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播種者


    在因驅逐特務沒能完成任務而致使宿主開花,結果不得不放棄撤離的城市一角。如今走在這條渺無人煙的道路上的,隻有冬風的使者的眾人而已。


    被夕陽染紅的毫無生氣的街道上,一隊武裝精良的人正在行走。


    他們是冬風的使者的一支巡邏部隊,正有說有笑,似乎剛剛完成了一件工作,隻有領頭的巨漢托馬斯麵無表情地緊盯著周圍,給人一種機械般冰冷的印象。


    他們不是襲擊魯卡的那群人。不知是他們的成員時有更換,還是說今天這一班人馬是托馬斯對外顯露的明麵部隊。


    魯卡藏身在已化為廢墟的店鋪入口處的石柱後麵,等到他們靠近,便悠然現身,雙手背在後麵拖著腳步向他們走來。


    “喲、托馬斯”


    魯卡招呼道,仿佛是見到了親密的朋友一般,一派輕鬆的樣子。


    托馬斯堅固而無表情的麵部有一瞬顯得十分難看。跟在他後麵的隊員們一開始顯得有些疑惑,但終於有一個人叫起來。


    “這個家夥 ,是魯卡!”


    驚訝的隊員們慌忙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似乎是通緝令的畫像。


    全隊立刻緊張起來,各自取出了武器和蜜蟲。


    托馬斯慢慢向後退去,似是要藏到部下的後麵。他是打算讓無辜的部下們上前廝殺,自己則趁機逃走。


    魯卡吸了一口氣,然後氣運丹田,大聲怒吼。


    “別想逃!你這風見雞的間諜!”


    巨大的聲響使周圍建築殘破的玻璃微微顫動。


    托馬斯的麵龐扭曲了。


    剛進入戰鬥狀態的隊員們一開始被魯卡的怒吼嚇到而停下動作,繼而理解了魯卡所說的話,驚訝地回頭望向托馬斯。


    雖然並不是完全相信魯卡,但聽到預料之外的事情,也免不得產生懷疑。


    “你、你在說些什麽……”


    托馬斯裝作不知情,他的嘴角在不停抽動。


    看到對方的樣子,魯卡內心中的一角燃起了憤怒和激情的火焰。


    ——這隻是發泄。


    明明知道這一點,可他還是無法抑製心中的憤怒。


    居然把薩潔弄成了那個樣子,而且還潛入了冬風的使者,一定是在打著其它算盤。


    “在hyper製藥公司的事務所見過一麵對吧。不過你當時很快就跑了。那個時候,你為什麽會在與風見雞相關的地方?而且他們接待你的樣子好像很親切嘛”


    不等魯卡說完,托馬斯便已拿出蜜蟲瓶子一飲而盡,同時用另一隻手拔出長劍。


    魯卡在冬風的使者的隊員麵前說了些多餘的話。所謂隻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隻要殺掉魯卡,總會有辦法蒙混過去的。


    托馬斯拿著蜜蟲瓶子的手上浮現了紅色的葉脈紋路。


    而這時候,事前服下了蜜蟲的魯卡已迅速縮短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他縮起身子,仿佛彈丸一般貼著地麵向前突進,同時將同樣浮現出紅色葉脈紋路的手直接插進了托馬斯的腹部。


    他隻覺手上傳來了貫穿五髒六腑的觸感。


    “咕嗚!”


    托馬斯發出了低沉的叫聲,同時力量從他的身體中流失。


    魯卡維持著突進的勢頭不減,抓住塌落的巨大軀體的脖頸衝了出去。他拽著托馬斯全速奔跑。


    如果說魯卡直接展開攻擊的話,說不定周圍的隊員們還能反應過來,然而誰也沒料到他會直接拎著托馬斯逃走,這令他們的反應晚了那麽一兩秒。


    然而對於魯卡逃跑來說,這點時間已經足夠。


    雖然街區已化為廢墟,但進入其中之後,很快便發現了曾經“在使用”的建築。


    房子的噴漆早已脫落,瓦片從中露出,昏暗的室內沒有剩下像樣的家具,很難想象這兒原本是個什麽地方。堆了厚厚一層的灰塵散發出廢墟獨有的頹廢的氣味。


    而在其中,一股鐵鏽般的血腥味夾雜在了塵埃的氣味中。黃昏時分的陽光照射進來,映在地板上流淌的暗紅色液體上。


    魯卡的腳邊躺著托馬斯,他的手腳不僅被緊緊綁住,而且腿上的筋肉已被徹底隔斷,他已無法恢複行走的能力。


    而且,手腳的指尖以及嘴唇等神經富集的部位已被切割得破爛,滲出的血液的味道時不時地刺激著魯卡的鼻腔,似是在提醒。


    魯卡亮出滿是血跡的短刀,說著不知已重複了多少遍的問題。


    “差不過該招了吧。你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不……知道。咳咳”


    托馬斯咳出嘴中的血,露出無畏的笑容。


    魯卡感到焦慮。他原本以為隻要讓托馬斯吃點苦頭,他就會從實招來,一五一十地交代。然而沒想到,托馬斯的忍耐力意外地很強,不論怎樣折磨,他都一聲不吭地咬牙堅挺。


    這麽下去的話,在撬開他的嘴巴之前,剛才的那些隊員有可能找到這裏來。那樣的話事情就可能會變得很麻煩了。


    ——不,比起那些……很有可能直到把他折磨致死也打探不出有用的情報。


    魯卡隻得承認自己一開始想得太簡單了。


    在憤怒的驅使下,魯卡一口氣切下了托馬斯的一根手指頭。


    “噫!咕、啊、啊啊啊啊……”


    托馬斯扭曲著碩大的身體,但仍在忍耐著苦痛。


    切割的截麵上,血繼續流了出來。


    在拷問的魯卡反而變得焦急了。據說人失去一半的血液就會死亡。在他死之前,還能承受多少的苦痛,到底能不能把他的嘴撬開?


    突然,魯卡注意到,托馬斯並不是因痛苦而抽搐,他是在笑——拚命壓下聲音,如同抽泣一般。


    “有什麽好笑的”


    魯卡以為托馬斯是受了什麽刺激,但他的笑很明顯是針對魯卡的。


    “嘻、嘻嘻嘻嘻……我……在笑……你,那麽……拚命。我,除了……風見雞以外,沒有……什麽,好……怕的。你……這樣的……我,一點都……不怕”


    滿是血跡的嘴唇扭曲成月牙形。托馬斯確是在笑。


    受到嘲笑的魯卡終於理解了。


    那是發自內心的恐怖與忠誠,源於絕對信念的盲目。


    對於他來說,風見雞便是他世界的全部,永遠不可能離開那個世界。恐怕正因為他是這樣的人,風見雞才會把他打入冬風的使者內部的吧。


    “我說、你啊……知道,這種,事情……又有,什麽用。跟風見雞,對著幹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托馬斯的聲音很微弱,但從中能夠聽出他內心中的不理解和嘲笑,這讓魯卡尤其憤怒難忍。


    “如果你們那些無聊的把戲,攪亂了宿主和無花頭之間的關係,我可不會放著不管”


    “無花……什麽?”


    “無花頭。指那些不是宿主的人類”


    魯卡回答。他的語氣極為尖銳,仿佛是用刀刺出去一般。


    然而聽到他的回答,托馬斯仍然在笑。


    “嘻、嘻嘻……真是、蠢貨……居然、會、幫助、那種……怪、怪物……嘻嘻嘻……她、們,不是……人類”


    “閉嘴!”


    憤怒從體內湧出,手臂隨之而動,魯卡將短刀插入托馬斯的身體內。


    刀刃切開肉層,潛入壯碩的身體裏。


    在這一瞬,魯卡感覺渾身的毛發都豎了起來,體內的血液似乎凍結起來了。


    對於刺傷托馬斯這一行為,他感到了強烈的不協調和不適感。


    魯卡維持著把刀刺進去的姿勢,動彈不得。


    他曾經無數次


    用這把刀將人刺死,可為什麽偏偏這次。


    ——偏偏這次?


    不對。


    曾經的魯卡堅信著死亡才是對宿主的拯救,為此殺死了許多宿主。對於瀕死的宿主,他總是會講出自己的理論,然而卻每每遭到否定。


    過去的錯誤已如水渠裏的淤泥一般沉靜在魯卡的心底,而就像水流卷起水底的淤泥一般,此時此刻這些記憶蘇醒過來,緩緩在腦中映射出來。


    ——因為不能互相理解,就要殺害嗎?


    不知何時,魯卡已咬緊牙關。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以此掩飾不住顫動的身體。


    魯卡殺死了宿主。而眼下他就要殺死托馬斯。不論是事情的緣由還是環境,都有天壤之別。


    然而,若魯卡要殺死托馬斯,那麽其理由將與殺死宿主的理由無異。


    他的手在顫抖。


    顫抖的手無法用力,既不能把刀刺進去,也無法將其拔出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混賬!”


