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自己的備忘錄上,完全沒有提到貓的事。


    所以,當好不容易回到老家,走進自己房間時,看到擺出一臉「我才是房間主人」模樣,折起前腳蹲踞在床罩上的貓時,我會感到衝擊也是很正常的事。


    多……多了一個家人啊……


    這隻名叫鬆嶋喵喵子delue,簡稱鬆子的貓咪,對我似乎沒有什麽特別看法。見到我出現時也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眯起眼睛,毫不猶豫地從喉嚨裏發出呼嚕呼嚕聲……看來我和它的關係不錯,這真是值得慶幸。不過,就我而言,因為完全沒有和貓親密嬉戲過的記憶,一時之間還不知如何應對。


    姑且一邊說「我回來了……」一邊試著用指尖撫摸鬆子的額頭。然而,觸摸的瞬間,鬆子半金半綠的眼珠卻突然睜大,似乎想表達什麽,呼嚕呼嚕也停止了。


    「咦?不對嗎?」


    它的視線,彷佛已洞悉一切。


    「……不是這樣嗎?」


    試著摸摸它的背,又摸摸它的下巴,鬆子卻依然一臉失望,使我內心愈來愈焦急。在動物眼中,失去記憶那段時間當中的我,和現在的我似乎是判若兩人。


    忘記一切時,我過著什麽樣的生活呢?這是我現在最不想思考的事。想了就害怕。一定做出不少莫名奇妙的舉動,丟人現眼,醜態百出吧。真是名符其實的黑暗曆史。現在的我之所以能忘了那段期間的事,大概是上天憐憫我,幫忙保管這段記憶,好讓我當成從來沒有發生過吧。


    「……鬆子呀鬆子,是這樣嗎。還是這樣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努力,為了討鬆子歡心,又努力嚐試摸摸它的耳朵附近,搓揉它的屁股。鬆子隻用非常冷靜的眼神盯著我,不久後,它就站起身來,無聲無息地跳下床離開了。


    我四腳著地,眼神與貓齊高,追著豎起尾巴走出房間的鬆子,嘴裏大喊「等等我嘛」,在它的引誘下一起走進廚房,看見鬆子死盯著櫥櫃。「什麽?這裏嗎?」我打開櫥櫃,看見裏麵的貓飼料。「這個啊?」這麽一問,鬆子就眯起眼睛發出「喵嗚……」的聲音。我抓了滿滿一把飼料,半跪在地上伸手喂它,鬆子露出白色尖細的牙齒,喀啦喀啦地吃了起來。


    不知何時開始觀察我們的母親見狀,一臉被打敗的樣子叫來父親說:「爸爸,你看萬裏一回來就被貓控製了……」這時我才驚覺斜背在身上的沉重行李都還沒放下。


    為了來探望我,隔天晚上小林和一哉等過去的同班同學大搖大擺地聚集到我家來。


    發生事故之後的記憶真的完全沒有留下,也不知道那段期間自己是怎麽生活過來的。當我這麽一說,大家就紛紛告訴我:「你上次還很自然地回來參加同學會了啊。」「當時說是發生事故前的事都忘光了,可是看起來一點也沒變。」「九月時也有回來,還很普通地跟我們出去玩了耶。」說著拿出照片作證,看了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原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自己真的活得好好的。照片裏我的表情,大概是在說「耶!」吧,留在大家手機記憶卡裏的我一臉笑容。大家還告訴我阿大和咩子已經結婚,咩子懷孕了的事。還有,那個浩一郎竟然交到女朋友了……大量新情報排山倒海而來,讓我輕易便失去食欲。


    喔,是喔~!告知我不記得喪失記憶期間的事之後,醫生這麽說。


    你自己覺得為什麽會這樣呢?他還這麽問。是不是自己下意識選擇要變成這樣的呢?


    就是不知道才來看醫生啊……雖然很想這麽回,還是乖乖把話吞下肚,隻是平靜地想著(這家夥搞不好是蒙古大夫……)。


    十一月時,已經先向大學提出暫時休學的申請,也獲得許可了。


    不可思議的是,上課筆記、用螢光筆劃了線的課本、貼滿心得便利貼的口袋六法全書……看見這些東西時,發現曾經學會的內容還好好地保存在記憶之中。高中畢業之前從未接觸過的事,比方說大學裏修習第二外國語時選擇的中文文法、單字和發音,也都還記得很清楚。有時腦中甚至模糊浮現上課時教室裏的光景。


    即使如此,我還是認為自己無法繼續上大學。我想,之後應該會辦理退學吧。


    好幾次,我拿出自己寫給自己的那張備忘錄。上了大學之後和琳達偶然重逢,她一直提供我各種協助的事;加入社團的事、自己竟然交了女朋友的事,不過後來被甩了;交到感情深厚好友的事──每次拿出備忘錄來看,確實能夠大致想像自己當時生活的輪廓。然而,卻無法清楚回想出細節,也不認為非想起來不可。


    其中也有一閃而過的光景。比方說在某個陌生的街道上,我突然被丟進正在跳舞的人群之中。或是在某個陌生的房間裏,隻有我和一個不認識的女孩獨處,後來琳達來救了我。也有我從擁擠的人群中逃離,和琳達一起上了計程車的記憶。還有其他更零碎的片段:看來像學生餐廳的地方的天花板、電車內、馬路上的卡車、自動販賣機發出的光、某處的廁所、在有大鏡子的房間裏和年齡相近的人們一起跳舞……也曾清楚想起已經恢複成我之後的事,當時,我打著赤腳,發狂般地在校舍裏揮灑汗水跳舞。


    記憶就這樣開了一個大洞,直到現在。


    隨父母回老家,也已經一個月了。


    總之,休學的事情雖是馬上決定,在東京租的房間卻一直沒法好好處理。


    除了春天時新買的家電和家具不知如何處置之外,最重要的是,不管怎麽說,都是我不好。


    不知為何,我極端排斥去那間在東京一個人生活的房子。我很害怕。必須麵對自己在毫無記憶的狀況下生活在那間房間裏的事實,對現在的我來說還難以忍受。如果可能的話,甚至想當作不曾有過這件事。如果能永遠不去想這件事最好。


    可是,又不能不去整理。可是,又不想去。不能不去,可是不想去……就這樣拖拖拉拉,反反覆覆了一陣子,最後是母親一個人前往東京,把家電和家具之外的東西全部裝箱寄回來。這怎麽想都不是一天內能完成的事,不過那天琳達找了好幾個認識的人一起去幫忙整理裝箱,母親終於得以奇跡似地完成任務,當天來回。


