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


    “嘀嘀——!”


    雨還未停,道路依舊擁擠。


    坐上車後,車裏隻剩池青和季鳴銳兩個人,池青明顯放鬆了些,手套上沾上些許雨水,他嫌不舒服,這才把手套脫了。


    季鳴銳脾氣好,路堵成這樣也沒抱怨一句,他看了眼池青的手套:“你總算把這玩意兒弄下來了。”


    池青:“有消毒水嗎。”


    “沒有……”


    “酒精片也行。”


    “也沒有,”季鳴銳說,“我特麽一個大老爺們,車裏能有盒紙巾就不錯了。”


    季鳴銳說著把紙巾盒遞過去。


    遞過來的一瞬間,失真的聲音吐槽說:【池青這個人還是這麽麻煩,伺候他跟伺候大爺似的。】


    池青:“……”


    此時紅綠燈閃過,十字路口對麵正是今天糾紛對象王阿婆居住的小區,“海茂小區”出入門緊閉,負責控製車輛通行的安保人員坐在保安亭裏打瞌睡。


    外頭雷電交加,閃電劈裂天穹,將漆黑的夜晚照亮一瞬,平日裏不顯眼的角落也被照亮,強光照到一灘猩紅的血液,血液被雨水浸泡稀釋,沿著街道緩緩流入下水道內,猩紅色血水蜿蜒而行。


    一隻被開膛破肚的死貓靜靜躺在灌木叢裏——它瞪大眼,渾身的毛濕透,混著泥濘和鮮血,一縷縷毛像刺蝟一樣刺出去。


    車內。


    季鳴銳聽著耳邊“轟隆”一聲,道:“這雨怎麽越下越大了……”


    他轉而又說:“對了,你明天有空嗎?我媽說好長時間沒見著你了,明天又是周末,她包了水餃,喊你來家裏吃飯。”


    池青把紙巾盒遞回去:“沒空。”


    季鳴銳接過:“有工作?”


    【能有什麽工作啊,戲也沒見他拍幾部,百度百科都查無此人。我就弄不明白了,當初高考那麽高的分數,什麽學校上不了,非去電影學院幹什麽——要是真的喜歡也就算了,也沒看出來這位大爺有多喜歡表演。】


    這一直是季鳴銳人生十大未解之謎之一。


    他覺得池青幹什麽其他任何事情都能成,高考分數高得咋舌——但是他偏偏選擇在演藝圈裏緩緩下沉,撲得連個水花都沒有,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


    池青聽到季鳴銳內心的疑問,但他沒有辦法回應。


    季鳴銳不是坐在長椅上寫作業的小女孩,能夠憑借年幼和天真相信世界上有讀心術。


    “嗒——”


    雨滴砸在車窗上,前麵那輛車的紅色尾燈直直照過來,再被成片的雨滴暈散,眼前的視野變得迷茫起來。


    ——“你很抗拒觸碰。”


    ——“你無法像正常人一樣感知情緒。”


    ——“你很難感到憐憫、恐懼、喜悅或是悲傷。”


    ——“我不知道是出於什麽原因,也找不到解決辦法……唯一能給你的建議,是希望你多去感知情緒。哪怕是學習著扮演也好。你現在高中是吧,如果學習之餘有另外的時間,可以適當接觸一些表演類課程。”


    那是池青找的第一位心理醫生,是位很和藹的中年男人,其實早已經忘記他長什麽模樣,但是仍然記得他那南方口音極重的聲音。


    季鳴銳問完話遲遲等不到回答,他伸出手在池青麵前晃了下:“喂,想什麽呢。”


    池青:“想你剛才是不是在編排我。”


    “我是那種人嗎,”季鳴銳心虛地摸摸鼻子,轉移話題,“……所以你明天要去幹什麽?”


    池青回過神,盯著眼前來回晃蕩的雨刷說:“明天得去趟醫院。”


    季鳴銳:“生病了?”


    池青“嗯”了一聲:“去治潔癖。”


    季鳴銳:“?”


    他頭一回聽說,潔癖還能治?


