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嘩啦嘩啦嘩啦……


    水管裏的水衝下來,發出聲響。


    在夏日裏從水管中冒出來的半冷不冷的水,流過頭發,流過臉,流過脖子,穿過從碎石之間長出的雜草,嘩啦嘩啦地衝到碎石上散開。


    這個寬敞的庭院原本應該是一片草坪,如今雜草叢生。


    從撤出旁邊走出來的白野蒼衣來到這個這個庭院的角落,將腦袋伸到水龍頭下麵,一聲不吭地衝著水。


    嘩啦嘩啦嘩啦……


    太陽已經下山,天空黑暗淤滯。


    蒼衣跪坐水龍頭下麵鋪著的沙地上,頭放在水龍頭下麵,精疲力竭地不斷衝著水。


    除了隔得有些遠的房子那邊從窗戶照過來的微微燈光之外,庭院裏再無任何照明。


    在夜幕降臨的寂靜庭院中,隻有嘩啦嘩啦的水聲漫無止境地響著。


    「………………」


    蒼衣不停地淋著水,襯衫的肩膀和褲腿,全都濕透了。


    流水在衣服表麵撐起水膜,布料沉重地貼在皮膚上。蒼衣一邊感受著這些,一邊像具屍體似的一動不動地任憑身體被水衝刷。


    從流下的水中,傳出微弱的呼吸。


    隻有這氣息能夠勉強證明處於這種狀態的蒼衣還活著。


    要不是這樣,蒼衣說不定就以為自己已經死了。不對,反倒是死了的話,說不定就不用去感覺任何東西了。


    蒼衣在潛意識中,懵懵懂懂地思考著這些東西。


    他仍舊像具屍體一樣,沒有抵抗,任憑流水流過自己的表麵。


    因為,要不這樣的話————就會回想起滲進全身的,那個腐爛屍體的臭味。


    穿在蒼衣身上的這身衣服現在完全濕透,然而就在不久前遭遇的可怕事情中,人類屍體腐敗潰爛之後的東西所散發的臭味,完全滲透進了衣服纖維的內部。


    那股可怕的腐臭,直接貫穿鼻孔內部,直達喉嚨深處。


    盡管現在通過往全身淋水得到了抑製,但那個味道是絕對無法根除掉的,而最關鍵的是,無法將它從記憶中消除掉。


    無法從鼻腔與口腔裏,真正的消除掉。


    蒼衣再一次不經意間想起了這個不願去思考的事實————這個樣子已經好幾次了,又感覺到一陣反胃,胃裏的東西要擠出來似的,兩腮鼓了起來。


    「…………………………!!」


    但他胃裏麵的東西早就吐幹淨了,鼓起腮下隻有酸澀的空氣。


    「……!……哈、哈啊、哈啊、哈啊……!」


    蒼衣在水管下麵漸漸滑到地上,撐在砂礫上氣喘籲籲。


    手無意識地抓緊了打濕的碎石。


    反胃的感覺讓他難以呼吸。胃裏和胸口很難受,就好像以胃為中心的內髒爛掉了一樣。


    蒼衣胃裏的東西,還有記憶中的東西,都被腐肉、腐水和蛆蟲慢慢侵蝕。蒼衣因為眼前倉庫裏發生的〈泡禍〉,看到了慘絕人寰的情景,而他的五感都在強迫之下感受到了那一切。


    他的視覺感受到了腐爛的少女屍體,聽覺感受到了蛆蠕動的聲音。


    嗅覺、觸覺,然後————還有味覺,整個身體都被迫感受到了溝口家倉庫裏那具葉耶的屍體。於是,蒼衣想了起來。


    沒錯,想了起來。


    那一幕,根本不是〈噩夢〉。


    不,那本身無疑是〈泡禍〉,但事情並不是那樣。那一幕————並不是因〈泡禍〉憑空變出來的架空的噩夢的情景,而是蒼衣以前親眼見過的,過去真實發生過的現實情景。