    無論如何,還是先告知了不動產公司退租的事,按照規定,必須在三十天前提出退租申請,因為我的磨蹭而多出來的時間,暫時就能用來思考家具和家電該怎麽處理了。


    就這樣,時間來到十二月中。


    除了每天早上的晨跑之外,我沒有什麽事好做,完全是個無用之人,幾乎每天都待在家裏。


    在靜岡市區就讀大學的一哉,以及為了繼承老家事業正在實習的小林,兩人擔心整天關在家裏的我,不時會來邀我出去走走。除此之外,真的什麽事都沒做。


    那天夜裏,接到小林簡短的mail時,已經吃過晚飯了。


    他說原本要寄信到智慧型手機聯絡我下次碰麵的時間地點,卻不小心寄到同學會時我給他的電子信箱帳號,要我直接開電腦信箱確認。


    看了這封信我才想起一件事。


    那張備忘錄裏,確實寫著電子信箱的密碼,我一直沒特別留意,所以也沒登入過。


    在惹怒癱在我肚子上的鬆子的狀況下,把它推開,我爬出客廳裏的暖爐桌,走向自己的房間。拿出放在抽屜裏的備忘錄,打開電腦。


    輸入郵件位址和密碼,毫無困難地登入了。


    沒想到,一檢查收信夾,還真嚇了我一大跳。從累積近百封的未讀郵件中,我先打開小林寄來的那封信,再很快掃過其他郵件的標題,看來大部分都是廣告或垃圾信。這種東西,我也不打算一封封打開來看了。


    正在考慮該怎麽做,滑鼠在畫麵上遊


    移時,不經意地按下寄件夾。下意識打開一看,裏麵保存了十封寄出的信。


    「……咦?」


    身體不由得向前傾。


    這是什麽東西。


    最新的一封,日期竟是昨天。


    收件人,加賀香子。


    加賀香子──我當然知道這個名字。備忘錄上第一個出現的人。甩了我的人,我的前女友。


    「『給香子:寫這封信給你,相信你一定會看。聖誕節就快到了,要是我們能一起過聖誕節,那該有多幸福。你意下如何?如果你心裏還有一點想著我,請回信給我。別忘了命中注定要和你結合的我。多田萬裏上。』……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一邊對著電腦激烈吐槽,一邊毫無意義地站起又坐下。不不不……這到底是什麽鬼東西?


    莫名其妙。我當然一點也不記得自己寄過這種信。


    「……噫……可惡!」


    雙手情不自禁環抱住自己,口中發出呻吟。「你意下如何」?「命中注定要和你結合的我」?這什麽東西?


    惡心的信件內容令我頭暈目眩,全身發冷。不,比起這個,現在最需要厘清的是,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這種信會出現在我的寄件夾裏。


    一邊幾乎要昏倒,顫抖著手指打開其他封郵件確認內容。打開,然後閱讀。變得愈來愈不舒服。


    以「給香子」起始,以「多田萬裏上」作結,內容令人毛骨悚然的mail,從十一月底開始斷斷續續寄給加賀香子。每一封信的內容都大同小異,不外乎是「請與我聯絡」、「別忘了我」之類的……換句話說,意思就是要求和對方複合。


    「……不會吧……?這什麽東西啊!」


    對方是我根本不記得自己和她交往過的人。


    心髒以討厭的速度怦怦亂跳,手心和腋下莫名流了不少冷汗。我的腦袋說不定比自己想像中的還有問題。簡直就像多重人格病患,又像夢遊症患者,該不會是晚上偷偷爬起來寄出這種連自己也不記得的信吧。不管怎麽說,這都太恐怖了。問題太嚴重了吧,根本不該放任我在世上自由行動啊。


    然而,光用「腦袋有問題」來解釋,我還是無法接受。昨天那封信的寄件時間是晚上八點左右,但是說來可恥,那個時間我正和老媽一起看電視,看的是從七點播到九點的美食特別節目,節目內容我還記得很清楚。要是自己曾在八點時特地回到房間,打開電腦寫下那封信寄出,我怎麽可能不記得。


    心驚膽戰地,我重新確認了一次收件夾。


    沒有看到任何來自加賀香子的回信,這讓我暫且鬆了一口氣。不知道是沒寄到她手裏,還是她根本沒有看信,也可能直接把信刪除了,總之對方沒有任何反應。雖然仍不改這件事匪夷所思的事實,至少可以確定和前女友之間的關係並沒有牽扯不清。


    「……是說……這種事怎麽想都是不可能的啊,絕對。」


    難道是熟知我和加賀香子交往內情的人開的惡劣玩笑嗎?


    不知道是誰,從外側利用某種方法操作電腦寄出mail,這是毋庸置疑的。某個不懷好意的家夥,也就是敵人。就算是這樣的我也可能有一兩個敵人吧。真惡心,害怕也是正常的。


    忍不住伸手拿起智慧型手機,正想打電話給琳達又打消了念頭。琳達明天有個考試,事關她能不能加入某老師的研究室。這間研究室競爭很激烈,想加入還得通過筆試和口試,琳達從昨天開始就為了這件事而顯得有點神經質。


    這麽重要的時候,不能拿這種小事去害她分心。平常她照顧我的事夠多了,多到有些連我都不記得。


    經過一番思考。


    「……『我不知道你是誰,但別再擅自用我的帳號寄信了,我很困擾』……」


    寄了這麽一封信給自己。


    用這種方法,也不知道幕後黑手看不看得見,就算看見了,對方願不願就此收手,當然也無從得知。可是,除此之外也想不出其他辦法了。


    不經意地往腳邊一看,鬆子坐在那裏抬頭望著我。臉上的表情像在問:發生什麽事了嗎?


    「鬆子啊~……發生了好奇怪的事唷~……」


    將它抱到大腿上,聞聞耳根附近毛較稀疏部分的味道。鬆子一副厭煩的表情別過頭,卻也不逃跑,乖乖忍受我鼻子噴出的氣。


    「有人瞞著我寫信給我根本沒印象的前女友,逼人家跟我複合啦……真的是,連我自己都覺得未免太莫名其妙……」


    這時,電腦突然發出詭異的一聲「叮!」坐在椅子上的我嚇得大叫「嗚哇!」,屁股從椅麵上跳起來。


    是收件夾收到新信件的通知音效。


    自己寄給自己的信。在這種時候。動作這麽快。


    我戰戰兢兢打開信箱查看。不過──


    「……搞什麽嘛……」


    緊繃的神經整個放鬆。這也難怪,那是通知收到剛才我寄給自己,寫著「我不知道你是誰……」那封信的聲音。我這個白癡。正當我將椅子向後旋轉,想重新再把逃跑的鬆子抱回腿上時。


    與此同時,電腦再次傳出「叮!」的一聲。咦?是剛才那封郵件沒有正確收發嗎?我轉過身,不以為意地敲下enter鍵,往螢幕一看──


    我不會收手。


    是你先違背誓言的。


    「……」


    打了一個哆嗦。


    這次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讀了那封短信好幾次,這當然不是我自己寄的郵件。


    某人寄來的──我檢查了自己的收件夾,從我的帳號確實寄出了這封郵件,寄到我的信箱。


    「鬆鬆……鬆……鬆子……!」


    我心慌意亂,立刻關掉電腦。逃也似地離開房間,撫摸橫躺在走廊上的貓身體。這一定是誰的惡劣玩笑。在東京的某個認識我的人,用了某種巧妙的手法。這是惡整。那家夥知道我失去記憶的事,為了嘲笑我才會做出這種事。


    隻要把整個帳號刪除就好了。想到這個方法時,已經是隔天的事,我不禁嘲笑自己的愚蠢。


    反正這個帳號現在對我來說也沒用了,這麽一想,就毫不留戀地將整個帳號刪除,決定從此忘記這件事。


    話雖如此,那惡質的體驗仍令我不舒服了好幾天,後來,我也真的不再想起這件事,所以沒有告訴琳達。


    ***


    聖誕節過沒多久,琳達也回老家了。


    琳達經常騎著機車來家裏,什麽事也不做,隻是懶懶散散地打滾,有時看電視,有時打電動,有時說說高中同學的八卦,有時我們也會約其他同學一起去唱卡拉ok,悠哉地過了不久,轉眼年底就到了。