    魯卡發出咆哮,站起身來衝托馬斯的頭側部踢了一腳。


    蜜蟲仍然在發揮著功效,但他抑製了力道,挨了一腳的托馬斯隻是昏了過去,被束縛的身軀鬆弛下來。


    魯卡不斷喘著粗氣,仿佛被絞住脖子一般。


    他取出隨身攜帶的繃帶,止住出血,然後拔出短刀。托馬斯應該也用了蜜蟲,雖然身體不會恢複如初,但至少能保住性命。


    做完不致讓他死掉的處理,魯卡便在他的身旁蹲下來。


    流淌在地上的血液,有一部分早已氧化變黑。


    “我、到底……在做些什麽啊……”


    雖然理性及時叫停了動作,然而魯卡還是險些跨越了那條禁忌的底線。


    這副模樣,實在難以說自己想要調和宿主和人類之間的矛盾。


    ——不能被憤怒吞噬掉。


    魯卡無法嘲笑把他當作是人類之敵而想要殺死的安東尼。不論是怎樣的正義,一旦其行為超出了正常的範圍,便會失去其原本的意義。


    ——嗯?


    垂著腦袋的魯卡發現,托馬斯衣服的袖子裏有一個地方鼓脹著,好像是裝著什麽東西。


    可能是蜜蟲,或者是短刀,但形狀有些奇特。


    魯卡用刀劃開托馬斯的上衣。


    渾身肌肉的身體上纏著皮帶,上麵掛著宛如玩具般小巧的機械弓。


    弓上的弦已斷掉,可能是在掙紮的時候被破壞了。然而根據其特殊的箭,可以斷定這是風見雞開發的用於對付宿主的機械弓。


    托馬斯應該是風見雞的成員,那麽他有著這個東西也不足為奇。然而現在他同樣作為冬風的使者中的一員進行著活動。他會拿著這樣的極易暴露身份的物品,堂而皇之地打入組織內部嗎?


    魯卡的內心在騷動。


    ——難道說,這是冬風的使者的東西嗎?


    這個機械弓應該是風見雞剛製造出來沒多久。


    那麽,他為什麽會拿著這個?——或者說,他是如何拿到這個的?


    從遠處傳來說話聲,可能是尋找托馬斯的巡邏部隊的隊員來到了附近。


    “唔……”


    魯卡拿起壞掉的機械弓,鞭策自己的身體站起來。蜜蟲仍在起效,明明不應感到疲勞,可魯卡卻覺得極為倦怠。他不知道這是蜜蟲服用過多帶來的副作用,還是精神層麵上的勞累。


    他拖著腳步,離開了臨時的刑訊室。


    當天晚上,魯卡一邊避開冬風的使者的巡邏部隊,一邊采購晚飯。


    把二十人份的食物分開裝到六個袋子裏,回到住宿處的魯卡發現一樓的酒吧裏有客人在等候。


    是雷歐。


    他背著碩大的包,戴著碩大的帽子,以此遮蓋麵孔,平時的袖章也沒有戴上,看來是悄悄來會麵的。


    “啊啊,魯卡先生,您終於來了”


    “來了啊。……看來同夥沒有一起來呢”


    考慮到冬風的使者有可能已經侵入宿舍,魯卡姑且這樣說道,但雷歐似乎是從另外的層麵理解了這句話。


    “是的……總覺得有些尷尬”


    雷歐顯得十分疲憊。


    雖然他沒有多說,但魯卡能夠明白。自己把魯卡帶回來,可魯卡卻大鬧了一番,雷歐被人用怎樣的眼光看待可想而知。


    魯卡不知自己是否應該道歉。從結果上看,是魯卡的舉止讓事態變得麻煩,從而連累了雷歐的立場和地位。


    但如果魯卡為此道歉,雷歐會不會反過來因此而自責?


    心中猶豫不決的魯卡隻覺坐立難安。


    “稍微等一下,我先把這個放到屋裏”


    他逃一般回到屋裏,把晚飯給莉迪她們,在樓梯上深吸一口氣,然後下樓來到酒吧。


    酒吧今晚依然熱鬧,一群普普通通的客人正在喧嘩。也許比起那些堂皇的飯店,這種不起眼的地方更不易招來宿主,因而更容易安心地開懷暢飲。


    魯卡來到最深處,雷歐正坐在那裏等著,他看上去憔悴不堪。


    “……你還好吧?”


    “是的……嘛……還湊合吧”


    雷歐的回答有氣無力。


    “我聽巡邏部隊的人說……您說,托馬斯先生是,那個……”


    “不會有錯。我親眼看到他和風見雞有接觸”


    雷歐欲言又止,似乎不願說出風見雞這個詞——抑或是不願相信風見雞的人就在身旁。他雖是表麵世界的居民,但作為在卡特多拉爾市出生並長大的人,他很清楚風見雞的強大及可怕之處。


    “冬風的使者那邊現在怎麽樣了?”


    “已經亂成一鍋粥了。不過大家隻是因為碰到始料不及的事情而混亂著,行動倒是和平時沒有太大區別。……可能是魯卡先生說出風見雞的名字起效了吧,畢竟他們可以說比宿主還要危險”


    安東尼等人恐怕是絕對不會相信魯卡的話,但萬一風見雞真的與此有關聯,應該也有不少成員不願再扯上關係。


    “對了,雷歐,我想問你一個事”


    說著,魯卡拿出從托馬斯身上找到的機械弓,放到桌子上。


    隻見雷歐睜圓了眼睛。


    “這、是從哪裏……?”


    看來他知道這個機械弓的事情。


    “是托馬斯帶著的。喂,這個機械弓是冬風的使者那裏的嗎?”


    “嗯,是的。是前幾天托馬斯先生賣給大家的。他說自己認識一個東方的商人,從那裏購入的武器”


    魯卡不知不覺中已皺起眉頭。托馬斯果然是在計劃著什麽事情。


    “這是風見雞最近製造出來的武器”


    聽到這話,雷歐的反應十分激烈。他瞪圓了眼睛,眼珠子仿佛要從中掉出來。


    “真的嗎!?”


    “是真的。不過我也沒有辦法證明……對了,你有沒有看到我在溫室門口被襲擊?那個時候,襲擊的一方是風見雞,他們用了機械弓”


    雷歐歉疚地搖了搖頭。


    “很抱歉,我並不知情。自從我把魯卡先生帶到總部之後,安東尼就對我說‘雖然不是不相信你,不過你暫時先去處理暗麵的事情吧’……不過,如果托馬斯先生真的是風見雞的手下,那他為什麽要賣那樣的東西給大夥兒呢”


    雷歐仍沒有釋然。他並不是在懷疑魯卡的話,而是覺得眼下的狀況仍有諸多疑點。


    魯卡也是如此。


    ——因為溫室被宿主搶走了,所以支援同樣與之為敵的冬風的使者。


    這麽想的話,能夠解釋一部分,但絕非全部。對於風見雞來說,這個舉動看上去實在是過於善良


    親切了。


    “買完那個以後,冬風的使者有什麽變化嗎?還有,托馬斯他說了別的什麽事嗎?”


    雷歐沉思片刻,回答。


    “嗯,因為有了能夠對抗宿主的手段,大家的士氣上漲了。托馬斯先生說,毫無計劃地殺害隻會進一步刺激溫室,命令大家不到萬不得已禁止使用。還有就是……”


    說到這裏,雷歐才想起來似地向四周張望。


    周圍盡是些酩酊大醉卻又逞能狂飲的酒客。跑調的演奏仿佛要將白天積聚的怨氣吹散一般勁頭不減。


    進食的聲音,喧雜的說話聲,以及樂器的演奏。


    雖然有不少人,但似乎不必擔心會被他人聽到。


    雷歐咽了一口唾沫,然後繼續說道。


    “最近打算向溫室發動一次大規模的攻擊,想要把他們一舉擊潰。這麽說來,這個計劃好像是托馬斯先生提出來的……”


    聽聞此言,魯卡驚出了一身冷汗。


    “你們有多少機械弓?還有,冬風的使者裏麵有多少人具有戰鬥力?”


    “機械弓總共有二十個。具有戰鬥力的……呃,巡邏部隊的話大概有二百人左右吧。不過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參加”


    “那點人根本不夠”


    不是勝算多少的問題,而是毫無疑問會出現成堆的屍體。


    他們也許過於相信機械弓的力量了。然而隻要對方使用假花,就足以抵消其威力。而且,阿克他們早已知道這個對策。


    “我們……知道形式不利,但這已經是極限了。最多也隻能是把宿主趕走,而且財政狀況也相當嚴峻,大家都有些焦躁。就是這個時候,托馬斯先生給大家帶來了那個機械弓”


    聽著雷歐辯解般的說明,魯卡覺得冬風的使者並沒有認識到真正的危險。長年與宿主戰鬥的他認為,這不是形式不利,而是完全沒有勝算。


    “等一下。難道說,你們是因為這個行動才想要雇我當幫手嗎?”


