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找到「星門」了。


    我從意料外的對象口中得知這個消息。


    「因為我的管教不當給你添了很多麻煩,我想補償你。」


    率領規模在卡格斯拉算是屈指可數的遺跡拾荒者隊伍的初老祓魔師萊西·伊爾坐在床上這麽對我說。好一陣子沒見到他了,他似乎又老了十歲。


    他的頭發跟胡須都變白了,整張臉布滿深深的皺紋,臉頰更像被刨子刨過一樣,眼窩整個凹陷,憔悴的模樣不像隻是因為受到蠍人的嚴重傷害而已。


    「別這麽說,有您這份心意就足夠了,我知道不是您指使的。」


    我受邀來到萊西·伊爾家,與在病床上的祓魔師見麵。


    雖然這件事在我心中已經結束,然而不把我跟卡布特·伊爾雇用的那群人決鬥的事情說清楚,還是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我不希望問題繼續牽扯不清,因此雖然不樂意,還是應了萊西的邀請。


    寬敞明亮的寢室,風柔柔的吹進來。


    摒退其他人後,房間裏隻有穿著睡衣坐在膝蓋高的床上的萊西·伊爾,以及坐在相同高度的椅子上的我。


    我有些忐忑不安,彷佛做壞事被抓到,被叫到教職員辦公室或是學生輔導室的心情。


    我知道我表現得有些膽怯,我畢竟是現在進行式的平凡高校生,要我跟大人麵對麵認真對話還真的有些不自在。


    「我那個不肖外甥做事實在太魯莽了,就算遭到你跟村上大人的隊伍報複也是自作自受。然而就算是那樣的一個人,他還是我族的一員,就算知道他有錯,我身為族長還是有義務要保護他,縱使會演變成隊與隊的私鬥,縱使會與人結下私怨。」


    不愧是大頭目,雖然僬悴了,眼陣仍在淡然的發言時散發著強大的氣場。


    社會製度尚未成熟的「國土」之地,人們最後依賴的還是血緣,在這個部族社會裏,為被傷害的親人報仇是天經地義的權利,為了血緣保護底下的親人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我明白萊西統領部族的立場,所以我輕輕頷首表示理解。


    「卡布特說他並沒有下令要傷害你,這點我相信,他很膽小,不可能做出那麽大膽的指示,如果他有那個膽子敢做那種事,我反而樂於當他的後盾。唉,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哀就在這裏。」


    萊西自嘲地笑了笑,隨即痛苦地不停咳嗽。我本想起身為他拍背,他舉起無力的手製止我,這時他的咳嗽已經幾乎停住了。我問:


    「您的兒子呢?」


    「十年前就留在巴比倫了,我希望至少能安葬他,卻至今還辦不到。抱歉,天城颯也,跟你講這些,我也老了。」


    「別這麽說,我了解您的心情,我想我應該能了解。」


    「……謝謝。回到正題吧。我讓卡布特閉門反省了,如果我們談不攏,我打算讓他潛逃到遠方城市。很抱歉,我無法告訴你他的去向,如果你一定要知道,那我們隻能兵戎相對了。」


    「是嗎……」


    我被「影之迷宮」困住,據說睡了三周,這期間架在那基亞堡壘與幼發拉底河上的長石橋已經整修完畢,舊城區的探索也慢慢開始了。神秘的魔法師梅斯·伊姆曼不知去向,我至今仍不知道他的目的為何。


    也就是說有足夠的時間可以藏匿卡布特,真是聰明的判斷,值得稱讚。要是現在斯廷能起身,不知道他會搶先采取什麽行動呢?光想我就很同情卡布特。


    「不過我手下還有很多人,如果可以的話,我也不想招惹女神的憤怒,想要盡可能避開無謂的爭端,所以能不能請你放過卡布特呢?當然,我不敢要求你放下所有的怨恨,要是你願意答應我的請求——」


    萊西停頓了一下子,接著凝視著我的眼睛緩緩地說:


    「——我就告訴你『星門』的所在地。」


    我難以相信耳朵聽到的事,好一陣子目瞪口呆無法言語。


    「星、星、『星門』……找到還能用的『星門』了嗎?你要告訴我?」


    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我壓抑內心的激動再次確認。萊西很確定地點頭說:


    「就在舊城區的某個地方,目前還隻有我跟我隊上幾個人知道,我會命人帶你去,就當作這次卡布特行為差錯的謝罪。」


    無法置信,我死命到處尋找的「星門」居然這樣輕而易舉就觸手可及了。


    我能回家了嗎?這次真的能回家了嗎?


    心髒撲通撲通跳,思緒在腦海中盤旋。


    我總是抱著淡淡的期待,但是就算真的能回家,也是很久以後的事,我一直有長期作戰的覺悟。


    然而我以為還遙不可及的機會卻在我措手不及時出現在我眼前。


    或許是太習慣失望了,第一時間湧上的情緒不是歡喜而是不安。


    「可、可是……『星門』隻能用一次吧?凱妮姊……」


    「我已經跟金發凱妮談過了,她同意我的做法。」


    「那、那麽,或許我去的時候已經被捷足先登了……」


    「不無可能。因為地點的關係,我也無法留人看守,雖說隻有我能相信的人知道這件事,可是秘密終究無法一直保密下去。如果我是你,我會明天一早就出發。」


    真不可思議,一旦講到風險,頓時明白這是真實的,浮動的心情也跟著冷靜下來了。


    「如何呢……能不能接受我的誠意呢?」


    答案當然不用考慮。


    沒錯,根本無須考慮,我一直在等這個機會。


    這下我就再也不會陷入漆黑土牢的惡夢中了。


    可是為什麽我會有剎那的猶豫呢?


    2


    「……嗯,不過天城,我們還是應該陪你去比較妥當吧?你不用跟我們客氣,雄牛地區可是幾乎都還沒被探索過呢。」


    「這件事我們昨晚不是談過了嗎?萊西為了維持自己的麵子,要讓卡布特跟他的團隊帶領我去,要是格溫師傅也跟去了,那不就讓他沒麵子了嗎?」


    「這點我知道,但是……」


    「凱妮姊也一起去,你不用擔心,而且也得給她一點麵子。」


    天色還有些昏暗,我在早晨的安祖廣場等待開門,同時與來送我的格溫師傅和斯延依依不舍地道別。


    我在「國土」的最後一個早晨即將天明。


    在接受萊西·伊爾的好意後,我當天便慌忙地做好準備並整理周邊事務。


    我盡量避免跟他人有牽連,雖然我打定主意這麽做,可是到了最後才發現我還是受到不少人的照顧。


    雖然隻是淡淡地話別,但是能夠跟大家道別應該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要是在探索巴比倫時發現了「星門」,就永遠不會有這樣的機會吧。


    一一道別後,天色已經完全變暗了,我帶著感傷的情緒來到「生命之泉」,這裏有一個小小的送別會在等著我。


    斯延、甚大叔、格溫師傅以及我,隻有四個人的小小聚餐。


    「你這個笨蛋!你對這裏到底有什麽不滿?不過有一點小聰明,財富跟女人都唾手可得,還能隨便你要砍就砍,要殺就殺,身為男人,有比這裏更好的工作環境嗎?你說啊!這裏根本就是武士夢寐以求的地方!可是你還是一直嚷嚷著要回家,你這樣還能算是一介武士嗎!」


    「別這樣,酒氣衝天的,而且我不是武士,我隻是普通的高中生。」


    「你聽我說,天城呀,我也想念我故鄉的山河,但回去做什麽呢?我無法在那麽狹窄的山


    林裏,為了爭奪像貓額頭一樣大小的田地而活。你總有一天也會像我一樣,想要尋求屬於自己的一片天,那片天是這裏又有什麽不妥的呢?你要考慮清


    楚,一旦回去了,就無法再回到這裏來了。男人要自己選擇自己想活下去的世界,懂嗎?不懂嗎?想通吧,天城呀!快想通吧!」


    甚大叔喝醉了,像個任性的孩子似地纏著我說:「你怎麽可以回國,太沒有骨氣了,你要重新考慮,就這樣拋下我對嗎?」不過爛醉如泥的他很快就趴在桌上了。


    「原諒他吧,同鄉的天城要走了,村上大人也會覺得寂寞。」


    格溫師傅再開了一壺葡萄酒,祝福我的出發。這是她特地從著名的葡萄酒產地,上流的山國訂購來的。


    「我是為了這一天的到來專程買來的,很高興沒有白費工夫。」


    「不好意思,讓你專程為我準備。」


    話雖如此,有一半以上是甚大叔喝掉的。


    不過甚大叔不會有事吧?雖然他很會算計,可是很重感情也愛說大話,這一年我總是負責阻止他。


    「嗬嗬,別說這麽見外的話,你到底是我鍛煉了一年的門徒,我怎麽能不替你餞別呢?還有,不用擔心村上大人。」


    「希望他不要亂來,搞出大失誤就好。」


    「大家本來就不是自願被送到『國土』來的,你想回家也是很自然的反應,沒必要覺得愧疚。」


    「格溫師傅,你不曾想過要回故鄉嗎?」


    或許是藉著微醺,一直很好奇的問題就這麽問出口了。


    「世上也是有不存在對誰都好的人,肖像畫上三百年前的祖先維持著原有的麵貌再度出現隻會成為大騷動的源頭罷了。」


    格溫師傅緬懷著遙遠的過去,目光也變得柔和了。她凝視著倒映在手中注滿紅色液體的高腳杯裏的自己。


    「雖說隻要我不報上名號,沒人會知道我是誰,畫中我的頭發也不是這個顏色……」


    她掬起一把已經解開的銀發接著說:


    「熟識的知己早已蒙主恩召,明明土地、風情、建築都還i如往昔,住在裏麵的卻都不是我認識的人了。心裏很清楚,但是依舊覺得唏噓啊。」


    我試圖想像。要是通過「星門」回去了,卻像浦島太郎一樣有誤差,那會是怎樣的情景?


