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說過去的七年裏,在貝璐塞利奧發生的一些事吧。


    先王突然的去世,讓這個國家陷入了動蕩之中。


    由於先王去世時年紀並不大,膝下僅有年幼的公主一人。在這個國家血統高於一切的律法之下,公主是必須繼承這個王位的。


    當然,不能讓如此年幼的孩子直接負責國政,所以理所當然的,需要一個貴族作為攝政王來維持國家的運轉。


    而圍繞著這個位置的歸宿,在王都利古納多,一場腥風血雨就此展開。


    最初是四名貴族,因被懷疑謀反而被肅清。


    緊接著是八名貴族,突發原因不明的惡疾而喪命。


    再然後,又有十一名貴族,被不明身份的歹徒襲擊身亡。


    先王的妃子,也就是年幼女王的母親,也在不斷聽聞這樣的噩耗之後染上了肺病,帶著對女兒將來的擔憂,靜靜地離世了。


    剩下的大多數貴族,都默默地離開了王都,回到了各自領地不再參與此事。


    就這樣一個月不到,貝璐塞利奧的貴族數量減少了一半。在這樣的條件下,剩下的貴族中有著最強權勢的歐魯根提伯爵,就這樣毫無阻礙的坐上了攝政王的位置。


    由於事情實在進展得泰國順利,王國裏開始流傳起先王是被歐魯根提伯爵暗殺的傳言。但是,這樣的傳聞是沒法辨別真偽的,王國的形勢也不容人們繼續懷疑了。於是各種事情就這樣帶著非黑亦非白的曖昧色調,確實的進展著帶著。


    不久,幼小的女王就在歐魯根提伯爵的指示下,被偷偷的幽禁了起來。


    當然並不至於是在牢獄,而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


    那是貝璐塞利奧國境邊的,一座山間的古城……不,應該說是廢城。


    在將堆積了不知多少年的灰塵和蜘蛛網清理,勉強整理出能夠居住的空間之後。女王以及身邊十來名身兼傭人和監視者的士兵,就這麽住了進去。


    歐魯根提伯爵認為女王不過是一個五歲的幼兒而已。


    年僅五歲的話,不管是體格上和精神上,和嬰兒其實都沒什麽兩樣。根本無力對歐魯根提伯爵造成哪怕一丁點威脅。


    需要提防的,無非是其他貴族拉攏女王並打著她的旗號造反而已。所以隻要將女王幽閉這個邊境之城一切就萬無一失了。這場權利的爭奪,已經算是他歐魯根提伯爵徹底獲勝了。


    但有幾點卻是歐魯根提伯爵所不知道的。


    首先,先王,眾所周知的,是一位非常喜歡各種遊戲的人。


    雖然平日裏先王都是以沉穩平靜的形象示人,但私下裏想要玩遊戲的時候,卻會逮住身邊的任何人當作對手。展現出相當無邪且任性的一麵。


    但就是這樣的王,在他生命的最後半年裏,卻突然不再這樣找人遊戲了。侍奉在他周圍的人,雖然是安心得鬆了口氣,可也還是難免會感到有點寂寞,而且大家心裏也難免有點疑問,不過並沒有人去深究其中的緣由。


    當然,歐魯根提伯爵也不知道。


    ……其實事情的真相就是先王的對手那時已經隻有他的女兒一人了。當時還隻有四歲的女王,已經展現出了驚人的遊戲天才,很快就趕超了最初作為指導者的父親。先王最初隻是因為和女兒有了共同的興趣而樂在其中,但中途開始就逐漸因為連續敗給年幼的女兒而不甘心起來。這就是先王為什麽不再和女兒以外的人來玩遊戲了。


    然後,女王偶然在城堡的圖書館一角,找到了四本書。


    這之中的一本是某位學者將自己的研究成果總結而成的筆記。由於是私人性質的筆記,很多作為前提的知識都被省略了,還有各種假說和實證混雜在一起,甚至連順序也沒有整理過。一般來說,後人是絕對無法看懂的。


    對於一般人來說,這書就相當於一束無法理解的廢紙。


    但年幼的女王在細細讀過這本書之後,解讀了其中的內容。


    知道了眼前剩下的三本書被稱為魔法書。而隻要將這些書交給適合的人作為持有人的話,就能掌控非凡的力量。


    這種事,歐魯根提伯爵當然也不知道。


    然後——過去的某日。


    [看到了嗎,安麗柯塔?]


    女王跟著父親,來到了城中最高的鍾樓上。


    風很大,而樓頂上去連圍欄這樣的東西都沒有,不管怎麽看都是危險至極的場所。作為國王就這麽毫無保護的待在這種地方,簡直是不可思議。但先王應該是覺得就算被發現了也無所謂,而女王也坦率的接受了這一點,於是父女兩就這麽既光明磊落又偷偷摸摸的出發了。並且雖然可能有那麽幾個人是睜隻眼閉隻眼了,但兩人總算是不被發現的爬到了樓頂。


    [這個國家很大吧。當然,放眼整個大陸來說的話大概要分類成小國,但是和這沒有關係。大的東西就是大的。對吧?]


    從鍾樓上看到的景色——確實,很寬廣。


    眼下的就是王都利古納多的街道。


    數不清的,也沒法數清數萬棟建築,就這麽排布在眼前,而在這之中生活的,是更多出了幾倍的人。


    而向王城外看去,則是看不到邊際的草原。


    無論是哪個方向,這份綠色都連綿無盡,直到與天相接。


    壯闊得令人目眩。


    先王的大手放在了年幼女王小小的肩膀上。


    [看著眼前這景象吧!然後想想,和這一望無際相比,掌控這一切的容器又是多麽狹小吧。]


    先王又進一步的解釋著。


    [在這寬廣的國土中生活著的人們。他們的性命與幸福,都被掌握在了王的手中。而我們,則是用這副微不足道的軀體,去承載了王的責任啊。]


    女王從眼前的景色移開視線,仰望著父親的臉。


    [……你的母親,應該已經無法再生育了。所以,假如我發生了什麽的話,你就是女王了吧。]


    先王將手放在女兒頭上,愛憐的弄亂了她的頭發。


    [到那時候——這個國家就交給你了,安麗柯塔。]


    對先王來說,這或許都隻是自言自語吧。隻是為了在將一切交托於女兒之前,讓自己堅持前進的鼓勵之辭。


    原本也應該就是如此。


    但在先王過早的過世之後,這番話,卻在女王心中作為遺言刻了下來。


    不要說歐魯根提伯爵,這完全是除了本人誰也不會知道的往事——


    王的責任,已經確實的植根於這小小的女孩心中了。


    傑內特想要與古木之庭接觸,隻能前往他們可能在的城市,然後實地的去尋找線索而已。她體內的琥珀畫廊,在這時就能派上用場了。


    ——雖然是這麽說,但這絕對算不上什麽有效率的辦法就是了。就算魔法能有所幫助,事實上也還是走一步算一步而已。所以既然有其他能更切實的逼近目標的方法,傑內特沒有拒絕的理由。


    所以最後,傑內特同意了女王——安麗柯塔的要求。並且在王城的眾人麵前宣布了這件事。


    [……]


    安麗柯塔麵無表情,隻是點點頭。


    [哇……]


    索魯喜形於色,笑了起來。


    [……開玩笑吧?]


    克裏斯托弗則是一副既無法感到高興又不能表現出嫌惡的微妙表情。


    自己此刻的表情也和他差不多吧,傑內特想道。


    《那麽,現在到底要如何行動呢?》


    阿魯特老爹問道,索魯看向安麗柯塔。


    安麗柯塔看向克裏斯托弗。


    克裏斯托弗視線一轉,眼前卻隻有一具安靜的人偶。當然人偶是無法回答


    的,克裏斯托弗隻能小聲說著[可惡],用放棄的表情說道。


    [首先要找個據點。之後再決定今後的作戰……我來安排一個可以使用的地方。這樣就可以了吧,女王大人?]


