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就在會麵時間即將結束的這個時間。


    吉田喜美江護士為了確認還有多少探病的人,快步走在被老舊的燈所散發出的昏暗光線照亮的住院部的走廊上。


    還是新手的喜美江在這個時段所負責的工作,就是一隻手拿著預定過夜陪護的人員的清單,四處巡視住院病房,提醒還沒有離開的探病的人會麵時間快要結束的,必須趕快完成的跑腿一般的工作。


    她發出響亮的腳步聲,走在牆壁和地麵上滿是去不掉的汙漬與傷痕,充滿歲月感的走廊上。


    在這棟古老的住院樓,過道上以前有斷坡,後來用斜麵補平了 ,燈光也被慢性昏暗長年困擾著。由於這棟樓是很早以前在主樓旁邊加築的第一棟住院樓,之後主樓改建,於是這裏就成了這家綜合醫院最老最大的建築。


    即便長期地在這裏工作,陰森的感覺依舊無法消除。


    在醫護人員與員工之間也不乏鬼怪故事,在這棟住院樓內值夜班,對於工作經曆尚淺的喜美江來說,完全不是能夠放心的工作。


    踏、踏、踏、踏、


    自己鞋底快步發出的聲音,回蕩著。


    從通道上並立的病房門中,光線隔著磨砂玻璃漏出來,從一間間病房中傳出生活的聲音與氣息,在渾濁的空氣中匯集成雜音。


    含有生活感卻缺乏秩序的噪音總讓她覺得毛骨悚然,這個聲音一旦中斷,夜間值守的醫院便會變得一片死寂。令她產生不祥預感的雜音,也像垂死之人的囈語,聽著就讓人心情不暢。


    喜美江當時正在六樓巡視。


    她正走下工作人員專用的樓梯。從樓梯間的小小窗戶中,在醫院的招牌還有路燈的微微燈光下,能夠看到外麵的景色。


    在這微光的背景之中,她感覺看到了雨滴下落。


    她本以為下雨了。然而天氣預報沒有說會下雨。


    此時。


    「…………」


    奇怪?


    喜美江忽然停下了腳步。


    雨被吹到窗戶上。她感覺到,那個顏色怪怪的。


    她察覺到,在窗戶上彈開,正形成水線流下去的雨水,就像油一樣烏黑。感覺就像什麽油。


    她靠近窗戶仔細一看。


    在照亮樓梯間的熒光燈昏暗的燈光之下,在窗戶上滑下來的雨水,看上去黑乎乎的。


    與其說是黑色…………更像是,褐色?


    喜美江把臉靠過去。


    「噫……!!」


    下一刻,奮力地從窗戶抽開身體。


    他察覺到雨的真實顏色。


    那是血的顏色。在夜色的映襯下顯得十分黯淡的血色。


    外麵在下血雨。被光線照亮的醫院白招牌上,留下無數道紅色的水線,有什麽東西黏黏糊糊地附著在上麵。那是工作中時有看到的肉的顏色,脂肪的顏色。


    幾道長長的頭發,混著血,貼在玻璃窗上。


    「………………!?」


    麵對令人毛骨悚然難以理解的情景,喜美江感受著狂跳的心髒,一味地從窗邊退開,衝下樓梯。


    是幻覺?還是現實?總之她按捺住呼之欲出的慘叫。


    她腦子裏隻想著要逃回同事的身邊,一邊按捺住慘叫,一邊衝下樓梯。可就在她衝到一半的時候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幾乎同時響起的無數慘叫,打破了醫院的寂靜。


    「!?」


    她身體發軟。心、心髒、全身,都被恐懼所吞噬。


    從住院部所有的病房中一度傳來無數的慘叫,猶如轟鳴般恐怖的不協和音完全吞沒院內的所有空間。而從下一刻開始,在醫院中躁動起來的緊張感以及從各個病房裏斷斷續續傳來的慘叫聲的綴飾之下,整幢建築物頓時化作滿溢著瘋狂的地獄。


    「…………………………!」


    喜美江僵住了。等回過神來,她已經捂住耳朵,蜷縮在樓梯中間。


    她靜靜地等待。捂住耳朵閉上眼睛,一邊顫抖,一邊等待在全身上下竄來竄去的恐懼離開。然後,她好不容易抬起臉,掃視周圍,急忙衝下了下到一半的樓梯,向五樓的走廊中窺探。


    隻見走廊之上,有患者入住的病房,門全都敞開著。


    沒有人的氣息。可是,從四樓下麵傳來幾聲慘叫,以及許許多多的人跑來跑去的聲音,以及激烈敲打房門,破壞窗戶破壞物件的聲音,聽上去就像發生了暴動。


    「………………」


    喜美江茫然地走到走廊上。


    她走近敞開的病房門,在門旁邊寫的患者全名已歸於枉然,裏頭已經人去屋空的病房裏,滿是血色。


    血從窗戶那邊流進來,染上了白色的窗簾下擺。從那扇被窗簾擋住而看不到窗戶中流出來的血,順著窗戶下麵的牆壁勾勒出幾條線,在地上形成一灘血。


    「…………」


    她屏住氣,向前走。


    隔壁的病房窗簾敞開著,血跡從那裏零星地延伸到了床下。


    再旁邊的房間,隻有床上滿是鮮血。然後有血跡從床下延伸到屋外,可以看出那個人朝走廊那邊衝過去了。


    有的房間裏,窗簾從接縫處一點點地染上血。


    有房間裏,桌子上一大灘血。


    喜美江一邊望著空無一人,充滿死亡的情景,一邊走在走廊上。此情此景詮釋著死亡,如死亡般寂靜。


    ……此時,忽然傳來了聲音。


    「!」


    是抽泣一般的聲音。這不是從樓下傳來的遙遠聲音,顯然來自於這層樓的某個地方,聲音很近。


    還有人在!?想到這裏的瞬間,身為醫護人員的責任心頓時湧了上來。站在一個個滿是血色空無一人的病房前麵,置身於這異常而毛骨悚然的情境中,猶如將負麵感情完全甩掉一般————或者說是被追逼著————慌慌張張地挨個病房地找起來。