    『天城?之前住在這裏的人的確是這個姓氏,不過也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那種「被遺留感」不是普通的差。


    「天城,你記住,所謂的故鄉並不是那片土地,還要包括與住在哪裏的人們的緣分,才能


    算是故鄉。我從小居住的那個肯特如今隻存在於我的記憶之中,可是你還能回去,那麽你現在就應該回去你最重要的那些人的身邊。」


    「……我會的。」


    想到格溫師傅深埋的孤獨,我心生同情的同時不禁心想:這個人還有可能再獲得安居之處嗎?


    這時旁邊傳來鏘的聲音,昏昏欲睡的斯延在打瞌睡時不小心打翻了空瓶。斯延平常不喝酒,今晚卻也陪著喝了幾杯。


    「……嗯。抱歉。」


    「你無須勉強的,斯延。」


    「我沒有勉強。」


    這不是一臉通紅的人該講的話吧?這家夥還是這樣。


    「天城,你明天早上很早要走吧?」


    「對,約好日出開門後馬上出發。」


    「那麽就此散會吧,遲到就不好了,你趕緊回去休息,斯延我送他回去,村上大人交給店裏的人就好。」


    「啊,沒關係,斯延我帶走,今晚謝謝你的招待。」


    「那就交給你了,明天我會去送你。祝你們都有個美好的夜晚。」


    然後我便攙扶著斯延走出「生命之泉」。


    「……我沒醉,我可以自己走。」


    「還說什麽沒醉!你看你連站都站不穩了!走了!」


    「……嗯。」


    夜更深了,街上一片靜寧,我攙扶著步伐不穩的斯延走在路上。我們踩在沙礫上的腳步聲一下子就被磚瓦建造的街道吸收,消失無蹤。


    「沒關係的,你不用擔心。」


    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後,斯延丟出這麽一句話。他接著說:


    「村上頭目、師傅、我,在你走後會好好過日子,之後的事就交給我吧。」


    「一切拜托你了。」


    「嗯。我很高興我來到這個城市,我原本以為這世界隻有敵人,沒有朋友。可是我錯了,我雖然孤單一個人,但是……我交到了朋友,我沒想過我能有朋友。」


    斯延是好友。


    剛認識時,我看他很不順眼,很想一刀斃了他。


    會成為生死不渝的至交足在發生尼爾特爾奈爾徳克那件事情,被逼進了不知道是生是死,殺人或被殺的情況下,得知了彼此的處境。


    那天之後,我們就互相彌補彼此的不足,一同在巴比倫及卡格斯拉活了下來。


    為什麽?是啊,為什麽呢?


    我想應該是差點互相殘殺的那一天,我們坦誠相對,認可了彼此吧。我知道我可以相信這個人。


    「你還是隻有我這個朋友嗎?真是不懂要領,你這樣能叫我不用擔心嗎?」


    斯延笨拙地努力表達自己的感受,而我隻能盡可能用尋常的玩笑口吻回應,然而心底湧現的傷感卻讓我的語尾帶著奇妙的沙啞聲。


    「嗯。我無法好好表達,我果然很不善於傳達自己的心情,沒有辦法像你那麽會講話,但是我會努力,有一天一定會交到新朋友的。」


    所以不用擔心。斯延重覆再說。


    別開玩笑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直性子很好,可是你也多少瞻前顧後一點,別太莽撞了。以後我不能再站在你身旁幫你守著身後,也沒辦法幫你善後了。還有,你隻跟自己人說話,這樣給人的印象很差,你多注意一點。


    隻是這些話我都吞回去了,反正擔心是講不完的。


    斯延的外表看似純真,內心卻堅強數十倍,他可以做得很好的。即將轉身離去的我隻能如此相信。


    「我知道,雖然我也很厭惡這個野蠻的地方,不過也是有遇到好事。」


    「是嗎?」


    「遇到了不管我怎麽給他找麻煩,他也得不到教訓的爛好人。就讓我最後再找一次麻煩吧,以後的事就交給你了。」


    「嗯。」


    我心想,幸好是晚上,眼眶泛紅的難看樣子不會被發現。


    * * *


    凱妮姊在不遠處跟負責帶路的萊西隊做好準備後,便走過來確認我是否準備好了。


    我幾乎沒有行李,隻背著一個小布袋,裏麵放了乾糧與緊急所需的用具以防萬一。我回答她我隨時都能出發。


    熟識的衛兵經過我們身旁走向安祖城門,嘴裏說著:「你們今天真早。」


    好久沒有這種多陰沉的天氣了,不過東邊的天空依舊開始變得明亮起來。


    開門的時間到了。


    「看來就要出發了。」


    「過去真的受你照顧了,我能活下來都是多虧有你的鍛煉,非常感謝你。」


    我心懷感激,正對著格溫師傅深深一鞠躬。


    「嗬嗬,你不是說我是一個對你太嚴厲的性變態嗎?現在的態度還真不同啊。」


    「呃、啊……那個是……」


    「別在意,這種厚臉皮的個性也是你的優點,而且我也沒有做什麽值得你這麽嚴肅地跟我道謝的事,我不過隻是打發無聊的時間罷了……我看看。」


    冰涼的手指抓著我的下顎,左右移動我的臉。格溫師傅盯著我的臉看,不客氣地打量著。最後她勾起嘴角,露出滿意的表情說:


    「比我剛收你的時候好看多了。我還有很多東西想教你……不過在你即將回歸的那個和平的故鄉,不需要這


    些。好了!保重,天城。」


    格溫師傅撥亂我的頭發隨即鬆手。


    我回頭看斯延。他也輕輕點頭示意。


    「我先離開這裏了。」


    「好。」


    「別死。」


    「嗯。你也是。」


    「好。」


    無須更多的語言,這樣的道別就夠了。可是斯延有些疑惑,左顧右盼看了看,不解地說:


    「嗯。拉蔻兒女神呢?」


    「啊,昨天見過了,她說不來送我。」


    「……這樣啊。」


    斯延低頭頷首,似乎是明白了什麽。


    * * *


    那時正值黃昏時分。


    籠罩在熱氣中的鮮紅太陽正要沉入地平線,世界彌漫著微紅的黃金粒子。


    「聽說找到『星門』了。」


    白神殿在夕陽的籠罩下呈現橘色,拉蔻兒就站在長長階梯頂端往下走幾階之處等待著造訪「艾姆爾帕」的我。


    她似乎已經得知消息,臉上帶著溫和沉靜的表情。


    「恭喜你,得償宿願了。」


    她這麽說,臉上浮現如花朵般的燦爛笑容。


    完美的笑顏,彷佛預測到會有這一瞬間,私下多次練習過。


    「呃?啊……是啊,你怎麽會知道?」


    「很簡單啊,你的事情我都知道,因為你都寫在臉上嘛。」


    「我……要回去了,明天出發。」


    「嗯。」


    這之後她便噤聲不語,沉默彌漫在我們之間。


    少女佇立在幾步前方的石階上,彷佛融入了薄暮下的群青色天空,沉穩安靜,臉上還帶著柔和的笑容。


    西風夾帶著熱氣從旁吹來,吹動她的首飾,讓一身清涼的服裝啪啪作響。


    看似保持一步距離的態度,然而她的眼神卻像是想要把現在的情景牢牢印在眼底,一心一意地望著我,像是在要求我不要忘記這一瞬間。


    那雙眼眸有著南方海域的淡藍色,在她的注視下,回憶一一浮現眼前。


    第一次遇見她是在逃出那座土牢後的那個山丘。


    她伸出援手拯救了倒在地上瀕臨死亡的我,安撫我說沒事了,這件事在很久之後我才想起來。


    重逢在卡格斯拉,我以為是哪戶好人家的千金,沒想到居然是卡格斯拉的女主人。得知這個事實,我驚訝地目瞪口呆。


    真實身分被拆穿仍若無其事地來找我玩,這讓我很困擾,我幾度想要甩開她而鬧得不愉快,可是每次都是我在不了了之中被迫讓步。


    拉蔻兒就像貓一樣隨興,也不知道該說她是樂觀還是孩子氣,拉著我到處跑,有時也會被她嚇出一身冷汗,然而現在想想,我並不如嘴上所講的討厭她的作為,其實有一半也隻是難為情罷了。


    我怎麽也無法習慣這塊土地,隻是跟拉蔻兒相處時我好像就能恢複平靜,度過稀鬆平常的時間。


    再也見不到她了。


    再次理解到這一點,強烈的焦躁感壓迫著我的心。


    我一定要說,我應該有一定要告訴她的事情。


    但是,是什麽?


