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嫻的病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未老先衰,無藥可治。


    當年大萬氏誕下了長子後,身子骨大為不佳,幾乎成了個藥罐子。這事,府裏的人都知道。因而誰也沒有想到,大萬氏竟然會在病中,懷上了燕嫻。


    以她當時的身體狀況來看,這是極為冒險的事。


    可她的身子,想必也是無力再承受流掉這個孩子所帶來的傷害。


    生也不對,不要她,亦有危險。


    時至今日,大萬氏跟燕景都已經故去,當年府裏的老人也都幾乎消失了個精光,已無人知曉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但最後,大萬氏終歸留下了腹中男女不明的孩子。


    這一年,燕淮還在咿呀學語,堪堪會喊幾聲父親母親。


    因為太過年幼,他對當年大萬氏懷孕的事,毫無印象。長大後,也無人告訴過他。大抵是昔年燕景在府裏下過封口的命令,他那素來什麽都敢揀了說給他聽的乳娘,也對大萬氏身故一事,絕口不提。


    熱孝裏,小萬氏便進了門,美名其曰,代替長姐照料年幼的他。


    他如今想來,燕嫻應正是趕在小萬氏嫁進燕家做填房之前,便被燕景悄無聲息地送出了門的。


    這一去,便是十數年。


    直到燕景臨終之際,叮囑吉祥轉告於他,燕淮才知,原來自己還有個同母的妹妹,活在人世。


    二人從未逢麵,誰也不知對方的長相。燕淮自小對生母沒有印象。因而未去見她之前,一直在暗暗地想,自己的妹妹是否生得同生母大萬氏相像。又是否同自己相像。


    據乳娘的話說,他生得同生母頗有幾分神似。


    可當他真的見到了燕嫻,心中震顫無以言表。


    眼前的人分明是個老嫗,又如何會是他嫡親的妹妹?


    不論是花白的頭發,還是手背上隱隱出現的褐色老年斑,抑或是她麵上一道道的皺紋,都叫人駭然。甚至於。她比之那些官宦人家保養得宜的老太太,也是相去甚遠。


    燕淮愣在當場。


    燕嫻卻睜著雙清澈如泉的眼睛朝他望了過來,甜甜喚了聲“哥哥”。


    說不出的怪異跟不搭調。


    燕淮瞧著。反倒驀地鬆了一口氣。


    垂垂老矣的人,眼神多半是渾濁的,眸中沒有光彩。可燕嫻眼神極清亮,極純澈。


    燕淮頓時明白過來。眼前這人。的確是他那飽經波折的妹妹。


    倆人一別十數年,在父母皆亡後,方才相遇。但擱在燕嫻眼中,似乎這並沒有什麽值得叫人悵然的。於她而言,能見到他,此生便足矣。她見過了父親,亦見過了兄長,唯獨沒有見過母親。可母親早在她還未出世之前,便已經離開了人世。她這一生。隻要還活著,都是沒有法子見到她的。


    所以她早在剛剛懂事的年紀,便知道,自己這世能見到父兄,便是極好。


    怨天尤人,不會讓她少痛上些,也不會讓她的病痊愈,更不會讓她去世了的母親死而複生。


    艱難的短暫人生裏,她在黑暗中,摒棄了淚水,學會了笑。


    她的笑容總是格外明媚,笑顏綻開的這一瞬間,甚至會叫人忘了她此刻的容顏,是屬於老邁二字的。


    燕淮在心底裏暗暗歎了一聲,麵上亦露出笑意來,“等秋風起了,景致更好,到時候我帶你去西山看紅葉。”


    燕嫻搖了搖頭:“西山太遠,我去不了。”


    她活得太明白,明白什麽是自己能做到的可以做的,亦明白什麽是自己無能為力的。


    “不怕,哥哥背著你上山去看紅葉。”燕淮眼眶微紅,不敢叫她瞧見,“再不濟,我們乘了馬車在山腳下尋個好視野遙遙地看,也別有一番滋味。”


    燕嫻聞言,忽然抬手按在了他的手上,笑吟吟道:“哥哥莫不是想請那位小姐一道去看紅葉?”


    燕淮低頭,看一眼她幹瘦的手背,有些氣悶,麵上笑意漸漸難以維係。


    他忽然道:“我上回同你提過的那位大夫,醫術十分高明,連病入膏肓之人,亦能救回來,你的病,興許他能有法子也說不準!要不然,還是請他來看一看吧?”