    十二月三十一日。


    對一般人來說,就是除夕。


    又是個閑得發慌的下午。


    父母吃過午飯後,興衝衝地開車上街去了。說是去買過年要用的東西,到現在還沒回來。


    「你今天不用待在家嗎?」


    「不用不用。在家隻會被差使去做這個做那個,我才不想幫忙大掃除呢,再說,大猩猩又那麽陰沉,看了就煩。」


    用手機拍下正在曬太陽的鬆子,琳達今天當然素著一張臉,身上穿的是上下成套的運動服,頭發也翹得亂七八糟。她就穿這樣加羽絨大衣戴安全帽,騎著機車過來。外表跟等上場的足球選手沒什麽兩樣。


    看著鑽進自家暖爐桌裏,完全當自己家般輕鬆愜意的琳達背影說:


    「大哥還很陰沉啊?上次他有問我要不要一起去踢五人製足球,我還正想要去呢,否則真是運動不足。」


    「因為過年非


    得跟很多親戚碰麵不可啊,因為這樣所以他心情不大好。」


    「喔……原來如此。」


    「悔婚那件事,大家都知道得很清楚。要是被拿來當下酒菜,還真是一開年就讓人憂鬱得想死。」


    那個盛夏裏的某天,和琳達一起跟蹤大猩猩──也就是大哥的未婚妻,好像還是前不久才發生過的事。那天真的是熱得快暈倒了呢。實際上,從那天之後經過的時間比我所感覺到的更長,大哥的人生也在我不知情的時候起了巨大的變化。


    雖然後來我和琳達都沒將未婚妻外遇的事說出去,對那位未婚妻……應該說前未婚妻而言,外遇失貞的事實被握在未來小姑手中,想來她也不願結這個婚了吧。一開始先拿工作當藉口,將婚期大幅延後了一次。隨著延期過後的婚期日漸逼近。她又害怕了起來,開始拿情緒不穩定和老家的經濟狀況等不確定的藉口當擋箭牌,最後自己向大哥提議解除婚約。


    大哥當然沒有馬上點頭。他拚命想挽回,看到前未婚妻一點也沒有改變主意的樣子,甚至說出被悔婚的自己要付贍養費的話。理由是因為自己不夠好,才會讓交往這麽多年的女朋友、未婚妻不敢放心下嫁,為此他應該負起責任。


    後來,他也真的在啞口無言的林田家雙親、對方父母親以及前未婚妻麵前,深深低下頭,雙手奉上一百萬。


    大哥這個男人,就是這麽一個濫好人。前未婚妻雖然是個精明能幹的女人,麵對這種狀況也不得不認輸,終究沒有對大哥做出更過分的事。她不但退回大哥的贍養費,還當場對雙方父母承認自己外遇的事實,向大哥賠罪。


    解除婚約的事當然立刻拍板定案,前未婚妻匯了一百萬給大哥作為賠償。大哥當天就將那一百萬捐給他擔任義工的救災基金會。從此之後,再也不提那位前未婚妻的事,整日消沉,直到今年夏天以前,每天過著憂鬱灰暗的生活。失去記憶的我回來開同學會時,他為了我特地返鄉,那時才好不容易重新振作……盡管如此,還是無法承受過年期間被所有親戚取笑的打擊吧。


    有時我會這麽想。


    我和琳達明知大哥的未婚妻外遇,卻都沒有說出來。大哥要是知道了,會不會怨恨我們。


    我們始終沒有把真相告訴他。明知大哥即將走入不幸的婚姻,卻不去阻止他。另一方麵,又在這樣的情形下逼得未婚妻主動提出悔婚的要求。


    「知道卻不說」與「沒說但知道」。


    我們剛好站在這兩者之間,不介入任何一方,裝作不知情的樣子,一邊巧妙維持雙方的平衡,一邊靜待事態自行走向毀滅,然後暗自竊喜。


    結果就是現在這樣。老實說,我們犯的錯到底有多嚴重,連自己也不確定。


    因為沒有直接下手,所以也可以說根本沒錯。但沒下手這件事本身卻已是個錯誤。


    總之,這件事在我和琳達之間早就完全結束,事到如今沒有重提的必要,就當作我們兩人的秘密,永遠保持沉默吧,別再去提。這就是我們的結論。


    在我們之間,還有另一件刻意不去提的事。


    那就是在發生意外前,我向琳達告白的事。


    「噯噯噯,多田家今年也會搗年糕嗎?」


    「會啊,我家老頭已經做好各種準備了。」


    「哇喔,不愧是多田爸,幹勁十足啊。太好了,我要來吃。可以吧?」


    琳達什麽都沒說。


    而我也什麽都沒說。


    現在的我心中,當然還維持著告白時的心意。從那個三月底的早晨,一直等待琳達的時候起,到現在都沒有改變。而琳達也沒有改變。她讓我站在橋上等,直到現在還未現身。


    「……幹嘛?怎麽了?你在想什麽?」


    這樣就取得平衡了。


    我們之間,沒有人先提,就在這樣的平衡關係下維持交往。在我不知情之下度過的那二十個月的漫長時光,現在更成為沉甸甸的基石,從下方支撐起這樣的平衡關係。


    「沒有啊?沒想什麽。」


    對我來說,那是一段太長、太沉重的時間。


    可是,那又實在太短,短得連想看都看不見,轉眼就消失了。什麽都沒有留下的,我的二十個月。


    「……你要來吃的話,我就跟我媽說多搗一點。」


    「記得跟多田媽說,琳達喜歡吃有紅豆餡兒的喔。因為琳達是把烤過的紅豆年糕放進雜煮湯也無所謂的女孩兒呢。」


    「啊,那個我也可以。是說,普通不都那樣吃嗎?」


    「世界上還滿多人覺得那樣吃很惡心的唷。」


    「咦,是喔?我家不但那樣吃,還在上麵撒海苔粉跟高湯粉,走重口味路線咧。」


    ──二十個月的時間。


    這段時間內,我是如何活過來的,發生過哪些事,我並不知道。和琳達之間發生過什麽事,我也不知道。連和琳達之間到底是不是有發生過什麽事,我還是不知道。


    我什麽都不知道,可是,不可能毫無改變吧。失去記憶的我,和琳達一直在一起。隻有琳達親眼見證了所有的我,直到現在仍願意待在我身邊。對於在橋上等待的我,琳達什麽都不說,也不給我答案。不,或許現在的狀態就是答案了吧。


    被丟在聯係兩岸的橋中間,哪一邊都不去,就這樣保持平衡狀態。


    換句話說,這或許就是看著一切的琳達做出的答案。


    所以我現在依然獨自被留在聯係起兩個世界的橋中央。雖然回到這裏來了,卻像是一步也沒有踏出意外現場,始終站在原地。盡管和琳達在一起的時間和以前一樣開心,一旦麵對這個現實,有時我也會瞬間說不出話來。


