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結果就連對方的名字都沒弄清楚?」


    對事情的始末做完說明之後,她沉默了足足好幾分鍾,如此說道。


    她叉著手,用的是詰問的語氣,手指不耐煩地敲擊自己的手臂。少女敏銳的察覺到,這不是什麽好兆頭。雖然她總是怒氣衝衝的,但從少女的經驗上來說,這次的憤怒來勢洶洶。而且是最高等級,換言之就是『大發雷霆』。


    是這麽讓人生氣的事情麽?少女一邊思考著這樣的問題,一邊拚命尋找借口。


    「誒、誒嘿嘿……怎、怎麽說呢,之後羞得要死就……」


    「所以,做了之後直接腳底抹油了?」


    她轉過頭。以非常自然,但又十分不出所料的動作。


    「……令人吃驚」


    「那~個,對哪方麵?」


    「所有啊!」


    她重重地拍向桌子,繼而表情顰蹙,揉搓著發紅的手掌接著講到


    「……你啊。有好好認清自己的立場麽?」


    「嗯,姑且」


    「就是姑且才傷腦經啊!來到日本之後,為什麽接連不斷的引發問題啊!?」


    「事出意外啊。被赫爾曼發現,也未必能一口咬定全是我的錯啊」


    「也對。這得怪我將你獨自留下。你擅自溜出賓館也好,稀裏糊塗地到處亂逛結果被保守派的家夥發現也好,因此無法在賓館裏容身,被迫在公園裏露宿一宿也好,全都是我的錯。雖然拜其所賜,於是你就在簡陋的愛情旅館裏潛伏了,這也是我的錯對吧?是,我明白」


    舌鋒毫不間斷。少女不擅長把話說的很快,所以稍稍有些羨慕她。


    「結果最後,就和陌生男人突然接吻了?你又不是新上路的過路魔!腦袋裏真的在想什麽啊!?那個叫做『玩過走人的關係』啊!?」


    感、感覺這個發音好帥氣——應該是這樣的心聲表現在臉上了吧。少女被惡狠狠地瞪著,連忙收起表情。真是可怕的不得了。


    「……總而言之,必須找到你『確信』的對象呢。快的家夥一星期左右就會開始進階了,得趕快呢。他的特征呢?」


    「嗯~就是」


    少女手指戳著下巴,回憶起白天遇到的少年的臉,立刻笑了出來。


    〇


    世上沒有後悔藥。或者說,事後諸葛亮。


    玖堂卓巳腦海中浮現這些諺語,是在第五節課的數學課上。


    粉筆黑板上如滑行般躍動,教室裏發出富有規則的聲音。數學老師的板書,今天也工整得令人驚訝,雖然書寫很流暢,但散發出說不出的神經質。


    不過卓巳幸好坐在靠窗戶最後的位置,遑論筆記本,就連教科書都沒有打開,所以這一切都無關緊要。其他的同學們基本上也是半徑八兩的上課態度,對老師散發著困倦氣息的公式講解充耳不聞。雖說私立葉乃宮學園姑且是升學型學校,但成為高中生才一個月,似乎沒多人會從這個時期開始刻苦學習。學生生活還很長,所以重要的是拿捏好張弛的分寸。


    卓巳撐著臉,呆呆地眺望天空。


    黃金周剛過,五月六日星期三。天氣晴。


    不知是不是受到氣候變暖的影響,這些天熱得脫離常識。


    準得不得了的天氣預報,今天也主張全天放晴。可是,正因為準得不得了,所以卓巳又在心底祈求預報錯誤。


    因為,雨是恩澤之兆。


    「………………」


    蠢斃了。


    卓巳覺得,這一點也不像自己。可是,不管像不像自己,從五天前開始一直盤踞在內心深處的陰鬱之情,無法像現在的天氣一樣豁然開朗。或許事情就是如此,隻是無法接受。


    世上沒有後悔藥。事後諸葛亮。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和這些有點不一樣吧?


    總之,真的蠢斃了。


    「……玖堂同學。給」


    鄰桌的女生拍了下肩膀,將筆記本上撕下來揉成團的紙向卓巳遞了過來。在那個方向的第三個座位上,損友伊澤啟太揮揮手。卓巳打開筆記紙,


    『最近,車站有奇怪的老爺爺出沒哦。知道麽?』


    上麵寫著莫名其妙的信息。字寫得很爛。


    『老爺爺基本上都很怪的』


    隨手寫上之後再次將紙揉成團,直接扔向了啟太。紙團畫出平緩的拋物線,命中損友的鼻子。這力道的控製,就連卓巳自己都覺得十分絕妙。眾人向他投去兼有好奇與責備的目光,然而卓巳自然對此不屑一顧,視線再次放回窗外。


    卓巳對奇怪的老爺也不感興趣。


    卓巳感興趣的,隻有那個五天前在車站邂逅的,奇妙的女孩。


    「我說你啊,剛才究竟啥意思?」


    剛一下課,啟太便飛快地衝上去抱怨。大個子皮膚黝黑加上無憂無慮的表情,不由讓人聯想到親切的熊。他和卓巳從小學起就結下了孽緣。


    「你才是,剛才那怪模怪樣的字條?」


    「是羽羽根市的都市傳說」


    「瞎扯。我一絲風聲都沒聽到」


    「不,是真的。就在最近不久」


    最近不久的事情能否稱作都市傳說,這個疑問先且保留。


    「哼哼,你似乎不知道呢。我就大發慈悲的告訴你吧。我心腸好吧?」


    說實話,卓巳對此當真毫無興趣,不過也深知不聽啟太講的話,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那無力把持的傾訴欲,正是那惹人生厭的自我彰顯欲的寫照。


    「……好吧。我知道了。我聽。於是,那個奇怪的老爺爺是什麽?有多怪?如果你自曝那其實是你家爺爺的話,我會非常開心的」


    「我不開心!」


    「那我就更開心了。好了,繼續吧」


    「咦?啊、啊啊……喔。嘛,我也是道聽途書,具體的不太清楚哦。據說那個老爺爺玩cosy到處亂逛」


    「穿的是女仆裝麽?」


    「咋可能啊。應該像這樣,gentlemen!的感覺吧」


    men是複數形式,不過嫌麻煩就沒吐槽。


    「具體上呢?」


    「穿著無袖長外套和圓頂禮帽,似乎還戴著單片眼鏡。雖然是外國人,但國語說得特別溜,初中部還有女孩被他搭過腔。我聽小優說的,也和你說過麽?」


    「沒說過。那個呆腦瓜,就算了解到什麽事情,在和我說話的時候也基本忘掉了」


    葉乃宮學園的初中部在籍的妹妹,雖然很喜歡趕時髦但,但基本是三分鍾熱度,所以才讓人傷腦筋。


    「——不過,的確很異想天開呢。於是,其他顯著的特征呢?」


    「沒了。就這麽多」


    「既然這樣,那不過就是個服裝奇葩的可憐老頭吧。別管他算了」


    cosy一定是他晚年唯一的樂趣。雖然希望他能分分時間地點場合,但既然沒有鬧出什麽亂子,就不足以成為談資。隻是卓巳不禁心想,又是外國人啊。


    「哇~,超冷淡。你這家夥真不來勁啊」


    「陪你聊這種沒營養的話題我已經夠盡本分了。好了,馬上就要打鈴了」


    「噢。——啊,對了。放學後要不要隨便逛逛?去遊戲中心吧」


    還是饒了我。——卓巳心想。隻是和啟太隨便逛逛倒無所謂,但遊戲中心可不是個好地方。要是去了那種滿是機械的場所,卓巳搞不好會暈倒。


    「……不去打台球麽?要不去打壁球」


    你還真喜歡不帶電的遊戲呢。——說罷,啟太回到自己的座位。也就表示ok了。啟太似乎沒有察覺到卓巳隻能玩模擬遊戲的心情。這也難怪,畢竟卓巳沒有對任何


    人提及原因。如果說出來的話,自己一定會被懷疑腦袋有問題。


    卓巳歎了口氣,在桌肚裏摸索。第六節課是古文。坦白說,這是他不擅長的科目,但也是今天最後一堂課。一想到這裏,卓巳便覺得輕鬆起來。總之眼不見,心不煩,幹脆睡過去的了。卓巳不想再鬱悶下去了。


