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嗖,惡寒竄過背脊。


    「!?」


    『……察覺到了?』


    雪乃的臉就像被彈了一下,揚了起來,幾乎與此同時,風乃低語。雪乃轉過身去,仰望那所房子的樣子,隨著已經降臨的夜幕,周圍被異樣的寂靜包圍著,已然完全感覺不到這是一所有人居住的房子,廢屋一般的漆黑淤滯,將原地整個覆蓋。


    蒼衣要找遺族對話,雪乃隻是單純陪同而來的,一起去怕會造成不好的影響,所以獨自留在了門口。


    於是,雪乃就在溝口家的門口等候,這段時間裏靠在柱子上,閉上了眼睛————因此,雪乃的皮膚當即感受到了這個空的『變質』,身體像觸電一樣離開了門柱。


    這種討厭的空氣是溫熱的,令人毛雞皮疙瘩,與冰冷的感覺不一樣。


    這裏雖然寂靜,但不是那種刺痛皮膚和聽覺的尖銳寂靜,是一種仿佛將感覺與靈魂從耳朵裏一點一點地吸出來,激發人討厭的感覺,用後沉重粘性的寂靜。


    嗖、


    好像裏麵有著『什麽東西』的,伴隨著質量的安靜。


    可是裏麵存在的東西,顯然隻能令人聯想起非人的『某種東西』。就像那種蘊含著仿佛能侵蝕人精神的毒氣,把人纏住不放的寂靜。


    這樣的空氣,沉重地落在了眼前缺乏光亮的房子上。


    蒼衣前不久進入的房子,在染上幕色的陰雲之下,黑暗地,沉重地,完全沉浸在令人討厭的寂靜之中。


    「………………!」


    雪乃向上看去。


    幾秒鍾後,幾乎無意識地將放在口袋裏的手重新握住了美工刀,抿住嘴唇,打開了沒有鎖的院門,衝了進去。


    衝進去的瞬間隻覺一陣惡心,有些想吐的感覺。〈噩夢〉的東西達到了會對普通人造成影響的濃度,充斥在院地內的空氣中。


    「!這、裏麵的人呢……」


    『不太妙啊』


    雪乃激烈地低語起來,而風乃的態度和嘴上說的完全不同,有些開心的樣子。


    雖然隻透過內線電話聽到了聲音,但那個老嫗確實住在這個房子裏,就算她沒有被卷入〈泡禍〉,在這種狀態下也必然不可能精神正常。


    殲滅。


    營救。


    在被〈噩夢〉感染得頭暈目眩的大腦中,雪乃想要排除這些想法,迅速決定自己的『職責』。她從門外快步走向玄關,將拿出的美工刀藏在身後。嘎啦嘎啦,把刀片稍稍推出來了一些。


    「……」


    然後她停在了玄關前,短暫地窺視了裏麵的樣子,然後打開了門。


    在門打開的同時,她擺起架勢,但玄關裏沒有任何動靜,隻有更加昏暗更加沉重的寂靜


    鴉雀無聲、


    充滿空虛的空間。


    一切停滯。沒有人的聲音,也沒有人的氣息。這這份空虛中,就連自己的呼吸聲都像異物一樣,五感被完全包覆。蒼衣那雙學校指定的皮鞋整整齊齊地放在脫鞋的地方,蒼衣肯定還在這個房子裏。


    然後,


    茫


    在空虛的裏頭,幾乎稱得上夜幕降臨,燈光昏暗。


    從門上鑲嵌的磨砂玻璃與四方的縫隙中透出來的四方的光線,從玄關直直地撒向前麵,找到裏麵的頂頭。


    這光總覺得就像亡靈一樣,很模糊。


    打個比方吧,就像漆黑的森林深處點著的模糊光線,非常昏暗,催人不安。


    「……」


    雪乃


    踏、


    穿著靴子踩進了房子裏。


    她一邊聽著自己細而靜的呼吸,一邊盡可能地降低堅硬的鞋底踩在走廊地板上的聲音,在仿佛能聽到幻聽的安靜中,擺開架勢向前走。


    走廊上,牆根積滿了灰,能看出沒有進行像樣的清掃。在雪乃小時候就死去的,一個人獨居的祖母家裏,也是這種感覺。因為體力上吃不消,所以有時會無法打掃,而且由於視力下降發現不了汙漬,就算打掃也弄不幹淨。