    小時候的蒼衣正是在那個地方,看到了那個。


    那是嬸嬸————葉耶的母親當時在那個倉庫地上挖出的洞裏,騎在葉耶腐壞的屍體上,勒住屍體脖子的情景。


    屍體脖子上完全腐敗的肉陷進她的指甲裏,她都毫不在乎。


    大量的蛆爬滿她的手臂和身體,爬上她的臉,爬到她嘴裏,她都毫不在乎,念念有詞地詛咒著,謾罵著。


    ————這才是,真相。


    年幼的蒼衣在那個時候,確實和年幼的少女一起,親眼目睹了那一幕。


    而那段記憶,被塵封起來了。蒼衣不止塵封了那段記憶,還進行了扭曲,就連隨著〈斷章〉一並回想起來的記憶,都是被扭曲之後的記憶。


    在扭曲之後的記憶中,葉耶是蒼衣殺掉的。


    為什麽會產生那樣一段記憶?


    現在的蒼衣,隱約能夠明白那段扭曲記憶所產生的來龍去脈。


    回想起一切的蒼衣,半是出於本能地理解到,因為自己回想起了從前,認為葉耶是因為被自己拋棄才會變質腐爛的,所以才會產生那段記憶。


    那是蒼衣將那起事件的心靈創傷結晶後的產物。


    是將當時自己的恐懼,


    是將所受的打擊,


    是將負罪感,


    將後悔——


    結晶後的產物。


    年幼的蒼衣所感覺到的那些東西,和幼時的記憶相互混合。然後,被塵封內心深處不斷融化變質,最後變成了那段情景,變成了那段記憶。


    年幼而蒼衣看到洞裏麵————麵目全非的葉耶時,理解了,並覺得。


    那一切,都是自己害的。


    他看到麵目全非的葉耶,認為就是因為自己的那句「改變吧」害的。


    蒼衣身為葉耶唯一的朋友,身為最理解最接近葉耶的人,對葉耶來說也是唯一的支柱。蒼衣明明知道自己是這樣的存在,明明理解葉耶的想法,最後演變成的形式,還是拒絕。蒼衣當時覺得,這是自己害的。


    都是因為自己背叛了她。


    都是因為自己拋棄了她。


    於是,蒼衣陷入了強烈的自責、負罪感、後悔、悲傷之中。


    與這份心靈創傷相等的無數黑色感情,在被塵封的記憶底層熬幹,並創造了那一幕,創造出了那段記憶。


    然後,還穿造出了這個〈斷章〉。


    ————蒼衣。


    「………………」


    蒼衣的視線落在地麵上,腦袋在水龍頭放出的水中不停地淋著。一雙穿著白色靴子的女孩的腳,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蒼衣的視野一頭。


    ————蒼衣,歡迎回來。


    「……………………………………………………」


    蒼衣在朦朧的頭腦中,聽到了葉耶的聲音,感覺就像在夢裏一樣,缺乏現實感。


    蒼衣專心去感受從頭到臉滑落的水的觸感,就要溺水一樣進行呼吸,不去感受『能夠聽到』和『能夠看到』的東西,拚命地讓自己平靜下來,保持自我。


    被水衝得嘩啦嘩啦響的碎石地麵,忽然變成了幹燥而充滿塵埃的,腐朽的混凝土地麵。


    隨後,之前被水衝刷著的碎石地麵仿佛消失了一樣,從蒼衣身上滴下的水落在混凝土的表麵上,可以說又形成了新的水流。滴落的水遭到了混凝土的拒絕,被厚厚的灰塵裹成一顆顆水珠。這些水珠上密密麻麻地浮現出細微的塵埃顆粒,水珠和水流在凹凸不平的腐朽混凝土上滑動,沿著裂縫開始流動。