    他找到古文書,若無其事的抽出來。


    「——!」


    課本上有什麽東西。


    不,是感覺到似乎有什麽東西。弄不明白。畢竟隻有一眨眼的功夫。不過,似乎看到有某種微小的生物從課本的封麵上飛快轉移,逃進了桌肚子。


    是蟲子麽?不過感覺尺寸又太大了。大概有拇指那麽大。而且,形狀感覺也不像蟲子。


    對呀。剛才那,與其說像蟲子,不如——


    「……怎麽會。不可能的吧」


    卓巳打消愚蠢的思考,彎下腰在桌肚裏子尋找。試著將裏麵的東西全都拿出來後,又把空空如也的桌子裏麵不留死角的檢查了一遍,果不其然,沒有發現什麽異常。奇怪的生物根本不存在。果然是眼花了。


    卓巳放下心來,同時五味雜陳。最近,這類的幻覺很多。繼持續不斷的幻聽之後又出現了幻視,最終連自己的感覺都變得不能相信了。


    而且就在不久前,還目擊到了女孩背上長出了『奇妙的東西』。雖然當時很驚訝,但最後還是把它當成了錯覺。品嚐到的那段超塵脫俗的時光,恍如離奇的幻想,無法聯想到其他東西。


    ——我認定你了。


    那樣的一句話在腦海中重現,卓巳不知不覺地用手指輕觸嘴唇,不由自主地臉紅起來。他連忙看看周圍,幸好沒人察覺到自己剛才的舉動。


    受不了,這究竟怎麽了。又不是思春期的女生。


    盡管從年齡層麵上無法否認,可卓巳果然覺得,這不是自己的風格。總覺得在各種事情上都在空忙活。


    放學後,卓巳按照預定和啟太上了街。


    在學校附近的拉麵店輕輕鬆鬆地填飽肚子之後,又一路閑聊去往車站附近的鬧市區。隨著喧囂的逼近,卓巳立刻開始厭倦。


    這座從市中心乘電車出發不到一小時便能達到市內任何地方的羽羽根市,是麵朝太平洋,較為廣闊的沿海都市。擁有氣派的港灣設施,填築地上也正在進行新經濟圈建設之稱的某項大規模工程。企業來往同樣目不暇接,一來到商業街,便會得到櫛比鱗次的高樓群充滿威懾的歡迎。大概半年以前,某會社放飛了宣傳用的飛艇,甚至在學校中掀起了一些話題。總而言之,羽羽根市就是發展的如此蓬勃。


    以前明明還是遍地農田,然而曆經了這幾年,感覺目睹閑適風景的機會已急遽減少。卓巳身為地道的羽羽根人,對此感到一抹寂寥。


    卓巳一本正經地做著毫無意義的思考,走入了建在離大街不算近的雜居公寓。這裏的二樓有台球店,但鮮少人知道。是個不錯的好去處。所以狹窄的店內空蕩蕩的。


    「呼呼……今天贏的一定是我!我要打敗你,卓巳!」


    不知來勢洶洶的啟太是不是進行過秘密特訓,事實上相較以前的確善戰不少。


    然而,最終獲勝的依舊是卓巳。不是卓巳自誇,他打台球確實很拿手。雖然不如媽媽直授的將棋那麽厲害,但絕非隨隨便便的挑戰就能擊敗的半吊子技術。


    不過,從實力差距來考慮,卓巳應該贏得更無懸念才對。讓對決出乎意料地陷入險境的,不是別的,正是對決中在視野中晃來晃去的『影子』。


    卓巳明白那不是蟲子,數量也隻有一兩個,算不上混亂。


    雖然在啟太麵前故作平靜,內心卻依然接近恐慌。


    不妙。症狀在惡化。幻覺看起來竟然如此逼真,保不準已經病入膏肓了。不,自己眼中的,真的是幻覺麽?話說回來,細節太過真實了。『那些家夥』究竟是什麽?


    「啊~,可惡。怎麽都贏不了啊」


    啟太對汗毛倒豎的卓巳不加理會,一邊收拾球杆一邊輕浮地說道。


    「好嘞,讓我一雪前恥!下麵去運動中心,打壁球吧」


    「……算了。我有點不舒服……回去了」


    「咦,真的麽?——啊,這麽一說,看你臉色確實很差啊,要不要緊?」


    啟太滿不在乎地擔心卓巳,卓巳回以生澀的笑容。僅是如此,卓巳已經竭盡全力了。在收銀台付了兩小時的費用後,二話不說離開了店。剛一走出雜居公寓回到大路上,街上的喧囂便瞬間襲來。視野的一端依舊有無數的影子不時閃現,令身體狀況以幾何級數的速度開始逐漸惡化。看到卓巳這個樣子,就算啟太表情也變得嚴肅,少有的獻上關懷,想將卓巳送到家。不過,卓巳堅持拒絕了啟太的提議。情況不能言明,隻能拒絕他的好意。


    「……真的沒問題麽?」


    「沒問題的,別擔心。我想是感冒了」


    留下仿佛支離破碎的語言,就這樣道別了。卓巳態度冷淡,隻因他已經沒有餘力去照顧啟太的感受。回過頭去,隻見啟太一邊納悶一邊遠去。


    在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視野中時,卓巳總算解除了身體的緊張。


    突然間,天旋地轉,脫力感仿佛帶走了腳下的落足之地,膝蓋以下幾欲崩落,隻得以手扶壁勉強站定。


    好想吐。眼睛好暈。腳下也空蕩蕩的。


    即便如此,卓巳依舊擠出力氣向前邁進。他想盡快去往安靜的地方。他覺得這樣一來,在視野邊緣匆忙亂竄的氣息也會消失。


    在路上來往穿行的行人攜帶的手機、遊戲掌機、ipod的電子音讓卓巳產生無法忍受的不悅。明明是極其細微的聲音,在卓巳耳中卻不明原因地留下了深刻的痕跡。走過遊戲中心前麵時情況最為惡劣。群聚的箱體發出巨大的聲響,讓腦袋產生一陣陣鈍痛。換做平時,這樣也並不足以令他的身體支撐不住,然而今天卻是個災難日。


    然後,來勢洶洶的『螺絲的悲鳴』要開始了。


    唧唧、唧唧,定式的幻聽。螺絲們溝槽相互磨損的悲鳴齊唱。


    五天前,本以為確實聽到的,那個悅耳的聲音——螺絲嚴絲合縫地擰上的清脆聲音,果然是錯覺。愁苦揮之不去,卓巳終於不顧眾人目光,開始咒罵。


    「…………可惡」


    遑論車輛,卓巳甚至無力應付任何機械。


    理由就是,卓巳覺得所有機械都很粗糙。


    更準確的說,是覺得惡心。為什麽要做成那種無益的形態?這樣的結構真的有效率麽?是不是有更加合適的設計呢?——就如同看到契合齟齬的拚圖一樣,總是令卓巳心煩意亂。『螺絲的悲鳴』也必定是對機械的懷疑愈演愈烈所致。