    他一臉提不起勁的表情說道。


    女王大人點了點頭,看來是說這樣就好。


    列車到站時,時間已近黃昏。


    全員陸續從列車上走了下來。甚至連還沒被破壞掉的人偶也搖搖晃晃的跟在了隊伍最後————說實話有些毛骨悚然,但又不能和克裏斯托弗說把它們都丟掉。傑內特按著太陽穴,不管怎樣還是忍了下來。對自己的寬宏大量,她自己都感到有點佩服了。


    然後一行人乘坐出租馬車,漸漸遠離了市中心,來到了郊外的某地。


    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兩扇頗具氣勢的鐵質大門。而兩旁的鐵欄杆似乎一眼都看不到頭,然後不管是欄杆還是大門,雖然整體選擇了低調的黑漆,但上麵精細的藤蔓雕花,還是能讓人明顯感受到這家主人典雅的品味。而透過柵欄看到其內修建良好的庭院,這更顯示了這是一個有權有勢者擁有的莊園。


    是貴族呢還是巨商呢,亦或是中飽私囊的腐敗的聖職者呢,應該是跑不脫這幾個選項了。然後當然的,這都是傑內特並不喜歡的人。


    [就是這裏了。]


    克裏斯托弗這樣說著,打開了門。


    [走吧。]


    [……這是王城的協力者擁有的房子?]


    傑內特問道。


    [啊,類似吧。不用拘束。]


    對傑內特的詢問,克裏斯托弗隻是這樣回答道。


    《不管怎樣都好啦,快點坐下來休息一會吧。老朽這孱弱的身體旅途勞頓之後可有點吃不消啊。》


    在傑內特懷中,自己連一步都沒有走的奇怪的人偶,如此這般的開著玩笑。但是,這段時間下來大家已經都知道該怎麽應付這個人偶了,所以誰都沒有理他。


    《嗚嗚嗚,好寂寞啊……》


    當然,就算是這麽抱怨了,也還是沒人接他的話。


    一行人走在庭院中的小路上。


    在穿過了作為內圍林帶之後,一幢宅邸出現在大家視線中。


    和寬廣的庭院相比,這算非常小的宅邸了——但是毫無疑仍可謂之豪宅。宅邸那被恰當裝飾過的白色牆麵,似乎每天都被細心的維護著,正散發出宛如新居的光澤。


    [……]


    傑內特一臉警惕的看著這棟房子,而克裏斯托弗則是一臉不耐煩的表情,迅速走近正門,叩了叩門環。


    [馬上就來!]


    門裏響起了精神頭十足的少女的應門聲。


    沒有聽到腳步聲,隻是感覺到有人靠近了然後打開門。


    [——啊。]


    一個穿著深藍色連衣裙以及白色圍裙,一眼就能看出是這家傭人的少女,在開門之後迅速將眾人掃過一遍,然後將視線停在克裏斯托弗身上,綻開了笑容。


    [少爺!]


    [……]


    [……]


    [……]


    《……》


    對這尷尬的沉默,克裏斯托弗回頭抗議道。


    [總之給我等等。你們別用這種眼神看我啊。還有凱特,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少爺你聽不懂嗎!]


    [如果少爺問的是我是否明白這句話的意思,那當然是明白的啊。]


    穿著圍裙的少女就這麽若無其事的無視了克裏斯托弗的抗議。


    [但是明白歸明白,要不要服從嘛,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對我們來說少爺就是少爺,就算突然說要改,也不見得能一下子改得過來呀。]


    [是根本不想改吧!]


    [也可以這麽說。]


    [竟然就這麽承認了!……哎……]


    克裏斯托弗一副難為情的樣子,回過頭來說。


    [嘛,於是就是這麽一回事。這裏,怎麽說呢,是我的……]


    安麗柯塔點了點頭。


    [少爺……]索魯喃喃道。


    然後傑內特的話,則是一臉哭笑不得的表情。


    本來和這群與其說是夥伴還不如說是敵人的人一起行動,傑內特的神經一直都是繃得很緊的,結果眼前這一幕讓她實在是想笑又不能笑,結果就變成了一副奇特的表情。


    《……克裏斯托弗,你,是出生在這種地方嗎?》


    [不,怎麽說呢,並不是生在這裏,哎呀,總之是發生了各種各樣的事……]


    克裏斯托弗一副為難的表情,疲憊地歎了口氣。


    [話說,這裏也不是說話得地方吧!凱特,如你所見這些是客人!去準備房間和晚飯吧!還有,阿黛爾肯定在偷懶吧,叫她出來!]


    [客人……]


    少女的再次掃視眾人。


    [早點飛鴿傳信過來的話,就能好好招待了呀。]


    [好了,趕緊去工作吧!]


    [是。]


    少女臉上露出率真的笑容。


    [還有,請容我重新說一次——歡迎回來,少爺。]


    她優雅的鞠了個躬,轉身往屋子裏走去。


    [……都說了,不要叫我少爺……]


    被留在這裏的克裏斯托弗用苦悶的聲音咕噥著。


    [……]


    [……]


    [……]


    《……》


    [……所以啊,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了……]


    打從心底感到疲勞,克裏斯托弗再次哀歎。


    [少爺……啊?]


    直到被領到了漂亮的客房,凱特留下[準備好晚飯後會來通知你們]這樣的話語離開之後,傑內特才總算發表了感想。


    《怎麽了。有什麽問題嗎?》


    [……隻是違和感太大了,現在我的大腦還在拒絕這個現實。]


    《啊啊,這不是常有的嘛。》


    [真的?]


    《是啊,很常見。》


    這樣啊,總覺得不太對勁呢。傑內特想著,然後將阿魯特老爹丟在了床上,自己則隨手拉了張椅子,坐了下來。


    [……和這些家夥呆在一起,感覺節奏都被打亂了。]


    《你也別太緊繃著臉了,一直這樣可使很累的。[人生充滿小意外],這是我父親的遺言。》


    [原來如此,果然是一脈相承啊。]


    《喂!你這是什麽口氣!》


    阿魯特老爹猛得從被褥上跳起來,發出抗議的聲音。


    傑內特無視了他的不滿,仔細觀察起這間客房。


    是間很不錯的房間。


    一切都奢侈得恰到好處。布置在這裏的東西,一看就知道全都價值不菲,卻絲毫不會讓人感到過分張揚。這是和那些暴發戶相反的,已經完全習慣了有錢生活的人才有的格調。


    僅僅一間房,就足以看出這個家豪門的底蘊。


    《嘛,玩笑話不說了,差不多該進入正題了吧。現在趁王城的眾人不在,先決定下今後的方針吧》


    阿魯特老爹突然改變了語氣,嚴肅的說道。


    雖然對這落差多少感到有點困惑,不過對於熟悉阿魯特老爹的傑內特來說,這倒也習慣了。


    [……要決定什麽?現在他們的目的是什麽,還有多少人手。還有好多情況沒有摸清啊,這種狀態沒法決定後麵的行動吧。]


    《不不不,我想說的不是這種事。是更根本的問題。》


    [什麽?]


    《其實你,也有放棄單目謊言這種選項的啊。》


    […………………………]


    傑內特不知


    自己呆住了多久,但阿魯特老爹的話確實讓她太意外了。


    [事到如今你還說什麽啊?]


    《也許是有點意外吧,但我可不是不經思考就這麽說的哦。》


    [你是在叫我放棄嗎?]


    《你已經夠努力了。其實隻是作為一個有點古怪的小姑娘,找個地方過著平凡而幸福的生活也是可能的吧。》


    [開什麽玩笑!]


    傑內特想也不想就喊了出來。


    [有別的選擇!?你在說什麽瘋話啊!這種時候還在考慮這種事情,真是讓人不敢相信啊!什麽有點古怪的小姑娘?開什麽玩笑,在這世上哪有這樣雙手沾滿血的小姑娘!]


    《……也沒什麽吧,成為第一個就好了啊。》


    [所以說別開玩笑了!]


    《我可沒有在開玩笑……》


    阿魯特老爹有些傷腦筋的撓了撓頭。


    《總之先讓我把話說完。我所說的放棄,是說先將流卡?艾魯蒙特找回來。》


    [……]


    這麽說來,在列車包廂的時候,阿魯特老爹也說了這種話。隻是那個時候出現了意外,話題被打斷了。


    《回想一下打倒萊奧納爾之後,你對流卡所做的事吧。以妖精為對象,使用琥珀畫廊將其過去喚醒,然後固定下來應該是可行的啊。》


    [啊……]


    《察覺到了嗎?那麽現在可以做到的事情也就不用我細說了吧。隻要現在對那名妖精少年做同樣的事情就好。這麽做的話,流卡?艾魯蒙特應該就能被喚醒了。當然,為了維持其存在,吾主需要持續消耗力量這點確實有些麻煩。不過所幸和萊奧納爾的那時候不一樣,現在吾主並沒有受傷,隻要離開這種不斷戰鬥的生活,找個地方一起隱居應該是能做到的啊。所以,明白了嗎?你的願望,是能以這種方式實現的啊。》


    [原來……如此……]


    明白了阿魯特老爹想說什麽,傑內特輕輕點了點頭。


    [但這是不可能的。]


    然後馬上否定了這個提案。


    《恩。》


    [你這個辦法,是要殺掉現在在這裏的索魯對吧。]


    《嘛,你說的沒錯。》


    [那樣的話就不必討論了。我不想通過踐踏某人的人生來滿足自己。]


    《……嘛,確實是充滿吾主風格的回答啊。》


    阿魯特老爹輕輕從床上跳了下來。


    《雖然不能完全認同,但吾主的回答我已經明白了。不想放棄單目謊言對吧,也不想用傷害他人的方式奪回流卡對吧,這些我都明白了。》


    [……真的嗎?]


