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問得真切,可玉茗院中的眾人卻都未曾搭理。


    靜了會,謝元茂才背著臉輕咳一聲,道:“回去同老太太說,六太太安好,且讓她放寬了心好好休息。”


    話音落,正等著人從裏頭將東西搬出來的宋延昭便冷笑了聲。


    聽到聲響,謝元茂眉宇間便飛快地閃過一絲緊張之色,隨即擺擺手,示意春平快些回去,莫留在這了。春平則眼觀鼻、鼻觀心,平靜地應了,麵向眾人躬身退了下去。


    然而出了玉茗院的門,她的步子便急促了起來。


    幾乎是一路小跑著進了壽安堂,也顧不得稟不稟,看也不看守門的兩個丫鬟一眼,打起簾子便一頭闖了進去。


    三老太太一瞧,便緊緊皺起了眉頭。


    春平是四個大丫鬟中性子最沉穩,最能控製住場麵的人,故而但凡這類要事,她都是吩咐春平去辦的。但這一回,春平顯然失了往日的鎮靜自若。一張鵝蛋臉發白不提,額上更是遍布汗珠子。


    “說。”三老太太望著她,沉下了臉。


    春平神色緊張,匆匆道:“消息並沒錯,杭太醫並沒有察覺症結所在,但奴婢去時,六爺卻說六太太無事了。”


    “無事了?”三老太太驀地自椅子上站起身來,來回踱步,似不敢置信,“既杭太醫無法探知病因,她又怎會無事?”至多,也不過就是尚且活著罷了,怎會是無事?


    她百思不得其解,忽然道:“你可瞧清楚了。莫不是老六那小子起了旁的心思,故意說來誆人的?”


    春平忙搖頭:“奴婢瞧著不像。六爺到底是喜歡那人的,若真出了事。他定然焦急,不可能一絲痕跡不露。但方才同奴婢說話時,模樣輕鬆,斷不會是扯謊。”頓了頓,她斟酌著又道,“隻是依奴婢看,六爺怕是挨了那位舅爺的拳腳。”


    三老太太聞言一怔:“挨了拳腳?”


    “是,六爺麵上還帶著傷。”春平點點頭。


    三老太太嗤笑,複又在那張黃花梨劍脊棱雕花靠背椅上坐倒。道:“粗人。”


    春平回憶著方才匆忙間掠見的那張臉,心中不敢苟同這話,卻也不敢辯駁,隻低下頭不吭聲。


    兩人一站一立,相對無言。


    過了須臾,三老太太驟然驚聲問道:“不對不對,你去時,玉茗院裏的那夥子人正在做什麽?”


    春平被問得愣住。


    “奴婢不知,倒是都聚在了一塊。似在商量事情。”


    三老太太冷眼看她,接著問:“可有瞧見宋氏身邊那個叫百合的丫頭?”


    有些話已經呼之欲出,春平怎還會聽不明白,後背上登時汗濕一片。她低聲回答:“奴婢不曾瞧見她。”


    三老太太沉默了下來。


    ……


    玉茗院內,桂媽媽則已經領著幾個丫鬟,將宋氏的那些物件都取了出來。


    一盒盒脂粉、畫眉石、眉筆盡數被搬到了江嬤嬤幾人麵前。琳琅配飾。衣衫環佩,亦一一取出。


    謝姝寧寸步不離地跟著江嬤嬤。想要看一看,問題究竟出在何處。以至於她連絲毫蛛絲馬跡都不曾發現。好在這一回,江嬤嬤並不曾將他們逐出去,也任由她跟在腳邊。


    宋氏自小生活在驕奢中,對富貴二字習以為常,又喜妝扮自己,可她身邊日常用的東西卻並不多。


    謝姝寧跟著江嬤嬤亦步亦趨,仔細觀察著桌上眾物。


    一件件,俱是精致華貴。


    江嬤嬤手上纏了幹淨的白布,輕手握起一支鏤滿花鳥的碧色象牙細筒,旋開,裏頭顏色嬌嫩如同春日鮮花,帶著芳冽的香氣。上等的口脂,脂膏柔滑,香氣靡靡。


    謝姝寧連眼也不敢眨,卻依舊覺得自己沒有瞧清她的動作。明明每一個步驟都是不緊不慢的,可落在她眼中,卻十分難以叫人看明白。邊上的人看著,亦是如此。謝姝寧這才真的明白過來,宋延昭昨夜說江嬤嬤是高手的話代表著什麽。


    於是,她放棄了。


    便是將眼睛貼到江嬤嬤掌心,她也看不懂這些看似簡單,卻暗藏玄機的動作。倒不如,去一旁候著為好。


    她遂後退。


    身後立著的是宋延昭跟謝元茂,她毫不猶豫地便朝著宋延昭而去。


    而江嬤嬤則依舊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她的驗毒之法。


    又一盒畫眉石被打開,裏頭是整整齊齊的一摞青雀頭黛。謝姝寧發現,江嬤嬤的眉頭已經開始漸漸緊鎖,她的心也跟著提了起來。隨即又開一盒,裏頭卻是少見的波斯螺子黛。


    謝姝寧記得,其一顆便價值十金,色作青灰,鮮妍醒目,是畫眉絕品。


    可此刻擺在她眼前的,竟足足裝了數個箱奩。


    她不由震驚。宋家,絕對比她所知的更為富裕!