    季鳴銳:“現在醫學真是發達啊……就是不知道像你這種程度還有得救嗎。”


    次日,接連下足兩日的暴雨總算停了,隻剩下道路還濕著,初冬的天氣微微透出一股涼意,長街盡頭,一家私人心理診所早早開門營業。這所診所收費高昂,從外觀上看,很對得起它一次谘詢數千元錢的價格。


    過於高檔的裝修讓整個大廳看起來有些冰冷,即使待客區域擺了幾個憨態可掬的玩偶,也沒有改變那一點冰冷的本質。


    池青是第一次來這家診所。


    他換過好幾位心理醫生,上一位在任一年多,最後一次谘詢治療結束,無奈地對他說:“池先生,我可能幫不了您,要不您再看看其他診所吧,可能其他醫生對你會更有幫助。”


    “一年多了,我完全找不到你的病因。”醫生苦笑,“——甚至你我都談不上熟絡,你看,你至今都還戴著手套坐在我麵前,一次都沒有摘下來過。你並不信任我。”


    “您好,”新診所前台說話時帶著機械化的微笑,在看清來人的樣貌之後,這份微笑才變得真心實意起來:“這位先生,請問您有預約嗎?”


    今天沒下雨,池青幹脆沒穿外套,隻身著一件略顯單薄的黑色毛衣,隻是他漠然的態度以及毫無起伏的聲音讓前台有點笑不下去:“十點,吳醫生。”


    前台在電腦上檢索過後說:“池青池先生是嗎?請您去待客區稍等一會兒,吳醫生還在進行谘詢,等谘詢結束我們會通知您。”


    待客區除了貓以外,還坐著兩個女人。一位大概是陪著另一位來的,一位在哭,另一位則在不斷安慰對方:“你別太難過了,你看這貓,多可愛——”


    那隻窩在她們沙發上的貓仿佛能聽得懂話似的,主動把小肉墊搭在抽泣的女人手上,很輕地“喵”了一聲。


    女人漸漸停止抽泣,她伸出手,在貓的腦袋上輕柔地摸了一把。


    待客區除了她們兩人坐的長沙發以外,就隻剩下對麵還有一張空位,空位上趴著另一隻貓。


    女人的抽泣聲堪堪落下,卻見剛走進待客區的男人在那張空位前停下腳步,然後麵無表情地伸出戴著黑色手套的手,將沙發上霸占著空位的那一隻貓拎了起來,那貓瞬間騰空,四隻腳撲騰起來,炸毛般地叫了一聲:“——喵?!”


    同樣是貓,兩邊兩隻貓的待遇截然不同。


    池青拎著貓像拎個無生命的物體,問一旁的工作人員:“這東西能收走嗎。”


    診所工作人員正在幫他倒水:“啊,您好,這貓……有什麽問題嗎?”


    他們診所養貓是很有講究的,這種毛茸茸又可愛的小動物很容易緩解人的情緒,起到一定的治愈作用,有助於心理康複。


    池青鬆開手,貓徑直落在工作人員懷裏:“用不著,礙事。”


    工作人員:“……”


    邊上的人:“……”


    被嫌棄的貓本貓:“…………”


    工作人員抱著懷裏那隻軟乎乎的貓,實在不能理解這個世界上居然還存在不喜歡貓的人,隻能告訴自己:他們這是心理診所,來這的人多多少少都有點心理上的問題。


    上午來谘詢的人數不多,前台接待完人之後開始互相聊天。


    在談論上一位“谘詢者”的時候她們的語調才變得生動起來:“……剛才解先生誇我今天的衣服很美。”


    “誇衣服而已,又沒誇你人美,”另一位說,“他聽見我咳嗽,讓我注意身體,他在關心我。”


    另一位說到這裏,兩人齊齊惋惜:“這樣的人怎麽會有心理問題呢。”


    “…………”


    第三位前台年紀更大些,她看了她們倆一眼:“你們要是對那位解先生那麽感興趣,等會兒人從吳醫生辦公室出來,我幫你們倆探探口風?”


    池青在待客區等了快十分鍾,幾位前台這才停下有關那位“解先生”的話題,叫了他的號:“池先生,您可以進去了,吳醫生辦公室就在走廊左側最後一間。”


    吳醫生在業內口碑不錯,年紀輕輕已經斬獲多項戰績,據說此人溫文爾雅、令人如沐春風。


    但池青並不關注這些,之所以選這位吳醫生完全是因為醫生簡介上的一行字:有成功治愈過情感障礙患者的經曆。


    池青走到辦公室門口,曲指在門上敲了兩聲。


    門沒關。


    門縫被他推開一點,裏麵傳來一聲極隨性的聲音,像是有人剛睡醒、半眯著眼,尾音延出去:“——進。”