    是我跟她一起做某些事,真的很愉快的事嗎?還是她讓我不感到孤獨的感謝呢?


    不是,就要脫口而出的是別的,更發自內心的話。


    要是——要是我的故鄉就是這個「國土」,要是拉蔻兒就是阪守紅,那麽我應該會……


    「拉、拉蔻兒,我其實對你……」


    要是她這時要求我留下來,我不知道我會怎麽做。


    拉蔻兒輕飄飄地從石階上走下來,伸出食指抵在我的唇前,阻止了我的發言。她說:


    「那不能說出口。」


    看到拉蔻兒一臉正經地搖了搖頭,我這才終於回神。


    是啊,她說的沒錯。


    那不能說出口,要是說出口了,最後我一定會把一部分的心永遠留在這裏。


    一直保持距離的努力在最後的最後會付之一炬。


    「……是啊,抱歉。」


    「這裏不是你要待的地方,不是嗎?不過你對我很著迷這一點,如今不用說出口我也知道。」


    「我說……這段期間多躬你的照顧,謝謝。」


    「別這麽說,彼此彼此,我太任性了,也給你帶來了很多麻煩。不想讓你覺得不舍,明天我就不去送你了。」


    接著身穿緋紅色服裝的少女墊起腳尖,輕輕地在我的臉頰留下道別的親吻。


    「你的『命運』已定。再見,颯也,保重。」


    卡格斯拉的女神一臉滿足地低頭望著我。她的肩膀上方有冰冷的宇宙色與在夕陽餘暉下燃燒的雲朵。


    如此鮮明的情景伴隨著痛楚刻印在我的心中。


    3


    我真心地向來城門前送我的格溫師傅與斯延揮手道別。


    最後一次抬頭仰望安祖城門,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好一會兒,最後轉身背對卡格斯拉,追著先行的凱妮姊他們而去。


    陪同我去找「星門」的有凱妮姊與卡布特·伊爾率領的隊伍,總共九人。雖然人數有點多,然而要進舊城區,這樣的排場不能說是小題大作。


    舊城區已經被探索完畢的區域隻有一小部分,這十年來可以說是幾乎人煙罕至,據說為巴比倫居民帶來毀滅,根本不把食屍鬼看在眼裏的魔靈與怪物至今仍在那一帶徘徊。


    我非常感謝萊西的顧慮。


    我們很順利地花了四小時就抵達熟悉的「大路」,接著一口氣前進到整理過後的那基亞堡壘後稍作休息。


    那基亞堡壘過去是某大富豪的私人豪宅。


    巴比倫之災後,卡格斯拉的評議員們看上了這座荒蕪的宅第,因為他們認為用鍛燒磚蓋的豪華宅第與廣大的庭院非常適合當作探索巴比倫的前線基地。


    他們派遣大批工人前來進行補強工程,建造防爆牆與防空壕,並讓祓魔師與咒術師在磚塊上雕刻除魔咒文,防治「瘴氣」竄入。


    我坐在中庭的地上環顧四周。


    過去的豪宅被改建為名副其實的堡壘,非常堅固,特別是一樓的部分除了外牆補強之外,多餘的窗戶與門也全都被封起來了。


    由於受到被攻陷的教訓,現在有巴爾納姆梅鐵納麾下的五十名士兵進駐,除了拉蔻兒的保萱無觸及及這裏這一點之外,這裏的防護絕不輸給卡格斯拉。


    評議會會將奪回這座那基亞堡壘與討伐食屍王並列為目標,並且全力修複,當然有很重要的原因。


    就是架在幼發拉底河上,全長二百公尺長的大石橋。


    這座橋是往來巴比倫新舊城區的大動脈,它就建在堡壘旁。


    這座雄偉的大石橋據說是用拿非利人讓眷屬從深海底帶上來的一種類似黑曜石的石材建造,無論幼發拉底河在春天如何地掀起狂風巨浪,都絲毫動搖不到它。


    實際上要去對岸的舊城區,也可以采取別的方式過河,譬如坐小船直接渡河,也可以繞路到上遊或下遊走陸路,據說過去也有從幼發拉底河河底穿過去的大地下道。


    隻是每一種方法都很費時間,而且途中的風險也大,要重覆使用有困難。


    結果隻是證實了走這座大橋是最輕鬆且安全的方法。


    因此為了將探索的足跡延伸到舊城區,無論是做為守護交通要道安全的橋頭堡或是當做能夠住宿的中繼站,那基亞堡壘都是必須拿下的要塞。換言之,那基亞堡壘在戰略上是重要的據點。


    「好了,大家準備妥當了嗎?我們要出發了。如果不想平白無故犧牲,接下來一路上記得要眼觀四方。」


    在堡壘內休息了半小時後


    ,凱妮姊下令了。我起身,拿這裏提供的水瓶將淡水倒進我的皮革水壺裏。


    「喂!怎麽讓天城大人自己動手呢?真是不會看眼色的家夥。」


    出發後,卡布特·伊爾一直是這個調調,試圖討好我。他還是穿著不適合他的華麗小劄盔甲,看起來非常重。現在就是那個樣子,他真的能跟得上辛苦的行軍嗎?


    老實說我覺得困擾,不過這時候也隻能忍耐,我敷衍地笑了笑,打混過去。可是就在我伸手要拿自己的行李時,沒想到另一隻手就在我眼前提起我的行李。


    「……」


    一個有著紅銅色肌膚的壯碩男子,眼睛半眯,看起來不太聰明的麵相讓我似曾相識。對了,不就是一直跟著卡布特·伊爾的隨從嗎?今天他的皮革盔甲上有一條交叉的黃色帶子,穿著防曬的鬥篷,一副背著大型盾牌的戰士的裝扮。


    「啊,我自己背就好。」


    「……」


    看起來很遲鈍的男人沉默不語地凝視著我。這家夥是怎麽了?在生氣嗎?我有些疑惑,不過馬上就察覺異狀了。


    「你無法說話嗎?」


    男子張開嘴。白色牙齒間看得到被切斷的舌頭的痕跡,應該是受了某種酷刑吧。


    「喂!基裏姆,你在做什麽?很抱歉,天城大人,這家夥很忠實,就是比較愚蠢,他沒有惡意,請你原諒他一時的過錯……」


    大概是誤會我們有摩擦,卡布特連忙介入。那名叫做基裏姆的隨從將我的袋子放回原處,事情就此結束。


    「颯也,怎麽了?你跟基裏姆有糾紛嗎?」


    「沒有,隻是意見無法溝通而已。」


    「基裏姆是卡布特的奴隸,據說是從艾利達克的拍賣場買來的,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那家夥是一隻隻聽從主人的忠犬。別跟他起爭執,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在舊城區一點小糾紛都有可能要人命。」


    凱妮姊一臉嚴肅地再三叮嚀。


    她說的一點也沒錯,巴比倫不是一個可以起內訌的地方。我點點頭,快步往堡壘大門方向走去。


    幼發拉底河平緩的水流上佇立著七根讓人聯想到磐石的黑色橋墩,上麵是平坦的橋麵。我們一行人過橋,進入舊城區。


    一來到對岸,首先看到一座雄偉大門。這道門比卡格斯拉的大門大上許多,是過去迎接眾人造訪神之都巴比倫的主要門戶之一,艾爾門。門的兩端放置著兩座跟西洋棋中的城堡很像的塔,中間有一道牆,牆的中央是直長的拱型隧道形狀。


    在莊嚴肅穆的門前,眾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


    穿過這道門,或許再也回不來了。不隻有我,大家似乎也有些膽怯,紛紛牽起手來。


    少數生還者帶回來的關於舊城區令人毛骨悚然的傳說、為巴比倫帶來災害的魔靈與怪物們的傳說,都在腦海裏複蘇,甚至連獸匠帶來的三頭勇猛的狼犬似乎也感應到異樣的氣氛,顯露出戒心四處張望,嘴裏發出低吼聲。


    「喂喂,你們平常的威風到哪裏去了?站在入口就害怕,以後可沒辦法來這裏賺錢了。」


    「你們!別丟了萊西·伊爾頭目的臉。」


    凱妮姊跟卡布特的斥責聲打破了僵硬的氣氛,眾人立刻回神,不愧是被萊西·伊爾選中的一群人。他們揮開恐懼,異口同聲笑著說:


    「嗬嗬,沒錯。」


    「當然不能怕到不敢進去。」


    「剛才的事情可別告訴頭目啊。」


    穿過艾爾門是一片廣大的門前廣場,廣場一角,丟棄著不可能出現在「國土」的廢鐵。


    跟傳聞中的一樣。


    那是燒焦生鏽的卡車殘骸,雖然破損到幾乎沒有留下原型,不過還是看得出來前輪是車輪,後輪是履帶,是造型獨特的車輛。原來如此,如果是那個,從卡格斯拉開到這裏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那就是那個部隊的……」


    「聽說是德軍。他們派遣整支部隊來攻擊剛成立的卡格斯拉,但是毫無準備就進攻,結果就是那樣的下場。當時的部隊長聽說瘋了……反正走進這道門的隻有一個人就是了。」


    「他一個人走到這裏的嗎?」


    「不知道,我隻知道沒有一個人生還。要是耽擱了,天黒前沒有回到這裏,我們也會有同樣的命運。」


    一整晚響個不停的槍聲在天亮前驟然停止,這支被巴比倫之夜吞噬的部隊的事情一直是卡格斯拉的「外來者」們八卦的話題,究竟是什麽毀滅了持有近代武器的近五十名武器部隊呢?