    《既然是不死者說的話,那當然是真的。我隻是單純想要再次讓吾主做好覺悟。如果真的想繼續戰鬥下去的話,現在這麽懶散可是不行的啊。既然放棄不了戰鬥,就要隨時做好準備啊。》


    [……]


    傑內特用力歎了一口氣。


    [真是個性格惡劣又奇怪的人偶啊。]


    《要長時間守護一個麻煩的小姑娘,不這樣怎麽能行。》


    阿魯特老爹輕描淡寫的回答道。


    這時,門口傳來謹慎而客氣的敲門聲。


    [哈露邦大人,巴魯克利亞大人,晚飯已經準備好了。]


    [啊啊……馬上來。]


    《終於好了嗎。我已經餓得快要昏倒了。》


    傑內特稍稍舒展了一下身體,就這麽提著說著玩笑話的人偶的腦袋,走出了房間。


    ——這是什麽惡劣的玩笑嗎。


    傑內特看著與自己坐在同一張餐桌上的男人,不由得這麽想。


    眼前這個男人,身上正散發著清爽的肥皂香味,灰色的頭發也一絲不苟的用發油梳理妥當,還穿上了燙得筆挺的黑色正裝。要不是那雙似乎訴說著[這可不是我的本意]的眼睛,大概誰也猜不出眼前這人到底是誰。


    [……難道說。]


    最後還是索魯率先說出了大家心中的疑問。


    [是克裏斯托弗,嗎……?]


    [很糟糕吧。]


    男子確實的用克裏斯托弗的聲音頹喪地回答著。


    [與其說糟糕,那個……更接近於感覺不可能?]


    《對,不可能。》


    [對啊,我也同意。這太不現實了。]


    [……]


    連女王都在一旁默默的點頭。


    [……好了趕緊吃飯吧,吃飯。]


    帶著精疲力盡的表情,克裏斯托弗苦笑道。


    晚餐比傑內特想象的還要豪華。


    不管是新鮮的時蔬沙拉,還是鮮嫩的煎肉餅,都很能勾起人的食欲。可是從剛才在玄關的對話看,克裏斯托弗應該並沒有提前通知這個宅邸的傭人們做任何準備才對。如果人少還好說,明明來了這麽多客人,料理用的也都不是可以長期儲存的食物,那這麽多食材到底是怎麽張羅的呢。


    因為開口問似乎有些失禮,傑內特隻是在心裏想想。不過好像表情上還是將內心的困惑流露了出來,站在克裏斯托弗身旁候命的凱特笑著解釋道。


    [這是阿黛爾在山中的牧場裏臨時準備的。]


    [真的是要累死了。]


    在桌子另一邊待命的少女用疲憊的聲音喃喃道。她應該就是凱特口中所說的阿黛爾吧。


    [……怎麽說呢,嘛,辛苦你了。]


    [謝謝。]


    阿黛爾麵無表情的回應著。


    《呼姆。這可真是。》


    阿魯特老爹一邊讚歎著,一邊坐在桌上用小竹簽當刀叉吃著燉菜的豆子。明明豆子比自己的拳頭還要大,但老爹卻三兩口就吃下去了。


    對傑內特來說這是已經是長期的相處中習慣了的情景,但在場的其他人卻無不側目。索魯瞪大了眼睛,安麗柯塔看起來也有些許動搖。全桌人就這麽看著小小的人偶大吃特吃。


    不過克裏斯托弗和凱特他們倒沒有顯得很意外,當然仔細想想也很自然,對於木棺之誓的使用人來說,人偶就算有些奇特的行為果然也很習慣了。


    [真可愛。]


    傑內特還聽到阿黛爾如此低聲自語。


    喂喂,這可是走火入魔啊,雖然想給她個忠告,不過想想還是算了。


    《很久沒在飯桌上吃飯了……》


    阿魯特老爹咬著細細切好的芋頭,有些陶醉的搖擺著雙手。結果不知為何,阿黛爾在一旁也跟著老爹的節奏輕輕搖擺起來。


    ……嘛。這種事怎麽都好。


    [然後,差不多該進入正題了吧。]


    傑內特說道。


    安麗柯塔輕輕將餐具放好,看著傑內特。


    索魯則是略微遲疑之後,也將正叉著肉的叉子放下,有些呆然的來回看著傑內特和安麗柯塔。


    [不惜代價也要特意借用我的力量。應該有相應的理由吧,所以呢,具體來說到底是要我做什麽?]


    [請稍微再等等。]


    短暫的沉默之後,安麗柯塔用平靜的聲音回答道。


    [等什麽。]


    [等協力者那邊的通知]


    然後安麗柯塔就不再更多的解釋了。


    結果協力者到底是誰,要來通知什麽,而且說起來到底是需要請傑內特幫什麽忙。這些重要的事,安麗柯塔一點也沒透露。


    老實說,傑內特不喜歡和這樣的人打交道。


    明明說要幫忙,但是具體的信息卻又一點都不告訴。萊爾?帕朱莉那次就夠煩人的了,結果安麗柯塔?特蕾莎?瓦魯多也是如此,這種不討人喜歡的地方還真是驚人的相似啊。位於人上的少女都


    是這種性格麽?還是說,這隻是某種討厭的巧合?


    但傑內特其實是明白的。她們這麽做才是正確的。


    就算因一時之需而要互相合作,但大家所追求的終究是不同的東西,反正最後還是會成為敵人,那麽根本就不需要交情了。或許,這種早早就劃清界限的行為,才是真正有誠意的態度也說不定。


    在這樣一個世界當中,這樣戒備他人保持警惕的生存之道,恐怕才是正確的吧。


    但就算明白,傑內特卻還是無法認同與釋懷。


    大概是剛才和阿魯特老爹的對話讓自己有了多餘的困惑吧,這種明知迷茫卻不可解的感受,讓傑內特不由得感到焦躁。


    這天夜裏,傑內特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傑內特,獨自一人孑立於荒漠之中。


    環顧四周天地,所見唯有天空與黃沙,傑內特想要大喊呼救,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音。就算吐氣吐到肺部抽痛,聲帶卻還是拒絕工作。


    而當她放棄發聲,想要動身去找尋他人,卻發現雙腳也失去了行動力。一股未知的恐懼頓時攫住了傑內特,讓她不知如何是好。


    對了,琥珀畫廊。


    就像突然受到了什麽啟示,夢中的傑內特腦海裏浮現了這個主意,然後趕緊展開了夜之軟泥,將自己記憶中的情景,於眼前再現。


    眼前的街道之景,不知是早已經滅亡的修泰布魯,還是兩年前才抵達的費魯茲邦,亦或者兩者混合在了一起。總之街道上聚集了大量的人,而他們,全都看著傑內特。


    ——用他們那位於左眼的,散發著渾濁妖異幽光的,暗綠色的水晶球,死死盯著傑內特。


    [……!!]


    傑內特發出無聲的悲鳴醒了過來。


    這裏當然並不是無盡的沙漠,也沒有不明其到底為何處的街道。


    雖然還在一片黑暗之中,傑內特還是知道自己隻是躺著在戴爾戈宅邸的客房裏。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


    [————夢……嗎……?]


