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夜幕快要將臨的山中。


    亮介一隻手牽著“她”的手,腳下發出噶唦噶唦的聲音,在樹林中逃跑。


    他叫苦不已,全身的肌肉都已經在抽筋,像是快要痙攣一般。這份疼痛與感覺令他麵容扭曲,但他仍舊拚命地扒開雜草,又繼續在這從昨天開始就已經吃盡苦頭的林子裏遁逃。


    身體狀況比起上一次要差多了。


    腳疼得像是快要斷掉一樣,全身重得就像石頭,腦袋裏拚命地想著前進,然而身體卻行動遲緩。


    這樣的情況令他很焦躁,便更加想要不斷地前進。可是發僵的腳已經完全抬不起來了,因此他每走一步,都會被樹根或雜草以及地麵的坑窪絆住。


    「……!」


    雖然每走一步都幾乎是在向前栽,但他還是一心一意地在山中前進。


    他一直逃。噶唦作響的腳步聲在山野中回蕩。


    「哈……哈……!」


    在疲勞與痛苦之下,吐出紊亂的呼吸。


    亮介拚盡了全力。但其實,亮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


    自己現在牽著的,是淺井安奈。


    她,是怪物。


    她在亮介眼前被柴刀劈開腦袋,砍下頭部,卻完成了可怕的複活。整個過程,亮介都親眼看到了。


    恐懼令他顫抖起來。


    如果胃裏有東西的話,肯定會當場傾瀉一空。


    衝擊與恐懼接踵而來。先是直到剛才還一直牽著的那隻溫暖的手,它的主人就在自己眼前被殘忍殺害,而緊接著真相卻是眼前這個被殺掉的暗戀之人竟然是個不正常的怪物,雙重的打擊令自己的理智與世界觀一度崩潰。


    當時的亮介確實,一時間喪失了理智。


    他介胡亂地掙紮起來。他無法接受剛剛目睹的情景,他想要否定這一切,想要拚命守護她————也就是迄今為止自己所相信的世界,為此他像瘋了一般胡亂掙紮。


    他當時覺得,隻要能帶著眼前的她,逃之夭夭的話,剛才目睹的事情一定會變成不曾發生過。隻要將除她之外的東西從身邊排除,他就能從自己目睹的事實中逃脫出去。


    但是……


    亮介立刻就被製伏,關進了那所建築物中。


    當時亮介在恐懼與混亂之中胡亂用口袋裏的小刀刺傷了一個人。那是一名感覺上與亮介年紀相仿的少年。而剩下的人,在告訴他他們並不想傷害他後,就拚了命去救那名少年了。


    然後亮介沒有被綁起來,直接被扔進一個房間軟禁了起來。


    她也一起被關在裏麵,他們給了一些點心麵包和喝的東西。被軟禁的亮介在疑似陶藝工房的建築物裏,疲憊不堪地癱坐在地————慢慢地,他放鬆下來,恢複了冷靜。


    「…………!」


    而剛才因激動變得古怪的腦袋也一下子冷卻下來。


    但同時,自己想要拯救的女孩其實是個來路不明的“東西”這件事,以及自己捅了人的事,全都轉為可怕的事實深深地侵蝕內心。


    一邊是身上沒有一絲血跡的她,一邊是沾著少年鮮血的自己的手。


    自己捅了“人類”的這種真切感覺,時至此刻才在心中像一團沉悶的煙,湧上胸口。


    「唔……!!」


    他當時精神錯亂,為了保護化作她模樣的怪物。


    竟然刺殺了一名普通的少年。


    那個樣子,一定活不成了。他把削鉛筆用的小刀,使盡渾身力氣捅了進去,深深沒入根部。


    雖然除了貫穿衣服的那種「噗滋」的感覺之外,隻有一種刺進豆腐一般若有若無的手感,但是深度沒入根部,卻仍拚命往前推進的刀柄被肚子的彈力頂了回來。如果沒有那種明確的觸感,亮介可能現在都不會真切地覺得自己捅了人。


    但是,手感留在了自己的手中。


    回頂刀柄的肉。握住小刀的大拇指碰到的,活人身體的觸感。


    隔著疑似某所學校的製服襯衣傳來的,體溫。不厚實的肉的觸感,以及由於被利器刺入的衝擊而腹肌收縮的手感。


    少年那,呆滯的表情。


    那張就好像不知道自己被怎麽樣了似的,吃驚的臉孔,以及頃刻間倒下去的,少年瘦弱的身體。


    現在回想起來,那位少年是當時唯一不懷敵意,對自己說話的人。


    他言明沒有傷害自己的意向,手裏也沒有任何像樣的凶器,打扮也不特別,是個普普通通的少年。


    可是他把他。


    捅了。


    殺掉了。


    亮介被這件事折磨著,蹲在工房的角落瑟瑟發抖。


    當時亮介喊他們「殺人凶手」。可是殺人的卻是自己。愧疚,與更勝愧疚的恐懼,令他顫抖不已。眼淚快要流出來。


    殺了人的恐懼。


    然後是對成為殺人犯的自己今後將要麵臨的處境所感到的那種恐懼。


    這樣下去,會被警察逮捕麽?如果事情演變成這樣,爸爸會說什麽?媽媽呢?哥哥?爺爺呢?他們會說什麽?


    然後,自己將會過上怎樣的人生呢?


    不,人被亮介殺死了,他的那些同伴說不定會為了報仇,就像當時對待安奈那樣,砍掉自己的腦袋。


    「…………!!」


    那可怕的一幕,鮮明地回憶起來。


    討厭的想象與不安,將心髒周圍緊緊勒住。


    好可怕。但心裏還是覺得,那是出於無奈。


    因為,自己殺了人。


    被自己捅死的那名少年的表情,殘留在手上的觸感,都無法從腦海中消失,無法從手中消失。雖然可怕得要死,但自己應該接受懲罰。


    ————絕望感,彌漫開來。


    好後悔。為什麽自己會做那種事呢?


