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麽願望嗎?


    ???茂木霞十九歲,4月10日???


    我的初戀大概在那個人出現的瞬間就結束了。


    不管我再怎麽努力不放棄……唉我早就知道了!那個人和星野同學之間存在著我無法創造的某種絕對性事物。畢竟是關於我喜歡的人。這種事我當然很清楚。


    櫻花的粉紅色誇張地自我強調著,這天的天氣非常晴朗。我今天也在複健中心廣大的用地內設置的射箭場拉著弓。


    和出車禍之前比起來,我的手臂已經長了不少肌肉,但這樣還是肌力不足,光是要拉開弓弦就非常辛苦。隻是放箭就讓我費盡力氣,所以瞄準目標之前就問題重重,箭果然射不到標靶上。


    我輕輕歎氣。我的運動神經本來就不好,老實說我認為自己並沒有射箭的才能。看來我將來大概是沒機會參加殘障奧運了……要是我這麽說,應該會被身為物理治療師的涼子醫師罵吧。她常說拿到金牌的高梨選手一開始技術比你還差,或是在輪椅網球的項目得到冠軍的後藤選手是從自殺未遂重新站起來的;這些話我聽到耳朵都快要長繭了。你要打從心底認真去做啊!真心懷抱的夢想沒有什麽不可能!不要放棄,拿出你的熱血啊!啊啊真是的,那個人實在是熱情過頭了。而且很嚴格,真希望她可以對無法走路的我再溫柔一點。


    在這所巨大的醫院,我幾乎不會受到特別待遇。這也是當然的。因為這裏到處都是和我一樣坐著輪椅的患者。不要說是憐憫我了,涼子醫師反而還會真心地嫉妒我的年輕。我覺得這樣有點怪怪的。


    「小霞~!」


    我聽到別人的呼喚,抬起頭。


    正在打網球的石崎先生注意到我,向我開心地揮揮手。


    我微微露出苦笑,揮手回應他。雖然我努力不要做出這種表情,但卻不太順利。可是,對於向我告白過的人,到底要怎麽應對才是正確答案呢?


    我想要甩開雜念,再次拉起弓弦。


    身體變成這樣之後,願意接納我的男性應該不多吧……我以前是這麽想的。如果有了和我同樣的遭遇,任何人大概都會這麽想。可是,至少在這裏──雖然這麽說很自以為是──我非常受歡迎。被同為殘障人士的人搭訕還可以理解成是因為立場相近,但是就連身體健全的人士也會來搭訕我。我被搭訕的機率比起當學生的時候還要高出許多。


    為什麽要來找這種(物理上)很麻煩的女人呢……我一直思考著這件事,但我最近稍微開始懂了。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想要實際上受到他人依靠的感覺。隻要和我結婚,至少也可以得到扶持我的人生成就感和意義。因為這件事可以讓自己安心,所以他們才會追求我。


    去依賴那種帶有好奇心又喜歡照顧人的人,說不定可以讓我得到幸福。可是不知道該怎麽說,我現在還是不懂該怎麽接受這種人的好意。他們喜歡的其實不是我這個人,而是身為殘障人士的我吧?他們是不是抱有幻想,覺得身為殘障人士的我就像天使一樣,和健全的人有著不同的美感?他們會不會隻是想要和脆弱又隻能順從他人的對象交往而已呢?會有這些想法的我,個性說不定非常惡劣。


    可是,我還是忍不住這麽想:


    ──至少,如果是星野同學的話,不管我的下半身能不能動,他都一定會用同樣的態度麵對我。


    想著這種事的時候,我的箭就完全脫靶了。


    我們的身邊發生了非常大的事件。那是比我的車禍還要嚴重許多的事。


    可是,我卻不太清楚具體上發生了什麽事。那是很不可思議又超乎常理的事件。


    我還記得一些片段。我以前曾在某個世界給星野同學添麻煩,然後被他明確地甩了。宮崎同學引發的事件。一年級生神內昂大同學的謎樣死亡。似乎是大嶺同學引起的犬人騷動。還有──星野同學將自己封閉起來的事情。


    但重要的部分卻欠缺了。這些事件明明應該是環環相扣,記憶卻像是被裁成一格一格的底片一樣,沒有辦法順利連接起來。簡直就像是神掩蓋了這些事件本身似的。


    還有其他的異樣感存在。這關係到本來是星野同學的朋友,和我從高中開始熟識的柳奈奈同學、生島統司同學。明明沒有什麽特別奇怪的地方,我卻對兩人自然地相處在一起的樣子有一股很強烈的異樣感。我還記得和他們兩人熟識的過程。我也曾經對明明有男朋友,卻還是會去勾引星野同學的奈奈同學感到很煩躁。可是,這段記憶卻有某些地方很不真實,感覺特別怪異。就像是為了合乎邏輯而後來勉強加上去的一樣。


    我──我們大概忘了決定性的「什麽東西」。


    不過就算不知道那東西的真麵目,也有些事確實發生了。


    我一直想要回去的教室。


    已經沒有星野同學在了。


    醫生本來就非常強烈地建議我去設備完整的大型複健中心。我不顧反對意見而留在一開始待的醫院,就是因為想要回到有星野同學在的學校。可是星野同學已經不在學校了。我留下來的動機也就必然會消失。


    我離開了自己熟悉的城市。


    不過在那之前,我有一件必須做出了斷的事。


    決定轉院到複健中心的隔一天,我將音無同學約到了醫院。我拜托護士,讓我們可以在醫院的頂樓獨處。因為我可以想見自己的情緒會有多激動,所以才不想要在病房談話。


    秋日的冷風刺骨。遠方山巒的紅葉非常美麗,以其為背景的音無麻理亞簡直就像是一幅畫。不,既然是她,就算身後沒有紅葉襯托也美得足以入畫吧。


    她本來及腰的長發剪短成中長發,和以前相比失去了神秘感,看起來的氛圍變得稍微好親近一點。這大概不隻是因為她剪了頭發。


    重新看著如此漂亮的她,我這麽想:


    ──我果然還是無法喜歡音無同學。


    我心裏很篤定。如果這個人沒有出現,我就可以和星野同學兩情相悅了。星野同學會變成那個樣子也是這個人害的。相反的,如果我可以回到日常生活中,音無同學就不會回到學校。那樣星野同學也不會改變。


    那麽我一定就可以過著親昵地呼喚「一輝同學」的日子。


    全都是這個人的錯。


    日常生活會變調,全部都是音無麻理亞的錯。


    「我要離開這裏,到大型的複健中心去。」


    都是因為這個人,我才隻能像這樣離開星野同學的麵前。


    音無同學聽到我這句話表情不變,隻說了一句「這樣啊」。過了一陣子之後她補充說了一句:「我也會轉告一輝的。」


    因為提到了他的名字,我的感情瞬間激動起來。你知不知道我是帶著什麽樣的心情,什麽樣的決心,才不得不告訴你這件事!我好想要把我心中的不甘、憤怒,還有其他各種負麵情感全部宣泄出來。我好想要用我從來不曾罵過的難聽話破口大罵。我好想要追究你毀了星野同學等人的責任,叫你謝罪。我好想要用力甩你耳光。


    我帶著怒意握起拳頭。


    緊緊地、緊緊地握起拳頭。


    然後,我吐出我下定決心要說的話:


    「星野同學就拜托你了。」


    我咬著嘴唇,深深行了一禮。


    唉,好討厭。真的好討厭。


    可是,我已經決定要這樣麵對可憎的對手了。


    「我想要給星野同學依靠。我好想在他身邊給他依靠……可是,我很清楚。我現在還站在受到許多人的幫助才終於能夠過著正常生活的立場上。我自己一個人什麽也辦不到。這麽弱小的我……隻會成為星野同學的負擔……!」


    我無法抬起頭。


    因為悔恨、悲傷、不想承認,我的眼淚不停地湧出來。


    「就算我的身體變成這樣──我還是有自信能讓星野同學對我回頭。」


    「嗯。」


    我是騙人的。其實我很清楚,他們兩人之間有著我無法介入的羈絆。就算我是四肢健全的人也沒有勝算。音無同學是在理解這一點的情況下傾聽我逞強。


    「我最喜歡星野同學了。就算星野同學永遠無法說話也沒關係,我可以一直喜歡著星野同學。」


    「嗯。」


    「這種戀愛不會再有第二次了。就是有那麽珍貴。」


    「……嗯。」


    「星野同學也很為我著想。沒錯……我根本沒有輸給你!……我沒有輸。我絕對沒有輸!」


    我再度咬住嘴唇。


    「…………可是,可是……!!」


    星野同學需要的人──


    「不是我!」


    不是我茂木霞,而是她。


    音無麻理亞。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本來強忍著,但結果還是開始大聲哭叫了。


    音無同學麵對這樣的我,什麽也沒有做。連試著擁抱或是擦淚的動作都沒有。她隻是靜靜地站在原地,看著我停止哭泣。


    「茂木。」


    音無同學用堅強的口氣對停止哭泣的我說:


    「一輝一定會回到日常生活中。」


    我用哭紅的雙眼望向音無同學。


    「你為一輝著想的態度一定會對他產生好的影響。你的心意會成為回到日常生活的一個開端。那是必定會發生的未來,所以我要先對你說──」


    音無麻理亞對我深深低下頭。


    「謝謝你這麽為一輝著想。」


    我看著她這麽做,不知道為什麽,感情急速地收斂起來。甚至讓我忍不住想笑。


    「真是敗給你了。」


    沒錯,我敗給她了。


    因為,音無同學看到那種狀態的星野同學,還能夠相信他會回到日常生活之中。我說即使星野同學無法恢複原狀,我也喜歡他。這是真心的,但卻也是問題所在。


    因為這就代表我心裏有某個角落已經認為星野同學不會再回來了。


    可是音無麻理亞卻沒有迷惘。她可以相信星野同學會回來,繼續等待下去。


    所以應該待在星野同學身邊的人是她。


    我感覺到自己的胸口一下子變得輕盈。我有一種無法言喻的舒暢感。這份感受讓我很驚訝,也很失望。不知從何時開始,曾經一度拯救我的戀情竟然已經變得如此沉重。原來我對於背負這段戀情早就已經感到吃力了。


    「啊──」


    我的戀情結束了。


    ──我還能夠再喜歡上某個人嗎?


    ──我有辦法成為某個人的心靈支柱嗎?


    ──我可以找到自己的容身之處嗎?


    在沉浸於感傷中的我頭上,有人撒了幾片櫻花花瓣。


    我驚訝地回頭。


    「嗨,偶像。」


    我聽到這個稱呼忍不住脫力,放下了舉起來的弓。


    對方是沒有化妝的小麥色臉龐和白袍毀滅性地不搭的物理治療師。


    「……請不要再用那個綽號叫我了,涼子醫師。」


    涼子醫師看到我不甘願的臉,臉上浮現濃濃的笑意。


    「不不不,不叫你偶像要叫你什麽?」


    「為什麽嘛……」


    「因為又有媒體想來采訪你了啊。而且還是那個喔。超有名的24小時電視節目。你一定很樂意去上電視吧?」


    話說回來,她的聲音還是一樣很大。


    「……我不要,請你幫我拒絕。」


    「又要拒絕?……欸,我可以說句真心話嗎?」


    「……請說。」


    「你應該上電視的!」


    她用手指著我。


    「如果你出現在電視上,一定有很多人會受到感動。你的笑容就是有那麽大的魅力。明明就是個身障人士,但看起來一點也不可悲的人是很珍貴的。你一個人的存在就可以大大改變身障人士的形象!隻要你增加曝光,願意體諒的人肯定也會變多!就是因為知道這一點,媒體才會全都跑來找你。既然這樣,你乾脆唱歌跳舞、辦握手會、在選拔總選舉拿下第一名吧!這樣就是一場革命了!能夠體諒患者和我們物理治療師的人也會增加,超有幫助的。這件事隻有你辦得到。這是你的使命!」


    「……耳朵要長繭了。」


    「嗯?你說啥?」


    「我是說這些話我已經聽過好多次了。什麽真心話嘛,明明就和平常一樣啊真是的!」


    不過,涼子醫師是真心相信著我的可能性。


    「…………所以──」


    非常謝謝你。


    因為太令人害臊,我沒能將感謝的話說出口。


    我既認為涼子醫師說的話太誇張,也覺得事情不會那麽順利。


    可是,變成這副模樣的我也有機會可以回饋社會。光是如此,對我來說就是驚奇與希望。我的人生並不一定隻能借助他人的力量。


    雖然我辦不到的事情增加了,雖然那已經是無可奈何的事實,但說不定也有些事情是隻有我才辦得到的。雖然我覺得那並不是我成為偶像這種誇張的事,而是更微小的事,不過說不定真的有。


    「……以後如果有一點餘力的話,我會考慮看看。」


    可是,現在我光是自己的事就忙不過來了。


    「喔~你好像稍微有點意願了呢。那給電視台的答覆就先保留起來好了。」


    「嗚嗚……我就說了,現在還不行啦……」


    對方可是涼子醫師。如果不明確地拒絕,她就有可能會硬是逼我接受,讓我轉眼間就確定要上通告了。


    「現在是真的會造成我的困擾啦!」


    「哦?比如說什麽困擾?」


    「呃、就是……看了電視之後,有更多人跑來搭訕我的話我會很困擾……」


    啊,糟糕。我失言了。


    我偷偷瞄著涼子醫師,她的太陽穴附近果然在陣陣抽搐。


    「竟然會真的為這種事困擾,超讓人火大的。我告訴你,等到你一到二字頭,來搭訕你的人就會一口氣減少!日本的男人都是蘿莉控啦!」


    「呃……也有人會喜歡涼子醫師這類型的。」


    「說這話也太高高在上,而且一點都不真心。」


    不,畢竟……涼子醫師這類型的人對異性來說……


    「我看你的眼神,絕對在想什麽失禮的事吧。真是太囂張了。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今天我就給你安排超累人的複健內容!」


    「不要這樣!太幼稚了啦,涼子醫師!」


    「偶像不可以說喪氣話。」


    「我要說!我要用twitter的分身帳號說一堆喪氣話和粉絲的壞話!」


    「也太具體了吧……話說回來,你承認自己是偶像了吧。」


    「我才沒有承認!」


    好了好了。


    星野同學,現在的我差不多就是這樣。我過得還算不錯。


    我想音無同學現在應該也還在你的身邊。雖然我沒有親眼見識到,但音無同學發表學生會長的就任演說時,好像宣言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呢。


    我會帶著一點點期待和大部分嫉妒,等著那一天的到來。


    距離音無同學宣言的約定之日還有


    大約一年半。


    在那天之前,我也希望自己可以盡量變得成熟一點。我想要變得獨立自主,堅強到足以成為某個人的依靠。我想要讓你看看我的那個樣子。


    那就是現在的我心中的小小「願望」。


    ???柳悠裏十九歲,7月6日???


    我想要培養興趣。


    這是通過考試之後,順利成為東大生的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我決心要在大學加入社團,在參觀過的社團中,讓我最有興趣的是攝影社。展示在社辦的照片中拍下了孩子在藍天下綻放笑容的模樣,看起來非常迷人。世界上一定有許多這麽美麗的事物,我希望自己能夠找出這些東西。我想要把自己認為美麗的東西以美麗的模樣留存下來。我有這種想法。


    為了慶祝考上大學,我請父母幫我買了一台有點貴的單眼相機,並加入了攝影社。社員們出乎我意料地幾乎都是男生,但大家都對我非常好。隻要我說明自己想要拍出什麽樣的照片,他們就會很細心地教我拍攝的方式。有時候還會借我拍照時需要的高價鏡頭。我拿的明明就是數位相機,大家卻不知道為什麽很想要一起在暗室做事,但總而言之,他們都對我這個初學者照顧得無微不至。


    還有,進入大學之後,我發現了一個有點不好意思的事實。我喜歡穿很女孩子氣的輕飄飄服飾,但是在女大學生之中,這種打扮好像有點奇特。可是,和其他人穿著一樣的服裝很沒有個性,而且把頭發染燙成咖啡色微卷也不太符合我的喜好。我想要像以前一樣,維持黑色長發加上妹妹頭瀏海,而且我絕對還是要穿裙子,也喜歡緞帶,最近更是特別鍾愛膝上襪。


    這樣的我,現在是被這麽稱呼的:


    「宅社團的公主」。


    「我好想哭。」


    在大學附近的星巴克,我哭訴著。


    「……算了啦,宅社團的公主有什麽關係。反正也是公主嘛。」


    發出喀哩喀哩的聲音咬著冰咖啡的冰塊,嘴上說著不像樣安慰的人,是我同為東大生的好朋友,新藤色葉。


    我可以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些微的陰影。她過去炯炯有神的雙眼就像蛇看見眼前的獵物一樣,但現在已經不如以往。她被某人弄出來的傷口還無法說是已經愈合,就算在那之後已經過了一年左右,她現在還是固定會去精神科報到。本人說這是「人生的休養期間」。對於持續奔跑的她來說,說不定遲早都是需要時間休養的,我有這種感覺。


    可是我對她沒有太多擔心。畢竟她即使在休養期間,還是應屆通過了號稱最大難關的東大理科三類,進入了醫學院,是個等級完全不同的怪物。其他的考生都不知道要把麵子擺在哪裏了。


    「我說悠裏,你和我碰麵的時候,也被一群男人圍繞著對吧?」


    「那就是社團的大家呀。他們說讓我一個人走太危險,才送我過來。」


    「如果是晚上就算了,現在不是大白天嗎……你這個樣子,被人家說是公主也沒辦法吧?」


    可是,也不是我拜托他們的呀……如果拒絕就會讓氣氛變得很尷尬,我早就已經學到教訓了……


    「不是啦。讓我想哭的不是被叫作『宅社團的公主』這件事。雖然我一開始的確很反感,但我已經習慣了。」


    「這麽說來,你還有其他的煩惱嗎?」


    「嗯。其實我被社團裏的學長告白了。雖然那個學長很受其他女生歡迎,但我以前沒怎麽注意過他……」


    「哎呀呀,那你一定拒絕他的告白了吧。不過不管是什麽樣的對象,要辜負人家的好意都很讓人難受嘛。這就是你想哭的理由?」


    「不,我和他交往了。」


    「竟然交往了喔!」


    色葉砰的一聲拍桌,站了起來。這樣當然會受到其他客人的注目。這個反應不會太大了嗎?好丟臉喔。


    「那個,拜托你聽我解釋。我也是那個……可以的話,我也想要忘記那個人……我隻是想說,試著跟別人交往的話說不定就可以忘記……」


    「……噢。」


    色葉露出非常苦澀的表情。對於把自己逼上絕路,但卻拉回正軌的一輝同學,色葉還沒有辦法完全釋懷。她還不知道要怎麽處理自己的感情。


    「可是,就算開始交往,我還是忘不了那個人,也沒有辦法喜歡上學長。結果我們隻過了兩個星期就分手了……對不起……」


    「嗯~雖然我也不是不了解你的心情,但對方應該很不是滋味吧。這當然是你不對,也會受到罪惡感苛責吧。也對,這的確有點讓人想哭。」


    「啊,我不是指這件事。」


    「不是這件事喔!」


    砰──!


    色葉又拍著桌子站起來了。好丟臉……店員們都在看了。


    「光是這樣事情還是沒有解決。其實為數不多的某個女生社員好像喜歡那個學長……結果我就被那個女生避不見麵了。那也沒辦法。我和她喜歡的對象交往又馬上分手,她一定很看不順眼。」


    「嗯~你說得沒錯。」


    「可是她是社團裏為數不多的同性社員,所以我想要想辦法修複我們之間的關係。」


    「怎麽修複?」


    「我想說如果那個女生交到男朋友,應該就會對我消氣了吧。我早就知道那個女生除了學長以外,還有其他憧憬的人。我心想,隻要她和那個人配成一對就可以解決所有問題了。所以我就在他們兩個人之間幫忙牽線。」


    「嗯……雖然這個方法不怎麽討人喜歡,但她說不定會因此就不在意悠裏的事了。」


    「嗯。然後呢,我做了各種事,像是刻意讓他們兩個人獨處,或是引導男方邀請女方去約會。後來,女方注意到我的心意,所以開始有一點想要原諒我的意思,可是……」


    「有什麽問題嗎?」


    「嗯。那個,我被男方罵了。他對我大罵『為什麽要勉強把我們送作堆,不要鬧了』。嚇死我了……」


    「他幹嘛要生氣啊?」


    「因為他好像喜歡我……」


    「糟透了!……不過,因為你應該不知道這件事吧,那也沒辦法。」


    「不,我知道他的心意。」


    「你知道喔!」


    砰──!


    色葉又拍打了桌子。連露天座的客人都在看我們了……


    「不,那個……對不起。可是,從我的角度來看,畢竟還有和學長之間的事,所以不可能和對方交往,我才沒有顧慮到這個部分……不過,這種事和那個人沒有關係對吧……我真的很過分……」


    「嗯~既然你沒有想過要和對方交往,應該還算勉強可以護航吧。不……雖然這件事毫無疑問是悠裏的錯。」


    「對呀……這我知道。然後,因為有這件事,那個人開始逼我跟他交往。雖然我說我現在無法跟任何人交往,想要勸退他……但那個人本來就是事情不合自己的意就不會善罷甘休的人……我愈是向他解釋無法交往的苦衷,他就愈是氣到發狂。然後某一天他終於──」


    「唔……嗯……」


    「──推倒我了。」


    聽到我的坦白,色葉睜大了眼睛。


    「推倒……是指,字麵上的意思嗎?」


    「嗯……啊,我沒事的!因為我一大叫,就發現附近有人,所以我沒事!我還是清白的!」


    「悠裏是不是清白的這件事就先放一邊。」


    好過分!我明明就是不折不扣的處女!


    「雖然說有些方麵是你自作自受,但不代表你活該受到那種對待。嗯,你一定很害怕吧。哭出來沒關係。」


    「不,我不是指這件事……」


    「又不是這


    件事喔!我看你趕快哭一哭算了!」


    為什麽!


    「總之你聽我說!然後呀,那個推倒我的教授──」


    「教授!」


    色葉又再次拍打桌子,站了起來。


    「教授!你剛剛沒說啊拜托!教授!……教授耶!」


    她砰砰砰的拍著桌子。


    「色……色葉,你不要再發出這麽大的聲音了……」


    整間店的人都在看我們。好丟臉……


    「呃……對了,你沒有看到布告欄嗎?有個教授受到懲戒處分對吧?新聞應該也有報導喔。」


    「原來那是悠裏害的喔!」


    「不……不是我害的啦。我是被害者耶。」


    「不,雖然你說得沒錯……」


    色葉深深歎了一口氣,坐到椅子上。她啜飲著與其說是冰咖啡,不如說是冰塊融化之後的水。


    「所以?」


    啊,色葉看起來好累。


    「因為對方是個教授,而且事情還嚴重到讓他接受了懲戒處分對吧?流言一定會傳開的。有一部分的人說我是個誘惑教授的婊子,還是個把社團的男人們玩弄在手掌心,讓他們瘋狂向我獻殷勤的壞女人。太過分了,根本就是無憑無據的指控。」


    「也不算是無憑無據吧。」


    「就……就是無憑無據嘛。然後……結果社團內的氣氛還是很僵,之前那個女生對我放出絕交宣言,還退出了社團,可是我想要負起責任退出社團的時候,社團成員們又跑出來阻止我,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與其說你是宅社團的公主,不如說是典型的社團破壞者吧。」


    她冷淡地丟下這一句話。


    「不過我了解了。遇到這種狀況,也難怪你會想哭。」


    「…………」


    「我該不會說錯了吧?」


    「……那個,你不要覺得我很誇張喔。」


    「這麽說有什麽用。我現在就已經覺得你很誇張了耶。」


    「怎麽這樣!」


    「這不是廢話嗎!……唉,結果你到底是為什麽想哭啊?」


    「那個……多虧了這些事,我現在變得非常有影響力。隻要我有心,不要說是退出社團了,我甚至可以把好幾個人都搞到退學。」


    「……這又怎麽了?」


    我下定決心說出口:


    「很有快感。」


    「啥?」


    「我是說那個……這個狀況,這種掌握他人命運的狀況讓我很有快感。隻要說點小謊、欺騙別人,就可以輕易擊垮進得了東大的菁英們。我隻要想像真的這麽做會發生什麽事,就會渾身起雞皮疙瘩。感覺很興奮。」


    我抱頭苦惱。


    「自己的這種個性讓我很想哭!」


    色葉拿杯子扔我了。這也難怪啦。啾咪!


