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伊的觸角能對這個人特別敏銳。由於母星人所發出的脈衝,並不具備置換法或變換規則等知識,因此修伊完全無法解讀,但是隻有這個人例外。在捕捉到脈衝的那一瞬間,光是憑感覺,就能得知他的存在。不過,這和解析是屬於不同層次的,修伊並不能了解其意義,也無法判讀他的思考。這個人發出的脈衝,被斷路訊號完全地遮蔽了。


    過沒多久,身穿深色西裝的男子,便出現在已將門打開、並站在門口等待的修伊麵前。男子看見修伊身上穿著大衣,微微地皺起眉頭。


    「你什麽時候開始會在這種時間外出了?」


    對眼睛對太陽過敏的修伊來說,在這個黎明將至的時分出門,實在是莽撞至極。然而修伊已經沒有任何避開危險的意識了。索列斯的疑問,在他聽來隻不過是幹涉。


    「我連去散步都要經過你同意才行嗎?」


    「這不是同不同意的問題。我是說,你的眼鏡沒辦法完全阻隔太陽帶給你傷害啊!」


    「就算是這樣,也不會對你造成什麽損害吧?請不要管我,好嗎?」


    修伊推開索列斯,想要離開玄關。


    「回房間去。」


    索列斯光是抓住修伊的手臂,就能使他服從。有一半的原因是因為索列斯具有一種與身為雷森人的哈爾完全不同的強製力,能夠控製修伊的行動。另外一半的原因,則是因為修伊本身那份想要順從的欲望。對修伊來說,即使被他粗暴地抓住手臂,也比他不理睬修伊好。修伊被帶回兒童房後,便直接走向簡易廚房,開始準備衝泡咖啡,完全無視敏克的存在。


    「這是怎麽一回事?」


    索列斯看見熟睡的敏克,以訝異的語調問道。修伊故意裝出一副不明白他在問什麽的表情,回過頭來。他本想借此強調自己的正當性,但是卻沒有達到目的。因為索列斯的注意力已經不在修伊身上,他正將殘留著冷咖啡的杯子從圓桌上拿起來。


    「賈烏有來過?」


    「你的問題還真奇怪。他說他是經過你的允許,才進來這裏的。」


    麵對一個不打算與自己談話的人,就算語帶諷刺,也不具任何意義。索列斯的態度,比剛才修伊對敏克的態度還冷淡。修伊對敏克沒有任何猶豫,也不抱一絲愧疚。


    「你打算把敏克丟在這裏,就自己出門嗎?你大可以好心一點,把他扶上床啊!」


    索列斯抱起敏克,將他放在床上。在這個配合修伊視力的陰暗房間裏,他也能自由地活動。索列斯的觸角機能,遠遠淩駕於一般的母星市民之上。他讓敏克躺好,確認過他的體溫和脈搏之後,又替他蓋好毛毯。身為醫師的他,對所有人都抱持著關懷與寬容的態度——除了修伊。他從不馬虎,也不會嫌麻煩。然而在麵對修伊時,別說照顧了,他就連憐憫都不曾表示。


    「因為我正好有急事。」


    雖然知道沒有效果,但修伊也隻能憤恨地回應。他帶著浮躁的心情,背對著索列斯,將精神集中在泡咖啡上。此時,放在一旁的刀子進入了修伊的視線,他衝動地拿起了刀子。他原想朝自己的左手劃下一刀,但就在下一秒鍾,索列斯放出的鋼絲便纏繞住了修伊的手臂。


    「不要做傻事。你還是想要尋死嗎?你接受那些教你時時保持冷靜的高等教育,究竟是為了什麽?你之所以能成為公費生,就是因為你能夠控製情感,同時能在危急時發揮優異的判斷力。這樣的你,為什麽要一直重複這種愚蠢的事呢?我很想聽聽你的理由。」