    我可不想親身去尋找答案。


    「往這邊。」


    「好,大家,跟著艾姆其走。」


    收拾心情,跟隨著知道「星門」所在地的領路人走,朝著巴別塔高聳在頭頂的方向前進。


    最初我以為舊城區的廢墟跟新市區應該沒什麽大的差異,一樣空寂無人,一樣沉靜到令人不寒而栗。


    然而不是。


    廢屋中、瓦礫下等陰暗處還留著夜晚的痕跡,淡淡的「瘴氣」,如果在新市區,「瘴氣」在這個時間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想這裏的夜晚一定彌漫著更濃密的「瘴氣」。


    如迷宮般的街道繼續往裏走,更無法忽略的差異出現的眼前。


    一整排常見的磚瓦建造的矮房子後方,出現了特別大的建築物群,小的是三層建造的塔,大的則是巨蛋尺寸,從形狀跟樣式來看,跟獻給神明的聖塔不太一樣。以稀少的巨石建造的建築物群怎麽看也不像是出自人類的手。巴比倫原本是以巴別塔為中心的眾神聖地,保留著許多遺跡,就跟架在幼發拉底河上的石橋一樣,都是眾神繁榮的時代留下來的遺產吧。


    「混蛋!你想死嗎!」


    「呃哇!」


    突然有人從背後抓住我身上盔甲,我被拉倒在地。


    「你沒聽到我叫你停下來嗎?你在幹什麽!」


    耳邊傳來凱妮姊的怒吼聲,我這才回過神來。糟糕,陷入沉思,疏於注意了。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連忙順著其他人的視線望過去,結果看到了前方半崩塌的廢屋中有什麽深紅色的東西在蠕動著。


    「那是妖蛆嗎……好大隻。」


    有人很惡心地喃喃自語。


    那是蚯蚓或蜈蚣之類的東西,盤踞在陰暗的日陰處,粗壯的身軀可能連成年人都無法環抱,是一隻身體一節一節的怪蟲。擠滿小屋的巨大身軀因為黏稠的黏液而發亮,無法估計究竟有多長。


    雷同鳥類的嘴發出喀嚓喀嚓聲,明顯正在等待獵物,要是我發著呆就這麽靠近,正好成為它的最佳餌食。這時我才後知後覺地寒毛直豎。


    「……不要出手,它不會對我們怎麽樣。」


    整支隊伍非常緊張,一觸即發,不過聽到挽起袖子的凱尼姊說的話,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隻有萊西隊知道凱妮姊有「守護天使」桃樂絲跟隨著。


    然後這次也說中了。不知道是因為討厭出現在陽光下,還是因為人數眾多讓它有戒心,搖晃著頭腦的妖蛆最後以驚人的速度挖了個洞,消失在泥土裏。


    「你也不要太雀躍了,颯也!要是丟了小命,想回家也回不去了!」


    危機消失後,凱妮姊真的生氣了,抓著我的胸膛怒吼。


    「對、對不起。」


    我隻能低頭道歉。被罵活該,在這種地方放空等於自殺行為。


    我並非雀躍,其實是相反。


    有一股沉重的不安籠罩在我心裏,彷佛有什麽我該做的事被我遺忘了。我急著回想,才會在不知不覺中陷入沉思。可是我當然不可能說出這種理由。


    凱妮姊氣憤了好一會兒,最後蹙著眉頭,尷尬地別開頭


    說:


    「別擔心,我會確實送你過去,不過別再像剛才那樣了,我不想給其他人增添不必要的風險。」


    沒錯,現在必須專心在抵達「星門」這件事上。


    結果,遇到像是危險的危險也隻有那一次。很幸運地,這天是不需要擔心中暑的陰天,隨行的成員們也都經過嚴格的訓練,因此行程比預期順利。


    ……由隨從基裏姆背著的卡布特·伊爾的存在,我故意當作沒看到。


    然後,剛好在中午時分,負責帶路的艾姆其在略高的平台上停下腳步。


    「看到了,就是那裏。」


    他手指的前方是一座規模相當大的巨石建築,因為距離很遠,無法了解正確規模,不過絕對比拉蔻兒的「聖塔」龐大許多。


    「咦?漂浮在空中嗎?」


    我以為是眼睛的錯覺,瞪大了眼再看清楚。不,沒有錯。


    像「島」一樣的巨大岩塊微微浮遊在林立的眾多立石群中,如果要比喻,就像漂浮在磁場上方的磁浮列車。當然,規模是完全無法比擬的。


    大致上可以視為是缽狀的浮遊島底部是圓滑的彎曲狀,上半部是平麵,看得到有類似建築物與樹木的東西佇立著,邊緣有幾條粗大的鎖鏈將「島」係在地麵,成為固定「島」的錨。


    「那是眾神的庭園之一。據說在遠古時代天地被劈開時,神明用那種方式將一部分的天留在地上,而在許多的神明都已離去的現在,大概隻有在巴比倫這樣『畏』強大之地才看得到那樣的光景。」


    看到我驚訝的表情,蓄著胡子的領路人艾姆其笑著對我說。像他這樣的「領路人」多半在崩壞前是這裏的居民,熟知昔日的巴比倫就能迅速找到財報,還能順利生還不會迷路。


    「『星門』在那裏嗎?」


    「我隻是領路人,不過聽說是的。即使在眾神舍棄巴比倫而去的現在,那樣的聖域仍是禁忌之地,人們多半心生畏懼,老實說我也很害怕,那些地方一般都受到『理』或看守者的保護,非常危險。」


    「是啊,我也吃了很大的苦頭。」


    我想起在「艾巴德尼格爾」的遭遇,這麽回答,結果就看到領路人用很可愛的動作啪地拍了拍自己的額頭說:


    「沒錯,沒錯,我忘了天城大人也跟我們萊西·伊爾一樣經曆過九死一生,連在長時間沒有人居住的『艾巴德尼格爾』也會有那種情況,因此不會有人敢輕易踏入那裏,我想你也無須擔心會被其他隊的人搶先一步。」


    被別人搶先?開什麽玩笑!如果沒有抓住這個機會回去,誰知道還會不會有下一次機會,我是絕對不允許這種事發生的。


    但如果真的遇到這種事情,無論我願不願意都隻能留下,不需要抱著莫名的懸念迎接決定性的瞬間。要是無關我的意願真遇到這種事,那我也隻能……


    焦躁感與奇妙的猶豫。如漣漪般回蕩的兩種相反的情緒讓我覺得困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才好,隻能給予中年領路人一抹虛弱的笑容。


    走近一看,「庭園」果然不是普通的大。


    比最大等級的郵船還要龐大的岩塊漂浮在空中,沒有任何支撐的模樣有一種很強大的壓迫感,同時也彌漫著夢幻般的詭異感,彷佛一幅視覺陷阱畫。


    或許是野獸敏銳的直覺感受到太古的魔力,向來毫無畏懼的狼犬們嚇得縮在原地,怎麽斥責也不願意靠近這附近。


    抬頭一看,凹凸不平的岩石表麵有許多突出物,布滿我的視野。上緣有像牆壁一樣的東西圍繞著,距離地麵約五十公尺……不,應該更高,而平麵部分的麵積大概放一座競技場都綽綽有餘。


    「要如何爬上去呢?」


    庭園底部最靠近地麵的地方也在三公尺高的黑色石柱群上空兩公尺,就算手抓得到,我也不想學壁虎一樣爬上去。


    「以前有樓梯,可是早就崩塌了,所以利用那個。」


    凱妮姊指著將庭園係在地麵的其中一條巨大鎖鏈,金屬製的粗壯鎖鏈,每一個圈圈都有大人的身高那麽長。


    鎖鏈從埋進地麵的巨型楔子到「庭園」的邊緣,斜斜的延伸上去,幾乎沒有鬆弛的部分。


    「那麽就按照我們排練的方法行動。」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男子很有氣勢地答應了下來,脫下皮革盔甲與上衣,隻圍一塊腰布,肩膀上扛著一捆繩子,開始爬鎖鏈。他的動作輕盈快速更勝猿猴,輕輕鬆鬆就爬到庭園的上緣,將代替救生索的繩子放下來。