    正就此時,江嬤嬤忽然讓人拿了精巧的小錘子來,將一把玉石梳子砸得粉碎,而後用指尖沾一點,輕嗅。


    隨即,她麵色大變,但仍未放送,繼續一樣樣仔細翻檢下去。


    到全部看過一遍,已是近午時。


    江嬤嬤解開手上白布讓人丟進火盆燒了,而後驀地用陰毒的目光望向謝元茂,直看得他後退數步,麵色訕然才移開視線,咬牙切齒地道:“好歹毒的人家!”


    那些東西看似皆正常,又本身便是含著香氣的物件,輕易不會被人察覺問題。


    且下毒之人,心機深沉,並沒有一氣嗬成,而是小心翼翼地在數樣常用之物上分別動了手腳,這些東西日日用,一道使用,便成了刁鑽的毒。又因為毒性發作得慢,並不起眼,等到真的察覺到時。恐怕便是喪命之時。


    謝姝寧聽完,駭得腿軟。


    誰會想得到?


    誰會想到!


    便是百合。她也覺得痛心不已,措手不及。


    從延陵帶來的人中。除薔薇之外,她皆是再放心不過……又因為先前痛失了白芍,眾人皆傷心不已,哪裏會去想這群人中是不是有細作!然而百合又是何時開始的?


    正想著,她忽然聽到謝元茂啞著嗓子問道:“是百合下的毒?”


    江嬤嬤見他便不悅,聽到他這般問更是恨鐵不成鋼,氣得摔了桌邊上一管口脂,怒道:“這府裏誰恨小姐?你難道不知?竟問得出這話!百合吃了雄心豹子膽,也不過是被人唆使!你可知。百合被人許了何?許了讓她做你的妾!”


    上趕著要給人做妾,這種人江嬤嬤覺得自己說著都汙了舌。


    彼時在延陵,謝元茂同宋氏感情甚佳,又是在宋家,他身邊無妾無通房,也無人敢插足兩人。宋氏身邊的幾個丫鬟,也都是等到了年紀便放出去成親嫁人的,這般多年,也從來不曾有人動過旁的心思。可如今百合這丫頭卻是實實在在打了他們的臉。


    江嬤嬤怒氣難消。


    隻為了做妾,竟就敢謀害善待自己多年的主子,這種人死不足惜!


    她轉身便要讓人將百合拖下去打死了事,險險被宋延昭給攔住了。“嬤嬤先別急,如今可是在京都。”


    江嬤嬤遲疑著,終是沒有繼續執拗。


    然而當天夜裏。百合便被人發現在房中“自縊”而亡。


    宋氏也終於開始痊愈。


    見了宋延昭跟薑嬤嬤又哭又笑,憶起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更是愧疚傷心。江嬤嬤在一旁聽了些,惱得不行。又罵她:“小姐你也是二十好幾,做了母親的人,怎地卻一日笨似一日?我當日如何說的?不讓你上京,您偏不聽,不聽也就罷了,左不過老奴舍了命陪著您一道來,您卻又拋下老奴自個兒帶著小少爺跟小小姐走了,您是想要生生急死老奴呀!”


    宋氏抱住她嚎啕大哭,“嬤嬤,阿柔知道錯了……”


    聽到她哭,江嬤嬤又心疼不已,可她不會說軟話,隻能陪著她一道唉聲歎氣。


    謝姝寧在邊上瞧著,亦跟著紅了眼眶。


    見了舅舅跟江嬤嬤,母親才終於徹底卸下了心鎖,似重活了一遍。


    宋延昭則有些受不住,生怕自個兒大老爺們也跟著落淚,忙喚了跟著一道哭的謝翊出去,哄他去了。


    正出門,卻發現謝元茂腳步躊躇地立在門口打轉。


    宋延昭便笑,“喲,謝六爺的事可是辦妥了?”


    誰都知道,這府裏恨宋氏的人不外乎三老太太跟陳氏,且也隻有她們才能允百合那樣的條件。然而到底沒有證據,哪怕百合還活著,一個賤婢的話,也斷沒有辦法作為證據,因而他們並不能在明麵上做任何事。


    可是這口氣誰咽得下?


    宋延昭便逼謝元茂同宋氏和離。


    謝元茂自然不答應,揚言便是宋延昭打死他也不成,事情鬧得極僵。


    宋延昭惱了,恨不能直接帶著宋氏母子三人離京,卻到底不能這麽做。


    “大哥,你容我見一見福柔吧。”謝元茂低聲下氣,悄悄看一眼跟在宋延昭邊上的謝翊。


    謝翊抹著眼淚,拉拉宋延昭的手,又是苦惱又是無奈地道:“舅舅,為何不讓爹爹見娘親?”


    他年紀太小,還不知事。


    宋延昭不禁語塞。


    謝元茂便乘機又道:“大哥,發生這些事,我也不想,我已知錯了……”


    “不準!”宋延昭斷然否決。


    就在這時,江嬤嬤從裏頭出來,皺著眉看看謝元茂,鄙夷地道:“小姐要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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