    對,比方說,像現在。


    這時,響起了溫吞的門鈴聲。我和琳達還有鬆子,不約而同轉頭望向玄關。


    「……誰啊?除夕也會有宅配或郵差上門嗎?」


    「當然會有吧?」


    「咦,是這樣嗎?」


    「別說傻話了,快點去應門啊。會不會是你媽或你爸?可能忘了帶鑰匙?」


    「又沒鎖門。」


    拖拖拉拉不想離開暖爐桌,琳達一邊說「別說廢話了,快去開門」一邊用下巴指使我,我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起身。


    門鈴再次響起。「來了來了……」套上老爸的按摩拖鞋走出玄關。門果然沒上鎖,一轉門把就開了。


    「你好。」


    「……」


    「好久不見。」


    一個穿白色大衣的人站在那裏。


    不知為何,一看到那個人,我就說不出話來,也動彈不得。


    「我拿之前萬裏寄放的dvd來還的。」


    像散發著微光,輕飄飄的,亮晶晶的,翩翩然的,悠悠然的──


    「d……vd……?」


    為什麽目光就是無法離開她。


    實在太明顯了,我現在內心非常震驚。


    盯著那張比白色大衣更晶瑩雪白的臉龐,「啊!」好不容易才發出傻氣的聲音,想起到底是什麽事。


    那張備忘錄上不是有寫嗎。錄影機裏的畫麵全權交給她保管什麽的,讀了好幾次都不懂到底是什麽意思,每次都想著,真是一張缺乏說明的備忘錄。不過,那上麵確實有這麽寫。


    「……該不會是指……@岡機那件事?」


    「對。」


    「啊!啊,呃……我知道!我記得!岡……千波……?對吧?小岡,就是你吧?」


    指著對方喊出這個名字,那人便如花朵綻放般微笑了。慶幸自己不至於做出認錯人的失禮行徑,驚魂未定的我對著屋內大喊:


    「琳達!事情大條啦!『小岡』從


    東京來了耶!」


    咦,咦?為什麽?誰啊?嘴裏嘟囔著,一身邋遢裝扮,一隻手裏還抱著鬆子的琳達走出玄關。


    「……你……喔喔……!」


    搞不懂她怎麽會有這種反應。


    不知為何,琳達身體往後仰,看起來非常意外,連手裏的鬆子也抱不住。鬆子則姿態輕巧地落地。


    「啊,鬆子。」


    在除夕這種日子,特地從東京趕到這種除了茶園什麽都沒有的地方,而且還認識鬆子。


    這是第一次,我希望自己想得起在東京發生過的事。不隻因為眼前這位名叫岡千波的女孩是個美女,當然,這種下流的念頭也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總覺得人家特地到家裏來,我卻想不起對方的事,實在是太沒禮貌了。


    岡千波眯起眼睛,對鬆子伸出手指。輕輕撫摸靠過來聞味道的鬆子下巴。貓或許很喜歡她。


    「好久不見,琳達學姊。」


    「……啊唔,喔唔,喔喔喔唔……喔唔唔唔唔……」


    琳達的態度還是很奇怪。我用手肘頂了頂她的側腹,質問她到底在幹嘛啊。


    「請別介意,那我就到此為止。今天隻是送dvd來給萬裏而已。幸好你在家。」


    「喔唔喔唔喔唔……是說……你不進來嗎?……呃,這也不是我家就是了。」


    「不用了。」


    岡千波依然保持微笑,對琳達搖搖頭。


    「我要做的事已經完成,也看到萬裏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因為上次有問到地址,我就從島田車站直接搭計程車過來了。現在司機還在外麵等,因為我也不知道要怎麽回車站。所以,我先告辭了。來,這個給你。」


    她笑吟吟地交給我一個小小的紙袋。


    「我確實交給你了喔,萬裏。」


    「……謝……謝謝,可是……」


    不由得盯著紙袋看。其實根本可以用郵寄的東西,或是乾脆轉成檔案,用電子郵件傳送也行,岡千波卻隻為了把這東西送來給我,專程來我這個根本不記得她的家夥家裏。而我卻什麽都想不起來,這實在太不值得了。再怎麽說,我也太無情了吧。


    我拚命凝視岡千波的臉,希望至少想起一點什麽。她的長相非常美麗,打扮時尚,一看就是個東京人。


    這時,我發現她交給我的紙袋裏,除了dvd盒之外,還有別的東西。那是個圓形的,會發光的東西。我把手伸進紙袋,抓出來一看,是個像粉餅盒一樣的東西,心想,是她的東西不小心掉進去了吧。


    「這個,別忘了帶回去。」


    遞給她時,岡千波卻不自然地停止動作。


    「這應該是『小岡』的東西吧?」


    「……」


    突然不明原因地沉默下來,岡千波輕輕接過我遞給她的東西。


    在她收進包包之前,不經意瞥見上麵用麥克筆寫著「remenber」……的斷續字跡。


    remenber?remenber。什麽都想不起來。什麽都好,快想起來啊。


    正當我喃喃自語著想喚醒記憶時,眼前的岡千波忽然小聲地說:「啊……」


    「……對了,有件事想請問一下。回程時,我想經過那座橋……那座有名的木橋……」


    「喔,就是我發生意外落水的那座橋吧?」


    「對,沒錯。就是那座橋……回程如果想經過那裏,該怎麽走呢?」


    「搭計程車的話,應該不會經過那裏。這樣啊,我想想……」


    我看了岡千波的腳一眼。她穿的是靴子,高跟的,想沿著那條未經整修的山路慢慢走下山,應該是不可能的任務。


    「如果多花點車錢也不在意的話,可以請計程車司機載你到橋邊,在那邊先下車就行了。跟司機說,請他到過橋處接你,他應該會照辦。」


    「我明白了,那就這麽做。」


    「如果我爸媽在家,不管要去哪都能開車載你。抱歉,他們剛好去買東西了,我又沒有駕照。」


    「沒關係,不要緊的。」


    我對自己說,快點remenber啊。


    ……對了。


    突然想起一件事。話雖如此,倒不是失去記憶期間的事。也和眼前這位岡千波無關。


    是前幾天的事了。在母親從東京寄回來的紙箱裏,我好像看過一樣東西,和她剛才忘了拿的東西一模一樣。因為不知道那是什麽,放著放著就忘了。


    「那麽,我先告辭了。」


    岡千波對我揮揮手,對琳達輕輕點頭。


    琳達什麽也沒說,隻盯著我的臉看。眼神像在問:這樣真的好嗎?可是,一個什麽都想不起來的人,有什麽理由拉住一個讓計程車在外麵等的人呢?