    在這種淤塞的生活臭氣中,雪乃緩緩前進。


    警戒與緊張在胸口一點點地收緊。


    於是沒過多久,雪乃朝著漏出光線的門走去。雪乃一邊在門前探尋氣息,一邊將左手放在嘴邊,為了隨時能解開繃帶,用嘴咬住了手腕上的繃帶————用拿著美工刀的手按下門柄,隨後跳進了屋裏。


    「……!!」


    裏麵,沒有人。


    門那邊房間是一件餐廳和廚房的一體間,隻開著一盞由於長年未經更換而十分昏暗的電燈,裏麵沒有人。


    沒用的東西很多,很雜亂。


    然後,這個鋪著現代設計風格的木地板的餐廳裏,設置一個在各種意義上都不搭調,充滿存在感的佛龕,著更加凸顯出房間樣子的不正常。


    「………………」


    餐桌上放著兩杯咖啡。


    咖啡似乎沒有動過。可以推定,蒼衣,恐怕還有那個老嫗,毫無疑問就在這個地方。


    ……哪兒去了?


    雪乃心急如焚。


    ——不在這裏,是上哪兒去了?是有什麽事,離開房間了麽?


    雪乃掃視了一番房間,她發現一扇下到庭院的落地窗,還有一麵將這裏與客廳部分隔斷的平拉門,不過窗子和門都關著,看不出他們有逃出去。


    窗子外麵也一目了然,一個人也沒有。


    既然如此,隻能按順序找了。雪乃先毫不顧忌地走近隔斷客廳的門,將門猛地打開。


    在打開門的瞬間,一股充滿濕氣的寢具與人的體臭混在一起的,不透風的房間裏的氣味,便從房間裏漏了出來。然後雪乃看到的,是沒有鋪好的被褥,還有大量的生活用品、衣服、垃圾,把地板都埋得看不見,窗簾也被完全拉上,潮濕而黑暗————所有一切都灰蒙蒙的。打個比方吧,這個房間就像是把老去的名為的生物的生活封閉起來發酵了一樣。


    但雪乃看到的,不僅僅是這些。


    當雪乃察覺到那些東西的瞬間,在感到渾身冒起雞皮疙瘩的同時,不禁張大了雙眼,奮力地抽了口氣。


    「……!?」


    被褥,鼓成了人的形狀。


    雪乃僵住了,眼睛呆住了。這並不是空被子鼓了起來。雪乃不禁仔細地重新看去,隻見被埋在皺皺巴巴的毯子和衣物下麵的床頭錢,有個質感明顯不同於那些東西的東西,從布的縫隙中微微地露出來。


    頭發。


    「…………………………」


    當發現的那一刹那,雪乃不禁呆呆地定在了原地,無言地向那東西俯視。


    冷汗幾乎要噴出來的討厭感覺,擴散到每一寸皮膚上。在潮濕、黑暗,散發著餿了一樣的臭味的房間裏,鼓起來的被子一動不動,沾滿汙垢的頭發從中溢出。


    人?


    是人麽?


    雪乃屏住呼吸,注視那東西。


    那東西跟被子周圍的垃圾沒什麽區別,非常安靜,雪乃不論怎麽探尋潛藏起來的氣息,還是連呼吸的跡象都感覺不出來,感覺不到類似體溫之類的東西傳過來。被那張被子蓋著的『塊』,與周圍吸滿濕氣的垃圾並無二致,隻是溶入了室溫之中,靜靜地擺在那裏。