    谘詢室裏總共就兩把椅子,在離得稍遠的隔間裏陳列著一把躺椅,米色的沙發椅邊,很講究地放置了一個香薰機。


    剛才說話的那人坐在辦公椅上,確實是在睡覺。他整個人後仰、翹著腿,十分散漫地將腿搭在辦公桌上,臉上蓋了本書,書封印著《人格心理學》五個大字。這個姿勢下男人脖頸被拉長。相比之下更引人注意的是他的襯衫衣領,壓根就沒好好扣上,動作間露出大片嶙峋鎖骨。


    而且,這個牌子的襯衫很貴。


    聽到有人進來,他才動了動摁在書封上的五根手指,把書從臉上拿開——這人跟他沒扣好的衣領一樣,長了一張堪稱風流的臉。


    男人眼尾微挑,斜著睨過來時的一瞬間還以為他是在看某位舊情人。


    總之和溫文爾雅四個字,隔著一條馬裏亞納海溝。


    那人放下腿,拿起水杯給池青倒了一杯熱茶,嘴裏說出的話也像在和熟人敘舊,帶著罕見地、不令人反感的親昵:“下了兩天雨,你穿這麽少,不冷麽?”


    池青很想說這跟你有關係嗎。


    但是他是來谘詢的,應該配合醫生,盡管這位“吳醫生”看起來似乎和介紹裏的不太一樣。


    池青忍了忍,把那杯茶推回去說:“我不冷,也不渴,不需要熱水。”


    對麵那人也不介意,又懶懶散散地倚回去,手指在桌麵輕點了一下,他右手戴了一枚細戒指,卻並不顯女氣,隻會讓人覺得這人似乎是個多情的。


    那人說:“不冷就行,怕你回頭感冒。來谘詢的?”


    池青:“廢話。”


    “……”他笑了一聲,“脾氣還挺大。”


    池青打斷這種無用的閑談:“可以開始了嗎。”


    對麵那位貨不對板的“吳醫生”不置可否,伸手挪開剛才那本《人格心理學》,露出壓在正下方的檔案冊。


    池青是第一次來,檔案冊上隻有寥寥數語,這寥寥幾句還是預約谘詢,通過醫生和谘詢者線上聊天,初步得出的一點結論。


    心理醫生上麵在病症一欄裏十分保守地填了幾個字:該顧客……性格較為冷淡。


    “性格冷淡,不止這個吧。你有潔癖,而且從走進來到坐下都是防備姿態。待客區都是貓,你身上卻沒沾到貓毛,除了潔癖以外,你應該不太喜歡親近寵物,”那人的手指撫過紙張,或許是因為這張臉的緣故,他翻頁的動作都顯得輕佻,“……你這潔癖,到什麽程度?”


    池青習慣靠一些冷冰冰的物證來觀察一個人,他原本對麵前這位“醫生”起了疑心,照理說即使是高檔診所,診所裏的醫生也穿不起這麽奢侈的襯衫,但是對方一開口,又打消了他的疑慮。


    池青:“很嚴重。”


    那人的目光在池青手套上流連一秒:“很嚴重是指不讓人碰,還是連靠近都不行?”


    池青:“你可以試試。”


    相信隻要長了耳朵的人都能從這句“試試”裏聽出它真正的含義。


    然而對麵那人卻仿佛聽不出似的,他起身靠近池青,經過辦公桌之後兩人之間的距離一下縮短。


    直到他站起來,池青這才發現他其實很高。


    辦公桌和池青之間隻剩下兩步寬的間距,沒等他反應過來,剛才無意間瞥過一眼的鎖骨很快呈放大狀出現在池青眼前——男人的鎖骨窩很深,有種從骨子裏侵出來的曖昧。


    “行,”他扯了扯唇道,“我試試。”


    “……”


    操。


    如果這是治療方法的話,池青覺得自己的情緒障礙的確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緩解,因為他現在很煩躁。


    池青鬆開原本交疊著垂在腿上的手,對麵那人卻提前預判了他的行動,他單手錮住池青的手腕,道:“別激動。”


    說完後,那人的手指緩緩沿著池青的手腕往上移,指腹摁在黑色手套邊緣上,不打一聲招呼地想將那隻手套摘下來:“這位池先生,谘詢不是這麽做的……放輕鬆,你要是一直戴著手套,就是在谘詢室裏坐上三個小時都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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