    她快步前行。沾滿血的房間紛紛從視野中閃過。


    一個。兩個。三個。就在她挨個尋找時候,在一間隻有白與紅的空病房中,看到了一個在床上坐著,捂著臉的女高中生。


    她連忙停下腳步。她看到少女正流著血。


    從她捂住臉的手指之間,血源源不斷地流出來,染紅了搭在她腿上的被子。少女一邊喃喃自語著什麽,一邊抽泣。


    「……你怎麽了!?」


    喜美江反射性地衝進了屋裏。


    噴灑著血雨的血紅窗前,潔白的病房之中,少女隻是嚶嚶哭泣,捂著臉。


    她立刻想了起來。她是今天送來急救的,好像被過路魔挖掉眼睛的女高中生。


    由於事件性質惡劣,引發了話題。而她現在的出血,絕非尋常。


    「……我……怎麽樣了?我究竟怎麽樣了啊……」


    少女如囈語般說道。


    「讓我看看!」


    喜美江作為一名護士,毅然地說道。


    在她遵循責任感履行職責的時候,將一切異常拋在了腦後。


    她朝著床走過去。


    窗外是血色的雨。


    捂著臉的少女。


    「告訴我……我怎麽了……?」


    此刻,喜美江忽然注意到自己腳下,滾落著大量變形的眼球————


    「咦……」


    在僵


    直的喜美江麵前,少女緩緩地將手拿開————


    隨後,在喜美江的頭上,從天花板上,沾滿血的頭發悄無聲息地,無力地朝喜美江垂了下來——————


    又一聲慘叫從病房傳出,響徹整棟住院樓。


    醫院逐漸被叫聲所吞沒。


    ………………


    2


    〈喪葬屋〉那輛好像靈車一樣的黑色箱型車,停靠在了醫院前麵。


    蒼衣打開沉重的車門,剛一下車,吸進鼻子的,便是強烈到感覺頃刻間便會染進頭發和皮膚的猛烈血腥味。


    雨滴在風的吹拂下紛紛灑落,打在地麵上、牆壁上、窗戶上。


    血腥正從這些地方升騰起來。混著肉片的強烈血雨,將醫院白色的牆壁被染成紅褐色。


    宛如地獄的景色中下著的血雨。


    「唔……」


    蒼衣雖然早已下定決心,但在這股令空氣充滿濕氣的腥臭麵前,還是免不了感到惡心。


    當車行駛到醫院附近時,這場就像默示錄裏麵一樣的雨,已經開始下起來。


    紅雨中混著脂肪和頭發,纏在雨刷上。蒼衣雖然不清楚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但他知道唯一能形容此情此景的詞匯。


    ————〈泡禍〉。


    下了車的蒼衣臉上掛著摻雜恐懼與焦慮的嚴肅表情,從大門延伸出來的大雨棚之下,仰望了主樓旁邊的建築。


    白色巨大的建築在赤錆色的雨水中,即便被正體弄髒也依舊聳立著。從屋頂上有幾大道格外濃烈的血留下來,拉長、變紅、化作無數道,甚至令人懷疑在屋頂上進行了屠殺的數之不盡的血流,正順著白色的牆壁流下來。


    「……」


    蒼衣,仰望著這異常的情景。


    黑色的亡靈虛無縹緲地站在蒼衣身旁,冷笑著。


    身穿哥特蘿莉裝的少女掛著淺淺的笑容,離開雨棚,站在鐵鏽色的雨中。她一副黑暗的開心神情,凝視著滿臉陰沉仰望醫院的蒼衣,那張令人膽寒的美麗臉龐,即便在紅雨之中也弄不髒分毫,猶如嘲弄一般笑著。


    『……總算開始了麽?』


    風乃,說道。


    『燕子站在俯覽城市的高處,將幸福王子解體。挖掉眼睛,剝下皮,直至城裏的人都不敢去看第二眼』


    風乃如同宣讀神諭一般,對一語不發的蒼衣接著說道


    『在故事裏,慘不忍睹的王子被人們拆掉,送進爐子裏火葬了。在這個故事裏又當如何呢?是誰要火葬誰呢?誰愚蠢,又是誰罪孽深重呢?不幸的是誰,幸福的又是誰呢?神的慈悲,究竟存在麽?』


    「……」


    風乃的這番話,重重地刺入現在的蒼衣心口。


    「……這不就像……我們一哄而上,把他弄成〈異端〉的麽……」


    蒼衣沉重地說道。


    當時接到下田樹裏求救的電話,幾乎同時,風乃也在醫院的方向嗅到了〈泡禍〉上浮。


    由此可見,這次的〈泡禍〉形成的原因,幾乎不是〈喪葬屋〉的〈斷章〉。本來最開始就是嗅到〈泡禍〉在公園發生,而〈喪葬屋〉他們正好在場,所以產生了懷疑。然而就在因為這樣而對現狀坐視不理的時候,狀況演變到了現在這一步。


