耶,哎呀,四分五裂,好像時鍾的鍾麵。」


    被這麽一說,萬裏也覺得的確很像。拚湊起來的鏡麵,就像用線區隔鍾點的鍾麵,而其中還失落了幾個鍾點。


    即使如此,鏡子還是可以用。現在三個人的臉雖然凹凸不平還是全都映照在鏡麵上。


    不知為何,這種事、這點小事在萬裏心中卻成為一個非常值得感恩的奇跡。這小小的奇跡,令他開心得不得了。


    「……還能用啊,所以沒關係。就這樣用,再說這是香子送的禮物。」


    翻到背麵,鏡盒底部寫著「remember選亡紀念日!心之友·加賀香子贈」。從屋裏飛奔而出時,以為自己沒帶走任何能證明身分的東西,沒想到這裏卻有她的名字。簡直就像一條將自己和世界連係起來的細線。


    「咦,那可要好好珍惜。加賀同學送的東西一定是好東西吧。」


    「是啊,這是我的寶物。」


    好閃喔,好閃喔,兩側的兩張臉分別露出調侃的笑容。夾在中間的萬裏也笑了起來。還能笑嘛。我完全還能笑得出來嘛。這麽一想,自己都吃了一驚。嘴裏說著,肉隻好下次再吃了。這也真的又讓自己大吃一驚。


    原本還以為這次真的要結束了,以為再也回不去那個房間了,沒想到,還有下次。


    還有下次,自己可以再次折返,把剛才的距離再跑一次……不,應該用走的就行了吧,回到房裏,和被丟下的女生們說話,向香子確認肉的現況——動點手腳,擬個對策,未雨綢繆,有備無患。


    到處都有分流的話,暫時就能像這樣繼續。總之,試著打開下一扇門吧。就算恐懼,就算不安,就算遍體鱗傷筋疲力盡。


    隻要人還在這裏,就要好好珍惜。


    看來這世界是這樣運作的。而所謂的人生,似乎是「隨波逐流」的。和好壞無關,不管願不願意接受,無論完美與否,端看生命的節奏如何讓人們的命運流向下個瞬間……似乎是這樣的。


    「話說回來,萬裏身上都是嘔吐的臭味。」


    突然被柳澤這麽說,身子前傾站起來。


    「咦!那可真糟糕!」


    「啊,真的耶。衣服上也有可疑的一汙漬……去把這邊衝一下?」


    站起身,再次回到飲水機旁,拉扯長袖t恤的衣擺打算用水衝洗。可是怎麽也衝不到,心想算了,反正也沒人看到,於是在這秋夜裏萬裏脫了上衣在公園裏打赤膊。


    蹲著衝洗t恤上的汙漬時,突然聽見柳澤輕聲說「我過去都沒發現」。轉頭看他時,柳澤說:


    「萬裏,你全身是傷耶。」


    就是啊,用慚愧的表情回應。


    對啊,我全身是傷呢。


    「……這樣啊,你能撐到現在真了不起。」


    柳澤一邊看著萬裏一邊用力點頭。


    「嗯,謝謝。」


    你們這些朋友、愛我的香子、願意和我有關係的小岡、願意和我繼續有關係的琳達、撂倒我的nana學姊、給了我容身之處的祭研學長姊,還有家人、東京以及靜岡的大家——如果沒有你們在身邊,光靠自己要在這世上生存下去,是很難的。


    畢竟,不管怎麽說,光是要湊齊完整的裁都很困難。


    到了真的必須清算一切的時候,還得把一切都收集起來,交出去,想辦法讓帳麵吻合才行呢。


    回到家,在信箱前一看,裏麵放著鑰匙。那是之前給香子的備鑰,掛著白色心型的皮革鑰匙圈,一眼就認得出來。


    搭著電梯往上,試著用鑰匙插進家門轉轉看,門是上鎖的。換句話說,香子確實曾一度進來房間,最後幫自己用鑰匙鎖上門才離開。


    打開門,明明是自己的房間,走進去時卻如履薄冰。


    裏麵沒有半個人,窗簾也拉上了,房裏一片漆黑。


    打開電燈,眼前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象,彷佛一切都沒發生過。試著四處找了找,沒發現紙條之類的東西,也沒有肉的味道。靈機一動查看了冰箱,肉也沒放在裏麵。