    傑內特的心髒在劇烈跳動著。


    睡衣已經吸透了冷汗,變得陰冷而沉重。


    就在醒來的瞬間,夢中的內容就開始以驚人的速度消逝於記憶中。但是那份恐怖的感覺,卻還是確實的留在了腦海裏。


    那冰冷孤獨的殘留之感,就猶如抱著膝蓋沒於深水之中。


    (……真是的。我並不是什麽性格纖細的人啊。)


    因為感覺自己和這因噩夢而多愁善感的樣子實在是不搭,傑內特不由得苦笑了起來。而一旁的嬰兒床上,阿魯特老爹正以讓人不敢恭維的睡姿呼呼大睡,還不是發出些微的呼嚕聲。


    看到這番情景,傑內特似乎就稍微安心了一些,不過此時睡是睡不著了,而且還感到口幹舌燥,於是她決定去廚房喝點水。


    從走廊的窗戶抬頭仰望夜空,殘月高掛。看看月亮的位置,大約才是淩晨兩到三點。離早上還有一段時間。


    原本以為廚房很容易找,結果這宅子實在是大得毫無意義,轉了幾圈,傑內特還是沒找到目的地。


    在這安靜的夜裏,那些許的不耐煩,透過她沙沙的腳步聲清晰的傳了出來。


    沒辦法了,傑內特這樣想著停下了腳步。


    [搜索。]


    隨著話語,傑內特啪地打了個響指。從指間溢出微量的夜之軟泥,凝聚轉化之後,化作數隻纖小的黑色小鳥,張開翅膀從走廊四散。


    不多時,隨著細小的振翅聲,小鳥們又回到了傑內特的手中。在將小鳥回收至體內之後,鳥兒們所見的這個宅邸的房間配置,就直接在傑內特的腦海中浮現了出來。


    確定了廚房的位置。傑內特輕輕點了點頭,解除了魔法。


    [哈露邦大人,嗎?]


    身後突然傳來了聲音,傑內特馬上回過頭去。


    不知何時,凱特已經站在了傑內特身後走廊的拐角處。


    [是有什麽事情嗎?有事情的話,請讓我幫忙。]


    凱特邁著輕快的腳步靠近了傑內特。


    此時已是深夜了,一般宅邸裏的話,傭人們早就睡覺了,可眼前這個女孩卻和白天一樣,依然是一身圍裙打扮。


    [啊……我啊。]


    傑內特決定首先定定神。


    [喉嚨有點渴,不是想到處亂跑的,隻是想去廚房找點水。]


    [……找水,嗎。]


    [恩。]


    [就為了這種事,剛才就用了魔法?]


    就像看到小孩子的惡作劇而感到無奈一般,凱特這樣說道。


    [就是這麽一回事,吧……]


    傑內特眯起眼睛,重新觀察起眼前的女孩。


    年齡大約十七八歲。感覺很勤快的樣子,從走路姿勢和日常的舉止看,應該是一名家務熟練的女仆,不像是行走於戰場之人。


    但是……她剛才的發言,卻讓傑內特不由得感到這個女孩並不是普通的女仆。


    當初看到阿魯特老爹活蹦亂跳的時候,凱特就並未感到驚訝。


    雖然侍奉使用魔法的佩劍騎士,知曉一些魔法和不死者的事情也並不奇怪。但是……是真的如此嗎?


    如果僅僅隻是聽說過這方麵的事,這個女孩是不是顯得太過沉著了?


    [……是叫凱特,對吧。]


    [是?]


    [難道,你也是佩劍騎士……嗎?]


    傑內特姑且還是這麽問了。


    [我嗎?]


    凱特愣了一下。


    [當然不是。]


    這樣啊,傑內特點了點頭。既然本人都否認了,眼下自然也就沒有繼續追問之理。但這時,凱特自己卻又說出了意料之外的話。


    [但是,是其他稍微有點麻煩的東西。]


    傑內特反應不過來。


    [……什麽?]


    [是人偶,我和阿黛爾是人偶。]


    傑內特用了好幾秒,才理解了這句話的意思。


    [……什,麽?]


    [你知道少爺的木棺之誓是怎樣的魔法書吧?能製作人偶,也隻能製作人偶的魔法書。作為補強,製作的人偶在一定程度上能自己思考,也能自己行動……]


    傑內特知道。這正是在兩年前得費魯茲邦,從克裏斯托弗口中得知的。


    [非常簡易的、少爺口中的【便宜貨】人偶的話,哈露邦大人早已經見過了吧。]


    她說的,應該是哪些眼窩的位置鑲嵌著暗綠色的水晶球的奇怪人偶吧。這種的話確實是知道。


    [雖然比那種人偶施放了更為精致的刻印,不過總得來說的話,我們和那些人偶本質其實是一樣的,都是因魔法而生。隻不過是功能更加強大而已……所以,對夜之軟泥的運作,會比人類稍微敏感一點。]


    不過水晶是鑲嵌在不好給你看的地方,所以不能讓你看——凱特這麽低聲說著,將手放在了自己胸前。


    傑內特一時說不出話來。


    [然後……您是要找水喝嗎。現在馬上去端給您,請在房間裏……啊啊,不,同屋的巴爾蓋利亞大人在睡覺吧。那麽請在客廳等等可以嗎?]


    [啊,恩。]


    傑內特點了點頭,凱特微微低頭致意,就往走廊深處走去。


    人像人類一般活著的人偶少女。


    ……這讓傑內特想起了阿魯特老爹。但是,恐怕兩者有本質上的區別。一方本來是人,而另一方從一開始就不是人,而是以製作者的想象投影出來的被創造之物。


    魔法書是會選擇人的。


    不少的不死者對此大體都有著自覺。以前傑內特對茶會的老人也說


    過這樣的話。


    魔法這東西,簡單來說,就是能改寫世界的力量。然後不同的魔法書,就是將各種不同的改寫方法以夜之軟泥的形式封印其中。


    當時這些魔法書被燒掉,讓夜之軟泥失去了禁錮,結果流出的夜之軟泥接觸到了人,就這麽被吸入人體內,從而誕生了不死者。


    那時夜之軟泥或許就從某種程度上,選擇了和自己性質相合的容器。


    擁有支配之力的軟泥,被渴求支配他人的男人吸收。擁有分離一切之力的軟泥,則被懷有此願的孩子所得。


    又或者,那能再現過去與回憶的軟泥,正寄宿於某個執念於早已逝去的過去,拚命想要取回它們的女孩子體內。


    ……魔法書,是會選擇人的。


    這隻是同為不死者的人們互相接觸之後,所得到的一個無關緊要的推測。


    但是如果真的有這種規則存在的話,對那些操縱著未被燒掉的魔法書的魔法使來說或許也是一樣。


    他們或許隻能在有限的範圍內操縱夜之軟泥,但也許就算這有限的能力也是由於他們與魔法書的性質相合才得以發揮的。


    製造人偶的魔法書。


    克裏斯托弗?戴爾戈能使用木棺之誓這件事,除了[天才]這種毫無意義的說法之外,還有著什麽必然性嗎?果然木棺之誓也與使用它的克裏斯托弗產生了某種共鳴吧。所以才能發揮這樣的力量,製作出然凱特和阿黛爾這樣的人偶吧。


    [哈露邦大人?]


    直到凱特發聲,傑內特才回過神來。


    [您不在客廳呢,怎麽了……]


    凱特此時正略微歪著頭望向這邊,手中的盤子上是裝滿了清水的玻璃瓶。這時傑內特才終於察覺到了自己正站在走廊的正中央。


    [啊……]


    居然因為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而徹底走神了,傑內特想道。


    克裏斯托弗,不,這世間的所有魔書使心中到底抱有何願,都和她沒有關係。每個人心中都有他特別的願望,就算是魔法使也一樣。並不值得過多的去費神。


    [不好意思,在想著一些事情。]


    傑內特拿過玻璃杯,潤了潤一下嘴唇。


    冰涼的水裏似乎滴了幾滴檸檬汁。果然不管是人還是人偶,總之這個女孩本質上確實是個貼心的傭人。傑內特在心中默默感謝著凱特的細心。


    [……稍微,有點事想問你一下。]


    [是什麽呢?]


    [克裏斯托弗特意將你們製作出來,是有著什麽期待嗎?]


    凱特短暫的沉默了一下。


    [少爺因為一把年紀了還沒遇上適合的女性,所以在得到了木棺之誓的時候,就希望能得到對自己百依百順的女性,於是在製造我們的時候,將各種肮髒汙穢的命令……]


    [開玩笑就算了。]


    [……為什麽說是玩笑呢?]


    [如果是以這種期望而製作的人偶,可不會向主人頂嘴。]


    傑內特未經多想的直言,看來是說中了。凱特臉上似乎流露出玩笑失敗了的沮喪。


    [製作我們,或許是因為想在回家的時候,有誰能迎接自己吧。本來這個家的主人,是原貝璐塞利奧的貴族。他認領了少爺為養子,但是沒過幾年就因為政治上的陰謀被暗殺了,隻留下少爺獨自一人。這樣毫無生趣的家,根本不想回來。……唯有一次,少爺在喝醉的時候,這麽對我們說了。]


    凱特有點自豪般地說著。


    或許不該問的,傑內特想道。


    討厭獨自一人,希望有誰能陪伴在身邊的這種感覺,自己也頗能理解。結果自然是對這個男人,產生了多餘的親切與同情。


    明明對這個男人,是絲毫大意不得的。


    可現在,卻稍微有點討厭不起來了。


    [……我要去睡了。你呢?]