    雷歐的表情仿佛如鯁在喉。


    “……很抱歉一直瞞著您。畢竟我們也很難從一開始就說要和溫室開戰”


    “那個……已經沒關係了……”


    魯卡想到的是蜜蟲的價格上漲的原因。


    把機械弓賣給冬風的使者,煽風點火,讓蜜蟲的價格上漲,再進行販賣?


    ——不對。僅憑冬風的使者的規模,既無法大量獲利,也難以使價格快速上漲。


    但他總覺得這背後有著某種關聯。


    魯卡苦苦思索著,而雷歐則是下定決心一般抬起一直低著的頭。


    “那個,魯卡先生。有一樣東西,無論如何都想讓您看一下……不,是想請教一下您的意見”


    說著,他從包中拽出某個東西。


    那是灰色的紙張,質地似乎有些差,上麵螞蟻一般密密麻麻地印著文字。


    “這是兩天前在中央發售的桑澤明星報”


    桑澤明星報——魯卡在頭腦中快速回憶——似乎是在桑澤聯邦全域內發行的報紙,內容不是大眾娛樂,而是更加核心的一類。


    不過,桑澤聯邦地勢廣袤,各地發行的報紙內容並不完全一致。在卡特多拉爾市周邊發行的報紙,會標注有“卡特多拉爾版”的字樣以示區分。


    “這兒能買到中央的報紙嗎”


    一般來說,發生在中央的事件或政府推行的政策,要過一兩天才會登載到地方的報紙上。在這個地方,想要直接看到中央的報紙並不容易。


    雷歐有些害羞似地露出笑容。


    “我是負責收集情報的,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每周會去中央一次,購買一個星期內的報紙。畢竟中央的報紙上麵,有關政治的內容更多一些……”


    例如說,若中央政府決定對卡特多拉爾市推行某個新的政策,這必然會反映在新聞上。除此之外,中央的報紙集中了國內發生的主要事件。


    “先不說那個!快請看看這篇新聞”


    雷歐將報紙攤開。


    是有關卡特多拉爾市的重大報道,占據了整整一麵的篇幅。


    《被宿主占領的城市》《驅逐特務瓦解》《市民受到威脅》


    報道的語言極富煽動性。


    “這是……”


    “很明顯不對勁。如果這是風見雞的伎倆,那他們打算現在讓卡特多拉爾市成為關注的焦點”


    對於情報被管控的卡特多拉爾市來說,這些報道究竟意味著什麽?


    “支持?……應該不是吧。為了襲擊溫室而讓裝備流通,煽動冬風的使者,同時解除情報管製,讓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卡特多拉爾市上。風見雞這樣做——”


    機械弓,漲價的蜜蟲。奇怪的報道,將二者聯係在一起。


    瞬間,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過魯卡的頭腦,他隻覺眼前發白。


    “……糟了。他們真能幹得出來”


    “怎麽了?”


    “你認為,什麽時候蜜蟲組織最容易賺到錢?”


    “還能是什麽時候,當然是戰爭——”


    話說到一半,雷歐也注意到了,不禁瞪圓了眼睛。


    “沒錯。他們打算把發生在這裏的事件說成是戰爭。宿主結為幫派,占領了整座城市,這可是聞所未聞的大事件。吸引人們的注意力……然後關鍵的是,‘在大家感到厭倦之前’引發一場誌願軍慘烈犧牲的事件,那麽全國上下就會一片騷亂”


    宿主與人類敵對——這是從未有過的事件。但這充其量隻能是桑澤聯邦眾多小城中發生的一個地方異聞而已。


    而風見雞正是要將這一個地方新聞擴展成轟動全國的大事件。


    所謂政治,雖然容易解決不起眼卻重要的問題,但難以應對影響全國的騷亂,很容易不顧後果地行動。迎合大眾是政治的常態。


    而且,風見雞正是有著能夠推動其發展的力量。


    “毫無疑問,會傾國之力編成龐大的討伐軍。就算不會變成真正的戰爭,蜜蟲也會因為變成軍需品而銷量大漲。因為那個東西無法長期保存”


    散落在城市中的零星線索逐漸編織成一塊巨大而醜陋的畫布。


    “天啊……”


    “不止這些。如果戰爭真的開始,或者發生了奇怪的殺人事件,那麽就算在限製蜜蟲流通的國家的普通民眾也會開始想方設法購買蜜蟲,更不要說在這個允許蜜蟲公開販售的桑澤聯邦裏了。如果趁這個時候抬高蜜蟲的價格,那就能賺得盆滿缽滿”


    “那,我們完全變成了他們手中的一枚棋子啊!”


    雷歐難以抑製心中的憤怒與絕望,大聲吼道。


    “不是變成了,應該說是……”


    “從一開始就被他們用作棋子”——露卡本想這麽說,然而難以說出口。畢竟自己本有機會阻止他們,卻沒有那樣做。


    “要去,阻止大家”


    雷歐的臉色發綠,像是一顆未熟的蔬菜。他尖聲叫著,站起身來。


    二 願望


    “要盡快告訴阿克和瑪麗埃拉,讓他們快點逃”


    吃著晚飯,從魯卡那裏了解了風見雞真正的目的之後,莉迪如此低吟。薩潔雖然已經忘記了阿克和瑪麗埃拉,但從對話中似乎也明白了他們是自己的姐妹花,露出了不安的神情。


    莉迪擔心的隻有阿克和瑪麗埃拉的安危。就算冬風的使者發動總攻,他們應該也會依靠其他宿主作為盾牌而殘存;但如果連聯邦政府也出動的話,還是走為上計。


    而且,魯卡也期待著阿克他們能夠出逃。


    一旦身為統帥的他們失去蹤影,集中在溫室裏的其他宿主就會潰不成軍。如果冬風的使者攻打過來,她們恐怕也不


    會選擇抵抗,而是乖乖地讓出溫室吧。


    不論宿主還是人類,都不會出現傷亡。這是最為理想的結局。


    “如果莉迪能轉告他們的話,我也省事多了”


    “問題是他們會不會老老實實地離開呢”


    莉迪點出了關鍵的擔憂,然後夾起一塊肉放進嘴裏。


    麵對如此危急關頭,魯卡認為阿克他們理應選擇逃亡,但這最終還是要取決於他們的想法。如果他們在暗地裏有著別的打算,那就天知道結果會怎樣了。


    “如果他們說不打算逃的話,能不能問一下為什麽?順便也問一下他們把宿主集中起來的理由”


    莉迪一邊吃著晚飯,一邊痛快地點頭允諾。然後她便以平常吃東西速度的兩倍,宛如旋風般將剩下的食物一掃而空,便旋即從窗戶跳了出去。


    那天晚上,莉迪沒有回來。魯卡陪在因不安而難以入睡的薩潔的身旁,一直等到半夜,但仍不見莉迪歸還。終於,薩潔開始發出均勻的呼吸聲,魯卡也耐不住地鑽進了睡袋。


    聽到窗戶被打開的聲音,魯卡驚醒了。隻見莉迪敏捷地從窗戶跳了進來。


    朝窗外一看,朝陽已經露出了半邊臉。清晨冰涼的空氣從窗戶瀉進來,睡袋中的魯卡躺在地板上,不禁縮起了脖子。


    “阿克和瑪麗埃拉的情況呢?”


    魯卡詢問,莉迪搖了搖頭。


    “他們說不打算逃。而且也沒有說理由”


    “你說什麽?連對你也沒有說嗎?”


    “可能是認為這樣對雙方而言都是最好吧。不過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不打算逃跑”


    魯卡用剛睡醒仍有些迷糊的大腦開始思考。身為有著相同的花的夥伴,雖不至於欺騙,但為了各自真正的利益,可能還是會有所隱瞞。


    “還有,我們這邊的情況倒是被打聽了不少。像在葛蘭城的事情,薩潔目前的情況之類的……我告訴他們了,不過應該沒關係吧?”


    “應該沒什麽事,不過他們問那些幹什麽”


    莉迪因為擔心阿克他們而前去發出警告,那麽阿克那一邊會不會也在擔心著莉迪呢。魯卡想起了阿克那似在估量的眼神。


    “那你打算怎麽辦?”