    「……!」


    蒼衣緊緊地閉上眼睛,非常粗暴地擦了擦臉,於是又回到了原來的碎石地上。


    白色的鞋子消失了,但感覺能從什麽地方聽到葉耶那別有深意的笑聲。蒼衣在流水中,緩緩地搖了搖頭。


    就像在無力地抗拒一般。


    就像他想抗拒無法完全抗拒的東西,軟弱無力地想要抵抗一般。


    ………………


    嘎沙、


    隻聞踩到庭院雜草的腳步聲。


    「!」


    蒼衣嚇了一跳,身體微微僵住,勉強隻把眼睛轉了過去,隨後,他看到手裏提著休閑服飾店的紙袋,身穿水手服和靴子的時槻雪乃穿過庭院,回來了。


    「啊……」


    「給你買來了」


    雪乃說著,停在了蒼衣身旁,將手提式的紙袋塞了過去。


    「給你換。我隻是隨便挑了挑,別給我發牢騷」


    「嗯……謝謝……」


    蒼衣虛弱地道了聲謝。把紙袋帶過來的那隻拿著紙袋的手腕上,可以看到嶄新的繃帶,還有染紅繃帶的鮮血的顏色。


    「還有肥皂和洗衣粉」


    「嗯……」


    雪乃將一起放在紙袋裏的塑料袋拿了出來,蒼衣從水龍頭下把手伸出去。然後,他剛接過紙袋,便完全不顧裏麵的東西被水打濕,取出了肥皂準備要用————可是固體的肥皂用起來不方便,讓他心煩意亂,他又將裝早另一個袋子裏的洗衣粉盒拿了出來,幾乎是用撕的,非常心急地打開了包裝,將裏麵的粉末倒在了頭上。


    「……喂」


    「…………」


    雪乃皺緊眉頭,用洗衣粉洗衣服時的味道在空氣中彌漫開。蒼衣在濃到嗆人的味道中,專心致誌地揉起頭發和衣服。在流水中溶解的洗衣粉和泡沫被衝走,身體表麵和腳下形成了一條冒泡的白色河流。


    蒼衣想起了有潔癖症的海部野千惠。他感覺自己現在能夠理解她的感受。


    雪乃看到他這個樣子,無言以對。


    然後在這短時間裏,她一語不發地俯視著蒼衣,最後


    「盡量快點」


    隻短短地留下了這樣的話,轉過身去,靠在了相隔較遠的房子的外壁上,按著纏了繃帶的胳膊,一個人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


    2


    蒼衣費了好大的力氣換了衣服,和雪乃一起返回了『神狩屋』。當他們站在玄關的時候,已經入夜了。


    蒼衣精疲力竭,如果狀況再稍微嚴重一點,或許沒人攙扶就無行走。雪乃雖然背脊挺得筆直,但一直在護著手腕上的新傷。當他們兩個費了好大一番力氣到達『神狩屋』門前時,卻呆住了。他們都掛著凍住一般的表情,注視著眼前的情景。


    「………………」


    「………………!」


    店門被破壞,上麵的玻璃不見了。


    蒼衣擺出吃驚的表情,雪乃擺出嚴肅銳利的表情。玻璃碎了,店裏麵沒有開燈,在黑暗中可以看出門就像是有人從內測用身體撞開的,已經扭曲鬆脫,鎖和連接件也完全不管用了,就那麽敞著。入口形同廢墟,隻有稍遠地方的路燈燈光,把裏麵微微照亮。