    [我身上並沒有睡眠機能,所以繼續打掃房間了。]


    [這樣啊……]


    之後,凱特就向傑內特低頭致意後轉身離開,傑內特自己也回到房間準備繼續休息。


    在瞟了一眼還在幸福的打著呼嚕的阿魯特老爹之後,傑內特躺在了床上,一邊稍微祈願自己不要再做奇怪的夢了,一邊閉上了眼睛。


    啊打!


    喝啊!


    哦啊啊!


    第二天一早,傑內特就被不知從哪傳來的喊聲吵醒了。


    雖然感覺還沒睡夠,但一看窗外的光線,傑內特也明白已經是大早上了,於是隻好渾渾噩噩的走到窗前,輕輕拉開窗簾,讓外麵的陽光敦促自己徹底清醒過來。


    這時,她發現窗外的庭院中,有一個金發的少年正獨自一人揮舞著木劍。


    (……索魯?)


    雖然發聲的氣勢不錯,但劍用得卻實在不敢恭維。


    看他基本隻是用腕力在揮劍,這對於鍛煉過腕力的成年人來說或許還有些許威力,但對於少年未發育完全的手腳來說,這麽做根本就不行。


    傑內特正這麽想著,就看到索魯用力一揮,整個人就被木劍的慣性給帶了個踉蹌,而當他慌忙調整步伐想維持平衡,手又不自覺的鬆了下來,結果木劍一下子就脫手而出,飛進了灌木叢。索魯隻好慌慌張張的追了過去。


    傑內特什麽都沒有做,隻是默默的看著。


    雖然明顯的感覺到了少年舍身的覺悟,但是在傑內特看來,這份覺悟大概是白費了。


    既沒有技巧也沒有天分,感覺各方麵都不行的樣子。


    當然最缺乏的,毫無疑問還是經驗。估計索魯本身並沒有什麽和人打架的經驗,當然這也和他的性格有關。總是,這樣的他現在再怎麽努力練習,也隻是徒勞而已。


    隻能說是小孩子的意氣用事啊。傑內特笑著這麽想道。但是。


    [……這種揮劍方法,隻能讓自己受傷。]


    在反應過來的時候,傑內特自己已經開口說出來了。


    [誒……啊。]


    索魯回頭望向這邊。


    [早上好……對不起,吵醒你了?]


    [不用在意,反正已經到起床的點了。不過還真是光憑氣勢蠻幹呢,這是每日必修課?]


    [不,這個……]


    索魯臉上露出有點不好意思的笑容。


    [隻是想著要練習一下。剛剛才開始的。]


    估計也是,傑內特想。


    從握劍的姿勢就看出是超級新手了,隻要是稍有經驗的人都絕不會是像他這樣的握法。


    [為什麽現在才想要學劍呢?]


    [呀……]


    索魯露出了難為情的表情。


    [我啊,昨天的時候到頭來什麽忙都沒幫上啊。]


    [昨天?]


    [就是昨天那些襲擊者啊,結果都是克裏斯托弗和……傑內特小姐解決的。我能做的,隻是在安麗柯塔身邊彷徨不安而已。]


    啊啊,原來如此。


    [這不是很正常嗎?麵對手持凶器的歹人,普通人都會逃跑的啦。而且,若想抵抗,可就要有用武器對著人的覺悟啊。]


    [雖然是這麽說沒錯,但是傑內特小姐你們……]


    [我們已經不是普通人啦。雖然稍有不同,但本質上,我和克裏斯托弗是一樣的。所以,不要想著和我們比較啊。]


    [……這個。]


    索魯一臉還想爭辯的表情。


    [就算你們說了我隻要躲得遠遠的就好,我自己還是無法接受啊。我人就在這裏,我不想這麽置身事外啊。]


    [雖然有勇氣是好事啦……]


    傑內特有些困擾的撓了撓頭。


    是因為昨夜凱特說得那些話嗎?傑內特此時感覺很能理解眼前這少年的無力與焦慮,甚至還感到有些共鳴。


    [真的很希望能使用魔法書啊。]


    索魯並不知道傑內特此時內心的困惑,隻是繼續說著。


    [假如我也能使用魔法書的話,是不是就能變強了呢,是不是就能像克裏斯托弗和薇璐吉妮一樣,成為佩劍騎士幫上柯塔了呢。]


    薇璐吉妮是誰?聽這個說法,大概和克裏斯托弗一樣,也是佩劍騎士吧。


    [所以,我一直求柯塔讓我讀一讀王城裏剩下的沒有主人的魔法書,至少讓我試一試……可是不知為何柯塔一直也不同意。]


    [這樣才好。那種東西,能不扯上關係是最好的。]


    [克裏斯托弗也是這樣說的。但是我……]


    [並沒有指望你明白為何我們這麽說。但是哪怕你再心有不甘,也還是放棄吧。]


    [……這種話,好不講道理啊。]


    [你的想法從出發點就是不對的。想著有了魔法書就能為柯塔出力了,這種想法本身實在是太淺薄了,想成為她的力量,想幫上她的忙,就努力以自己做得到的方式,盡力做自己能做的事情。總是想著得到魔法書這種事情,最終隻會讓你產生【因為沒法使用魔法所以我什麽也做不到】這種怯懦的結論,讓自己的無用正當化,你希望變成這樣的廢材嗎?]


    嗚,索魯被傑內特的話噎得說不出話來。


    這時傑內特才猛然發覺自己的言辭似乎太過激烈了,不由得感到有些抱歉。


    [……對不起。我說得有點過了。]


    [不……]


    帶著失望的表情,索魯移開了視線。


    [你說這些,我也明白。但是……果然還是無法就這麽算了啊。如果就維持現在這樣,我都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了……]


    看著索魯的這個表情,傑內特突然感到一陣心痛。


    雖然這幾天本來就有些焦慮,但傑內特知道,隻有在麵對索魯的時候,自己才會變得特別的急躁。


    大概是因為想起了流卡吧。那種為了某人而全心全意付出的姿態,以及那既強韌又脆弱的意誌,實在是很像。但索魯畢竟不是流卡,每當傑內特認識到他們之間的不同的地方,她的內心便會泛起波瀾。


    (如果犧牲索魯的話,就能喚回流卡……)


    這是昨晚阿魯特老爹說過的話。


    當然,傑內特是不會做這種事的。但是,這無疑是種甘美的誘惑,這讓傑內特在麵對索魯時,總是不由得心生動搖。


    流卡?艾魯蒙特,毫無疑問,比起這名少年,他對傑內特來說才是更為重要的存在……


    [以前,有一個笨男人。]


    當傑內特察覺到的時候,自己已經開始說著奇怪的話了。


    [那家夥是在費魯茲邦的學術院上學的學生。理所當然的過著那種與奪人性命的世界無緣的,平和而幸福的學生生活。而且,他還有一位非常可愛而堅強的戀人。]


    雖然傑內特說是戀人,不過恐怕當事人要是聽到了會馬上否定吧。但是就其他人來看,他們的戀人關係,應該是毫無疑問的吧,兩人之間的羈絆之深,確實是已經到了令旁人羨慕嫉妒的程度了。


    [那個男人呢,有著慘痛的過去,並為此深深的懊悔。所以為了不重蹈覆轍,他選擇將自己生命中的一切都用來守護某人,其執念之深,甚至讓人都感到有些害怕了。而且他選擇守護的,是明明將他殺死過一次,身為他敵人的女人。明明自己既不是不死者,也不是魔法使,卻還是投身於了魔法使之間的戰鬥,即使一再了解到自身的無力,卻還是選擇執劍於戰鬥的漩渦之中,以致最後殞命。他的理由,其實僅僅隻是無法放任不管,但通過這種將自己的愚念貫徹到底的行動,或許他獲得了滿足,甚至感到了幸福也說不定啊。]


    傑內特歎息著搖了搖頭,又繼續說。


    [……然後還有另一個笨男人。那是在更加遙遠的過去了。他是一個在王宮中工作的園藝師之子。也因此得以出入王宮,雖然在這點上是有點特權,但傭人終究是傭人,頭銜啊,爵位啊,都是與他無關的。就是這麽一個男人,偏偏喜歡上了這個國家的長公主。]


    誒,索魯抬起了頭。


    [這當然是無望的戀情,好在他也深知這一點,所以並沒有期待能和公主成為真正的戀人,而隻是希望以自己的力量去保護這個在王宮中缺少朋友的公主。於是為了這個願望,他勵誌要成為公主的騎士。可惜,在那時的王國中,騎士之名隻是滋生腐敗之處,若沒有雄厚的家底,是不可能成為騎士的,所以他最後也沒能達成自己的心願……但是,他所走的道路,我並不認為是愚蠢的。他身為愚者的愚行,在他人眼中或許是滑稽可笑吧,但他至少讓那個公主感到了幸福,因為讓她知道了有人願意為她而如此的努力。]


    索魯沉默的聽著傑內特的話。


    [這兩人的人生在他人看來無疑是不幸的,但對於他們自己來說,他們貫徹了自己信念,就算沒有考慮到自己會得到什麽,但隻要這樣付出著,對他們來說,便是幸福了吧。而你所選擇的,便是與他們想同的道路。]


    [要我放棄,是這樣嗎?]