    跟色葉道別之後,我捧著單眼相機來到一座大型公園。我想要將被夕陽染紅的公園收進相機裏。夏天的公園有一股濃濃的青草味,蟪蛄的叫聲彷佛震動了空氣。


    我成為大學生之後開始獨立生活,學會騎著輕型機車到處跑的我,能夠看見的風景比高中時代還要寬廣許多。


    我覺得我已經開始漸漸了解自己這個人了。


    高中時代的我隻是對著模糊的目標一個勁地埋頭苦讀,想要成為第一名。可是我有太多無法贏過的對手,實際體會到跨越不過的高牆讓我感到絕望。麵對我無法贏過的代表人物──色葉,我一直抱有自卑感,我嫉妒著她而迷失了自我。


    色葉的本質是個革命家。她總是不滿於現狀。她會催促自己和世界不斷地往前邁進。她會進入東大醫學院,也是為了要從醫學的角度去改變世界這種常人無法理解的理由。她認真地做好了背負世界的覺悟,也有能力。


    現在的我很清楚。麵對這種對手,隻是埋頭念書的我根本不可能贏。色葉因為一度遭遇挫折而暫時沉寂下來,但她休養結束後必定會重新站起來,然後為了革命而開始行動。


    我和色葉有著決定性的不同。我無法變得像她一樣,也不想變成那樣。我無法認真地考慮關於世界的事。我自己,頂多再加上我身邊的人能夠得到幸福,我就滿足了。這樣的我永遠也贏不了色葉。


    可是,我現在覺得這樣也沒關係。


    我有著和色葉不同的欲望。多虧我升格(降級?)為社團破壞者,讓我發現了自己真正的欲望。


    我想要讓他人依照我的意圖行動。


    我想要將他人變成任我操控的人偶。


    是的,這個欲望的確很扭曲。至少我不認為這是美麗的。不過我操控他人的能力似乎很強,而社會也需要這種能力。


    某個廣告代理商過去曾提倡過十條教戰守則:


    1. 使人用更多。


    2. 使人丟棄。


    3. 使人浪費。


    4. 使人忘記季節。


    5. 使人贈送禮物。


    6. 使人購買組合商品。


    7. 投入購買契機。


    8. 使流行退燒。


    9. 使人輕率購物。


    10. 製造出混亂。


    看到這些,我心想就是這個了。


    隻要解放我的欲望,發揮我的能力,最後就可以活絡經濟,對社會做出貢獻。有領域是需要我的。


    我的本質是煽動者。


    我想要看大眾跳著我所編排的滑稽舞蹈。


    看清道路的我覺得自己開始活得輕鬆許多。我可以不用浪費多餘的體力和精力,筆直地向前邁進。我為了進入廣告代理商或媒體工作,現在正在努力中。


    如果我是個優秀的煽動者,或許就能夠以搭檔的身分陪著色葉進行革命。到時候我就可以和色葉站在對等的立場。也可以成為改變世界的一員。屆時我應該就不會再對色葉抱有自卑感了。


    可是──


    「就算我不能變得那麽厲害也沒有關係。」


    我想要將唯一一個人煽動成會一直愛著我的樣子。然後築起一個幸福的家庭。光是這樣也非常好了。


    「一輝同學……」


    雖然我一生隻有一次真心喜歡上的人,已經不可能讓我實現這個目標了。


    「唉……」


    雖然歎著氣,我的嘴角還是上揚了。


    一輝同學是完完全全屬於音無麻理亞同學的。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這就是我期望的結果。我總覺得我的戀情得不到回報才是正確的。


    音無同學做了某種宣言。


    第一次聽到她在我們畢業後做出的宣言內容時,我大聲笑了出來。一輝同學竟然被這麽不得了的人抓住了,真是可憐呢。


    不過,現在的一輝同學就是需要她這種衝勁吧。


    「啊。」


    天空因為夕陽而開始染上漂亮的顏色了。池塘反射了晚霞的景色就是我想拍的目標。我決定將情侶正在劃著的小船當作畫麵中的主角,拍下照片。我調整了幾次角度和曝光量之後,就成功拍到喜歡的照片了。


    「嗯。」


    就算是這樣的我,還是拍得出漂亮的照片。


    往後,我也可以找出美麗的事物。


    距離音無同學宣言的約定之日還有兩年多。


    在那天到來之前,我想要比現在更接近自己的夢想。我想要變得可以堅信自己隻要做自己就好。


    ……可以的話,如果我能找到比一輝同學更棒的對象就太好了!


    是的。這就是我的「願望」。


    ???臼井陽明十九歲,8月14日???


    直到那個


    瞬間為止,我的心都包覆在黑暗之中。


    我放棄成為職業棒球選手的夢想,並決定守護桐野心音和大嶺醍哉,但等待著選擇了高中的我的是,我所能想像的最糟結果。阿醍失控,被別人刺傷。小桐受的重傷恐怕一輩子都無法痊愈。阿星就連與我們對話都辦不到了。我重要的人們全都消失在我麵前。


    我的日常生活被破壞得體無完膚。


    我的思緒在這些日子裏封閉起來。世界就像是籠罩著一片霧氣,變得平淡無味。雖然我勉強可以繼續上學,但卻做不出什麽有意義的行為。我就像蟲子一樣,隻會為了活下去而自動行動。有時候我回過神才發現,自己連一句話都沒說就回到家裏了。


    這段時間內,新藤色葉同學那一屆畢業,小桐繼阿醍之後退學,阿星的父母提出了休學申請,小霞則是轉學。我一個人升上了三年級。這段時間的記憶很模糊,我記不太清楚。


    可是,音無麻理亞隻用幾句話就改變了我的黑暗。


    大家離去之後大約過了九個月──我升上三年級後的7月15日。音無麻理亞透過選舉當選為學生會長。


    因為要舉行學生會成員的交接儀式,所以全校學生都集合在體育館。和平常的朝會不同,學生們都沒有打嗬欠,而是專心地看著台上。


    他們看著的人當然不是關注度不高的我們這一屆學生會長。


    而是下任學生會長,音無麻理亞。


    音無麻理亞有時候會為了探視我的情況而來到教室,但我總是對她置之不理。就算我心裏覺得並不是她的錯,但我就是不想要再與她熟識起來。


    我大概是在無意中感覺到,就是身為異物的她破壞了日常生活。


    站在台上的音無麻理亞看起來好像失去了以前那種神秘感。不過,從她獲得壓倒性票數當選學生會長這件事可以發現,她的個人魅力依然健在。正因為如此,她現在才可以得到這麽多的關注。新生代表致詞之後,她像是摩西分紅海一樣讓學生退到兩邊,逼近到阿星麵前的那件事,所有人應該都還沒有忘記。


    這個狀況和當時很像。所以,大家都心想她是不是又要做什麽事了?這樣的氣氛自然而然地在學生之間流竄。


    音無麻理亞開始發表學生會長的就任演說。她的聲音有明顯的抑揚頓挫,很容易聽清楚。演說的內容也很能感動人心。


    不隻是我,所有人都可以切身感覺到這所學校彌漫著一股異樣的氛圍。雖然這也和殺人事件與犬人騷動等事件連續發生有關係,但不隻是如此,更是因為我們隱約感覺到有更嚴重的事發生在自己周遭。而且,大家莫名地遺忘了這些事的異樣感也是原因之一。


    我們曾經一度被某種東西支配,然後又被解放。


    因為沒有根據,所以我無法用適當的言語形容。可是這就像詛咒一樣,束縛著學生們。我們有種令人呼吸困難的封閉感,以及像是被壓扁的倦怠感。如果提到這件事,氣氛就一定會變差,所以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訴說這種感覺的行為本身就成了禁忌。


    不過,音無麻理亞在演說中觸碰了這個禁忌。她將這種感覺化為明確的語言,向學生說明。然後,她向學生們提出能夠從這種感覺中解放的對策。那個方法很具體,卻也很概念化。


    但這無疑是學生們想要聽見的話。


    學生們屏住呼吸,帶著緊張感聆聽演說。為了不要聽漏任何一句話,大家都非常專心。


    原來如此,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可是我──就算這樣,大家還是不會回來了──無論如何都會先產生這個想法。所以她那段優秀的演說也不足以留在我的腦海裏。


    「──為了充實各位同學的校園生活,我將盡我所能。新任學生會長,音無麻理亞。」


    眾人以為演說已經結束,於是開始拍手。不過,音無麻理亞伸出手掌,阻止了掌聲。


    「雖然是私事,但最後請讓我宣言一件事。」


    音無麻理亞改變了口氣與表情。


    「在星野一輝年滿二十歲時,我們將會結婚。」


    「……啥?」


    聽到實在太過唐突且毫無關聯的發言,我忍不住發出聲音。其他的學生──不隻是他們,現場包括老師在內的所有人都和我一樣啞口無言。


    「我們會結婚,然後得到幸福。比誰都幸福。」


    但是,和說話的內容相反,音無麻理亞開始流淚。


    幾乎所有的學生都知道阿星現在是什麽狀態。大家也知道他正在和音無麻理亞交往,每天接受她的照顧。


    「不為別人,為了我自己的幸福!」


    她是因為太過感動才忍不住流淚的嗎?