    明明親眼看到了她是怪物,目睹了她那可怕的樣子。


    當時隻要還有一絲冷靜,那種事就————


    「…………」


    張大眼睛向“她”看去,隻見她就像年幼的孩子硬是被人套上了過大的衣服一般,正無力地癱坐在素土地麵上,用那雙不聚焦的眼睛呆呆地仰望著天花板。


    她的嘴微微張開。一副呆滯的表情。


    這份可愛,雖然與亮介希望她能夠得到的笑容所有不同,但仍舊可愛得攝人心魂。


    一看到她的這個樣子,亮介立刻對自己剛才的想法感到後悔。


    剛才的想法並不正確。當時自己確實精神錯亂了,但不容懷疑的是,自己就算還有神智也會去救她。


    淚水流了出來。為什麽她要遇到這種殘酷的事情。


    可是,當初看到她那詭異形態時所產生的恐懼感以及厭惡感,根本無法憑著同情徹底拂去。


    她,變成了怪物。


    她的人生已經結束了。她化作怪物,心靈也壞掉了,恐怕家人也死了。在這種情況下,亮介長久以來期盼她能得到的幸福,再也不可能降臨到她的身上了。


    「我們,就是清除這種東西的」


    這是亮介捅死的少年所說過的話。


    盡管難以置信,但他們似乎就是漫畫中出場的那種,暗中清除怪物的人。


    換而言之,就是清除“她”的。


    怎麽辦才好?如果他們說的都是事實,自己或許可以安然無恙地回家。


    但前提是,對“她”視而不見的話。


    再加上————殺死他們同伴的事情,能既往不咎的話。


    「………………!」


    亮介苦惱不已。究竟該怎麽辦才好?


    占據他內心的,是恐懼,是不安。他想要拋下一切,


    逃離這裏,回到家裏,將這群人,將她,將一切全部忘得一幹二淨。


    能夠,逃得出去麽?


    門口有人正在看守。雖然可能是出於對亮介的顧慮,沒有監視裏麵,但中間隻隔著一扇磨砂玻璃做的薄門。在這寂靜的山裏,一旦在裏麵做些什麽,聲音和氣息都會傳出去,被看守的人察覺到。


    而且身體也動彈不得。


    從昨天開始一直在山中行走,對體力並不自信的亮介感到極度的疲勞,身體沉重得讓他懷疑這樣下去全身的肌肉會變成石頭。


    好想就這麽將身體和意識交給睡魔。


    可如果要逃的話,這恐怕是最後的機會。


    這個樣子隻要睡上個五分鍾,緊張感肯定會從身心之中散除,變得無法動彈。


    有必要逃走麽?


    不過是受到牽連的自己。殺了人的自己。


    救這種狀態的“她”,有意義麽?


    就這麽讓她迎來結束,難道不是對她的仁慈麽?


    「……………………………!!」


    亮介蹲在鋪著榻榻米的工房角落,抱著腦袋,苦惱不已。


    不論是裝作視而不見將她拋棄,還是從這裏逃出去以逃避刺死少年的罪責,在感情上都有很大抵觸。


    強烈的糾葛恨不得將他的身體撕碎。


    心要被撕碎了。胸口下麵的髒腑,連同靈魂像是一起被扯得粉碎,全都要從口吐出來一般,充滿絕望的苦惱讓他懷疑自己或許就會這樣死於非命。


    而就在此刻。


    「……啊?」


    突然聽到好像嬰兒一樣的聲音,與此同時,抱著頭坐在地上的亮介,感覺有什麽東西碰到了自己的腦袋。


    「!?」


    亮介大吃一驚,幾乎慘叫起來,又連忙將聲音壓下去。他無法呼吸,並條件反射地想要向後退,可是身體不聽使喚,向後翻倒在榻榻米上,樣子十分狼狽。


    「誒……啊……?」


    隻見安奈不知道什麽時候從榻榻米上爬了過來,正向亮介伸著手。


    亮介和她四目交匯。然後她微微歪起腦袋。


    她這個樣子,就像想要安慰正在苦惱的亮介一樣。


    一看到“她”的那個表情,一種寒戰與感動交織在一起的強烈感覺,就宛如一股莫名其妙的濁流,從心底湧了上來,伴著雞皮疙瘩,從腳尖一直到頭頂,在全身放射開。


    「………………!!」


    亮介維持著癱軟的姿勢,伸出手,觸碰了安奈伸出的手。


    兩人的指尖相連。她那纖細而柔軟的手指的觸感,對因疲勞與營養不足而體溫大幅下降的亮介的指頭來說,非常溫軟。


    ————逃吧。


    亮介一時衝動地這麽想到。


    拉起她的手,逃吧。盡管完全不明白這麽做是否正確,但最先想到的就是這個。讓亮介拋棄眼前的手,忘掉一切,他根本就做不到。


    「……哈……哈……」


    於是亮介現在正拉著她的手,在山中逃跑。


    在那之後,亮介好不容易才抓住最後的機會,他頑強支撐起疲憊不堪的身體,靜靜地窺伺時機,然後幸運地盼到了外麵發生騷動,趁機破壞了後門的門鎖,逃到了這裏。


    盡管和之前的逃亡劇相比,身體狀況要差得多,但惟獨一件事相較先前有了改善。現在的亮介和來時不同,再不是沒有任何線索,沒頭沒腦地在山中亂逃了。


    雖然隻是粗略地知道,但這一回,亮介掌握了道路的方位。


    不僅如此,現在他還是基本是沿著路在山林中前進。


    直接跑到路上去,很有可能被發現。因此,亮介鞭笞著自己破爛不堪的身體,繼續在林中逃跑。


    拉著她的手。


    然後,經過一段時間這個樣子的林中跋涉之後,樹林就像被伐掉一般突然中斷,出現了一段為防滑坡加固過的斜坡,沿著斜坡走了一陣子,來到能夠下到車道的地方。


    雖然對走在路上心存不安,但他的各個方麵都已無力繼續支撐他在林中前進了。


    亮介執起她的手,謹慎地走下台階,剛來到車道上,碰巧就駛來了一輛小汽車。亮介對著車燈的燈光,大幅地招起手。


    2


    「我想……那兩個人……會不會認識」


    蒼衣在被褥上閉著眼睛,斷斷續續地說出這句話,打破了屋內的沉默。


    「……!?」


    所有人齊刷刷地朝蒼衣看過去。此時的神狩屋等人集中在房間裏,就被關著的死者和少年從工房裏逃脫的事情進行商量,然後因苦於沒有對策,正陷入沉默中。


    究竟怎麽搞的?然後,究竟要怎麽找?