    『……預言就是這樣的東西哦。可愛的〈愛麗絲〉』


    風乃竊笑起來。


    『將你會成為起因這一點也囊括進去,這才叫預言對吧?想要打破預言,就得打破一切。比方說……將反季節出現的燕子當作不祥之兆,見一隻殺一隻』


    「……!」


    『嗬嗬。是不是事情稍微順利一點,就麻痹大意了?』


    蒼衣對風乃的笑聲無力反駁。


    在神情痛苦的蒼衣身旁,〈喪葬屋〉的箱型車的門紛紛打開,眾人來到醫院前麵。


    神狩屋、颯姬、〈喪葬屋〉、可南子。


    然後還有在載貨區避人耳目,在行駛途中換上了哥特蘿莉裝的雪乃,麵對熄了燈的醫院正門,一邊整理好衣服的細節,一邊垂下握持紅柄美工刀的手。


    「真慘啊」


    雪乃的表情不悅地扭曲起來,哼了一聲,粗暴地說道。


    一片血海。這是與雪乃的精神創傷直接相係的情景,她目睹這一幕,內心應該無法保持平靜。


    可她絲毫沒有顯露那種感情,用那雙盛氣臨人的眼睛仰望醫院。


    醫院聳立在那裏,整幢建築物被血雨衝刷著,亮著燈的病房窗戶裏完全沒有人的氣息,取而代之,能夠從建築物中微微漏出好像在搞暴動的含糊不清的騷動。


    「……走吧」


    雪乃簡單地確認之後,長長的頭發和黑色緞帶大幅搖擺起來,朝正門轉過身去。


    然後,她凝視玄關,隻用語言對颯姬發號施令


    「颯姬,有勞了」


    「……是」


    颯姬的手指分開頭發,取下了左耳上的耳塞。


    幾秒鍾後,從颯姬的耳朵裏就像溢出來一般,大群形似蜘蛛的純紅的『蟲』爬了出來,瞬間爬過颯姬的皮膚和衣服,在地麵上鋪開,列成隊,從感應門的縫隙間蜂擁而入,如地毯般在醫院內擴散開來。


    ?


    「救救我!!」


    下田樹裏從包裏拚命地翻找出了筆記紙,拚命地向那些自稱靈能力者的人求了救。現在,求救之後已經過了一陣子。


    醫院已然化作地獄。


    走廊上就想拖出來的一般,布滿了無數的血跡。渾身是血的人就像亡靈一樣喪失神智,或到處逃竄,或癱坐在地。有人發出苦悶的呻吟,有人像說夢話一樣喃喃自語,有人放聲大笑,他們瘋狂的聲音一邊混合,一邊片刻不停地震撼著醫院內的空氣。


    樹裏獨自一人,藏在化作地獄的醫院的防火門背後。


    用來封鎖樓梯的防火門微微打開,而她就是從那個縫隙中溜了進去。換做平時,她絕對不會采取這種輕易會被發現的拙劣藏身方式,然而在這場混亂之中,這種怪異地開著的防火門反而不會被任何人注意到,是個藏身的好去處。


    可是說到底,樹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躲著什麽。


    硬要說的話,她在躲著一切。樹裏不想被任何人發現,一個人藏在這種地方,瑟瑟發抖。


    哄笑。


    怒號。


    悲鳴。


    抽泣。


    削磨人心靈的這些聲音就算塞住耳朵還是會跑進耳朵裏,樹立形單影隻地在這些聲音的包圍之下,渾身發抖。


    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究竟,怎麽回事?


    當時目擊到了阿純的房間裏發生的異常,拋下阿純逃出來之後,頃刻之間,醫院便變成了這幅慘狀。


    外麵下著血雨。


    在醫院裏,有許多人身體的某處長出了異樣的東西,一邊流著血一邊求救。


    一位女性左手手指發出猶如活肉撕裂的聲音,不斷增殖。


    一位男性半張臉的皮膚增殖,一直按著變得就像一團裂開的肉褶一般的臉。


    一位老婆婆指甲就像鱗片一樣密密麻麻地一層疊過一層,看著指甲不斷向軀幹侵蝕,發出慘叫。


    一位中年男性正拚命地將剛剛做完手術的腹部傷口溢出的大量頭發扯出來。


    一個小孩被口中增生的舌頭完全淹沒,因窒息而痙攣。


    正抱著孩子求救的母親由於體內的某種東西在增殖,如今整個後背幾乎破裂一般鼓了起來。


    這不叫地獄,什麽還能叫地獄。


    眼前就是一副異樣、異常、瘋狂的地獄圖景。樹裏周圍,已如此慘不忍睹。


    她把阿純留在了病房,和滿梨子走散了。


    最開始,她是打算去追精神錯亂逃出病房的滿梨子而逃走的,然而隨後,從所有病房裏響起慘叫與怒吼,陷入錯亂狀態的人瞬息之間湧入走廊,於是她跟丟了滿梨子。


    然後,她也錯過了逃出醫院的機會。


    恐懼在她心中超出極限,她已經一步也挪不動了。


    就這樣,她盯著防火門,拚命地躲在暗處,藏到了現在。要是不去追滿梨子,興許就能夠離開醫院了,可是事已至此,已經束手無策了。


    ……呼、呼、


    自己壓抑的呼吸聲,就像從齒縫間漏出來的一般。


    樹裏拚命地躲藏。就連究竟怎麽回事都搞不懂。想要躲過這場異常現象的起因。


    然後,她也在躲避那些在自己看來,已經是可怕怪物,變成異形的患者們。樹裏的手、腳、衣服的各個地方,都在到達這裏之前,沾滿了拚命求救的,喪失人形的患者們的血。


    這種感覺很惡心。


    就像一種會感染一般的恐懼,一種精神上的不快。


    樹裏塞著耳朵,弄掉那些血,發著抖。她用身體壓住防火門的縫隙,含著淚縮成一團。


    「為什麽啊……究竟為什麽啊……」


    她的口中,細細地呢喃著。


    盡管已經無法從這裏移開半步,但她不知道這種情況能夠維持多久,心中感到充滿絕望的不安。


    獨自一人。


    無人依靠。


    心靈要壞掉了。


    傳入耳中的,隻有醫院裏那些變得看一看就讓人冒雞皮疙瘩的可怕病態的人體噴發出的,化作苦悶、慘叫、求救聲的亡者之聲。


    沒有一個正常人。


    自己也會變成那樣麽?