    索列斯的手臂幾乎沒有動,隻利用手腕的細微動作就能操作鋼絲。他扭了一下修伊的手臂,讓修伊鬆開手中的刀子。修伊當下雖想用另一隻手撿起掉落的刀子,但索列斯卻用力拉扯鋼絲,把修伊拉到自己身邊來。


    「我說了,不要做傻事。」


    「……你就隻會要求我。你叫我從收容所裏把敏克帶出來,叫我把他當成弟弟,讓他跟我住在一起。一件半年就能完成的事情,你卻花這麽大的工夫,這到底有什麽意義?提早把注入恩寵的義務強加在我身上的也是你。你操作我的身體座標,讓我頻繁地發出磷光。蒸餾哈蜜的次數愈多,遭到雷森人覬覦的危險就愈高。我不管是在路上還是在學校裏,都被哈爾當作獵物。不是他就是賽夏。最後連米莫都可以為所欲為,而我也隻能默許。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你還叫我冷靜,那你一開始就應該把我弄成像拉席度人那樣的人偶啊。再不然,你可以像對待柳加一樣,把我的大腦破壞掉,再把我綁在床上不就得了?」


    「你希望我這麽做嗎?」


    「如果我希望你破壞我的大腦,你會成全我嗎?如果我希望你親手殺死我,你會照做嗎?無論用什麽方法都可以。即使被你毆打,我有時也會感到很幸福。」


    索列斯隻是一直保持沉默。他用鋼絲纏繞修伊,將他強押到圓桌旁。


    「你真是個冷淡到極點的人。你從來都沒有實現過我的願望。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麽……我也不知道。」


    「坐下。我有個東西要給你看。」索列斯說。


    修伊的願望一旦被否定,就再也無法重提。索列斯放在桌上的,是在他把敏克抱上床的時候發現的《pres》。修伊隻瞥了一眼,就察覺那是自己的紅瓊,但他不明白為什麽它會在索列斯手上。


    「這是我在敏克上衣的口袋裏找到的。你應該很清楚這是誰的東西吧?這種行為很明顯已經違法了。」


    「那又怎樣?敏克要去黑市買什麽東西,又不幹我的事。他想要什麽,是他的自由。」


    「我是在說你。不準再背著我去賺這種肮髒錢了。我不是告訴過你嗎?如果養育費不夠,你可以提出來啊!」


    「肮髒是嗎?你說得還真是平淡!讓身體座標的備份流入ice公司手裏的,不就是醫療局嗎?ice公司借此增加《pres》的產量。當然我承認我也不是從未做過《pres》,但是市麵上的數量比那還多,至少這個《pres》跟我毫無瓜葛。能自由掌控身體座標的是你們耶!隻要我變成女性,你就高興了吧?反正你把我從設施裏帶走的目的,就是這個嘛。你愛怎麽實驗,就怎麽實驗吧。我早就知道,在醫療局的眼裏,我隻不過是一個標本罷了……如果你能親自幫我動刀……我就心滿意足了。我希望你現在立刻動手。」


    修伊的右手被鋼絲綁住,因此他利用可以自由活動的左手,試圖脫下自己身上的衣服。


    「你想說什麽?」


    兩人之間的對話無法順利進行,已經不是一兩天的事了。然而平時幾乎毫無反應的索列斯,竟然立即反問,這令修伊感到不尋常。索列斯用比修伊還要快的速度察覺了一切。他不再表現出更明顯的反應,隻是指了指椅子,示意站著的修伊坐下。


    「把衣服穿好,我不喜歡邋邋遢遢的。告訴我賈烏對你說了什麽。」


    修伊把脫下一半的襯衫穿好,並故意花很多時間扣好扣子。


    「你不會直接去問他喔?」


    「如果你想要包庇他,我是可以直接去問他。」


    「開什麽玩笑。請不要把我卷入你們的紛爭裏。」


    「那我這麽問好了,你真的接受賈烏的說法,打算變成女性?他真的如此令你無法抗拒嗎?倘若換做是雷森人,不管對方的欲望是什麽,你都可以表現出事不關己的態度。因為在機能上,這是你做得到的。但要是被賈烏碰觸到,就無法維持平常心,思考能力也會變遲鈍,隻為了追求快樂而行動。就連平常會覺得可疑的事,也會輕易接受。」