    “如果戰鬥不久就要發生的話,我想在那之前先看看樣子。如果有什麽萬一……阿克應該不用擔心,我想去幫幫瑪麗埃拉”


    莉迪一邊說著,一邊繼續思考。


    “不過這樣的話,我一個人在一旁觀戰也是個不錯的策略呢”


    原來如此,並不是隻有集中起來協同戰鬥這一個方法。各自分散同樣也是延續花的生命的戰略選項。莉迪拒絕瑪麗埃拉的邀請,恐怕也是出於同樣的理由吧。


    “不管怎樣,如果有什麽事的話,我至少會去看看情況的。剩下的就到時候再說吧”


    莉迪以此作為總結。


    就這樣,溫室的宿主和冬風的使者發生衝突,風見雞從中攫取龐大的利益——這種事情,魯卡絕不能放著不管。


    ——雷歐說過要阻止他們,可他究竟打算怎麽做呢。


    魯卡回想起昨晚分別時,雷歐那深刻的表情。


    他該不會是心急而過早動手了吧。


    ——難道說……算了,還是別想那麽糟的事情了。


    他害怕自己的猜想變成現實。


    “不過莉迪,你回來得夠晚的啊。我還以為你午夜之前就能回來呢”


    “有點事情,我去查了查留在溫室裏的記錄。雖然沒有任何有關我的資料,但找到了幾個值得記在日記本上的故事,算是有了收獲吧”


    莉迪似乎是想從溫室裏的資料中尋找有關“變成宿主之前的莉迪”的內容。然而風見雞似乎對被害人的個人情報十分不重視,結果莉迪隻找到了一些有關宿主的事件和可能有趣的故事。


    “那麽,我先睡了。如果有什麽緊急情況的話就叫醒我”


    說完,莉迪便鑽進睡袋,不出數秒,便沉入了睡眠。看來通宵帶來的疲勞非同一般。


    魯卡正呆望著,這時床上的薩潔輕聲叫道。


    “魯卡先生”


    “薩潔。……吵醒你了嗎”


    薩潔緊緊握住蓋到鼻子上的被子的邊角。


    “要開始戰鬥了呢”


    “還不太清楚……”


    “莉迪小姐沒問題嗎?還有據說在溫室裏照顧過我的哥哥和姐姐也是”


    她的聲音中比起不安,更多的是擔憂與寂寥。


    自己既已無法延續花的生命,心中隻剩下對健在的兄弟姐妹的思慮。


    “如果發生戰鬥了,我能不能至少成為抵擋的盾牌呢”


    “薩潔!不要——”


    那麽說。


    然而,魯卡無法說出這句話。他緊咬牙關,拚命忍住。


    因為對於她來說,最重要的,是他們的花能否開放。


    為此,她願意奉獻出自己的生命。她麵對的未來隻有死亡,那麽至少,她想要把所剩無幾的生命獻給開花。


    而魯卡也隻能,


    “沒關係的。有阿克,瑪麗埃拉,莉迪……還有我呢”


    如此避開問題,說出毫無根據的安慰。


    莉迪的呼吸聲似乎停滯了短暫的一會兒,但很快便再次響起來了。


    當天中午,人們發現了雷歐慘不忍睹的屍骸。


    聽到消息的魯卡立刻前往。當他趕到時,看見小巷的入口處,有幾名警官正在盯著什麽東西看,旁邊則是一群看熱鬧的人。


    靠近前麵看的人中,似乎有嘔吐的,還有昏倒的。


    魯卡撥開人群上前,隻見一大坨血淋林的肉堆在牆角處。


    屍體遭到了嚴重的破壞,不知是在死之前受到的折磨,還是在死之後被大卸八塊。四肢上的肉被層層割下,臉上則被開了好幾個血洞。


    不過,從服裝和臂章仍能夠判斷出那人是雷歐。藍色的臂章和髒兮兮的衣服上,都濺上了暗紅色的斑點。


    人群和警官都在說著有關宿主和冬風的使者的事情。


    為與宿主對抗而奔走活動的雷歐,被宿主盯上而遭到殺害。這是自然的猜測。


    然而真相恐怕並非如此。宿主是不會弄出這些多餘的傷口的。


    這是人類所為——或因憤怒,或因愉悅。


    因魯卡而遭到懷疑的雷歐,控訴了風見雞的陰謀,提出中止掃蕩宿主的計劃。這恐怕是讓雷歐的立場徹底變得不利的直接原因吧。


    安東尼疑神疑鬼,其他人也可能有相同的意見,不難想象雷歐被這些人當作發泄正義的借口。而且除了托馬斯之外,可能還有其他來自風見雞的潛伏者。


    ——都到這個時候了,同為無花頭,居然還在互相殺戮。


    魯卡一邊沉浸在深深的自責之中,一邊死死盯著屍體。


    如果當初魯卡的行動略有不同,或許雷歐就不會遭到懷疑,一切的事情也許都能夠得到順利解決。


    ——雖然不是很喜歡討伐敵人,或者是繼承遺誌之類的想法……啊啊,真是的。說白了不就是隻能由我來幹嗎。


    魯卡隻覺自己的腹部冰冷而沉重,似是吞下了一塊石頭。


    他擠出人群,在街道上迎著太陽奔跑起來。


    午飯時分,有一個人影靠近從溫室裏外出的宿主們,悄聲嘀咕些什麽。


    比如說,冬風的使者最近打算攻入溫室。


    比如說,冬風的使者有著能夠殺死宿主的武器。


    絕大多數的宿主都是半信半疑,不過其中也有宿主感到不安,表示要離開溫室。


    魯卡一邊觀望著冬風的使者的動向,一邊對宿主散布著傳聞。


    他認為事到如今,讓溫室裏的宿主們散落在四處,才是將損失降到最少的方法。


    宿主們之所以集中在溫室裏,是因為她們覺得共同生活對自己有利。一旦認為可能遇到生命危險,她們想必會放棄抵抗,直接逃離吧。


    這段期間,魯卡一直留意著身邊的跡象,然而風見雞一直保持著令人不安的沉默。也許是在那次見麵時,魯卡自稱是溫室一邊的說法湊效了。或者是看到活下來的托馬斯並沒有泄露秘密,認為沒有必要鏟除而放鬆下來了。


    魯卡瞅準中午時分宿主們離開溫室外出覓食的時機,盡可能地搜尋著宿主。


    從魯卡開始向宿主們散布傳聞的那天起,已經過了兩天。


    這一天從早上起,天氣便糟糕得要命。


    冬天,卡特多拉爾通常不會下雨,可偏偏這一天,厚厚的雲層把天空遮蓋得嚴嚴實實。


    魯卡一如既往地在溫室的周圍尋覓著飯館。


    昨天見到的宿主們已經從其他宿主那裏聽到了魯卡散布的消息,也知道了冬風的使者的動向。


    而且有幾名按捺不住的宿主似乎已經逃離了。


    溫室裏的宿主總共不過百名。魯卡已經感覺到消息傳開了。


    ——隻要再推一把。


    隻要再推一把,這個建立在岌岌可危的平衡上的、被稱為宿主共同體的城堡就會像沙礫一般坍塌消融。


    就算不立刻逃離,至少在戰鬥開始的時候,希望有更多的宿主選擇撤退逃跑。一旦有一定數量的宿主逃離,剩下的宿主也會不戰自潰。


    晌頭過了二十分鍾,魯卡已經跑遍了溫室南邊的區域,接下來是北邊。


    正當抄近路穿過小巷的時候,他突然發現天空中竄起了一柱黑煙。


    ——失火了嗎?


    魯卡目測黑煙的位置,將其與頭腦中的地圖對照重合。登時,他隻覺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那裏正是溫室所在的地方。


    “已經開始了嗎!?”


    魯卡飛奔起來。或許隻是溫室附近的建築起火了,或許隻是廚師不小心燒焦了什麽東西——如果真是那樣,他也算沒有白跑一趟。


    現在隻有不停奔跑。


    穿過小巷,穿過街道,魯卡沿著最短路線向著溫室疾馳。


    隨著越來越靠近溫室,隻見路人的神色愈發不安。


    有的人正焦慮地談論著什麽,還有的人背對著溫室逃離。魯卡在逆流的人群中奮力穿過,繼續靠近溫室。


    “魯卡!”


    魯卡聽到莉迪的聲音從半空中傳來,下一瞬間她便落到了魯卡身邊。


    看到她急切的表情,魯卡明白了自己沒有猜錯。


    “是溫室嗎?”


    “嗯!”


    簡短的問答便足以說明一切。兩人朝著同樣的方向奔馳。


    不過魯卡並沒有服用蜜蟲,很快莉迪便已不見了蹤影。


    魯卡絕不容許宿主們和冬風的使者被卷入風見雞瘋狂的斂財計劃中。


    他也無法容忍宿主們因與冬風的使者戰鬥而悲慘犧牲。


    濃煙下,魯卡拚盡全力奔跑著。


    終於,一粒冰涼的雨滴落到魯卡的臉上。開始下雨了。


    ***


    薩潔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


    饑餓難耐,似要將胃融化。吃進去的食物,肉體,內髒,感覺一切都在逐漸被溶解,變成無底的空洞。


    肚子裏發出響亮的叫聲。


    薩潔渾身無力,忍耐著饑餓。


    “啊啊……”


    她發出一聲歎息。甚至沒有力氣爬起身來。


    餓肚子是非常難受的感覺。


    然而薩潔的饑餓是永遠無法填飽的。她知道這一點,所以對於空腹也沒有多少危機感。


    一旦用盡氣力,薩潔就會死去。


    一般來說,即使宿主負了重傷,也仍會開花。


    然而對於薩潔來說並非如此。她自己很清楚這一點。


    若身體內的養分不足以修複肉體的損傷,那麽花便會將自身蓄積的營養供給給身體,幫助其恢複。


    但當治療的速度跟不上損傷的速度,則為了維持身體機能,花的生命最終便會耗盡——這就是薩潔眼下的狀況。


    ——死亡,倒也……不是那麽討厭。


    開花的時候,宿主終究還是會死去。在成為宿主的那一刻起,他們便無法避免死亡,所以事到如今,他們也不會對死亡感到恐懼。


    隻是。


    “我到底,是為了什麽而誕生的啊……”


