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部放學的鍾聲在夜裏響著,走廊裏回蕩著學生們一致往校門口走去的腳步聲。這個時間也是校舍地下室的醫務室裏,校醫索列斯的下班時間。可是他還繼續坐在辦公桌前,一點都沒有要準備回家的意思。看過的文件與要向醫療局提出的報告書都已經整理放好。他將背輕輕地靠在椅子上,沉入了自己的思緒當中。


    依歐已經過了該要醒來的時間了。他的運動神經也已經超出了自己可以掌控的範圍,這個過於快速的結果,讓修伊受到了重傷。醒來的時間變慢,是因為在依歐的身體裏麵產生了一種微妙的失衡現象,而這也證明了索列斯心中,那個讓他害怕的對象確實存在著,並且還發出了對依歐產生影響的脈動。


    ……是誰?


    由於母星化的緣故,失去原有機能的索列斯,對於威脅到自己,及對影響依歐醒來的這個人所發出的脈動,一無所察。這個人一定是他們之間的某個人,還非常的了解索列斯的習性,並且一定會針對他過去曾犯下的背叛行為,來大開殺戒的跟他清算一番。


    他們是一群具有高度身體機能而免於永眠的人,且夾雜著母星係種族的拉席度女性。具有《融合》機能的他們,不論是模擬外表還是思考模式都可以模擬得非常相似。對現在的索列斯而言,根本不可能看穿他們的本性。若非得分出他們之間的不同,大概就隻有受到母星化的索列斯本來就不具有脈動,而他所有行為都受到醫療局控製的這一點而已。這也是一旦轉化成「母星係男性」的索列斯,會失去自己過去曾擁有能力的證明,所以他現在除了等待依歐醒來以外,根本別無他法。


    索列斯走向簡易廚房,將電熱棒插入水壺內。校舍籠罩在一片漆黑之中,格外顯得寂靜。保健室的阿姨們,還有夜間部的教職員們,也都一一的回家了。連平時學生們的吵雜聲,到現在也一點兒都聽不見了。索列斯想衝杯咖啡而要研磨咖啡豆,當他想著要不要放棄喝咖啡改喝烘焙茶的時候,客人來訪的燈號亮了起來。這時所有的保健室阿姨們都回家了,索列斯隻好自己走去訪客櫃台,然後他看到了賈烏。


    「如何?」


    賈烏突如其來的說出這句話,才拿出一個聞起來有鳶尾花味道的香袋。他用一塊布滿幾何圖案的絲綢,包裹著他優雅的體態。再用單手抓住襤褸的衣衫,從門邊閃入室內,而這一身的襤褸,其實是為了避開那些到處出沒亞人的小道具。平時的他都是將衣服纏在身上,然後弓著身軀偽裝以避人眼目。


    隨著賈烏走入屋內,及他手裏拿著的、散發著與他平時橄欖味不同的鳶尾花香氣的香袋,讓整個空間飄散著鳶尾花的味道。這味道剛開始聞起來有股強烈的柑橋類果實的酸味,但隨著味道擴散,漸漸轉變為帶有甜甜味道的香氣。


    「到手了嗎?」


    「依照您的指示已經完成了。之後就等我跟依歐接觸即可。反正他不會馬上回家,就算慢慢來也沒關係。」


    「那薇若呢?」


    「她在觀光局。隻要我跟依歐作了接觸之後一定可以讓她動起來。她應該也經派出間諜在黑市裏活動了。」


    「……真是個容易對付的女人。」


    賈烏向他點了點頭表示讚成,然後走向簡易廚房,將電熱棒從滾燙的水壺中拿出來,順手幫索列斯衝了杯咖啡。在他打開咖啡袋的同時,周圍充滿著一股非常濃鬱的蜂蜜味道,這是咖啡豆在烘焙時,加入了白色鳶尾花的味道。


    鳶尾花通常都是暗紫色,要好幾年才有可能開出一次白色的花,花形也跟一般花蜜及香味都是暗紫色的鳶尾花不一樣,是小小朵的白花。並且是屬於生長在水邊的母星係植物,一旦來到幹燥的沙丘地帶,就會變成一年生的植物。因此白色鳶尾花可說非常難得,帶有此香味的咖啡豆更可說是稀有珍品。賈烏雖然知道索列斯喜歡這種咖啡豆,卻不清楚他這項嗜好是從何時開始的。


    賈烏在衝泡咖啡的同時,索列斯走向辦公桌,又重看了一遍整理好的文件。在學校裏,他的校醫角色扮演的很稱職,絲毫感覺不出來他其實是屬於母世界的機關成員。在保健阿姨及學生們的眼裏,大家都公認他是個沉默寡言的醫師。


