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河邊一事的幾天後。因為放暑假放到不知道是星期幾,總之是某天的上午。孝巳前往距離學校不遠的市立醫院,到武本的病房探病。


    他在住院三天後恢複意識,很快地就精神奕奕,一副可以出院的樣子。武本畢竟也是出名的混混,大概身體也比普通人還要健壯吧。


    往房裏探頭,但他並不在房內。孝巳直覺地往屋頂上走,果然發現隻身坐在長椅上抽菸的武本。


    他馬上察覺到接近的腳步聲,往這裏看了過來。揪著孝巳的眼神也不失以往的銳利,完全感受不到一點狼狽。


    「未成年不準正大光明地在醫院裏抽菸。」


    孝巳站在武本正前方,邊往下盯著他邊說著不討喜的話。武本不知道什麽時候剪了一頭短發,原本及肩的金發理得跟運動選手差不多,發根已經長出黑發。旁邊立著拐杖,左手與右腳上的石膏看起來很痛的樣子。


    「嗯?真是稀客。」


    武本笑了笑,遞出萬寶路的盒子問「要抽嗎?」【注:萬寶路(marlboro)是美國菲利浦莫理斯旗下之世界上最暢銷的香煙品牌。2011年起委由國內的台灣煙酒公司代工製造。】


    孝巳搖搖頭拒絕後,環視了一下周遭。可能是因為日照太過強烈,盡管是個風和日麗的上午,附近卻一個人影也沒有。


    「連在醫院都要到屋頂啊。」


    「我喜歡高的地方吶,畢業後就要去當高空作業員了。」


    吐著菸,武本再度笑著。那態度看起來一點也不在乎自己曾被孝巳痛揍一頓。


    「好啦,紺野你有什麽事?總不會是揍得還不夠吧?」


    「……有一件事想要跟你確認。」


    孝巳正經地盯著他,低聲開口。


    「山根由香子的墓。」


    「啊?」


    「好像有人常常帶繡球花去祭拜。」


    孝巳像質詢犯人似的問舉著菸、抬頭看過來的武本。


    「那是你嗎?」


    一陣沉默後,武本終於露出苦笑。他將菸熄在椅子上,有些愚弄地挑眉。


    「說是的話你會相信嗎?」


    「誰知道。我不覺得這很重要,純粹隻是好奇而已。」


    看不出來武本對孝巳的回答是怎麽想的,不過他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抬頭看向晴空。那副模樣簡直像是放棄抵抗的罪犯。


    「她說過那是她最喜歡的花。」


    他閑聊般說著,放下高舉的手,開始把玩手裏的zippo打火機。


    「我不是特地為了贖罪,隻是單純的自我滿足而已……不像我會幹的事吧?」


    「嗯。」


    他看見孝巳坦率點頭後,愉快地大笑著。笑聲聽起來莫名地冷漠、空虛。


    「我剛剛也說過,明年畢業後我就要透過親戚牽線去工作了。」


    「……」


    「不用擔心。不管爸爸是誰,我會連小孩一起養。也不再當混混了……雖然我這樣跟她說了。」


    鳥飛過晴朗無雲的天空。受到日光直射的影響,眼前出現一片耀眼的白。


    「不管怎麽說,先到的先贏。她直到最後都沒有往我這裏看任何一眼。也算是自作自受吧。」


    武本自虐地聳著肩,孝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自己沒有安慰武本的資格,他應該也不希望獲得安慰吧。


    「就跟你看到的一樣,那之後我又變回不良少年了。雖然把了好幾個女的,但心裏隻有空虛而已。鴫原的確是上等貨色,但她終究不是由香子。」


    「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嗎?」


    孝巳腦中浮現學校屋頂上的事。是武本被由香子吊起來,摔到地麵時的畫麵。


    「那時,你看見山根由香子了嗎?」


    「在屋頂上的時候嗎?嗯,看到了。沒想到還能再見到她。」


    「你……沒有抵抗呢。」


    正確地說,是看到由香子的瞬間就放棄抵抗才對。


    「啊?」針對孝巳的提問,武本露出驚訝的神情。


    「為什麽要抵抗?對我來說,由香子把我一起帶走可以說是美夢成真,開心都來不及了呢。」


    看他露出一臉毫無虛假的笑容,孝巳的心情變得複雜。


    深愛山根由香子的不是瀨戶川,而是武本。如果是武本把由香子留在世上,她一定會變成怨靈吧。接著武本說不定會開開心心地讓怨靈由香子親手殺掉自己。


    「結果連這個願望都沒辦法實現吶。真的相當討厭我呢,我也……啊對了,我想到有句話要跟你說。」


    這時,原本嘻皮笑臉的武本一下子變臉,正視孝巳。那是與在屋頂上對決時相似,非常認真的眼神。


    「紺野,總之跟你說聲謝謝了。」


    「啥?」


    「你在揍我的時候說過是為由香子出氣吧。要是你沒那樣講的話,我本來還打算再跟你玩一下的。」


    這應該不是嘴硬,那時候武本的確相當奇怪,沒有什麽反擊動作。特地掏出警棍也是為了煽動孝巳嗎?


    「我大概一直在等像你這種為了由香子而對我發飆的家夥吧。如果這個角色是瀨戶川那個笨蛋更是再好不過了。」


    啊,那個膽小鬼大概不敢吧。武本笑著,含了一根新的香菸。


    「武本,我再確認一次。喜歡繡球花這件事……是山根自己告訴你的嗎?」


    「嗯,她跟我說過有關她自己的事就隻有這個,很可笑吧。」


    「瀨戶川好像不知道。」


    武本手上打火機的火焰,在點起香菸前就消失了。


    其實,孝巳抱著微乎其微的希望,已經先去問過瀨戶川,「在山根由香子的墓前供奉繡球花的是你嗎?」結果他說不是。比起這個,瀨戶川根本連墳墓在哪都不知道。問由香子有沒有告訴他自己喜歡的花,他也是搖搖頭。


    「我沒有什麽意思,說不定是瀨戶川忘記了,或是山根騙你的。反正不管怎樣對我來說都無所謂。不過……山根由香子的媽媽也帶繡球花去掃墓。」


    「……」


    「接下來就隨便你怎麽解釋吧。因為死人的想法,是由留下來的人們決定的。」孝巳留下指間夾著未點燃的香菸沉默著的武本,離開了屋頂。


    走出大樓,翠就站在自動門旁。


    她注意到孝巳的身影,闔上書本收進書包。孝巳看到封麵寫著《how to humor》,皺起臉。


    「見到他了?」


    離開院區後,沿著牆上張著圍欄的步道走了一會兒,翠終於開口。


    「嗯。」


    「身上看起來沒有行凶後的血跡呢,暫且可以放心了。」


    「我又不是去給他最後一擊的。」


    在由香子墓前供花的有可能是武本……這個懷疑從之前就一直掛在心上。


    一開始覺得這實在不可能而置之不理,即使如此,孝巳最後還是去確認真相。為了將整件事劃下句點、也為了自己內心的平靜。


    要是瀨戶川和武本都沒有任何哀悼之情,那名為山根由香子的少女到底算什麽呢?雖然一點也沒有要原諒武本的意思,但在無法指望瀨戶川的情況下,如果連他都沒有感覺,那就真的沒救了……孝巳的拜訪源自於這種哀傷的理由。


    將結果告訴翠後,她的眉間微微地皴了一下。經過短暫思考,以十分疑惑的眼神看向孝巳,那雙眼因為光線的折射,看起來就像綠寶石一樣。


    「你為什麽……會覺得去上花的人是武本同學呢?」


    「我沒有特別確定,隻是有件事一直掛在心上。」


    孝巳再次回想起


    那時的記憶,抬頭看著藍天。


    已經接近八月下旬,太陽更猛烈熾熱地燃燒。原本覺得很長的暑假,一回神就隻剩下兩個禮拜而已了。


    「那個家夥在笑。」


    「啊?」


    「從屋頂上摔下去的時候,武本的臉是笑著的。」


    落下的武本距離孝巳不過幾十公分。一瞬間閃過的臉龐,不知為何掛著相當滿足的笑容。


    「實在搞不懂吶。原本想說是不是太害怕,變得有些失常。不過……看到你和瀨戶川之後,就浮現了一個念頭。」


    「我和瀨戶川同學……?」


    「人意外地不可貌相呢。」


    結果,武本給了孝巳一個滿足他期望的答案。說不定──不論是誰都擁有靈導的資質。


    孝巳愣愣地想著,並將視線飄向翠。她緘默不語地低著頭。孝巳正覺得自己是不是讓她不開心時,得到的卻是意想不到的一句話。


    「我在掃墓時就這樣想了。你說不定很適合當靈導師呢。」


    「啊……」


    「你今天撫慰了武本同學的靈魂呢。那對我來說……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我才是被撫慰的那個啦。本來想為上次揍他道歉,結果反而被道謝了。」