    在這理不清任何頭緒的狀態中,關於兩人的商議完全停滯,而且雪乃也言明過「風乃不想幫忙」,這讓任務完全陷入僵局。


    而在沉默之中,蒼衣發言了。


    圍坐在桌旁的眾人麵麵相覷。被放在相連兩間和室中另一間的蒼衣,因為傷口會痛所以盡量不動腹肌,用伴著微弱呼吸的典型的病人式聲音,朝著隔壁的房間說道。


    「…………」


    他的聲音雖然沙啞,但在這深深的沉默中,顯得尤為清晰。


    在一瞬間震驚般的沉默與注目之後,不禁轉向蒼衣的神狩屋,順勢向蒼衣提問


    「……此話怎講?」


    「在發現……那兩個的、時候……我聽到、男孩喊了、女孩的名字」


    蒼衣回答。


    然後接著問道


    「……複活之後、心靈損壞的人、會記得、自己的名字麽……?」


    此時蒼衣勉強傾斜了腦袋,眼睛轉向隔壁的房間。


    和神狩屋與颯姬一起圍坐在桌旁的〈喪葬屋〉與可南子,無言地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後,可南子視線放回蒼衣身上。


    「並非不可能。不過迄今為止不到十例」


    這是可南子的回答。


    「不對,可能不到五例」


    「既然如此……相互認識的可能性……果真是、有的啊」


    蒼衣說道。


    「他叫那女孩的方式……感覺就是那種……」


    實際上,所有人應該都在場,都應該聽到少年大叫過一聲「淺井同學!?」。


    可是,大家在旁聽著對話,卻沒有任何人發言,於是蒼衣又進行了補充。


    看樣子,除了蒼衣似乎沒有人在意這件事,完全當做了耳旁風。


    雪乃就如同旁證一般,冷冷地說道


    「……你還記得這種無意義的事情啊」


    雪乃還是老樣子,沒有跟大家坐在一起,獨自一人靠在角落坐著,看也不看蒼衣。蒼衣想要苦笑,可是他現在的身心都很脆弱,隻好作罷。蒼衣笑不出來。


    可南子呢喃起來。


    「這是極端的偶然……?不,還是說,我們被人跟蹤了?怎麽會」


    可南子像是感到無法理解般將手指放在額頭上。


    神狩屋說道


    「可是以前也並非完全沒有被局外人撞見過吧?」


    「這話……倒也沒錯。我們又不是隱形人」


    可南子歎著氣說道。


    「如果……那兩個人、相互認識的話……說不定、有線索」


    蒼衣這樣說道。


    「我看他們年齡相近、大概是同學……如果是這樣、隻要調查那男孩的家就……」


    「言之有理」


    神狩屋點頭。


    「調查名簿或通訊錄的話,或許能找到線索」


    「嗯……」


    蒼衣側著臉,微微頷首。


    光


    是這麽簡單的動作,似乎都會給腹肌造成某種負擔,傷口被擠壓,疼得蒼衣微微呻吟著呼了口氣,麵龐扭曲起來。


    和神狩屋坐在一起,正照顧著夢見子的颯姬,擔心地說道


    「白野……」


    「嗯……我沒事」


    蒼衣回答。蒼衣還想要對她笑一笑讓她放心,隻是沒把握自己能夠做到。


    傷口非常燙。身體越來越難受。


    感覺油汗要冒出來,但話還沒有說完。


    「另外……我想大概是這樣的」


    蒼衣說的事情,非常重要。


    「我覺得,我們肯定能找到那兩個人……雖然雪乃同學那麽說了……呃,如果讓雪乃不開心的話,我道歉。不過,我想……風乃小姐應該願意幫助我們」


    「!」


    不出所料,看雪乃的反應,似乎很不痛快。


    「……你有什麽根據?」


    雪乃用冰冷至極的聲音說道。


    蒼衣覺得不出所料,雖然有些退縮的想法,但話既然已經說了出來,也隻好回答這個問題


    「因為“預言”宣告了」


    「……!」


    「所以,我們一定會遇到他們……而且我覺得,風乃小姐不可能不對這種事感興趣」


    蒼衣道出了心中所想。


    這不是根據,而是確信。


    「……………………………………………………」


    一陣令人不快的沉默彌漫開來。


    在這個氣氛下,蒼衣的視野忽然被完全蓋住,出現了一個俯視自己的黑影。


    風乃那令人目眐心駭的美麗麵容上,浮現著極其不祥的燦爛笑容,她俯視著蒼衣。


    『………………』


    她兩手在背後交扣,像是為了仔細觀察一般站在蒼衣的枕邊,發自內心感到愉悅地眯起眼睛,一語不發、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蒼衣。


    ?