    「讓你難得跑這一趟,卻什麽都不能做,真對不起。還有謝謝你的dvd。」


    「沒關係。我隻是想來這裏看看而已。再說,好久沒看到萬裏,看到你真好。再見。」


    「……」


    ──再見。這句話,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回應。


    到最後,我隻像個傻瓜似的茫然望著玄關,什麽話也沒說。


    為什麽會這樣呢。我發現自己非常不想說出那句話。內心感到抗拒。一點也不想對她說出「再見」兩個字。


    可是,岡千波已經關上門,走出去了。聽得見穿著靴子遠離庭院的腳步聲。


    「……萬裏……那個,我說……」


    琳達莫名難以啟齒,露出不知該不該說的猶豫表情。


    「什麽?」


    「沒……呃,這話或許不該由我來說……」


    「到底想講什麽啦,不乾不脆的,一點都不像你。」


    「那個,這個,那個……」


    等她說她又不說,我隻好把琳達丟在玄關,徑自上樓走向房間。


    房間完全沒整理好,我從堆在牆邊的紙箱中搬下其中一箱,打開蓋子。


    果然,一如我印象中的,放餐具類的箱子裏,有個和剛才交給岡千波一樣的東西。或許可以說一模一樣。我拿起來,翻來覆去地瞧著。


    這個上麵沒有麥克筆的字跡。和剛才那個比起來也乾淨漂亮多了。一看就知道是女生的東西,上麵有亮晶晶的裝飾,蓋子也蓋得好好的。


    是麵手鏡。


    沒有任何損傷,連一絲裂縫都沒有,渾圓完美的鏡子。


    「……remenber……」


    喃喃自語的我的臉,映照在鏡中。


    完整無缺的,多田萬裏的臉。


    連一個碎片都沒有丟失,完整的臉。


    「……這是……」


    不知道為什麽,我清楚地明白了。


    「這不是我的……」


    看著自己下意識說出這話的嘴巴,我敢確信,這怎麽想都不會是我的東西。因為我的……我的臉……我這個人……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我的應該是淒慘地碎成片片。


    失去了其中幾片,怎麽找都找不到,欠缺了一部分才對。


    我應該是那樣才對。


    「啊。」


    就是那樣,我就是那種人,所以才會相遇的啊。


    我找尋著自己,就那樣活著,一個人經曆了漫長的旅程,因此才能相遇,然後──


    「啊啊……!」


    一口氣順利地吸入腹部深處。終於,終於明白了。


    我在這裏做什麽啊。


    現在可不是坐在這裏悠哉的時候了。我……我得快去才行。用跑的過去。然後──


    「……萬裏?你要上哪去?」


    「得去追她才行!」


    將


    站在門口的琳達拋在腦後,隻穿著襪子就衝出去。


    跑出玄關,套上老爸的按摩拖鞋,衝向門外。


    深冬日暮,我連外套都忘了穿,忘我地奔馳在茶園間的通道上。


    remenber。我remenber啊!remenber!


    頭也不回,雙腳用力踢向道路。身體不斷往前衝刺,衝破空氣,我向前跑。這條路正是平日晨跑的那條路。從回家之後,每天早上不間斷地跑在相同的路上。


    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我自然而然地選擇了這條路,在這上麵跑了無數次。通往那條橋的路,反覆跑過無數次的路。


    或許,就是為了今天。


    我一直在找尋,一直在等待的,就是這個時機,這個時刻,這個當下。或許就是為了這個,我才會在這條路上跑過那麽多次。


    終於來了,今時今日,此時此刻。現在不跑就沒有意義了。我一直想追上她,現在終於察覺了,終於能跑起來了。


    這樣的我也沒關係。四分五裂的,損壞的,一點也不完整的,找不到失去的碎片的,總是有某處欠缺的我──可是這樣就行了!


    (隻要我是我就夠了!)


    呼吸愈來愈急促。


    (所以,去追她也沒關係!)


    氣喘籲籲,在腦中吶喊。


    因為我就是這樣的我,上天賜予我的就是這樣的人生,我就是這樣活著!與那些人事物相遇!這不是很美好嗎!不也是光輝燦爛的人生嗎!


    很想這樣大喊,不為了誰,為了我自己。


    我忍不住想為自己如此吶喊。到目前為止,我以多田萬裏的身分活過來了,為了大家。我想肯定這所有的一切,其中沒有任何錯誤。這樣就行了,我大喊著全力奔馳。


    「……唔……」


    與迎麵而來的計程車在直線道上擦身而過。司機應該已將她送到橋邊,正要開到對岸去接她吧。


    不快點就來不及了。正當我想加快速度時,「嗚哇……!」


    『唉。』


    下坡途中,拖鞋從腳上脫落,我淒慘地往前摔。因為煞不住車而往前翻滾,腦中響起那天她難以置信的聲音:


    『萬裏,你真可悲。你的未來注定要被鞋子之神放棄了啦。今後,不管你去任何地方,都會因為鞋子不合腳,完全跑不快而哭泣。』


    「好痛……吼,真是的!可惡!」


    無視膝蓋的疼痛,我站起來,打算繼續往前跑,拖鞋卻不知飛進哪裏的草叢,怎麽也找不到。無可奈何之下,我正想赤腳開跑時。


    「萬裏!萬~裏~!」


    身後傳來琳達的聲音。沿著下坡山路,琳達也追著我跑來了。看她一口氣提不上來,一副快倒下的樣子說:


    「這個……!這個,這個……別忘了!」


    琳達連續扔給我兩樣東西。掉在腳邊的是左右兩隻球鞋。灰色的,new bnce。拿在手中輕得難以置信,我的慢跑鞋。


    「我一定是為了今天這一刻,才送你這雙鞋的吧!」


    琳達送我的,專門為跑步設計的球鞋。


    「……說得沒錯!」


    在黑暗底層看見的,星星一般的光芒。


    琳達給我的起跑暗號。


    還記得嗎?yes!當然還記得!我remenber!


    雙腳急著穿上鞋子,匆匆綁好鞋帶。屏住呼吸,彎下身體。


    雙手著地,抬起頭,看見幻覺般的直線。


    眼中看見的是一道筆朝前方延續,在腳下發著光引導我不斷向前的直線。沿著這條路前進,筆直前進,比任何人都快,靠這雙腳就能辦到。


    三、二、一……


    「前進────────!快前進,萬裏──────!」


    零。


    「快跑──────────!」


    耳邊聽著琳達的聲音,我再次起跑。


    彷佛身後有一陣爆炸氣流托起我,身體往上懸浮。原來是腳蹬在地上的反作用力。身體幾乎完全感覺不到空氣的抵抗力,景色快速向後飛過。我整個人,就像一發掠過空氣的子彈。


    世上所有聲音都聽不見了。


    一個勁兒向前。每個瞬間都在向前,隻為了追上她。如此而已。


    心中發狂地呼喚那個名字,你聽見了嗎?


    為了多吸一點氧氣,我一邊拚命喘氣,一邊奔馳著穿過山路。視野變得開闊,橫跨廣大河川的木橋出現眼前。


    繼續往下跑就要開始過橋了。此時,忽然出現不可思議的感覺,眼前水平的橋看似大幅向前傾。當然,這並非現實。可是我的身體卻確實出現這樣的感覺。


    平衡感一口氣崩壞,失去平衡之後,開始往前傾倒。


    朝追趕的方向向前傾斜,朝她身邊傾斜,朝未來的方向傾斜。一旦傾斜了,就再也回不去。一切都向前流動,無論是時間、回憶,還是思念。


    (我早就知道這一刻會到來。)


    跑著跑著,感覺自己並不是一個人。


    為了追求朝陽,反覆跑在這座橋上的每一個自己,現在看起來,好像前後串連重疊在一起。


    不隻如此,高中時穿著運動服,百無聊賴跑在這裏的自己也在。為了去和朋友見麵,穿著便服跑過這裏的自己也在。孩提時代的自己也在。從搖搖晃晃的學步時代到背著書包的小學生時代、國中生時代……每個時代的自己都在這裏。在這裏,我感覺到無數個曾走過這座橋的過去的自己。