    這是個麻煩的體質。在當今時代,無處不充斥著機械。


    卓巳討厭在耳邊躁動的『螺絲的悲鳴』,所以很少使用手機,不看電視,不用電腦,小心翼翼地維係著這樣的生活。


    卓巳無法確定這個體質是從何時開始發作的。等注意到時,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了。可是,促成這種結果的原因,自己大致上能夠預想到。


    那無疑與小時候的一段經曆密不可分。


    那是一段想起來就覺得心煩的討厭記憶。


    卓巳如夢遊一般搖搖晃晃的走在路上。意識逐漸朦朧,縱然途中撞到了某人的肩膀也無力做出任何表示。可是,麻煩來了。


    「好痛啊——喂,等我慢著!」


    叫罵將卓巳的意識拖回現實。卓巳轉過頭去,注視著發出聲音的人。對方看上去似乎是個性情暴躁的家夥。染過頭發,全身上下滿是飾品,穿便服的三個男人,狠狠地瞪向卓巳。想必是撞上他們其中


    的某人了。


    「……不好意思。我在發呆,是我不好」


    自己也知道道歉的聲音毫無起伏,缺乏誠意。可是,不曾想會遭到對方痛罵,俄然間拳腳相加。


    本來走起路就搖搖晃晃,又挨上了這麽一下,卓巳難看地坐倒在地。


    這貨真叫人火大,拿了錢走人好了——放出短路般的台詞,男人們逼近過來。


    卓巳打算起身逃跑,然而對方沒有給他這樣的機會,抓住了他製服的衣領。就這樣,卓巳被一路拖進了胡同裏。大白天裏,明明有學生即將被人施暴,卻無人來救。所有人都埋頭著,害怕招惹麻煩。


    隨著城鎮的發展,不安要素也相應膨脹。人們對漸漸滋潤的生活食髓知味,縱然近在咫尺,又何嚐不是漠然處之。心靈貧瘠所造成的問題可大可小,然而凡事都過猶不及。


    還是原來的羽羽根市好啊——卓巳事不關己一般,如此心想。


    「喂,違逆長者就要受罰」


    卓巳挨著拳打腳踢,被施以單純的暴力。單方麵的,而且是三人合夥。


    卓巳非常討厭打架,但矛盾的是,他擅長打架。因為他視線銳利,經常被人纏上。所以要換做平時,要揍回去根本沒什麽大不了。可是,現在的時機太不湊巧了。就算沒有暴力加身,身體狀況已經非常糟糕,手腳無力。實在太遜了,明知不可為而欲為之。


    所以,卓巳在挨揍的這段時間裏,一門心思地想著快樂的事,等待暴風雨過去。


    回想起來,滿腦子全都是那個女孩的事情。


    接著,就是愚不可及的諺語紛紛羅列。世上沒有後悔藥。事後諸葛亮。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鬧夠了沒有。就那麽喜歡數落自己的不是麽?


    事情正是如此,卓巳對此心知肚明。可是,這樣的思維不是自己的作風。將區區的男女邂逅認作是『真正的奇跡』,想必是不值一提的自尊心在作祟。內心明明對此懊惱不已,卻又依依不舍。


    為什麽那個時候,沒有問她手機號碼呢?


    不,至少,為什麽沒有問她名字呢?


    卓巳越是思考,越是陷入失敗的泥沼。要是她逃跑的時候,立刻追上去就好了。在這個地廣人密的城市裏,不知能否在茫茫人海中再見到她。


    「搞什麽啊。居然這麽結實,你是沙包麽」


    一名男人粗暴地放出話,照著匍匐在地的卓巳腦袋一腳踢飛。


    既然想排解憂鬱,就去演習場啊——卓巳聊表反抗,想在無所謂的地方指摘對方。不過,還是放棄了。如果繼續增加臉上淤青的話,也不好對家人和老師交代。


    唧唧、唧唧,『螺絲的悲鳴』一如既往的持續著。


    噶叩、噶叩、某種氣息,不思悔改地在視野的一角蠢蠢欲動。


    這些家夥,究竟要幹嘛啊。


    卓巳呆呆地,隻移動眼睛。至今為止一直有意識地避開視線的小影子們,第一次和卓巳對上視線。


    隨後,不可思議的影子們一齊彎下腰。整齊劃一的動作,宛如迎接國王陛下大駕光臨一般。然後影子們,眼眶濕潤地問道


    ——可以懲罰麽?


    此時,卓巳的確聽到了聲音。


    ——可以懲罰這些無禮之徒麽?


    幻聽於此刻達到極致。


    卓巳知道這是幻覺,所以沒有深思的必要,二話不說頷首示意。


    「可以哦」


    下一瞬間,嘈雜的『螺絲的悲鳴』停止了,取而代之,迸發出人的悲鳴。


    卓巳蘧然清醒,抬起垂下的臉。


    日常生活中能聽到悲鳴的機會並不多,遑論幾欲撕裂喉嚨的慘叫了。卓巳好奇地尋找這罕有之事的所在。


    不過,他瞬間就找到了。發出慘叫的,是對卓巳暴力相加的那三個男人。


    「!?」


    卓巳自己也慘叫起來。展現在眼前的情景,正是如此程度的怪異。


    施暴的男人們如今和卓巳一樣倒在地上,一邊抓撓身體一邊翻滾。裸露的皮膚到處淌著血。他們的舉動就好像被什麽緊緊咬住一般,不過他們似乎都沒明白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


    男人們什麽也看不到。


    卓巳感到一股強烈的惡寒竄上的背脊,不由轉過頭去。


    看不到……?竟然、看不到?怎麽可能存在如此荒唐的事情?


    卓巳的肉眼,準確地捕捉到了。成百上千大拇指大小的一群影子結成一夥衝了上去,聚集、壓在男人們身上。


    感覺如同在鋼筋水泥的密林中,突然遭遇軍隊蟻的大規模遷徙一般。亦或是,莫名其妙誤闖小人國的可悲旅人,格列佛的心情。(注:格列佛出自《格列佛遊記》,有興趣請自查)


    對,沒錯。


    就是小人。


    現在在卓巳眼前發威的,正是一群身高隻有五公分的小小人偶。它們便是今天一整天令卓巳煩躁不堪的幻覺的真身。


    它們是讓人感受不到絲毫生機的,二頭身的拚裝小人。大家都戴著安全帽。造型可用粗糙一言以敝,顏色隻有點和線來表現,給人一種圖省事的感覺。


    不管怎麽看,它們都是非現實的存在。如果在漫畫中出現,說不定會笑出聲來。


    然而,在看到這些猶如開玩笑的生物激動地揮舞工具,將三名男人弄得渾身是血的光景之後,終歸笑不出來了。


    男人們如今化作了絢麗的肉團子,已經很難找到他們身上哪裏沒有被小人附著。即便如此,他們依舊激烈的抽動身體,痛得嚎啕大哭。這樣的結果,不知該誇獎男人們的生命力頑強,還是單純要怪小人們的無力了。