    [我確實不推薦這樣的人生,不過決定權還是在你自己手上。]


    傑內特聳了聳肩——


    索魯的身體周圍,突然浮現出霧氣一般的七彩光芒。


    傑內特意識到不對。


    當時在列車上也隱隱看到了這樣的光景,隻是那時還想著萬一是錯覺。但如今已經可以肯定了,這便是自己在過去曾經看到過的那種光芒。


    那種妖精在發生自我崩壞時,身體破滅所發出的光。


    傑內特的反應,讓索魯也察覺到自己身上是發生了什麽異變。在稍微確認了一下之後,他不由得苦笑了起來。


    [嚇到了嗎?我這樣已經有些時日了,時不時的就會突然……]


    [已經經常這樣了嗎……]


    索魯的回答倒是一副悠哉的口氣。


    [嘛,不會傷到他人的,所以不用在意啦。]


    [他人……]


    這種區分的說法來看,索魯對自己的狀況還是有所理解的。


    他應該也知道這種光對他自身是有損害的。


    傑內特定了定神。


    [……脫掉上衣。]


    [誒?]


    [脫掉衣服]


    索魯的臉色一下子刷白了。


    看到這種反應,傑內特更加確定了自己的判斷。


    [請,請等等,突然說什麽啊……]


    [唉,真麻煩!]


    傑內特跳窗而出,不顧少年的掙紮將他按在地上,強行拉開衣服。


    然後……正如她所想一般。


    [索魯,你……]


    少年左側腹的地方,就像被野獸吞食掉一樣,是空蕩蕩的。


    這麽說或許有些不準確。側腹確實還在那裏,隻是變成了玻璃或水晶一般的形貌,變得透明了。摸上去的話,雖然多少感到有點奇怪,但確實是人的肌膚沒錯。


    [……被發現了,嗎……]


    維持著被按在地上的姿勢,索魯用困擾的表情說。


    [對不起,看起來不怎麽好,對吧?]


    [索魯……]


    [對我本人來說,倒沒感到什麽不舒服。也不是受傷,吃飯睡覺都不受影響的。]


    見傑內特一臉擔心,索魯連忙補充道。


    [……]


    傑內特無法說話。


    這時傑內特已經完全


    了解了這個少年身上現在所發生的事情。雖然和那時的情況稍有不同,但本質上是一樣的。


    索魯——現任的妖精,正在自我崩壞著。


    [什麽時候開始的……?]


    [誒?]


    [什麽時候,開始這樣崩壞的。這個樣子,是從漸漸失去顏色開始的嗎?]


    [是從半年前,開始的……]


    假如一直是這種崩壞的速度的話,這個少年所剩的時間,最多也就一兩年了。


    就算是滿打滿算,對這個少年來說,時間也僅僅隻剩下這麽一點了。


    看來和方才說起的兩個男人相比,眼前的少年麵對的才是更加艱難的處境啊。他們為了保護自己重要的人,為了得到自己所希望的力量,至少還有著磨礪自己的時間。但是,這個少年,卻連這種時間也沒有了。


    ……自己是說了相當殘忍的話啊,傑內特想。對這少年來說,這簡直就是赤裸裸的將絕望擺在了他麵前。


    [對不起……]


    傑內特站起來,背對著索魯。


    [一直穿著睡衣走來走去可不好。我要換衣服了]


    [嗯。]


    傑內特沒有回頭,徑直向窗戶走去。


    [嘛,還有]


    傑內特就這麽背對著索魯說。


    [在揮劍的時候,與其胡亂用勁,不如有意練習將劍落在一點上。你現在雖然氣勢很足,但也隻是氣勢足罷了。至少練習到能夠隨心的控製劍的走向,這樣才能將之作為武器發揮作用。]


    沒有等索魯回應,傑內特就跳回窗內,然後拉上了窗簾。


    不久,傑內特在早飯席上見到了安麗柯塔。


    還是一如既往的寡言,表情也是一臉漠然,看來並沒有什麽新的動向。


    也就是說,正如昨天所通知的那般(對,那正是通知)。在現在這個一切都未明了的階段,直到她所說的協力者傳來情報之前,自己這些人暫時都要留在這了。


    ——時間來到傍晚。


    在戴爾戈宅邸的一個房間裏,正擺著一張棋盤,而居於棋盤兩端的,則是一個小女孩和一個小小的人偶。


    兩邊輪流用纖細的小手在黑白相間的棋盤上挪動著各自的棋子。


    《姆》


    站在桌上的小人偶皺著眉頭將雙手抱在胸前,思考良久,終於拿起一枚黑棋進行了移動。而對麵的小女孩隻是閉上眼睛略作思考,就果斷的下出了自己的一步。


    《……啊啊,沒戲了,我輸了。》


    阿魯特老爹放棄似的一屁股坐在桌子上,舉手告負。


    《確實是了不起的棋藝呢。小小年紀就能如此看穿全局,就算老朽經驗上遠勝,也還是甘拜下風啊。號稱坐在王城中就能看清這個世界,恐怕不隻是虛張聲勢呢。》


    [……]


    安麗柯塔沒有回話,隻是默默的將棋子再度擺回棋盤。


    《如此說來,索魯他其實到底是什麽人,你應該也是知道的吧?》


    柯塔的手停了下來。


    《順便說,這個戰棋遊戲真正有趣的地方,就在於隻要仔細觀察棋手的棋路,便能充分的了解這個棋手的性格。然後麵對困境時的判斷力啊,對全局的把控能力啊這之類的特質,也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這可是比任何言語上的介紹都更來得可靠而全麵啊。然後,你的下法,真是高效得不可思議。如此下棋的人,將一個一看就知道沒什麽用的小男孩帶在身邊,很多結論,就不用我明說了吧。》


    [……確實如你所說。]


    雖然隻是很小的聲音,但安麗柯塔還是出人意料的做出了回應,甚至還拋出了問題。


    [聽你的口氣,你們又知道索魯是什麽人——]


    《嘛,我們確實很清楚,而且不僅是我,我身邊那個傻姑娘也很清楚。》


    棋盤上的戰鬥再次開始。


    首先是雙方的士兵們開始移動。


    [既然清楚,你們又想做什麽呢?]


    《不用擔心,我們並不想搶人。隻是確認一下而已。》


    [確認,什麽呢?]


    《你的覺悟。》


    阿魯特老爹一邊移動著自己的戰車,一邊說出有些曖昧的話語。


    《老實說老實說,你真的有為了勝利犧牲一切的覺悟嗎。就和使用棋盤上的士兵一樣,活生生的人類士兵也有不得不讓他們送死的時候。同樣的,就連騎士還有女王,某些時候也必須毫不猶豫的讓他們身處死地。的確,自己不拔出劍的話,刀刃就不會染血。但是,自己的劍鞘上,卻無法避免會染上於棋盤上廝殺之人所濺出的鮮血啊。……這樣的壓力,可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而且,一旦上路,便不能回頭。》


    [這是你的警告嗎,緋鞘之將?]