    玄關燈也沒有打開。隻見燈已經碎掉,不見蹤影。


    這情況顯然不對。蒼衣雖然感到吃驚,但還是用嘶啞的聲音,叫出了本該在裏麵的少女們的名字。


    「颯姬和,夢見子呢……?」


    「……」


    雪乃依舊擺著嚴肅的表情,僅僅點了一下頭。然後,她粗暴地把包放下後,從口袋裏拔出了美工刀,嘎拉嘎拉嘎拉,應聲將刀片完全推了出來。


    白色木建築與腐朽了一般的入口,沉浸在夜色中。


    雪乃緩緩地朝著那邊走去,蒼衣遲了一些才勉強擠出僅存的氣力和體力,搖搖晃晃地跟在她背後。


    從門上碎掉的玻璃窗看去,店內漆黑一片。


    什麽聲音也聽不到。完全不知道裏麵是什麽情況。


    雪乃露出戒備的表情,擺著架勢,向半開的門伸出手去。沒有玻璃,用油漆刷成白色的老舊木門幾乎從中間被折斷,木頭上布滿裂紋,門上的金具也快被擰下來。


    「……」


    雪乃輕輕地將纏了繃帶的手放到門上。


    隨即


    吱吱吱吱吱、


    門發出從未聽到過的聲音,在自重的作用下自行打開了。


    裏麵潛藏著什麽不得而知,四四方方的黑暗張著大口,遠方路燈的光亮微微地染進黑暗中。店內的情況,在漸漸開始適應黑暗的眼睛裏,微微地,朦朧地浮現出來。


    …………店裏一片狼藉。


    沉浸在墨一樣的黑暗中,本來並立著幾乎阻塞視野的貨櫃絕大部分倒在地上,和灑落在腳下的商品一起,構築起一副瓦礫般的景象。


    瓦礫在黑暗中,就像多重富有立體感的影繪,地麵在這樣的布景下向內延伸。店內失去了阻礙視野的東西,視野能夠直接望到裏麵,然而視野投向充滿空虛的黑暗那頭,根本看不到多少距離。


    「……」


    強烈的灰塵味道,充斥著黑暗。


    一片廢墟。視野所及之處,莫過如是。


    在幾個小時之前,店裏還和平時一樣,沒有任何異常才對。


    然後————蒼衣站在門口,注視著店內彌漫的黑暗,他的耳朵僅在短短的瞬間捕捉到剛才門開啟時的異樣聲音中,混進了某種不同的聲音,接著夏然而止。


    那個聲音,隨著門的聲音一同中斷了。


    「——————————」


    那是細微的聲音。


    是女性講話的聲音。


    快要破壞的金具咿呀作響,老舊的木門框震動,發出難聽的聲音。那個聲音雖然被門開啟時的巨大聲音蓋住,卻勉強闖進耳朵裏的聲音,來自於黑暗深處,感覺是女性在呢喃的微微聲音。


    然後,這與那個,十分相似。


    與那個倉庫裏,在漆黑的入口前麵————聽到葉耶母親不停詛咒時的聲音,非常非常相似。


    寒氣侵襲


    剛一察覺到,蒼衣全身便冒起雞皮疙瘩。


    剛剛才回憶起來了,一直塵封著的兒時的噩夢的記憶,再次在蒼衣腦內重現,蒼衣的靈魂被黑暗冰冷令人討厭的東西緊緊攥住。


    「………………!!」


    蒼衣,僵住了。


    但雪乃沒有理會這樣的蒼衣,如同無視自己的傷痛與疲勞一般,凝視著看不清的黑暗,微微壓低身體。


    「咦……」


    「……」


    當蒼衣察覺到她像衝進去時,雪乃已經邁出了第一步。根本來不及阻止,頃刻之間,黑色的類似緞帶和紮起來的頭發從蒼衣眼前穿過,


    嘡!


    靴子重重地踩在倒下的櫃子上,雪乃跳到了裏麵,蒼衣連忙想要跟上去,可是腳不聽使喚,就在他抓住門框撐起身體的時候——————


    啪


    店內的黑暗深處,亮起了一個小燈。


    「!?」


    「啊……」


    看到這個燈光,雪乃在倒下的櫃子上停了下來,抓住門框的蒼衣抬起臉來。此時他們看到的,是一部認識的智能手機亮起了屏幕,光線照亮了一片狼藉的漆黑店內的一角。在那裏,四個大人正圍坐在圓桌上。


    「嗨」


    拿著智能手機的是莉香,她在昏暗的光亮中,感覺很無力地,輕輕地舉起手。


    「來得正好。其實不在今天過來也可以,不過這個時機剛剛好」


    「什麽叫來得正好……這哪裏好?」


    麵無表情的四野田笑美,淡然地對莉香的發言充滿敵對性地抱怨起來,不過她的樣子跟莉香一樣,顯得十分疲憊。


    在這兩個人中間,穿著粗獷皮夾克的大隅大洋捶著肩膀,縮成一團,不知為何衣服泫然欲泣的樣子,垂著臉。然後,入穀克利對他們毫不關心地樣子靠在椅子上,不過他的樣子感覺也十分疲憊,眉頭不開心地擠到了一起,手放在脖子上。