    「救、救救我……救救我……」


    男人們用被堵住而含混不清聲音向卓巳求救。


    感覺真不錯——要說自己沒有這樣的感想,當然是在說謊。可是,小人們隨後采取的行動,已經超出了卓巳的容忍範疇。


    或許是對於無法了結對方感到急躁,幾隻小人爬上求饒的男人的臉,用力拉扯睫毛和眼皮,強行打開眼睛。然後,手持鶴嘴鍬的小人奮力揮下武器,鍬尖直指男人充血的眼球——


    「住手!」


    卓巳忍不住出聲製止。小人們齊刷刷地停下動作,就好像做壞事被發現的小孩子一樣耷拉著肩膀。險些失明的男人,依舊不明就裏的,一直護著臉。


    「開什麽玩笑!什麽懲罰!我想要的不是這種事!」


    這樣的發言十分卑鄙。卓巳不知為何能夠明白,小人們沒有惡意,隻是對卓巳所懷的敵意做出反應,忠實地遵從命令而已。即便如此,做得還是太過火了。


    不知是不是察覺到了卓巳強烈的憤怒,小人們放開了三名男人,隨即以敏捷的動作,肉眼無法反應的速度四散消失無蹤。胡同裏瞬間重拾寧靜。


    之後剩下的,隻有深陷混亂漩渦的卓巳,以及下場悲慘的男人們。


    他們三人看樣子沒有受到攸關性命的重傷。不過,身體各處都有出血,哽咽著蜷縮身體,無法動彈。由於完全無法推測降臨在自己身上的災難究竟是什麽,會翻滾身體也無可厚非。


    總之,不是能夠置之不理的狀態。說實話,卓巳自己也快撐不住了。無論肉體層麵還是精神層麵全都消磨殆盡,實不相瞞,他恨不得馬上離開這裏。即便如此,他還是自我克製掏出手機,用顫抖的手指按下了壹壹九。


    不對,是曾打算這麽做,但沒能實現。


    「——停手吧,少年」


    背後傳來聲音。那是一個略微沙啞,卻十分洪亮的聲音。


    轉過身去,隻見黑暗之中,不知何時佇立著一個人。


    那是一名初老的男性白人。他擁有不


    負魁梧一詞的體格,與年齡不相稱的容貌,一襲無袖長外套披在壯碩的肩膀上。頭上戴著圓頂禮帽,戴著單片眼鏡,嘴上含著煙鬥。這是最近聽說過的,弄錯時代的打扮。


    『cospaly的怪爺爺』——啟太講過的傳聞,而其中的主人公就在這裏。


    老人露出柔和的笑容,如同教育僵住的卓巳一般,開口講到


    「他們是自作自受。你不需要可憐他們,這種程度傷勢本就不必叫救護車。比起這種事,你是不是更應該注意會被警察詢問的情況呢?」


    的確如此——卓巳由吃驚轉為接受。流血事件已經釀成,若是叫救護車,首先警察也會趕到。而且卓巳沒有能夠將這幅慘狀的前因後果解釋清楚的信心。


    「運氣不好的話,你會遭到懷疑哦?不,結果無疑會是如此」


    「……你,看到了麽」


    卓巳從老人的話鋒中聽出玄機,灌入雙重含義地提問。換而言之,就是問他對這一幕是否隻是袖手旁觀,也是在問是不是看到了小人。


    「從頭至尾」


    結果老人文雅大方地頷首,愉快地抽了口煙吐出煙霧。


    「讓我見識了非常有趣的稀罕之物哦。你的<it>是獨一無二的呢」


    「<it>?」


    「是指你使役的那群小人。如果覺得難懂,稱之為『妖精』也無妨,不過會在很多方麵產生混淆。為避免冒犯尊貴之人,還是應該稱之為『難以名狀的不可思議之物』——<it>吧」


    冷冽的呼嘯之後,老人若無其事的上前一步。卓巳被他的氣勢壓迫,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


    這位老人突然出現。


    而且這位神秘人物能夠對方才發生的怪異現象,悉數進行說明。


    「……你,都知道什麽?」


    「該提問的是我才對呢,少年。為何你什麽都不知道?」


    卓巳覺得莫名其妙,不由皺起眉頭。老人對此不加理會,接著講到


    「觀察你剛才一連串的言行,讓人覺得你對諸多事項一無所知。這是怎麽回事?」


    「我就是不知道,有什麽不行麽?」


    「沒什麽不行。不過,我無法理解。假使是『妖精使』,而且還是被選為亞特雷亞家千金的<比翼騎士>的光榮人類,一無所知實在有些古怪」


    「……你不是有意讓我混亂的吧」


    「當然不會。隻是,想要確認一下罷了」


    他似乎是刻意使用專用術語來試探卓巳的反應。<it>、妖精使、亞特雷亞家、<比翼騎士>。但是,卓巳對這些單詞毫無印象。


    「嗯?看你這樣子,真的是什麽都不知道呢?」


    老人縷著胡須,緩緩縮短距離。而老人接近多少,卓巳便後退多遠。理性在告訴卓巳,應該立刻逃走。雖然知道老人精通諸多事情,然而從容不迫的語言交流讓他察覺到了對方的危險。


    「我追逐『妖精之環』至此,不料驚喜連連。那個野丫頭公主偏偏選定了<比翼騎士>這件事叫人吃驚,而選定的對象是東洋的孩童這件事,更讓人吃驚。最令人吃驚的是,身為當事者的你竟然是懵懂的外行人。這樣也算是故事中的騎士麽?」


    「…………」


    「無法回答、麽。——非常遺憾。我也為你心痛哦,少年」


    此時,老人的語氣突然改變。


    「赫爾曼」


    「誒?」


    「赫爾曼·雷尼德。這是我的名字。也是你最後聽到的名字」


    老人——赫爾曼始終麵帶笑容,然而如今釋放著危險的氣息,步步逼近。卓巳不明就裏,思維無法跟上接踵而至的異常事態。


    「不得不奪走一無所知的年輕人的生命,實在令人悲傷,實在教人心痛」


    「什……等等!你怎麽擅自決定……!」


    「抱歉,恕我無法停手。雖然對你沒有恨意,但你的身份是我等的眼中釘」


    赫爾曼輕描淡寫地舉起一隻手。接著,放出極為直白的台詞。


    「事情就是這樣。對不住了,去死吧」


    隨後,強烈的衝擊襲向卓巳。


    〇


    在少女到達現場的時候,兩位當事人才離開不久。


    「沒趕上麽……!」


    少女咋舌,衝向伏倒在胡同中的三個人影。一眼便能分辨男人們是被害者,傷得非常厲害。渾身是血喪失意識,但性命無憂。


    接著,少女從懷中取出用花楸的枝製成的短鞭,在血跡斑駁的地麵和兩側汙濁的建築牆壁上抽打了幾下。而後轉眼間,周圍浮現出無數的幾何學圖案。圖案看上去是一個個微小的圓環狀紋章,通體發著淡淡的光。這是稱作妖精之環的,<it>的足跡。


    看到數量非比尋常,少女不由咬住下唇。看來擁有著十分特殊的<it>。而且還存在著不同與這些的,獨具匠心的大號妖精之環。


    「麥卡爾平的家紋……糟糕了呢。難道是赫爾曼?」


    明白這裏發生過戰鬥,少女先且用手機進行了聯係。對方立刻就接了。


    「——找到了。嗯,對。你中意的人。你說應該還沒有走遠,這就去追……哈!?不行,絕對不行!你接下來別動!」


    少女明知有失體麵卻依舊大聲通話,再次走到大路上。雖然留下受害者離去有些於心不忍,但事態刻不容緩。叫來救護車就沒問題了吧。


    「我是路癡,真是對不住了!因為在追妖精之環,不管怎麽說也不會迷……迷路!?這是哪兒啊!?隻顧著和你說話結果……咦?啊,嗯……對啊。就是這樣。已經發現<it>了。明明隻過了五天就上手了,進階速度超乎想象啊」


    少女鑽過人潮,快步前進,不知不覺衝了起來。大大小小的妖精之環如同在邀請少女衝出道路,直指鬧市區之外。一方在追逐,另一方在逃跑。


    「你的眼光的確很準。不過,不可以因此得意忘形哦?」


    那我掛了——說完,少女掛斷了手機。與此同時,仿佛這個時機已經瞄準好了一般,向上噴出誇張的水柱。位置在距此一百米前方的大街上。


    街上噴出水柱——這是不多見的情景。不知是哪裏的供水管道破裂了,但就算是任何一方的<it>的傑作,也不會有人會察覺到異樣。


    情況正是如此。少女歎了口氣,開始貨真價實的疾跑。終點似乎近在眼前。


    〇


    搞不懂。一切都搞不懂。


    為什麽自己要遭這種罪?