    不對。她的發言並沒有這麽為自己陶醉。這一點,從她滿臉苦澀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來。


    那麽這些話是──


    我直覺地理解了。


    這些話是──謝罪。


    音無麻理亞不知道為什麽,對於這所學校彌漫的氛圍感到自責。


    所以她正在拚命道歉,拚命地想要贖罪。


    雖然隻是隱隱約約,我卻有種感覺。阿星恐怕是被製造出這種氛圍的元凶吞噬最多的人。和其他任何人比起來,他更難回到日常生活中。想要結婚並得到幸福的話,勢必要讓阿星恢複原狀。


    也就是說這個宣言,是要將最難取回日常生活的人帶回日常生活的開戰宣言。


    隻要能夠達成目標,這種氣氛也能夠去除。那樣就可以拯救我們所有人。


    所以音無麻理亞要去做。


    因為她認為這是最好的贖罪方式。


    大部分的人應該無法將她的發言中真正的意思理解到細節部分。可是,他們還是可以感覺到。光是音無麻理亞的聲音和表情就可以讓大家感覺到,這個表麵上很自私的宣言其實是在強而有力地宣告:


    ──日常生活一定會回來。


    音無麻理亞用力握緊拳頭,不去擦拭眼淚並直接低下頭,隨後體育館就被震耳欲聾的掌聲包圍。


    就是這個瞬間。


    掌聲響起的同時,包圍著我的霧氣暢快地煙消雲散。我的胸口一口氣升溫,這份熱度讓我凍結的心髒再次開始鼓動。


    怦咚。怦咚。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種心跳的聲音了。


    啊,原來……


    就像音無麻理亞的謝罪一樣,我也想要得到別人的寬恕。我以前一直無法原諒最後什麽也沒能為大家做的無力的自己。那是讓我的心被黑暗掩蓋的最大原因。


    所以我一定要找到。找到我的贖罪方式。如果不讓我原諒我自己,我就無法向前邁進。


    既然知道了,我接下來就會去尋找那個方法。


    雖然音無麻理亞去除了在學校裏蔓延的封閉感,但大家還是沒有在我還在學的時候回來。雖然我依然是一個人,卻不像以前一樣過著有如行屍走肉的生活。


    還沒找到贖罪答案的我就像被附身一樣,過著對任何事都付出全力的生活。管他是白忙一場還是什麽都好,我竭盡全力過著每一天。以副產物來說奇跡似的,在高中三年級夏天的最後大賽上,我以王牌的身分帶著隻是弱校等級的我們學校棒球社贏得了地區大賽的亞軍。


    我畢業之後當上了大學生,進入名校早稻田大學就讀。雖然這是一所就算把我的成績倒過來看也上不了的學校,但因為我奇跡似的通過棒球社的選秀會,所以才拿到了推薦名額。這應該也是多虧了我們拚命贏得亞軍的成績吧。


    雖然能夠進來是很好,但在早大棒球社,我很明顯是個劣等生。我和出身名校的社員們從基礎體力就不同,連練習也沒辦法好好跟上。甚至到


    了會被主教練暗示要我改當球隊經理的地步。照理來說,我恐怕會一次也無法在正式比賽時站上球場,就這麽度過大學四年。可是那樣也沒關係。


    就算完全拿不出成果,我也已經決定要將大學四年都奉獻給棒球了。


    「臼井,你怎麽都隻靠手投球。多用一點下半身!」


    我在練習場練習投球時,宮代教練過來向我搭話。他要是沒有穿著製服就很難看出是個教練,那股自由奔放的氛圍感覺就像是會出現在賽馬場的人。而他也是這裏唯一對我抱有期待的人。


    「……教練,我有件事想要問你,可以嗎?」


    「啊?什麽事?」


    「請問你為什麽要在選秀會上推舉我呢?落選的人裏麵,有很多人都投得比我好。」


    「你是聽誰說我推舉你的?……不,這無所謂。你是想問我讓你中選的理由吧。如果你隻是想要安慰吊車尾的自己,我可不會說喔。」


    「不,我隻是想知道教練認為我的強項在哪裏。因為我想加強自己的長處。」


    「是喔……如果是這樣的話,要我回答也可以。」


    宮代教練搔著頭說:


    「嗯,其中一個理由是你的體格明明完全不像樣,卻還能丟出像樣的球。我認為這部分還有成長的空間。」


    「隻可惜我因為體格不像樣,所以跟不上練習。」


    「這句話真是自嘲啊。雖然說你的眼神根本不沮喪就是了……哼,另一個理由就是這個。你的眼神。」


    「眼神?我的眼神有充滿幹勁嗎?」


    「不,才沒有。就算你充滿幹勁,空有幹勁的家夥根本要多少有多少。你身上也看不出幾乎所有的成功者都有的野心。順便再說一句,你看起來甚至對棒球沒有那麽大的執著。就是個廢物。」


    「廢物……」


    「可是──」


    他摸著自己的胡渣說道:


    「你那是嚐過絕望的眼神。」


    我保持沉默。


    「所以你不會為了一點小事就灰心。也不會在比賽上慌了手腳。你在選秀會上也一樣吧?明明身旁就有人投得比自己好,但你卻根本不焦慮。」


    的確,我現在已經對他人的實力沒有興趣。因為就算我在意,自己也不會有所改變。結果我該做的事,還是隻有拿出自己的全力而已。


    「我認識一個眼神和你很像的人。他是個在甲子園完全弄壞自己肩膀,斷絕了投手生命的男人。雖然他好像想要放棄棒球,但是因為感覺他好像有自殺的傾向,所以我才硬是把他拉進棒球社。他每天都練習到累倒,一到比賽的時候,他就像騙人似的很能打。因為他實在太能打了,所以我就問他『為什麽你這麽能打』。你知道他說了什麽嗎?」


    宮代教練揚起一邊臉頰。


    「就算不能打球也不會死,所以無所謂。」


    他歎氣。


    「你怎麽想?我實在是搞不懂。可是,雖然隻是隱約這麽覺得,但我想如果是你應該會懂吧?」


    「……那個人現在怎麽了呢?」


    「他現在的年薪不知道幾億圓了?」


    原來如此。宮代教練是在我身上看到那個人的影子才認同我的。換句話說,他認同的並不是我本身的能力。


    但是,即使如此,我還是不會對自己失望。


    我彎下腰撿起球。


    「那隻是因為那個人有才能呢。」


    「是啊。我隻是覺得你身上說不定有什麽可能性,如此而已。實際上我根本不知道你有沒有才能。失望嗎?」


    我在棒球手套裏把手指放在球的縫線上。


    「……教練。其實我有一個自己覺得一輩子也贏不了的人。」


    「哦?你會這麽說的話,他應該很厲害吧。畢竟你覺得自己連吉野也不會輸嘛。」


    吉野。一腳踢開確定可以進入職棒的機會,反而選擇加入早大棒球社打大學棒球的投手。


    「是進了職棒的人嗎?叫什麽名字?」


    我回答:


    「大嶺醍哉。」


    「……沒聽過的名字呢。」


    「我想也是。可是,我一直都是以那家夥為目標。」


    我調整呼吸,舉起手臂。我抬起的左腳往下踏步,用力把釘鞋踩在地上。我想像這股力量在身體內直線穿過,強大的力量從踏出去的腳傳遞到最遠處的右手手指。然後我全身的肌肉都開始脈動。接下來隻要交給自然就好。我的身體會自動反應,讓手臂強力揮下。


    啪,爽快的聲響在練習場響起。


    「哦,這不是個會旋轉的好球嗎!就是這樣啦!」


    從音無麻理亞的宣言開始,我一直努力地活了過來。我連這麽做會給自己帶來什麽改變都不知道,隻是一個勁地奔跑到現在。


    我最近開始感受到成果了。我似乎終於漸漸了解自己到底缺少了什麽。


    為什麽我沒辦法拯救任何人呢?