    「好,一個一個依序爬上去吧,颯也,你排第四,我先爬上去,你仔細看清楚。你們兩個留在這裏看守,因為狗沒辦法帶上去。」


    動作迅速地做出指示後,凱妮姊第二個抓住繩子。她利用繩索,以令人欽佩的俐落身手輕快地爬鎖鏈,然後從庭園外圍的欄杆爬上去後,立刻低頭用力揮手說:


    「立足點很穩!隻要有救生索,完全沒問題!好了,快上來吧!」


    接下來輪到卡布特·伊爾。他吞了吞口水,一臉死刑犯的表情抓著繩索,雙腳癱軟地爬鎖鏈。


    我看著眼前幾度差點跌落的背影,靜靜地等著下一個輪到自己。這時有人沉默地拍了我的肩膀。


    我一回頭,看起來很遲鈍的隨從基裏姆站在我身後。


    「怎麽了?」


    當然聽不到回應的聲音,不過他卻指著沒有人煙的廢墟方向。麵無表情的模樣,彷佛在說:走那邊。


    「不。要從這裏爬上去不是嗎?不是那邊。」


    可是基裏姆緩緩搖頭,再一次指著同一個方向。


    「你叫我去那邊?為什麽?」


    無言。基裏姆嚴肅地要求我去做莫名其妙的事情,這讓我開始覺得煩躁。就在此時,四周響起帶著笑意的歡呼聲。


    「颯也,下一個換你!後麵還有人,你動作快一點!」


    看來卡布特·伊爾總算爬上去了。


    「來了!」


    我大聲回答,伸手抓住救生索,然後回頭告訴基裏姆說:


    「很抱歉,我不懂你的意思。我先上去了。」


    「…………」


    淺黑色肌膚的戰土文風不動,隻有陰鬱的沉默回應我。


    「星門」就在前方,為什麽我必須要離開?我把不可解的要求完全去開,全神貫注在爬鏈這件事上。鎖的粗細很適合抱,也很適合當立足點,比想像中好爬很多,不過被風搖晃的程度比在下麵看時還要劇烈。


    「唉唷,好危險,早知道應該喚起『森林獵人』。」


    這樣可沒臉笑卡布特了。我兩度失去平衡,冒出冷汗,幸好有救生索的幫助,才得以在五分鍾左右爬上庭圔。


    我握住伸出來的手,站上俗世與聖域的交界。柵欄另一頭是「庭園」,這個詞匯讓人聯想生氣蓬勃的生命,然而眼前的景觀卻是截然相反的一片荒蕪。


    全然枯萎的果樹森林如同一群骨骸隨風飄蕩。


    大小枯木紮根的庭園地麵上有人工的小丘與光禿禿的岩石,充滿起伏,樹林間有多座小規模的巨石遺跡的殘骸。


    腳下是乾燥褪色的樹叢,旁邊一條龜裂的泥土路應該是渠道乾枯後的痕跡。


    這裏荒廢了十年了,過去在拿非利人的「理」的守護下綠意盎然的人工庭園也留下了深刻的爪痕。


    連鳥的影子都沒有,絲毫不見生氣的死的世界。


    「嘿唷。」


    我從高至胸膛的柵欄往庭園方麵跳下,腳下堆積的砂礫發出沙沙聲,連如此寂寥的空中庭園裏也布滿了巴比倫的風帶來的厚厚的沙塵。


    我回頭確認身後的風景。


    望眼過去一片土


    色的廢都盡收眼底,舊城區處處可見跟這裏同樣的拿非利遺跡與也不知道是要獻給什麽神的「聖塔」。


    水平線前方,越過幼發拉底河的遙遠東南方隱約可以見到沙煙朦朧的卡格斯拉城牆與「艾姆爾帕」的影子。


    「舍不得離開嗎?」


    「什麽?」


    凱妮姊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


    「你一直看著卡格斯拉,該不會想要留下來吧?」


    「開、開什麽玩笑……我怎麽可能錯過這樣的好機會。」


    聽到凱妮姊懷疑的聲音,我故作輕鬆地回答她。剛好藉著這個機會,我從口袋裏拿出布條包裹的圓形印章。


    「啊,對了對了,這個請你收下。」


    「你的印章嗎?給我做什麽?」


    圓形印章指的是刻有圖案及楔形文字的石頭或象牙製圓型筒狀物,一般是手指大小,用來放在潮濕的黏土上滾動印出圖案時使用,每一個的圖案都不一樣,算是簽名的替代品,等於「國土」版的印章。


    「我把我的積蓄存在麗薇兒·西姆堤派的兌換商那裏,那筆錢原本是購買『星門』資訊與雇人用的資金,不過已經不需要了。雖然金額不多,還請你拿去用。」


    凱妮姊很意外,好一會兒躊躇著不知道該不該收下。


    「——哈哈。」


    可是她也隻顧慮了一下子,馬上就像平常一樣開心地咧開嘴說:


    「這麽客氣,那我就不推托了。」


    「啊,對了,我有點好奇,這裏非常荒涼,桃樂絲沒有說什麽嗎?」


    「沒有啊。嗯,這裏的確讓人覺得毛骨悚然,你看,簡直就像一座幽靈森林,隻剩在這一帶的氣候下無法自然生長的樹木,看來這裏真的是拿非利人的遺跡,儼然就是巴比倫的空中庭園。」


    「巴比倫的空中庭園——這裏嗎?」


    「就我所知,被稱為那個名字的地方是到了很後麵的時代,真正的巴比倫國王為了從異國嫁來王妃而建造的地方,不過或許是從這類遺跡衍生出來的傳說也不一定。」


    原來如此,也可以從這個角度來看。


    「總之,據說『星門』就在庭園中央的墩座那裏,就在前……你幹嘛東張西望?聽到什麽了嗎?」


    我好像聽到遠方傳來尖銳的叫聲,反射性環顧四周,但是馬上我就知道自己錯了。


    不對,這是我每次聽到的那個。


    「沒什麽,隻是最近我常常耳鳴,會聽到吱~~不然就是嗡……的聲音,大概是氣壓變化的關係吧,馬上就好了,不用擔心沒關係。」


    「那就好,目的地就在前麵了,等基裏姆爬上來就馬上出發。」


    全員到齊後一聲令下,隊伍朝著「庭園」中央前進。


    除了腳步聲之外,就隻有吹動枯枝的風聲。


    沒有人開口,大家都默默地走著。雖然爬上庭圔來了,每個人還是明顯不安。身為「國土」的子民,踏入拿非利人的神域會覺得惶恐應該也是理所當然。


    然而我想原因應該不隻這樣。


    這個場所有一種讓人倍感壓力的沉重氣氛,就像麵對莊嚴的宗教建築或雄偉的大自然美景時,頓時覺得自己真的很渺小的那種感覺,這種感覺讓大家不自覺噤聲。


    至於我,腦袋沉重並非氣氛的關係。


    好吵。剛開始那輕微的耳鳴不但沒有停歇,反而隨著前進的腳步愈來愈嚴重。


    嗡嗡嗡嗡————嗡。


    嗡嗡嗡嗡————嗡。


    尖銳的聲音吱地在頭蓋骨中回響,讓我覺得焦躁。


    這是怎麽回事?好吵。停下來,夠了吧。


    就在我搖頭想要甩掉輕微的頭痛時,領路人艾姆其跟凱妮姊同時發出聲音:


    「就是那個。」「是那個嗎?」


    前方寬闊的空地上,有一片石頭建築,看起來像是建造來當大型建築物的墩座,如果硬要形容,差不多就像是森林裏的舞台,或是隻建造了一層就停工的金字塔。


    壇麵積很大,用來踢足球應該也沒問題,到處散落著快要瓦解的陵墓、神殿的石材、巨大神像的殘骸。


    「唔!我不會被打倒的,這種程度……」


    我咬緊牙關忍住不舒服的感覺,踩上石階,走向繳座。


    一直以來我都以回家為優先。


    就已經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了啊,可是為什麽,為什麽突然這樣呢?


    現在不再隻是耳鳴了,我就跟發燒時一樣意識朦朧,內心湧起一股不明所以的危機感,我體內的什麽在發出悲鳴,警告我不能來這裏。


    怎麽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凱妮姊什麽都沒說,這裏看起來也沒有什麽危險。呃……「星門」在哪裏?