    薩潔用微弱的聲音歎息。


    她有著能夠代替她開花的可靠的兄弟姐妹。雖然不是很清楚,不過莉迪有著相當可靠的夥伴。


    不成為他們的累贅,幫助他們掃清障礙,是自己能做的唯一的、也是最後的事情。


    可那樣的話,與自己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又有什麽區別。


    為什麽。


    為什麽,花賦予了我如此悲慘的命運。我隻能懷抱著無法開放的花,迎來最終的死亡而已。


    一滴淚水劃過臉頰,落了下來。


    ——啊啊,還不如讓莉迪小姐把我吃掉呢。


    薩潔無聲地哭泣著。沉寂中,隻有淚水不停地湧出又滴落。


    這個世界為什麽如此殘酷無情。


    “……你在哭嗎”


    聽到了一個深沉的、悅耳的男聲,從近處傳來。


    被淚水扭曲的視界裏,躍動著一抹鮮豔而美麗的紅色。


    她眨了眨眼,拭去了淚水。隻見一個陌生的人正坐在打開著的窗戶上。


    然而麵對突然闖入的客人,薩潔並沒有感到驚訝。


    一眼就能夠知道,這是血脈相連的親人。


    僅僅是有他在身邊,心中就能感到一片溫暖,仿佛得到了救贖一般。


    鮮紅色花的宿主動作輕緩地來到床邊,略微粗暴地摸了摸薩潔的頭發。


    肌膚接觸的一刹那,薩潔再也無法止住眼淚。


    ——我到底,是否值得得到你的溫柔呢。對不起,我什麽都做不到。


    “真是可憐……”


    男子的聲音裏有著深沉的慈悲。


    他那毫無半點虛假的感歎,如同甘霖一般沁入薩潔的心田。


    帶著如同騎士的盔甲般碩大的假花的男子,將一個奇怪的東西對準薩潔。


    小巧的弓上,安裝著某種機械器件。


    “就由我來告訴你,你應該做的事情吧”


    鋼筆一般的箭筆直地朝薩潔射去。


    ***


    在淅淅瀝瀝的雨中,戰鬥已經開始了。


    雨滴打在石磚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其中夾雜著劍與劍碰撞的金屬音。宿主一側,徒手戰鬥和使用劍的人各占了一半左右。


    總共近80人的人群正交錯在一起戰鬥著。憑借著蜜蟲和花賦予的力量,在雨中瘋狂地廝殺,這幅場麵宛如焚燒的烈火一般毫無秩序可言。


    人類和宿主的數量幾近相同。


    宿主的單位戰鬥力要更勝一籌,但人類這邊有著機械弓這種東西。


    被擊中的宿主暫時先退下,吃下自己的假花,然後再次衝到前線。對於團體戰來說,機械弓的效果不及預料,但隻要能夠擊中,就至少能減少參加戰鬥的宿主的數量。


    各自的優勢和劣勢相互抵消,戰況陷入膠著。


    驅逐特務想要斬殺被擊倒的宿主,卻被其他宿主從背後刺中。


    冬風的使者中的一名男子發狂般地將手中的劍扔了出去,正好刺穿其中一名宿主的手臂。


    倒在地上的男子拽住宿


    主的腿,兩人糾纏在一起,想要將手中的武器刺入對方的身體。


    彌漫的雨霧中,隱約可見血液飛濺。


    雖然戰鬥區域隻有一條街道,但在這個區域內,已與戰爭無異。


    起火的是溫室空地裏的屏風,以及路旁的一顆櫻樹。盡管在下著雨,可火仍然沒有熄滅,火焰在掙紮般搖曳著。


    戰場的一端有一輛二輪車,上麵堆放著若幹個木桶。恐怕其中一個已經被用來引火了吧。


    驅逐特務在與宿主戰鬥時,通常會攜帶油,以焚燒屍體。


    這次他們帶了大量的油,似乎是為了應對數量眾多的宿主。但不知為何,其中有一桶已經被點燃了。說不定是冬風的使者裏麵的人因過於興奮而放了火吧。


    “魯卡,來這邊”


    聽到先一步趕到的莉迪的聲音,魯卡躲進建築物的陰影裏。


    明明在下著雨,可莉迪的頭發並沒有沾在臉上或身體上,而是保持著一如既往的形態。恐怕是因為能夠自如地活動,所以不怕被淋濕吧。


    “我還以為你已經衝進去了”


    “那個……阿克和瑪麗埃拉都不在裏麵”


    “什麽?”


    魯卡透過雨簾,仔細觀察戰鬥中的人們。


    假花的顏色各異,然而當中卻沒有那個令人不快的紅衣男子。阿克的假花體積碩大,理應在遠處也能夠看見,但魯卡並沒有發現。


    不僅如此,人群中沒有任何一名宿主的假花是鮮紅色的。


    “怪了,沒想到沒有他們,剩下的宿主居然還能夠有著戰鬥的士氣……”


    且不論有著相同的花的阿克他們,普通的宿主都必須自己保護自己的花。因此,她們本不會為了集體而參加戰鬥。戰鬥隻是為了保護自己生存而已。


    不僅如此,若沒有上層的監視,她們很有可能消極戰鬥。她們隻是為了得到在溫室內安逸的生存,才願意為此付出假花的力量。若無人看管,再怎麽努力也是沒有用的,很難保住戰鬥的士氣。


    ——阿克到底想不想贏?


    若他真有什麽別的目的,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利用其他宿主的性命吧。難道說他借助其他宿主的掩護,先行逃脫了嗎。


    戰況依然僵持不下,但那是因為雙方都陷入了消耗戰,戰鬥人數正在逐步減少。雖然宿主一方並沒有出現死者,但一些受傷較重的宿主早已撤離了戰鬥,似乎士氣並不高漲。


    雙方的戰鬥減員大致持平,宿主並沒有陷入不利,而是繼續僵持著。也許是因為尚未出現死者,沒有太多的危機感吧。


    再這樣下去,雙方的損失隻會越來越大。


    這可以說是最壞的一種狀況。


    ——該怎麽辦。該怎麽辦才好!


    魯卡拚命思考,尋找著切入點。


    最為粗魯的手段,那便是自己跳入戰場,殺死宿主,以此造勢。這樣,宿主便會徹底被擊潰,戰鬥也會結束。


    以一個宿主的性命,換取其他宿主的安全,以及剩餘參戰人類的生還。而且魯卡有著使用這個手段的能力。


    但是。


    這是最後的方法,也可以說是禁手。


    ——讓戰鬥結束……還是讓宿主退散逃離……不……。


    一個念頭如閃電一般,照亮了雨中魯卡的腦海。


    “莉迪!你繞到溫室那邊去,發出撤退的命令!”


    “哈?這是什麽意思!?”


    “她們不能分辨出你和阿克他們的區別!如果是你下的命令,她們可能會聽,至少也會動搖的。隻要讓她們的一半撤退,剩下的一半就無法繼續戰鬥了!”


    “咦……啊啊,原來是這樣!沒想到還有這個辦法!”


    隻要宿主潰散分離,雙方便都不會繼續增加傷亡。


    失去了溫室這一安樂之地的宿主們恐怕會為了尋找下一個落腳點而曆經磨難,但至少比死在這裏,或者卷入風見雞無聊的圈錢計劃中要強。


    冬風的使者也能夠重新掌控城市。雖然之後有可能因過於強硬的做法而遭到報複,可也比在這裏喪命要好。


    “穿過戰場太困難了,還是繞到背後翻牆進去吧”


    魯卡轉身準備離開這裏。他也準備好了蜜蟲,以防萬一。


    就在這時,魯卡看到了一個人影忽然顯現在戰場上。


    那與混亂廝殺的任何一方都不同,正若無其事一般在充斥著血液、鋼鐵和屍體的惡臭的戰場上搖搖晃晃地行走著。


    鮮紅的假花,酷似鈴蘭。


    紅色的頭發被雨淋濕,貼在臉頰上。


    瘦弱纖小的身體上已沾滿了水珠,上麵穿著莉迪贈予的紅色衣服。


    本應在旅館的房間內安睡著的薩潔,居然出現在了戰場的正中央。


    魯卡的額頭上滲出冷汗。


    薩潔沒有表現出躲避的意願,而是在廝殺的中心處,宛如一片落在水麵上的葉子一般,隨著風浪一搖一擺。


    人類一方似乎是根據頭上花的有無來判斷是否為敵人。


    一個讓對手逃脫的驅逐特務看到了薩潔的身影。


    “薩潔!”


    來不及多想,魯卡便將蜜蟲喝下。


    熾熱的力量在手背上刻出條條紋路。


    他奮力踢擊腳下被雨淋濕的石磚,如離弦之箭一般吹開雨滴,向前飛馳。


    “混賬!為什麽會在這裏!?”