    簡直————就像屍體一樣。


    難道。


    雪乃將凝重的沉默吞咽下去。


    回過神來,口中已幹涸異常。麵龐繃緊,嘴巴繃緊,硬是將緊張的氣息細細地吐了出來。


    「…………」


    然後,就這麽直接屏氣懾息。


    雪乃俯視著地上『那東西』,朝著屋內踏入了一步。


    ……吱、


    踩到厚厚的一層舊衣服上,幾乎沒有發出聲音。


    雪乃靠近。『那東西』沉淪在撒滿房間的灰色影子裏,感覺就是一堆垃圾。


    她心想,如果是長毛黑狗之類的東西被埋在垃圾下麵死了的話,看起來剛好就是這個樣子。


    即便這樣,被子裏看上去還是正躺著一個人。


    雪乃根本不想那麽去看,但那東西看上去還是像個人。


    而且,看上去還是像堆垃圾。


    仔細一看,就像肮髒的豆皮一樣的東西,如同飛灑一般散落在枕邊和被褥周圍。


    要調查……必須調查。


    雪乃拚命地自我暗示。


    她按捺住內心的緊張,下定決心,又靠近一步,然後————彎下了一邊的膝蓋,把臉湊近『那東西』。


    「……」


    呼吸自然而然地停止了。


    即便把臉湊近,仍舊感覺不到呼吸和提問,還是一切都感覺不出來。


    那隻是一堆極為安靜冰冷的,舊衣服和頭發的混合物。然後,雪乃悄悄地,朝著幾乎將那東西蓋住的,滿是汙垢的被子,伸出手。


    朝著肮髒的舊衣服和垃圾混在一起的枕邊。


    朝著黏滿了那仔細一看好像豆殼的東西的,混著頭發跟垃圾堆沒有區別的枕邊。


    「……」


    伸出手去,然後。


    將手抓住枕邊附近的杯子————輕輕地將充滿濕氣,冰冷而沉重的布料,如同捏住一般抓住。


    光是這樣,就讓她感覺難以呼吸。


    咕,將口中的空氣,在幹涸的喉嚨咽下。


    「……」


    然後,


    隔了片刻。


    「……」


    猶豫,


    然後下定決心。


    「……」


    屏住呼吸,


    做好心理準備。


    然後————


    「……!」


    雪乃奮力地揭開了被子。這一刻,充滿塵埃和無垢的味道從被褥與垃圾中噴了出來,彌散到房間裏的空氣中。


    隨後————


    傳來吧啦吧啦的聲音,黏在一起的被子從垃圾中被剝離了。


    「!?」


    沉重的手感和異樣的聲音,始料未及。在感受到這些的同時,就像把枕頭撕碎,裏麵的東西灑出來一般,在被子裏塞滿的大量的像小豆子的豆皮一樣的東西大量溢出,沙沙作響。


    然後土塵一樣的粉末,飛散飛舞。


    那些土塵在進入鼻孔和嘴裏的瞬間,散發出強烈酸腐臭味,雪乃感受到一股強烈的惡心感覺,同時不住地咳嗽起來,拚命地向後退開。


    「唔……!!」


    嘩唦


    被撒開被子掉了下去,裏麵的東西暴露出來。


    被子內側就像吸收了大量的淤泥一般完全變色,然後那淤泥一樣的東西已經失水、板結。那個沾滿油脂的不想泥土也不像粘土的東西,塞滿被子和墊在下麵的褥子中間,從拉開的被子子上破碎剝落。然後和那些把被子和垃圾黏在一起的淤泥一起,那個豆子皮一樣的東西也塞滿了被子裏麵,被子掉在地上的時候,那些東西就像被彈開一般散向周圍。


    然後————談資和頭發一起,黏在了被子上。


    那個剝落的聲音,有一部分確實是那些頭發發出來的。


    那些頭發附著在被子上,隨著被子的內側一起露了出來。房間裏十分昏暗,一眼看不出它是什麽東西,然而看著看著,不久就察覺到了。


    那是跟附著在被子內測的頭發一起被剝掉的,頭皮的內側。


    般風幹的頭皮連著頭發被一起剝離,變成純黑色的血管的痕跡就像網眼一樣留在內側,暴露在外。


    它原本所在的枕頭周圍,沾染著可怕的油脂,推定曾經是枕頭和毯子的東西,已經變成了黑色。然後,勉強殘留著一部分皮膚與頭發的頭骨,沉沒在那些不像血液也不想油脂的染料中,有一半被幹枯的脂肪和泥土掩埋,把白色的表麵露在外麵。