    《幸福王子(快樂王子)》


    快樂王子的像在一根高圓柱上麵,高高地聳立在城市的上空。


    他滿身貼著薄薄的純金葉子,一對藍寶石做成他的眼睛,一隻大的紅寶石嵌在他的劍柄上,燦爛地發著紅光。


    王子的塑像,得到萬眾的稱讚。


    一個市參議員為了表示自己有藝術的欣賞力,說過


    「他像風信標那樣漂亮」


    不過他又害怕別人會把他看作一個不務實際的人其實他並不是不務實際的,便加上一句


    「不過也沒多大用處」


    「為什麽你不能像快樂王子那樣呢」


    一位聰明的母親對她那個哭著要月亮的孩子說


    「快樂王子連做夢也沒想到會哭著要東西」


    一個失意的人望著這座非常出色的像喃喃地說


    「我真高興世界上究竟還有一個人是很快樂的」


    孤兒院的孩子們說披著光亮奪目的猩紅色鬥篷說


    「他很像一個天使」


    然後數學老師說


    「你們從沒有見過一位天使,怎麽知道」


    老師皺起眉頭。他聽到孩子們說在夢裏見過,但不讚成孩子們做夢。


    某一個夜晚一隻小燕子飛過城市的上空。


    他的朋友們都已經去了南方,但隻有他還留在後麵。


    因為他戀著那根最美麗的蘆葦。他還是在早春遇見她的,那時他正沿著河順流飛去,追一隻黃色飛蛾,她的細腰很引起他的注意,他便站住同她談起話來。


    燕子時值初春遇到了一隻腰很細很細,非常美麗的蘆葦,並愛上了她。生性快人快語的燕子說


    「我可以愛你麽?」


    蘆葦對他深深地彎一下腰。他便在她的身邊不停地飛來飛去,用他的翅子點水,做出許多銀色的漣漪。這便是他求愛的表示,他就這樣地過了一整個夏天。


    「這樣的戀愛太可笑了,蘆葦沒有錢,而且親戚太多」


    別的燕子這樣說了,而且河邊確實到處都是她的親戚。


    後來秋天來了,燕子落單了,也討厭起他的愛人來了。


    「又不跟我說話,又總是跟風調情,不太老實的樣子。我相信她是慣於家居的,可是我喜歡旅行,那麽我的妻子也應該喜歡旅行才成」


    燕子最後忍不住問她


    「你願意跟我走嗎」


    然而蘆葦搖搖頭。於是燕子叫了起來


    「原來你從前是跟我尋開心的!我要去埃及了,再會!」


    飛走了。


    於是落單的燕子追逐同伴們飛了一整天。晚上,他到了這個城市。


    「我要在哪兒過夜呢?」


    燕子左顧右盼,最後他看見了立在高圓柱上麵的那座像。


    「就選那個金的睡房吧」


    於是燕子來到了快樂王子的腳下,正做準備睡覺的時候,忽然大大的一滴水落到他的身上來。


    燕子叫了起來


    「多麽奇怪的事!天上沒有一片雲,可竟然下雨了。北歐的氣候人叫人頭痛。雖然蘆葦喜歡下雨,不過那隻是她的自私」


    接著又落下了一滴。


    「要是一座像不能夠遮雨,那麽它又有什麽用處!?」


    燕子抬起一看————啊,他看到了。快樂王子的眼裏裝滿了淚水,淚珠沿著他的黃金的臉頰流下來。


    他的臉在月光裏顯得這麽美,叫小燕子的心裏也充滿了憐憫。


    「你是誰?」


    「我是快樂王子」


    「那麽你為什麽哭呢?瞧,把我全身都淋濕了」


    「從前我活著,並不知道眼淚是什麽東西。因為我那個時候住在無愁宮裏,悲哀是不能夠進去的。花園的四周圍著一道高牆,白天有人陪我在花園裏玩,晚上我又在大廳裏領頭跳舞。我的臣子都稱我做幸福王子,我也確實快樂過。如果快樂就是幸福,那就是那樣吧。在我死後,他們就把我放在這兒,而且立得這麽高,讓我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這個城市的醜惡和窮苦。所以,我的心雖然是鉛做的,卻也忍不住哭了。


    在遠遠的一條小街上有一所窮人住的房子,我看見窗內有一個婦人坐在桌子旁邊。她的臉很瘦,又帶病容,她的一雙手粗糙、發紅,指頭上滿是針眼,因為她是一個裁縫。她正在一件緞子衣服上繡花,繡的是西番蓮,預備給皇後的最可愛的宮女在下一次宮中舞會裏穿的。在這屋子的角落裏,她的小孩躺在床上生病。孩子發著燒,嚷著要橙子吃。窮苦的母親沒有別的東西給他,隻有河水。我的腳釘牢在這個像座上,動不了,你肯替我把劍柄上的紅寶石取下來給她送去嗎?」


    「朋友們在埃及等我,他們正在尼羅河上飛來飛去,晚上要在燻了香料,五彩冰粉的國王的墳墓裏去睡覺。而且男孩子會丟石頭打我,非常討厭,可是我們燕子的敏捷伸手可是出了名了,他們打不中我」