    索列斯看了一眼賈烏放在他手邊的咖啡,用手拿起啜飲了一口,一句話也不說。連鳶尾花的白色花蕾懸浮在咖啡之上,也沒引起他的注意。他隻發出了無聊地翻著文件的聲音。


    「您覺得如何呢?」


    賈烏俐落的一邊整理著簡易廚房,一邊這麽問他。


    「你身為亞人,為什麽會在意這種事情?」


    「……我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意思。隻是想說不知道我泡咖啡的方法夠不夠好而已。」


    賈烏沒有喝咖啡,他朝著辦公室裏背對著他的索列斯輕輕地鞠了一躬,就往診療室大門走去。因為他知道索列斯並不喜歡這樣唐突的拜訪,所以他本來就不打算待超過衝咖啡的時間。然而在他開門的同時,索列斯卻將椅子往他的方向轉了半圈過來。


    「你來這裏應該有什麽目的吧?」


    「已經不重要了。……但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既然如此,我也不耽擱你。」


    賈烏對索列斯的指令感到很疑惑。對標本變化感到失望的下層機關成員賈烏,其實對於有關索列斯跟醫療局上層在工作上有何摩擦,他隻能自己猜想。


    隻是,索列斯對於修伊的態度有太多難以理解的地方,如果隻是因為他是醫療局重要的標本,這理由也太缺乏說服力了:就算是想殺了他,可是卻給予修伊過多的使命?如果對結果不滿,就應該放棄修伊,然後再找尋其他的標本。可是,索列斯卻不那樣做。


    「喝杯咖啡吧?」


    聽到索列斯的要求,賈烏返回診療室。背對著辦公桌的索列斯輕輕地將手肘靠在椅子的扶手上,視線落於內嵌在地板裏的表示燈四周,偶爾用另一隻手拿起咖啡啜飲幾口。賈烏站在門口盯著索列斯的樣子,這位醫師不太輕易將自己的感情表現於外,就算心裏有憂傷或煩惱,也不容易讓第三者察覺。


    索列斯對於依歐以貝殼嚴重打傷修伊的這個行為毫不知情,在那之後還非常認真的治療修伊。依歐擁有超過身體座標數值的高超運動機能,隻因一個小小的爭執就對修伊發動攻擊,讓修伊幾乎傷到瀕臨死亡的狀態。幸好索列斯及時出手救了他,才靠他的醫療技術而撿回一命。幸運的是他已經醒過來了,但索列斯仍不管他恢複的狀況如何,還是繼續向他施加壓力。


    賈烏拿開頭巾走向索列斯,傾斜身子與他接吻。他雖然擁有超過身分照會的意識,可是索列斯還是一如往常謹慎的接受。雖然沒有躲避或退開,但仍除了體溫的確認之外什麽反應都沒有。


    「我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


    「隨便你。我不一定每個都回答。」


    賈烏沒有馬上提出問題,反而走向簡易廚房倒了杯咖啡。索列斯的這種冷淡態度也不是今天才開始的,他早就習以為常了。對情緒缺少感覺是亞人的特征,而他們也因此不會感到內心受創。可是跟修伊有關的事,卻對賈烏帶來了些微妙的變化。當他們兩人透過哈蜜交流時,修伊的憂愁和鬱悶都會跟著流往賈烏的身體。


    大多數的亞人是缺乏感受力的,連理解喜怒哀樂的情緒都不發達。但賈烏並非純種的亞人,他感受得到修伊心髒的脈動。隨著修伊的呼吸跟心跳,多少受到了些影響。修伊身體裏麵有著無聲的呐喊,那聲音如同荊棘一般刺入了賈烏的身體,造成一個小小的傷口。從那時起,一點一點地,賈烏那已被關上的記憶竟然開始泄漏出來。賈烏從不知道過去生活,變得偶爾會想起一些片段。


    「您為何會把我從蜂巢撿回來?」


    「我沒有回答你這個問題的必要。」


    「我在性別轉換還不發達的小時候,被一個男人帶來到這個領域。在那之後就被丟在蜂巢不管,也不知從何時起,我忘了這個男人的事情,直到最近在一個很偶然的機會裏,我跟這個男人又見到了麵。雖然因為小時候的身體機能還未發育成熟,幾乎沒有視力與聽覺,手腳也不太能夠活動。因此對他的容貌和聲音根本沒有記憶。可是當這個男人一靠近我的瞬間,某種特征讓我知道那個人就是他。……是他身上的味道。」


    「……味道?」


    「對,在那之前我的嗅覺應該還沒發育正常,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記得那個味道,更不用說這個鳶尾花的香味是屬於不同次元的味道。這就像是種記號,與其用嘴唇來辨識體溫作為身分照會,可以用更確切的方法,那就是無法以人工方式來仿造的味道,而就是這味道讓我知道再次跟那男人見麵了。……不曉得您聽完後,對於剛才我提到的那個男人,有沒有任何印象?」