    可惡!腦袋無法思考。


    「——真令人遺憾,沒想到用泥土捏出來的人偶居然看到我的庭園被破壞殆盡的模樣。」


    4


    驀地,毫無預兆地傳來一道沉重冷酷又充滿威嚴的聲音,壓倒性的存在感讓所有的一切都凍結了。


    凱妮姊他們忘了正在交談、我腦海中剛才困擾我的幻聽也在那一剎那消失了,彷佛不曾出現過。


    就像被行星的引力強迫拉過去似地,所有人的視線全都朝向倒塌的巨像底座上。


    那裏站著全身纏繞著暗黑氣息的異形巨漢。


    一直到剛才都空無一人的底座上,彷佛忽然從虛空中滲透出來似地。


    如同深海水壓的壓力砰地壓上來,恐懼感襲來,連呼吸都變得微弱。


    「來了嗎?追隨『黃昏之翼』的盧卡爾,來自遠方的旅人。」


    從黑暗中切下來的黑色鐵塊般的盔甲。這是我的第一印象。


    身高比尋常人高兩顆頭,寬度與胸肌更厚實,手腳粗得跟樹幹一樣,sf裏會出現的那種看起來像動力外骨骼的黑色裝甲完全覆蓋著他傲然睥睨眾人的龐大身軀。


    可是……那真的是穿上的嗎?


    吸收光線的黑色表麵描繪著生物曲線,滑順地彎曲,順應巨漢的動作柔軟的改變形狀,彷


    佛就是肉體本身一樣。覆蓋在表麵的長衣與像是鬥篷的黑布也是類似的質感,隻是較薄些。


    從布下方、從裝甲關節的縫隙間,代表黑暗的「瘴氣」源源不絕地湧出,落在底座上。


    「黑色城牆」薩裏奴,「食屍王」格拉追隨的主,「艾巴德尼格爾」供奉的神。


    冰冷的「畏」吹過我全身,像極寒的風一樣刺在我身上,我不得不別開頭。


    這種感覺我一輩子難忘。


    其他隊友一看到黑神異樣的身影與氣息後,馬上全部趴下,一臉蒼白,五體投地。


    「凱妮姊,情況不妙!這家夥……」


    「很好,這樣很好,按照計畫進行。」


    喀嚓。有硬金屬的東西抵住我的後腦勺。


    是槍口的觸感。


    「喂!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別動!」


    尖銳的製止聲,隨即頭的正後方響起震耳欲聾的轟隆聲。


    是槍聲。我反射性地縮了縮脖子,全身僵硬。


    「哇!」


    有火藥味散開來,不過沒有被擊中的疼痛。


    嚇唬……嗎?槍口再度抵住我的後腦勺。不寒而栗的恐懼從脖子竄到屁股。


    哪來的子彈?不,難道她說用完了是謊言嗎?


    「抱歉,颯也,不過我是認真的。」


    背後傳來毫無感情的聲音讓我全身緊繃。


    「別動,再怎麽強壯的身體,腦袋被打爆了就沒救了,對嗎?隻要你打算反抗,絕對瞞不了桃樂絲。我不想開


    槍打你,可是雖然我不想,事到如今我也沒得選擇,所以不要做無謂的反抗,老實一點。」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第一時間閃過的念頭是被威脅或是被「理」控製的懷疑,然而我猜錯了。


    「還能是怎麽回事呢?『星門』我要用,想要回家的心情我也一樣,為了拿到唯一的門票,我可以把靈魂賣給惡魔。」


    「什麽!」


    那麽她是自己想要設計我的嗎?


    對她的信賴遭到背叛的打擊、失意與憤怒形成一股激情,在我的心裏掀起狂風巨浪。


    「……太骯髒了,裝做一副很親切的樣子,原來你早就打算要伺機搶奪了嗎?」


    「不是!這是我應得的權利,原本我跟萊西之間就已經講好了,可是你卻仗著女神的喜愛以特權從旁介入,如果是這樣,那我也有我的打算。」


    「哇哈!哇哈哈!現在可是在巴比倫之神的麵前,你不會跪下嗎?不懂禮貌的外來者!」


    隨著卡布特高亢的聲音傳來,有一個像是硬棍的東西從斜後方擊中我的側頭部。一陣劇烈疼痛閃過,我忍不住跪下,雙手支地。


    「啊……你這個混蛋!」


    我搗著灼熱的疼痛,怒目咬牙地回頭瞪他。一臉畏縮的卡布特氣息不穩,嘴角哆嗦地拿著長矛站在那裏。


    「你、你那是什麽眼神!隻會跟女人甜言蜜語,沒用的人渣!因為你,我!我!」


    「住手,卡布特!這是約定,你不要亂來!」


    「閉閉閉、閉嘴!不要命令我,你不是隻要能使用『星門』就好嗎?就如你所願趕緊消失吧!」


    卡布特非常激動,他怒氣衝衝地回嗆凱妮姊的製止後,繼續接著說:


    「你把每個人都當笨蛋看!再看不起我啊。哇哈哈哈!無計可施了嗎?你這個膽小鬼——哇!」


    卡布特打算再度揮動手中的長矛,沒想到卻被突然從地麵伸出來的幾根黑色觸手卷住全身。「瘴氣」變成類似柏油的黏瑰狀,直接緊緊綁住卡布特。矮小男子被勒得太緊了,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就這麽一步步地沉入瘴氣囤積成的黑暗無底洞裏。


    「『黃昏之翼』的盧卡爾是餘之客。」


    底座上的漆黒影子冷冷地說,切割了卡布特的存在。


    「你、你就是薩裏奴吧?如你所願,我把天城颯也帶來了,快告訴我『星門』在哪裏?」


    凱妮姊鼓起勇氣說。黑神輕輕舉起右手回應她。他所指的墩座後方的地麵上有「星門」。


    不知道是一開始就在那裏,隻是我們沒看到?抑或是突然出現?跟薩裏奴的出現一樣,無法明確判斷。


    不過那的確是真正的「星門」。


    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星門」,之前參與「艾巴德尼格爾」的調查時我就看過已經停止運作的「星門」。


    那裏的「星門」是大小足夠一個人環抱的金屬柱子做成倒u字型,也就是拱形狀,以兩端


    埋在地麵的形式固定的設備,印象中是隻有兩線道左右大小的隧道框而已。


    這裏的稍微大型,不過基本上是相同型態的設備。隻有一點不一樣——這裏的「星門」是「活的」。


    「那個……還具有能量!」


    凱妮姊顫聲說。


    外框的內側,薄幕狀的力場緩緩晃動著,質感類似黑暗水麵的蛋幕裏映照出一片星海,忽地又在表麵搖晃時,隱隱約約可以看到截然不同的某處遠方的風景。


    「啊?我的、學、學校?」


    「曼哈頓?那個人潮擁擠的時代廣場……嗎?」


    我們幾乎在同時發出驚訝的聲音。明明看的是相同的東西,可是透過門看到的版本卻不一樣嗎?


    「好……很好!還有一點!約定好的事你不會反悔吧?」


    「約定?來自遠方世界的女孩啊,汝是指什麽呢?」


    「別裝傻,你真的沒有要加害颯也的意思吧?」


    「汝把年輕的盧卡爾騙來這裏,汝以為全同汝一樣會說謊嗎?真是膚淺的人類。」


    「你說什麽!」


    「算了,餘不追究汝逾分的發言,因為汝畢竟是餘訂定的『命運』之外的女孩,不過……餘不打算連子民們對餘的冒犯都允許。」


    擺出服從姿勢的遺跡拾荒者們全身顫抖,恐懼到開始啜泣。


    「巴比倫之神呀,請求您的原諒!」


    「請您慈悲為懷!」


    絕望降臨,接二連三發出悲鳴般的哀求。


    「什麽!大家隻是遵照你的指示而已,這是你希望大家做的啊!」


    正當凱妮姊慌張地抗議時,我注意到有一名男子的樣子不對。


    隨從基裏姆。他跪拜在地,眼神直盯著已經被瘴氣卷入到脖子的卡布特。看似遲鈍的臉龐如今浮現焦躁的神情,偶然對上的眼眸裏,發出野獸被逼到絕境時的目光。


    不用猜就知道他在想什麽。


    不要!你救不了他的!我努力使眼色要他冷靜。


    乍看魯鈍的那個男子想要避免這種情況的發生,所以警告我,要我逃,而如今他又企圖拯救卡布特。


    「汝等是『黃昏之翼』的所有物,跟隨主人,必須為了主人而死,這是絕對的義務。」


    看薩裏奴的頭,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額頭的一根巨型角,其下的臉戴著一個像是用鋸子從黑色岩石上隨便鋸下來似的麵具。整顆頭被頭盔覆蓋著,無法窺探他的表情。


    隻是從他冷酷的語調中,很明顯可以聽得出來他沒有一絲慈悲與同情。


    「人類果然是失敗作品,不知自己的本分,汝等應該投向餘。餘必須代替『黃昏之翼』懲罰汝等。」


    「哇啊啊啊啊!」


    基裏姆伺機跳起來,與長矛化為一體往前衝,隨著幾乎不成聲的吶喊,使出電光石火的突擊。


    速度、時機、重心,各方麵都掌握得很漂亮的突擊,銳利的長矛尖端正確地瞄準薩裏奴的胸膛中心。


    正因為如此,我知道將會有怎樣的結果。


    如同我所預測的,傳來木頭碎裂的聲音,長矛的柄在尖端附近輕易地折斷了。


    基裏姆丟掉長矛的碎片,抽出腰間的銅劍往薩裏奴的頭部刺下去。


    漆黑的拿非利人這次依舊不動如山。砰!沉重的撞擊聲,基裏姆的銅劍掉落,就像使盡全力敲打岩石會有的後果。


    太魯莽了。


    薩裏奴的黑色裝甲一定跟守護聖塔「艾巴德尼格爾」的蠍人、格拉身上穿的是同係列的東西,連不鏽鋼的刀子都插不進去一毫米,不是物理性的力量能動到分毫的東西。


    薩裏奴的黑色鐵手套抓住呆立在原地的基裏姆的臉,黑色液體「瘴氣」順著粗大的手臂流進不知所措的戰士的口鼻。


    已經到了忍耐的極限了。


    「「住手!」」


    怒吼從意料外的兩個人的嘴裏發出。我跟——凱妮姊。槍口如今對著薩裏奴。


    「別對我隊的人出手,放開他!」


    置若罔聞。漆黑之神絲毫不理會。


    「啊啊,是嗎!再見,穿著娃娃裝的混蛋!」


    m、m、m!