    《怎麽會。最多隻是忠告罷了,不過是區區一個人偶所說的,聽聽就罷了的妄言。到底要聽進去多少,這隻能靠你自己判斷了。》


    阿魯特老爹用輕鬆的口吻說著,移動起自己的騎士。


    《好吧,其他的廢話也說了不少了。小姑娘,你能明確的回答我,你認為這個小男孩的正體是什麽嗎?》


    [……魔女的代理人。]


    《嗬》


    [當年,格蘭特卿……就是你們所熟知的萊奧納爾?古蘭多將魔女緋奧露?姬賽魯梅爾殺死在多斯之後的那場大火,燒盡了魔女的身體,也將附近的村子都燒成了灰燼。]


    《啊啊——》


    阿魯特老爹也知道這事。


    雖然他當時並不在現場,不過身處不遠,所以對於發生了什麽,倒也知道得很清楚。


    那個被卷入其中的村子名為艾布利奧。


    那也是流卡?艾魯蒙特和克洛蒂亞?艾魯蒙特的故鄉,是阿魯特老爹所知道的,魔女最後出現過的地方。


    《——當然,隻是燒毀身體這種程度,是沒辦法殺死魔女的。》


    [是的。幾年前在王城裏,古蘭多卿也是這麽告訴我的,說魔女就那麽從燃燒的火焰中,又毫發無損的走出來了。多年間,我將能收集到的,關於魔女的傳聞都悉數收集了起來,在其中發現了一些有趣的事情。就是在這過去的兩百年裏,就算自己所寫的魔法書已經引發了無數的混亂,魔女卻還是選擇躲開人們的追蹤,過著隱士一般的生活……將這些事綜合起來考慮的話,就能得出一個結論。]


    在這樣說話的期間,兩人在棋盤上的爭奪還在持續著。


    黑白的騎士們正在棋盤中央激戰。


    [我想,魔女一定是有什麽理由,就算放任這些魔法書流落世間引發無數問題也要確保自己能活下來的。那個理由肯定非常重要,重要到她一心隻求保命,用連古蘭多卿的強力魔法也無法傷及的力量保護自己……]


    《這麽說倒也不錯。》


    [……而且,還有一點。兩百年前,殺死魔女後被燒掉的那些魔法書多數都找到了憑依者而以魔法書代理人的形式留存了下來。但是,這之後的兩百年間還有好幾本魔法書被燒掉,卻再沒有出現新的代理人——]


    安麗柯塔的戰車,在棋盤右邊的關鍵位置站穩了腳根。


    [魔女無法死亡。準確來說,是就算是死了,也會在一段時間後蘇醒。這是已經被證實了的事實。於是,以此為基礎,我有一個假說。那就是在魔法書被毀掉的瞬間,隻要魔女還活在這個世界上,那麽那本魔法書中的力量就會馬上回到魔女本人身上,就沒有必要寄宿於身邊之人,也就不會有新的代理人誕生了——與之相對,假若同時集齊魔女死亡以及毀掉魔法書兩個條件,就——]


    《……感覺是很想當然的推論啊。》


    [確實,這是由假說而得到的假說,是沒什麽說服力,錯了也不奇怪。但就算如此,想想假如賭對了的收獲,我就覺得還是有一賭的價值。]


    《應該說,年輕真好嗎……》


    阿魯特老爹用小小的指頭撓了撓臉頰。


    《以此為前提,你認定那個小男孩是魔女代理人而帶在身邊的理由,我說說我的猜想,可以吧。》


    [……]


    安麗柯塔沒有回答。


    《我想你並不是想要收集魔法書在燃燒時所流出的力量……畢竟那份力量連魔法書的使用者都並不完全明白,收集了也毫無意義。那麽,我隻能認為,你是要在自己認為合適的時機,將那個小男孩殺掉,以操縱魔女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時間。》


    阿魯特老爹以不懷好意的聲音繼續說著。


    《這樣的話,你便有機會在這個連魔法書使都很稀罕的世界裏,自己創造出不死者。還真是了不起的計劃啊。難怪女王要無時無刻不將他帶在身邊了。》


    [……]


    安麗柯塔沒有回答。就連移動棋子的手也停了下來,隻是默默的低著頭。


    《真是的。》


    阿魯特老爹有些困擾的搖了搖頭。


    《不是說好會拋棄感情,為了勝利無論什麽棋子都能下決心舍棄的嗎?如果現在連笑著肯定這一點都做不到的話,這之後的路可是很辛苦的啊?》


    [……]


    安麗柯塔還是沒有回答。


    就像無視了阿魯特老爹的話,隻是沉默著。


    但是,那帶著動搖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


    《若無法貫徹鐵石之心,隻會徒增痛苦啊。》


    [……]


    安麗柯塔終究還是沒有回答。


    就這樣,在對弈了一半的棋盤前,小女孩與小人偶,沉默不語的坐在那裏。


    傑內特?哈露邦很討厭無聊。


    她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消磨這無所事事的時光。


    沒有愛好的人生,就是這麽慘淡。


    趕緊找到自己的愛好吧,愛好可是滋潤人生營養,又是人生充滿餘裕的證明。雖然曾經聽人說過這樣的話,但之前一直不以為然的傑內特現在才感到這可真是至理名言啊。自己的人生果然是缺乏餘裕,於是淒慘到連享受愛好的資格都沒有,她不得不這麽沮喪的想道。


    這時她才想起,自己兩年前似乎也為此煩惱過,也就是說,就算時光荏苒,自己也還是毫無進步,這不由得讓她更加沮喪了。


    而且兩年之前自己好歹還可以做做料理來消磨時間,可現在就連這種事也做不到了——這棟宅邸的廚房,已經被兩名女傭牢牢的把控了。


    [這是我們的工作,不勞客人費心。]


    [出去——]


    兩名女傭一個用不容分說的笑容,一個用冷淡的拒絕,完全封死了傑內特進入廚房的通路。結果現在傑內特隻能在庭院裏亂晃,然後看到了克裏斯托弗。


    眼前這名佩劍騎士,正穿著皺巴巴的白色外衣,一刀一刀的削著木頭,而地上已經散落了一地的木屑。


    [……你在幹什麽。]


    聽到傑內特的聲音,克裏斯托弗回過頭。


    [一看就明白了吧。我在製作人偶。]


    克裏斯托弗叼著便宜的香煙這樣回答道。


    [人偶?]


    [是啊,昨天可是被你華麗麗的消耗掉不少啊,本來就是簡易製品,再沒有數量的話就發揮不了作用了。你可別說,這還挺辛苦的啊。]


    確實,仔細看的話,便能在堆積的木屑之中,發現人偶手腳等零件……雖說是量產品,不過觀察之後就能發現,人偶的製作也還是很細致的,各個關節部分都被巧妙的遮掩起來了。當然了,這樣的事怎樣也無所謂了。令傑內特驚訝的,其實是其他事情。


    [一直都是自己在製作嗎?]


    [也沒有其他人能拜托了吧?]


    [呀,就算你反問我,我也不知道啊……原來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


    一邊回答著,克裏斯托弗的手上也並沒有停,一直麻利的將原料切削成型,就算是外行人也能一眼看出,他手上的功夫確實是相當的熟練。


    [……真的就隻是木偶啊。]


    [嗯?]


    [話說,你的人偶,在眼睛的地方鑲嵌的是水晶球?]


    [啊,那個隻是玻璃球而已,水晶什麽也太浪費了。說起來,昨天的那批人偶做得是有點隨意啦,刻印也很馬虎的說。]


    傑內特雖然並不是很清楚,不過一想到費這麽多功夫做出來的東西,自己瞬間就給破壞掉了,當下不由得假咳了幾聲來掩飾自己的尷尬。


    [說起來,我聽說了。]


    [嗯?]


    [凱特和阿黛爾的事。那兩人,也是你的作品,對吧。]


    [……啊。]


    克裏斯托弗回答著,手裏的工作也沒有停下來。


    [從誰那裏聽到的?……嘛,也隻有凱特了。]


    [確實。]


    傑內特點點頭。


    [但還真是讓人驚訝啊。我還以為你隻能做出這種難看的東西,沒想到也能做出那麽精巧的人偶呢,挺厲害嘛。]


    [還真是相當失禮啊。不過其實也沒什麽。]


    克裏斯托弗依然熟練的削著木片。


    不知為何,傑內特對克裏斯托弗的回答,稍微有點失望。


    [……真的是製造出來的呢,那兩人。]


    [是被製作出來的沒錯。但是,你要把她們當成人偶來對待,她們是會傷心的。]


    [既然是被製作出來的,你也會擔心她們的感受呀。]


    [反正不管怎樣家人就是家人。家人要是沒有被好好對待,心裏當然不好受。]


    原本一直很隨意的語氣,在這一瞬間似乎突然嚴肅了起來。


    原來就算是這麽個男人,內心也還是有柔軟的一麵啊,傑內特為自己剛剛擅自對克裏斯托弗失望感到些許慚愧。


    [所以你也聽凱特說了吧,關於我為什麽要製做她們。]


    [因為對自己與女性無緣的人生充滿憤恨,所以希望得到能無條件地服從自己的女性……凱特是這樣說的。]


    傑內特並沒有說謊。當時凱特確實是如此說過。


    [你相信了?]