    「謙虛也是很重要的資質喔。」


    心情極佳的翠撥了撥肩上的發絲,話鋒一轉:「對了。」她一雙大眼睛盯著孝巳。


    「人不可貌相──這樣的話,現在的我看起來怎麽樣呢?」


    「意外是個天真又很high的家夥吧。」


    「……這點,麻煩你盡量幫我跟學校的大家宣傳囉。」


    翠淘氣地展露笑容,孝巳的嘴角也不禁上揚。要實際幫忙宣傳,孝巳得先洗刷自己『人肉魚雷』的印象才行。


    兩人的話題終止,轉瞬間陷入沉默繼續走著。翠的發香順著微風傳來,現在已經是令人習慣的味道了。


    「……山根為什麽要告訴武本她喜歡繡球花啊?」


    雖然是句半自言自語的呢喃,不過翠給出了回覆。


    「由香子同學確實對瀨戶川同學十分專情,但是,世界上沒有女生被喜歡卻不高興的喔。」


    「就算用那麽強硬的手段也一樣?」


    「隻要對方說喜歡自己,心裏就難免會有些偏袒囉。」


    「那,要是山根早點看清瀨戶川這個人……」


    這場悲劇就不會發生了吧。如果她接受武本……至少那是比自殺更好的選擇吧。孝巳陳述自己的意見,翠在途中就看似感到厭煩地側目。那像看著廁所蟋蟀(注40)的眼神,讓人覺得剛剛的稱讚簡直是一場夢。(注40:日本對灶馬的俗稱。台灣也稱為灶馬蟋蟀。)


    「才沒有那麽簡單。不僅武本的做法很荒唐,那種掛滿耳環的混混牛蒡絲(注41)根本沒辦法帶去見父母吧。」(注41:原文為「チンピラゴボウ」,是取炒牛蒡絲「きんぴらごぼう」的諧音。)


    「那不是你喜歡吃的……」


    「由香子同學喜歡的是瀨戶川同學。我是不知道那個軟弱的豆芽菜(注42)到底好在哪裏,不過她就是除了瀨戶川同學以外都看不上眼。你不能瞭解這種感受嗎?」(注42:日本用豆芽菜來形容人瘦弱。)


    「唔……」


    「就是因為這樣你才會被人家說是爛掉的杏鮑菇(注43:暗輸不良少年。原本應為爛掉的蘋果,從英文「one bad apple spoils the barrel」而來,日本普遍流傳的俗語為爛掉的橘子)喔。」


    「誰會這樣說啊!」


    額外一提,跟豆芽菜一樣的瀨戶川現在大病一場,待在家裏完全不踏出房門半步的樣子。恐怕是為了琉璃附在他身上的日本兵怨靈在煩惱吧。待在自己房間裏應該就沒那麽危險,再怎麽樣,這恐怖體驗也剩兩個禮拜而已,隻能忍氣吞聲乖乖接常受懲罰。


    「總之,由香子同學的事情解決,我跟你的搭檔關係也就解除了。」


    這走向再理所當然不過。縱使這段日子沒什麽美好回憶,真要結束時還是難免有點依依不舍。


    「你又要……回去她那邊嗎?」


    翠突然停下腳步問。總覺得她的臉看起來不太高興。


    孝巳也停了下來,撓頭回答:「再待一陣子吧。」


    「那種人哪裏好?」


    「誰知道。哪裏不好的話,我倒是可以講出一百個。」


    「一百個?你真是心胸寬大呢。」


    「待在那裏是為了我自己。為了能夠找到跟棒球一樣讓我熱中的東西,隻好先含著眼淚當仆人了。」


    孝巳不知道能在那裏找到什麽,但至少有働琉璃需要孝巳這個搭檔。目前需要不能再打棒球的孝巳的,隻有她一個。


    被人需要的感覺還不壞,即使是個惹人厭的怨靈飼育員。雖然跟前麵的理論不太一樣,但自己說不定心裏也多少向著琉璃吧。


    「……以前,在她還因為花粉症苦惱的國小三年級。」


    黯然垂著頭的翠,突然開始述說了起來。


    孝巳立耳傾聽,即使他還不太清楚話題的脈絡。


    「我們兩個人一起放學的時候,她在路上撿到一千塊鈔票。」


    對小學生來說可是很大一筆。孝巳到了高中也隻有撿到五十塊交到警察局的經驗。


    「普通人會采取的行動大概就三種:拿去警察局、自己私吞和放著不管。」


    「不就這樣嗎?」


    「但是她卻──」


    翠以沉痛的表情咬著下唇,對話停了半晌。


    「她卻拿那張千元鈔擤鼻涕。」


    「……」


    「理由很簡單。她因為花粉症鼻子不太舒服,那個時候我們兩個人卻剛好都沒有衛生紙了。」


    孝巳吐不了槽,他明顯看得出來翠並沒有說笑的打算。


    「她從以前就是這樣。隻遵循自己的價值觀,對普遍社會上的想法一點也不在乎。死者理當受到尊重、應該將靈體送回去另一個世界……這種観念對她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


    小時候就是這種人了啊,沒想到她意誌這麽堅強。


    「我在那個時候才知道。」


    「……」


    「原來鼻涕沒辦法被鈔票吸收。」


    「怎麽會是這個啦!」


    這次孝巳全力吐槽,因為知道她正是鎖定這點。相當遺憾地,她似乎還不能拿捏對話的tpo。(注44:時間(time)、地點(ce)、場合(asion))


    翠像是掩飾害羞地伸出舌頭,「言歸正傳」並清了清喉嚨。這與她不相襯的動作,讓孝巳不禁看得入迷……當初遇見她時,絲毫沒想過她會有這樣的一麵。他重新感受到人私底下真的會有各種不同的麵貌。


    「總之,我和她價值觀的隔閡隨著時間過去而變得越來越大,之後某件事變成決定性的契機……在一陣激烈辯駁後我就和她決裂了。」


    以翠身為靈導師的角度想,八成是因為對琉璃擅自操弄靈體的行動看不過去吧。兩個人原本就是摯友,在翠決定分道揚鑣前,一定不斷地做過各種嚐試,試圖說服她。


    「可能有點自以為是吧。內心認為,那可是我說的話耶,她一定會聽進去。」


    「她沒有聽進去呢。」


    「嗯,於是那時候打算使出最後手段。不過她卻無動於衷。別說無動於衷了,現在甚至還把怨靈附在瀨戶川同學身上,把靈體當作道具,四處散布災厄。」


    所以才會這麽生氣啊。也不是沒道理,畢竟琉璃濫用怨靈的程度還反倒提升了。


    ……幾分鍾後,翠與孝巳在前方約五十公尺的路口道別。孝巳在離開時跟她說:「你的裝傻還太嫩了,如果有時間的話我再幫你看看,再聯絡。」


    「我會的。」翠愣了一下,幾秒後靦腆地點著頭回答。


    2


    和翠分開後,孝巳直接前往青鶴高中,打開『搞笑研究社』社辦的大門。


    今天並沒有收到出席命令,但經過與翠那般對話後,不知不覺就到這裏來了。現在還是正中午,天空萬裏無雲,但接下來卻沒有任何行程。說不定她可以對這樣的空虛寂寞幫上忙。


    一進門,琉璃一如往常地癱在長桌上,嘀嘀咕咕咒罵著烈日。卷起本來就已經很短的裙子,毫無防備地露出光滑的雙腿。


    窗簾因為窗戶全開而不停地飄揚。微熱的風流了進來,將書法教室特有、令人不太舒適的味道吹散。至今都沒看過她開冷氣應該就是為了除臭吧。


    「去了趟武本住的醫院。」


    孝巳搶在琉璃開口前,先丟出這句像藉口般的招呼,坐在慣例的座位上。


    「武本同學?都這種時候了你還有什麽事啊?」


    一頭柔軟黑發的琉璃將臉靠在桌上,半睜著眼懶洋洋地嘟噥。


    「有點事想問,你想知道?」


    「沒興趣,感覺也不像有趣的事。」


    慵懶的她挺起身,手撐著頭開始發呆。孝巳沒有繼續搭話,他無事可做地望著室內。


    環視社辦,擺設還是跟平常一樣無趣。第一次造訪時一心相信這裏是『除靈研究社』,還想像社辦裏會堆滿水晶球或是魔法書之類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距離小田切那件事隻過了兩個月而已,總覺得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對了,你當初以為這裏是『除靈研究社』才來的呢。」


    琉璃像是看穿孝巳的想法,邊打嗬欠邊說著。


    「反正你那時候一定以為這裏是更詭異的地方吧?一定覺得這裏放著水晶球、魔法書或是三角木馬吧?」【注:三角木馬,發源於西班牙的酷刑用具。類似騎木驢。】


    「最後那個是怎麽回事。」


    孝巳馬虎地敷衍,接著為了散熱,著手解開一顆長袖襯衫的扣子。受到翠的影響,最近外出時不小心染上了穿製服這種無謂的正經習慣。


    ……實地一探原以為是地獄大廳的研究社後,在另一層意義上也算是魔界。


    盡管如此,傳言也不單單隻是傳言。有働琉璃除了是個酷愛搞笑的奇怪少女外,也同時是持有許多怨靈的怪奇少女。搞笑和靈異雖然看似兩個極端,不過仔細想想,很多笑話都跟怪談有關。以牽動人心來說,這兩者出乎意外地有共通點也不一定。