    明明可以再多活一段時間的薩潔,為什麽會出現在戰場上,將自身置於危險之中。魯卡不停地奔跑著,心中滿是焦慮、苛責,以及擔憂。


    他縱身一躍,跳入亂鬥的漩渦邊緣。


    感覺渾身都被一股不尋常的熱氣包圍。明明在下著雨,卻覺得四周很熱。


    不論是宿主還是人類,都從目光所及的敵人開始發起攻擊。他們已無暇考慮戰術,隻是一味地想要擊倒麵前的敵人。


    魯卡依靠著在混亂中依然醒目的紅色頭發,趕到薩潔的身旁。


    他插入薩潔和驅逐特務中間,用短刀擋住揮下來的雪白的刀刃。濺到突然出現在麵前掩護宿主的魯卡,驅逐特務雖顯得驚訝,但很快便再次發動攻擊。


    這時,魯卡感覺有一隻冰冷的手拂過自己的後頸。


    那是刀鋒劃過空氣造成的氣流。有人從背後向魯卡砍過來。


    魯卡抱起薩潔嬌小的軀體,縱身向一旁跳去,在濕漉漉的石磚上滑行,卷起地上的落葉。


    躲開了——正當他這樣想的時候,一個人影落在湯倒在地上的魯卡上麵。


    “危險!”


    莉迪的叫聲穿過一片嘈雜抵達魯卡的耳邊,魯卡立刻翻了個身。


    下一瞬間,一柄劍以驚人的氣勢狠狠劈在地上,魯卡險些被切成兩半。


    為了能夠抵禦衝擊,魯卡保持著躺倒在地的姿勢,拔出短刀用雙手握持。


    刀與刀激烈碰撞,手腕、臂肘、肩膀、骨骼、關節,到處都傳來被擠壓的聲音。


    攻擊魯卡的男子憑借著蜜蟲帶來的蠻力,像在打年糕一樣反複不停地揮下手中的劍。躺倒在地上的魯卡無法反擊,隻能咬著牙挺著,正麵扛下所有的攻擊力量。隻要沒能扛住一下,他和懷中的薩潔便都會被劈成兩半。


    在對方蠻力的攻擊下,魯卡的身體承受能力終於到極限了。就在這時。


    突如其來地,男子的身影消失了。


    魯卡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站起身一看,隻見戴著藍色臂章的男子已被莉迪的頭發纏住,漂到了半空中。


    然後,莉迪便直接把男子扔了出去。男子撞到櫻樹上,撞斷了幾根樹枝後,便筆直地掉落到地上。既然服用了蜜蟲,他應該不至於喪命。


    莉迪奔到魯卡身邊,鮮紅的雙眸中燃燒著憤怒。


    “魯卡你這笨蛋!你在幹什麽!?薩潔說過,比起她的性命,更希望你保護自己的性命,你忘了!?不管有任何理由,你犧牲自己保護薩潔,那絕不是她願意看到的事情!”


    “呃、唔……”


    麵對莉迪劈頭蓋臉的一頓痛罵,魯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的話完全正確,容不得一絲反駁。


    魯卡下意識采取的行動甚至不是為了宿主,而隻是為了自我滿足。


    他並不是為了薩潔的幸福,而隻是麵對她即將被殺死的狀況,條件反射般上前救助而已。這其中也包含著那時因猶豫著沒有使用蜜蟲,而眼睜睜地看到擺攤的青年被殺死的那一幕的悔恨。他被激情吞噬,險些白白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若不是因為現在身處戰場,他恐怕會直接癱坐在地上吧。


    ——現在還不能消沉下去。現在不是去想那些的時候!


    魯卡咬緊牙關,重新振作起來。他站起身,準備把薩潔也扶起來。


    “抱歉,你說得一點沒錯”


    “魯卡,總之先逃吧。這樣下去——”


    “肚子……餓了”


    一直沉默不語的薩潔突然開口說道。


    她用茫然的、似乎因發燒而飄忽不定的語氣,訴說著自己的饑餓。


    魯卡和莉迪一時沒能明白是怎麽回事。


    為什麽這個時候會說餓了?


    “嗚啊啊啊啊啊啊!”


    這時,隨著一陣吼聲,附近的一名男子衝這邊砍了過來。


    不,準確地說不是砍過來,而是用針對宿主作戰而定製的打擊警棍揮了過來。男子三十出頭,體格健碩。他正是冬風的使者的頭目安東尼。


    他似乎是瞄準了莉迪,不過莉迪輕而易舉地避開,並反過來用頭發將安東尼的身體纏住舉了起來。安東尼一臉不知所措的樣子,他馬上就要像剛才那個男子一樣被扔出去了。


    正當魯卡這樣想的時候。


    薩潔突然用力掙脫了魯卡的手臂。


    “嗚喔!”


    魯卡險些以為胳膊會被拽斷,慌忙鬆開了手。


    不受束縛的薩潔走到莉迪身旁,衝著被纏在頭發中的安東尼的頭伸出雙手。


    她將雙手輕輕放在安東尼的臉頰上。


    下一瞬間,薩潔便把他的頭擰了下來。


    麵對這一幕,連莉迪也愣住了。


    被頭發纏住的無首屍體逐漸失去力氣。


    “薩……潔?”


    魯卡呼叫,然而她毫無反應。


    薩潔定定地望著手中淌著血的頭顱,突然,她張口咬了上去。


    傳來了頭蓋骨碎裂的聲音。


    表情苦悶的屍首上,少了薩潔的嘴巴大小的一塊。


    薩潔將頭蓋骨連同腦漿一塊咀嚼著,發出響亮的聲音。


    她很快便咽了下去,然後又吃了一口,又吃了一口。


    “……肚子……餓了……”


    “噫”


    聽到她機械般重複的聲音,魯卡不由得縮起身子。


    薩潔的眼中一片空虛,仿佛爬蟲的眼睛一樣,似乎沒有在看著任何東西,沒有對上焦點,一片模糊。


    回過神來時,魯卡發現戰鬥已經停止了。


    看到薩潔過於脫離常識的行為,不論是人類還是宿主,都隻能呆呆地望著眼前的這一幕。


    薩潔小巧的嘴中發出的頭蓋骨碎裂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地響亮。鮮血從她那幹瘦的嘴角流出來,淌到她的身上、衣服上,以及地麵上。


    “殺、殺了她!怪物!殺了她——!”


    冬風的使者中的一個人發出驚駭的叫聲。


    這句話道出了在場除了魯卡以外所有人的心聲。


    聽到叫聲,有幾名驅逐特務總算回過神來,揮起劍朝薩潔砍過來。


    劍刃刺進薩潔嬌小而纖瘦的身體裏,穿透了胸膛,割裂了腹腔。


    鮮血從被劍刺中的傷口處伸了出來。


    薩潔的身體猛地抽搐了一下。


    不,那不是抽搐。


    隨著身體的顫動,她的骨肉以傷口為中心開始搖晃,並以極高的速度再生,似要將插入其中的劍也一塊吞噬。


    然後,薩潔朝著刺中自己的男子伸出了顫抖著的右手。


    薩潔的右臂抽動著,仿佛跳動的心髒一般,愈發鼓脹,直至失去手臂的形狀,宛如被火炙烤的氣球一般逐漸膨大,變得無比巨大。


    脹至薩潔的軀體一般大的右臂抓住了持劍男子的肩膀。


    下一瞬間,男子的肩膀便被曾經是薩潔的生物的右手咬碎撕裂。


    不是掰也不是扭,而是咬碎撕裂。變大的手掌的中央裂開一個口子,變成了另一個嘴。異常伸長的手指如同牙齒一般將男子的肩膀連同衣服一塊啃了下來,響起了肌肉組織被撕裂的瘮人的聲音。


    傷口處肌肉和骨骼的橫截麵清晰可見,血液不停地從中湧出。男子的手臂與身體隻剩下一層皮相連,終於因抵不住重力的拖拽,啪嗒一聲掉在濕漉漉的地上。


    曾經是薩潔的生物——異形的“屍骸”的右臂中間仿佛形成了一個空洞,被咬下來的男子的骨肉正一點一點被吞咽下去。微微鼓脹的手臂形狀的變化能夠驗證這一點。


    早已失去了意識的男子無力地躺倒在地。


    但現在,昏厥過去的他已經變成了“屍骸”的食物。


    “屍骸”蹲在地上,正在用兩張嘴啃食著男子。


    “噫唧呀啊啊啊啊啊啊!”