    手機在發光。


    有mail,是香子傳來的。「因為超音波說『什麽都別問』,所以今天我什麽都不問。晚安,明天見」,隻有這樣,以香子來說算是寫得相當短的內容。


    這個晚上,久違地受到健全而強力的困意侵襲,萬裏在黑暗中自然入睡。快睡著時,還想著:科西學長說得果然沒錯。


    就這樣早晨來臨,在自然光線中睜開雙眼,萬裏決定動一個手腳,擬定一個對策,並付諸實行。


    ***


    「……然後我就一直跑一直跑,柳兄也拿我沒轍……」


    千波用雙手捧著萬裏請客的巨大星冰樂,拚命吸食得兩頰都凹陷了。看來是因為星冰樂還又冰又硬,她正苦惱著無法順利吸起來。


    「是說,你有在聽嗎?」


    「有在聽有在聽。」


    千波先放開一次吸管,點頭回答。萬裏決定繼續往下說:


    「……我原本以為是那樣,沒想到他好像用手機聯絡了二次元,回過神來我已經被二次元逼得無路可退了……」


    千波用眼神催促「然後咧?」


    「他用燒烤盤毆打我啊!鼻血就『噗!』地噴幽來,然後又嘔嘔嘔地吐了。以上完畢。」


    「……就這樣?然後呢?真的嗎?」


    「真實情況大致上就是這樣啊。」


    當然,萬裏也知道光憑這樣的說明,絕對無法說服目睹那場大騷動的千波。也不認為一杯星冰樂就能讓她當作沒發生過。就算那是比千波的臉還大的特大杯,就算也已按照千波喜好追加了一份義式濃縮咖啡。


    剛好第一堂是和千波一起修的課,萬裏在開始上課前買了一杯星冰樂,小心翼翼奉獻,用全身心靈拚命拜托,然後兩人就一起蹺課了。這堂課的老師並不是那麽嚴格點名,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兩人入侵一間這時段沒人使用的小教室,在前後左右稍微留點空間,藉無人看見之便粗魯地坐在桌子上。


    在這裏,萬裏先為昨天的騷動和逃走道歉,然後請千波告訴他後來發生了什麽事。


    「然後呢……你們那邊怎麽樣?」


    「沒怎麽樣啊。萬裏說不能跟加賀同學講,所以我什麽都沒說。加賀同學帶了肉來,我隻跟她說『萬裏逃走了』。」


    「……香子怎麽說?」


    「加賀同學說,這樣啊,逃走了啊。就這樣。」


    「就這樣?真的?」


    「嗯,真的。」


    萬裏實在不認為那個香子,會對自己突然不見而且沒回來的事真的這樣就算了。然而,他也不認為千波在說謊。


    「然後,小柳也沒來,二次元君也沒來,大家又都不聯絡。沒辦法,我們就在nana學姊房間四個人臨時召開女生眾會,把肉吃掉了。」


    「這……這樣喔?真是令人意外的發展……是說,原來nana學姊家竟然有烹飪用具喔……」


    「因為加賀同學說,那這些就我們吃掉吧!。,哎呀……我真是嚇到了。世界上竟然有那麽好吃的肉……那個真的很厲害喔。該說是有實力的味道嗎。讓我襲現這世界上還有許多自己不懂的事呢。哎呀呀。」


    在狹窄的教室裏,除了兩人說話的聲音之外非常安靜,千波讚歎的回響,彷佛帶著亮晶晶的光芒在教室裏飛揚。


    「話說回來牛也實在是笨……怎麽會這麽好吃,豈不正中人類下懷……你不覺得嗎?螃蟹和海膽也是,那種好吃的程度,對人類來說太有利了啊。這樣下去難保不會因為被濫捕而絕種……不對,等一下喔!難道連這都是上天的安排?愈是好吃的東西人類就愈會想盡辦法保存物種,是連這點都計算在內的美味嗎?啊?這麽說來,人為操作基因那種事,也是在上天意料之中的超級美味?嗚喔喔搞什麽嘛這個創世紀!宇宙的奧妙真可怕!說到底我們隻是道具!被利用的某種東西!呀啊——!」