    「紺野同學。」


    沉默許久,厭倦發呆的琉璃突然整個人麵對孝巳。可以從卷得有些情色的裙子下窺見漂亮的大腿和膝蓋。


    「幹麽啦。」


    「秀出你的豆皮壽司(注45)看看吧。」(注45:出自漫畫《瘋狂假麵》,戲稱男性下體。)


    「賞你巴掌喔!大晴天的中午講什麽東西啊!」


    琉璃不滿地看著大吼的孝巳,擺出臉色指責:


    「太快了。你不知道可以先假裝附和再吐槽嗎?剛剛那個你應該要先把褲子和內褲都脫掉再說『怎麽可能啊!賞你巴掌喔!』才是最好的。」


    「那就太晚了吧!不是都已經現出來了嗎!」


    「放心吧,我今天早上吃了豆皮壽司才來的。」


    「喔?那我就安心……那又怎樣啦!」


    「哦?你想做還是做得到嘛。」


    「……我受不了了。」


    受不了察覺到這家夥在裝傻,而做好準備等待的自己了。


    (我的身心都已經慢慢變成專業搞笑搭檔了嗎?難道我就這樣脫不了身了嗎?)


    孝巳籠罩著不祥的預感而臉色鐵青,相反的,琉璃卻滿足地暗自竊笑。她自言自語說著「果然沒錯」,好像一個人參透了什麽。


    就在忿忿地瞪著她時,孝巳突然想起自己那時的屈辱。


    「對了,你這家夥。我從鴫原那邊聽說了。」


    「什麽?」


    「忘了是什麽時候,你跟我說過你有『特定的來往對象』吧?那說的不是鴫原嗎?」


    「嗯,是翠喔。」


    她用手扇著風,臉不紅氣不喘地點頭。


    「那也沒有騙你吧。我沒有說是男生,她也是來往對象沒錯。而且實際上我第一次約會和初吻的對象也都是翠。」


    約會就算了,竟然還接吻?為什麽會做這種事?雖然腦中充滿疑問,不過孝巳還是抑製住求知的欲望。取而代之,他開始在腦海裏描繪兩個美少女嘴唇相觸的畫麵。


    ……還算不差。孝巳的心裏浮現微弱的幸福感。


    「我是不知道翠跟你說了些什麽,但我現在還是相當重視她。當然不是性方麵的。」


    「不是嗎?」


    「這還用說,我最喜歡的東西是豆皮壽司。i like sushi.」


    「夠了。」


    「她對我來說是摯友也是姊妹,像是另一個我一樣。比誰都能理解我,也比誰更愛對我唱反調,這就是鴫原翠。不過對她本人當然就算嘴和肛門都裂了也說不出來。」


    「下流的段子差不多就到這裏為止了吧。」


    之前就想過,這家夥該不會是披著美少女皮的大叔吧?轉過來搞不好會發現她的背上有拉煉。


    「好了,先把玩笑擱在一邊。紺野同學,我們也已經算是有相當程度的來往了。時機正好,我就告訴你一些我的過去吧。」


    「你的過去?」


    「你也覺得很不可思議吧?像我這樣楚楚可憐的美少女為什麽會沉迷於搞笑這種東西上呢?明明老老實實地當個清純國民偶像不就好了……你應該常常抱著這樣的疑問吧。」


    「玩笑話不是應該擱在一邊了嗎?」


    雖然孝巳厭煩地配合,但他的確有些好奇。纏滿怨靈的她為什麽會對完全相反的「搞笑」這麽執著呢?


    「你應該已經知道了,我跟翠會對立都是因為對幽靈的看法……對沒有想法的死者采取不同態度的關係。」


    「因為你一直使喚幽靈的關係吧。」


    相反地,看得出來翠很關照由香子的靈魂。這除了是她的天性以外,也是靈導師該有的樣子。跟琉璃的思想還真的是南轅北轍。


    「我再重申一次,本來就沒有無法成佛的靈魂。死者的靈魂會存在這個世上,都是因為生者把他們留下來,擅自賦予他們意念。小田切同學、由香子同學都是這樣……我爸爸也是。」


    「爸爸?」


    麵對突然迸出的名詞,孝巳不知所措地探出身子。


    「我沒跟你說嗎?我爸爸已經去世了。現在則是恨著我的怨靈喔。」


    孝巳說不出話來──父親竟然會找女兒麻煩,實在是難以置信。這家夥為何會陷入這種不合常理的狀態?


    (不,等等……靈的想法是由生者決定的才對。)


    這點孝巳藉由經驗已經瞭解透徹。既然如此,把自己的父親變成怨靈的隻能是琉璃自己,沒有別人了。將父親留在世上,還特意讓他恨著自己。


    「你為什麽要把你爸變成怨靈?」


    「我也不是有心的。再怎麽說我跟瀨戶川同學可不一樣,是有靈感力的人呢。事實上是想讓他變成守護靈,不對,是想讓他成佛,但是卻做不到。」


    琉璃感慨地說著,垂下纖長的睫毛。像這樣閉眼集中精神,看起來就會變得聰明許多,真是不可思議。


    「讓他成佛吧、成為我的守護靈吧……


    在這些想法之前,我早已牢牢地賦予他其他意識了──爸爸一定相當恨我的想法。」


    「……」


    「變成這樣做什麽都太遲了。我已經不可能除靈了。結果……我最後還是沒辦法幫他找到能超越怨念的正當想法。」


    「……你為什麽會那樣想?」


    真要說起來,為什麽會有爸爸恨自己這種想法呢。


    「跟他過世的原因有關係。」


    琉璃就像念著劇本一樣淡然,毫無停頓地繼續說下去。


    「你知道幽鬼嗎?」


    「幽鬼?不就是幽靈嗎?」


    孝巳知道幽鬼這個詞,但除了這以外就一概不知了。頂多就是大概知道它跟幽靈的意思差不多而已。


    「以普通人來看就是這樣吧。但是,幽靈和幽鬼不太一樣。」


    「不一樣嗎?」


    「『鬼』原本就是靈魂的意思。同時也是有很高的靈格、被稱作荒禦靈的大怨靈的名稱……幽鬼,指的就是把他們留在世上的人已經死去,喪失生存目標,之後又一直被許多不同的人賦予負麵想法的怨靈。你可以想成是幽靈升級之後的東西。」


    被留在世上、成為怨靈、無法成佛,一路被冠上負麵思緒的死者們的靈魂,經過長久的歲月變成鬼……從『幽靈』變成『幽鬼』。


    「他們當然也都是相當古老的怨靈。不管哪裏都會有當地的靈異景點吧?像是事故現場、荒廢的山上村莊或是已成廢墟的隧道等等。越是人煙稀少的地方就越多感興趣的人造訪,目擊者則是一個不漏地把怨念加上原因……在這種環境下,靈往往會變成鬼。」


    的確,為了恐怖體驗來湊熱鬧的人們不可能會賦予幽靈正麵的想法。如果是隻在當地流傳的小景點,可能連除靈的機會都微乎其微。


    「把這種幽鬼送回該去的地方,也是翠他們這些靈導師的任務。他們盡可能地展開情報網,調查全國的靈異景點。最近連網路上也不放過,所以變成幽鬼的怨靈也驟減了很多呢。」


    原來靈導師的工作範圍這麽廣泛啊,真是讓人肅然起敬。


    「可是呢,累積了幾十年、幾百年負麵意識的怨靈是沒辦法用普通手段解決的。靈導師區區一句話,他們可是一點也無法接受,是稀有也相當難以治愈的存在。」


    說到這裏,琉璃突然停了下來。緘默一陣後,像花瓣般的小嘴流出一聲歎息。


    「世上存在專門負責這種鬼的一族,那就是與鴫原家齊名的靈導名門?有働家。」


    「有、有働家?」


    琉璃對瞠目結舌的孝巳點點頭,用食指指著自己。


    即使這非常理所當然,但還是第一次聽說。考慮到她滿身怨靈的情況,有這樣的背景也不足為奇,可是孝巳還是無法釋然。


    這家夥平常做的事情,不都完全與靈導背道而馳嗎?操弄怨靈、為己所用,也因為這樣才跟翠對立不是嗎?


    「不過我不是靈導師。」


    「咦?」


    「名門畢竟是過去的事了。有働的靈導師隻到我爸爸這代而已,是我讓它劃下句點的。」


    琉璃沒有繼承父親的衣缽。別說繼承了,現在還讓他成為怨靈附在自己身上。


    實在摸不出頭緒,為什麽事情會走到這種地步呢?難道說琉璃是因為沒有繼承靈導師的誌業而對父親抱有罪惡感嗎?所以才會讓他變成怨靈嗎?


