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位大人留宿的期間不許過來。長老如此命令她。


    獨裁般的命令惹她不快,不過這十年來她早已體認無法反抗。再說,這麽做其實也樂得輕鬆。對於黑血族群來說,始祖根本等同於人神,她沒生過想見識他們這些家夥的神的念頭。即便對方——事到如今——對於她自己而言也是如同神祗般的存在。


    可是能享受久違的自由也不過僅僅數日。長老的使者出現,告訴她——立刻回去。


    對方想見你。


    真不爽,她可沒絲毫興趣當展示品。她企圖避開使者藏身逃亡。


    她曉得總有一天會被找出來,而且也有覺悟被找到時將受到嚴厲的懲罰——被殺掉就算了。她有堅定的自信,就算直到死的那瞬間她也不會後悔。


    不顧後果的逃亡之旅遠超出她的預測,長達三個月。


    然後過了三個月的某日,一名女子出現在她麵前。


    「你是小莎嗎?」


    這名一身襤褸的旅行裝扮、獠牙藏都不藏而天真微笑的女子,正是卡莎朵拉·吉兒·渥洛克第一次目睹的始祖——『賢者夏娃』。


    一四五五年,英格蘭。


    與法蘭西曆經百年的戰役因奧爾良的聖女登場而終結,再來又是爭奪王位繼承權的紅玫瑰與白玫瑰的戰爭揭幕的時代。


    都已經是四百年前的往事了——


    ***


    太陽沒入山棱之間。


    一片耀眼新綠的森林染上紅霞,在盆地中孤零零開拓的山村大半沉進黃昏。村中最高的教會尖塔受落日光輝照耀,仿佛燃燒般地赤紅。


    這裏是殘留了濃厚中古世紀風味的村莊,老街的盡頭前方隻有一座不知何時起就存在的古城。對多數村人來說,往鄰鎮三天通行一次的公車就是與文明的接點。


    而這小村中還有間唯一的旅館。


    以石造基底與燒磚建造的小旅館後頭有個馬廄,馬廄裏現在綁著兩匹馬——不是村裏的馬,而屬於投宿的旅人。


    「好了,累了吧,多吃點!」


    年紀輕輕而看似個性木訥的少年正在喂食兩匹馬。


    他是旅館老板的兒子,大概很喜歡馬,安撫馬腹的手勢很溫柔。


    「要去城堡嗎?老爸說過,聽說那裏的城主是個怪人,幾乎不露麵,來自遠方的客人卻絡繹不絕。你的主人也是從遠方來的嗎?戰爭還在繼續,真不容易呢。」


    少年對馬聊著,目光飄到遠方。


    戰事是在去年冬天聽到的。好像是非常大的戰爭,鄰鎮的情況也日漸改變。由於這附近地處偏僻而長期免於戰禍,可是接下來的戰爭或許沒辦法了——大人們都臉色陰鬱地談論。


    少年為了轉換心情,對馬笑起來:


    「可是你的主人真是令人大吃一驚!我第一次看到那麽漂亮的人,隻不過在托我照顧馬時對我笑一下而已,看起來就好像天使一樣。」


    回想起當時情景,少年便紅了臉。


    還有其他令少年吃驚的事。那名女子有名年輕男子作伴,好像是東方人,當然也是第一次看到。


    「看起來不像夫妻,說是公主與隨從應該是最恰當的形容。」


    說不定是私奔。女子一定是貴族的千金,要去跟即將前往的城堡城主求助——少年發揮想像力臆測著。


    這時,原本一直很溫順的兩匹馬突然昂首動耳,馬匹的緊張透過撫摸它們的掌心傳來。


    少年急忙安撫馬匹之時,從背後冒出聲音:


    「……有客人嗎?」


    「咦?」


    少年吃了一驚回過頭。明明沒有行走聲,不知什麽時候背後出現兩名男人。


    一對詭異的兩人組。他們穿戴陳舊禮帽與毛料長大衣,雙手收進口袋,大衣衣擺長度幾乎擦地,而且宛如穿出薄暮似地站在眼前。不用說,也都是陌生的男人。


    「客人是兩人一道,金發年輕女孩與黑發東方人,對嗎?」


    「你……你們是什麽人?」


    他們的話語有著聽不慣的口音。叫父親過來——少年如此心想,一麵後退。


    但下一刻,問話的男人雙眼放出怪異的光芒,而看到這光芒——視線相對的瞬間,少年的臉龐喪失表情。


    「……是這兩人,沒錯。」


    男人低語,解開少年的咒縛。僅僅是刹那間的過程,但當少年再度恢複表情時,他表露出不明所以的恐懼。


    這男人剛才「進到自己裏麵」,然後從他的腦海窺視到旅人的模樣。


    「噫……噫……」


    少年癱坐在地,男人俯視他,冷冷地放聲道:「安靜點。」


    「別吵,小鬼。我們不會對你們怎樣,也不會對投宿的兩人出手,我們隻要馬。」


    「喂,可以嗎?」


    「我不想在必要範圍外惹那位大人不高興,隻帶馬走就足夠交差了。」


    施展奇怪術法的男人回答另一個男人的疑問。看不清他的表情,聲音倒是不情不願,一副趕快處理完畢的態度,毫不作態地往前走。


    「——就算這樣也挺令人困擾的。」


    男人們與少年吃驚轉頭一望。


    太陽已經西沉,唯獨西邊天空還有些微紅潤,不過光看黃昏中朦朧的輪廓也曉得聲音來自何人——他就是投宿的青年旅人。


    「『賢者』的護衛啊?」


    隨咋舌聲響,男人擺出備戰姿勢,而青年則腳步謹慎地接近他們。


    「似乎知道我們的身分,但看來並非來自左涅大公的接應人員。你們是什麽人?既然曉得我們正在前往『會議』途中還搗亂?」


    「沒什麽好說的。」


    「那麽就按照夜的規矩問出答案吧。」


    「……別太囂張,年輕人。」


    男人身體輕盈地一晃。


    從大衣裏抽出一把劍——看類型也不是軍刀,而類似中古世紀騎士使用的直身雙刃劍。


    一人拔刀後,另一人也跟著拔劍,穿著禮帽與大衣的男人,揮舞大劍之姿十分特異。


    而青年也拔出劍對應這情況。他提起出現時手上本來拿著的劍,微微反轉刀身——類似軍刀卻又不是軍刀。煉鋼在昏暗中閃耀著鈍光。


    鏘——響起刺耳的聲音。


    就在下一瞬間,一名男人抱住染血的右臂跪下,稍遲片刻,他手中的劍墜地。


    少年倒抽一口氣。男人的動作與青年的動作他都完全沒看見。


    這時驚訝還太早,同伴受襲的男人砍向青年;曉得他砍向青年,是因為這次並未在瞬間分出勝負,他聽見鐵與鐵連續碰撞的聲音,火花在昏暗中飛濺,男人與青年在眼前刀刃相交,兩道人型形影以非常的高速交錯。