    ──那是因為我的「覺悟」不夠。


    我一直都沒有進入到事情的核心過。我一直避免讓自己變成當事者。就連阿醍和小桐的事,我也沒有做出必要之外的幹涉。我一直相信,這是不會傷害自己和他人的適當距離。我一直深信不疑,認為如果沒有保持好距離,就會毀掉一切。


    不,實際上這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那樣就好。就算我破壞掉一切也好。


    就算我從大嶺醍哉身邊搶走桐野心音也好。


    我如果不能這麽狠下心,就無法改變向我襲來的命運。到現在才注意到這件事,就是我的罪過。


    大嶺醍哉。我一直當作目標的他總是作好了覺悟。他不顧自己的幸福而做出來的事算不上是正確的。不過,大嶺醍哉能夠做出足夠覺悟的態度,是我應該學習的。


    從第一次與醒哉相遇的時候開始,我就一直無法超越他。


    「就算不能打球也不會死。」


    我可以理解某個棒球強棒所說的這句話。就算賭上一切麵對夢想之後夢碎也不會死,更不會絕望。我們早已經曆過更強大的絕望。所以我們遇到任何事都不會膽怯,可以帶著勇氣去麵對。其他的人因為害怕而不敢賭上的籌碼,我們可以毫不在乎地下注。


    阿醍,我終於知道可以和你並肩而行的方法了。


    可是,我不會像你一樣犧牲自我。我會找到屬於我的覺悟方式。


    得知那個答案的時候,我才能夠原諒過去什麽都辦不到的自己。


    距離音無麻理亞宣言的日子還有一年多。


    在那天到來之前,我一定會找到覺悟的方式。


    到那個瞬間,我的「願望」一定已經實現了。


    ???桐野心音十六歲,9月23日???


    醍哉出現在因為弄傷自己的腹部而住院的我麵前,是在向學校提出退學申請之後的事。取下耳環,染成黑發的醍哉一看到床上的我就露出了柔和的笑容,撫摸著我的臉頰。


    彷佛就像是回到了談著純真戀愛的那個時候──我果然還是無法這麽想。因為,醍哉和我都不像那個時候一樣單純了。


    我用雙手珍惜地捧著醍哉放在我臉頰上的手。啊……我不想要忘記這份觸感。


    我一放開醍哉的手,醍哉的手也放開了我的臉頰。


    我因此領悟到一件事。


    「醍哉又要從我麵前消失了對吧。」


    醍哉睜大了眼,然後開始苦笑。


    「果然還是瞞不過你。」


    「這次你打算去哪裏?」


    醍哉露出曖昧的笑容。


    「我不知道。」


    「什麽不知道……」


    「我已經知道自己重要的東西是什麽。我所能做的,就是待在心音身邊,僅此而已。阿一已經狠狠地讓我理解到了。」


    「那你就這麽做嘛……」


    醍哉輕輕搖頭。


    「……你應該很清楚。我犯下太多罪了。我欺騙了許多人,毀了他們的未來。如果不補償這些罪過,我就無法待在你的身邊。可是,我不知道要用什麽方法才可以贖罪。所以我隻能流浪。」


    醍哉靜靜地垂下眼。


    「我會繼續思考負起責任的方法。說不定過了一年,十年,甚至一輩子都無法找到答案。即使我真的找到了,我肯定也會持續背負著罪過,一直痛苦下去。」


    「醍哉……」


    「不過,有件事我可以保證。」


    醍哉說完,吻了我。


    「我一定會回到你的身邊。」


    他的嘴唇離開之後,我的眼眶就自然地流下了淚水。


    「絕對要喔。」


    「嗯。」


    「你絕對要回來喔。」


    「嗯。」


    醍哉用手指拭去我的淚。


    「唯有這件事,我已經不會再錯了。」


    他這麽說了。


    他和我約好了。


    可是,我下一次見到醍哉的時候,他已經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身上連接著許多醫療器材。


    醍哉被過去曾是自己信徒的國中生刺中背部(那個女孩馬上就被逮捕了),受到了瀕死的重傷。雖然是保住了一命,但大量的出血影響到腦部,奪走了醍哉的意識。


    脖子的氣管被切開並裝上人工呼吸器的醍哉並沒有意識。我聽到心電圖的聲音和呼吸器咻咻咻的聲音。他的鼻子裏插著鼻管。


    我看到他這副模樣,激動地哭了。就算胸口上下起伏,有時候會張開眼睛眨眨眼,我也隻覺得他是脫離了人類的某種東西。我隻覺得他是有著醍哉外型的別種生物。


    即使過了一個月,他的意識還是沒有恢複。


    醍哉的雙親雖然也因為我和苅野實柚紀的過去事件而和醍哉爭吵,處於斷絕親子關係的狀態,但還是幾乎每天都會來探望他。另外也還有很多其他人造訪。阿陽和小霞他們、班上同學。音無麻理亞。柳悠裏和新藤色葉。苅野實柚紀本人。就連好像在北海道的牧場工作的淺海莉子都來了。和刺傷醍哉的國中生不同,變回正常人的前信徒也來了。可是,不管誰來拜訪,醍哉的狀態還是沒有改變,什麽反應也沒有。


    雖然受到家人和醍哉的父母反對,我還是退學了。這是為了每天待在醍哉身邊照顧他。我相信我在醍哉附近對他說話才是可以讓他恢複意識的特效藥。


    可是,不管我在他身邊說了多少話,醍哉還是沒有改變。如果每天觀察,還是多少可以看出變化。他有時候也會表現出生命的影子。但那隻是影子,不是實體。重要的地方沒有改變。他依然脫離了人類的範疇。


    然後,時間經過愈久,恢複的可能性就愈來愈低。


    「他是不是不會再醒來了?」的不安情緒日漸增長。不安就像一隻饑餓的怪獸,大口大口地吃掉了我的希望。


    我漸漸變得什麽也感覺不到。


    然後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失去了表情。


    在那之後又經過了一個月,進入11月以後,我已經憔悴到自己也有自覺的地步。醍哉的主治醫生甚至建議我去看看精神科。


    我用紗布擦掉醍哉的眼淚。這並不是出於感情而流的眼淚,隻是生物的自然反應。做著這份工作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這該不會就是醍哉說的贖罪吧?


    醍哉是藉由變成這副模樣來懲罰自己的嗎?這樣罪過就一筆勾銷了嗎?


    如果真是如此,那也太任性了。


    他太忽視我的感受了。


    我按壓著自己的腹部。上麵有一道應該會留著一輩子的刀傷。這是我相信可以拯救醍哉,而用刀子刺傷的地方。


    「就算我死也沒關係,請給醍哉一個幸福的未來。」


    那個時候,我打從心底這麽想。我現在也是這麽想的。我不論何時何地,都可以為了醍哉奉獻自己的性命。


    醍哉的罪或許真的很深重。他或許真的必須背負起懲罰。可是那些罪過一定要由醍哉一個人來背負嗎?不可以讓我或周圍的人各分擔一點嗎?不管他怎麽做,都已經無法獲得原諒了嗎?


    真的是這樣嗎?所以醍哉才會得到這種結果嗎?


    是啊……沒錯。這個世界總是對我們很殘酷。我不是早就知道這一點了嗎?我的背上不就刻著這件事嗎?


    那麽──


    「夠了。」


    這種世界,就由我們主動舍棄。


    光是拿掉連接在醍哉身上的機器,就可以讓他的肉體停止活動。就這麽辦吧。就這樣邁向下一個階段吧。說不定醍哉的靈魂早就已經在天堂等著我了。


    既然決定了,就快點實行吧!


    我抓住插在醍哉鼻子裏的管子。


    隻要拔掉就好。隻要這麽做就可以結束了。誰都不會責怪我的。不,就算所有人都不原諒我,我也隻要跟著醍哉一起離去就好。


    ……醍哉,你很寂寞吧。對不起。我現在就去找你。


    「嗚……嗚…………」


    可是我怎麽就是使不上力。


    我的手放開了管子。


    因為,不管脫離人類再怎麽遠,這東西的外表都是醍哉。隻要他有一絲絲蘇醒的可能性,我就不可能結束他的性命。不管蘇醒的可能性有多絕望,我都辦不到。


    是啊,我很清楚。我一定隻是讓結果延後產生而已。就算了解到這一點,我也無能為力。


    怎麽會如此無力呢?


    怎麽會如此走投無路呢?