    「…………」


    雪乃見狀,在一陣沉默之後把美工刀的刀


    片收了進去。


    「……出什麽事了?」


    於是,雪乃問道。她的表情十分嚴肅。


    店裏這個樣子,究竟怎麽回事?還有,為什麽這圈人會聚在這裏?


    蒼衣的心情跟雪乃完全一樣。


    他擺著懷疑的表情,看著大人們。


    「……沒、沒關係的」


    笑美說道。


    「雪乃你們用不著擔心。什麽也用不著擔心」


    「……我跟你無話可說,請你閉嘴」


    笑美完全想要想要支開蒼衣他們,而雪乃斬釘截鐵地放出話來。然後,雪乃重新將這些大人們掃視了一番。


    「於是,這究竟怎麽回事?」


    「嗯,這個嘛」


    莉香發愁似的,撓起了臉。


    笑美雖然用眼神製止了莉香,可是莉香完全沒有理會,卻還是有些猶豫。最後,她對蒼衣他們開口說道


    「這麽下去,我們全都會死吧。大概」


    「………………啥?」


    ——她在說什麽?


    聽到這話,雪乃和蒼衣都愣怔怔地看著大人們。


    大人們對此既沒有掩飾也沒有岔開話題,所有人都陷入了非常凝重的沉默——————不久,入穀對蒼衣他們無言地點點頭。這個時候,蒼衣和雪乃才總算理解這個狀況比想象中的還要糟糕,不禁麵麵相覷。


    ?


    ……幾小時前,『神狩屋』裏發生了什麽呢。


    吱、


    門應聲打開。當入穀克利站在『神狩屋』的門口時,神狩屋正好打開了櫃台後麵連通居住區的門,一隻手上抱著夢見子,正準備帶著颯姬走到店裏。


    「哎呀」


    看到入穀的身影,神狩屋的動作停了下來,驚呼了一聲。


    他另一手中提著一隻大型皮箱。颯姬在他身旁嚇了一跳,背上也背著一個兒童用的雙肩包,裏麵塞滿了東西。


    這個樣子看上去,是準備逃亡。


    神狩屋盯著入穀,嘴上淺淺地露出那個發愁似的笑容,非常遺憾地說道


    「……真遺憾,沒能趕上麽」


    「你還有空收拾行李啊。你覺得這樣逃得了麽?」


    入穀也用銳利的目光回瞪神狩屋,說道。他在用作倉庫的老舊公寓裏捉到了神狩屋,一度讓神狩屋逃跑,一路追到了這裏。不管神狩屋要怎麽逃,入穀的〈斷章〉一旦捕捉到獵物,就會一直追蹤對方。


    入穀遵從自己〈斷章〉的引導,幾乎徑直地追趕神狩屋到了這裏。


    當然,如果就算他有時間收拾行李,也不可能會追不上。


    神狩屋應該也明白這一點,但他卻全然沒有理會,於是便有了現在這個狀況。隻是單純的計算失誤麽?還是說,這裏有他必須帶走的東西麽?


    「……算了」


    入穀一邊在潛意識中思考著這個疑問,一邊問了出來。神狩屋答倒


    「有機會的話,我覺得是可以的呢」


    「這麽說,你是冒著風險想搞什麽咯。你目的何在?」


    入穀眯起眼睛。他所問的事情,一目了然。


    「你帶著這些小鬼是要幹嘛?」


    入穀,問道。


    神狩屋微微一笑。他對這個漂亮的回應,回以讚賞的微笑。


    「……」


    入穀帶著幾分煩躁,瞪向神狩屋。如果隻是打算逃亡,帶上兩個孩子隻會礙手礙腳,可他硬是這麽做了,而且還冒了被追上的風險。入穀完全搞不清他為什麽要做這麽做。他不可能是擔心孩子們才來帶走她們的。如果他有那份心,之前的放任不顧根本說不過去,如果是回心轉意的話,也說不通他偏偏要選這種時候。