    「………………!!」


    雪乃啞口無言。她全都明白了。


    被子裏的,毫無疑問是人的屍體。


    那些粘土一般東西,是腐壞崩解,水分和油脂被被子吸收之後的肉和內髒。


    然後把裏麵塞滿的,大量的就像灰色豆子的豆皮一樣的東西,是屍體裏湧出來的蛆變成蛹之後,羽化之後留下的空殼。


    被子裏是進行過強烈的腐壞以及蛆的生育的,遺骸。


    那是維持著被塞在被子裏的狀態結束掉一切,之後被長久地放置,最終已經成為了這種混合物的,人的屍體。


    「唔…………」


    『……嗬嗬,一個疑慮消除了呢。至少不是這個人被〈噩夢〉纏上而發狂呢』


    麵對淒慘的靜香,雪乃捂住嘴,呆呆地站在原地。風乃則在雪乃耳邊細語。


    然後


    『可是,這是住在這個房裏的老婆婆麽?如果是————那麽把愛麗絲招進去的,又是誰呢?』


    「………………!!」


    聽到的這番話,雪乃看了看躺著死人灑滿灰色暗影的房間,又看看了看隔壁屋子裏還冒著熱氣的咖啡杯,思考應該正和蒼衣在一起的『某種東西』


    嗖


    一陣微寒竄上了背脊。


    2


    被關在了黑暗的倉庫裏,蒼衣……


    在察覺到洞裏麵有什麽東西在動,這一刻


    嗖


    背脊竄過一陣惡寒,蒼衣就像被彈開一樣轉向了身後。


    「……!!」


    伴隨著心髒收縮一般的感情,蒼衣張大眼睛轉向了身後,可是在那邊,什麽都沒有。倉庫的地上被挖開,長形的洞感覺剛好可以埋進一口棺材,裏麵沒有能動的東西,隻有黑暗。


    「……」


    不,準確的說,裏麵隻有一樣東西。


    但那東西並不是能動的東西,事實上也並沒有動。


    蒼衣的眼睛看著它,卻不禁要被吸過去。在填滿洞內的黑暗中,粘滑地浮現出鮮亮的白色。那東西沒那麽大,隻一個圓筒狀的白壺,就像孤零零地被收在裏麵一般,放在洞底。


    「!?啊……!!」


    但蒼衣在看到那東西的瞬間,一股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惡寒竄了上來,令他冒起雞皮疙瘩。


    那是骨灰壇。倉庫裏彌漫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昏暗,這裏是發現屍體的現場,而且還是找到屍體的洞。那個小小的樸素的,用來裝孩子遺骨的骨灰壇,就被收在這個小小的洞裏。


    那個顏色仿佛死人的皮膚,收納死者遺骨的容器,就如同歸還原位一般,被孤零零地放在她以前被母親絞殺後屍體被埋的洞裏。


    有熔化混合的七個小矮人,看守著。


    「………………!!」


    從這個狀況從能想到的,隻有一件事。蒼衣自己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臉正抽搐著,他凝視那些東西向後退,被勒緊的心髒和肺就像要被擠出來,從口中漏出了『那個詞』。


    「……葉耶……」


    從蒼衣口中漏出的,是這個名字。


    瞬間,蒼衣明白了。葉耶的屍體被埋的洞裏收納的那個所謂的骨灰壇,除了是葉耶的,再想不到會是其他人的。


    但蒼衣剛剛呢喃出這個名字,隨即


    「對哦,她睡在裏麵,在等你哦」


    老婆婆突然在耳邊細語。


    「噫……!?」


    溫熱氣息的觸感和臭味拂過麵龐,惡寒竄上背脊,蒼衣當上僵直了。聲音在近到幾乎要碰到耳朵,毫無征兆突然響起。這一刻,


    在蒼衣背後仿佛要粘附在背上的黑暗中,濃重的氣息——


    仿佛要粘附在背上的,老婆婆的氣息,如律出般,出現了。


    她應該不在這裏才對。就在剛才,她應該從外麵關上了門,把蒼衣一個人關在了裏麵才對。


    既沒有進來的氣息,也沒有靠近的氣息。


    不對,此前正因為沒用眼睛去看,所以才能清晰的明白。這個七夕沒有體溫,沒有呼吸,沒有作為一個活物該有的任何表征,空有隻能讓人明白是『老婆婆』的印象,然而別說老婆婆了,它就連人都不是。