    「在我十一歲的時候,爸爸接到有幽鬼出沒的報告而前往當地進行靈導。」


    「……」


    「忘記在關西的哪裏,有個曾經是戰場的靈異景點。在那裏戰死的落難武士變成了幽鬼,一共有六隻。」


    一隻就已經非常棘手的鬼竟然有六隻,還是從那麽久以前,就不斷累積身為怨靈的想法直到現在的靈體。孝巳無法想像那到底是多危險的存在。


    「那時我也一起去了。雖然爸爸阻止過我,連翠也來勸我……但在一番折騰之後總算以『絕對不會搗亂』為但書讓他屈服了。我以反正剛好是黃金周假期為由,但其實是想試著成為爸爸的助力。」


    「你啊……」孝巳不禁發出一聲驚歎。


    琉璃聽到孝巳的感想,有些自嘲地露出有氣無力的笑容。


    「別看我這樣,我當時可是被稱作稀世的麒麟兒,已經有很多次幫忙的經驗了。跟某人一樣是個被寄予重望的罕見天才喔。」


    孝巳沒辦法對那自嘲的口氣做出回應。


    自己在以天才投手聞名而洋洋得意的時候,也曾有過「想跟職業選手對戰看看」、「說不定可以把他們三振哦?」這種想法。那隻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國中生愚蠢的自滿罷了,也因此他完全能夠理解琉璃的想法。更不用說那時的琉璃隻是小學生,對自己抱有過大的自信也無可厚非。


    「結果就像現在這樣。在靈導幽鬼時,我擅自插手、害他們暴走,還差點被他們殺掉。爸爸為了保護這樣的我而死了。」


    孝巳和琉璃四目相交,她的雙眸中不帶有任何情感與想法。


    「眼前他最後的身影相當慘烈。四肢脫落、脖子扭曲,破裂的內髒四處飛散。」


    「不要說了!」


    孝巳不禁大叫。這種敘述一點也不需要,自己既不想讓琉璃說出父親死前的模樣,也不想讓她回想起來。


    汗珠沿著身體輪廓流下,孝巳半句安慰的話語都吐不出來。他終於理解一開始提出的疑問的答案了。為什麽要把父親變成怨靈……很明顯是基於無法理清的惡性循環。


    「過了幾天後,爸爸出現在我的床邊。」


    孝巳屏氣凝神聽著,想起小田切第一次出現在他床邊的那天晚上。


    他看見小田切,自然是十分震驚。這也是當然。不管是多熟悉的人,隻要是死掉的人出現在眼前不管是誰都會驚訝、慌張、害怕。


    像瀨戶川那種絲毫不感到歉疚的人果然是異類。何況琉璃對父親的死覺得相當自責,除了怨恨以外也想不到其他理由了。


    「我終究也是為人所生。爸爸去世的時候我很沮喪、自責,才沒有那麽少根筋會認為『爸爸回來保護我了』。畢竟他死掉的原因,無庸置疑是因為我的魯莽。」


    他一定在生氣、一定恨著自己,琉璃毫不懷疑地這樣想,並將這個想法加諸在父親身上。


    「既、既然如此,再重新決定不就好了嗎!就像我重新賦予小田切新的想法一樣,你也這樣做不就好了嗎!」


    不管幾次、失敗了就再重來,隻要不放棄一直嚐試就好了。不可能真的會有對自己家人作祟這種令人悲傷的事。


    「不行不行,沒用的。」


    琉璃揮動手掌,冷淡地否決。那與其說是自暴自棄,不如說是因為看破了才會如此斷定。


    「我雖然可以改變其他人賦予的意識,但要我改變自己根深柢固的想法可是完全辦不到。事實上,我比你還要脆弱太多太多了。」


    像黑色絹絲一樣的短發因為吹進來的風而柔軟地飄曳。


    她的語氣一副滿不在乎,孝巳則是第一次知道她如此自卑。


    「有一陣子靈障特別嚴重呢。好幾次都差點被殺死,一點也不誇張。不管是被自己的爸爸殺掉,還是害爸爸不得不殺掉自己……我絕對不要這樣。」


    琉璃自己並沒有能讓父親解脫的方法,而且這樣下去,總有一天父親會被迫將自己殺害。無疑是陷入最慘的僵局。


    不過,不是還有鴫原翠嗎?琉璃還有翠這個摯友,這個即使在靈導師悠久曆史中也能與琉璃匹敵、擁有難得天賦,堪稱是另一個自己的朋友。


    然而琉璃卻搶在孝巳的疑問前聳聳肩。


    「就算是翠也束手無策喔


    。我強大的力量已經招致毀滅了。」


    這麽說來,在河邊時翠曾經說過。


    她會變成那樣,我也有責任──那時因為中途發現瀨戶川而中斷,但翠一直以來的憤怒不隻針對琉璃,或許還有無法阻止、拯救摯友的無力的自己也說不定。


    「連翠都沒辦法的話,拜托其他靈能力者也是沒用的。」


    「所以……才讓他們自相殘殺嗎?」


    父親造成的靈障,就用其他怨靈的靈障預防。


    「就是這樣。雖然一開始是基於自我懲罰的心態,讓六位幽鬼君們幫忙。」


    孝巳看著若無其事的琉璃,不禁目瞪口呆地「欸?」一聲。


    「幽鬼……?」


    「現在記憶已經有點模糊了。我那時看到爸爸死掉之後好像大暴走──不但沒有靈導那些幽鬼,還將他們附在自己身上。」


    「附在自己身上……?」


    「嗯,附在自己身上、讓他們詛咒我。那個時候的我大概想要被責怪吧,不管是誰都好,應該是自暴自棄了吧。」


    父親在眼前慘死,這件事在還是小學生的琉璃心中留下巨大的傷痕。


    「我讓他們找到了新的目標、新的對象,諷刺的是他們反而變成了保護我的存在呢。要是沒有殺父仇人的他們,我早就已經死了。」


    琉璃苦笑的臉,看起來彷佛不屬於這個人世間。


    她的罔顧死者主義並非完全在當時確立才對,不過的確從年幼時期就開始有這種傾向吧。最大的主因,毫無疑問就是那次的事件。


    被父親詛咒的矛盾、被受到自己憎恨的幽鬼所保護的矛盾、對以此生存的自己的矛盾──她無法做出合理解釋,才會不知不覺放棄思索,妥協於現狀也說不定。


    「可是,遇到了一點難題。隻靠幽鬼們沒辦法完全防禦爸爸的靈障影響。」


    「沒辦法防禦?那些不是怨靈中的怨靈嗎?」


    「我爸爸可是日本數一數二的靈導師呢。況且還是繼承其血脈的我做出來的怨靈,跟路上隨處可見的靈體可不是同等級的。所以我開始吸收新的怨靈。」


    下一秒琉璃突然開始模仿翠,而且一點也不像。


    「所以才跟你說這樣不行!把怨靈一個個附在自己身上,這不就像為了還貸款而去借錢一樣嗎?你打算一直做這種事到什麽時候……翠是這麽主張的,她邊哭邊這樣大喊。」


    以擔心好友的立場來看,這擔憂是理所當然,但也沒有其他辦法了。翠一定也是因為知道這點而煩惱吧。


    「這個問題要回答的話,答案當然是等到『爸爸可以解脫』為止。畢竟要是現在把那些怨靈拿掉,我就會被剩下來的爸爸給殺死呢。」


    實在是大難題,不管哪一邊說的都有道理。


    看見不發一語陷入思考的孝巳,琉璃才終於想起什麽似的搔搔頭。


    「啊啊?糟糕,不小心鋪陳得太長了,這不是重點。」


    「不、不對吧!」


    如此嚴肅的話題怎麽可以就這樣算了。


    「無所謂啦。一直拘泥於過去也不是辦法吧?我基本上是個積極的人,是個與其回顧過去,不如放眼未來的美少女喔。」


    「在那之前你先麵對現實吧!」


    「言歸正傳。重點是我對搞笑如此執著的原因。」


    琉璃沒有理會孝巳的忠告,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事到如今,腦袋根本沒辦法順利轉換情緒到這個話題上。


    「其實理由很簡單,因為他很喜歡搞笑。」


    「……」


    「他常常帶我到處去看表演,星期天就並肩坐在電視機前聲援小遊三。」


    望向遠方感慨說著的琉璃,沒有平常那副討人厭的嘴臉,看起來就像純真的小孩一樣。她心裏一定相當喜歡父親吧。


    「我很喜歡精華而不朽的搞笑段子喔。不對,比起搞笑本身,我應該是喜歡能夠帶給周遭歡笑的人吧?那是我的根源。」


    琉璃的父親十分喜歡搞笑,而琉璃則是受他影響。


    琉璃總有一堆大叔般的段子可能也是因為這樣吧。說不定她是思念著去世的父親,心懷追慕及哀悼之情說出豆皮壽司和肛門……若是如此,真不知道該落淚還是歎息、該說孝順還是不孝。實在是個令人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女兒。