    抓住欄杆,鐵青著臉蹲在橋上的自己也在。手背上微微發光,寫著一個「れ」字。


    大家哪裏都沒去,都被留在這座橋上了。


    然而,勉強維持住的平衡,現在正在崩壞。不管是誰,都無法繼續留在這座橋上了。要前進,我要前進,隻能前進了。隻能沿著通往未來的那條直線前進。


    過去的自己的幻影們也緩緩朝傾斜的方向前進,朝我前進的方向,如液體自然流動般地前進。我心想,這樣就行了。心情就此傾向一方。時間也朝前方流逝。而大家都會向「那邊」流去。這才是正常的。具有生命的生物,大家都是這樣的。


    撥開朝同一個方向流動的無數個自己,我繼續往前跑。


    「現在到底是怎樣?為什麽我看起來跟你一樣?」


    我終於和那家夥麵對麵了。


    看到照鏡子似的出現在眼前的身影,我不禁笑了起來。那家夥身上還濕漉漉的,怒氣衝衝地站在橋的正中央,用舉動表示不讓我通過。


    「我們明明就一直在一起,你少裝得一副現在才知道的樣子!」


    「又沒辦法,我也搞不清楚啊!」


    「說句沒辦法就算了嗎?你知不知道我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我說的話,你完全聽不進去!也不願意察覺我的存在!所以我才會心灰意冷,放棄一切沉下去……你為什麽又要突然像這樣把我找出來!搞什麽啊。然後立刻就要結束?已經非去『那邊』不可了嗎……受不了!我還是無法接受!」


    「別這樣嘛,不久之後我也會去『那邊』的。應該說,大家都會去啊。隻要繼續活著,誰都會變成過去。」


    「……也是啦……我知道,我知道啊。可是……」


    這時,熟悉的「啊啊嗯~~嗯……唔呼~~嗯……」詭異莫名鍾聲響起。那太過性感的鍾聲,逗得我和那家夥同時「噗嗤」笑了起來。


    「敲──響──那個鍾聲的人……」


    「不是金田,是琳達吧。」


    「是琳達。」


    「琳達肯定也朝向那邊前進。」


    「……對啊。」


    那


    家夥望著我來的方向,哀傷地皺眉。如果可以的話,他一定想一直在這裏等待琳達吧。當平衡傾斜時,他希望的也一定是跟我相反方向的傾斜吧。


    「……那麽,我要走了。總有一天,最後的一刻到來之後再見吧。」


    不斷回頭,依依不舍的無數「過去們」開始朝相同方向邁步前進。超越了我,繼續往前進。


    「好吧,總有一天再見。」


    然而,揮手時,從遠方確實聽見了。


    「萬裏!等一下,我的答案是yes!我一直想告訴你,我的答案是yes!」


    琳達死命往前跑,口中如此吶喊著。接著──


    「ye────────────s!」


    張開雙手,跑住全身濕漉漉的那家夥。


    「琳達……!」


    一直一直,真的是一直,長久以來在這裏等待琳達的那家夥,不顧一切擁抱琳達,然後抬起頭。


    「竟然是yes喔!」


    「是yes啊!我最喜歡你了,萬裏!你的一切,我都yes!」


    幸福的笑容。


    「……這樣啊!能聽到這個答案真是太好了!一直在這裏等待真是太好了!」


    舉起手,朝這邊用力揮。對我和琳達一次又一次地揮手。帶著笑容揮手。


    「那我要先到『那邊』去囉!琳達你盡量慢慢來沒關係!總有一天再相見!在所有人都會過去的『那邊』再會吧!」


    轉過身,那家夥正要衝出去時。


    「喔喔,差點忘了。多田萬裏,你掉了東西。」


    暫時停下腳步,將那東西放在我腳邊。


    「取而代之的,這東西就交給我帶走吧。這麽一來就真的一筆勾銷。不要再說自己欠缺什麽了喔!隻要從零開始一個新的不就好了嗎。旅行,不就是這麽回事。」


    那家夥很快起身,拍拍自己牛仔褲的後袋。這次是真的跑掉了。和無數過去一起,終於到觸摸不到的地方去了。


    望著他的背影,在那即將消失的夢幻光景前。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明所以地大笑了。笑得流出眼淚,即使如此仍無法停止笑聲。


    一切都連係起來了。香子也在。我最喜歡的人,在這裏。我想拿回來的一切,終於真的能夠拿回來了。


    還有琳達。


    「yes!萬裏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yes!所以萬裏心愛的香子也是yes喔!」


    說著,琳達緊緊擁抱站在橋中央的香子。


    香子驚訝地發出「呀啊啊……咦咦咦……」睜大眼睛,輪流看了看喘著氣出現的我和琳達。然後就不再多說什麽了。琳達毫不在意地繼續做出結論:「就是這麽回事!」


    「所以我,我也……可以對自己說yes吧?」


    看著我,她高舉一隻手,用力伸直。琳達也要往前進了。朝傾斜的方向,朝未來的方向,朝她自己的心意想去的方向。


    「我也可以覺得yes吧!終於可以這麽想了!所以,我要先去一下囉!因為有個不能就這樣丟下不管的家夥被我丟下了!對了萬裏,幫我跟多田媽媽說,我的機車先放在車庫裏!還有香子,小香,拜托!計程車先讓我搭!」


    「雖然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讓給你吧!」


    平衡崩潰了,腳下傾斜了,每個人都能隨心所欲跑出去的時候到來了。我當然也笑著對琳達揮手。


    「喔!快去吧!」


    「嗯!我這就去!」


    「下次見!」


    「下次見!」


    琳達從我和香子身邊跑過,奔跑著過了橋。朝她該去的方向前進,我看著琳達的背影漸漸遠去。


    就這樣,隻剩下我們兩人。


    加賀香子站在我麵前。


    柔順的長發迎風搖曳,穿著白色大衣的她就站在那裏。


    「……你,是不是叫了我?」


    「叫了喔。」


    眼淚滴滴答答,沿著臉頰滾落。


    鼻頭紅了,漂亮的五官扭曲了,即使如此,嘴唇卻綻放笑容。


    手扠在腰上,穿著靴子的長腿微微交叉,擺出模特兒的站姿。她自己應該是下意識的吧,但崩壞的表情和完美的姿勢擺在一起,造成的落差實在太滑稽,使我忍不住笑得更大聲。眼淚和鼻水一起流進嘴裏,鹹鹹的。