    ————〈異形〉。


    嗖。在倉庫理讓人汗流涔涔的高溫空氣中,全身皮膚的反應截然相反,整麵冒起雞皮疙瘩。


    「唔…………!!」


    蒼衣想要逃跑……至少想要動起來,可他已經一根指頭都動不了了。他不論多麽想動,要動的地方剛要用力就軟下去了,簡直完全使不上力氣,簡直就像滲入進來的〈噩夢〉從指尖入侵到細胞組織正在擴散一般,全身被近似疲勞的不快感覺困住。


    但


    「…………………………!!」


    感覺無法自由控製的身體,正緩緩地、緩緩地傾斜,要向放著骨灰的洞底窺視一般。蒼衣在心中慘叫起來。


    眼睛張大滾眼,眨都沒辦法眨一下。脖子僵住無法動彈,和上半身一起一點點傾斜,正要朝曾經埋過葉耶屍體的洞底窺視。


    朝著放了青梅竹馬的少女的骨灰壇的,黑暗底層。


    瞬間,不祥的預感在腦袋裏爆炸,蒼衣拚命地想要拉回上半身,然而他越是拚命地去用力,身體就越向前傾,簡直就像要朝著洞底栽下去似的,不斷向前探出去。


    不,不對。


    不是像,根本就是要倒下去。


    朝著前麵。


    朝著埋過屍體的洞。


    身體已經形同腳踮起來的狀態,不住地顫抖,然而沒有能夠支撐這個姿勢的力量,能夠做的事情,隻有在腦袋裏放聲慘叫。


    「…………………………!!」


    可是,不論在心中怎麽大喊,都無法的就,隻感覺得到背後的老婆婆的『氣息』正在笑。


    然後————


    掙紮、抵抗,可沒過多久,到達了極限————


    「!!」


    從頭著地的感覺向蒼衣襲來,蒼衣掉進了洞裏。在冰冷的下落之後,連受身都沒有完成,側臉和肩膀重重地撞在了硬得像水泥的土上,砰!腦袋和骨頭被砸出聲音,衝擊和疼痛激烈地直襲骨髓。


    「唔……!!」


    頭彈起來,眼前一瞬間發白,衝擊貫穿頭骨。疼得懷疑肩膀和骨頭脫臼了。


    蒼衣無法動彈,趴在洞裏,連在土上爪都做不到,微微地張開眼睛。


    一邊臉貼著溫熱的土上,視野一片夜黑,十分模糊。


    洞底。最開始什麽都看不到,但因衝擊而模糊的眼睛漸漸變得清晰,漸漸能夠看到自己的狀況。


    「!!」


    然後蒼衣後悔了,要是不看就好了。


    他沒想到葉耶的骨灰壇就在旁邊貼近他的臉。


    骨灰壇穩穩地擺在那裏,白色的表麵,幾乎貼到鼻子上。


    然後,臉部的皮膚幾乎能夠感受到它的溫度,或者說,粉末狀的東西要是漏出來,說不定馬上就會被鼻子吸進去。


    蒼衣躺在墓穴底部,臉貼得幾乎要親上遺骨。


    身體無法動彈。而且從洞口上邊,熔化結合的七個小人,正用那位置亂七八糟的十四隻眼睛,冷漠地俯視著下麵。


    沙塵的味道隨著呼吸進到嘴裏,讓蒼衣想到了骨灰的味道。


    不,仔細想想,這個墓穴埋過葉耶的屍體,據說在發現的時候,屍體已經腐爛損壞,葉耶的一部分就在這個土裏,說不定葉耶腐爛的屍體剛才進到了嘴裏,咽了下去。


    「………………!!」


    不要。好像逃出這個洞。


    可是身體動不了。渾身上下疼個沒完。


    蒼衣拚了命地朝著洞口外麵,把臉向上抬。就像逆水的人把臉往上伸一樣,拚命地求救,可聲音就是發不出來。


    耳朵裏能聽到,隻有身體微微挪動,衣服和土摩擦發出來的聲音。


    越是認識到聲音發不出來,越是認識到身體動彈不得,腦袋裏就越是被恐慌所占據,越是更加拚命地求救。


    ————救命!!


    「…………………………!!」


    ——————誰來,救我出去!!