    自動連續開槍。


    隨著嘎吱響的槍聲響起,火花在薩裏奴臉上三度散開,隻不過效果隻有那樣。


    「不、不會吧……這是穿甲彈耶!」


    神人完全漠視啞口無言的凱妮姊,將抓著胸膛苦悶不已的基裏姆在地上。


    「汝已經盡了自己的責任與任務,因為汝的忠誠,賦予汝的『命運』是名譽之死。」


    「砰!」


    在薩裏奴握住右手的同時,基裏姆的皮膚從內側被刺破,「生」出無數的漆黑荊棘。在體內以殘忍的形式硬化的「瘴氣」幹的好事。


    臨死前的痙攣讓基裏姆不停抖動,他驚悚地瞪大眼睛望著我,雙唇哆嗦,似乎想說些什麽,然而他當然說不出話來,眼眸就這麽失去了光彩。


    「殘餘的土塊沒有價值,餘要取回汝等的『命運』,從泥土誕生的失敗人偶……」


    呆若木雞的我,耳朵裏聽到了來自殘酷之神的宣告。


    「……回歸泥土去吧。」


    配合雙手宛如儀式的動作,薩裏奴腳下濃厚的「瘴氣」如海浪般往這邊襲來,我慌張地起身,但是「瘴氣」的速度太快,我來不及逃也無處可逃。


    「唔!」


    我下意識用手搗住口鼻,廚餘的惡臭團團包圍著我,然而「瘴氣」之浪瞬間通過,我隻感覺到皮膚有奇妙的刺痛感。


    然後恢複寂靜。


    不,詭異,太安靜了。


    不僅眾人的哀求與哭泣停止了,連呼吸聲也消失了。


    我往下看。


    「唔、唔啊啊啊啊!」


    「這!這是什麽!」


    我跟凱妮姊同時發出悲鳴般的尖叫。


    恐懼勒住我的心髒。


    拜跪薩裏奴的同隊同行者們,全部變成無法言語的泥人。衣服跟隨身物品還在,隻有裏麵的肉體變成了跟「國土」的大地相同顏色的濕潤土塊……


    「怎麽會有這種事……巴拉希、塞爾克、艾姆其!回答我!」


    凱妮姊慌忙地拉起身旁泥人的手,結果手臂輕而易舉地脫落了。


    「啊!」


    凱妮姊砰地將手臂丟在地上,當場全身顫抖不已,望著回歸泥土的夥伴們的眼神根本失了魂。


    可惡!這是在作夢嗎?就算「理」是拿非利人製定的,就可以將人類變成泥人嗎!


    「『外來者』果然屬於『理』之外的存在嗎?可惡的七賢者。算了,現在不追究,進入正題吧,『外來者』天城颯也。」


    我覺得薩裏奴在麵具底下直勾勾地睥睨著我。


    光那樣就讓我全身咳樣,無法呼吸,壓抑不了由內心發出的顫抖,生物本能的警報器響個不停。


    可是盡管不停哆嗦,很奇妙地我還是保持著自製。我自己也很意外,或許因為我是第二次麵對這樣的壓迫感。


    反正他如果有那樣的打算,我就無法活著離開這裏,現在隻能絞盡腦汁尋找活路。


    「……聽說你叫薩裏奴?」


    「沒錯,回歸的巴比倫之神,艾巴德尼格爾的主人,聖王的祭壇,將洪水推回去的神,以及『黑色城牆』。」


    「你這樣精心設計,究竟想把我如何?想替手下複仇嗎?」


    「餘任命的盧卡爾敗給『黃昏之翼』的盧卡爾的確讓餘不快,然而那些也不過是臨時找來的棋子,不足為惜。」


    不是嗎?那麽就是跟拉蔻兒有關……


    「我話說在前頭,我已經跟拉蔻兒與卡格斯拉切斷關係了,無論我發生什麽事情都不會造成她的困擾,盧卡爾原本也隻是周遭的人想太多,我們真的單純隻是朋友而已。」


    「看來是那樣沒錯。」


    「啊……呃、什麽!j


    命運真是殘酷,沒有人願意認真聽我解釋,沒想到第一個認同我的人居然會是這個家夥。


    「餘從汝身上完全感覺不到『黃昏之翼』授予的『王畏』。」


    「那麽你為什麽要抓我……」


    「安靜……嗬,這個有趣,真的要開始了嗎?」


    薩裏奴奇怪的麵具仰望著我身後的天空,我也順著他的目光回頭。


    遙遠南方的天空,巴比倫新市區上空,有兩個巨大的天地異象對峙著。


    一個是席卷黑雲、沙塵及雷光的巨大龍卷風。


    另一個是將天空染成鮮豔的紅色,搖曳的火焰靈氣。


    兩個各占據天空的一角,彷佛互相瞪視著。


    「那是什麽?是拉蔻兒嗎?」


    明亮閃耀的領域中央有用光線描繪的立體神秘圖案滯留在空中,那是魔法的結界……嗎?


    從這裏,而且是從枯木的樹枝間的縫隙望出去,無法看到那裏是否有人影。


    然而灼熱白雲與大氣的那道光輝,我絕對不會看錯。


    「那是『黃昏之翼』與『升天風暴』的決鬥,餘原本半信半疑,不過看來亞基爾利爾的預測是對的。親自上陣的真實感不一樣嗎?」


    「亞基爾利爾?還有一名拿非利人嗎!」


    「奇怪,亞基爾利爾說早已見過汝。」


    我脫口說出一個在腦海中直覺反應的名字:


    「……是梅斯·伊姆曼嗎?」


    「那是他眾多名稱之一,真正的名字叫做『升天風暴』亞基爾利爾,是留在『國土』的眾神之一。要隱藏『光輝』混進人類之間並非難事,不過餘認為那是沒有價值的行為。」


    為何?為了什麽目的?疑問的火花連續在腦海中爆開。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梅斯·伊姆曼令人費疑猜的行為一定有某種目的。


    「亞基爾利爾是大神,過去眾神會議擔心他的強烈野心與『光輝』,於是將他流放,後來他利用眾神會議解散,我們的聖王棄世之際回來了。據他所言,隻要汝離開,拉蔻兒就會無防備地從『喂塔』出來。」


    「那個傻瓜,不是說不來送我嗎!」


    但是現在回想起來,她說得太雲淡風輕了,如果早就打定主意要隱身悄悄來送我,那就說得過去了。


    可惡,平常就死皮賴臉一意孤行,為什麽這種時候就表現出如此溫馴呢!


    我焦急地守望著,馬上就有狀況了。


    原本圍繞在巨大龍卷風周圍回旋,數量眾多的怪鳥群行動了,它們排成好幾列,朝著燃燒的天空飛去。我從這裏就能清楚確認外型獨特的巨大身軀——是獅子頭怪鳥安祖,也不知道從哪裏找來的,有幾十隻,數量驚人。


    安祖們飛進「黃昏之翼」的領域,朝著光的圖形上下左右蜂擁而至。當前列抵達中央的瞬間,圖形啪地綻放無數閃光。


    白色光線在轉眼間化為高射炮,一一射穿怪鳥。


    數量龐大的安祖們燃起火焰,接二連三墜落,沒一會兒隻剩下幾隻不知道該往哪裏逃竄。


    「幹得好,太厲害了!輕而易舉,簡直就是壓倒性勝利嘛!」


    「這不過隻是小試身手,『黃昏之翼』的威力並非僅止於此,餘最清楚,因為餘曾經被她殺死,丟進『偉大之都』。」


    「被……殺死?」


    薩裏奴沒有回答我的疑問,淡淡地繼續說:


    「就算是『升天風暴』亞基爾利爾,不,無論任何一位拿非利人麵對她的『光輝』都很不利,因此需要汝的協助。」


    我對他的反感超越了恐懼。


    拉蔻兒就在那裏。理解到這點的瞬間,我對身旁的薩裏奴的絕對性無力感便在一來一往的對答中淡去了。盡管嘲笑男人真單純吧!