    「……萬裏,你沒有忘記我。」


    「差點忘記就是了。」


    「……那麽,那個約定呢?你還記得嗎?記得吧?記得對吧?一定記得……說你記得,不記得不行!」


    「記得啊。隻要我沒有忘記香子,我們今後就要一直在一起,一輩子在一起。」


    「……我很纏人的喔。」


    「我知道啊。」


    「不隻一輩子,是永遠喔。」


    「我覺得那樣更好。」


    「……萬一,今後你要是再忘記我……我可不饒你。到時候,我就不會再對你這麽溫柔了喔。不會像過去那麽客氣,除非你想起來,否則絕不原諒。」


    「……這……這樣啊。過……過去你對我算是溫柔的喔……」


    「忘記的瞬間再次相遇,不管幾次都要愛上對方,不管幾次都要重新承諾喔。」


    「好啊,永遠,不管幾次都這麽約定吧。」


    「這樣真的好嗎?」


    「很好啊。」


    「真的是一直喔?我再也不會離開萬裏了喔?」


    「好……」


    後麵的「啊」字之所以沒說出口,是因為有個人從一公尺外飛撲過來。


    那個人從正麵撲上來時,嘴裏嘀咕「要是有玫瑰花就好了」。「既然沒有,那就沒辦法囉?」說著,她抬起頭。


    「……唔!」


    比起初相見時被深紅花束打倒的過去,現在這個要熾烈多了。


    火熱的嘴唇吻了我。


    「最愛你了!」


    在我懷裏這麽吶喊。不用看也知道,我的臉和身體全都漲紅了,必須死命站穩才不至於腿軟。要是我就這樣往後倒,這次肯定會兩個人一起掉下橋去。


    可是,其實那樣也好。隻要和香子在一起就好。掉到哪裏都沒關係。


    不管掉到哪裏,隻要和你在一起,我就能在掉下去的地方找到最美好的幸福。


    「……哇哈哈哈哈哈哈!呼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是叫你別笑出聲音來嗎!」


    從下方用力勾住我的脖子,香子瞪著我的臉。濕潤的眼瞳,今天也閃耀帶著壞心眼的光芒。那雙眼睛,今天依然教我目不轉睛。


    「我最喜歡和萬裏在一起的時間了,也最喜歡和萬裏在一起時的自己……我真的最喜歡萬裏了。不管你記不記得我,我都一樣喜歡你。不管跑去哪裏,飛去哪裏,萬裏不在都不行。要是萬裏不在,我就沒有地方回去了。萬裏對我而言是必要的存在。」


    我的雙手,在香子背上用力交握。


    將她拉近,額頭相碰。笑著,哭著,我們臉上的表情一定相同。雖然以兩個毫無關係的陌生人身分誕生在世界上,現在卻懷著相同心意麵對彼此。這或許,真的是奇跡。或許真的是命運。


    「……抱歉,萬裏。我曾經錯了一次。」


    「已經沒關係了。」


    「我還以為隻要我忍耐就行了。我以為是我絆住萬裏,讓你痛苦。如果沒有我,萬裏就能獲得自由,不再痛苦,也就能自然改變了……可是,當我忍不住回頭時,卻發現被丟下的那個哪裏都去不了的萬裏。被丟下的萬裏,和向前走的萬裏之間的距離愈來愈遠


    ……那樣的萬裏,我還是無法不去愛。根本不可能忘記。遍體鱗傷,四分五裂,找不回失去的碎片。但那還是我的萬裏啊!所以……我想來帶走這樣的你。由我拉著你前進,帶你到屬於你的未來。必須這麽做才行。我會帶著全部的萬裏一起往前走。像這樣永遠活在你身邊……雖然沒有自信你是否能明白……這樣可以嗎?真的可以嗎?」


    我隻能不斷點頭,發不出聲音。一定又笑得很惡心了吧。


    哪裏都好,帶我走吧。一起走吧。一起去旅行吧。無論朝哪個方向前進,都讓我們在一起,也要回同一個地方去。一直這樣下去,像這樣在一起,兩個人一起哭著笑著活下去。


    「那這次,就把我帶來的萬裏好好還……呀啊啊?」


    香子突然發出火燒屁股的叫聲。身體往後退,攤開雙手凝視了半天,翻找了包包,檢查了腳邊,茫然地瞪大眼睛。


    「什麽,怎麽了?」


    「不見了……!不見了!騙人,怎麽會這樣?為什麽啊!明明剛才還拿在手上的啊!」


    「你在說什麽啦?」


    「鏡子啊!我們的對鏡!萬裏留下的鏡子,簡直就像被丟下的萬裏自己,我好不容易才帶來的……想說要還給萬裏,怎麽不見了……!」


    「會不會掉進河裏去了?」


    「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我覺得,沒有什麽是絕對不可能的喔。應該說,我大概知道那東西到哪去了。」


    「真的假的!那到底在哪裏?」


    「哎呀,還不能告訴你。接下來我們要一直……一直一直在一起好多好多年,等時候到了我再告訴你。發生了各種事呢。」


    香子用手指抹去眼淚,不甘心地嘟起嘴。


    「……我才不會像萬裏這樣賣關子呢。我這邊還不是一樣有各種事,趁萬裏不在的時候,發生了很多事呢。話說起來就長了,但是我一定要你全部聽完。」


    「不然,那些話回我家慢慢說吧?要不要再來我家一次?」


    「嗯,回去吧,回萬裏家去。」


    正要牽手的時候,我想起剛才的事。


    彎下身子,從剛才站的地方,木板與木板的縫隙間撿起一樣東西,緊緊握在手中。沒錯,從很久以前,我就一直像這樣,萬分珍惜地握在手中。在這世界上,比什麽都重要的東西。從天上掉下來,而我用這雙手拚命接住的東西。


    手依然握拳,朝香子眼前一伸。


    「這是香子的喔。」


    「咦?」


    這是名為香子的光。和閃耀的你相遇的證明。無數次發出光芒,引導著我,唯一的約定。


    慢慢張開手指,出現嵌著花朵形狀彩色寶石的金色戒指。摸起來還是濕的,還冷冰冰的。


    這東西出現在這裏,是很不可思議的事嗎?至少對我來說並沒那麽不可思議。沒有什麽是……或許不可能……大概是這種程度吧。


    眼神閃閃發光,香子不知為何得意地笑了。


    「真的耶,這是我的戒指。」


    ***


    和香子一起,在我家客廳共度了那年最後的夜晚。


    香子和家人一起鑽進暖爐桌,母親把橘子一顆顆傳給大家。父親不著痕跡地一直坐在香子身邊,真的讓我覺得他很煩。可是,我忍住了。鬆子也莫名地一直賴著香子。


    聽香子說,那些逼迫複合的信,幕後黑手其實是二次元君。


    二次元君好像對我很火大。這也難怪他啦。仔細想想,我確實是做了惹火他的事。他會那麽生氣也沒辦法。


    我對柳兄和小岡,都有機會親口說明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唯獨還來不及對二次元君好好說清楚就直接辦了休學,回老家來了。


    我離開東京後,琳達和香子、柳兄及小岡都曾再次對二次元君說明我來不及告訴他的事。


    「萬裏就隻忽略我!」


    可是,二次元君還是深深受傷了。


    而且,我還破壞了和二次元君及香子之間的三人協定。


    過去,在小岡主辦的一年級聚餐時,我們三人曾立下誓言,不管三人中的誰主辦聚餐,其他兩人絕對要出席。二次元君以自己寫的小說發誓,香子以她最愛的品牌發誓,我則是用我的密碼發誓。


    我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也沒去參加二次元君主辦的聚餐。換句話說,我破壞了協定,結果就是密碼被抓去當人質了。