    可是快樂王子的麵容顯得那樣地憂愁,小燕子的心也軟下來了,便說


    「這裏很冷。那就僅限今晚陪你過一夜,我願意做你的信差」


    「小燕子,謝謝你」


    燕子從王子的劍柄上啄下了那塊大紅寶石,銜著它飛到了男孩子的家裏。


    他中途飛過宮殿,裏麵正在舉辦誤會,一個美貌的少女同她的情人正走到露台上來。


    「我希望我的衣服早點送來,趕得上大跳舞會。我叫人在上麵繡了西番蓮花,可是那些女裁縫太懶了」


    燕子最後到了那所窮人的屋子。


    他朝裏麵看去,看到做針線活的母親筋疲力竭,睡著了,於是就把紅寶石悄悄地在桌上,和頂針放在了一起。過後他又輕輕地繞著床飛了一陣


    ,用翅子扇著小孩的前額。


    「啊,好涼啊」


    男孩子說著。


    「我一定會好起來的」


    於是甜甜地睡著了。


    燕子回到幸福王子身邊,把他做過的事講給王子聽,又說


    「這倒是很奇怪的事,雖然天氣這麽冷,我卻覺得很暖和」


    「那是因為你做了一件好事」


    小燕子開始想起來,過後他睡著了。他有這樣的習慣,隻要一用思想,就會打瞌睡的。


    天亮以後他飛下河去洗了一個澡。


    一位禽學教授走過橋上,看見了,便說


    「真稀奇,冬天裏竟然能看到燕子!」


    教授寫了一封講這件事的長信送給本地報紙發表。每個人都引用這封信。說白了,信裏有多是他們不能了解的句子。


    燕子對王子說


    「今天晚上我要到埃及去」


    他把城裏所有的公共紀念物都參觀過了,並且還在教堂的尖頂上坐了好一陣。不管他到什麽地方,麻雀們都吱吱叫著,玩得非常開心。


    月亮上升的時候,他飛回到快樂王子那裏,問道


    「你在埃及有什麽事要我辦嗎?我就要動身了」


    「燕子、燕子、小燕子,你不肯陪我再過一夜麽?」


    「朋友們在埃及等我,明天他們便要飛往尼羅河上第二大瀑布去。那兒有河馬,門浪神坐在花崗石寶座上麵。河邊有獅子,他們的叫吼比瀑布的吼聲還要響亮」


    「遠遠的,在城的那一邊,我看見一個年輕人住在頂樓裏麵。他埋著頭在一張堆滿稿紙的書桌上寫字,手邊一個大玻璃杯裏放著一束枯萎的紫羅蘭。他的頭發是棕色的,亂蓬蓬的,他的嘴唇像石榴一樣地紅,他還有一對矇矓的大眼睛。他在寫一個戲,預備寫成給戲院經理送去,可是他太冷了,不能夠再寫一個字。爐子裏沒有火,他又餓得頭昏眼花了」


    「就一夜,我就再幫你一晚好了」


    燕子有一副好心腸,就答應了王子。


    「你要我也給他送一塊紅寶石去嗎?」


    「我就隻剩下一對眼睛。它們是用珍奇的藍寶石做成的,這對藍寶石還是一千年前在印度出產的,請你取出一顆來給他送去。他會把它賣給珠寶商,換錢來買食物、買木柴,好寫完他的戲」


    燕子哭了起來,對王子說


    「我親愛的王子,我不能夠這樣做」


    「燕子、燕子、小燕子,你就照我吩咐你的做吧」


    燕子無奈之下取出王子的一隻眼睛,飛往了年輕人那邊。


    屋頂上破了一個洞,燕子從洞裏飛進了閣樓。年輕人抱著腦袋,沒有聽到燕子的撲翅聲。燕子將藍寶石放在了枯萎的紫羅蘭上麵。


    「現在開始有人賞識我了,這肯定是某一個欽佩我的人送來的。我現在可以寫完我的戲了」


    年輕人幸福的放聲大喊。


    第二天,燕子在月亮爬上來的時候,又回到快樂王子那裏去。


    「我是來向你告別的」


    「燕子、燕子、小燕子。你不肯陪我再過一夜麽?」


    「冬天就快來了。寒冷的雪就快要到這兒來了。這時候在埃及,太陽照在濃綠的棕櫚樹上,很暖和。朋友們正在巴伯克的太陽神廟裏築巢吧。親愛的王子,我必須離開你了。我絕對不會忘記你的。到了春天,我會帶來比玫瑰還紅的紅寶石,還有比海還藍的藍寶石給你的」


    「就在這下麵的廣場上,站著一個賣火柴的小女孩。她把她的火柴都掉在水溝裏,不能用了。她沒有鞋、沒有襪,小小的頭上沒有一頂帽子。要是她不帶點錢回家,她的父親會打她的,她現在正哭著。你把我另一隻眼睛也取下來,拿去給她」


    「親愛的王子,我願意陪你再過一夜。但我不能拿掉你的眼睛。我要是取下了你的眼睛,你就要變成瞎子了」


    「燕子、燕子、小燕子,你就照我吩咐你的話做吧」


    燕子取下王子的另一隻眼睛,帶著它飛到賣火柴女孩的麵前。


    女孩手心裏捧著寶石,大叫起來


    「好漂亮的一塊玻璃珠啊!」


    她一麵笑著跑回家去。


    然後燕子來到王子的身邊,對王子說


    「你現在眼睛瞎了,我要永遠跟你在一塊兒」


    可憐的王子對燕子說


    「這可不行,小燕子,你得到南方的國家去」


    燕子說


    「我要永遠陪伴你」


    說完,他就在王子的腳下睡了。從第二天開始,他整天坐在王子的肩上,給王子講起他在那些奇怪的國土上見到的種種事情。


    王子對燕子說


    「親愛的小燕子,你給我講了種種奇特的事情,可是最奇特的還是那許多男男女女的苦難。再沒有比貧窮更不可思議的了。小燕子,你能在我這個城的上空飛一圈,告訴我你在這個城裏見到事情麽?」


    燕子在城市裏飛來飛去,將自己看到的事情講給王子聽。


    有錢人在他們的漂亮的住宅裏作樂,乞丐們坐在大門外挨凍。在一道橋的橋洞下麵躺著兩個小男孩,他們緊緊地摟在一起,想使身體得到一點溫暖。然後又被夜巡的警察怒吼著「你們不要躺在這兒!」趕了出去。