    「就跟你說是白費工夫了,她不是那種聽說有人質便會乖乖聽話的人,再者處於攸關自己生死的情況下,人質能派得上用場嗎?」


    「完全同意,如果是那名好戰的『黃昏之翼』,反而有可能會更激發她的鬥誌。」


    「呃?」


    「我想亞基爾利爾應該也還沒告訴她汝在餘手上。」


    一頭霧水。那麽抓住我有什麽意義?


    「『黃昏之翼』可以藉由吞噬『畏』增加自己的『光輝』,沒有極限,無遠弗屆,特別是使用『光輝』的對戦,無論一對一或一對多,


    絕對不會輸。不過那個機製幾乎是自動的。」


    在我們談話時,南方的天空開始讓人目眩的「理」的激戰。


    互相保持距離的耀眼的羽翼與巨大龍卷風之間,紅與藍、白與黑的電擊、爆炸的火焰與震波、閃光與光彈,氣勢磅礴地交錯著。


    無論是哪種光芒,就人類魔法師來說都屬於大型咒術,隻用一次就會將「畏」使用殆盡的咒術。


    雙方之間的空間扭曲,撞擊產生的能量形成漩渦。


    彈落的魔力有若幹掉在新市區,廢屋因為衝擊而接連倒塌。


    太荒謬了!又不是宇宙戰爭或怪獸大對決。


    「雙神之戰、嗎?看起來是很精彩……」


    薩裏奴態度從容地雙手環胸,嚴肅地喃喃說道,語氣間略帶嘲諷。他接著說:


    「你看,那並非拉蔻兒本來的作戰方式,她從來不理會對方的花招,瞬間逼近,奪取對方性命是她的作風。『黃昏之翼』就是有辦法這麽做,而如今她沒有這麽做,是中了亞基爾利爾的圈套。」


    「圈套?」


    「如果奪去『升天風暴』擁有的『光輝』,『黃昏之翼』會激烈燃燒,巴比倫一帶的『畏』與『理』會大亂。在這樣的情況下使用『星門』,無法預測會招來怎樣的意外。」


    「換句話說,她自己壓抑著『光輝』嗎?不、不會的,怎麽可能會有這種事……」


    否定的語言是動搖的另一麵,我的直覺告訴我,無法斷言她不會這麽做。


    「要是……要是拉蔻兒不使用『黃昏之翼』,那場決鬥會如何?」


    「她是過去的戰役時為了毀滅龍而誕生的女神,光用『理』就有辦法對付敵人,然而亞基爾利爾的『升天風暴』也是率領七種風的偉大公權力之一。」


    突然。


    真的是很突然,一股暈眩襲來。


    尖銳的刺痛貫穿我的太陽穴,眼前一片昏黑。


    某個人混亂又可怕的負麵情緒如怒濤般撲向我,吞噬我的意識。


    無法滿足的饑餓感,破滅的鬥爭心。


    沒有一處可以安居,對命定的憤怒與憎恨,身為優越種族的傲慢,對他人無止境的惡意。


    不曾見過的情景像倒帶一樣,一個接一個地浮現眼前。


    在這當中,我們是無根者,揮動著異形的翅膀穿越星海與次元之壁,啃食世界的活力再飛


    往另一個世界。


    然後在破壞與殺戮的盡頭來到這個世界,這裏卻有可以抵抗我們的原住民。好久不曾遇到這樣的好對手,我們沉浸在歡喜、憤怒與惡意中,解放了破壞的怒吼。


    我們從不曾懷疑,最後會存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是我們。


    直到目睹了那道光芒。


    嗡嗡嗡嗡————嗡。


    似乎這次的耳鳴比過去更明顯。


    回到現實,我的白日夢隻在瞬間,秒針連一格都還沒移動。


    「唔!」


    膝蓋癱軟,我連忙用雙手雙腳支撐幾乎當場倒下的身軀。


    剛才那是什麽?似乎是跟「精髓」的記憶共通……什麽引起的?為什麽會發生?


    「你無須如此擔心。」


    「不、不關你的事,我隻是有點暈眩而已。」


    薩裏奴似乎誤會我動搖了,我連忙若無其事的起身。


    「餘並不打算殺拉蔻兒,很遺憾,眾神會議已經先預測到這種情況了,所以餘隻會讓她回到永遠的沉睡。天地間沒有那個難纏的丫頭可以去的地方,眾神會議也不允許她一同前往新天地迪爾蒙。她的工作已經結束,現在隻是個會帶來災害的存在。」


    「她當然有地方可以去,卡格斯拉的人們敬愛拉蔻兒,那裏是屬於拉蔻兒的城市。」


    「錯。那些泥人偶隻愛自己,可恥到實在難看,隻要有更符合他們需求的神出現,他們馬上就會轉而供奉那位神,不會有任何猶豫,所以餘才說人類是失敗品。」


    「這……」


    薩裏奴是危險的神。我領悟到了。


    這家夥隻把人類當道具。的確,若是如此,有自己想法與感受的獨立個性隻會是麻煩。


    對感情起伏多變的「國土」居民而言,追隨這位漆黑之神絕對是不幸,會犧牲很多生命。


    「『外來者』的少年啊,汝無須做任何事,隻要靜心看著就好了。」


    「這種情況你叫我冷靜?太勉強我了。」


    「汝決心告別『國土』回去故鄉,因此來到這裏,就如同汝所說,汝與『國土』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那麽又有何難呢?」


    「……呃、這……」


    好像有一支冰刀刺進我心髒。


    並不是那麽簡單的問題。雖然不是那個問題,不過他說的一點也沒錯,追根究柢,那就是我的選擇。


    遵照薩裏奴的指示,他真的會讓我回家嗎?


    我在這裏反抗也無濟於事,他輕而易舉就能鎮壓住我,就像扭斷小嬰兒的手臂一樣易如反掌。卡布特、基裏姆跟其他人隻是運氣不好,拉蔻兒也不是會被殺,再說勸我應該回日本的不也是那丫頭嗎?這邊的事情由住在「國土」的人決定就好……


    「可惡!你實在太討人厭了。是啦,沒錯啦!我本來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就突然被丟在這種地方,也不是我自己想來,我把回去故鄉、回去家人身邊視為最重要的事情有什麽不對!」


    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愧疚感讓我焦躁。


    「那樣很好,那樣才能凸顯他們的可笑。」


    薩裏奴望著依舊激烈神秘的衝突,喃喃地說道,語氣中聽得出暗自的滿足。


    「事情圓滿結束後,餘允許汝任意離去。當然前提是『星門』沒有因為『黃昏之翼』而損壞,隻有這一點餘也無能為力,就看拉蔻兒有多在乎汝了。」


    「你在期待她會為了我而輸嗎?哇——桂哈哈。」


    實在太可笑的情況了,憤怒之後我隻能乾笑。


    「如果汝想平安回家,那就是為了汝,餘並不在乎哪一方倒下。」


    「——同伴輸了也無妨嗎?」


    「亞基爾利爾是抓著古法與『命運』不放的舊神一族,跟餘等巴比倫之神不相容,餘隻是為了消滅拉蔻兒這個共通災難,暫時與他合作罷了。」


    「不太懂,不過意思是『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嗎?」


    「沒錯,若亞基爾利爾贏了,接下來就輪到他消失了。現在的餘有自信贏過『黃昏之翼』,隻是餘有重大使命,對手畢竟不能小覷,餘必須特別小心謹慎。」


    「你的目的是什麽?是為了向拉蔻兒複仇,奪回巴比倫嗎?」


    「目的?」


    南方的天空還持續著美麗又壯烈的魔力對抗,我一個外行人無法判斷哪邊取得優勢。


    薩裏奴的目光從一大壯觀的場麵轉過頭來,嚴肅地對我說:


    「餘是死掉的神掉入冥界,穿越七道門與七座城牆才返回這裏的真正的神,是永世君臨『國土』的聖王亞爾利姆的先行者,餘已經沒有任何理由需要遵守眾神已經離去的眾神會議的決定,不,現在餘就是眾神會議,為此餘必須清除與舊『命運』訂定盟約的守門員『黃昏之翼』。」


    「你說的是什麽大話?拉蔻兒說過了,死者不可能複生,就算神也一樣。」


    沉重的盔甲晃動,低沉的笑聲傳來,彷佛來自地獄深處,讓人不寒而栗。


    「自己擁有可以毀滅法的『光輝』,卻不曾想要突破『理』嗎?果然是隻會對眾神會議唯唯諾諾的愚蠢之輩。」


    為什麽呢?這家夥嘲笑拉蔻兒比他嘲笑我還更讓我生氣。


    「要從『偉大之都』返回是有辦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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