    二次元君為了將我再次喚回東京,謀畫了一場計策。或許也可以說,香子的存在充分發揮了效果。


    俗話說「射將先射馬」。要是收到我苦苦哀求的郵件,香子一定會考慮複合。看到她那樣的表現,必將刺激我的本能和遲鈍的大腦,結果就是喚醒失去的記憶。這就是他的計畫。


    於是,二次元君用了我的密碼,擅自寄出那些要求複合的郵件。


    不過,香子要是就此上當,那她也不是香子了。覺得可疑的香子,同樣用了我的密碼登入帳號,每天監視那些謎樣的郵件。


    後來,我遲了許久也發現這件事,和二次元君各寄了一封郵件給對方。那兩封郵件,以及隔天帳號被整個消除的事都沒逃過香子的監視,她也因此確定幕後黑手就是二次元君。因為知道密碼的人,除了香子和我之外,就隻有他了。


    香子責問二次元「為什麽要做那種事?」兩人大吵一架,那天還是聖誕夜,就在大學前麵的馬路旁。柳兄和小岡拚命阻止他們,他們還是彼此破口大罵,扭打成一團──想必是非常可怕的一幅景象。


    二次元君責備香子,為什麽眼睜睜看我回老家卻什麽都不做,直到把她罵哭。聽說他還大喊:「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萬裏!」


    「我拋棄過萬裏一次,那件事我一直都好後悔,也覺得好丟臉!這次我絕對不會放棄那家夥!無論要我做什麽都願意!」


    他是這麽說的。


    所謂的拋棄過我一次,指的是春天時的合宿。


    被奇怪的宗教社團欺騙,我和香子及二次元君差點遭人軟禁在合宿地點。為了搶奪名冊並消除上麵的資料,我一個人留在那裏,換取讓大家離開的機會。那本是我的計畫,香子卻沒有丟下我,又一個人回到合宿地點。二次元君對那時沒能回頭的自己,似乎始終感到相當懊悔。


    聽到二次元君那麽大叫時,在那種形式下和我分手卻又不斷後悔的香子──用她自己的話來說,似乎瞬間「覺醒」了。於是她決定自己也不要放棄,不管做什麽都願意,站在原地後悔不是她的作風,remenber逃亡紀念日!


    就這樣,香子再次出動。


    小岡為香子行使了自己的權利。她將我說隨便她處置的影片,真的隨她想要的方式處置了。既不是自己看,也沒有散播,更沒有刪除。將影片燒成dvd並直接送到我手中,這就是小岡選擇的方式。


    「送這個東西的信差就是加賀同學喔!」


    香子說她因為身懷這樣的使命,才總算能隻身前來見我。然而,睽違許久地見了麵之後,我卻連香子和小岡都分不出來。寄托了自己的心意,偷偷放在袋子裏的鏡子又被我退還。據說香子下了計程車之後,望著河岸痛毆了自己腦袋一頓。到底在這裏做什麽啊,什麽都沒說就走,來這裏還有什麽意義──正當她這麽想的時候,就看到我嘻皮笑臉地從橋的另一端走過來。


    我當時真的笑得那麽誇張嗎?


    把筆電放在暖爐桌上,用來播放dvd。爸媽在旁一邊聊天一邊看電視上的除夕特別節目。我將耳機插上電腦,和香子各用一隻耳機聽聲音。


    附帶一提,加賀家的老爹現在正在開車來這裏的路上……能不能讓我乾脆忘了這件


    事。


    香子什麽都沒說就離家了,老爹說什麽都要來接她。「說是這麽說,其實是想來看我吧?」試著這麽問了他,老爹竟然害羞了:「才……才不是這樣呢……!」雖然是這麽一個莫名其妙的老爹,其實,或許我還是很喜歡他。我想,今後大概會一直被這樣的基因吃定吧。


    影片開始播放,我和香子排排坐,身體深深鑽進暖爐桌。看著自己說話的表情,感覺聲音和語氣都不像自己,我沒來由地害臊起來。


    『……好,你正在看嗎?多田萬裏。』


    裝出一副嘻皮笑臉的傻樣,畫麵中的我對我說話。


    『你現在該不會在暖爐桌底下吧……?而且抱著鬆子對吧?』


    這家夥的千裏眼還滿厲害的啊。鬆子拉長身體橫躺在我和香子肚子上,正翻著白眼舔它的前腳。


    『香子在你身邊吧……這是我個人希望的預測,如果能這樣就好了。真能這樣的話是最好的。』


    你看你看!這樣說了耶!我用這種高昂的情緒望向身邊的人。


    咦?


    香子不知何時睡著了。


    我爸媽就在旁邊,竟然能這麽放鬆……一個人搭新幹線踏上旅程,來到茶園後又陷入自我責怪,大哭大鬧了一場,今天也真夠她累了吧。整個背都靠上和室椅,半張著嘴打起瞌睡。明明剛才還很普通地在跟我聊天啊。


    『……總之,我已經像這樣拜托過大家了,你一定沒問題的!我保證!還有,香子,我真的……啊,呃,抱歉,還是算了。當麵說才是最好的。嗯,從你口中告訴她吧。』


    暫停播放,我輕拍身旁香子的肩。


    「香子,香子。」


    「唔……嗯?我……我才沒睡著!」


    用力搓揉明顯睡著的臉,香子挺直背脊對我微笑。鬆子都被她的氣勢嚇得逃走了。


    「聽我說……」


    「什麽?我可沒睡喔,什麽事?」


    「謝謝你在這裏。」


    「……哎呀。」


    哎,不就是這麽一句話嗎,一旦說出口,真是覺得再單純不過。


    即使如此,能夠當麵傳達,對現在的我來說,還是難以言喻的幸福。


    ***


    四月再度來臨,新成員來到這個世界。


    阿大和咩子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孩。我和琳達去看她時,正哭得滿臉通紅,精神好得不得了。琳達也就罷了,像我這麽粗手粗腳的人,實在不適合抱那小小的嬰孩。可是咩子卻用手扶著那個新生命,讓坐著的我將她抱在懷中。一旁的咩子媽媽用非常可怕的表情監視著我,害我壓力更大,手都發抖了。


    戒慎恐懼抱著的小小新生命,令人聯想到曾幾何時咩子親手交給我,連母親和朋友都為之瘋狂的奶油麵包卷,同樣帶著一股沁入心底的溫暖。


    就像這樣,在眾人之間依序傳遞的溫暖,成為生命的延續。我也是生在這一環中的一分子,即使有所迷惘,仍然繼續著旅程。


    過去已遠去,現在就在眼前,而未來即將到來。度過夜晚,就會迎來早晨。季節幾度更迭,春天依然反覆降臨,新的日子再度展開。


    我回到東京,也回到大學裏。一切並不如預期,也沒有馬上順利步上軌道。在嚐試中失敗,重來。現在也還不斷重複著這樣的過程。


    嶄新的「現在」就像這樣重生。我還留著當時的備忘錄沒有丟棄。對了,在寫下友人姓名的地方,被人擅自添上「要報答蘇我馬子學姊的恩惠」,對於起初記憶還未完全恢複的我,「這是誰?說真的,我不知道!問琳達,琳達也不認識,為什麽!」那個害我煩惱得要命的人,還住在隔壁的房間。


    我今天也跑步了。


    因為睡過頭,差點趕不上和大家約定的時間。心裏大喊糟了糟了,一邊穿梭在路上陌生的行人之間,踩著腳步擦身而過,從後方超越。


    那時,忽然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


    回過頭。


    就像照鏡子一樣,那張臉正看著這邊。咦?想要瞧得更仔細,我不由得走過去,伸出手。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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