    王子說


    「我滿身貼著純金,你給我把它一片一片地拿掉,拿去送給那些窮人,活著的人總以為金子能夠使他們幸福」


    燕子從王子身上把純金一片一片地啄了下來。


    最後,幸福王子變成了一尊灰暗難看的像。燕子將金箔送給孩子們之後,孩子的臉像玫瑰一樣紅潤起來,開開心心地在路上玩耍。


    孩子們大叫起來


    「我們不愁沒麵包吃了!」


    隨後雪來了,霜來了,冰柱從一個個屋簷上垂下來。要外出的人們都穿上了皮衣。


    可憐小燕子卻一天比一天地更覺得冷了,但他還是不想離開王子。燕子由衷地愛上了王子。


    可是燕子知道自己的死期就快到了。


    他剩下最後一點力氣,隻夠再飛到王子的肩上去一趟。


    燕子對王子說


    「親愛的王子,再見了,你肯讓我親你的手嗎」


    「啊,你終於要去南方的國家了啊。我好開心,你在這兒住得太久了。還是親吻我的嘴唇吧。因為我愛著你」


    「不,我現在不是到南方的國家去,我是到死亡之家去。聽說死是睡的兄弟,不是嗎?」


    然後,燕子吻了幸福王子的嘴唇,跌在王子的腳下,死了。


    那個時候,在這座像的內部忽然起了一個奇怪的爆裂聲,好像有什麽東西破碎了似的。事實是王子的那顆鉛心已經裂成兩半了。


    第二天大清早,市參議員們陪著市長在下麵廣場上散步。


    當他們走到圓柱的時候,市長仰起頭看幸福王子的像,說道


    「啊,幸福王子的像怎麽這麽難看!」


    議員們也跟著說


    「簡直太難看了!」


    他們平日總是附和市長的意見。


    「寶石也沒了,金葉子也沒了,比一個討飯的好不了多少!」


    「好不了多少!」


    「而且腳下還有隻死鳥!我們的確應該發一個布告,禁止鳥死在這個地方」


    書記員立刻把這個建議記錄下來。


    大學的美術教授說


    「他既然不再是美麗的,那麽不再是有用的了」


    城裏的人一起將王子的像卸了下來,將像粉碎,扔進爐裏熔掉了。然後市長和議員們便召集一個會來決定金屬的用途,他們紛紛爭論要立自己的像。


    鑄造廠的監工說


    「真是一件古怪的事情。這塊破裂的鉛做的心髒,扔進爐子裏也熔不掉。我們隻能把它扔掉了」


    於是他們便把把燕子的屍體和心髒,一起找個垃圾堆扔掉了。


    上帝對他的一個天使說


    「把這個城裏兩件最珍貴的東西給我拿來」


    天使便把鉛心和死鳥帶到上帝麵前。


    「你選得不錯」


    上帝說


    「就讓這隻小鳥永遠在我天堂的園子裏歌唱吧。然後讓王子住在我的金城裏讚美我吧」


    ………………


    ?


    「作者為奧斯卡·王爾德。十九世紀英國詩人、小說家、劇作家,也執筆包括社會諷刺等題材的童話,是一位多才多藝的職業作家」


    神狩屋說道


    「他的全名好像非常長,不太記得了」


    「呃,上麵寫的是……奧斯卡……芬葛……歐佛雷泰·威爾斯·王爾德……」


    蒼衣翻開紙張變色,散發著舊紙味道的文庫本,將寫在卷末解說開頭的名字結結巴巴地念了出來。


    「嗯,對對,就是這個。我記得他出身愛爾蘭,代表作是戲曲《莎樂美》。他以服裝惹眼和招人討厭的言行而廣為人知,作為唯美主義的先鋒而馳名,但他因為同性戀的罪而被下獄,之後在失意中病死」


    「…………這樣啊」


    蒼衣眼睛掃過解說,看到上麵寫的和神狩屋所說的基本一致。


    不過蒼衣倒是對裏麵描述的,王爾德的母親熱切地想要女兒,在他五歲以前都是當作女孩在養的小插曲更感興趣。隻是他沒有體力去說這種多餘的事情,因此也就沒有說。剛才蒼衣就因為要喝水,結果把胃裏聚積的大量黑色血塊吐了出來。


    「他是個擁有出色的文學素養,以及敏銳纖細的感性的人呢」


    神狩屋道出自己的見解。


    「至少那部作品,足以影響到後世之人的心靈原型」


    「……」


    蒼衣因為手使不上力氣,翻了好幾次才把手裏的文庫本翻回到剛剛讀完的《幸福王子》的那一頁。


    這本文庫本是可南子憑著印象,從房子裏拿出來的。神狩屋剛剛擁有〈斷章〉時,曾有一段時期在這個工房裏住過,聽說他當時留下的將近一整個櫃子的藏書,至今還是像原來那樣擺著。


    這本書,是以《幸福王子》為題的,奧斯卡·王爾德的童話集。


    蒼衣小時候也在繪本上看過《幸福王子》的童話。


    話雖如此,具體的內容他已經不記得了。對於蒼衣來說,這篇童話完全無法給自己留下印象,盡管看過,可在平時的生活中是肯定想不起來的。


    但是————在讀了夢見子拿來的繪本之後,蒼衣明確地想起了過去讀過的這篇童話裏的一個片段。


    這篇童話在知名度與普及度之上,不如格林童話與安徒生童話。


    所以童話本身雖然忘記了,但對場景的印象很深刻。因此,在小時候曾經讀過的片斷,鮮明的留在了記憶底層。它就是這樣一篇童話。


    然後,像這樣再次將原作的翻譯版讀過之後發現,又和印象中稍有不同。


    「有很多細微之處顯然是對社會進行了諷刺呢。不過這些在繪本中被刪減掉了」


    蒼衣說道。


    「沒錯。感覺繪本版作為童話來說是完整的,但或許有些人能夠感覺到被刪減掉的那部分的魅力。我————大概二者各居一半吧。諷刺的部分暗示了當時的社會背景與主流思想,這樣的諷刺和挖苦是具有一定的普遍性的,一種引人發笑的娛樂手段」