    「那個,創世紀可以先放在一邊嗎,先聽我的事……」


    「咦?喔,喔喔,對耶,當然。」


    「擦一下口水啦……剛才你差點因為肉而忘了我的存在吧?」


    「討厭你在說什麽啦!啊,不行,真的流口水了……我很擔心你好嗎!真的。不隻是我,琳達學姊和nana學姊應該也是。還有加賀同學也是喔。畢竟發生了那樣的事,這怎麽辦!會變成怎樣!這麽說著……可是啊。」


    將星冰樂擱在桌上,千波穿著粗獷工程靴的腳翹起二郎腿。今天她把一件寬鬆的格子襯衫當成連身洋裝穿,沒有戴帽子。具備透明感的美麗黑發充滿光澤,在千波頭上出現一圈天使光環。短短的瀏海下,白皙的額頭渾圓光亮,從光滑的臉頰到頸項都是漂亮的牛奶色皮膚。神啊,禰真的把這女孩造得太可愛了。


    「總覺得好厲害,好難相信的是,今天我們又像這樣普通地說著話了呢。」


    千波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萬裏,臉上的表情難以言喻,說不出是在笑、在呻吟還是某種達觀放棄。把人中拉得長長的,抬高下巴輕輕甩頭。


    「又能像這樣普通地,在這裏。,普通地繼續著呢,人生……昨天我的人生算是進入某種程度的完蛋模式喔,我是抱著那種打算去找你的,不去想下次還有機會見麵,豁出去把想說的話都說完,大哭一場。當時的心情就像是不會再有明天,可是……明天還是來了呢。」


    「是啊,來了呢。真的。」


    萬裏跳下桌子,跑到千波前兩排的值子麵向她坐下。隔著一小段距離,她包在內搭褲裏的膝蓋,剛好和自己視線差不多高。


    「看來,是否就此結束,不是自己能決定的事噢。」


    「對啊……不過,正因為今天像這樣再次到來,也才能像這樣和萬裏見麵…


    …正因為知道還有明天後天,所以有想先問清楚的事。」


    千波的視線直直望進萬裏眼底,雖然已有心理準備,還是不免心頭一驚。


    「應該是你昨天本來打算告訴我的吧……萬裏和琳達學姊到底是什麽關係?萬裏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你會那樣死命呼喊琳達學姊的名字呢?」


    萬裏認為,千波當然有問這些問題的權利。


    「昨天一起吃肉之後我明白了,琳達學姊真的是個好溫柔的學姊。不管是對加賀同學還是對我都真的好溫柔。而且也很堅強。吃了很多肉……明明她心裏一定受到很多震撼,可是吞下去之後完全沒表現出來。現在我知道,她一點也不是我卑劣的想像之中,和萬裏外過或是對小柳腳踏兩條船之類的那種人。還有……我也看出她不是那種光憑社團學姊學弟的關係,就能和別人那麽親密的人……所以我愈來愈混亂,萬裏和琳達學姊到底是什麽關係,我完全想像不出來。」


    「小岡,抱歉突然問你一件事,今天有帶岡機來吧?」


    「咦,嗯。」


    「就像昨天拍你自己那樣,你可以拍我嗎?現在。」


    沒料到萬裏會這麽說,千波疑惑地望著他。


    「咦咦?現在……在這裏嗎?」


    「對。」


    「我來拍……萬裏嗎?……萬裏要做什麽呢?不回答我的問題嗎……?」


    「我現在就在這裏對小岡說明一切。請你幫我拍下這件事,這對我來說具有很大的意義。該說是動手腳嗎?還是擬對策呢。」


    抬頭望著千波歪頭不解的樣子,打算盡可能冷靜地說:


    「……我想把這當作對自己的證明留下來。把我曾確實活在這裏的事,這個瞬間,留到未來。希望未來的大家都知道我曾確實在這裏活過……就像攀山時的岩釘,我想把『當下』釘在這裏。成為未來回首時的一個記號,才不會又找不到過去的自己。如此一來,我一定能好好正視自己的傷。就像小岡你昨天讓我看的那樣。」


    「……什麽意思啊?我聽不大懂。」


    「意思就是,如果不知道自己的傷口有多深,就什麽都辦不到。還有,對於小岡告訴我的事,我把那視為與對我的信賴、友誼等同等重量來承受。所以我也希望自己回敬你的真實,有著相同的重量……對柳兄和二次元君一定也能辦得到。隻有要交給香子的東西有點不一樣就是了……可以嗎?願意幫我拍嗎?」