    好可怕。


    好可怕。


    誰來救救我。


    誰來。


    誰來。


    誰來……


    「————樹裏…………樹裏……」


    此刻,樹裏從充斥著整所醫院的苦悶之聲中,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正在靠近。


    「!滿梨子!?」


    這一刻,樹裏瞬間抬起臉,在狹窄的縫隙中扭動身體,轉向看也不敢去看的走廊那邊。


    「樹裏……你在哪兒……」


    是滿梨子細若蚊蚋的聲音。然後,樹裏感覺有人好像在爬一樣朝這邊過來。


    樹裏連忙扭動了幾下身體,手撐在地上,想要從防火門的縫隙間爬出去,到滿梨子的身邊去。


    「滿梨子!」


    希望、安心、焦急,在她心中膨脹起來。


    她興奮地爬了起來,但是腳窩著,沒辦法順利地站起來。


    她就像向前摔倒一般,來到了樓梯間。隨後,她的肩膀撞到了防火門,不過她對此毫不在乎,朝著血淋淋的走廊————朝著走散的朋友身邊跳了出去。


    「……咦」


    在那裏的,不是滿梨子。


    那隻是穿著滿梨子的衣服的,頂著一顆漆黑膨脹的頭部的人形的行動,正渾身是血地拖著身體,在走廊上爬行。


    那是從應該是額頭的部位直到喉嚨發紅發黑膨脹了數倍的,好像滿梨子的東西。一看到那東西,樹裏僵住了。它就像眼睛看不見的昆蟲一樣,一邊用觸覺探索,一邊如同爬行般移動。


    這是個毛骨悚然,讓人冒雞皮疙瘩的生物。


    而樹裏真正地對這個物體感到害怕,是在察覺到那烏紅膨脹的頭部的真麵目的下一刻。


    那是皮膚之下被毛發塞滿了的,滿梨子的臉。


    隻見頭發像布料一般,從麵部的皮膚之下貫穿肉和皮,穿透出來,內部因出血而化為血色,就像一隻烏紅的氣球一樣膨脹著。


    就像一顆用黑皮做成的皮球。或者說,就像巨大螞蟻的腹部。像這個樣子膨脹起來,從下巴不斷滴血的臉,忽然抬了起來,望向樹裏,黏在表麵上的眼皮和嘴同時張開。


    被密密麻麻的頭發糾纏著的,充血的眼珠。


    然後口中塞滿了無數的毛發,就像用提線將上頜與下頜連接著一般的,口。


    它們同時張開,轉向上方。然後,它用那雙已經被毛發糾纏,失去光明的眼睛看向樹裏,完全被毛發撐開的嘴,就像要撕碎掉一樣張開,露出被無數毛發貫穿無法活動的舌頭,從喉嚨下麵


    「樹裏……」


    用出乎意料的明確言語,仿佛哀求一般,呼喊出樹裏的名字。


    「——————————————————————————————————————!!」


    不成聲的尖銳慘叫,從自己的口中噴發出來。


    瞬間,樹裏的右腳腳踝被沾滿血的手抓住,那張烏黑膨脹的臉,一邊從眼睛裏流出不像血也不像淚的液體,一邊湊近樹裏。


    樹裏慘叫起來,踹了上去。


    應該踢到了臉上才對,然而就像踢了一團濕噠噠的布一樣,傳來沉重的觸感,沒有碰到本該在裏麵的頭骨,臉部中央大幅地凹陷下去,血沫飛灑。


    「……樹……裏…………」


    「————————!!」


    樹裏一邊大叫一邊踢。


    她每踢一腳,每踹一腳,烏黑膨脹的麵部就會一次次地凹陷下去,變成異樣的形狀,不久,眼珠從眼窩裏掉了出來。


    可是纏滿頭發的眼珠雖然離開了眼窩,但就像被抓著一樣,掛在了上麵。然後,剛剛將眼珠頂出來的,混了血的頭發,從眼珠脫離的縫隙之間將隱約可見的眼窩塞得滿滿當當,凸了出來。


    「——————————!!」


    樹裏邊叫邊踢,手終於鬆開了。


    她完全將那隻手揮開,連滾帶爬地在血流成河的走廊上逃了出去。


    一邊聽著背後呼喊自己的聲音,一邊逃走。一邊發出令自己耳朵裏麵痛起來的慘烈叫聲,踩著仿佛馬上就要跪下去的腳步,衝過走廊,衝過樓梯,沒頭沒腦地到處亂跑。


    不要。


    不要。


    救救我。


    不想再在這個地方待下去了。好想逃離這裏。


    樹裏在喉嚨下麵,同時也在腦袋裏慘叫著,在走廊上奔跑。跑過純白的走廊;跑過沾滿血跡的走廊;跑過醫院的走廊;跑過〈異形〉們正蠢蠢欲動,到處求救徘徊,慘絕人寰的走廊,一路逃竄尋找出口。