    「咕——」


    被吹飛,掉在地上打滾,被隨意玩弄。可是卓巳這一次,硬是將湧上的疑念和劇痛按捺下來,一門心思地拚命奔跑。


    背後是追捕者的身影。自稱赫爾曼的老紳士悠然地在半空中滑行、逼近。


    赫爾曼正以離地十米的浮空狀態進行移動。


    更正確的說,是騎在瀟灑地馳騁在半空中的奇妙生物——不,騎在『怪物』背上。那隻怪物無疑是赫爾曼提到過的<it>。怪物就和如今依舊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將卓巳周圍包圍,一起奔跑的小人們相同,是超常的存在。


    「怎麽了,少年!你已經無路可逃了,稍稍反擊一下吧!」


    赫爾曼提出強人所難的要求。卓巳根本不可能進行反擊。事實上,卓巳和小人們前麵對後方飛來的水炮彈束手無策,隻有被動挨打的份。


    擊出水炮彈的自不待言,正是赫爾曼坐下的<it>。


    它鬃毛亂舞,高亢的蹄聲踏破虛空,是一匹由水構成的馬。


    亮麗的海藍色駿馬,拖著狂濤。


    下半身如兩棲動物被鱗片所覆蓋,尾部還長著鰭。優美


    的身軀不斷地搖曳著,與周圍同樣懸浮著的大量的水半融合。


    與其說水構成了馬的形態,偶然在激流中奔馳的馬或許形容得更為貼切。至少卓巳是這樣的感覺。


    「明明鬧出了這麽大的動靜……為什麽沒有人察覺到啊!?」


    當前仍在鬧市區。當然,人並不多。可是,如此怪異的東西在自己頭上激烈地四處奔跑,卻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目。縱然青白色的馬發出嘶鳴,肆無忌憚地向路麵砸下水塊,人們的駐足也僅維持在轉瞬之間,馬上又如同什麽事也沒發生一般,繼續行走。<it>不隻是無法目視,就連次生現象都無法被人理解,或者說無法被正確意識到。


    「期待旁人的幫助是白費力氣哦,少年」


    騎著水馬的赫爾曼從身後向卓巳用洪亮的語音呼喊


    「<it>是以不同於這個世界的法則驅動的。常人慢說目視,甚至無法認知<it>的『惡作劇』。既便與思考、記憶、認知存在齟齬,常人依舊會按照自己所依賴的常識進行複寫,擅自使邏輯契合。很方便吧?」


    惡作劇——又出現了新的詞匯。不知是不是察覺到了卓巳的疑問,赫爾曼進行補充


    「妖精的搗蛋,過火的惡劣玩笑之意。所指<it>具備的特殊能力。比方說我的<it>——<泛濫的狂駒>的惡作劇,就是稍有些華麗的水藝」


    就像這樣——伴隨這句話,卓巳背後的地麵突然爆炸。不,是從下方噴發出無法抵抗的大量水柱,將柏油路麵粉碎了。


    高聳的水流之壁立刻下繞,直指逃跑的卓巳撲倒。


    「什——!?」


    無路可逃,也沒有逃跑的餘力。卓巳和小人們被頭上傾瀉而下的大瀑布所吞沒,束手無策地被衝走。如同局部發生的海嘯一般,無辜行人被卷了進去,不分彼此地被激流帶走。


    不可理喻。怎麽可以這麽胡來。


    如果這是一場夢,真希望能快點醒來。卓巳在內心哀求,但這是現實,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被水勢掀飛的卓巳被直接拍向了車道。全身骨頭咯吱作響,眼睛裏麵灑滿金星。承受這樣的衝擊,就算昏過去也不足為奇。


    「你、這……見鬼!」


    即便如此,看到遭受剛才攻擊的餘波而倒在四周的無辜群眾後,卓巳依舊向身體灌注力量,立刻站了起來。


    或許該說是不幸中的萬幸,水流讓卓巳拉開了一些距離。總而言之,依舊必須與窮追不舍的赫爾曼拉開距離。如此一來,從結果上應該就能避免波及其他人了。當然,不論懷著怎樣的想法,自己的生命都是最重要的。


    「……不明白……為什麽我,非得遭……這種罪,不可……?」


    卓巳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抱怨。自己實在被逼的太緊,思考不自覺地流露出來。


    事實上,卓巳對現在的一切一無所知。不知道那些和自己一樣,像落湯雞一樣在腳下飛奔的小人是什麽東西,也不知道那個名叫赫爾曼的,似乎知曉一切的老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至於要至自己於死地的理由,感覺根本不存在於這個世界。自己沒有對老人進行過不當對待的記憶。


    就算腦袋做著沒有結果的思考。腳還是不能停。


    不久衝出鬧市區後,卓巳逃進了附近的公園。這是個已經決定要拆除的冷清公園。其規模和人氣同港灣附近的海濱公園無法比較,今天也不見任何人使用這裏。


    卓巳藏進人工樹林中,調整呼吸。太陽早已偏斜,天空被染成暗紅色。忽然向下一看,隻見裸露的地麵上,小人們正匍匐在周圍探查情況,就好像斥候一樣。話說回來,感覺他們的數量在極端的減少,其他的個體都去哪兒了?果然是難解的存在。


    沒過多久,赫爾曼在公園的門口現身了。


    「追逐劇終於要落幕了,少年!出來!」


    巨大的聲音響徹四周。卓巳能夠預見,就算死不出去,自己也要不了多久便會被發現。既然沒有救兵,再如何爭取時間都是枉然。


    結果,生路隻有一條。


    自己來保護自己。卓巳除了靠自己擊退赫爾曼之外,沒有退路。


    可是對於新手來說,這個難度實在難比登天。赫爾曼操縱的<泛濫的狂駒>——那個名為<it>的存在,不是擅長打架就能對付得了的。要說<it>,卓巳也有,但小人根本派不上用場。在水炮彈麵前,它們不堪一擊,隻能束手無策地被衝走。


    能夠相信的,果然隻有自己。希望手裏有什麽武器。


    ——武器,對麽?


    幻聽又來了。盡管覺得煩人,卓巳還是與小人們對上了視線。


    ——武器,需要麽?


    啊,沒錯。我需要。最好是飛行道具。可是,這裏沒有吧?


    ——製造。


    沒有的話就給我閉嘴…………咦?