    不需他解釋,修伊也心知肚明。賈烏的特殊性實在很難抗拒。當身體與他接觸時,修伊就會迷失自我,甚至連彼此之間的境界都無法


    分辨。然而,說穿了,這仍然是機能上的問題,修伊對他並不抱有任何類似對索列斯的感情。


    「所以我說這又怎麽樣嘛!叫人以欲望優先的,不也是你們嗎?站在醫療局的立場,這樣的人比較容易控製。也因為如此,醫療局才先不破壞我的大腦。因為他們要讓我以為隻有欲望是自由的,借此支配我的身體。」


    「你不用說那麽多。我隻有問你賈烏的事,別讓我重複同樣的問題。」


    修伊手腕上的鋼絲纏繞得更緊了。


    「……至少他會聽從我的願望。而且……」


    臨時住宅的暖氣,會隨著太陽的出現而自動切斷。此時,暖氣停止的聲音正好響起,寂靜於是降臨。雖然實際上清晨的氣溫依舊很低,但這種事根本無關緊要。


    「而且怎麽樣?」


    拿出一台小型coda並開始操作的索列斯,用漠不關心的口吻反問道。那態度仿佛早就看穿修伊欲言又止的話是什麽。隻要變成女性,就能擁有與母星人同樣層次的性別區分。雖然索列斯的態度不可能會因而改變,但是修伊卻無法舍棄那份對於成為女性的期待。


    索列斯用coda叫出了修伊的身體座標。小型的攜帶式coda,可以將畫麵投影在鋪著黑蝶瓷磚的地麵上。修伊被符號化的身體,越過桌腳和椅子腳之間,浮現在漆黑而冰冷的石地上。若是不懂置換法和變換規則,便無法解讀它。對於不懂馬劄瓦特語言的修伊來說,投影出來的座標,隻是一堆意義不明的記號和文字罷了。


    修伊注視著正在解讀座標的索列斯。這個人從來不會將自己的心情表現在動作或表情上。在修伊凝視他的時候,他的表情幾乎沒有變化。不過,他對修伊的冷淡似乎暫時消失無蹤了。修伊細細地望著他的側臉,大概可以想像得出來,平時的索列斯是一個什麽樣的醫師。那形象就如同收容設施裏的列得所仰慕的醫師。


    「幹嘛?」


    抬起頭來望向修伊的索列斯,眼神一如往常地冷淡,對剛才說到一半的話題似乎毫不在意。修伊怎麽也搞不懂這之間的落差到底有什麽意義。假使他對每個人的態度都一樣,那就還有救。可是修伊實在無法忽視索列斯隻對自己一人冷淡的事實。光是有這種感覺,就令人相當難受。


    「身體座標的紀錄跟原本一樣。你並不是被母星化的女性。你還是阿思恩人,性別轉換功能也正常。你的身體沒有任何異狀,目前也沒有感染巴斯症的征兆。」


    索列斯輕描淡寫地敘述完後,便將coda收好。


    「我隻有叫敏克暫時住在這裏。這是在他養父母回到馬劄瓦特的這段期間的臨時處置。你就像對待依歐一樣,把他當作室友就好。」


    「我有件事想問你。躺在那裏的,如果真是你所說的敏克,那他為什麽會蒸餾哈蜜?身為拉席度人的敏克,就算想要哈蜜,應該也沒辦法自己蒸餾啊。可是這個敏克,身上卻有哈蜜蓄積。」