    「這就是我一直追求搞笑的原因。」


    琉璃洋洋得意地做出宣言。


    「我要成為帶給身邊歡笑的人。如果我變成那樣的人……爸爸也許就會原諒我了。不,或許我就可以原諒我自己了吧。」


    孝巳啞口無言,連應個聲都做不到。沒想到這家夥的搞笑精神背後有這麽複雜的淵源。


    琉璃一定邊背負著怨靈,直到現在都還在摸索讓父親成佛的方法。藉由追求搞笑之道來拭去在心中盤根的罪惡感。


    強製成佛隻是治標不治本,琉璃要以最好的方法,也就是自己的想法、意識,送父親離開。原來如此,她或許真的是放眼未來。


    「事情就是這樣。」


    琉璃做出結論,大大地伸展身體後站了起來。她順勢敏捷地站在椅子上,再踏上長桌,雙手扠腰威風凜凜地擺出架勢。


    即使她的態度莫名囂張,但孝巳認為,這樣的傲慢姿態與完全不因自己境遇而悲觀的她十分相襯。那如往常般氣宇軒昂的身影讓孝巳稍稍放心了。不過──


    「喂!快下來!」


    「為什麽?」


    「你站在那裏……不是會被看到嗎?」


    「你是想說內褲嗎?不用擔心,我才沒穿那麽娘的東西呢。」


    「!」


    完全沒料想到的衝擊回應,讓孝巳漲紅著臉,氣勢消失無蹤。剛剛的沉重話題轉眼就不知飛到哪兒去了。


    「給我穿上!你這笨蛋!」


    「不要,天氣這麽熱。」


    「問題不是很娘或天氣多熱吧!」


    「沒有穿的必要。」


    孝巳咽了口唾沫,凝視著纖痩白皙的雙腿,全身不停飆汗。


    「那、那你穿什麽?現在那件裙子裏……」


    在那件又短又薄的布料下的是……


    「當然是什麽都沒穿。這種大熱天還穿內褲真是太荒謬了。」


    「荒謬的是你吧!」


    孝巳慌忙地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從桌子上拖下來。


    「你聽好,明天開始絕對要穿內褲來!要是沒穿我可不會那麽簡單就放過你!」


    「難道我穿上內褲爸爸就會成佛嗎?」


    「不準硬謅!怎麽可能有辦法丟下不穿內褲的女兒不管成佛去啊!再說,如果起風把裙子掀起來要怎麽辦啊你!」


    「反正不是內褲所以沒什麽好丟臉的。」


    「正因為是內褲才可以丟個臉就算了!」


    這天,孝巳得知了有働琉璃這名少女不為人知的一麵,而且還是各種方麵。


    3


    時間飛逝,不知不覺再一個星期暑假就要結束了。


    今年夏天對孝巳來說一輩子都刻骨銘心。雖然最後的最後還剩下名為「青鶴祭登台演出」的公開處刑,但目前已經足以說是十分波瀾萬丈的夏天了。


    「紺野同學,你看看。」


    下午兩點左右。孝巳今天也穿著製服來到『搞笑研究社』,琉璃冷不防地對他卷起裙子。


    「哇啊啊!」


    即使孝巳因為突如其來的怪異舉動發出驚叫,他的雙眼仍然穩穩地投向琉璃的下半身。沒辦法,這就是男人的天性。


    ……琉璃穿著緊身短褲。


    停滯不久,孝巳放心與失望交織地歎了口氣,仔細將門關上後開始斥責


    琉璃。


    「又不是遊擊癡女!」


    「我可是因為你一直叫我穿才特別穿來的。緊身短褲是我略為抵抗的結果。」琉璃飄飄地掀著裙襬,輕盈地轉身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看來她今天也是我行我素,一點都沒有反省。


    「對了,紺野同學你聽說了嗎?」


    孝巳一坐在平常慣用的椅子上,琉璃就啪一聲合掌說著。


    「瀨戶川同學好像腳骨折了喔。從你班上的人那邊聽來的。」


    「瀨戶川嗎?」


    孝巳停下正在臉上擦汗的手,猛然看向琉璃。


    果然是琉璃附在他身上的日本軍人造成的嗎……


    「據說是房間裏的書櫃倒下來的樣子,所以我就去幫他把日本兵收回來了。分明隻要再一個禮拜就得救了,這世上果真存在因果報應呢。」


    「你沒資格說吧。」


    縱使有些同情,不過一想到他對山根由香子不管生前還是死後所做的事,就覺得這算是他罪有應得。孝巳能為瀨戶川做的事,也隻有衷心祈望他不會在醫院遇到武本而已。


    「比起這個,距離正式上台剩下三天了。今天開始改成手拿劇本站著練習吧。」琉璃草草結束瀨戶川的話題,遞出影印筆記後切割而成的小紙片。


    心情低落的孝巳隻能接下,視線落在紙片上羅列的文字。在他識讀的期間,大量歎息也毫不間斷地從他口中流瀉。


    「準備開始囉,快站起來。」


    孝巳被抓住手臂,心不甘情不願地赴身。真的要表演這個嗎……


    「紺野同學,青鶴祭好玩嗎?」


    「嗯,果然沒有祭典就不能算是夏天呢。剛剛還去撈了金魚喔。」


    「撈金魚……撈金魚啊。」


    「怎麽?有什麽問題嗎?」


    「很少有人能把帶回家的金魚養得很久。有人沒有相關知識而直接把自來水倒在水缸裏、有人忘記喂飼料、而且有的還會變成大型觀賞魚的飼料……這種悲劇每年發生的頻率數也數不清。」


    「也是啦。」


    「這真的能算是救了金魚(注46)嗎?你是不是在玩弄生命啊?」(注46:日文的撈金魚和救金魚同為すくう。)


    「沒有,我一隻都沒撈到,而且也不是那個意思吧!」


    「既然沒有要救它的意思,打一開始就不該做吧。偽善也隻是用裝的不是嗎?我們該做的是將金魚的未來托付給擁有相應知識與經濟能力的人們,那才是真正能稱作救金魚的行為吧?結論就是,看到金魚攤我們應該要堅持隻逛不買。」


    「你別擋人財路。」


    「這可是和金魚的生命息息相關耶?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嗎?同理,吊水球應該也要被禁止。」


    「生命跑哪去了!」


    「撈泥鰍舞也不行。」


    「那個泥鰍是想像出來的!」


    「那邊的小朋友!不準買章魚燒了!把章魚放回海裏!」


    「不要汙染大海!把切開的肉丟回去想怎樣啦!」


    「乾脆停辦祭典好了。」


    「為啥啊!」


    「鄰居為了噪音很困擾啊。」


    「現在的我們不就是原因嗎!而且報名的是你欸!」


    「又想把錯都怪在別人身上……看我這記swit!swit!」


    「別在這種時候使出這招!」


    絕頂荒謬的練習重複了好幾次。在那之後,曆經一陣絕頂荒謬的反覆討論中,太陽已經快下山了。


    就在阻止完全沒學到教訓的琉璃把小遊三加進去後,『搞笑研究社』本日的活動終於結束了。孝巳丟下說著「我再好好研究一下」、無謂地幹勁十足的溜璃,準備回家而往校舍門口走去。


    西下的夕陽照射身旁一整排窗戶,在走廊上留下細長的影子。拿出手機看了下時間,下午五點四十分。這個時間偶爾會聽到的管樂社吹奏,今天則沒有出現。


    (還說什麽是為了讓老爸成佛,那絕對是她自己的興趣。)


    就算心裏抱怨,當自己發現時卻想著「那裏不應該吐槽啊」、「那裏時機是不是抓得不太對呢」並一一反省,孝巳對這樣的自己感到相當絕望。


    別開玩笑了,為什麽自己要對這種事如此認真啊?再說,要是屈服而開了前例,那個河童妹不就會越來越得意忘形嗎?