    我在醍哉瘦弱的身體上崩潰大哭。


    在那之後又過了兩個月,到了新的一年,醍哉的意識依然沒有恢複的跡象。他曾經自主呼吸過。可是那似乎和意識的恢複沒有多大的關係。雖然醍哉的主治醫生一開始就對他恢複意識的可能性有點悲觀,但隨著時間的經過,他的態度就更加露骨。醍哉的雙親雖然相信醍哉會恢複原狀,但同時也微微顯露出放棄的意思。他們變得會問我「要不要讓他解脫呢?」。


    這真是太奇怪了。這樣子簡直就像是我因為自己一個人的任性,而勉強讓醍哉的肉體苟延殘喘似的。


    最希望醍哉的肉體能夠解脫的人明明就一定是我。


    「我為了醍哉,什麽都願意做。」


    我以前對醍哉說的這句話不是謊言。


    可是,我無論如何就是無法和他殉情。我不知道親手終結醍哉的性命是不是正確的。不,即使能夠斷定是正確的,我應該也辦不到。


    但我發現到。


    我沒有辦法結束醍哉的性命。


    不過,如果是我自己的性命,我就可以結束。


    醍哉一定已經在天堂等我了。萬一他真的不在那個世界,那就代表醍哉存活了下來,所以沒有問題。


    這麽棒的點子,為什麽我以前都沒有想到呢!


    我隔天把刀子帶進了醫院。


    我不會像之前一樣刺腹部,而是切斷頸部的動脈,然後奔向醍哉身邊。我已經決定了。


    因為我滿腦子隻想著自己的死而忘得一乾二淨,今天其實是音無麻理亞要來探望的日子。


    音無麻理亞就是做了適當的急救,叫了救護車,把醍哉的肉體勉強留在這個世界的當事者。雖然她本人忘了這件事,但有明確的紀錄保留下來。


    我很感謝她做了這件事。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已經無法像以前一樣


    與她親近了。


    音無麻理亞在醍哉的耳邊鳴響她帶來的音樂盒。似乎有些病例是聽到音樂盒的聲音而恢複意識的。可是,想也知道沒用。如果這樣就可以有反應,他早就對我的聲音有反應了。


    我希望音無麻理亞趕快離開。


    因為她一離開,我就要去死了。


    「…………桐野。」


    音無麻理亞突然抱住了我。


    「咦?」


    她覺得我看起來非常低落嗎?


    ……不,不對。她並不是要抱緊我。而是將手伸進我的懷中。


    「啊……」


    刀子被她抽走了。看到用皮革套子裝著的刀,她深深歎了一口氣。


    「自從我過來之後,你的舉動一直很不自然,而且很在意自己懷裏,我才在想裏麵有什麽……你打算用這個做什麽──不,算了。我大概可以想像得到。」


    我對她這種彷佛看透一切的態度感到血液一瞬間衝上腦門。


    ──說得好像你很懂我的痛苦!


    「還給我!」


    我大叫。


    「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


    我歇斯底裏地大叫。


    因為我發出很大的聲音,所以護士們都聚集過來了。但即使如此我還是無法冷靜,往音無麻理亞撲過去。


    可是沒有用。音無麻理亞繞到我的背後,封住我的關節,輕而易舉地束縛住我的行動。


    「住手放開我!放開我啦!把刀子還給我!」


    我無法壓抑激動的情緒,眼裏湧出淚水。


    「我隻能!我隻能去死,然後到醍哉身邊了!」


    「可惡……為什麽你們總是這樣!」


    「什麽啊!」


    「我很尊敬你和大嶺的覺悟。可是,不珍惜自己,不惜犧牲自己的態度確實是錯誤的。那樣沒有意義。那樣隻會讓彼此不幸而已。因為就像你比誰都更希望大嶺幸福一樣,大嶺也希望你可以幸福。你明明也在相反的立場上經曆過痛苦的事。但是為什麽你還是不了解這一點!」


    她的魄力讓我忍不住退卻,但我還是反駁:


    「你自己還不是一樣很會自我犧牲!現在你不也為了阿一而奉獻出一切嗎!」


    「我承認自己以前隻會自我犧牲,但現在不同了。我是為了自己的幸福而待在一輝身邊的。一輝需要我,如果沒有我,一輝也無法得到幸福。我已經不會再犧牲自己,也無法犧牲自己了。」


    音無麻理亞放開了我。可是我還是瞪著她。


    「因為過去的我也是這樣,所以我懂。為什麽不惜犧牲自己也要行動?這個錯誤的原因在哪裏?」


    她冷酷地放話:


    「因為太懦弱,因為無法完全接受現實。」


    「無……無法接受現實也沒辦法吧!醍哉──自己深愛的人變成植物人的現實,誰可以接受啊!醍哉就是我的一切!我的一切都被這個世界奪走了。你說我到底還能做些什麽?」


    我大叫。


    「我到底該怎麽辦啊!」


    我以為她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我以為這是個不可能回答的問題。


    可是音無麻理亞卻乾脆地回答了:


    「你要相信大嶺可以恢複。」


    我咬緊下唇。


    你說得倒是很輕鬆!


    「我怎麽有辦法相信!我很清楚。我很清楚這個世界有多麽殘酷。這個世界到底奪走了我們多少東西?都知道這件事了,我到底要怎麽相信那種奇跡!」


    「我沒叫你相信世界。我也很清楚,世界根本不會傾聽任何祈禱。」


    「看吧!那就別說些漂亮話──」


    「不過,我相信一輝。」


    「什……什麽──」


    「我知道一輝絕對不會丟下我一個人不管。所以,我可以打從心底相信一輝會回到日常生活之中。」


    「……為……為什麽……你可以,相信那種事……?」


    對了,音無麻理亞的立場和我很像。就算音無麻理亞和我一樣絕望也不奇怪。


    明明是如此,她的眼瞳裏卻完全沒有失去希望。


    為什麽?她和我的差別在哪裏?


    「你不認為嗎?」


    ──啊,不用想也知道。


    「你不認為大嶺不可能會放你繼續這樣下去嗎?」


    差在有沒有相信所愛的人。


    「我一定會回到你的身邊。」


    沒錯。


    醍哉和我這麽約好了。


    但是我卻一點也沒有相信他所說的話。不隻如此,我還打算殺了醍哉比什麽都珍惜的我。


    這對醍哉來說是多麽嚴重的背叛?


    「我……我──」


    可是我果然還是沒有辦法樂觀到認為醍哉絕對可以恢複。我無法相信光是靠著對我的心意,醍哉就能夠回來。


    「……噯,醍哉,我該怎麽辦──咦?」


    醍哉哭了。他沒有發出聲音,潸潸地流著眼淚。


    這隻是生物的自然反應嗎?……不對,不可能的。不可能這麽恰巧在這個時機不斷流淚。


    「……啊。」


    沒錯,他聽到我的聲音了。而且我的行為傷害了醍哉。


    醍哉知道我想要自殺,卻什麽也辦不到。他隻能責怪著讓我痛苦的自己。那究竟有多麽令人焦急,多麽嚴苛呢?


    可是我卻沒能理解醍哉的心情,差一點在他的麵前奪走他最重要的東西。


    我甚至沒有自覺到這是多麽殘酷的暴力。


    要是我不在了,醍哉一定會完全封閉起勉強維係在這個世界的心。他恐怕不會再醒來。


    我終於實際感受到。


    「醍哉需要我。」


    就像我需要醍哉一樣。


    「對不起。」


    我竟然連這麽簡單的事都沒有注意到。


    「對不起……!」


    我抓著醍哉的身體號啕大哭。


    這段時間內,音無麻理亞就默默地守在一旁。她隻是靜靜地轉動音樂盒的發條,放著溫柔的音樂。


    在那之後又過了半年的時間,到了7月。


    音無麻理亞似乎當上了學生會長,而且還做出了要與阿一結婚的宣言。


    其他的人也許不知道,但我可以了解。她是一名堅強的女性。她可以繼續相信阿一。可是即使如此,她也是會疲勞的。她每天都麵對著不會開口的阿一,心靈是會被消磨的。


    所以她才會用那段宣言來讓自己振作起來。


    「醍哉。」


    我撫摸著醍哉的背,呼喚他的名字。他當然沒有回應。


    我已經不會再想要自殺了。我相信著醍哉。可是也有些日子會令我挫敗。就連堅強的音無麻理亞都會感到疲憊,像我這樣弱小的人當然也一樣了。


    我用音無麻理亞帶來的音樂盒放出音樂。


    最近受到這些聲音鼓舞的人反而是我。


    「呼……」


    我輕輕吐出一口氣。


    就算被音無麻理亞點醒,我現在還是無法消除對命運的不信任感。


    我堅信世界對我們永遠是很嚴苛的。


    不過,我會一點一滴地改變。


    我要透過相信他人來改變自己。


    距離音無麻理亞宣言的約定之日還有兩年多。


    在那之前,我希望自己可以重新取回像過去那樣的溫暖感情。


    那就是我的「願望」。


    「噯,醍哉的『願望』也和我一樣吧?」


    我說著,對他微笑。


    不是我要自誇,我敢說這次的笑容應該連一絲黑暗也沒有。


    而醍哉的眼睛跟著我的臉移動。


    他清楚地凝視著我的臉。


    「咦……?」


    ???星野一輝十九歲,10月3日???