    而少年視野一角瞄到某樣物品「漂浮在半空中」。是剛才被打出去的劍——劍「獨自」浮起,往短兵相接的兩人直行。


    一方人影停止動作——是青年。他以間不容發之差閃過急逼而來的劍;男人卻趁隙攻擊。青年雖有避開卻未完全躲過,血濺於半空。停下動作的青年肩膀染血了。


    傷口似乎不深,青年並未鬆懈攻勢;對峙的男人也重新舉起劍。而徑自在空中橫劃的劍照樣飛回空中,最初受創的男人起身握住這把劍。


    男人的右臂剛才應該遭到砍傷,然而右臂卻正若無其事地揮劍,仿佛劍傷已經痊愈。


    「……原來如此,看來是很有本事,才敢明白事由卻仍搞鬼。」


    「我應該告訴過你別太囂張,年輕人。就算你是『賢者』的護衛,如果敢來礙事也絕饒不了你。」


    「是誰在背後主導?」


    「我無意回答你。」


    周遭氣氛緊繃,而就在此時——


    「『冰牙伊利亞』的血統……這麽說來,是『千眼伊旺』的手下,沒錯吧?」


    冒出一道女子的聲音。


    清冷而興味盎然的優美聲調。


    「卡莎!?」


    青年大喊。追隨他視線望過去的少年再度啞然無語。


    屋頂上有個人,披著鬥蓬坐在上方,衣擺與烏黑長發垂落屋簷,俯瞰著下方。


    「那個陰謀家似乎也在這次的戰爭參了一腳,所以艾莉絲出席『會議』會造成不少麻煩。」


    「……渥洛克家族的混血兒嗎!」


    男人的聲音摻入焦躁。屋頂上的女子一笑,是傲慢與挑釁卻能魅惑觀看者的冷笑。


    男人迅速交換視線後,立刻消失蹤影。


    青年打算追上去——


    「住手,『年輕人』。」


    「為什麽!」


    「問我為什麽?你離開這裏的話,誰去保護艾莉絲?你能保證這不是聲東擊西嗎?」


    「這個……」


    青年為之語塞。女子哼了一聲,無聲無息翩翩落地。


    鬥蓬優雅地一翻,連同長發裹住女子的身軀。她走近青年,揚起尖細的下顎,露出怎麽看怎麽挖苦的笑容。天色灰暗看不清晰,一舉一動如此挑釁,卻是如詩如畫的冷豔美人。


    「首先,把他們逼到走頭無路也是蠢行,因為也無法預料左涅大公的『會議』會出什麽岔。你當護衛已經十九年五個月又十天了,多多少少也學著用用腦袋吧。」


    「……算得還真清楚。」


    看樣子兩人是熟人。青年卸除警戒,將不可思議的劍收回劍鞘。


    不知不覺太陽完全西沉,隻見月亮懸在夜空。


    「話說回來,你為什麽在這裏?你不是在倫敦嗎?」


    「到哪裏是我的自由,輪不到你指示。」


    「那你為什麽知道我們在這裏呢?我們跟左涅大公的使者碰麵不過是上個月的事。」


    「你這是什麽口氣?難道想說我是跟在你們後麵跑嗎?」


    「我可沒這麽說。」


    「……哼。」


    女子唐突地別開臉。青年的臉愈來愈皺:


    「你一個人嗎?凱因呢?」


    「我哪知,到巴黎時還在一塊。」


    「又甩掉他了嗎?最近明明比較收斂不旅行,到底又怎麽了?」


    「囉嗦,你們不也是一樣。橫越大陸後,兩年才露一次麵而已。艾莉絲那家夥……」


    「你該不會是因此才忍受不了——」


    青年咕噥道,女子則以過度淩厲的視線投向他:


    「你說什麽?」


    「……不,沒什麽。」


    青年無懈可擊地移開目光。


    此時——


    「小莎!」


    在終於開始習慣的月光下又出現一名人物。是青年的同伴,就是那名金發女子。她一看見黑發女子便睜大眼衝過來。


    「啊,嗨,艾莉絲,好久不見。」


    她以明顯與對待青年回異的語調回應。


    「嚇我一跳!你怎麽會在這裏?」


    「這個嘛……我聽說了『會議』的事。對了,你看起來很好嘛。」


    「嗯,今天日照很烈,有點傷腦筋,不過已經完全沒事了。對吧,次郎——」


    金發女子回頭看向青年,而看到他的傷就臉色一變:


    「這是怎麽了!你受傷了!」


    「哈哈……抱歉讓你受驚,一點小麻煩而已。」


    「小莎,難道……」


    「咦?啊……不、不是啦!你誤會了,不是我。」


    「可是……小莎,之前你也在我不注意的時候拿十字架欺壓次郎……」


    「什麽『之前』,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吧!被你念過之後我就再也沒有拿十字架威脅過他了。」


    「……是沒拿十字架。」


    「次郎,別說多餘的話!你也跟艾莉絲解釋一下!」


    將兩人組玩弄於掌上的她,此刻毫無形象。


    最後,青年的說明解開誤會,但金發的女性又接著說:


    「沒事嗎?不要緊嗎?痛不痛?」


    她無視於黑發女子,也不管青年惶恐的態度而擦拭著傷口。


    黑發女子不滿地旁觀這情景一陣子後,終究——


    「……哼。」


    鼻子又哼了哼而離開現場。


    她走近還動彈不得的少年。


    少年繃緊全身,她也毫不介意地冷淡開口:


    「忘掉剛才看到的事吧。」


    雙眼妖異一亮。就跟剛才的男人一樣——少年仿佛被定住,也回望她的眼眸——碧綠色的雙瞳。


    真是美麗的眼睛啊——少年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如此心想。


    但……卻是有點寂寞的眼睛。


    2


    二十世紀初,打著帝國主義旗幟支配世界的歐洲處於繃在弦上的緊張下。


    前一世紀中期登場的石油、電力等新能源,促使重化學工業急速成長,鐵路普及各國,蒸汽船的定期船班不分晝夜地渡海,如今世界的貨運交通開始呈現前所未有的高動能狀態。


    然而另一方麵,從世界各處殖民地輸入的大量農作物則對本國農業帶來嚴重打擊。再加上源於生產過剩的工業蕭條,歐洲遭受曆經二十年的大蕭條重創。


    其中,最早走向工業化道路嶄露頭角的是德國。


    獲得強大生產力的德國此後開始積極擴張軍備,鋪設連結伊拉克的巴格達、匈牙利的布達佩斯,以及德國柏林的巴格達鐵路——也就是所謂的「3b政策」,正是將矛頭指向大英國勢力圈所在之印度洋的策略。


    由於英國晚一步搭上第二次工業革命狂潮而在國際競爭敗北,於歐洲的地位逐漸低落。


    以結果來說,對於龐大的既得利益——也就是對於殖民地的依賴相對地高漲,因而產生了防範德國這個新興勢力染指殖民地的必要。


    英國連結開普頓、開羅、加爾各達,以支配其間的非洲與印度的「3c政策」,呈現對抗德國出入的態勢。另外,再與因德國、奧地利、意大利三國同盟而被孤立的法國締結英法協商,接著又與因日俄戰爭而疲憊,放棄對英國產生威脅的南下政策的俄國締結英俄協商,包圍德國。英國與德國的對立因而造成歐洲二分的對立局麵。


    其中,成為對立焦點的是巴爾幹半島。在爭奪地中海霸權的大國間的意圖下,當地的小國反複進行分裂、合並,高漲的民族運動也將近飽和狀態,導致該地區曾幾何時被稱作了


    「歐洲的火藥庫」。


    然後,時至一九一四年六月二十八日。


    奧地利皇太子夫妻遇刺——世稱「薩拉耶佛事件」成為導火線,歐洲大陸宛如在彌漫的瓦斯中點燃火苗般爆發第一次世界大戰。


    ***


    「……這是去年的事。」


    男人苦澀地說。


    他是在一頭鬈曲的金發下,有對或藍或綠眼眸的美男子,看起來年紀約二十五到三十五之間。高領襯衫係著領巾,身上的緊身套裝是拿破侖一世時代的帝國風格裝扮。


    他是法國內勢力龐大的血族『狼王加魯』血統代表——路易·馬爾方。


    「開戰之初,人類說什麽這戰爭到聖誕節就應該會結束。結果怎樣?新的一年已經即將過半,戰爭不但沒結束,反倒一味逐漸擴大。」


    路易的語氣激動,對於被認為個性灑脫的他來說很罕見。


    相對之下,坐在圓桌另一頭的人物則冷靜自持。


    他是擁有


    骨架碩大之軀的壯年男人,有著暗褐發色與同色眼眸,嘴髭與胡須點綴的容貌表現出一臉精悍,穿著比路易更古老的王侯貴族裝。


    他是繼承「龍飼渥爾夫」血統的長老——人稱左涅大公的喬治·馮·崔傑爾,也就是這座古城的城主。


    「所以又如何?」


    喬治聲音低沉地反問:


    「反正就是人類的所作所為,沒有戰爭的時代由古至今,甚至從今以後都不可能。」


    「這並非普通的戰爭!」


    路易幾乎怒吼著回應道:


    「大公也跑一趟西部戰線看看如何?我法國僅僅去年就失去將近半數的年輕男性!大公的德國也一樣!我國大量糧食無謂地流失在狹隘的壕溝中,怎麽能袖手旁觀!」


    「減少的量放著不管,總有一天會增加。或者你的意思是,紅血會在這戰爭中滅絕嗎?」


    「並非毫無可能性。」


    「怎麽可能,惑世之言。」


    喬治武斷的說法讓路易瞪大雙眼。雙方均為歐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大吸血鬼,但兩者的交情絕對稱不上良好也是眾所皆知。


    圍著圓桌而坐的不僅他們兩人。


    在無一絲光明的寬廣大廳中,有近十名吸血鬼正閃爍著雙眼探查彼此動向,他們每一名都是代表歐洲各地血族的使者。考量到基本上吸血鬼不會與其他血族建立關係的情況,這場景可稱得上是異例。


    身為各血族選出的使者,沒有一個是一百或兩百歲的「年輕小輩」,全都是兼具了深遠見識與強大力量的實力高強者。這群吸血鬼身陷黑暗的光景,就仿佛是地獄的公爵們所開辟的社交沙龍。