    冬風的使者的一人一邊嘔吐著,一邊砍了過來。


    也許他是看到“屍骸”的背部毫無防備,想趁此殺掉她吧。


    然而揮下的劍刺入了“屍骸”的背部,沒能貫穿,也沒能被拔出來。


    “屍骸”依然蹲在地上,隻是回頭朝攻向自己的男子瞟了一眼。


    被劍刺中的後背開始蠢蠢欲動。


    突然,有什麽東西從“屍骸”的後背噴了出來,將男子推倒在地。


    那個東西又白又柔嫩,與“屍骸”的右臂別無二致。從她的背後,長出了第三條手臂。


    剛剛出生的手臂一邊揮灑著粘稠的體液,一邊牢牢抓住了男子的胸膛。肉體被無情地扭斷,血液噴湧四濺,被雨水衝淡,沿著石板的縫隙流淌。


    隨著不停的啃食,“屍骸”的下半部開始逐漸膨大,仿佛是將吃掉的肉直接貼在了上麵一樣,雙腿越來越粗,直至難以辨認原來的形狀,從中又生出了手臂、嘴、長有嘴的手臂。


    “肚子餓了”“吃飯”“食物”“肉”“餓了”


    無數張嘴一邊流著不知是口水還是消化液的液體,一邊不停訴說著饑餓的痛苦。聲帶似乎尚未發育完全,以致沒有聽得十分清楚,但想要表達的意思一目了然。


    龐大的肉塊折疊起來,像是彎下了膝蓋的樣子。


    下一瞬間,“屍骸”毫無征兆地跳了起來,張開數張嘴,朝幾個人擁抱一般飛撲過去。


    這時,魯卡終於行動了起來。


    “薩潔!”


    他插進“屍骸”和即將被當作食物的人們之間。


    ——這是……薩潔嗎。


    在極近的距離看著肉塊隨著心跳有規律地抖動的樣子,魯卡拚命忍住想要吐出來的衝動。他見慣了傷口和屍體和被切開的骨肉,但這種東西他還是頭一次見。


    砍是沒有用的。他已經見識過了。


    所以,魯卡朝長在“屍骸”腰際的帶有嘴的手臂踢了過去。他的腳陷進了浮現有血管的柔軟的肉堆裏,被踢中的手臂劇烈地搖晃著向上揮起


    。


    然而,魯卡卻因此失去了平衡。


    過於柔軟的手臂令人不禁懷疑裏麵到底有沒有長著骨骼,勢頭過猛的魯卡踉蹌著站穩腳跟。當他暗叫不妙時,最大的一條右臂上的嘴已經咬住了魯卡的左臂。


    一陣尖銳而劇烈的疼痛傳來——然而比起疼痛的感覺,更多的是熱意。


    “屍骸”揮動手臂,宛如咬住獵物的野獸想要撕扯下一塊肉一樣。


    正疼痛難忍的魯卡轉眼間便感受到了強大的慣性力。


    “嗚喔!?”


    眼前的景色朝著後方迅速流去。


    被巨大無比的力量扔出去的魯卡摔在潮濕的石板上,以驚人的速度滑行著,沿途濺起無數水花。他一直滑到道路盡頭的十字路口處,才終於停下。


    左臂和左肩仿佛被尖刀剜過一般疼痛。


    魯卡檢查了一下身體上的傷口,結果隻有被咬過的傷痕、被甩出去導致的脫臼以及在地麵上滑行造成的擦傷,並沒有被咬掉一塊肉。


    他首先把脫臼的胳膊自行複位。肩膀處傳來爆炸一般的劇痛,魯卡大吼一聲,硬是挺了過來。


    然後,他檢查了一下左臂上的傷口。


    “這……還真是驚人啊”


    手臂的正反兩麵有若幹處仿佛是被槍刺過一樣的傷口。


    傷口不算小,似乎是被犬牙咬的,形狀錯亂,顯得尤為觸目驚心。隨著脈搏的跳動,從刺穿的傷口處,血液一下一下地噴出來,鑽心的疼痛似要麻痹腦髓。


    好在這不是無法痊愈的傷口。借助蜜蟲的效力,過一會兒應該就能自行止血吧。不過在那之前,就隻能使用剩下的一隻手臂了。


    不論如何,該做的應急處理還是要做。魯卡剛想要纏上繃帶,便隻覺有人從遠處朝這邊飛跳過來。


    ——是莉迪。


    剛剛還在一臉驚駭地疾馳的她,看到魯卡站起身來安然無恙的樣子,便立刻回到了往常平靜的表情。


    “看來沒什麽事呢”


    “算是吧”


    魯卡拿出隨身的繃帶纏在左臂上,用牙咬住一端,用力係緊。


    已經喝過蜜蟲了,對於止血來說便已足夠。隻要靜候半個鍾頭,傷口就會痊愈,隻是現在可不是悠然療傷的時候。


    “莉迪……那個,是什麽?薩潔到底怎麽了?”


    “我隻能說說自己的推測”


    莉迪開了個頭,然後望向溫室的方向。隔著煙幕和雨簾的對麵,能夠隱約看到活動的影子。


    “那是一種適應,讓宿主的身體發生變異以適應環境,就像手腳被綁住的我變得能夠使用頭發一樣”


    “那,如果宿主一直餓著肚子的話,就會變成那個樣子嗎?”


    “應該,不會變成那樣的……”


    她似乎在猶豫著該如何告訴魯卡。


    “現在‘屍骸’上並沒有‘生命的氣味’。她變得那麽大了,這一點很容易知道”


    察覺到魯卡仍然疑惑的視線,莉迪緊緊盯著“屍骸”說道。


    “那個孩子已經不再活著了。活著的隻剩下花了”


    簡潔的說法中,承載著事實的沉重。


    “屍骸”一邊遊動一邊啃食。但一般來說,宿主死去的時候,花便會強行開放。如果沒有積蓄足夠開放的養分,就會直接死去。


    不祥的預感令魯卡渾身發寒。


    “薩潔的花,是不是不知道宿主已經死了?”


    她的花無法正確認知生命力。


    那正是花用以檢測宿主是否死亡,以及為此考慮對策的能力。


    然而現在,花不知道宿主已經死了,它隻是在一味地再生著肉體,將其強化,為了適應饑餓而讓肉體依從本能不停進食。


    也許,當薩潔死亡時,肉體自身的代謝能力也隨之停止,結果讓花更容易操控肉體的變化了。不過,就算身體再如何強大,失去智慧和人類的模樣——對於宿主來說最為強大的武器——恐怕不會是花原本的意圖。


    魯卡感到自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不隻是因為身體淋濕了。


    他已經體會到了花這種生物的可怕的執念。雖然製造出契機的是設計了強製感染實驗的人類,但沒想到竟會誕生出如此可怖的怪物……。


    ——要冷靜。


    魯卡硬是抑製住了內心的情感。


    ——我所追求的,到底是什麽。


    給更多的宿主帶來幸福。讓宿主和人類和諧共存。找到解開矛盾的答案。


    如果放著那個“屍骸”不管的話,會有什麽後果?


    長得依稀像宿主的怪物們出現在街頭,啃食著人類。這會帶來多麽巨大的恐慌情緒。當人類麵臨如此恐慌時,又會怎樣做?


    廣袤的桑澤之地,將不再會是宿主能夠生存的場所。


    魯卡長呼出一口氣,然後將力量積蓄至腹部。


    “我去把它停下來”


    看著帶著嶄新的決意這樣說的魯卡,莉迪露出無可奈何的苦笑。


    “打算在這個時候拚命啊。嘛,隨你喜歡吧。你決定的事情,我不會阻止的”


    “……沒你說得那麽好聽”


    內心隻是想要贖罪的情感。


    結果,魯卡既沒能拯救,也沒能殺死薩潔。他總覺得是自己的優柔寡斷,導致了那種怪物的誕生。


    有時會過於天真,有時信念會動搖,有時會迷失方向。


    回想起來,自從來到這個卡特多拉爾,短短的數日間,自己出了多少洋相。


    嘴上說著宿主如何如何之類的豪言壯語,到頭來還是這幅悲慘的模樣。


    至少,現在能夠做到的,就是阻止“屍骸”。


    三 落幕


    等魯卡和莉迪回來時,溫室的前麵已經回歸了寂靜,隻有不停落下來的雨滴打在石板上彈跳的聲音充斥著周圍。


    在溫室前麵的道路上戰鬥的宿主和人類似乎早已逃走,隻有吃剩的屍體和武器淩亂地散落在地上。


    數量驚人的機械弓的箭尤其引人注目。似乎是把所有的箭都用光了,但依然沒有起效。


    “到哪兒去了……”


    “莉迪,你看這個”


    魯卡發現了地麵上像是鼻涕蟲爬過一樣的痕跡。


    石板的積水上,形成了層狀的油。油的痕跡一直通向溫室裏的建築,仿佛一塊肉被拖在地上前行一般。


    這恐怕是“屍骸”走過的痕跡。


    “為什麽要去溫室?”