    然後,當她跌跌撞撞地衝到一樓的時候。


    「————————————————————!!」


    樹立站在一樓半的樓梯間,發出恐懼與絕望的慘叫,向後退去,背撞到了牆上,緩緩滑落,癱坐在地。


    樓梯下麵,化作一片血海。


    不,正確的說,是血與人類身體的汪洋。從這裏一下樓就是連接主樓的通道口,然而和樹裏一樣朝著出口蜂擁而去的陷入恐慌狀態的人們在那裏倒下,一層一層地堆疊起來,正發出呻吟,苦悶掙紮,蠢蠢欲動。


    蜂擁到出口處的,有幾十號人。


    有年邁之人,有大人,有孩子,所有人都無法從那裏抽身,一邊大量地流著血浸透地麵,一邊對身體裏長出的人體部位發出恐怖的慘叫,在血海中蠕動著。


    一個增殖的皮膚令全身變得像大腦一樣滿是褶皺,已分不清是男是女的人,從渾身是血的人身上踩過去,想要爬向出口。而那個人的腳,卻被一隻從鮮血、折疊的胴體、以及數量顯然嚴重過剩的末端部位的混合中爬出來的手緊緊抓住,瞬息之間被無數隻求救的手所吞沒,一邊慘叫著一邊被拖入混合物中,與混合物融為一體,無法區分。


    一位推測應該是母親的人,正奮力地用手讓不能動的嬰兒從肉海之中脫離,然而卻又立


    刻被其他的手拖下去,消失不見。在下方,從臉上所有的洞中長出無數手指的老人,被好幾個人壓在下麵,一半身體溺在血海之中。


    「…………………………!!」


    樹裏的腰完全使不上力氣,就這麽癱坐在地上。


    她的牙齒在絕望與恐懼之下直打哆嗦,一邊在這血腥、恐懼、哀嚎之中大大地張著眼睛,癱坐在地上。


    這時,一道血從樹裏頭上沿著牆壁留了下來,朝著樹裏流了過去。血珠本不可能穿透關閉的窗戶進到裏麵,然而帶著肉的牙齒作為血流的源頭,緊貼著牆壁緩緩滑落,引導著血流的方向。


    啵通


    牙齒,滑到了樹裏的脖子上。


    隨後,噗滋,在臉頰內側,又小又硬的『牙齒』的觸感,長了出來。


    「!?」


    樹裏大吃一驚。隨後,『牙齒』從臉頰內側柔軟的肉的表麵,以可怕的勢頭開始擴散。這就像病變在口中瞬間蔓延開來,半邊臉的內側就像塞滿了小石頭一樣,頃刻間便被小牙齒的觸感所淹沒。


    「………………!!」


    這過於駭人的觸感令樹裏全身冒起雞皮疙瘩,然而牙齒仍舊不停地在牙齦表麵,並繞向嘴唇內側蔓延開來。嘴唇下麵就像塞滿了碎石,嘴張變得無法張開,最後,上頜背麵和舌頭生出牙齒,觸感沒過多久便完全覆蓋口腔內部以及舌頭表麵,向喉嚨下麵蔓延。


    「嗯——————————!!」


    樹裏想要撬開嘴巴,將手指伸了進去,但已經無法進到裏麵。


    就這樣,正在接觸的嘴唇表麵也開始長出牙齒。


    樹裏無法呼吸,非常痛苦。


    眼淚流出來,眼前變得什麽也看不見。


    她在心中大喊。救救我!


    可是她的慘叫聲,空泛地在她心中消弭。


    她感到窒息,眼前發白。


    耳鳴開始作響。


    救救我!


    救救我!


    救救我……!


    ………………!


    …………………………!


    3


    「…………………………!!」


    看到了。


    嘎嘡!蒼衣向後退開,腳撞到了接待用的沙發,發出聲響。


    這股衝擊,令他胃裏的東西翻湧上來。在他拚命忍耐的時候,血氣迅速從他腦袋裏抽掉,意識開始模糊。眼前,變得朦朧。


    「……唔……!」


    當蒼衣進入醫院,來到連接住院部的通道時,看到了那番地獄的景象。


    那是一堆在血海中不斷形態異樣地增殖變形的,〈異形〉人體的團塊。


    雖然細節上截然不同,卻令現在的蒼衣聯想到了葉耶臨死的形態。那個無法普通地存在,苦苦掙紮著想要變成別的東西,卻什麽也成為不了的少女,那個被蒼衣拋棄並殺死的少女,那個蒼衣青梅竹馬的少女,如今化為詛咒,將蒼衣整體牢牢束縛著。


    「…………!」


    嗙!