    隻沉默了幾秒,千波就答應了。


    「可以啊。」


    看到她堅定地點頭,萬裏忍不佳鬆了一口氣。


    「雖然我完全聽不懂,但是既然萬裏這麽說,好吧,我願意。我會好好拍攝,把萬裏的『當下』留在『這裏』。」


    從包包裏取出岡機,千波很快地將鏡頭對著萬裏。不知道是否已經開始錄影,萬裏有點緊張,重新調整坐姿角度。


    「……萬裏,這不是在拍照,你可以動也可以講話……」


    「對,對喔!啊——呃,嗯,好,那……開始。好的,那麽,開始吧!……大概是這種感覺,拜托你了!啊……」


    趕快開始啦!對做出好幾次跌倒動作的千波一鞠躬後,萬裏重新在腦中整理想說的話。


    從在靜岡出生起那十八年的記憶消失的事。在重新展開的人生中與琳達重逢的事。那不可思議的人際關係至今造成的各種影響。已經跨越的好幾次突發事件,以及至今仍如一道牆阻擋在眼前的突發事件。


    還有,現在自己的時間軸正快要再次回到意外事故發生前的事。


    到時候,在這裏的自己大概會消失的事。


    為了讓大家找到消失的自己,所以想事先拜托希望找到自己的人「把我找出來!」,這就是拍這段影片的意義所在。


    隻要事前好好拜托了,隻要確實傳達這份心情了,總有一天大家一定會找到自己的吧。萬裏決定相信和柳澤及二次元君的約定。既然他們都那麽說了,那一定沒問題。所以,就托付給大家吧。


    把我找出來。


    我是繩結上多餘的繩圈。頭尾相連沒有出口,永遠一個人繞圈圈。回不到過去,也去不了未來,纏繞在一起令人困擾。所以請務必助我一臂之力。為我解開這繩結,不要用剪除的方式,盡可能試著拉成一條相係相連的線。


    或許會出現一個哭著說什麽都搞不清楚的我,希望能讓那家夥找出在失去的時間中產生的過去的我。請試著在未來,把像這樣活在現在的這個我拉出來。讓我再次誕生。讓過去和未來把我夾在中間,而我會張開雙手想辦法把兩邊聯係起來。


    我打算這樣拜托,當我消失之後,隻要看到這段影片,大家一定能了解。


    ——與其說認為真的會這樣,不如說相信這個對萬裏而言更為重要。隻要相信,就會有辦法,在想必仍將持續,日複一日的恐懼中,就能無所畏懼地活下去。


    打算開始說,深呼吸,閉上眼睛,冷靜掏出自己內在的真實。


    回想,像是要追上至今活過的時間,追上活在過去這段時間中的自己那樣。像個背後靈一樣。彷佛就要觸摸不到自己遠去的背影,死命慌張伸出手。


    總覺得一直都過得慌慌張張。不是逃避就是追趕,或是落後……回想起來的自己,不知為何總是拚命在奔跑。昨天也是。說起來,過去也曾在那條路上邊哭邊奔跑。


    那是四月剛到東京來的時候。沒記錯的話,是開學典禮前一天。深夜在便利商店閑晃了一陣子之後竟然迷路了,最後甚至遭到警察盤查。如今想起來還是覺得真沒用——是啊,對了,沒錯,一直跑一直跑。那天晚上的我也拚命地跑著,內心焦急得不得了。


    「……多田萬裏邊哭邊跑。在深夜一點的東京街頭。明明是東京卻四下漆黑,毫無人煙,連扇亮著的窗都看不到。」


    千波什麽都沒說,屏氣凝神,也沒對開始說起這番話的萬裏提出任何疑問。隻是靜靜地聽著他說。


    一邊說一邊想著,當大家看到這段影片時,自己已經不在世上了。不過,隻要將現在寄托給千波,這位聰明的女性友人一定會幫自己打點好。


    「……真要說的話,我就像是個鬼魂。」


    我現在,在這裏。活在這裏。將這條命,托付給大家。


    「過去的名字叫做多田萬裏。」


    ***


    男生們齊聲用快速的節奏鼓掌打拍子。


    滿頭大汗,滿臉通紅的巨人隊學姊們將間隔縮小到幾乎要撞在一起,排成三列。雙手朝正上方伸直,配合拍子的節奏反覆小跳躍。


    「啊,嘿唷!」


    提高聲音,萬裏手中的拍子不停,舉起肩膀用t恤抹去太陽穴上的汗水。


    「……然後,我們會像這樣從這一塊左邊排成一列圍繞住……」


    科西學長一邊打拍子,一邊慢慢打橫從巨人隊學姊們前麵走過。他正在向大家說明男舞者的舞步。柳澤緊跟在科西學長斜後方,盡可能不打擾地用手提攝影機拍攝還需要一點時間才能將隊形排得一絲不苟的女舞者們。