    “可能是還記得溫室裏麵有食物吧”


    在脫離了困境之後,“屍骸”首先便將溫室的食物保管庫一掃而空。


    魯卡不知道它在變成那樣的狀態之後是否還記得食物保管庫的事情,而且它在生前已數次經曆了失憶。難道說它不是把這個作為經曆而是知識來記住的嗎。


    “不管怎樣,如果它往這邊來了的話就再好不過了。至少不會不加區別地去啃食普通市民”


    那才是魯卡最為懼怕的事態。


    他首先尋找的便是油。既然用劍砍不死,那就隻能用火燒了。


    他記得驅逐特務帶來的用於焚燒屍體的油放在道路的一端,然而到那裏一看,隻見所有的木桶都已破損,像是被某種東西壓碎了一樣。


    那個奇怪的足跡原來是因為這個。油溢到道路上,將積水染得五彩繽紛。


    然而,流出的油的量和木桶的容積比起來,顯得少了許多。


    “……是把油喝掉了嗎”


    雖然不知道這個油可否食用,但總之“屍骸”似乎是把這個當作了食物。


    這下子就派不上用場了。


    ——如果溫室裏麵有燃油的


    話就好了。


    魯卡暫且放棄了這邊,撿起了驅逐特務使用的點火器。點火器有手掌般大小,將打火石和鋼塊組合在一起,用發條驅動點火。像機械弓一樣,扣動扳機,石頭和鋼塊便會碰撞產生火花。驅逐特務一旦殺死了宿主,便必須盡快將屍體燒淨,然而因為火種不便攜帶,所以會經常使用這種點火器。它最大的好處是,即便在下雨天依然能夠正常工作。


    接下來,魯卡便開始追蹤“屍骸”的去向。


    拖在地上的油跡一直通到研究樓的入口,接近研究樓時,還聽到了從那邊傳來動靜——玻璃被打破的聲音,撞擊的聲音,女性尖叫的聲音,以及像是怒吼的聲音。


    似乎是沒有參加戰鬥的宿主和因負傷而退出戰鬥的宿主遭到了襲擊。


    ——要快點。


    在焦慮的內心催促下,魯卡迅速穿過玄關。嘈雜的下雨聲似乎遠去了。


    進入了沒有雨淋的室內,魯卡簡單地擰了擰衣擺。衣服過重會不便於行動。雖然沒能擰出多少水,但也比濕透了強。莉迪也用頭發將衣服擰幹。


    室內,“屍骸”通行的痕跡更加明顯。不是因為油反光,而是因為軌跡上沾有泥土。


    以及,魯卡又明白了一件令他更加不安的事情。


    “屍骸”通過的痕跡異常地寬闊,魯卡甚至無法一步跨過。


    痕跡一邊時而出入著沿途的房間,一邊朝走廊深處延伸。


    每當靠近門被破壞的房間,朝裏麵看時,魯卡都會因血腥的惡臭而皺起眉頭。


    看了幾個房間,但凡是“屍骸”踏足過的,裏麵都被毀得慘不忍睹。家具全部被掃倒在地,床也被破壞殆盡。隨處可見斑斑血跡,以及被吃剩下的宿主的屍體。“屍骸”似乎喜歡從頭部開始進食,就算有殘餘的屍體,也早已無法再開花了。


    從建築物的上層仍在不斷傳來聲音。一陣玻璃的破碎聲響起,緊隨其後的是幾聲像是某種小東西掉落到庭院裏的聲音。但願那是宿主成功逃脫的信號。


    “走吧,先去找油”


    在“屍骸”對溫室失去興趣,轉而跑到外麵之前的這段時間,是勝負的關鍵。


    “唔……”


    從廚房傳來一股令人作嘔的酸臭味。


    那恐怕是“屍骸”在啃食的時候流出的消化液的氣味。


    “屍骸”似乎吃掉了正好放在那裏的料理和食材,各種液體和材料的碎片飛濺到牆壁和地板上。


    “但願還能剩一些食用油”


    魯卡小心翼翼地進入廚房,迅速調查被破壞的壁櫥和容器中殘餘的物品。很快,他便有了發現。


    “莉迪,我找到好東西了”


    在廚房的角落裏堆著的箱子中,發現了近一百瓶酒。酒的種類各式各樣,葡萄酒,蘋果酒,甚至還有米酒。雖不知是用來製作料理還是飲用,但除了少數幾瓶被打破以外,絕大部分都封裝完好。


    “看來它沒把這個當成是食物啊”


    “啊—。畢竟還是孩子呢”


    多數國家禁止孩童飲酒。這是出於宗教上的規範。


    如果說那個怪物仍在用“屍骸”的大腦進行著思考的話,它沒有將酒當作食物這一點就可以理解了。


    “用這個就能生火了吧”


    “沒錯,尤其是烈酒……比如說這個,這瓶蒸餾酒甚至可以用來點煙呢”


    魯卡挑了幾瓶能派上用場的酒。


    然後,他在手邊尋找抹布。雖然大部分都被奇怪的液體浸染了,但還是找到了幾條幹淨的。


    拔掉瓶栓,將布搓成條塞進瓶口,頭部留出一些,然後用包裝用的繩子係緊。


    雖然仍隻能用單手操作,但沒花多少工夫,便做好了一件武器。


    “燃燒瓶啊”


    “沒錯沒錯。這個東西燒起來可旺了呢”


    就算能夠把酒潑到它的身上,但想讓其著火恐怕沒那麽容易。


    那麽,最穩妥的方法還是先點著火再扔出去。


    “但願這招能管用……”


    短暫的平靜過後,騷動聲再次響起。


    從樓上傳來物品被破壞的聲音。


    “走吧”


    魯卡抱起燃燒瓶邁開了腳步。形式已不容許他喘息片刻。


    來到二樓,魯卡驚愕得停下了腳步。


    在地麵上拖拽的痕跡已經拓寬到和走廊一樣寬了。這意味著“屍骸”已經膨脹到了如此的程度。


    似乎是察覺到了魯卡的腳步聲,從拐角的陰影處現出了某個東西的輪廓。


    肥大的肉塊像一隻鼻涕蟲一樣扭動著,它的表麵長著數張嘴,嘴中長有鋒利交錯的牙齒。酸臭的像是消化液一樣的液體正從嘴裏淌出來。


    身體的下部長出了數條胳膊,來幫助將食物運送到嘴中。再稍微往上一點的地方則是長出了數條用於捕食的長有牙齒的嘴,像章魚的腳一樣耷拉著。


    薩潔的上半身安然端坐在這隻怪物的頭上。魯卡要略微抬頭才能看到她的頭部,雙眼早已失去了生命的光澤,仿佛肮髒破碎的寶石一般,令人聯想到爬蟲的眼睛。鮮紅色的頭發上到處都沾上了血漿,已變得漆黑。


    而她的身體中最先發生變異的右臂,現在則已經長成一個肥壯的肉鞭,一直垂到腳邊。


    ——這恐怕是……將本應該供給花的養分全部用來生成了肉體。


    她吃下的“肉”本是應該成為花的營養,但事與願違,這些養分卻全部隻被用來擴張身體,這實在是過於悲傷的事實。


    “我可不會幹那些危險的事情哦?和那種東西打有點太……”


    “我知道。你就幫我拿著這些瓶子吧”


    魯卡將燃燒瓶交給了莉迪,自己手中隻留下了兩個。


    “屍骸”扭動著龐大的肉軀,緩緩向這邊靠近。


    “……肚子,餓了……”


    剩下的唯一一個沒有變形的臉龐,正一邊流淌著唾液,一邊發出空洞的呢喃。


    ——要盯著她的眼睛。


    魯卡如此告誡著自己,在“屍骸”的麵前站定。


    “啊啊……知道了。現在就讓你解脫”


    魯卡按動點火器,點燃引線。滲入布團中的酒精燃燒著,火焰緩緩晃動。若瓶被打碎,其中的液體便會立即被引燃著火,發生爆炸。


    他朝著緩慢靠近的“屍骸”的腳邊,迅速扔出一個瓶子。


    瓶子沒能命中目標,而是砸到地板上,應聲而碎。濺出的液體被點燃,灼熱的衝擊波席卷著魯卡,而“屍骸”則沒有表現出任何躲避的舉動。


    碩大軀體的一部分著火了,散發出肉被烤焦的異味。燒灼的皮膚脫落,將地板熏黑。


    然而,“屍骸”絲毫不顯慌張,而是靜靜地低頭看著自身燃燒的樣子。麵對負傷卻依然保持平靜,意味著這點程度的傷痛完全無關痛癢,或者意味著作為生物的本能已經喪失殆盡——不論如何,這都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場景。


    靜靜地低頭看著的“屍骸”突然歪起身子。它向前傾斜,似是要將著火的部位卷起來。然後,碩大的軀體開始晃動,時而撞到牆壁上,整個建築也隨之晃動,走廊的窗戶接連破碎。下半身雖然是一團肉,讓人無法判斷上下前後,但借助依稀殘留著形狀的上半身,多少也能看出其中的動作。


    當“屍骸”再度起身時,身上的火已被撲滅。


    她撞到的牆上,粘著被燒焦而剝離的肉塊。


    傷口處淌著鮮血,但轉眼間便被堵住,像是魔術一般。


    ——看來沒有想的那樣簡單。


    魯卡引燃了另外一個燃燒瓶,將其拿在右手上。他這次瞄準的是天花板。既然下麵不行,那就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盛開之花 其色如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霧崎雀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霧崎雀並收藏盛開之花 其色如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