    這是今天第二次看到索列斯的表情有顯著變化。看來賈烏和索列斯之間的矛盾,並不是因為單純的個人問題,而是源自於組織。


    「你喝了嗎?」


    他再次將coda拿出來。投射在地上的,是敏克的身體座標。索列斯對躺在床上的敏克進行觸診,並對照著coda的數值。


    「敏克是因為聞到賈烏留下的咖啡味道才昏倒的。所以他才會睡在地板上。我以為那是醫療局安排的,所以才不去管他。不過,就如你所說的,我是個肮髒的人,所以我親吻了他,沒想到哈蜜竟然滲透過來。你剛才說我還是阿思恩人,這不是很奇怪嗎?哈蜜真的有流進我身體,我也有感到饑餓。如果我繼續親吻敏克,他身上的哈蜜說不定全都會被我吸光。所以我才想要逃走……然後,你就出現了。」


    索列斯轉過頭來,收起coda,同時邁開腳步。


    「我會再來的。」


    「你不把敏克的身體座標還原嗎?我從來沒聽過拉席度人會蒸餾哈蜜。我搞不好還會做出肮髒的事喔!就算我弄錯了,他的哈蜜並不會主動滲透過來,不過我還是可以用喝的。」


    這番話依然遭到索列斯的忽視。索列斯把纏繞在修伊手臂上的鋼絲收回貝殼裏,沉默地走向玄關。修伊平常總是直接回到房裏,並不會去送他,但是今天卻跟在他身後,走到玄關。令人意外的是,索列斯竟在那裏等他。


    「你剛才還沒說完。」


    「說什麽?」


    「你說賈烏會遵照你的願望去做。而且……然後呢?」


    事到如今才問起這個,實在是很氣人。修伊凝視索列斯的眼睛。索列斯那冷漠的眼神到底是什麽顏色,修伊無法分辨。在虹膜中掠過的閃光,規則得很不自然。


    受到索列斯多年來的養育,修伊從未懷疑過他的眼睛不是「真」的。由於它具有遮蔽機能,因此也無法得知巴斯症的追蹤訊號。索列斯同時具備母星人與機構成員身分,屬於上層階級,若他的眼睛不是「真」的,那麽他過去必定經曆過非常重大的事故。因為以醫療局的技術,大部分的損傷都能維持在「真」的狀態下痊愈。


    「我本來是想說……如果我變成女性的話。」


    修伊隻說到這裏,便轉身走回走廊。他知道再繼續說下去也沒用,所以根本不想說。


    「就這樣?」


    「我是個活生生的人。我的理智知道不該有希望……但是還是會抱著愚蠢的錯覺和期待。即使隻有一點點,也總比什麽都沒有來得好……這會支持我,讓我能夠繼續忍耐下去。從這個角度來看,依歐和列得對我來說就是一種救贖。可是他們已經不在我身邊了。對醫療局來說,或許這個領域的所有種族,都隻是為了讓母星人繼續存活下去的手段罷了。如果是這樣,那又為什麽要讓我們受教育,讓我們有所期待呢?我常常在想,被送回收容所去,或許還比較好呢……我……已經無法再忍耐下去了。」


    他的聲音從頭到尾都是壓抑的。然而,修伊的壓抑也已逼近臨界點了。


    「你的意思是要我親手殺了你?如果我再問你一次,你的願望也不會改變?」


    修伊背對著他,點點頭。


    索列斯走近修伊,用指尖碰觸他的第七節頸椎。從敏克那裏獲得的些許哈蜜,立刻起了反應。修伊的身體迅速麻痹,隨著意識逐漸稀薄,他自然地閉上了眼睛。他有種被索列斯抱住的錯覺,但是卻睜不開那沉重的眼皮。他的身體愈來愈熱,覺得自己似乎漂浮在空中。溫熱的風輕撫著修伊的身體,耳邊不斷傳來沙塵飛舞的聲音。


    有個冰涼的東西吻上了他的唇。


    起初隻是輕輕的觸碰,漸漸地變成難以分離的冰冷,將修伊完全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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