    「…………………………………………!!」


    但即便這麽拚命地掙紮,對現實也沒有分毫的改變。聲音發不出來。身體也動不起來。拚命往上伸的頭,也隻能勉強看到洞口邊緣的幾公分,和那裏熔化了的七個小矮人。


    看外麵。看洞外麵。


    蒼衣拚了命,感覺隻要能看到一眼就能改變什麽,一邊拚命地扭動脖子,一邊在洞底掙紮。但這個時候,感覺在能夠隱約看到一些的洞口邊緣,突然看到了了好像某人鞋子的東西。


    「!!」


    這或許是轉瞬即逝的錯覺,但它足夠讓蒼衣去拚命依靠————在回過神來的那一刻,蒼衣不顧脖子的疼痛,硬是擠出了最後的力氣,奮力地將頭和上半身往上伸。


    在那裏,小時候的蒼衣,正呆呆地望著下麵。


    停止。


    沉默。


    空白。


    然後————


    「————————————————————咦?」


    蒼衣向上望,從他嘴裏總算漏出了短促的聲音。


    洞口邊緣,感覺上是上學時的蒼衣,正牽著一個不認識的兩歲左右的小女孩的手站在那裏,那張臉在恐懼、混亂、衝擊之下變得呆滯,隻有眼睛張得大大的,無言地俯視著洞底的蒼衣。


    怎麽回事?


    一頭霧水。


    自己究竟在看什麽?究竟發生了什麽?完完全全,一丁點都無法理解。


    就在蒼衣腦袋裏一片空白,仰視著這一幕的時候,忽然察覺到洞口上麵的蒼衣看的並不是自己。視線沒有對上。洞口上麵年紀還很小的蒼衣,並不是在看洞底正上高中的蒼衣。


    「……」


    年幼的蒼衣,視線從蒼衣身旁穿過去。


    蒼衣扭著脖子向上看,凝視著蒼衣的後麵。


    怎麽回事?


    一頭霧水。


    搞不明白————


    視線放了回去。


    與完全發黑已經腐爛的少女屍體,四目相交。


    「…………………………!!」


    少女的屍體,肉變成了柿餅一樣的可怕顏色,腐爛得快要崩潰,眼睛已經變成了空洞,現在還有蛆蟲在裏麵蠕動。蒼衣突然與這樣的一雙眼睛四目相交,下一瞬間,帶著酸味的濃烈腐臭充滿墓穴底部,鼻子、喉嚨上的粘膜還有眼球抽到了強烈的刺激。


    腐爛的屍體躺在洞穴底部,脖子好像折斷了一般,臉耷拉向這邊。光是這樣,蒼衣的心髒就已經被恐懼給捏碎,從口中發出驚恐萬狀的慘叫,可是最最異常的,是一個成年女性正騎在少女的屍體之上,勒著少女的脖子,樣子十分駭人。


    她的臉上充滿了又不像憎惡又不像恐懼的感情,儼然就是人類化作惡鬼的表情。


    她把早已死去的少女壓在下麵,完全不顧腐肉陷進指甲裏,使盡最大力氣勒住了少女的脖子。


    在倒下的蒼衣麵前咫尺之隔的位置上,手指正如字麵意思陷進肉裏,又不像腐水又不像油脂又不像腐肉的東西從指頭縫裏被擠出來。然後,被幾乎變成


    粘土的皮和肉連著的頭部在女性的暴虐之下,如今快要被扯下來。


    數不清的蛆從少女的腐肉中逃出來,呈放射狀在周圍的地麵上散開。


    看上去簡直就像少女的肉變成了無數條蛆,想要逃離女性的殺意一般。


    腐肉,腐水,蛆蟲蠕動的聲音。


    這儼然是一副令人作嘔的地獄圖景。但看著這些的蒼衣,忽然在腦中浮現出從洞口上方俯視的這幕構圖的情景。


    腐爛的屍體————穿著被腐水弄髒的,葉耶的衣服。


    「………………!!」


    想起來。


    一切都想起來了。


    正俯視著這一幕的蒼衣,就是自己。在自己還在上小學的時候,確實到這裏來過,當時確實就像那樣俯視著這一幕。


    俯視著,葉耶母親正勒住葉耶屍體脖子的情景。


    那個背影,正勒著腐爛生蛆的葉耶屍體的脖子。蒼衣現在轉換了角度,正向上望著葉耶的母親。密度可怕的蒼蠅飛來飛去,爬上她胳膊的蛆繼而爬進她嘴裏,但她毫不在乎,大大地張開嘴,正對著壓在身體下的葉耶屍體罵著什麽。