    神狩屋關上了通道上主樓一側的門。


    在那個人和人擠在一起完全塞住的住院部入口,完全無法動彈的那些人發出慘叫和求救聲,聲音格外響亮。


    神狩屋就像要按住關閉的門一般,將手放在上麵,轉身麵對蒼衣。


    蒼衣手撐著沙發,拚命地反複呼吸。熄了燈的醫院走廊上,難忍的沉默彌漫開來。


    「……白野,你沒事吧」


    「是、是的」


    蒼衣勉強地應了一聲。


    神狩屋似乎有些不太相信,但什麽也沒說,向擔心蒼衣卻忙於任務的颯姬做出指示變更。


    「……颯姬,裏麵就不用了,外麵能麻煩你麽?不要讓任何人靠近」


    「啊……是……」


    颯姬一邊轉身偷偷看著蒼衣,一邊向玄關走去。在颯姬稍稍遠離眾人之後,神狩屋稍稍降低音調,對沉默的眾人說奧


    「……裏麵,可能已經不行了」


    「………………」


    一股沉重的東西,湧上了蒼衣的心口。


    「在那個血雨擴散開來之前必須設法解決狀況,然而白野的狀態很糟糕,首先應該收拾裏麵」


    神狩屋說到。……收拾?蒼衣在眩暈的感受中,從神狩屋的發言中感受到了危險的成分。


    「盡管很可憐,但應該將裏麵全部燒掉」


    「!」


    「然後,要殺死多代亮介,斷絕〈噩夢〉繼續湧出。雪乃,實在對不住,能有勞你麽?」


    「沒問題」


    雪乃麵無表情地點點頭。在她身旁,傳來亡靈富有深意的笑聲。


    「修斯和可南子小姐,要是有漏掉的,麻煩協助」


    〈喪葬屋〉和可南子點點頭。


    事情紛紛做出定論,蒼衣聽到這番安排,慌了。


    換做平時,如果事情演變到這個地步,他會做好放棄的覺悟。可是現在,他無法做到。現在,正有人向蒼衣求救。


    「等、等一下,裏麵還……」


    「那你就打個電話確認確認吧」


    雪乃冰冷地說道。


    樹裏向蒼衣求救了。雖然雪乃已經對最糟糕的事態進行了預想,但蒼衣沒有徹底死心,連忙取出手機,拚命地重撥號碼、


    可是,隻有空空的呼叫提示音從手機裏傳出來。


    沒有接通的跡象。可她明明就應該在這扇門那邊。


    「………………!」


    「瞧吧」


    雪乃說道。蒼衣強烈地搖起來,連自己都無法控製地動。


    向自己求救的人,沒法去救。在門的那頭,現在仍舊不斷有求救聲傳出來。


    感情被攪亂。心好痛。


    他在焦慮之下,全身冷汗涔涔,冒起雞皮疙瘩。


    『嗬嗬……所以我都說了。大意了吧?』


    「………………!」


    風乃嘲笑起來。


    蒼衣連忙抬起臉,拚命地對神狩屋說到。


    「至、至少請把我帶到多代同學那裏……」


    「作為我個人,是想反對的」


    神狩屋露出為難的表情,斬釘截鐵地說道


    「白野,你現在的狀態顯然不正常。我希望避免事故的發生」


    「我沒事。我能行」


    蒼衣拚命地湊集僅存的一點冷靜,說道


    「而且……要是不去見多代同學,這場『雨』是不會停的」


    「……」


    聽到這話,神狩屋露出傷腦筋表情。


    「我必須了解他〈噩夢〉」


    「……你說的……確實也對」


    神狩屋皺緊眉頭。


    「我也……是〈騎士〉。自己的“職責”,我明白」


    「沒辦法了」


    神狩屋歎了口氣。


    「你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沒有反對的權利。不過還得小心。很多〈騎士〉就是這樣沒命的」


    蒼衣點點頭。神狩屋又歎了口氣。


    不過神狩屋馬上死心了一般,朝雪乃看去。


    雪乃什麽也沒說,點點頭。亡靈站在雪乃身後


    『開始吧』


    笑道。


    『來吧————


    〈我愚蠢而又可憐的妹妹。要把你的身心和痛苦全部交給我嗎?〉』


    亡靈淒烈的美麗臉龐上,露出淒烈的微笑。


    醫院內黑暗的空氣,添上了瘋狂、凶殘、狂喜。


    雪乃閉上眼睛,嘶、吸了口氣,然後以氣勢淩人一句話,回應了這句〈斷章詩〉。


    「〈給你〉」


    血,噴


    濺而出。


    ?


    在俯覽小鎮的醫院屋頂上。


    少年一個人跪在將自己的『神』四分五裂地解體所形成可怕的血海中,默默地揮著厚實的菜刀。


    少年渾身是血,襯衫上幾乎已經沒有白色的部分。


    他跪在血與肉的汪洋中,褲子已經吸飽了血,混進了鮮血的顏色,原來的顏色已經完全分不出來,看上去漆黑一片。


    哈、哈……


    廣闊的屋頂空間,無處不被血液淹沒。


    少年跪在中央,血肉之海向周圍蔓延,整個屋頂染成一片血紅,肉與頭發糾纏在一起堵住了排水口,又從邊緣向牆壁溢出。


    在血海的中央,是一堆肉餡一般,切得粉碎的肉山。


    這些,是從旁邊幾乎全身的肉都被弄掉的,粘著血液、肉、肌肉、膜的,鮮血淋漓的鮮紅骸骨之上切下來的肉。


    那些,是她的肉。


    少年朝著那條已經無法血海區分開來的浴巾上切得稀碎的人肉,執著地揮下菜刀。


    他的臉上,眼鏡上,全是飛灑的血和肉,弄得一片鮮紅。


    周圍充斥著沾滿脂肪的血和內髒的味道,濃重得令人喘不過氣。鼻子被完全麻痹,已經什麽味道也感覺不到了。


    哈、哈……


    少年切肉的手,停下了。


    然後他在血海中摸索到了浴巾的邊,準備把切碎的生肉包起來,將濕淋淋的浴巾拿起來,站了起來。


    少年就這麽用滴著血的浴巾兜著,把『那東西』搬到了屋頂邊緣。即便整個人就像在地上拖一樣,動作中顯露出難以掩飾的疲勞,可他還是來到了防護網剪開的地方,將浴巾裏的血與肉朝著下麵,猶如奮力地胡亂揮舞一般,拋灑出去。