    他們兩人其實在這之中地位數一數二,卻相互對立。


    而且他們的對立也因此成為這次「會議」的未來預兆。


    「這次的戰爭是規模空前的總動員戰,不久戰禍也會波及我們黑夜世界,已經不能再放任人類不管。」


    路易嚴肅地吐出低吼,喬治則目光銳利地看著他:


    「你是說要打破夜之世界的不成文規定、幹涉人類嗎?要我們模仿渥洛克家族與『千眼伊旺』的作為嗎?」


    「……不可否認,那個血族確實因此而儲備了力量,這是不證自明的事實。」


    「真膚淺,長遠來看這隻能作為他們卑微與思慮不周的證明。」


    吸血鬼與人類的往來悠久且複雜。事實上,『狼王加魯』的血族也好,『龍飼渥爾夫』的血族也罷,過去曾多次接觸統治他們所居地的人類——他們的王族或領導人。為了避免這成與人類之間的無益紛爭,不會將人類的野心帶進他們所統治的黑夜世界。


    然而喬治所舉出的兩血族,卻表現出與至今各血族長老所采取的立場相異的態度。


    在激烈的霸權爭奪最後,支配英國黑夜世界的『魔女摩根』血統——渥洛克家族。


    莫斯科大公國以及俄羅斯帝國開創以來,其宮廷顯然已經為『冰牙伊利亞』血統的勢力滲透,而該血統的領導人正是——『千眼伊旺』。


    他們運用獠牙一族的『力量』,並且展露其保證不老不死的黑血魅力,以前所未見的主動積極態度接近人類社會。


    「我們對太陽底下的政治插嘴是件蠢事。凡壽之人的爭執,不足以讓不老不死的我族表示關心。」


    喬治態度強硬,路易則抑製怒氣壓下情緒。


    路易也與喬治有相同的看法。然而,若按照古例,今後將無法持續下去,令人不得不正視的狀況就在眼前。身為長老的路易親自前來喬治的居城,也是他所展現的誠意。


    「……時代變了,左涅大公。」


    「……想不到居然有從您口中聽到這句話的一天啊。但正因為如此,我們才不能輕易追隨時代潮流,因為我們與人類的時光不同。與我幾乎活過一樣長久時光的您,應該明白這個道理吧?」


    沉默籠罩全場。


    原本就是一場大多出席者已預期意見不會交集的會議,果然不出預料。隻不過,聚集現場的使者也沒有統一的看法。唯一共通的,就是在這個人類世界麵臨巨大變動的時刻,認知到這浪潮終將——或者該說已經——波及月下居民,還有對此的危機感而已。


    「——想請問左涅大公一個問題。」


    發言的是北歐之雄『聖槍弗林』血統派來的使者,模樣是還不到二十歲的獨眼青年。


    「這次會議未讓渥洛克家族與『冰牙伊利亞』出席嗎?先不論立場是非對錯,我認為兩血族的意見都很寶貴。」


    多數吸血鬼點頭讚同他的意見,他們的視線集中於會議主辦人喬治的身上。


    他還來不及回應,此時他的部下進屋告知有客人來訪。


    室內掃過一片緊張。


    可是現身的並非話題中的血族使者。


    「小喬!小路!好久不見,最近好嗎?」


    冒出的還是應該極度不適用於現場的言詞,仿佛地獄的社交場所赫然轉變成喜劇舞台。


    然而聽到這聲音與看見發言者的所有人均齊齊離席起立,以各個地方的手勢動作表達最高程度的敬意。


    而且前一刻嚴格戒備的表情均消失無蹤,甚至宛如少年般顯露出幢憬與敬慕。尤其是身為主辦人的喬治,其精悍的表情些許緩和,並且以克製雀躍腳步的動作走近客人前方下跪。


    「感謝您的蒞臨,『賢者夏娃』,我族偉大高貴的導師!時隔久日能夠拜見您,真是無上的榮耀。您一如往常的模樣實在令人無比喜悅。」


    接著他輕取來客的手,在手背上恭敬地一吻。


    艾莉絲咯咯微笑:


    「謝謝你這次邀請我。但我聽說你們是在進行『會議』沒關係嗎?小喬應該知道,我不能插任何嘴喔!」


    「當然,我非常明白。既然本來就是我們自身的問題,就要自己去解決,我絕對無意惹您煩心。邀請您隻是希望請您旁觀我們的未來,另外,也希望能好好款待您,卻反而讓您舟車勞頓,實在惶恐。」


    「原來如此,如果是這樣我也很開心能再見到你。之前見麵是在那個叫拿破侖的人鬧翻天的時候吧?」


    「怎麽這麽說,您的溢美之詞讓我歡喜得不得——」


    「艾莉絲大人。」


    推開如同本人說詞因感激而顫抖的喬治,路易接著跪在艾莉絲跟前。


    捧起她的手親吻,而且是比喬治還激情的熱吻,不但如此,他手上還抱著一束不知何時帶進來、幾乎多到漫出他手臂的大把玫瑰花束。


    「好久不見,我懷著一日三秋的念頭一直等待再度見到您的日子。小禮物不成敬意,請您務必收下。」


    看著遞到麵前的花束,艾莉絲瞪大藍眼睛:


    「可以嗎?謝謝你!」


    「不算什麽,若能為點綴您的美貌提供一點協助,玫瑰們也會感到光榮。」


    「咦?討厭啦!哪有什麽美貌啦!」


    路易的讚美讓艾莉絲害羞起來。害羞歸害羞,還是很開心這一點很有她的風格。


    「路易,你這家夥太僭越了!」


    「什麽話,艾莉絲大人也很開心啊。」


    「你的稱呼方式就已經很不敬了!你這是什麽意思!」


    「好了,閉嘴啦,別妨礙我們自克裏米亞戰爭以來的重逢。」


    「不就是最近嗎?怎麽沒聽說!」


    「哎呀,沒什麽,因為是在巴黎萬國博覽會當大人的男伴嘛,嗬嗬嗬。」


    「你……你這娘娘腔……!」


    兩名活過千年的長老,將所謂大血族之長的立場與形象忘在腦後,持續低層次的鬥嘴。


    艾莉絲露出無可


    奈何的苦笑,看向圍繞圓桌的吸血鬼們:


    「大家都好久不見了,各位長老們還好嗎?」


    隻見護目瞪視、不要臉地吻賢者的那兩個吸血鬼再度迅速挺直背脊。


    對於活過悠久歲月的吸血鬼來說,活經更為漫長歲月的吸血鬼是本能上敬畏的對象,更何況還是麵對始祖,若甚至因此無法正常說話也很普通。麵對天真無邪的微笑,他們隻感到一味的惶惶不安。


    這時——


    「……吾主。」


    「啊,抱歉,忘了介紹。」


    在艾莉絲身後出聲的,是一起走進會議室的次郎。盤旋室內無比強大的力量「氣息」讓他屏息佇立在原地。


    艾莉絲未察覺出次郎的緊張,硬扯著他的手臂與主辦人喬治打照麵。喬治也中斷與路易的口舌之爭,瞄了一眼年輕的東方人。


    「啊,就是這個人啊——」


    「耶?難道你已經知道了?」


    「當然,賢者大人。『賢者夏娃』選出下一任護衛者,這消息已經傳遍大陸各地了。」


    「是……是嗎?耶嘿嘿,真有點不好意思。」


    艾莉絲紅著臉掩飾羞澀地笑著。另一方麵,喬治以與對待艾莉絲完全相異的冰冷視線,興致缺缺地睨視她所選的護衛者。


    次郎咬緊牙根。光是對峙,就感覺到壓倒性的程度差異。記得曾在倫敦的「常春藤宅邸」見過渥洛克家族的當主一麵,對方有著與她相比過而無不及的存在感。


    然後次郎回過神慌慌張張地打算行禮。讚頌對方的名稱與血統的榮譽,之後並告知自己的名字與血統,這是對高位者的禮儀。


    可是喬治卻冷淡地製止次郎:


    「別誤會了,年輕人,那類獻詞是曆經與獻詞相符歲月之人行的禮,沒有自知之明的年輕人隻會做形式上的模仿,不知分寸,令人不愉快。」


    「……很抱歉。」


    次郎低頭道歉。畢竟他是轉化不到二十年的年輕血脈,在血族之長——而且還是統治歐洲屈指可數的大血族的長老麵前,他等於是路邊的雜草。


    然而路易的態度卻與喬治恰恰相反。


    「原來如此,你是艾莉絲大人新的護衛者。居然能射中『賢者夏娃』的心,實在令人羨慕不已!而且還是獲得主人信賴的有為青年。」


    真是令人意外的說法,別說喬治,次郎本人也麵露困惑。


    但路易毫不介意,拍拍他的肩膀並且豪爽地握住他的手:


    「我是路易·馬爾方,叫我路易就好。你的名字是次郎對吧,今後請多指教,次郎先生。請務必讓我與你以及美麗的主人建立情誼。」


    他如此說著,不知為何還對喬治投以嘲弄的視線。


    喬治一個皺眉後,赫然原地僵直。隻見在次郎身邊旁聽對話的艾莉絲翻出非常冷冽的白眼瞪著喬治,然後轉向路易,展露滿臉笑容地說:「下次我會再去玩。」


    路易露出正合我意的會心一笑,喬治則一副痛恨的表情。


    但這些毫無緊張氣氛的一來一往,在第三名來客現身的瞬間頓時消失。


    「……一如往常呀,艾莉絲,真受歡迎呢。」


    出聲的是卡莎,頓時引起與艾莉絲現身時相反的反應。室內的氣氛迅速變得險惡,投出厭惡與侮蔑的視線。次郎感到疑惑,艾莉絲則難過地臉色一沉。


    接收到吸血鬼的反應,卡莎卻依然毫不在意且姿態優雅地彎腰:


    「——左涅大公,路易先生,抱歉打擾重要的會議,其實我並非渥洛克家族的代表,隻是賢者的隨從。」


    「……廢話,就算渥洛克家族是再怎麽不懂禮貌的新成員,也不可能派你來。」


    喬治不屑地放話。


    對待次郎隻是表現出無視態度的他,現在卻隱含明確的輕蔑。不隻有他,圓桌席上的吸血鬼雖有程度差異卻都抱持著相同態度。唯獨路易表現出含有幾分哀憫的目光,但也很難稱得上友善。


    「各位。」


    艾莉絲開口警告,喬治則露出複雜的表情。


    卡莎嘲諷地聳聳肩:


    「別擔心,我也不求歡迎。不受歡迎的客人會表現出相符的行為乖乖站在一旁。」


    「……離之前見麵過了好一陣子,至今你那張利嘴似乎還沒學到教訓。」


    「我的出生與教養都很卑賤,看來對高貴的左涅大公來說實在是眼中釘——」


    「確實是眼中釘。」


    「是呀,何況又是對好不容易叫來的賢者灌輸沒必要知識的礙事者,寬容的左涅大公應該也咽不下這口氣吧,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你想說什麽?」


    喬治的氣息高漲。這並非情緒上的反應。像他如此的長老不可能放任感情動搖對力量的控製,這是明白的示威,仿佛無比巨大的蟒蛇緩緩昂頭。


    在他的影響下,連路易與其他吸血鬼也反射性地聚集力量。雖然他們好歹有著人類外型,卻是非人魔物化身為人的模樣。次郎臉色鐵青地咽著口水,受到並非針對自己、光隻是存在於此的力量壓迫,就令他感到窒息。


    可是受到遠遠年長於她的吸血鬼無言的威嚇,卡莎仍不住冷笑:


    「賢者遵從血統的宿命,命中注定靜觀各種紛爭,對於同樣極力避免幹涉人類的左涅大公來說,恐怕認為賢者會讚同自己吧?很不巧,這想法有些錯誤。賢者不僅對人類,也不對我族的紛爭插嘴,隻要諸位做出結論,就算對這決定有任何私人感情也不會說任何話。」


    這句話的說話方式本身很有禮貌,卻包含恥笑喬治的意涵,絕非對待高位吸血鬼的態度,甚至當下被殺也無話可說。


    可是喬治並未對卡莎出手。


    理由隻有一個——因為艾莉絲正在看。


    「放肆……」


    吐出的聲音中充滿光是開口就能將一般吸血鬼化為灰燼的力量。宛如粗壯堅硬大理石的獠牙竄出來。


    艾莉絲忍不住大喊:「住手!」


    「兩人都停下來,拜托。」


    這是始祖直接的要求。即便如此,喬治與卡莎仍繼續互相瞪視,不過遠比對方長生的長老終究還是率先年輕的混血兒一步,表現其識大體的態度。


    他無視卡莎轉向艾莉絲,無語地低頭。


    當天的會議於是解散。


    3


    那時候的她,特別喜歡告訴他人流動於自己體內的複數血統,樂於冷眼旁觀因此得到的反應——厭惡、恐懼,或忌諱的情緒。


    因此,『賢者夏娃』揚起笑容時出乎她預料,而且又被緊接著的話語『貫穿』:


    「我們有點相似耶,我體內至今也有許多孩子們的血正在流動著。」


    自神話時代起便守候著夜之子民,飲其血並承繼至今的偉大始祖『賢者夏娃』——這個傳說的確頗類似她的境遇。


    可是本質上仍然有差異。


    「試著好好感受,小莎體內流動的各種血統,一定全部都能成為小莎的力量。這並非不幸,其實說不定是非常幸運的事。」


    說什麽傻話——她貿然應嘴。還說——不可能有這種事,這隻是詛咒。


    可是賢者仍保持微微笑意。仿佛回應賢者的說法,體內的血怦然脈動。


    就好像被主人嫌棄的血,因賢者的祝福而感到喜悅般——


    後來,等待回館後的她的,是長老的嚴厲斥責。不過在賢者的說情下最終獲得原諒。


    長老之後也繼續將始祖留在館內。老實說,很開心,待在賢者身旁,說的話自然增加,不知不覺也會笑起來。


    她們兩人很像。這樣也不錯——她心想。


    敵對的血


    族「術聖梅林」來訪館邸就是在那時候。


    他們激烈抗議長老束縛著始祖的行動。賢者居中協調後頓時軟化態度,但直到最後,對待長老仍態度險惡。


    「因為大家都很重視我。」


    賢者寂寥地笑了。確實如此,但絕對並非隻有這緣故,就連年紀短淺的她也能看透兩血族爭奪賢者的心思。


    受所有人愛戴敬畏的偉大始祖,然後因此在始祖周圍,布下種種以始祖為中心的策略計謀。不屬於任何血統,但相對地,就是與任何血統都有關連而受牽製。


    相較之下,她在某種意義上是自由的。正因為混血,自誕生時便從血統桎梏獲得解放。


    既然如此——她想著。


    既然如此,正因為是被忌諱的混血——不受任何事物束縛的自己,有沒有能為賢者做的事呢?


    譬如保護艾莉絲·夏娃。


    這念頭往後一直培植在她心中,等到力量增強、獲得智慧,不但能保護自己,也能保護別人時,她毫不猶豫地奔向賢者身邊。


    此後數百年,她的堅決心意不曾動搖。


    直到一八九五年在那座倫敦橋上——


    ***


    提供給艾莉絲他們的住處,是位於古城西側的房間。空間也好、家具也罷,根本就是貴族的臥室。


    話說回來,遙遙領先引起艾莉絲興趣的,是桌上準備的南國水果,似乎是特地為她采購的食物。艾莉絲將收到的花束放進花瓶後,立刻迅速拿刀以笨拙的手法開始削皮。


    房間有座突出城牆的陽台,次郎與卡莎將艾莉絲留在房間裏,出外呼吸新鮮空氣。


    一望無際的夜之森林在眼前開展。月亮懸掛高空,周遭光線蒙朧,沿著山丘緩緩起伏的樹林如海洋般隨風搖曳。


    森林的生物前所未有地慌亂。次郎心想,或許因為它們曉得有群怪物聚集在城堡裏。


    「次郎。」


    「我知道,吾主睡床,你睡沙發,我睡走廊。」


    「很好。」


    卡莎一臉理所當然地點點頭。因為太習以為常了,事到如今也沒什麽好生氣的。


    太陽的氣息依然遙遠,距離黎明還有時間。


    「——為什麽不問?」


    卡莎突然詢問,次郎視線朝向她,她卻仍眺望著森林。


    「問……什麽?」


    「……」


    卡莎不回答,次郎也不再看她,跟她一樣遠眺森林。


    樹種、空氣都與故鄉奧秩父的不同,然而跟近代化的歐洲主要都市相較,卻能讓人定心遠望。


    卡莎不說話,也不瞧他一眼,但他不知為何就是曉得她正等著次郎提問。次郎隻好無奈地開口:


    「……你挺討人厭的。」


    「從以前就跟老一輩的家夥處不來。」


    「反正一定是因為你隻會搞一堆過分的惡作劇吧。」


    「哼,無法否定。」


    卡莎專心凝望遠景,淡淡微笑。她的表情帶著自嘲,卻沒有任何恨意、愧疚與自卑。


    「……混血是如此嚴重的禁忌嗎?」


    回想起前些時刻的一幕,次郎不知不覺皺起眉頭。


    不合理——這是他的感想。他也是怪人,在軍校中存在感薄弱,可是這說到底還是他自己的責任。源自身分背景的差別待遇雖然存在,卻遠遠不及喬治他們表現的露骨憎惡。


    卡莎輕描淡寫地回答次郎的問題:


    「對我們來說,『血』就是靈魂,而血統隻不過是表示自己的證明罷了。對人類來說,若沒有自己的國家、家世、職業或者地位的稱謂,很難堅定地說『自己』就是『自己』吧?你以前不也會說——『日本海軍少尉望月次郎』——你一定都這麽自稱,沒錯吧?」


    沒錯。他不曾意識到,但卻正是如此。「……是。」次郎不甘願地應聲。


    「吸血鬼的情況,因為曾經曆過所謂轉化的重生,這種傾向會更加強烈。譬如身為人類、曾經是『某地位』的男人轉化後會成為『某物』,換句話說,繼承『龍飼渥爾夫』的血統,就是成為左涅大公喬治。這對吸血鬼而言是神聖不可侵犯的自我證明。事實上,『血』的細語也能鞏固這個信念……因此所謂『混血』就算不關己事也難以容許。」


    次郎不禁轉移視線看向卡莎。


    卡莎在月光映照下的臉龐添上無所畏懼的冷笑,無一絲怯意,挺直背脊、抬頭挺胸,悠然自得地享受夜景。


    真是美麗的人——次郎重新認識到這點。她是個陰晴不定、凶狠粗暴、奸詐狡猾、心計惡劣的女子,而這女人依然很美麗。


    「聽好,次郎。看剛才那一幕就清楚了,這次我無法跟在艾莉絲身旁。我是不打算離開,但八成不可能出席,所以你要擦亮眼睛注意。」


    「什麽意思?」


    「看到其他人的反應了吧?艾莉絲是隻站在那裏就會造成過大影響力的存在,因此就算她本人什麽也不做,也容易被周圍的計謀利用。這次由於對方的地位,某種程度上也不得已,但至少要阻止事態發展到責任連累到她的地步。」


    卡莎這才看向次郎,目光嚴肅地說著。多少已有預期的次郎最終仍幹脆地點頭。


    「因此你才趕過來嗎?為了援助吾主?」


    「……那傻瓜隻要稍微不盯緊,就會輕易許下大把承諾。」


    卡莎突然一臉不悅——卻似乎有幾分故意地——癟了癟嘴。


    次郎知道她的說法並不正確。艾莉絲是始祖,真正的始祖,即便平常的言行舉止很幼稚,但在真正重要之時——例如歐洲血族必須決定今後方針的會議上,不可能做出不謹慎的發言。無論喬治與路易用多少甜言蜜語,她也絕對不會被誘導。


    而且,這種程度的情況,比次郎交情還長久的卡莎不可能不曉得;明明很清楚,仍如此盡全力趕過來。


    為什麽要做這種事呢?次郎覺得能感同身受,因為現在的他也一樣。


    「……你真是了不起的人。」


    他自然而然由衷脫口而出。被他正眼稱讚的卡莎瞬間語塞:「——啥……」接著睜大翠綠眼眸倉惶失措。對她來說還真罕見。


    「你……你這家夥,真大膽啊,居然敢挖苦我。」


    「不是啦。」


    次郎對臉龐染上一片紅潮的卡莎搖頭道:


    「剛才的會議,你麵對那麽強大的長老,居然堂堂對峙、一步也不退讓,在他們的敵意包圍下表示反抗。與隻是一味退縮的我相比,即使明白情勢不利,你卻為吾主挺身而出。」


    「……」


    平常不會表露真心的卡莎,唯獨在這時誠實地表現驚訝之色。次郎咬唇繼續說:


    「光隻有意誌還不夠。我也有舍身的覺悟,光隻是如此,卻無法挺身麵對吸血鬼『血統』存在的程度差異。意誌與實力——吸血鬼要雙方兼具才能貫徹自己的信念,就像你一樣。我親身受教了。」


    次郎視線微微一沉,將自己的不成熟深深刻印在內心,為的是正視現實而不放棄前進。


    然後,注視次郎這態度的卡莎眼底,不知不覺流動著不可思議的光輝。


    夜風溫柔地穿梭於廣闊的群山峻嶺間,無聲降臨的月光慈愛地灑落於生存於夜之世界的居民。


    「……次郎。」


    卡莎喊著他的名,這聲呼喚無意識地脫口而出。


    次郎看向卡莎,可是卡莎卻未繼續開口,似乎正在找尋適當的話語般持續沉默。次郎也默默等待她。


    卡莎終於靜靜地張開嘴。


    但下一瞬間,她的表情突然繃緊,力量與緊張順暢無阻地竄上四肢。


    次郎稍慢一


    步也察覺異變。戰鬥的氣息,就在城堡另一側。


    然後,進發出驚人的力量奔流。承受了四百年風雪的古城基座開始動蕩,鳥獸成群自周遭森林間飛出。


    「這……這是!?」


    「喬治嗎?」


    連卡莎都臉色發青,至於次郎甚至膝蓋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超凡的力量——活過千年的吸血鬼,究竟能發揮出多麽驚人的力量,實例就在眼前。