    隻是,聲音聽不到。


    葉耶母親吼出來的話,就像聲音嚴重破壞一般,什麽也聽不到。


    隻有蛆蟲蠕動,蒼蠅飛來飛去的聲音填滿整個世界。蒼蠅的振翅聲,還有在腐爛的肉與脂肪中又肥又大的蛆蟲正在蠕動的濕潤聲音,完全將耳朵裏的空洞和鼓膜填滿,塞滿腦袋。


    鼻子和嘴裏的空洞,被強烈到刺痛的腐臭填滿。


    不要。


    受不了了。


    救救我。


    誰來救救我。


    蒼衣一邊流淚一邊求救,但浮現在眼前的世界,沒有任何改變。


    回想起來的這個世界,隻被融化了的腐敗所塞滿,五感就像被腐水醃漬一般,蒼衣光是呆在這裏,就要一味地受折磨。


    這個時候,從被掐住脖子的葉耶那張被蛆蟲啃噬,牙齒暴露在外的,空空蕩蕩的嘴裏


    『————蒼衣,想起來了?我的,變質』


    傳來了聲音。從腐爛的空洞中傳來了聲音。


    傳來了葉耶還在世時的聲音。


    「——————————————————!!」


    蒼衣慘叫起來。這一次終於叫了出來。發自喉嚨下麵,發自胸口裏麵,發自靈魂深處,釋放出恐懼、厭惡、絕望的慘叫。


    但慘叫著張開的嘴,被沾滿腐水的蛆蟲爬了進去。占著腐爛後變成液態的肉以及律出的油脂變得粘滑光潤的蛆蟲,從葉耶的屍體裏爬出來,擴散,如今爬遍蒼衣全身。


    伴著腐肉和油脂的強烈臭味的味道在口中彌漫開。


    「唔……嘔……!!唔嘔……!!」


    蒼衣感到惡心,嘔吐感從腹腔底部湧上來,將蛆蟲嘔了出來。


    然而又有好幾隻蛆蟲在臉上拖出油脂的痕跡,爬了上去,接連鑽進大開的嘴裏。


    「啊!啊啊……!!」


    受不了了。蒼衣把嘴收進,雖然在蛆蟲柔軟的觸感以及腐敗的人類脂肪的觸感的聯合作用下,恨不得立刻吐出來,可是舌頭抗拒著與那些接觸。


    但,可怕的蛆蟲毫無顧忌地在口腔內形成的空洞中爬來爬去,渾身沾滿釋放出可怕臭味的脂肪,鑽進喉嚨下麵。


    「!!」


    咕嚕一下,喉嚨在嘔吐感之中蠕動起來,反倒把蛆吞了進去。


    肥大的蛆蟲的觸感一邊蠕動,一邊緩慢地送下食管,直到到達胃裏的整個過程,非常鮮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蒼衣慘叫起來。蛆蟲在全身上下紛紛往上爬,往嘴裏鑽。蒼衣按住嘴,苦不堪言,然而按住嘴的手上也已經掛滿了蛆,那些蛆從手上爬到臉上,爬到嘴唇上,爬到鼻子上。


    停……!


    快停……!


    淚水流出來,全身上下,乃至口腔內部,全都被蛆蟲與腐水覆蓋,痛苦難耐。


    從內心深處,衝走一切的恐懼和厭惡還有哀求如濁流一般溢出,把正常的精神衝毀,刮得天翻地覆。


    正常心正被猛烈的勢頭所侵蝕,破壞。


    就在腦袋逐漸變成一片空白,完全被恐懼侵占,想要把腦袋和心裏的一切全都撒手不管的時候——————突如其來的聲音,將一切撕裂。


    『〈我的疼痛啊,燃燒世界吧〉!!』


    瞬間,倉庫裏的每一寸黑暗都被換成了通紅的返照光,所有的聲音都被換成了猛烈噴發的火焰之聲,


    「!!」


    轟!蒼衣視野中的東西瞬息之間被噴發的劫火吞噬殆盡,腐爛的屍體,勒住屍體脖子的女性,從兩人身上擴散的蛆,都在火焰之中瞬息之間化作黑色的輪廓,一邊發瘋似的掙紮,一邊燃燒殆盡。