    「………………」


    血與切下來的肉在空中散開,像下雨一樣落在夜色之中。


    少年站在屋頂邊緣,一時間調整呼吸,無言地注視著這一幕,然後又轉過身去,回到血海之中。


    在那中央,一具混著紅白斑點的,顏色令人產生生理厭惡的骸骨,躺在血與肉屑的汪洋中。


    那就像一具全身的肉、腹中的內髒、頭發和眼球,全都被胡亂咬掉的屍體,可是在肋骨間張著一層膜的胸腔中,心髒還在活動,而且以這顆心髒為中心,血管就像根係一般展開,一點點地如爬行般從胸腔爬向外麵,逐步覆蓋骨頭周圍。


    眼看著、眼看著……


    就像線蟲在粘液中蠕動前進一般,發出無數微弱的濕響。


    少年癱坐在屍體旁的血海之中,抱著膝蓋,一邊聽著屍骸發出的聲音,一邊靜靜地等待時間過去。


    亮介,等待。


    在安奈的,屍體旁邊。


    「————這就是,你的複仇麽?」


    這時候,亮介被蒼衣搭話了。


    「…………」


    回過神來,屋頂周圍正被強烈的光芒照亮,從樓下的窗戶中噴出大量火星,從邊緣之外漂浮起來,在空中飛舞升騰。


    可是亮介對此漠不關心,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屍體。


    血管已經鋪開,好像紅色果凍一樣的東西開始覆蓋骸骨。亮介仍舊盯著這個過程,隻用話語回答了蒼衣。


    「我在不是在報仇。那不是淺井同學的心願」


    亮介做出了否定。


    望著他抱著膝蓋的背影,蒼衣維持著從門中走到屋頂上來的姿勢,就像僵住一般麵色蒼白,停在了原地,用好像有些難受的表情向他問道


    「……不是報仇?」


    「淺井同學那麽溫柔……才不會報什麽仇」


    亮介再次說道。


    「淺井同學就算被那樣欺負,還是想要和那幫家夥成為朋友。都怪那幫家夥,沒有任何人接納淺井同學,連家人都不接納淺井同學,淺井同學希望能夠融入大夥之中。淺井同學的心願,隻有這個」


    聽到涼介的話,蒼衣接著問道


    「……那些搞霸淩的人,因為這種事而喪命了哦?」


    「應該是吧」


    亮介毫無感觸地說道


    「我並不想取她們的命。可是她們至少在死之前,會對欺負淺井同學感到後悔吧?」


    他隻是,淡然地說道。


    蒼衣也接著說道


    「喪命的,可不止那些人哦」


    「是麽」


    「更多的人————醫院裏所有的人,都喪命了啊。死了很多人。現在也……現在也有好多人在死去啊!」


    蒼衣的聲音越來越粗暴。在他腦海中浮現出剛剛目睹的慘劇,怒火不由自主地湧了上來。


    但亮介隻是若無其事地給出回答


    「我可不管。因為所有人都想要淺井同學的東西,就給他們了」


    「!?」


    回答過分出乎蒼衣的意料,蒼衣啞口無言。


    於是此刻,蒼衣在心中,對一切事情幾乎完全領會了。


    蒼衣,呆呆地張開嘴


    「莫非……」


    將結論說了出來


    「……莫非……你是把她造成她受大家嫉妒的那些部分,分給大家……!?」


    「沒錯」


    亮介樸實地給以肯定。


    然後他說


    「淺井同學希望這樣。即便要她割下自己的身體,她也想要被大夥所接受。我不想和那些人玩什麽友誼遊戲,把錢交給無賴這種事,簡直愚蠢透頂,然而就算矯正這一點也沒有意義了,而且也沒有那個時間了,所以由我來實現她的心願。


    淺井同學已經無法改變了,所以我想,至少由我來實現她的心願。為了分給盡可能多的人,就將她的身體從這裏拋灑下去吧。不過,不管怎麽撒,淺井同學還是會複原,所以不管過去多久,都不會結束」


    坐在血海中的亮介,背影顯得疲憊不堪。躺在他眼前的遺骸,已經正在取回肉的厚度。


    「……最開始,我心中更多的是使命感,很興奮」


    亮介斷斷續續地接著說下去


    「我當時心想,要實現淺井同學的心願,要讓那幫家夥明白,淺井同學同學擁有她們所沒有東西,她們是在嫉妒淺井同學才欺負淺井同學的。那幫家夥沒有淺井同學的容貌,沒有淺井同學的性格,所以那幫家夥一直欺負淺井同學,剝掉了淺井同學的光輝,然而正因如此她們自己才無法擁有那些東西,一直欺負下去。


    可是,那幫家夥就算殺了淺井同學,她們還是得不到淺井同學的美德。我覺得,既然她們羨慕淺井同學的外表,那麽要多少都給她們好了。我要讓她們在接下來的一輩子裏好好記住,她們絕對配不上她們所羨慕的東西。我要把淺井同學的外表分給她們,還有分給那些對淺井同學隻有非分之想的男人,分給所有想要得到她外表的人。


    我,隻要她的心就夠了。我當時覺得,隻想要那層皮的,隻想著虛偽的愛的那幫家夥,要多少我都給。不對,我現在依舊這麽認為。可是我累了。最開始,我拚了命,我出於使命感,興奮地將淺井同學大卸八塊,可我現在不行了。我現在對自己正在做的事情,還討厭,好害怕,討厭得要死,害怕得要死……」