    [我信沒信不重要。重要的是考慮到你那扭曲的性格,沒有女性會靠近你這件事確實很有說服力啊。]


    [真是有夠失禮的啊你。不過也沒所謂了。]


    克裏斯托弗停下手,抬頭望向這邊。


    [嘛,其實非要這也是沒說錯。我啊,對過去那種不斷與人產生羈絆又被迫麵對死別的人生已經徹底厭倦了。所以,就逃到了單純又不會壞掉的人偶之中。這麽想想,自己的人生還真是淒慘啊。]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呢,克裏斯托弗自虐地笑道,


    [我可是大家口中的災星啊。不知道那副星相出了什麽問題,我身邊人最後都會死。每次總會想著這次的話沒問題、這次的話不會有問題的……到底死了多少人呢。


    ……就是這樣。這種不會簡單就被破壞掉的堅固的家族,反而能讓我覺得安心。雖然我也明白這個想法很不像樣就是了。]


    [那把身為敵人的我帶來這種地方來,真的好嗎?]


    傑內特開門見山地問道。


    不需要懷疑克裏斯托弗的話。但是,如果這裏對克裏斯托弗來說是這麽一個場所的話,就不該讓對這裏有威脅——可能會將之破壞——的對象靠近。這就像將不願失去的


    重要的人與極為饑餓的獅子放在一個籠子裏一樣,無疑是十分愚蠢的行為。這是毫無道理的。


    [誰知道呢。我好像做了糟糕的事呢,又覺得好像怎樣都好了]


    [你給我適可而止吧]


    [不用擔心這種事啦。公主你和我們的女王大人是不同的人呢。像是抓住這邊的弱點然後乘人之危的事情,你是死也做不出來的吧]


    咕,傑內特收回了自己的話。這無法反駁。


    [而且啊,到目前為止,一切事情都在女王大人掌握之內。想的再多也是沒用的,隻會讓自己疲勞而已。士兵隻要默默地聽從上麵的命令就行了。]


    [……真是非常高的忠誠心呢]


    [沒什麽,並不是這麽一回事]


    嘛算了,克裏斯托弗喃喃道,又回到了細致的工作中。


    原本是沒有骨架、徒具形狀的木片,卻被一點一點,流暢地刻出了柔和的曲線,傑內特就這樣靜靜地看著這個工程——


    [你好]


    突然間聽到的話語,讓傑內特感到非常意外。


    [什……]


    一名嬌小的傭人少女——阿黛爾站在了這裏。


    阿黛爾隻是看了傑內特一眼,便走向了克裏斯托弗,


    [凱特叫你]


    阿黛爾用一如既往的陰沉聲調說道。


    [有什麽事嗎?]


    [嗯,客人]


    阿黛爾回答簡短而缺乏抑揚頓挫。


    [啊,已經來了嗎。比預想的還要早呢。有好好讓人在客廳等著吧?]


    [是的]


    阿黛爾點頭道,


    [但是好像那人快要死了。還是快點比較好。]


    阿黛爾低聲淡淡地說著這話。


    「…………」


    「…………」


    傑內特和克裏斯托弗互相看著,花了點時間來搞明白那句話的意思,然後,


    [快要,死了……?]


    這名客人受了重傷。


    沒有到要死的程度,但毫無疑問,放置不管的話,如此重的傷絕對會危及生命。因為染滿了血,她身上的麻布襯衫和皮革外衣都已經無法看得出原來的顏色。


    但是——比起這種事。


    [……庫洛阿……?]


    這個客人——鬢邊還留著紅發的少女,是自己的熟人,看到她,傑內特先驚訝了起來。


    庫洛阿?瑪盧索。


    兩百年前,她曾加入過傑內特他們討伐魔女的團隊。她本來不過是一名鄉下姑娘,過著和戰鬥無緣的平凡人生。然而當時討伐隊卻無視了她的意誌,將她被強行拉入了隊伍中,最後被魔法書漆黑之線吞噬,成為了不死者。


    然後——她也是有著相似境遇的不死者集團——古木之庭的一員。


    兩年前,傑內特和古木之庭敵對而引發的一係列騷動中,曾在一次不合常理的三對一的戰鬥中,與傑內特交鋒過。


    [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這個女孩會在這裏?]


    《原來如此》


    和迷惑的傑內特不一樣,阿魯特老爹就像接受了什麽的樣子,


    《古木之庭,就是昨晚所說的協力者嗎。這樣的話,確實呢,比起先動手,等待接觸的話更容易達成共識》


    [……為什麽,我想知道,為什麽你會在這裏……]


    另一邊,在沙發上喘著粗氣的庫洛阿,盯著眼睛上吊的傑內特,


    [為什麽,你會,在這裏,傑內特公主……!?]


    [為什麽呢……]


    《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吧。好了,讓我看看傷口》


    [啊,喂,你想做什麽,別碰我!你這可惡的老頭……!!]


    雖然聲音很大,但身體卻沒有什麽反抗的能力。無視這微弱的抵抗,阿魯特老爹拉起裂開了的衣服,確認傷勢。


    《真是過分啊。附著非常濃密的夜之軟泥的殘渣呢。這種傷要痊愈,可要過很久時間呢……?》


    [……真是囉嗦。這種傷的情況,受傷的我也很清楚……]


    《既然明白那就沒關係了,但是,也說說到底發生了什麽吧。既然能讓不死者的身體傷到這種程度,就肯定不是普通的危機吧》


    庫洛阿沉默不語。


    她看到了眼前的安麗柯塔。


    [……啊。這位小姐,是女王吧]


    《你很清楚嘛》


    [和我們聯係的佩劍騎士,反複說著是個很嬌小很嬌小的人……原來如此,本人確實很嬌小……]


    在場的視線集中在克裏斯托弗身上。[不是我]變作眾矢之的克裏斯托弗慌忙的搖著頭。


    [能繼續說下去了嗎?]


    安麗柯塔靜靜的催促著庫洛阿。


    就算是這樣,庫洛阿還是先環視了一周,最後就像放棄了一般,


    [是兩個男人……]


    開始說了起來。


    [那兩個男人……他們把古木之庭擊潰了]


    [什……!?]


    對這意料之外的話,傑內特啞口無言。但是,阿魯特老爹語氣依然平靜,仿佛庫洛阿所說的事情尚在他預料之中,


    《是怎樣的一夥人?》


    他問道。


    [他們的手段非常肮髒。一開始被襲擊的是柯萊特,然後是蒙蓋特。然後是薩利姆……一個一個地進行暗中襲擊,在察覺到的時候古木之庭已經潰散了。


    因為知道他們襲擊我們是為了鑰匙,所以我們決定至少在被奪走前,要把鑰匙運到安全的地方,然後就被襲擊了。為了保護我,馬魯基留了下來,現在一定也已經——]


    說到最後,庫洛阿幾乎泣不成聲。


    《隻有兩個人……他們都是不死者吧?》


    [這是當然的吧。隻是人類的話,我們才不會輸。


    柯萊特,馬魯基,他們是很強的。正麵戰鬥的話,才不會輸給那些笨拙的騎士。不會輸的……]


    《有見到樣子嗎?》


    [……兩人都戴著豐收祭的假麵]


    假麵。這周圍地區在祭奠的時候用的白色假麵。也有能完全擋住長相的大麵具。


    [啊,但是……]


    [但是?]


    [有一個人的頭發是白色的,還有體格非常好。


    對了……我想起在哪裏見過了,對,就是那個。


    和阿魯特老頭子以前的身體,非常相似]


    《……!!》


    瞬間,阿魯特老爹深吸了一口氣。


    《……報應啊。這是大報應啊》


    [誒?]


    《女王,現在馬上將你的棋子擺在棋盤上吧。已經沒有時間了。我們馬上要挑戰最惡劣的棋手了》


    [怎麽回事?]


    [等等啊老頭子,我可是在同伴的掩護下撤離,來到這裏的。不管是怎麽樣的獵犬,隻要我想……]


    《別得意了,你是笨蛋嗎!


    確實,你的漆黑之線能隱藏身影,混在人群中是非常強的魔法書!


    但是,對上無扉之偽宿的話就根本毫無優勢!造成你腹部的傷口的刀,已經在那傷口上附上了用夜之軟泥做出的印記,就算你逃到大陸盡頭也能簡單地追上!》


    ……沉默。


    [無扉之偽宿……]


    克裏斯托弗將阿魯特老爹話中得詞找出來,喃喃著。


    [就是說,糟糕、對手是那個老頭,嗎……?]


    [羅傑?威爾托魯嗎……]


    抑製住自己聲音中的顫抖,傑內特又說出了這個名字。


    [那個男人,真的,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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