    那些飛來飛去,密度大到將整個倉庫弄得黑壓壓的那些蒼衣,在空中被火焰燎到,化作卷起漩渦的無數大顆火星。令視野變得通紅的火星漩渦,仿佛感到畏懼不斷飛行,最後紛紛燃盡,爆裂,化作真正的細小火星,消失在空氣中。


    猛烈地火焰味道,將濃烈的腐臭連同空氣一起完全燒光。


    墓穴和倉庫裏化為火海,〈斷章〉之炎瘋狂肆虐,讓一切歸為灰燼。


    最後,〈噩夢〉的一切完全燃盡之後,倉庫裏隻剩下濃烈的焦臭。在倉庫中,隻有黑色蕾絲的緞帶在搖擺。


    雪乃站在倉庫中,手中的美工刀在左手手腕上製造出了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


    雪乃在倉庫裏四下望了望,鞋底踩在地麵上發出聲響,向裏頭走進去。


    然後,她走近被四方挖開的墓穴,看著放在一旁熔化混合的『六個』人偶,眉頭微微顰蹙之後,俯視躺在墓穴裏的蒼衣,段時間第觀察了他的呼吸等生命體征,然後對他說道


    「要不要緊?」


    雪乃少有的坦率說出了擔心的話,可蒼衣沒有回答。


    蒼衣身旁倒掉的骨灰壇倒掉了,就像有小孩子剛剛在這裏被火葬一般,幾乎全是灰的骸骨,就像躺下的孩子一般大小,在裏麵鋪開。


    「……白野同學?」


    「嗯……」


    雪乃又叫了一聲,蒼衣終於回答了。


    「看來還活著。你這樣子真是糟透了,最好把衣服換換」


    雪乃說道。


    雪乃說得沒錯,蒼衣渾身被混了腐水的大量蛆蟲爬滿,樣子相當慘。鑽進蒼衣衣物中的蛆蟲還存活著,散發濃烈惡臭的黃色油脂從他的襯衫上滴下來。


    「……」


    蒼衣沒有回答。即便蛆在動,他也一動不動。


    雪乃俯視著他,皺緊眉頭,有問了一句


    「……真的不要緊?」


    「嗯……」


    在重複的提問下,蒼衣總算回答了。雪乃輕輕地歎了口氣,然後就想剛剛想起來一樣,一邊開始給自己的左手手腕止血,一邊憮然地說道


    「不好意思,你看上去完全不是不要緊的樣子」


    「嗯……」


    蒼衣答道。之後,他總算說了句別的話


    「雖然不是完全沒關係……不過大致上沒關係吧……我覺得」


    「是麽」


    雪乃如同回敬一般,短促地作了回答。


    「我隻是,在想事情」


    「……」


    「想起來了。我,曾忘記了關於這裏的記憶。那段記憶實在太可怕了,所以我給忘了」


    「………………是麽」


    雪乃回答。但這一次的回答沒有像之前那樣,並沒有混入回敬的語調。


    「不過……我想的事情,稍微不太一樣」


    蒼衣斷斷續續地,接著說道。


    雪乃開口


    「……想說給我聽麽?要是無關緊要的事情,我可要殺了你哦」


    「嗯,希望你能聽一聽,這是重要的事」


    蒼衣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這樣說道。


    「名表了。你就說吧」


    雪乃答道。


    但蒼衣對此的回答十分突然,完全超出了雪乃的理解。


    「那個…………我覺得是夢見子」


    「什麽?」


    雪乃皺緊眉頭。


    「……什麽?」


    「我想起來了」


    蒼衣完全不管逼問的雪乃,淡然地接著說下去


    「我在上小學的時候,在這裏看到過葉耶的屍體」


    然後


    「不過————我當時手中牽著一個女孩子————可能你不會相信,但我覺得,那還是就是夢見子」


    「什麽!?」


    聽到蒼衣的話,雪乃一頭霧水,不禁驚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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