    女舞者第一列的正中間和後排正中間,各多出一個不自然的空位。


    今天的練習,琳達和香子都請假了。在還不知道服裝與樂器該怎麽辦,姑且展開練習的情形下,這使得科西學長相當不開心,但聽到原因是身體不適之後,他也不能多說什麽。


    原因是吃了太多肉導致腸胃不舒服,這是她們兩人一起招認的。還說馬上就能回來練習。當然,萬裏想著必須對琳達說明昨天發生


    了什麽事,已經打了好幾次電話給她,卻都沒有接。


    至於香子,傳了mail問她練習結束之後能不能去她家看她,香子則回了「可以啊」。


    今天,萬裏的背包裏放著深藍色的小盒子。


    打算將戒指交給她。


    完全無法做出什麽羅曼蒂克的準備,萬裏隻是再也等不及那「總有一天」的到來。自己還有多少時間,連自己也不知道。說不定下一瞬間就會消失了,也或許十年、五十年後都還能勉強維持著現在這樣。


    這也是讓萬裏坐立不安的原因。既然如此,就在還能做的時候把能做的事都先完成吧。在還能讓她聽見自己聲音時將心意說出口,在還有能擁抱的雙臂時朝心愛的人伸出手。


    「拜托一定要找到我」的留言,已經交給值得信賴的人,記錄在值得信賴的日本製記憶卡裏了。


    要交給她的戒指,是能讓萬裏找到香子的光——能照亮回來的路的,唯一的星星。


    當不知道該去向何方,迷失方向的時候。隻要有這光芒照亮黑暗,一定能將自己正確引導到香子身邊。


    隻要能再次相見,這份愛肯定無論何時都會再次複蘇。


    不會將香子置之不顧。


    絕對不會將她獨自留在這世界上。


    所以,不管發生什麽事,都希望她桕信自己。隻要等待,自己一定會找到回香子身邊的路。無論幾次,無論必須經曆什麽過程,誓言最後一定會回到她身邊。


    為此,必須將這枚戒指交給她——對這個想法毫無猶疑。萬裏站上自己的位置,那是男舞者的最尾端。身體放低,舉起雙手,神經傳導到指尖,聞到汗水的氣味,熱氣逐漸混濁。


    ***


    『我不能收下這個。』


    『我無法承諾和萬裏的未來……


    『雖然一直沒有說,但我想過。已經是時候了。大學原本就隻是為了追逐光央才來的地方,或許我已經滿足了。為了萬裏,我應該消失……這是從一開始就寫好的劇本。』


    『再見了。』


    ——這麽說著,香子背對自己。這裏是離她家最近的車站,剛出剪票口的通道正中央。


    明明應該身體不適,今天的香子仍穿著高跟鞋,一身很適合她的鮮豔花洋裝,醒目的淺藍色披肩在肩上飄動。深紅色的唇膏,襯托得細致雪白的肌膚更白皙粉嫩。微卷的長發在風中輕柔搖曳。她真的好美,好會穿衣服。在過去看過的所有打扮中,今天的香子恐怕是最美的。


    而香子連一次都沒有回頭,挺直背脊,就這樣愈走愈遠。


    萬裏全身頓時如麻痹一般,忘了呼吸。


    還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麽事。也完全無法理解香子說了什麽。香子在想什麽,一個人做出什麽結論,萬裏真的一點也無法理解。


    呆若木雞站在原地,手中還留著母親托付給自己的戒指。


    這是不知該往何方時,為自己指引方向的光。那麽,現在該照亮哪裏才好呢。在這種情況之下。


    到底,該喊誰的名字才對?


    終


    【參考文獻】


    《腦からみた心》


    山鳥重


    角川sophia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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