    神狩屋說完,可能想要當做參考,他表現出想要展示夢見子的繪本的樣子,可是見夢見子死死地抱著繪本,隻好作罷,伸到一半的手隨著一聲歎息放了下去。


    屋內正飄蕩著咖啡的味道。


    因為這裏喜歡咖啡的就隻有〈喪葬屋〉,所以房間桌上擺著的茶杯中,全都是紅茶。


    〈喪葬屋〉坐在置於寬敞的素土之上的沙發上,喝著用放在小桌上的咖啡機製做出來的咖啡。就在剛才,他準備直接用咖啡機上附帶的帶柄容器代替馬克杯來喝,卻受到了可南子的責備,然後可南子剛剛給他重新倒上了咖啡。


    「……」


    關於逃出去的死者少女的家現在所處的情況,現已和當地的〈支部〉取得了聯係,正在等待答複。


    蒼衣決定在這段空擋裏,預習在夢見子的預言中出現的童話。


    雖然神狩屋跟蒼衣說,還是去睡比較好,但蒼衣堅定回絕了。蒼衣的身體確實很難受,但他害怕睡覺。因為感覺會做夢。


    就這樣,蒼衣躺在被子裏,一邊讀《幸福王子》,一邊與神狩屋交談。


    起初神狩屋實在有些擔心,但談過理由之後也接受了,特別是一講起童話的事,當初的擔心就完全拋在了腦後,完全專注於談話與思考之中。


    雖然他的學者毛病讓人不得不露出苦笑,但蒼衣也很慶幸他能這樣。


    蒼衣也有意地去思考,並提出神狩屋可能會感興趣的問題。


    「……這個故事從象征的角度來看是什麽情況?以前講到伊索寓言的時候,講到過諷刺並不屬於原始意象呢」


    「嗯,我確實說過」


    神狩屋答道。


    「但我還記得,我在安徒生童話的“預言”出現的時候說過,感性敏銳的童話作家,擁有象征概念及原始意象所對應的素養及洞察。不過,這終歸隻是我從已經發生的事象中所做出的推論。既然被夢見子的〈大木偶劇場的索引〉預言了,哪怕對象是國語辭典,我們也必須進行分析」


    哈哈,神狩屋笑了一聲。這是神狩屋獨特的玩笑。


    蒼衣也回應般地笑了一笑,問道


    「那麽……神狩屋先生站在象征學的角度讀過之後……有何感想呢?」


    「嗯,這個嘛……我最先想到的,是耶穌被綁在柱子上受到鞭笞的這段記載,圓柱在基督教的觀點中是基督受難的象征,就是所謂的『受難刑具』。因為幸福王子站在圓柱之上,所以要永遠看著鎮上發生的不幸,這成為了他的受難。相傳,奧斯卡·王爾德是個頹廢且尊崇唯美主義的人,同時好像也對基督教的東西非常拿手。幸福王子本來就是基督的象征,也有分析認為燕子就是虔誠的基督教徒」


    「真有意思……」


    聽到神狩屋說明,蒼衣半是佩服半是疑惑地出言附和。據說因同性戀而被下獄的那個人竟然是這樣的,這讓蒼衣沒有料到。


    「我的第一印象,差不多就是這樣的吧。總之這是象征層麵的解釋…………對了,就從王子的外表開始講起吧。先說『藍寶石的眼睛』,原本藍寶石就是和眼睛淵源頗深的寶石」


    這麽說著,神狩屋開始解釋


    「相傳過去藍寶石能治眼病,能夠明目,因此被研成粉末當做眼藥來用。也被當做軟膏的調和材料」


    「拿寶石,入藥、麽……?」


    「對。人們認為寶石擁有神秘的力量,所以似乎不隻是藍寶石,所有寶石都幾乎會被拿來入藥。比如紅寶石是用作止血劑或是精力促進劑」


    神狩屋對有些吃驚的蒼衣,接著說道


    「說到藍寶石的顏色——藍,從過去就被當做純粹而透明的神秘顏色。也有將貴族的血統稱作『藍血(blue blood)』的說法。而作為這種藍色的代表性寶石——藍寶石在基督教中,也被視為純潔,以及神之王國的光輝之力的象征。似乎有段時期,將藍寶石視為聖職者最適合佩戴在身上的寶石。


    接下來說鑲紅寶石的劍,紅寶石是活力與


    血的象征,人們相信紅寶石作為幸運符擁有強大的力量,就像剛才說過的,會被當做治療血液疾病的藥。然後人們還相信,將紅寶石置於黑暗中,它會像炭火一樣發出光芒。所以紅寶石也和火扯上了關係,在拉丁語中代指紅寶石的carbuncle,是炭火carbo的語源。也是碳元素carbon的語源。


    順帶說一下劍,劍刃的光輝,被視為閃電或是火的象征。而劍是勇氣、力量、戰鬥、王、權利的象征,劍的形狀也被當做閃耀的十字架。有很多天使和神明擁有火焰之劍。順帶一提,在煉金術的隱語中,『哲學家的劍』指熬煮原料的大鍋的火」


    神狩屋一邊屈指計數,一邊將記憶中的知識陳述出來


    「……真想要一本筆記本呢」


    蒼衣閉上眼睛,輕輕一笑。


    神狩屋也過意不去地苦笑起來。


    「不好意思,寶石作為象征來說也很重要,所以代表的東西太多了。為了之後白野你能看到,我就邊記邊說吧」


    說罷,神狩屋把擱在旁邊的包拉到跟前,取出了厚厚的筆記本和自來水筆,然後隨意地撕下一張紙放在桌上,用自來水筆的筆尖在上麵點了一下。


    「那麽,接下來要說貼了金箔的皮膚是吧?」


    於是,再次開講。


    「黃金其實在古代信仰中因被聯想到太陽而受到崇拜,可是在基督教中,它卻處在一個有些微妙的位置」


    「是……這樣的麽?可是十字架什麽的就有種黃金的感覺……」


    「嗯,黃金因為它的美麗,而成為宗教美術中不可或缺的東西。但由於它是最具代表性的貴重金屬,所以也是墮落的象征。貼上金箔的王子像讓我想到的,就是舊約聖經裏摩西五書中的一段插曲呢。身為引導者的摩西在外出時,人們完全不顧禁止開始崇拜偶像。而那個偶像,是一隻黃金雄牛。回來的摩西對此非常憤怒,打壞了金牛。