    孝巳恣意地發出鬱悶的咂舌聲,稍稍加快腳步。不一會兒就停了下來,樓梯與空橋擋在前方。


    孝巳目前在校區別館的二樓,是美術和化學教室之類的專科教室所在的地方。被『搞笑研究社』占據了準備室的書法教室也在同一層樓。相較於本館的四層樓建築,別館不但隻有兩層樓,外觀及構造看起來也明顯地十分破舊。幾年前校舍改建時,別館被完全忽略。


    「……嗯?」


    通往一樓的樓梯才走到一半,孝巳突然停下腳步。眼前麵朝樓梯的走廊上有張熟悉的臉。


    那是淺色長直發的少女,夕陽漂亮地映照在稍微低著頭的鵝蛋臉上。倚在牆邊、兩手提著書包擋在短裙前的身影,就像是在等待男友、再普通不過的高中女生。


    「鴫原?」


    翠在孝巳發出聲音的同時抬起頭,一度猶豫後緊閉著雙唇往孝巳走來。


    他走下剩餘的幾階階梯,與翠正麵相對。


    你在這裏做什麽?有事到學校嗎?該不會是在等人吧……平常不假思索就能說出的話語現在卻講不出口。因為她明顯煩惱著的表情,讓孝巳對這樣稀鬆平常的搭話猶豫了起來。


    短暫沉默後,翠似乎下定決心地看向孝巳。水靈靈的清澈雙瞳有著令人不禁退縮的力量。


    「我在等你,有事想要跟你說。」


    「有事想跟我說?」


    「是很重要的事。我認真地考慮過後下定決心……到屋頂上吧,我不想被別人聽到。」


    這種時候還會有什麽事情。從時間上看來,似乎就是專程在等孝巳離開學校的樣子。


    (等我?特別跑來這裏等?)


    不管怎麽看都不像翠會做的事。明明平時都是簡單一通電話或訊息就叫孝巳出來。這次到底是多重要的事情?在等男友的女朋友……腦海閃過翠剛剛的形象,孝巳緊張了起來。這該不會是……不,應該不會吧……


    孝巳正在思考的時候,翠已經轉身往本館的方向走去。


    從她滑順飄逸的長發傳來的香氣感覺也與往常不太一樣了。


    幾分鍾後,孝巳和翠已經在本館的屋頂上。


    粗糙的水泥地麵被夕陽染得通紅。雖然屋頂上是跟校舍麵積相同的寬廣空間,但實際上能用的充其量不過二十五公尺左右。周圍圍起一樣高的圍欄,走到一半就無法通行了。


    受到風吹日曬的一塊空地,映入眼裏的也隻有放在圍欄附近的舊沙發。兩人就站在這樣的晚霞景色正中央。


    翠如鐵麵人般麵無表情,靜靜地盯著孝巳。那張臉龐已經沒有一絲迷惘,比平時還要嚴肅得令人緊張。


    「這裏沒什麽美好的回憶吶。」


    本想說總之先來個輕鬆的開場白看看,可是翠隻是安靜地撥撥頭發。這個動作是她的習慣。


    「紺野同學,我就開門見山地說了。我……」


    突然切入重點讓孝巳十分動搖。自己還沒做好心理準備,不確定該怎麽回覆。


    「等、等等啊鴫原!」


    「我要和有働琉璃一決勝負,請你當我們的見證人。」


    「你的心意我很高興,但是現在的我隻是個冒牌混混……咦?」


    他滔滔的回應並沒有說完,因為這明顯與翠需要的回答完全搭不上。


    (呃、咦?)


    孝巳像失了魂似的僵住。對方終於也發現孝巳有些誤會,轉眼間就滿臉通紅,手忙腳亂地搖頭。


    「怎、怎麽可能是那回事!笨蛋!笨蛋笨蛋!」


    「啊……不好意思。」


    「要跟你告白不如對蟬告白啦!」


    做出極其過分的中傷後,翠邊嘟噥著「真是的……」邊重啟話題。


    「總之,我已經用訊息跟她說我把你的夥伴借來當人質了。」


    語氣一轉,似乎帶著一絲堅決,那聲音令人背脊發涼。對了,現在不是沮喪的時候了,翠的問題發言仍是無可撼動的事實。


    「我考慮了很多,最後還是決定采用你的提案。」


    「我的提案?」


    「動用武力。」


    銳利的眼神貫穿孝巳,他的心裏起了波瀾。自己的確曾經跟她說過這種話,但她那時應該否決了才對。


    「為、為什麽現在才突然……」


    「其實很久以前我的腦中就有過這個選項了。我知道繼續這樣下去,我們永遠都是兩條平行線……不可能會有交會的一天。」


    翠不帶任何抑揚頓挫地說著,雖然看起來跟平常沒什麽分別,但果然還是有哪裏不太一樣。


    「在她把怨靈附在瀨戶川同學身上時,我再次深切地如此認為,然後我終於下定決心──我要讓有働琉璃體無完膚。」


    翠挑起柳眉做出宣言。


    「這是我們的決鬥。為了讓她知道這點,我才準備了相襯的情境。」


    「決鬥……」


    不論從她的門第還是認真到不行的個性來看,都不像是會從他嘴裏出現的字。


    這個決鬥該不會是看到孝巳痛打武本一頓而構思出來的吧?受到瀨戶川抓走森島當人質的影響嗎?如果是的話還真令人笑不出來。


    「拿我當人質有働是不會來的。」


    「她會的,畢竟重要的夥伴可是要被殺掉了呢。」


    翠俐落地說出讓人倍感危險的台詞,自信滿滿地雙手抱胸,那如成熟果實般垂著的胸脯隨之提起。孝巳無視現在的狀況,情不自禁地看著這幅景象。


    他慌慌張張地搖搖頭,去除腦中雜念。咳了一聲後,向瞪著門口、活像在等武藏的小次郎的翠問道:


    「──鴫原,你知道有働她老爸的事吧?」


    「他是個很溫柔又溫暖的人呢。不管是以一個人還是以靈導師來說,都是我打從心底尊敬的對象。」


    「可是那家夥──」


    「沒錯,她把伯父變成了怨靈,而且現在已經完全接受這個情況了……你知道這代表什麽意思吧。」


    她覺得死人怎麽樣都無所謂,翠如此譴責摯友。


    這個世界屬於生者,死人是從這個舞台下台的人。那就是琉璃的想法。從相遇的那天開始,不,恐怕是從更之前開始琉璃的主張就堅毅不搖。但是……


    「有働老爸的事,我從她本人那裏聽說了喔。」


    「……是嗎?」


    「那家夥利用幽鬼這種可怕的怨靈來防禦父親的靈障,還有因為不夠而開始吸收其他怨靈的事……這就是你和有働疏遠的原因吧?」


    翠放下抱在胸前的雙手低著頭。用力緊握雙拳顫抖著。


    「明明都已經說成那樣了,她還是讓伯父附在她身上,完全不聽我的話。」


    「嗯,實在是個大白癡。」


    「我每天都拚命地想該怎麽讓伯父回到他該去的地方,並因為無法原諒不成熟的自己,增加好幾倍的修練。她對這樣的我說『多管閑事吶,翠。』、『希望你不要再管我了。』」


    「她竟然說了這種話?」


    「她換掉了眼前該解決的問題。比起送走伯父,她反而著眼於利用怨靈抑製。不但把爸爸變成怨靈,還把幽鬼和其他沒有任何關係的怨靈當成道具……被剝奪靈導師之名也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翠一定拚了命地在袒護琉璃吧。對不善交友的她而言,琉璃是什麽樣的存在隻要稍加推算就知道了。


    「對她而言……我說不定根本就不算是朋友。」


    「這說法我可不同意。」


    孝巳立即否定,繞到翠麵前抓住她的肩膀。她一瞬間嚇了一跳縮起身子,接著像是為了撇開視線而別過頭。


    翠曾經說過,會一直當她的朋友、陪在她的身邊──她與琉璃的爸爸約定好了,卻因為被摯友拒之門外而喪失了當初的這種自信吧。


    但她說的並不正確。孝巳從琉璃口中清楚聽到「我現在還是相當重視她」、「她對我來說是摯友也是姊妹,像是另一個我一樣」。


    「我認為有働並沒有瞧不起她老爸的意思,也不覺得你們兩個之間永遠都隻會是兩條平行線。隻要是朋友,難免都會意見不合。」


    孝巳對頑固搬過頭的翠自信地斷言。


    「她還沒有放棄讓她老爸順利成佛。你不用這麽擔心,她早晚會自己解決的。再說這本來就不應該借助別人的力量,她也不想把自己的責任丟到你身上。」


    所以當初琉璃才強迫孝巳自己解決問題。與身為她舊識的死者?小田切和人比較,她選擇優先拯救初次見麵的生者?紺野孝巳。這就是琉璃的做法。


    「你在幫她說話嗎?」


    「我不是在幫她說話,我隻是希望你知道她並不是安於現狀,也因為如此,有働才會這麽努力地鑽研搞笑。」


    「……什麽意思?」


    「她如此拚命地寫段子、到養老院或祭典上表演逗大家開心……是因為她認為她老爸看到她這副模樣一定會很高興。」


    「伯父是怨靈喔。」


    「是這樣沒錯……可是,重點一定是如果他活著的話會怎麽想。死者的想法由活著的人決定就好了。所以,我打算再陪她一陣子。如果她想要自力解決,那她一定需要我……今後我也會在她身邊全力吐槽的。」