    燕嫻卻沒答應,她微笑著,口中的話卻很殘酷:“整整十三年,什麽樣的大夫我沒見過,什麽樣的藥我沒吃過。哥哥一直對爹爹懷有心結,可爹爹待我,卻是盡了全力的。我能活下來,就是個天大的奇跡,更不必說活到這般年歲。”說著,她聲音漸弱,“我已沒幾日可活了哥哥,就不必再折騰了,一來我身受苦痛,二來也是擾了那位大夫。我如今可隻想同今日這般吹吹風看看天,能同哥哥說說話,哪怕是死,也已經無憾了。”


    每一個字,她都說得極清楚極明白。


    燕淮聽得心都快要碎了。


    鹿孔不過比他長幾歲,如今還年輕得很,比起太醫院裏的那群禦醫,可謂是正當時。即便他如今一時半會對燕嫻的病沒有法子,假以時日,興許就能想出法子來是有可能的。


    燕淮不願死心,就這樣眼睜睜看著燕嫻年邁老死。


    可燕嫻說的話,又像把刀子似的,狠狠紮在了他心上。


    她被折騰了十幾年,每一日活著都似是走在黃泉路上,早已是身心俱疲。


    他想救她,可對她而言,卻已不願意再這般走下去了。


    他沉默了下去,燕嫻則笑著攥住他的袖擺,道:“哥哥不要掛心我,倒是該多想想你自個兒的事。我可不想在還沒能見著嫂子之前,便撒手人寰。若真那樣,委實虧了些。”


    “別胡說。什麽撒手人寰!”燕淮輕斥了聲,眼眶愈發紅了。


    大概是血脈相通,天性使然。又或是燕嫻這樣的孩子,沒有人能厭她,兄妹二人從初見開始,便是相見恨晚。


    他們是對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興許也正是因為如此,燕淮越來越不敢去想,不知何時,她便會舍棄這幅衰老的皮囊。撒手而去。


    燕嫻卻總將自己隨時可能會死的事掛在嘴邊。


    她知道,她每說一回,就是在自家哥哥心上多割一刀。


    可是她還是要說。必須說。


    隻有這樣反反複複地告訴他,等到她真的離開的那一日,他才會麻木,才不會那般悲痛。


    人呐。誰讓痛苦的。總是活下去的那一個。


    她繼續笑著,眼神裏卻閃過一絲哀痛:“哥哥,我可是說真的,你若真喜歡那位小姐,不若早些將她娶回家來吧?”


    自小被深藏在僻靜之處長大,身邊來往的人不過寥寥,她雖聰慧懂事,卻並不大通人情世故。


    她隻知。自家哥哥似有歡喜的人了,既喜歡。早日娶回來多好。


    燕淮望著她,欲言又止,耳朵微紅,良久方道:“她似乎,不大喜歡我……”


    燕嫻瞪眼,奇怪極了:“哥哥這般好的兒郎,竟還有人不喜歡?論樣貌論家世門第論本事,哪一樣能叫人不喜歡?”


    她說得過於直白,燕淮聽著,耳朵尖尖愈加紅了。


    他訥訥道:“你除了我,也隻見過父親跟吉祥如意罷了……”


    “哥哥這話,倒是嫌我見識過的男人太少?”她輕咳了兩聲,“我夢裏,可也是見過不少的。”


    燕淮忍俊不禁笑了起來,嗔她道:“你這做的什麽夢?”


    燕嫻瞪他一眼,連忙調轉話頭:“不談這個不談這個,哥哥還是同我說說我的未來嫂子,生得是何模樣吧?哥哥這般好的人,她今日還不中意,來日也必定會心動的!”


    燕淮聽得無奈,正要說些別的,心中驀地一動。


    他試探著道:“你可是急著要幫我掌掌眼?”


    “這是自然,總要瞧過了才能放心。”


    燕淮就道:“我先前提過的那位大夫,正是她身邊的人。”


    “是嗎?”燕嫻微怔,“這般說來,若要為請那位大夫來望診,勢必要經過未來嫂子?”


    燕淮頷首。


    燕嫻眼神遊移,望著頭頂上高高的碧空,轉瞬間下定了決心:“既如此,哥哥就趕緊去請他來吧!”


    話畢,她又悠哉地加了一句:“為了哥哥的終身大事,小妹定當竭盡全力。如今隻盼著,未來嫂子千萬不要不肯借人才好。”


    她一口一個未來嫂子,叫燕淮聽得窘迫不已。


    八字還沒一撇,若不是燕嫻有次偶然問起,他亦沒有想過,自己對謝姝寧,似還有這樣的心思。


    也不知是不是聽她說得多了,他心中的那點子古怪情愫,也隨之日漸膨脹,膨脹到他竟悄悄去了普濟寺,隻為見她一麵。


    青空之下,兄妹二人各懷心思。一個想借機讓妹妹答應望診一事,一個本著為兄長的終身大事努力,肝腦塗地亦在所不惜,結果都打起了謝姝寧的主意。


    ****


    北城謝家三房的瀟湘館裏,謝姝寧卻是渾然不知自己已經被人給盯上了。


    她憂心的是,舒硯跟紀桐櫻的事。


    也不知紀桐櫻是何時抽空寫了信的,這日她才得知舒硯回府的消息,紀桐櫻的信也已經到了她的手上。


    足足寫了三張紙,都是在問舒硯的情況。


    謝姝寧一目十行,看到最後已然十分肯定,紀桐櫻這是心中已有駙馬人選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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