    「這真是沒有根據的話,我跟那個男人會有什麽關係?我是依照智能高低購買,將你從蜂巢撿回來的。當時的你會看也會聽,你的來曆並沒有問題。」


    「可是你…已經接受了母星化……」


    賈烏突如其來的這番言論,一點也沒讓索列斯動搖。他冷靜的盯著眼前的賈烏,淡綠色眼球發出與心理狀態及意識毫無關聯,且有著複雜型式的脈動。若不是真正的《實體》,這是可以擾亂對方觸覺機能的遮蔽裝置。


    「我不懂你說什麽。」


    「索列斯,你身上也有相同的味道。不過在我跟這男人見麵之前,我從沒注意過這個味道,就隻是單單的香氣而已。但是您卻不同,在您身上有種淡淡的香味,而且是屬於同種性質的味道。」


    索列斯發出細微的笑聲:「簡單來說,你是在怪罪我的血統?可是從以前開始我就是那樣。我說你不是母星係種族吧!那我問你,當我接受母星化之後,我應該屬於哪個種族才是?」


    「拉席度!」


    這個充滿自信的回答,反而讓努力維持冷靜的索列斯得到幫助。賈烏的這番話除了給予索列斯衝擊之外,也讓他知道賈烏並不了解實情。辨別味道的機能對賈烏而言有多麽重要,其實他連一點自覺都沒有。


    「如果味道是種族的記號,那將你帶到這領域的男子應該也是拉席度吧!我不知道你在哪裏見到他的,可是醫療局為何會漏掉那男子呢?拉席度人應該一個也不例外的都在收容所裏才對吧?」


    「那男人在母世界。他應該也已經接受了母星化。……跟您一樣,外表看起來就像是母星係的男人。」


    「如果真像你說的,你為什麽會知道他是拉席度人呢?」


    「……那男人身上有潔露。由於是尚未登記的潔露,所以並沒有在醫療局的名單上麵,也因為如此就沒有被機關成員所發現。可是,我的身體對於那個潔露產生了反應,而脈動也跟我的相同。」


    「我沒有潔露。」


    「可是,我有聞到氣味。」


    「那我問你,如果這是你說的拉席度的味道,那麽收容所裏麵的患者怎麽解釋?他們可都是如假包換的拉席度。他們的身上都有味道嗎?」


    「那不一樣……」


    賈烏曾思考過為何收容所裏的拉席度沒有味道,卻得不到合理的解答。就算如此,也不能輕易地就下判斷證明索列斯不是拉席度人。


    「那麽你打算繼續這個無聊話題到什麽時候?」


    索列斯從坐椅中站起身來,將咖啡杯拿到簡易廚房收好。其實他的態度冷淡是有理由的,他已被母星化的身體,對於賈烏所說的味道,早已經失去了自覺的能力。因此就算麵臨了緊急事態,他也無法避得開。


    「我並沒有問您這男人是誰的意思……」


    鳶尾花的氣味不再濃鬱,取而代之的是從賈烏衣服上飄散出來的橄欖味。一頭留得長長的茶色頭發,跟披在他身上印有漩渦狀藤蔓圖樣的絲絹,整個包覆住了他的背。隻有他的膚色讓人想到他是亞人,而這也是賈烏美麗的地方。但就如同他對自己美貌所代表的價值一無所知,在他身上具備的某種特殊能力,從他的言語中便可得知,他對於這一點完全不知情。


    索列斯走向站在診療室中間的賈烏,緊抱住他的身體並與他接吻。可就算是這個行為,也不能使已經母星化的索列斯,感受到原本種族間的那種快樂。隻不過這個行為,可以超過一般母星係男性身分照會的範疇,且由於兩人的貼近,而讓賈烏可以直接用手觸摸到索列斯的身體。


    賈烏口裏所說的那個男人,也就是對依歐身體產生微妙影響的人。依歐身體裏的潛在機能,會對這男人所發出的脈動有所反應。索列斯了解到有著異常且不合理的事情在進行著,使人失去理智的不光隻是他讓修伊所背負的使命,甚至所有的事情都是如此,可是現在的索列斯卻隻能束手無策。他放開了擁抱賈烏的雙手,將賈烏的臉朝向自己。


    「有關味道的事情,你跟那男人說過了嗎?」


    「……沒有。」


    「很好,從現在起誰都不準說。那個男人應該還沒注意到你才是,所以你絕對不準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我現在無法告訴你理由,但相對的我也不會問你這男人是誰,隨你要站在哪一邊,隻要冷靜地思考過後再回答即可。」


    「如果我很迷惘的話,該怎麽辦?」


    「我告訴你,不要太早就先妄下評斷。……還不知道以後你會發生什麽事情。你的安全還處在危險的狀態之中。」


    「……你已經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了吧?」


    索列斯沒有再多作說明,隻沉默地點了點頭。……但就算他想也見不到那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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