    翠盯著孝巳的眼神不知為何浮現一絲悔恨。她揮開孝巳搭在她雙肩的手,像隨時都要哭出來一樣用力緊抿雙唇。


    「既然如此,她需要的……不是我而是你嗎?」


    翠對驚訝地眨著眼的孝巳說:「吐槽這種事我是做不來的。」


    「別說傻話了。你有一個天大的誤會,有働那家夥──」


    門口的鐵門突然重重地打開,蓋過孝巳的聲音。


    ―回頭,琉璃就站在那裏。


    微翹的短發在風中飄舞。她張望了一下周圍後,視線停在中間的孝巳與翠身上。腳跨得比肩還寬、一副了不起地兩手扠腰的模樣似乎和先前站在桌上屹立不搖的姿態十分相像。除了那張分外苦澀的表情以外,不過……


    「……紺野同學。」


    「呃、喔。」


    「你為什麽沒事?」


    「沒事不好嗎!」


    「這樣我就失去帥氣登場的意義了。你應該已經被敲破頭、內髒四散、肛門插著按摩棒才對啊。真是的,一點都沒有來救你的價值……」


    「你現在馬上翻字典把『拯救』這個詞找出來!」


    琉璃把孝巳的抗議放在一邊,踏出腳步。她的注意已經完全集中在行走路線前方的長發美少女身上。


    一片寂靜的屋頂上隻有琉璃的皮鞋聲規律地回蕩。要是清脆地喀喀響還算帥氣,但她的鞋子卻是發出嘰嘰的聲音,大概是因為鞋底磨損了吧。聽起來竟然像是會發出聲音的幼兒學步鞋。


    距離翠剩下約五步左右時,琉璃停了下來,發出唉呀唉呀的感歎。


    「我除了唉呀唉呀(yareyare)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雖然我這一生講過很多次唉呀唉呀,但今天才真正


    打從心底深刻地說。我啦我啦(oreore)。」


    「別一來就把場子搞冷。」


    翠乾脆俐落地回敬。你根本就可以吐槽嘛!孝巳心想。


    兩人與之前翠造訪社辦時一樣對峙著。在晚霞中相視的兩張側臉越看越覺得標致、難以形容地夢幻。


    「有意見的話,隨時歡迎你來踢館……這是你說的吧。」


    「我知道,那還不快點開始。」


    「喂!你們兩個!等一下!」


    火藥味愈加濃厚,孝巳不禁打岔。


    「突然開打不太對吧!人是有長嘴巴的,先溝通再說。」


    孝巳把自己以往的失態束之高閣,哄著雙方。


    但是兩人徹底無視孝巳,瞪大雙眼的同時踏出一步。


    「聽我說話!你們幹麽鬧得那麽僵!」


    「囉嗦。你隻需要在旁邊看著,接下來的主舞台就交給我。」


    「這才令人不安!」


    孝巳的叫喊空虛、無力地回蕩在暗紅色的天空。


    4


    孝巳雖介入勸說,但結果還是在距離約十步左右的地方注視兩人。


    一抬頭看向天空,半透明的老鷹正展翅盤旋。那是翠的守護靈?禽踴。


    隨著翠吸氣而現身的鳥一出現就往孝巳頭上飛來,接下來竟然用它銳利的喙開始揪著他的頭發。「不快退下的話會變成河童喔。」翠如此脅迫,另一方麵琉璃則是嘟噥「搭檔是河童啊,好像也不錯。」孝巳別無他法,隻好無可奈何地退後。


    空間比剛剛多了些,兩人都以可怕的表情互相盯著對方,周遭的氣氛一觸即發。現場呈現的空氣簡直就是開戰前夕的狀態。


    「翠,硬是驅散我身上的怨靈,你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吧?」


    「這個嘛,你會隻身受到伯父的靈障影響,最糟的情況說不定會送命。」


    「既然知道為什麽還要阻礙我?除此之外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


    沉默片刻後,飄著長發與裙襬、模特兒體型的靈導師氣焰高漲地下定決心。


    「你的靈障由我來擋。」


    「你來擋?」


    「沒錯。我知道以身為鴫原家的人來說,這是不可原諒的行為。正因為如此我才一直無法下定決心。」


    「你在說什麽?」


    翠沒有回答,將右手往旁邊舉起。在連指尖都呈水平狀直直伸展的狀態下,她尖銳地叫了禽踴,老鷹的名字。


    茶褐色的翅膀瞬間離開孝巳上空,飄然落在翠的右手腕上。老鷹就像停在樹枝上一樣,用看不見的爪子緊緊抓住她的手腕。


    「牙穿。」


    翠接著吹了聲口哨。這次不是吸氣,而是正統的口哨。


    以此為信號,巨大的黑色野狼像蒸氣一樣出現在她的腳邊。四肢前端有著逐漸透明的漸層,最末端則是完全消失無蹤。全身覆蓋著鋼鐵般的黑色長毛,如獅子大小的狼……這就是鴫原翠的另一個守護靈?牙穿嗎?


    「由禽踴和牙穿保護你。」


    琉璃的細眉微微抽動。


    「它們就算在鴫原家裏也是首屈一指的獸靈,靈格遠遠淩駕於伯父呢。」


    也就是說,琉璃身上的幽鬼和怨靈們的任務,翠打算用這兩隻代勞。


    雖然還是處於靈障互克的狀態,但翠的守護靈不會做壞事。加上琉璃也不能再像對待瀨戶川那樣濫用怨靈。


    「所以,解放伯父以外的其他怨靈吧。不要再玩弄死者了。」


    禽踴與牙穿是鴫原家靈導師代代鍛煉流傳下來,擁有數百年曆史的獸靈。將它們無限期出借的話,她毫無疑問會受到某些懲罰吧。對翠來說,她連自己在鴫原家的立場都押了上去,堪稱是最大的讓步。


    但是,琉璃卻沒多加考慮,當下搖頭速答。


    「誰要鵜鶘和吉娃娃的靈啊。」


    「是老鷹和狼!」


    孝巳反射性地從旁插話,代翠詢問原因。


    「為什麽?這提案不錯吧?與其活在幽鬼這種危險家夥的危害下,讓禽踴和牙穿保護不是更好嗎?鴫原這麽擔心你……」


    「真是多管閑事呢。那種難看的九官鳥和玩具貴賓恕我退回。」


    「不要欺負它們!太可憐了吧!」


    兩隻動物感覺似乎真的互看了一眼,哀傷地垂頭喪氣。靈體應該沒有自己的意識……這也是那個什麽靈格的傑作嗎?


    「用怨靈還是守護靈的差別對我來說就像是手抓飯(注47)和炒飯一樣。我應該已經說過很多次不要管我了。」(注47:中亞及伊朗的傳統食物,與炒飯類似。)


    就算琉璃堅持這份好意隻是徒增麻煩而拒絕,翠仍然一臉平靜。簡直就像她早已知道回答。


    「我沒有在問你的意見,我說過這是決鬥吧?」


    「我知道,所以我也說了『還不快點開始』。」


    空氣愈發沉重。混濁黏稠的風吹在臉上令人不禁起雞皮疙瘩。


    (像這樣單挑解決好嗎?)


    一點也不好。雖然不知道靈能力者間的打鬥是怎麽一回事,但這兩個家夥隻要事情一牽扯到對方就會感情用事。


    放暑假的學校,而且還是傍晚時分的屋頂上,再晚也不會有人過來。能阻止她們的除了孝巳沒有別人了。


    「首先就從伯父以外的死者開始……進行強製靈導。」


    以翠的聲音為暗號,禽踴振翅飛向天空,邊畫著弧形邊快速上升,變成一點勉強能看見的黑點。


    牙穿也緩緩移動,邪門地伸出舌頭舔著嘴邊。從張開的嘴裏露出的尖牙牽著唾沫,看起來就像有實體般栩栩如生。


    使人喘不過氣的壓迫感與惡寒侵襲而來,孝巳的身體抖了一下。這種感覺似曾相識。心髒猶如被潑了冰水般地收縮,手腳急速失溫。這與以前和翠對峙時,禽踴讓孝巳感受到的一模一樣。