    ────────────────────────────────────────────────────────────────────────────────────────────────────────────────思緒複活了。


    忽然間。在這之前都隻有亂七八糟的資訊進入腦中,沒有辦法整理好,隻是一片混沌。雖然我就在這裏,但意識卻在很遠的地方。要不要動呢?就算我這麽想,我的身體卻好像不是我自己的,完全沒有反應。身體會自己動起來,我想阻止也沒辦法。


    可是,我終於可以控製了。不過我還不是完全自由的。感覺就像是用電視的遙控器按下轉台鈕,選擇自己想要的反應一樣。我有時候也會按錯別的按鈕。


    在混沌之中,語言是我比較早想起來的東西。因為有人會不停地跟我說話。和語言一起,知識也複蘇了。可是我的記憶隻有片段,斷斷續續的很不穩定,感覺不像是自己的東西。記憶就像拚圖一樣散開,我組合不起來,也不知道以後可不可以組合起來。


    我試著在家裏走動。沒人在家。大家都不在。小流姊也不在。話說回來,小流姊常常哭著說我不是我。原來如此。我一直以為這個我是和我沒有關係的人。我一直以為有人老是放著奇怪的影片給我看。原來不是。我就是我本人。我現在才知道。


    我走到廚房。我打開櫥櫃,吃了外麵賣的餅乾。在我不是我的時候,我也可以吃飯。每次吃東西的時候,媽媽好像都會問我好不好吃,但是我吃不太出來。我隻知道吃到辣辣的東西時,我會叫出「哇」的一聲。每天都會吃的一種叫作飯的東西,感覺黏呼呼又沒有什麽味道,我不喜歡。我都隻吃甜食。因為除了甜的東西以外,我都吃不出味道。有一天媽媽在飯上撒了一種叫作香鬆的東西。然後,我就突然可以吃出味道,開始變得喜歡吃飯了。香鬆就好像魔法一樣。


    我停在玄關前麵的時候,門就打開了。大概是因為我很少會從自己的房間走出來吧,那個人看到我之後稍微睜大了眼睛,但是又馬上微笑起來。


    她是和我住在同一個房間的女生。這個女生身上有清爽的香味,我光是看到她就覺得很高興。「一輝,我回來了。我今天去見了臼井。他現在變得很壯碩,嚇了我一跳呢。」雖然我不知道臼井是什麽,我還是一直點點頭。結果這個女生的眼睛就睜得好圓。「……有理解的跡象。你聽得懂我在說什麽嗎?」我又再點點頭。這個女生的臉變得紅通通,跑去叫我的家人過來。沒人在家喔。我是不是要告訴她這件事比較好?可是我想說話也沒辦法。我頭腦裏的話和說出口的詞句對不起來。就算我想說話,結果也隻會發出啊嗚啊嗚的聲音。


    我的頭腦還是很不清楚。好像被果汁機攪過一樣,內容物都亂糟糟的。想要一個一個放回原位是很辛苦的。


    可是就算我是這個樣子,我還是記得最重要的一個詞:


    麻理亞。


    那好像是這個女生的名字。


    我恢複思考之後,家人變得非常高興。麻理亞也很高興。可是我還是無法跟人對話。


    但是家人跟我說各種話的機會還是增加了。以前除了麻理亞以外的人看起來都有點難過,但最近好像有點開心。這樣我也很高興。


    我每天都在同樣的房間裏。除非有人叫我,不然我不會到其他房間去。雖然我不記得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但麻理亞也和我住在同一個房間裏。我們明明不是家人卻住在一起,我覺得有點奇怪,但是我的家人都沒有抱怨,所以他們應該是對的。可是,我聽到睡在雙層床上層的麻理亞睡覺的呼吸聲,心跳就會很奇怪地加速,所以我覺得我們可能還是不應該住在一起。


    麻理亞經常想帶我出去外麵。我開始會思考之後,她就更常這麽做了。


    可是我討厭外麵。光太亮了。顏色太多了。資訊會連續進到我的眼睛裏,塞滿我的腦袋,朝我撲過來。我會哇哇大叫,而且一定會頭痛。我對勉強把我帶到外麵的麻理亞哭叫著「哇~哇~」,她才終於把我帶回房間。這樣的話,麻理亞就會露出非常悲傷的表情。那一開始就不要把我帶出去嘛。


    麻理亞每天都會對我說:


    「我會和一輝結婚。」


    結婚。我知道這個詞的意思。意思就是變成家人。那是相愛的人會做的事。可是我不太懂。既然我們住在一起,還有必要結婚嗎?


    「可是,我不會勉強你。直到你真心想要結婚之前,我都不會勉強。」


    這句話她也每天都會說。


    「而且,如果你沒有辦法取回自己的日常生活,我也不會勉強。」


    這句話也是。我都聽膩了。


    我有點生氣了。雖然我不太清楚麻理亞的意思,但是麻理亞正在命令我做一件很難的事。這是麻理亞的任性。


    我不理麻理亞之後,她就露出了很悲傷的表情。她的表情從來都沒有這麽悲傷過。


    那一天,我的胸口一直莫名地痛。我好痛苦好痛苦又睡不著,在雙層床的下層流出眼淚。我哭著,麻理亞發現之後從床上下來,問我「怎麽了?」然後抱住我。我覺得好安心。好溫暖。希望她可以一直抱著我。


    我因為這樣,才終於發現我會這麽傷心是因為麻理亞露出了那種非常悲傷的表情。我絕對不想要看到麻理亞的那種表情。如果麻理亞難過,我也會很難過。


    我要怎麽樣,她才不會傷心呢?


    我大概隻要完全聽麻理亞的話就可以了。隻要乖乖聽話,我最後就可以像麻理亞希望的一樣,和她結婚吧。隻要結婚了,麻理亞一定就會一直保持笑容。


    我這麽想像之後,就覺得好開心。


    所以我就稍微忍耐一下不舒服的事情吧。


    我變得會積極地出門。因為麻理亞希望我這樣。


    我和麻理亞在外麵走路的時候,附近的鄰居都會靠過來。我覺得自己好像認識他們,但是我幾乎都沒有跟他們說過話。這些人雖然會說一些好像很擔心我的話,不過就算是一樣的話,也和麻理亞或家人們說的話完全不一樣。他們不真心。而且還會用討厭的眼神看著我。如果我脫光衣服跳舞,他們一定也會擺出同樣的表情。這種時候,我會覺得很煩。我煩得快要不能忍耐的時候,麻理亞大多會盯著我的臉看。她會說「今天就先回家吧」,然後馬上帶我回房間。


    不隻是認識的人,我完全不認識的人也很可怕。雖然大部分的人都會假裝沒看到或是別開眼睛,但是其他的人就會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和麻理亞。我們常常會遇到這種事,感覺很討厭。而且和麻理亞他們不一樣,我不知道這些人在想什麽。他們說不定會突然跑來殺死我和麻理亞。我光是想像就會覺得好可怕,然後僵在原地不敢動。這種時候,麻理亞就會溫柔地跟我說「沒事的」。


    外麵的障礙不隻有人。如果碰到就很明顯會撞死人的巨大物體以很快的速度在外麵到處跑,很可怕。除了我以外的人都覺得這很平常,我覺得很不敢相信。我還記得有一個叫茂木同學的人真的撞到了這種東西,結果遇上了大麻煩。我的知識告訴我,每年都有好幾千人因為撞到這種東西而死掉。那麽為什麽大家都可以覺得沒什麽呢?如果有車子或機車經過我附近,我就會忍不住握緊麻理亞牽著我的手。這種時候,麻理亞都會回握我的手,對我微笑。


    可是比馬路還要恐怖的是電車。在很大的箱子裏載著很多的陌生人。而且還近到身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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