    「怎麽回事?到底發生什麽事?」


    事件非比尋常。畢竟還邀請了其他血族,喬治不可能不明白,在目前的場合引發騷動包含了多麽重大的意義。


    次郎這時終於回過神。


    「吾主!」


    卡莎也「啊!」一聲隨著次郎衝回房間。環視室內一圈,艾莉絲不見身影,也不在隔壁臥房。


    「次郎!」


    卡莎大吼,次郎抓起倚牆而立的愛刀衝出房間。


    「請等一下。」


    走廊上有一名管家模樣的男子正等著他們,是喬治的血族。


    「請兩位回到屋內,這陣騷動會立刻平息。」


    「別開玩笑了!吾主在哪!?」


    「……大人已經前往喬治大人的居所。」


    管家神色詭譎地告知。隨後走出房間的卡莎以念力撞開管家——這是卡莎所擅長的魔術之一。


    「別管小嘍囉!走!」


    她一踹牆,以反動力如飛竄般奔馳於走廊;次郎也立即追上去,但當他轉過長廊轉角時,卻發現前頭的卡莎不見蹤跡。


    「可惡!」


    他大吐焦躁,拚命奔跑。


    但腳步突然停止。


    次郎的心髒怦然跳動。怦怦……怦怦……仿佛在警告著什麽似地脈動著。


    一定要去。即使這麽想,卻有種無以名狀的東西強硬地製止次郎的腳步。


    鼓動更為激烈。未持刀的左手移動到心髒上方揪緊襯衫。


    怎麽了?這到底……


    「……『錯了』。」


    突然一陣確信降臨。錯了,不是這邊,艾莉絲在其他地方,剛才的管家說謊。


    他也考慮叫回卡莎一起去,但卡莎已經遙遙遠離。


    次郎獨自轉身回頭。


    4


    女人的喘息聲在深沉的黑暗中響起——孱弱而鮮活的聲音。最後女人終於磅然倒地。


    「……夠了嗎?」


    他的心腹詢問坐在沙發上「用餐」完畢的喬治,而喬治威嚴地點頭:「可以了。」


    「現在賢者大人住在這。大人不喜歡輕率地吸血過度,而且,這也是正確的。」


    「真不像喬治大人……」


    「閉嘴,我很明白自己的無德之處,不過至少大人在一旁時要行得端正。」


    喬治說完,粗獷地揮揮手指示撤下昏厥的女人。


    「可是……關於會議,真的困難重重。」


    「嗯。」


    喬治板起臉。由於剛吸完血因此力量飽滿,但既然在自己的居城中,多少有些放鬆。


    「若可以的話,老實說,很希望得到賢者大人的助言……但也不能創出不好的前例。」


    「怎麽說?」


    「大人總是保持中立,自遠古以來都隻是靜靜守候我族的生息,不開口也不插手,因此大人至今仍保持高貴之身。」


    喬治告訴心腹。


    古血很偉大,但隻有古老還稱不上是高貴的血統。血會沉濁,愈是古老者要避免這現象就愈困難,因此值得對澄而不濁的血表示敬意。


    「如果大人以任何形式為任何一方助陣,其絕大的影響力就會招致更進一步混亂。大人很清楚這點,因而忠實地自我警惕,此後也不變。」


    陳述肺腑之言的喬治不知不覺目光放遠。


    偉大的血。


    總有一天,自己也會成為足以追隨這潮流的存在,追隨活經永久光陰而其血不落於渾濁的高貴血流。


    「也就是會旁觀嗎?……聽到你這麽說,我就安心了。」


    「什麽?」


    喬治一臉不解,而下一刻,他感到自己的胸膛一股灼熱。


    銀製短劍刺在胸前,而手持短劍的正是他的心腹。


    「你……!?」


    「正如路易·馬爾方所言,時代……變了!」


    力量爆發,驚人魔力的主流從喬治身上往心腹進發。


    他的心腹無從抗拒地撞上牆壁,但又立刻站起身重持短劍。


    他是喬治自己選到身邊的親信,即使不及主人,他的力量仍十分強大。


    如今喬治的頭發在狂亂的力量與激情下宛如九頭蛇蠕動,雙目熠熠發光而獠牙外露,絕對稱不上龐大的他,此時看起來卻彷如巨人。


    「路易嗎?是那男人幕後策劃的嗎!」


    「錯了,主人。」


    回答的聲音從旁冒出。房間入口出現數名吸血鬼——是他的部下,均手持銀製武器。


    「……別看路易大人那樣,其實他很重道義,應該從未想過以從殺主這種事。」


    「那你們……!?」


    「主人呀,這是我們自己的意誌。時代早已改變了,像這樣窩在深山自以為貴族的話,隻會被摒棄於潮流之後。」


    心腹如此說道。


    喬治受到不小衝擊。被自己的血族背叛。雖然並非沒耳聞過,但這換句話說就是缺乏身為長老統率力的證據,實在很不名譽。


    然而喬治受傷的身軀內燃起猛烈的鬥誌。


    既然如此,隻要挽回就可以。殲滅不忠的部下,重新教育其他人就可以。若他有錯就改正,將自己的血族引導至更好的方向——引導至偉大而高貴之道就可以了。


    銀製刀尖傷到千年大吸血鬼的心髒,而事到如今,他仍不恨造成這傷害的心腹們。即便對於他們偏離正道心存憤怒,卻不生恨意。說他獨善其身也好,左涅大公喬治就是這樣的吸血鬼。


    「……你們至少應該在我吸血前下手。」


    喬治說道。擺出幾百年不曾呈現的戰鬥姿態——拚命全力以赴的對戰攻勢。從他的身體溢出看不見的霧狀物,這是強大的吸血鬼發揮力量之際所形成的現象。


    「你們以為群聚在一起就能贏得過我嗎?」


    他自體內深處一波又一波地汲取力量出來。他曉得心腹們都很驚愕。長老全身膨脹,巨大獠牙劃出嘴唇,瞳孔睜成正圓形,發放災厄的光輝。


    就在這時候。


    「上!實踐契約!」


    一陣風吹進來,響應心腹的號令。


    風——不,是一陣「霧」,一陣聚集魔力的霧。是吸血鬼變身形成的霧。


    這是隻有少數且限定的血統才能施展的極高級魔術。而使用此術的代表血統正是——


    「『老牙尼薩林』的暗殺者!?」


    為什麽會在這裏?喬治感到混亂。他的心腹並不熟悉外麵的世界,正因如此,才不願枯朽於如此深山而掀起反旗。但這些不知世事的部下,為什麽會向夜之世界中令人懼怕的『老牙尼薩林血族』提出殺害的委托呢?


    無視於喬治的疑心,魔霧無情且迅速地攻擊受傷的長老。


    ***


    「唯獨這次,你可別多管閑事啊,艾莉絲——」


    卡莎咬牙奔跑。城堡雖老舊,內部卻很寬廣且構造複雜。憑借著激烈的戰鬥氣息,以戰場為目標,愈接近就愈能實際感受到那裏失控的狂暴力量之強大。


    就算她趕往戰場,又究竟能盡多少力呢?如此一想就幾乎令她生懼。


    「嘖!感到害怕又怎樣!」


    她在盡頭左轉。不,應


    該是從一道牆直角飛移到另一道牆。


    隻見前方出現兩道人影。


    「你是渥洛克家的!?」


    「回房間,這不是你這種人能插手的事!」


    卡莎一句話也不回。她正麵上前打算送出全力的意念撞開兩人。


    但卡莎的魔術被兩人的手彈開——是高手。卡莎緊咬牙根。活經百年以上的大吸血鬼在這城內隨處可見。


    當然,若跟兩人廝殺,卡莎不覺得自己會輸,在魔術的技巧上,她有與會場上的吸血鬼相比也絕對不落人後的自信。


    可是時間寶貴。卡莎大張撩牙,為了施展大術法而集中精神。


    然而——


    「請等一下,拜托您!」


    聽見背後傳來這道聲音。注意力瞬間分出,而感到如電流流竄全身的惡寒。


    前方的目標戰場籠罩並凝聚著偌大的力量,而不相上下的壓倒性力量也從後方接近。意圖阻止卡莎的兩人也露出無暇顧慮的表情,頓失血色。


    忍不住回過頭。


    背脊一僵。


    就在剛才的轉角,與她前來方向相反的另一頭走廊深處。


    隻見拚命堅持的城堡侍者與無視其態度而走近的男子。


    是路易·馬爾方。他的上半身披著解開鈕扣的襯衫,以赤裸雙足的姿態走過來。


    而從他全身散發的壓迫感實在超乎尋常,目視的瞬間卡莎便動彈不得。他的雙眼亮著蒼藍鬼火,金發宛如幽靈搖曳,就因為原本是美男子而更讓人倍感恐懼。


    「路易大人,請不要繼續前進,拜托您!」


    城堡侍者應該是喬治的血族,路易卻不聽請求猛然前進。


    可是——


    「這說到底是我『龍飼』一族的問題,就算是路易大人插手也沒有用,至於詳細的解釋,明天『我族的代表者』將會跟您說明!」


    當侍者如此開口的瞬間,路易異常膨脹的氣息便隨之迸裂。


    「……賤民。」


    一陣宛如發自地底深處的聲音。


    象征力量的無形之霧瞬間彌漫走廊。阻止路易的男人——以及擋住卡莎去路的兩人毫無前兆地「大卸八塊」,血水壯觀地飛濺牆壁與地麵,肉塊遍灑四周後化為灰燼。


    仿佛被狂暴的狼群攻擊般,眨眼間的高速。


    卡莎全身冒汗佇立在原地,一根指尖都動不了。


    路易完全無視卡莎,打算繼續往前。


    然而卻「……嘖!」一聲低吟,突然佇足。


    卸下全身澎湃的力量,緩緩開始收斂。


    卡莎也注意到變化。一直持續到剛才的激烈戰鬥結束,喬治的氣息急速減弱。


    「……死了啊。」


    恢複成原本帥氣男子形象的路易以扼殺感情的聲調低語,接著僅無法抑製地咋舌一聲,便準備回房間。


    「……死了?」


    卡莎疑問道。路易也不停下腳步:


    「左涅大公似乎被自己的血族討伐了。」


    「什麽!」


    這樣就能理解了,這場騷動是喬治屬下的政變。


    「可是,像喬治那樣的大吸血鬼……」


    「看來似乎有人找來『老牙尼薩林』的暗殺者,有他們的氣息。」


    卡莎為之愕然。『老牙尼薩林』的血統是專門受托暗殺的一群吸血鬼。卡莎慌慌張張地往前跑。


    「等等。」路易叫住她。


    「你要去哪,混血兒?一切都結束了,接下來沒有其他血族插手的餘地。」


    「艾莉絲在那裏!」


    路易定睛注視卡莎。


    或許相信了卡莎的話,他將視線投向遠處,擴展自己的感覺,敏銳的感覺瞬間查遍廣大的城堡內部。


    「……艾莉絲大人在自己的房間。」


    「……咦?」


    「不,這……不是原本的房間……隔壁房間嗎?」


    「隔壁?」


    此時,卡莎才注意到次郎不在身邊。


    次郎與艾莉絲流著相同的血脈,是唯獨兩人的血族,而兩人之間有血的連結。或許他在途中已經發覺艾莉絲的所在地。


    「——感謝。」


    卡莎向路易說完後,轉身返回來路。


    路易「哼」地一聲回應卡莎的道謝,然後站在無人的走廊,看向喬治身亡的方向。


    畢竟他是自遙遠的過去就對立至今的對手,但同時也是路易所認識的、在最古老的時代誕生的少數同伴。


    「……真是無趣的死法,喬治。」


    路易低喃的聲音中包含微微的哀悼之意。


    ***


    是這裏。順從血的引導回到房間前,次郎打開角落通往隔壁房間的門。


    剛才的管家就在房間裏,他慌忙拿起劍。


    「為什麽回來了?」


    「果然在這裏!吾主在哪!」


    「隔壁的臥室。」管家咋舌告知。


    「房間裏準備的水果放了安眠藥,現在正在熟睡。」


    「居然對吾主下藥……!」


    次郎的怒氣讓管家聳聳肩:


    「我們無意加害於她,他與喬治大人很親近,隻是預防萬一,不想讓她涉入這次的事件,很快就會醒來。」


    「閉嘴!卑鄙的家夥!我絕不放過你的無禮!」


    次郎拔出刀。管家的眼神變得險惡,又立刻轉為輕蔑的神情:


    「省省吧,年輕人,你的程度不是我的對手。」


    「要試試嗎!」


    次郎衝上前。他知道與對方有差距,卻無一絲退卻的念頭。


    管家打從心底瞧不起他。他企圖在出劍的同時以念力將次郎打壓在地上。雖然是不完全的力量,但總量對次郎來說也是十足的威脅。


    隻見次郎突然改變步伐,出乎預料的動作讓管家停止攻擊。次郎趁隙如滑行般往前一踏,揚起刀尖。身為吸血鬼的經驗雖屈居劣勢,但在純粹的劍技上,能夠與次郎為敵的卻不多。


    管家臉頰裂開,鮮血劃過半空。「你這家夥!」管家被激怒了:


    「別以為是賢者的血族就得寸進尺!」


    管家認真起來攻向次郎。


    次郎立刻受到壓製。單純就力氣、速度、體力而言都不同,至於念力這類魔術更是無法相較。


    贏不了——他隻能如此判斷。明明敵人的劍法拙劣,他卻被玩弄在掌心。


    他實在不甘心,但隻有不甘心也派不上用場。不成熟者有不成熟者的戰鬥方式。


    「怎麽了,年輕人,看來也隻有那張嘴啊。」


    管家嘲笑著,並且以念力停止次郎的行動,然後舉劍下砍。


    「嗚——!」


    左臂被深深砍裂,無力地下垂。傷及骨頭,甚至牽連全身的劇痛使他腦海瞬間染上一片豔麗的色彩。


    次郎仍以右手持刀刺向管家,滲血的目光尚未失去任何鬥誌。


    管家顯露焦躁之色:


    「投降吧,我不會取你的命。再說,你應該清楚你沒勝算吧?」


    正如他所說,自己贏不了他。


    但麵對危機的次郎腦中出現一名女性——黑發豪爽地飄逸,大膽無敵的麗人之姿。


    艾莉絲既然在這裏,就算在城內四處奔走後,她也一定會趕來這裏。


    「至少……」


    「什麽?」


    「至少在她回來前要撐住,不然真不曉得會被她怎麽嘮叨。」


    次郎一麵冷汗直流,一麵笑著說這些話,讓管家麵露不解。


    他高呼振奮自己的戰吼,全力以赴砍向管家。


    5


    怎


    樣都讓她有夠不爽。什麽都讓她不爽,甚至連自己都覺得莫名可笑。


    不爽他比自己與她關係更近,不爽他比自己被她對待得更溫柔,不爽他比自己還能逗她笑,不爽他比自己還親近她。


    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她不能接受。


    明明是個不值得一提的年輕人。天真幼稚、不知天高地厚、遲鈍、愚蠢、沒神經,跟自己完全不能比且無可救藥的小雛鳥。


    然而——


    於是她抓狂了。泄憤地揍人是家常便飯,隻要稍微被惹到就立刻施以製裁。她不想承認,她確實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無法一笑置之。


    他所在的位置,原本應該是自己的位置,他被賦予的責任,原本應該是自己該承擔的。


    可是為何?


    為什麽?


    (小莎也要跟他好好相處喔!)


    對於這個請求,她一副心不在焉地點頭答應,卻還是無法接受。


    為什麽是那家夥?


    為什麽不是自己?


    ***


    「……清醒啦?」


    聽見卡莎的聲音,次郎慌慌張張地環視四周。


    他躺在沙發上,寧靜的房間裏找不出戰鬥的痕跡。這裏並非與管家廝殺的房間,而是一開始就分配到的房間。


    在卡莎趕上的瞬間,他一鬆下緊繃的情緒便昏厥了。


    「那家夥呢?吾主平安嗎?」


    「那個管家被我教訓一頓後丟出窗外了。那家夥應該頗有一把年紀,死不了的。艾莉絲在這裏的臥房裏,還很幸福地熟睡著,真悠哉。」


    卡莎搬了一張單人座椅到沙發前坐著,手裏有一隻不知從哪弄來的酒杯。


    「……真丟臉。」


    「勇氣可嘉。」


    「而且無計可施。」


    「哎,對手是那種人,也沒辦法。」


    這對卡莎來說可是相當罕見的鼓勵話語。次郎並未發覺,說這話的卡莎本人卻對自己說了這種話而感到驚訝。


    「可是……不是我說,他真是位高手。『龍飼渥爾夫』的血統居然是如此強大的血脈。」


    「這也是原因,不過畢竟是一大群活了大把歲月的高齡家夥。」


    卡莎擠出幾分僵硬的微笑:


    「正因為喬治采取限製在最低限度下與外界接觸的方針。就算跟不上時代,他也有他的考量。仔細一想,還真是了不起的城堡。今後『龍飼渥爾夫』的血族要走向哪種道路呢……在某種意義上值得一看。」


    「這是什麽意思?」


    「……喬治被手下宰了。」


    卡莎對吃驚的次郎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


    越過陽台所見的天空逐漸開始露白。黎明接近,長夜過去,吸血鬼的時間結束了。


    聽完一切經過後,次郎吐出深深歎息:


    「像他那種大吸血鬼,居然被自己人夜襲……」


    「一半是他自作自受。」


    「他應該很懊惱吧。」


    次郎說道。卡莎瞄了他一眼,淺淺一笑。天真——雖然一副這意思的諷刺笑容,卻未開口說任何話。


    相對地——


    「總之——」


    「咦?」


    「你算是爭取到了時間。」


    「啊。」


    次郎一臉不好意思,卻同時也帶有些開心地揚起嘴角。跟艾莉絲一模一樣——卡莎不禁苦笑。


    「次郎,趁這時候我坦白跟你說,我討厭你。」


    次郎頓時僵住。


    卡莎大展笑容。


    這不是謊言。次郎奪走了卡莎最重要的「位置」。她認為自己有討厭他的權利。


    她是這麽認為的。


    「——不過,既然你多多少少有點用處就另當別論。下次至少要能做到當個開路先鋒。」


    「卡莎……」


    不知道該開心還是該苦惱,次郎一臉複雜的表情。卡莎心想——這樣就好,她目前也不太清楚自己想表達什麽。


    「好了……差不多該睡了。你倒是別睡啊,至少來看個門。」


    「謹遵吩咐。」


    次郎嚴肅地頷首,卡莎則晃著肩輕笑。


    這時——


    「兩位是渥洛克家族的卡莎大人,與『賢者夏娃』的護衛次郎大人吧?」


    聲音來自接近黎明的陽台;一名少女半蹲其上,低頭朝向房間。


    次郎與卡莎一時之間都反應不過來,接著立刻起身擺出備戰姿態。


    兩人都感到戰栗。不可否認他們有所輕忽,但直到被叫喚前,根本未察覺對方的存在。怎麽會有這種事!尤其以卡莎的衝擊更大。


    少女外觀是十七、八歲的模樣,身著樸素的男裝,白銀長發編成一束大辮子垂在背後:清秀的臉蛋令人聯想到農家少女,體格也很小巧。


    「……你是誰?」


    卡莎質問,聲音微微顫抖。


    少女低垂著頭顱回應:


    「我是有『冰牙伊利亞』血統之人。」


    卡莎的柳眉挑動:


    「『千眼伊旺』派來的人嗎?」


    「……」


    少女沉默以對。


    棲身於俄羅斯帝國黑暗世界的『千眼伊旺』,是領導其血族、德高望重的吸血鬼,真實模樣鮮為人知,聽說是比喬治或路易更長生的長老。


    另外,由於統治著廣大的勢力範圍,在各地都有派去的高手。所謂『千眼』的別名,聽說好像也是因為『伊旺』偏好複雜的諜報與情報活動而來,這類手法在其他血族社會中相當少見。


    「那麽,前些日子到旅館的兩人組是你的同伴嗎?」


    「是。」


    少女毫不遲疑地肯定,次郎表情險惡起來。


    「請放心,雖然不希望『賢者夏娃』出席會議是事實,但原本便無幹戈相對之意。這次或許有點畫蛇添足,但還是要來道歉一句。」


    「道歉?」


    卡莎的口吻像是在探詢她的真實意向,然後又赫然醒悟:


    「我懂了,這次的事件是你們在背後穿針引線,叫來『老牙尼薩林』血族的也是……」


    「是我們。」


    少女坦然承認:


    「在左涅大公心腹的聯係下演出今晚的一幕。安眠藥是他們獨斷獨行,但不能撇清我們沒有責任,再度向您道歉。」


    少女的說明讓次郎與卡莎不知怎麽接話。


    先不管她所說的內容,少女的態度卻完全讓人不明不白。企劃這出陰謀,並且還向兩人坦白,但少女的態度別說愧疚,就連任何感情也沒有。


    「……真不敢當,想不到謀殺如此聲名遠播的喬治還能一臉無所謂,『冰牙伊利亞』血統的臉皮可真厚。」


    「兩位與左涅大公沒有親密的關係,我想應該不會受驚嚇。」


    少女靜靜地反駁。卡莎一時之間咬唇不語,終究露齒一笑:


    「……說得沒錯,反正那是他家的事。」


    「卡莎!」


    「確實如此啊,次郎!我們所關心的就是艾莉絲的事,所以這家夥為艾莉絲連累受害才特地來這裏道歉,很合理。」


    「這……」


    次郎支吾起來,而少女一說完話便緩緩起身:


    「即將就要天亮,兩位請好好休息,我就此離開。次郎大人,請向『賢者夏娃』代為轉達旅館事件的歉意。」


    「向我?」


    少女視線銳利地一轉,次郎與卡莎也跟著看過去。


    睡眼惺忪的艾莉絲走出臥室進到房間,注意到陌生的少女便眨了眨眼睛。


    次郎與卡莎馬上移動位置,擋在艾莉絲與少


    女之間。


    但少女未出現動搖,再度彎腰,恭敬地屈膝。


    他以對兩人說話時差不多的聲調淡淡開口:


    「初次見麵,『賢者夏娃』守護黑夜的女神,慈愛血脈的主母,體現月之真意者,至今仍殘存的『源泉』,立於開端以海為目標者。願大人獲得夜之祝福,祈禱時光為您加持。我是『冰牙伊利亞』血統之人,敝名埋沒於歲月的涓滴之流,請原諒我極度非正式又極度無禮的拜訪,造成您周遭的混亂實在非常抱歉。」


    「……你是?」


    艾莉絲再度眨眨眼,似乎仍很困。


    然後,又輕輕地微笑:


    「晚安,今天真是美好的夜晚。」


    她如此說著。


    都要天亮了,果然還半睡半醒。


    少女抬頭凝視艾莉絲的微笑好一陣子:


    「……是,我也認為真是美好的一夜。」


    然後她留下一句「失禮了」,以宛如小鳥的輕盈動作跳上陽台的扶手。


    「啊,等等。」


    艾莉絲叫住她,少女的身體轉個方向。


    「我說,『你的事』不能說出去嗎?」


    少女並未立刻理解這句話的意涵,但隨後似乎又想到什麽,首次露出讚歎的表情盯著艾莉絲。


    「……不,也並非一定要保密。請原諒我未報姓名,因為那也隻是一般的通稱。」


    「這種事無所謂,別介意。」


    「謝謝您,再會。」


    少女一個跳躍翻上城牆——才這麽想,一下子便消失無蹤。親眼目睹的卡莎在內心驚歎——果然是相當厲害的高手,若正式對戰,她與次郎肯定都無計可施。


    「吾主,剛才是?」


    次郎解除警戒後,詢問艾莉絲與少女最後的一番對話,卡莎也將注意力轉回來。


    艾莉絲一副莫名開心的樣子,以自言自語而非回答疑問的語調開了口:


    「第一次見麵呢,『小伊』原來是女生呀!」


    「咦?」


    次郎與卡莎一同目瞪口呆。


    6


    血族不能插手其他血族的內部紛爭,這是傳統,但離城的使者們卻都呈現了相同的複雜表情。


    「時代變了……嗎……」


    路易感歎。他毫不客氣地對新繼承左涅大公稱號、以前喬治的心腹投以輕蔑的眼神:


    「的確正是如此,不過,我的想法變了。任何事都有正確的潮流,我族血統將會與當事人減少來往。下決定時,請先重新思考古老律則的意義再做。」


    路易丟下這句話離開,心腹一句不吭地低頭送客。


    艾莉絲、次郎與卡莎也馬上離開城堡。


    聽聞喬治死訊的艾莉絲意誌消沉,次郎予以安慰後也僅能擠出無力的笑容。


    「老朋友不在了,不管過多久還是會寂寞。」


    比誰都還長生的艾莉絲說道。她八成經曆過數不盡多少次的相同悲傷。


    卡莎忽然想起來,自己與她的交情也已經超過四百年了。


    「最後他們要怎麽做?路易·馬爾方雖然不讚成,但其他血族應該會去幹預人類吧?」


    次郎轉換話題。順帶一提,隻有他是徒步。在山村會合後,他騎乘的馬理所當然被卡莎接收。


    「也有堅決予以幹涉的血族吧,隻是不曉得會行動到哪種程度。」


    卡莎冷淡地接話。


    「昨天也說過,就算是『龍飼渥爾夫』的血族也好,我不認為這樣就能馬上增強與人類的關係,因為很明顯能看出失去強大指導者後手足無措的局麵。」


    事實上,從此以後喬治的子民們失去血族內部的團結,幾乎逐漸步向瓦解。而當喬治留下的遺產見底之時,為了重新取回過往的繁盛,在沒有足夠的指導或理解下,還與人類社會的「某種勢力」走近。


    也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戰敗後,在完全破產的經濟下苟延殘喘的德國。蠢動於絕望深處開展,成為某個危險的勢力……


    但是這些未來情景並非卡莎所能預測的。


    「……可是,總有一天大家都會變得如此,人類與我們將攜手合作。」


    艾莉絲低聲說著。


    卡莎應著:「也對。」次郎也回答:「說得也是。」


    接著便齊聲——


    「咦咦!?」


    吃驚地大呼。


    「吾……吾主,那吾主認為吸血鬼應該幹涉人類嗎?」


    「喂,次郎,不是吾主,是艾莉絲吧?」


    「認真回答我,艾莉絲。既然這麽明確地認定,為什麽在城堡——啊,不對,我知道你不能插嘴幹預……」


    不理會狼狽的兩人,艾莉絲吐出微微歎息:


    「大家在會議上談論的是在幕後支配人類啦。昨天見到的小伊,那孩子也在自己的領地範圍操控人類——與這次的戰爭也有關係吧?」


    「啊,是啊,偏偏是一名假扮成聖職者的血族被邀入宮廷,相當有勇無謀。雖然也有聽說,是該位血族無視『伊旺』的指示而胡作非為……」


    「這樣就不行。我指的不是這樣——而是必須與人類友好。我們今後會與人類作朋友。」


    她輕描淡寫地斷言,仿佛描述著已經確定的未來。聽她說這番話的兩人啞然無語。


    「而且為了如此,不能不遵從小路所說的『正確的潮流』。那孩子雖然愛裝模作樣,有時卻會在自己都沒察覺下說出真理。」


    奇怪的人——艾莉絲淡淡地呢喃。兩人還是說不出話。


    「人類……與我們……」


    無法想像這種未來。次郎由於不可思議的感慨而低聲咕噥。


    另一方麵,艾莉絲讓兩人大感困惑後或許轉換了心情,又恢複開朗的表情:


    「對了,次郎,傷已經好了嗎?痛不痛?」


    「啊,不要緊,吾——艾莉絲,已經完全痊愈了。」


    「太好了,這次很了不起喔!為了保護沉睡的我,與比自己強大的人戰鬥。嗯。這樣我就好像是公主一樣,次郎是騎士呢!」


    「還……還好,一切平安就好。」


    「下次如果又有這種情況,也要好好保護我喔?」


    「當然,這是我的責任。」


    「耶嘿嘿,好開心。」


    艾莉絲一臉心花怒放地對次郎笑著,接著從前頭的馬傳來一陣幹咳,次郎慌忙補充道:


    「對了對了,不隻我……應該說,真正擊退敵人的是卡莎,我隻是在她趕過來之前爭取時間而已。」


    「小莎也保護我了嗎?」


    艾莉絲朝卡莎的背影詢問,卡莎頭也不回:


    「別在意,常有的事。」


    她如此應道。


    明明沒有回頭,語掉聽起來卻充滿了期待。


    可是因為她沒有回頭,艾莉絲就不會發現。


    「是喔?謝謝你,小莎!」


    說完她又看向次郎:


    「對了,次郎,接下來要去哪?既然難得碰到麵,要不要去小伊的地方看看?應該是俄羅斯。我常常想啊,俄羅斯就隻有那個『鬥熊』是一定要廢除的陋習。」


    「俄羅斯的話,實在……在這種時期。」


    次郎困擾地笑著。隻見這時卡莎騎的馬步伐開始加快,而且馬術也非常粗暴。次郎趕緊提出意見:


    「總之我們快點走吧,也不能拖拖拉拉的。」


    「咦~為什麽,慢慢走嘛,又沒有急事。」


    「呃,可是……你看,要被卡莎丟下了。」


    「小莎太快了啦!次郎可是徒步耶?啊,難道小莎有事嗎?沒關係,我們就慢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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