    ——製造。我們很擅長製造。隻要擰上螺絲就可以了。


    小人們用濕潤的眼睛央求地仰視著卓巳,就和減少時一樣,數量突然增加。


    雖然數量不及在胡同裏襲擊男人們的時候,但搞不好也達到了五位數,五彩繽紛小人群如同在腳下鋪開了一張前衛藝術的地毯。


    ——螺絲。擰上。很多很多的螺絲,擰上。


    ——製造。我們很擅長製造。我們不是派不上用場。


    小人們宣告道,立刻戲劇性地開展活動。


    這幅情景,感覺就像在看建築的建設過程的百倍速錄像。


    好快。總之就是好快。小人們悄無聲息地四下散開,晃過神來,在下一刻紛紛帶回了為數龐大的樹枝、碎石、輪胎、曾用作某種機械的零件,這些隻能認定是垃圾,不作他想的東西。它們利用數量優勢,時而排成隊接力搬運物件。然後小人們以非常厲害的勢頭,將不知從哪兒找到的那些東西組裝起來。


    它們雖說要擰螺絲,實際卻並非如此。沒有釘子,沒有膠水,沒有用繩子來捆綁,也沒有用膠帶來固定,隻是組裝起來。選擇出奇跡般凹凸剛好契合的形狀,就像製造原始的塑料模型一樣組裝起來。


    實際上,整個過程不足十秒鍾。


    在完成的同時,哢鈴——傳來螺絲擰上的清脆聲音。


    現在,卓巳手中的這個道具明明沒有使用一顆螺絲,但的的確確地發出了數不盡的大量螺絲,分毫不差地一齊擰緊的聲音。


    從形狀上說,這是一支弩。


    但投射的不是弩矢,而是碎石。所以,或許該稱之為小型投石器。


    不過,大致的形狀果然是一支弩。t字形的骨架,繃得緊緊的弦。而且不是射一次就要重新裝彈的類型,裝配在本體上盒狀物似乎能將彈藥一並裝填完畢。而且沒有扳機,取而代之,包著布的手柄的正前方設置這一個操縱杆。這個設計,似乎旋轉這個杆,石頭就會依次發射。


    在蹲坐的卓巳身旁,擺放著精心加工過的碎石子彈。子彈一個個有橡皮擦大小,全都磨成了橢圓形。


    「這是……什麽?」


    卓巳有些失常。材料基本都是木頭和石頭,究竟靠著怎樣的技術才能做出工藝如此精湛的道具?明明過程從頭到尾看得滴水不漏,但完全產生不出現實的感覺。技藝太過精湛,這不是神技,已經到達了魔技的領域。這已經是出色的歐帕茲了。(注:歐帕茲指的是由古老底層中所掘出的,如動植物化石般的人造物品。做工甚為精湛)


    ——請用吧。


    小人們說道,自豪地挺起胸膛,臉上開心地泛起紅潮。


    ——請用吧。hee haw。


    它們樣子太過滑稽,令卓巳忘卻了畏懼。卓巳迅速伸手,為弩裝


    填彈藥。在裝滿十一發彈藥之後,從樹叢背後瞄準赫爾曼。


    雖然對出其不意的襲擊有些抵觸,但現在由不得他顧及這些。


    「打中吧……!」


    卓巳祈禱著,回轉操縱杆。


    隨後,出乎意料的衝擊讓卓巳踩了個空,險些翻倒。


    哈?——卓巳發出脫線的聲音,連第二發彈藥都忘記射出。強烈的手感,完全不像弩的後坐力。不,卓巳沒有思考的餘裕——


    「呶!?」


    赫爾曼即刻扭動身體,彈藥緊貼著穿過他身旁,命中了公園門口的石牆。


    轟!的一聲,如同被鐵球砸中一般迸發轟鳴。碎石彈化作粉末,不知為何,石牆的一部分也跟著轟然倒塌。


    「…………」


    卓巳無言地看著石牆。赫爾曼也啞然地凝視著破壞的痕跡。水泥製的石牆上,被開出了一個足足能穿過一個人的大洞。


    這是在渾然不覺之間,被車撞過的吧。——卓巳甚至產生了這樣的想法。不,這怎麽可能。不對,這不可能。他知道,這隻是在逃避現實。


    「……那件凶惡的武器是怎麽回事?」


    「我、我哪兒知道!」


    聽到赫爾曼的提問,卓巳連自己的立場都拋在腦後,吼了回去。事實上,最吃驚的是卓巳本人。


    「要預先攜帶,是不可能的吧?要藏起來,體積也太過龐大。既然如此——是製造出來的麽?就在剛才,由你的<it>麽」


    赫爾曼頗有興趣的望著卓巳手中的弩,不久開懷一笑


    「哈哈,真是太獨特了呢!那就是你的<it>的惡作劇麽!」


    「這是,惡作劇……?」


    「嗯,正是。妖精的搗蛋,就是這麽荒唐無稽吧?」


    這倒像個噱頭。生死攸關的噱頭。實在笑不出來。


    「方才在目睹那些小人襲擊三位年輕人的時候,感覺竟然如此費事,讓我有些失望,不過——原來如此。是方向性弄錯了呢」


    「方向性?」


    「<it>是操縱它們的妖精使自我印象的寫照。你並不願意傷人。所以,<it>也不擅長直接傷人。不是對人而是對物,破壞物件。不對,是分解,繼而重新製造。這無疑就是你的<it>的惡作劇」


    赫爾曼濤濤不絕的說著,攤開雙手,指向被粉碎的石牆。


    「而且竟有如此威力。看上去,這件武器並沒有使用什麽了不起的材料。但是,你的<it>似乎能將材料的潛能完全的引發出來,讓單純的理想值轉換為現實。啊,實在太獨特了。名字已經定下來了麽?」


    「……哈?名字?」


    出乎意料的問題,令卓巳目瞪口呆。赫爾曼天經地義一般點點頭。


    「沒錯,名字。名字很重要哦。至少我對名字很講究。<it>本來就是對曖昧之物的通稱。至少想給它起一個固有的名字,使它得以明確」


    是麽——卓巳隨口應付,想了想手中的弩,又留意到赫爾曼坐下的<泛濫的狂駒>。


    這件武器威力太強,不是拿來攻擊人的東西。就算對方要至自己於死地,卓巳也不希望殺死對方。不過,瞄準那匹水馬又如何呢?


    「看你的樣子似乎是沒有決定呢。那麽,我就僭越為它們命名好了。嗯,對了——好,就這麽定了。叫<矮人鬼工職人團(san factory)>如何?」


    螺絲男(san)?確實是與卓巳相稱的名字。不,單從發音上是這個含義,但正確的譯釋並不清楚。這些姑且不論,卓巳下定決心,再次架起弩。


    「白費力氣」


    赫爾曼平靜地給出忠告。卓巳似乎要將這個聲音壓過去一般,僅僅射出一發。


    不過,忠告是正確的。<泛濫的狂駒>猛然嘶鳴,在鬧市區展現過的那個水柱再次從地麵噴發而出。如間歇泉一般從下方擊出的水流阻止了碎石彈,使它軌跡偏移,繼而消失在未知的方向。隨後,滑滑梯的護欄深深地凹陷下去。


    動搖開始侵襲卓巳,卓巳依舊連續射擊。隻要搖動操縱杆,彈藥就會自動上弦,輕鬆放出連射。卓巳已經放棄隻瞄準<泛濫的狂駒>。強烈的反作用力讓他無法順利瞄準,而且他非常清楚,對手本就容不得手下留情。