    「…………」


    「切開她的肚子,用手將裏麵又黏又滑的東西拉出來……我受夠了。就像把她的臉撕碎一樣剝下她臉上的皮……我受夠了。挖掉她的眼睛,割下她的肉,留下她的骨頭,把肉撒下去……這些事情,我已經受夠了。想到自己的身體在做這種事情,力量便從身體裏消失,手抖得根本停不下來啊……!」


    亮介一邊自白,一邊抱住腦袋。他的背在顫抖。然後,他仍舊蜷縮著,如同確認一般朝著蒼衣說道


    「……你們是……來殺我,還有淺井同學的吧」


    然後。


    「在最後,我還能再……懇求一次?」


    「…………」


    蒼衣不忍聽下去了。


    「請……放過淺井同學……!」


    亮介仿佛吐血一般,用顫抖的聲音說道。


    「就算殺了我也沒關係,請放過淺井同學!她什麽壞事都沒做!她至今為止,不斷地被掠奪、被掠奪…………已經一無所有了啊!她明明該在今後取回一切的啊!求求你了啊!」


    「………………!」


    亮介站了起來,在血海之中行土下座。蒼衣什麽也說不出來。蒼衣對亮介的想法已經了若指掌,卻還要挖開他的心口,嘴唇顫抖起來,眼淚流了出來。


    蒼衣從一開始,就很同情亮介。


    如果能夠,他真的很想去救他這個為了一名少女不斷孤身奮戰的少年。


    又是不得不拋棄了麽?這樣的心情,如今強烈地灼燒著蒼衣的內心。


    蒼衣,才剛剛拋棄向自己求救的少女們,拋棄醫院中大量的受害者,來到這裏。


    消滅元凶——隻憑這一個念頭。


    完成這項“職責”——隻憑這一個念頭。


    可是————站在寧可自己死也要少女得救,苦苦哀求的少年麵前,蒼衣僵住了。


    少年已經無法得救了。在這儼然的事實之下,少年最後的懇求,以及同樣是死而複活的屍體卻有幾人得到容許的這一事實,在蒼衣腦袋裏激烈地打轉。


    「求求你們了……!」


    「啊……」


    在一次也沒抬起頭來的亮介麵前,蒼衣踉踉蹌蹌地轉向身後。


    「可……可南子小姐……請務必通融……」


    用自己的聲音,拚命地說道。


    聽到蒼衣的聲音,可南子從屋頂門口的陰影中緩緩現身。然後,可南子看了看蒼衣,又看看額頭壓在血海中的亮介,忽然擺出某種斷念的表情,閉上眼睛,然後深深地歎了口氣。


    咕唰


    下一刻,隻聞一聲劈開西瓜般的濕響,一把柴刀插進了趴在血海之中的亮介的後腦。


    「啊……」


    直到剛才一直拚命懇求的聲音,中斷了。就像被柴刀釘進去一般,頭骨被深深劈開的亮介,身體就像蟲子一樣發生痙攣,從他的頭部向周圍的血海中泛起一圈圈漣漪。


    「後麵的事交給我」


    「………………!!」


    蒼衣就像觸電了一般,僵住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同時以輕易到令人膽寒的動作,無情地劈開了亮介的腦袋後,可南子淌著血海走到中央,朝著安奈已經幾乎恢複少女形態的遺骸胸口,就像剛才對付亮介那樣,奮力地用柴刀揮了下去。


    隻聞肋骨被砍斷,刀刃刺進肺部與心髒的聲音。


    咕噗,安奈口中噴出血來,然後她的頭看向亮介那邊,一滴淚水從她眼角滑落下來。


    這時,〈喪葬屋〉邁著沉重的腳步,從蒼衣身旁穿過,出現在了上演這一幕的屋頂上。


    腳步猶如葬隊一般陰鬱的〈喪葬屋〉手中,就像往常一樣提著摞了許多層的,裏麵插著好幾把柴刀的塑料桶。


    「………………啊……」


    蒼衣茫然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看著一切都死掉的這一幕。


    不知不覺間,在這赤紅色的情境中,一位身著白色連衣裙的年幼少女,正俯視著安奈的遺骸,站在那裏。


    耳鳴作響。


    現實感變得疏遠。


    眼前瞬間一亂。


    地獄一般的情景一下子被噪點覆蓋,而回過神來的時候————


    葉耶正躺在血海中,


    葉耶趴在地上,腦袋被砍破,


    葉耶被大卸八塊,支離破碎地散了一地,


    葉耶的手腳被插進桶子裏,緩緩地搖晃————


    在赤紅的天空下,孤零零地站在中央的葉耶,笑了。


    然後這張笑臉咕嚕一下,掉了下來,葉耶全身分崩離析,掉在了腳下的血泊中。


    「……啊…………」


    一股漆黑的惡寒,從心底向全身擴散開來。


    隨後,從心底打開的孔洞中,恐懼、憤怒、悔恨,以可怕的密度噴發出來,爆炸一般擴散開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胸口下麵被破壞得一團糟,感情瘋狂肆虐。眼前的情景與過去的記憶,就像剪碎了的照片,在腦袋裏相互混合,進一步從內心底部,將濁流一般的感情抽出來————


    「不可以,白野!!」


    瞬間,神狩屋從蒼衣身後叫了起來。


    與此同時,察覺到異常的〈喪葬屋〉與可南子朝蒼衣轉過身去,這時,蒼衣心中對〈喪葬屋〉與可南子的恐懼與厭惡,已經爆發出來——————


    眼前變得一片蒼白。


    眼前的世界————〈噩夢〉,壞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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