    因此對於讀聖經的人來說,隻要提到金像,就會認定那是偶像崇拜的象征。金光閃閃時被人尊崇的塑像,一旦失去光輝,就會被人們強行拆下破壞,這不是非常諷刺的事情麽?」


    「確實……」


    「我覺得,王爾德無疑是有意在諷刺這種事兒。還有說到黃金的皮膚,我想起了在哪裏讀過的阿茲特克的事例。


    在阿茲特克信仰中,似乎認為植物生長前的素地麵,就是大地的新皮。然後,他們用黃金來比喻那大地的顏色。因此,早春瑞雨之神西佩·托堤克被稱做『剝皮之主』,是重生之神,然後也是金匠的守護神。人們用剝了皮的動物祭拜這尊神,而神官會穿上感覺像金箔皮膚的黃色衣服來舉行儀式」」


    「金箔皮膚……剝皮之主……還真是驚人的一致呢……」


    「是啊。不過就算不提剝肉身之皮的神,說起身體就是黃金的神,還真不少。比方說,埃及將黃金視為與太陽有關的神聖之物,那裏的人認為神的肉體是由黃金構成的。然後,法老被視為與神同等的活神,其肉體也被認為是黃金」


    「法老,就是埃及的……國王吧」


    「雖然這個說法並不正確,不過就當是那樣吧。所以法老的麵具是黃金打製的,木乃伊也用黃金裝飾過。死後被人用黃金裝飾,這不也很像快樂王子麽?」


    「是啊……」


    蒼衣有些感歎地歎了口氣。


    那個故事與各種各樣的神話相符合,非常有意思。然後蒼衣心裏也一般吃驚一半佩服地思考著,神狩屋究竟從哪兒獲得的這種知識。


    他明明總在牢騷,平時因為工作沒工夫讀書。


    蒼衣又問


    「那麽……剩下的重要登場人物,就是燕子了呢」


    「是啊」


    神狩屋點點頭。


    「呃……在原作中,給人的感覺有點不一樣呢。該說有點呆呆的麽……」


    「嗯,說的沒錯。不過從全世界整體的觀點來看,燕子多被視為純潔的鳥。在伊斯蘭世界中,燕子是禁欲,以及良好伴侶的象征,所以被稱為天堂之鳥。然後記得非洲某處的傳說中提到,燕子不會碰到地麵,所以被視為不會沾染汙穢的動物。


    另外燕子也是“重生”的象征。就拿剛才提到的埃及來說,在他們的神話中,相傳伊西斯化成一隻燕子,找到了被弟弟賽特暗殺的歐西裏斯神順尼羅河飄下去的棺材,然後將其複活了。另外在中國————說來日本也很相似就是了,燕子被視為春天的使者,這也代表著冬天的結束,換而言之,就是重生的象征。在中國流傳著一個民間傳說,裏麵說燕子到了晚上會變成貝殼呆在水裏不出來,隨著旭日東升會再次變成燕子,所表現的也是死亡與重生的主題呢」


    「哈哈……」


    蒼衣插嘴道


    「在《幸福王子》裏……得到燕子送來的寶石和金箔的人,確實也象征著重生呢」


    「啊,原來如此……你連這方麵都考慮到了呢。確實是這樣」


    神狩屋將視線從桌上的筆記紙上移開,再次轉向蒼衣,扶正眼鏡。


    「而且燕子和王子,也都重生了呢。不過在天國重生該不該算重生,憑我們這些非基督教徒者的感覺來做定論,還是有些微妙就是了」


    於是說到這裏,神狩屋忽然露出發愁似的苦笑————


    「然後,現在的我們,也不缺“重生”的主題」


    「!」


    蒼衣也同樣心情憂鬱起來。


    令傷再生的〈斷章〉持有者神狩屋。通過神狩屋的〈斷章〉正在得到再生的蒼衣自己。然後是砍過的屍體會複活的〈斷章〉持有者〈喪葬屋〉。以及被他的〈斷章〉複活的,現在正在逃亡的,似乎將成為事件中心的,不知名的少女屍體。這些全都是。


    「被伊西斯帶回去的棺材被賽特一度發現,歐西裏斯的身體被碎成十四段,扔進了尼羅河」


    神狩屋歎著氣說道


    「切碎的碎片被收集起來,歐西裏斯複活了。感覺完全就是在暗示著修司的〈斷章〉,讓人心情沉重呢」


    「……」


    蒼衣實在無話可說。


    話題中心的〈喪葬屋〉應該能聽到蒼衣和神狩屋的對話,但他沒有任何反應,仍就坐在置於素土之上的沙發上,單手拿著反折的大學筆記本,用胡亂削過的鉛筆正畫著什麽平麵圖。


    那似乎是記錄陶器構思的筆記本。


    那個泰然的高大身軀之中竟然懷著恐懼,蒼衣無法相信。


    「我可以……提個問題麽?」


    蒼衣向神狩屋說到。


    「什麽問題?」


    「那個、〈喪葬屋〉先生的……」


    說到這裏的時候,裏屋的可南子過來,從敞開的門那頭探出臉,喊了〈喪葬屋〉與神狩屋。


    「……瀧。神狩屋先生。那邊回郵件了」


    是委托喪葬屋處理那位少女的屍體的〈支部〉發來的聯絡。聽到這句話,〈喪葬屋〉無言地揚起視線,神狩屋也半站起來轉過身去,問道


    「怎麽樣了?」


    就這樣,蒼衣提到一半的問題不了了之。


    在聽到那個〈支部〉的名字之後,神狩屋臉上露出赤裸裸的厭惡。畢竟一聽到那個名字,就連蒼衣都覺得自己要提的問題根本就無關緊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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