    可是不論怎麽做,都和赫爾曼所說的一樣,是『白費力氣』。


    「——你犯下了兩個失誤。知道是什麽麽?」


    卓巳沒有回答,也沒辦法回答。他隻是無力地提著彈藥用盡的弩。不費吹灰之力便化解了所有攻擊的赫爾曼,有些掃興似的豎起食指。


    「其一,最初的奇襲沒能成功。那件武器的確很強大,但終歸是隻能直線飛行的單純之物。隻要將威力推算出來,防禦的難度不值一提」


    接著豎起中指。


    「其二,就是你逃進了公園。考慮到你的<it>——『矮人鬼工職人團』的惡作劇,恐怕在街上才能發揮出真正的價值吧。畢竟那邊的金屬製品取之不盡呢」


    赫爾曼說的很對。不用木頭和石頭,而用更加堅固的材料,應該能創造出更為強大的武器。不願連累他人而做出的選擇卻適得其反。


    「……可惡」


    用將棋的話來說就是『將死』了。大概連猴子都明白,此後再要挽回的可能性不及萬分之一。


    「無需消沉。你很擅長戰鬥。明明一無所知,卻展現出了強大的應變能力」


    「……諷刺我?」


    「豈敢豈敢,我是說真的。以我個人的看法,可以判斷你『有考慮一下的價值』」


    有考慮一下的價值?考慮什麽?不等卓巳反問,從<泛濫的狂駒>身體伸出一根水條,像鞭子一樣彎曲,側擊卓巳。


    臉部被狠狠地抽打,卓巳禁不住摔倒在地。赫爾曼若無其事地繼續說道


    「我曾說過,你的身份是我等的眼中釘。但站在我個人的角度,感覺為了這種理由而掐掉嫩芽,未免有些不解風情。最關鍵的原因,是因為你是獨一無二的」


    「你、你嘴上說的……和你的行為不一樣吧……!」


    「哈哈,不管怎樣我都必須將你逼至無法戰鬥的狀態,這一點是不會變的。若是貪心不足而搬石砸腳的話,可就太愚昧了。這個國家有一句話叫做『窮鼠齧貓』對吧?」


    老人的話十分正確。正因為句句在理,才招人討厭。


    「好了——你如何決定呢?如果能配合我的話,此時果然還是放過身為<比翼騎士>的你為上。這樣一來,她也會為稍微消停一點吧」


    赫爾曼吸了口氣。與此同時,再次揮舞水鞭,將卓巳打飛,灌輸自己的想法


    「可教人頭疼的是,這樣在我看來並不愉快。我很苦惱呢,少年」


    「——你哪裏用得著苦惱?」


    第三者的聲音,出其不意的插了進來。


    赫爾曼蘧然轉身。遭受兩次強烈攻擊,意識開始模糊的卓巳也不由抬起臉。視線的前方,似乎有人踩住了似乎被偏開的碎石彈砸歪的攀爬架子的影子。


    一個細長的人影,悄無聲息地佇立在公園裏。


    什麽人……?卓巳感到驚訝,用朦朧的視線凝視著闖入者。


    赫爾曼立刻收起困惑的表情,對新登場的人物會話


    「……這吹的是哪兒陣風,燎·真崎。好久不見了呢。嗯,hee haw」


    「還真是。前些天,那丫頭似乎受你照顧了呢」


    「我被整得好慘呢。話說回來,那時沒能和你見上一麵呢」


    從語氣的音色可以聽出對方是女性。而且似乎和赫爾曼認識。乍看之下,談話很平和,但彼此的話鋒中都不自覺地帶著


    敵意。


    「不過,赫爾曼。希望你注意下喊名字的方式。這可不像你」


    「嗯?」


    「『入鄉隨俗』哦。我的名字是真崎燎。別搞錯了」


    她——真崎燎從遊樂設施的背後緩緩走出來。因為舉止十分成熟,讓人誤以為相當年長,但外表實際看上去,是一名與卓巳年齡相仿的少女。


    長長的黑發,清冽細長的雙眸,還有凜然的立姿,縱然遠遠看去也能知道是位美人。


    可是,用『可愛』評價她會讓人感覺稍微有些遲疑。眼神太過銳利了。如同將同齡的少男少女所擁有的嬌氣和軟弱有意識地舍棄掉一般,給人很難相處的印象。


    由於在女生中算高挑的,身材也出類拔萃。不同於日本人的修長手腳,讓人懷疑是不是混血兒。然後用通俗的話來說,胸前的隆起也有些不尋常。毛衣搭配牛仔褲的打扮十分合身。


    「哈哈。那可失禮了,真崎燎。習慣這個東西,挺難改的呢」


    麵對赫爾曼毫不畏懼的言行,燎吃驚似的鎖緊眉頭。


    「……用得著一句句的都用全名麽?」


    「嗯,用不著。這是我個人出於敬意的表現」


    「這策略真煩人」


    燎留下粗暴的話,若無其事向卓巳縮短距離的身影——倏地,消失了。


    卓巳不由瞪大眼睛。因為這一幕看上去就如同突然消失。可是赫爾曼將燎的身影準確地納入視線中。察覺到他視線的方向,卓巳也連忙仰望上空。


    影子在空中起舞。沒過多久,某個氣息輕輕地落在了卓巳身旁。


    是燎。卓巳吃了片刻才意識,她沒有助跑便越過了赫爾曼的頭頂,一躍跨過了將近十五米的距離。自不待言,這並非常人的跳躍力。


    「!?」


    「用不著那麽驚慌。我是你的同伴哦」


    燎粗魯地如此說道,樣子和幾秒鍾前判若兩人。


    仿佛嚴嚴實實地裹住身體,一襲大衣不知何時穿上了身。下擺長得快要碰到地麵的大衣,是一件到處掛滿鉚釘和金具的漆黑鬥篷。再加上形狀前衛的尖帽子,現在的她儼然就是一位經受現代風格洗禮的童話中的魔女。她的右手中,握著某種金屬塊。


    「……和想象中的大不一樣呢」


    俯視著被神速變裝驚呆的卓巳,燎有些詫異的低語道


    「那丫頭『確信』的對象,竟然是如此冷淡的家夥……究竟哪裏可愛了?」


    燎仿佛在表達「完全搞不懂」一般搖搖頭。要論冷淡,咱們彼此彼此吧。


    「你,究竟是……?」


    「有話以後再說。應該說給我閉嘴,會讓我分心的」


    明明是自己先開的口,卻厲聲終止對話。燎再次轉向赫爾曼。


    「你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吧,赫爾曼」


    「當然。是想回收那邊的少年吧?」


    赫爾曼動了動下巴,示意還無法起身的卓巳。


    「換句話說,你打算要妨礙我等。好過分啊,竟然妨礙我的個人樂趣」


    「礙事的你們保守派才對吧?」


    「我們意見不同呢。不,是立場不同麽。可是——話雖如此,這麽做還是太過分了呢,真崎燎。能否高抬貴手,成全垂垂老矣的我的好奇心呢?」


    「呼……看你似乎沒搞清楚,那我告訴你好了」


    燎深深地歎了口氣,緩緩地用手掌遮住自己的臉。就好像要念「看不見看不見,嘿!」然後打開雙手一般。然後,在接下來的話脫口而出的同時,雙手嗖地左右橫揮。


    「——你取樂的時候,基本都在給周圍添麻煩」


    手拿開之後,臉不複存在。


    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燎在用手掌遮住臉的轉瞬之間,戴上了麵具。


    那是個南瓜麵具。和萬聖節的象征,將南瓜鏤空做成臉型的那個一模一樣。隻不過,細節潤飾得非常凶惡,營造出某種駭人的感覺。


    燎右手提著的金屬塊,真身也已明了。


    一眼便能看出它的年代久遠,是一盞古舊的提燈。蠟燭燈芯點燃的火光,不是紅色,而是毛骨悚然而又飄忽不定的青色。提燈中封入的是青白色的鬼火,看上去十分詭異。


    「趴下。不然會被拖入死者的沼澤哦」


    假麵下麵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用不著燎來說,不詳的預感已讓卓巳抱緊腦袋縮成一團。而卓巳的這個動作,僅趕在燎伸出提燈的片刻之前。