    孝巳急出一身冷汗。相對地,琉璃始終悠悠哉哉,彷佛十分麻煩似的鬆鬆脖子發出聲響,無畏地發出冷笑。


    「嗯?強製靈導啊。姑且不論其他怨靈,你有辦法驅除幽鬼君嗎?」


    「你就親自確認看看吧。要是抵抗我可是不會手下留情的。不管是拳打腳踢還是把你的衣服扒光。」


    「不要啊鴫原!這家夥沒穿內……不是,是好朋友就不要打了!」


    孝巳在緊急情況下說到一半的愚蠢發言讓現場火上加油。


    「還是一樣不穿嗎?真是小孩子呢。」


    「我今天有穿緊身短褲。反倒是你,無謂地擁有幾十件內褲才莫名其妙。明明就沒有可以現的對象。」


    兩人之間依然氣氛險惡,眼中映著對方的身影,持續唇槍舌劍。


    「內衣才不是給別人看的東西呢。」


    「既然如此就沒有必要盡是買那種飄來飄去的吧。你的話兜檔布就夠用了。」


    「給我向相撲力士道歉。」


    「才不要。」


    「哎呀,我也不覺得有男生看到你的下體會開心。反正一定光溜溜的還沒長毛吧?」


    「給我向小比類卷老師道歉。」


    「不要。」


    「你們兩個!在一觸即發的狀況下講什麽東西啊!」


    孝巳忍不下去再次吐槽,真是令人不快的爆料之戰。牙穿不知為何似乎偷偷往這裏瞥了一眼。


    「牙穿,四分!」


    翠瞬間嘶喊著。


    黑色野狼馬上做出反應,往地麵一蹬。猛然逼近琉璃而張開的大嘴十分巨大且凶狠,足以將她嬌小的身軀一口吞下。


    它的牙齒即將碰到琉璃時,屋頂上連續響起相當劇烈的騷音。麵對連水泥地麵都


    為之震動、如鞭炮般的破裂聲,孝巳難以忍受地搗起耳朵。


    下一秒,牙穿巨大的身軀被彈到後方。


    黑狼的攻擊簡直就像被隱形牆壁阻擋而以失敗告終。它在空中靈活地翻身拉出距離順利著地,馬上用看不見的四肢將身體壓低,無聲地呻吟並伺機等待再次襲擊的機會。


    琉璃則是雙手扠腰、傲慢地擺起架子,聳了聳肩,一點都不把牙穿逼近眼前的靈壓當一回事。


    「剛剛的是四分嗎?真不像話呢小牙穿。」


    翠無視帶有挑釁意味的惡言惡語,繼續下指令。


    「禽踴,六分!牙穿,五分!」


    鳥影以驚人的速度從微暗的天空急速降下。像彗星般一直線下降的老鷹,氣勢十足地突破看不見的障壁,往琉璃頭上迫近。


    琉璃首度慌張地發出「哇哇!」的叫聲。好不容易閃過鳥喙的攻擊,卻被同樣擊破障壁的牙穿撲倒在地。


    被兩匹鳥獸圍繞,琉璃含糊不清地發出悲鳴。愈發激烈的騷音隨著叫聲眨眼間煙消雲散。


    「喂鴫原,她沒事吧!」


    孝巳大聲地問,翠則皺著眉間觀察情況,不久後回答了孝巳的疑問。嘹亮的聲音即使在這陣破裂聲風暴中仍清楚地傳到孝巳耳裏。


    「這還隻是開端呢。她不遇到危險的話怨靈們是不會出來的,所以多少得讓她陷入危機。」


    既然訴諸武力,當然不得不這樣做……這也是翠至今一直遲遲不用武力解決的理由之一吧。


    這時──


    雷鳴般的爆炸聲突然響徹天際,屋頂隨之震動。


    孝巳環視周圍想理解發生了什麽事,不知不覺中琉璃已經站了起來。


    「……啊。」


    ──熟悉的童顏少女一瞬間看似他人。


    一切的原因在於她的臉龐。拿下注冊商標的發夾,散亂的短發像是帶著靜電一樣倒豎。因跌倒而弄髒的襯衫與短裙包覆著的身體,全身莫名散發出駭人的黑色瘴氣。


    禽踴與牙穿不知何時已經回到翠的身邊了。它們隨侍在主人肩上與腳邊,以謹慎注意的目光投向琉璃,明顯是警戒著什麽暫且退守的樣子。


    「那該不會是……」


    翠錯愕地說不出話來。原本白皙的鵝蛋臉失去血色變得鐵青。她動搖的場麵已經見識過好幾次了,這次明顯是不同以往的狼狽。


    琉璃身上依然源源不絕地湧出黑煙。一雙杏眼在摸不清真麵目的煙霧中睜得極大,全神貫注地盯著翠。


    「翠,你惹我生氣了。」


    這聲低語也讓人無法認同是琉璃所有,是個格外低沉、共鳴強烈,複數交錯重疊出像男生一樣的聲音。


    「有働,你究竟……」


    「從漫才特別節目預錄失敗以來頭一次這麽火大。」


    「那根本就不是什麽大事!」


    因為她的發言還是跟平常一樣而放下心的孝巳大喊,騷音稍稍平息了些。


    「翠──這是懲罰。」


    琉璃刻意做出邪惡的笑容,像紅葉般的左掌靜靜地往前伸。


    瘴氣如同呼應她的宣告變得更加濃厚。上升的煙霧並沒有消失在空中,而是形成漩渦彌漫在琉璃身後,延展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一片黑暗。


    ……當瘴氣隨著積留而漸漸明顯時,孝巳跌坐在地。


    突然湧上的反胃感讓他不禁壓著嘴。要是沒有用力抑製,他應該馬上就當場昏厥了吧。


    ──瘴氣形成一個人形。


    眼窩空空如也、臉頰削瘦、齒列腐朽斑駁,沒有頭發的頭部突出兩個像腫包一樣的角。下方到大腿部分都是裸露的骨幹,雙肩各有兩隻、總共長出四隻長手。


    那是至少有人類三倍大的巨大奇形骨駭。


    (那、那是什麽……!)


    不隻小田切及由香子,恐怕禽踴和牙穿也都一樣。孝巳目前看到的幽靈都與生前保持同樣的姿態,他也如此相信。


    沒看過有這種靈,或許那就是之前說的幽鬼?與其說是白骨,正確來講應該是變成黑骨的怨靈,已經超出孝巳的知識和常識範疇了。


    「【負統合之儀】……」


    孝巳沒有放過翠那聲顫抖雙唇的低語。


    「負統合、之儀……?」


    他不解其中意義地跟著念了一次,回覆的則是琉璃。


    「這麽說來似乎是有這個名字呢。我姑且對紺野同學說明一下吧。【負統合】就是指將複數怨靈統合成一個。」


    伸著左手的琉璃身上仍然源源不斷地散發瘴氣。那看似有毒的氣體使骸骨一點一點更接近實體。


    「附在我身上的六名幽鬼都是有相同想法的怨靈……是被數百位目擊者賦予『戰死沙場的懊悔與怨恨』的鬼。像這樣有相同存在目標的靈體,在一樣的想法下是有可能暫時統一的。我個人稱這招為《怨團化製作》(注48:音同「溫暖化政策」)。」


    說不定琉璃又在耍寶,但孝巳實在是沒有吐槽的餘裕。


    「靈體私物化到如此極致」就是這種感覺。說不定每個幽鬼都仍是人類的姿態,那令人不快的巨大骸骨是被強行合而為一所變成的異態吧。


    翠微微後退了一步。


    她過於蒼白變得毫無血色的美貌因戰栗而扭曲,流下數道汗水,栗色的頭發緊貼著額頭與脖子。


    「做到這種地步……」


    「他們的罪和我不能相提並論。這些幽鬼君們可是殺了我的爸爸──這種程度的懲罰應該無所謂吧。這就是我的王牌,幽鬼合體?六黑君。」


    「你這樣也算是──有働家的靈導師嗎!?」


    「我可不是靈導師。你不是也說過嗎?是『最低級惡劣的怨靈師』。」


    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骷髏下,琉璃如死神般笑著。


    5


    琉璃將左手放下時,身後的骸骨已經完全顯露無遺。


    原本應該是氣體組成的骨骼現在表麵滑溜地發光。像源自地底般深沉的呻吟聲與騷音一同包圍周遭。


    琉璃將骷髏腐朽的齒間流露出的怨恨置之身後,邊用手理著倒豎的頭發,抬起下巴。


    接收到信號的四手骸骨?六黑穿過主人前進。


    「好了。六黑兒,我現在可是真的遇到生命危險了呢,給我排除礙事的人吧。」


    牙穿似乎因這句話察覺到翠的危機,沒等到命令就飛奔出去。


    野狼以驚人的跳躍力一口氣逼近,六黑卻不知道放出了什麽看不見的東西,輕易地將它擊飛。好不容易著地後立刻又擺出架勢的身軀則像燒焦般四處冒著煙。


    「什、什麽……?」


    「騷音的應用,通常被稱為《空礫》,是小型的靈氣爆炸。」


    琉璃在聳立的骸骨後方發出讓人深感危險的冷笑。


    「我已經不是小時候那個不成熟的我了。駕馭、操縱幽鬼的方法我早就胸有成竹……相反地,翠,你又如何呢?目前看來,禽踴君和小牙穿你頂多隻能駕馭到七分吧?那樣是打不到我的喔。」


    琉璃用彷佛從地底傳來的深沉嗓音語帶嘲諷地說。


    「──可真是眨低我呢。」


    一陣沉默後,翠終於回複原有的冷靜,揮揮肩上的發絲如此低語著。翩翩飄散的長發看起來就像披風一樣。


    「雖然很遺憾,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對你而言,我就隻有這種程度而已呢。」


    在琉璃皺起眉的剎那,不知不覺間繞道的牙穿從後方向她撲去。翠像是早已等著這記襲擊般對巨狼發出指示。


    「牙穿,全放!」


    下一秒,黑狼全身冒煙,燃起驚人的火焰。


    就在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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