    瞬間,染上夕色的天空,被塗成深深的藍色。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灼燒皮膚的熱浪。在怒濤席卷的衝擊中,卓巳慘叫起來。


    從提燈中飛出的鬼火,一口氣膨脹起來,化作翻卷的火柱,遑論赫爾曼,就連整個公園的每一寸土地都舔舐殆盡。持續不斷的爆風瞬間讓攀爬架、秋千、單杠,統統化作焦炭,連根拔起。


    蹂躪實際上僅僅持續了數秒,然而破壞十分徹底。


    一時肆虐的鬼火,在燎再次伸出提燈後,一口氣被吸進去,火勢變弱,再次變回渺小的燭火。卓巳此時,感覺聽到了鬼火嘎嘎嘎嘎嘎的笑聲。這些暫且不管,他總算站了起來。


    麵對四周化作灰燼的慘景,卓巳終歸閉上了張開的嘴。沙場以及幾乎消失掉的石牆,作為僅存的點點殘骸,主張著這裏本來是一所公園。


    「哎呀哎呀,威力還是一如既往的驚人呢」


    從騰起的濛濛濃煙,傳來一個從容不迫的聲音。


    赫爾曼如同天經地義一般依舊健在。隻見<泛濫的狂駒>發生了顯著的變化。它化作四處張開的好幾重水幕,似乎以此作為障壁保護主人。


    「……能夠得到你的誇獎不勝榮幸」


    毫發無損還真敢說——燎的嘴唇微微動起來。麵具已經消失了。


    「不必自謙。不過,你那<喜愛糖果的誘火>果然有些欠缺品位呢。雖然單純即強大,但缺乏相應程度的趣味」


    「天性使然啊。我就是個無聊的女人,真是對不起呢」


    「關於這一點,那位少年的<it>很有意思哦。非常獨特」


    燎的視線稍稍落在卓巳身上,接著表現出若有所思的舉動,


    「那就退下吧。如果此時放過他,往後或許能成長得更加獨特哦」


    「謔?有何根據?」


    「因為他被那丫頭授吻不過是在五天之前——其中含義,用不著明說吧?」


    赫爾曼臉色大變。卓巳也驚得肩膀一顫。


    吻。五天前。令人在意的關鍵詞。不如說,能夠猜測道的場景隻有一個。


    「五天前?已經進階第二階位了?……匪夷所思的速度」


    赫爾曼向被排除在話題之外的卓巳投去充滿熱度的視線。


    「越來越讓我感興趣了呢,少年。太有延期的價值了」


    「……你果然在玩呢」


    稍稍想象便能明白。赫爾曼如果真心要殺自己的話,機會有的是。


    「我說過吧?我很痛心。果然天下間沒有事事如意的情況呢」


    這可不是名言呢——赫爾曼歎了口氣,騎上再次變成馬形的<泛濫的狂駒>背上,一口氣衝上天,中途一時停下高聲喊道


    「好吧,少年!你的處置暫且保留!權當是先期投資!」


    先期投資。他究竟對自己懷著怎樣的期待呢。


    「不過,我們馬上還會再會的!待到那時之前,勤加練習<it>的使用方法吧!自主學習所得到的東西,將會成為你們這些年輕人的財富!」


    最後脫下圓頂禮帽簡單的道了聲別,赫爾曼頭也不回的在空中馳騁而去。


    公園重回寂靜。不,周邊分外喧


    鬧。是因為剛才的爆炸聲吧。感覺人正在聚集過來。或許剛才的動靜被當做了燃氣爆炸。


    「總之,還是先離開這裏比較好呢」


    燎也想到了相同的事情,淡然地說道。卓巳也讚成她的意見。


    「……能把所有事情給我解釋一下麽?」


    卓巳回眸今天發生的一切,再瞟一眼腳下的小人們,向站在身旁的少女提問。


    「哎呀,置身此等狀況還不拔腿就跑,令人佩服。你的所有問題我都會回答。不過,當務之急是離開這裏哦。還得去接那丫頭呢」


    「……我說,你剛才一直在說的『那丫頭』,莫非——」


    卓巳放出直搗核心的問題,而就在此時。


    「找到了!」


    第三者插嘴的聲音,依舊來的那麽突然。


    剛以為減少了一個人,結果又多了一個。真是個討厭的怪圈。卓巳內心盼望著不要再出現麻煩的家夥了,一邊粗暴地將視線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去。


    隨後,他不禁屏氣懾息。今天公園的第四位來訪者,讓他目不轉睛。


    「洛洛!?你怎麽在這裏!?」


    在赫爾曼麵前毫不退讓的燎,突然間亂了方寸。如此一來,成熟的印象消失,看上去與年齡完全相應。可是,卓巳的眼中,已經沒有了燎的身影。


    「等太久了,我都膩了」


    「這算哪門子的理由!直到剛才為止,赫爾曼一直都在這裏啊!」


    「真是毫厘之差呢。本想打聲招呼的,可赫爾曼那家夥,還是老樣子性急呢」


    燎無言以對。輕快對答的女孩蹦蹦跳跳地來到卓巳麵前。長裙猶如鮮嫩的花朵綻開。


    她蹲下來,與卓巳視線相接,露出耀眼的笑容,說


    「hee haw? 又見麵了呢,我的騎士」


    然後,極為自然的將唇貼了上去。就如同五天前,在雨幕下的車站裏一樣。


    但稍稍有所不同,此時感受不到她的懼色。


    卓巳已經不想理會任何東西。卓巳懷著或許一輩子再無相見之日覺悟,但在這出乎意料的地方,而且超乎想象的,輕而易舉的再會了。就連感動都被帶到九霄雲外。


    「——所有的相遇都是奇跡。隻不過,奇跡有好壞之分」


    因為是奇跡,兩人的再會是天經地義。因為是奇跡,親吻也是天經地義。女孩悄悄地移開唇,仿佛看透一般說道,透露出微妙的神韻。


    「與你的邂逅,對我來說是最棒的奇跡呢」


    誒嘿嘿。少女害羞地笑起來。燎不忍看到這一幕,垂下通紅的臉。


    卓巳覺得,煩惱的自己簡直就像個傻瓜,一切都變得無關緊要。


    不知是不是心中的牽掛終於落地,與此同時,繃緊的弦也斷掉了。一度鬆開的螺絲,很難再次擰上。力量從身體裏去急遽散去。


    「啊咧?困了麽?」


    「啊……有點累……」


    「讓我給你唱首搖籃曲麽?」


    「睡著了就聽不見了啊」


    「邊睡邊聽咯」


    「你真怪」


    「你也一樣」


    此時,能感到女孩微傾著小小的腦袋。沙沙的聲音從蜂蜜色的發絲間零落。


    「說起來,還沒問過你的名字呢」


    「我也……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數到三就一起說,好麽?」


    「…………嗯」


    「一、二——」


    「玖、堂……卓巳…………」


    「洛洛特·妮恩蒂·亞特雷亞」


    卓巳用即將消失的意識之末感覺到


    ——螺絲,一定再也不會發出悲鳴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The ScrowMan & FairyLolipops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物草純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物草純平並收藏The ScrowMan & FairyLolipops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