    「你該不會想拿她們來當盾牌吧」


    入穀說道。


    他隻能想到這個理由。


    「醜話說在前頭,這是白費力氣」


    入穀的〈斷章〉雖然不分目標,但隻要有必要,他會將神狩屋連同夢見子和颯姬一起殺掉,不會皺一下眉頭。


    雖然不能說入穀完全沒有顧忌,但他的精神已經風化得非常厲害,要付諸實踐根本不會有所猶豫。他對“為了達成目的而增加犧牲”這種事,已經完全麻木了,不管犧牲者是女孩子還是熟人,都不是問題。


    畢竟入穀摯愛之人,全都是死者。


    把夢見子和颯姬當做人質,根本無法讓入穀遲疑。


    而且有目的就要完成。這足夠當做不擇手段的理由。隻要是為了能夠親手了結神狩屋的話。


    因為入穀在最初階段便了解神狩屋這個人的〈噩夢〉與絕望,所以知道神狩屋唯一要做的隻有這件事。


    「如果你要把人質拿來當盾牌,我就連人質一起殺」


    入穀鄭重地說道。


    「我想也是」


    神狩屋滿不在乎地達到。


    「我沒想過要把她們拿來當盾牌」


    「那你就把他們放了。如果你還有那麽點良心的話」


    這是最後通牒。


    「我已經找四野田小姐和〈柴郡貓〉幫忙攔截你了,她們人已經在外麵了。在我失敗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在追擊你了。死心吧」


    即便這個時候,入穀仍然能感覺到〈噩夢〉正在布滿自己意識和店內的空間。


    一旦放棄一直,亡靈將立刻展開破壞與殺戮,將這個地方弄得天翻地覆。


    隻有入穀能看到的亡靈已經進入到店裏,維持著被殘忍殺害時的姿態,就像重影一樣,整體通透。


    表情空虛的死者鋪天蓋地。


    即便在這一刻,能夠把神狩屋撕碎的亡靈都數不勝數。身處擠滿這些亡靈的空間中,神狩屋卻完全沒有顧及夢見子和颯姬的樣子,臉上仍舊掛著那個空泛的笑容,開口


    「……四野田小姐她們,現在在外麵麽?」


    問道。


    「沒錯」


    入穀答道。隨後,神狩屋的表情微微扭曲,輕輕歎了生氣。


    然後,神狩屋版著歎息,說道


    「這樣————雖然很可憐,但沒辦法了」


    「……什麽意思?」


    入穀皺緊眉頭,但此時並沒有產生疑問。這個時候就該開始著手。


    「我是說,犧牲會增加啊」


    神狩屋這麽答道。


    「啊?」


    「我就回答你剛才的提問吧。這孩子可不是盾,而是矛」


    入穀一下子無法理解他的回答。這讓他沒能及時作出反應。


    隨即,神狩屋輕輕地說道。


    不是對入穀,而是對夢見子。


    「————〈既然這樣,就一次一次把白雪公主殺到死吧〉」


    瞬間,夢見子的臉上浮現出強烈的恐懼。


    迄今為止,『迄今為止』的這好幾年間一直麵無表情的夢見子,臉上染上了從未有過的恐懼之色,眼睛大大地張開,就像要壞掉一樣。


    「!?」


    夢見子臉色蒼白,小臉因恐懼而繃緊。


    然後,夢見子就這麽張開了嘴,從『迄今為止』一次也沒說過話的夢見子口中,仿佛要在靈魂深處擠出來的一般,發出了震碎耳朵和心髒的,尖銳恐怖的慘叫。


    「——————————————————————————————————————!!」


    這是就像玻璃碎掉一般,幾欲震碎鼓膜的硬質的慘叫聲。


    入穀身體發軟。慘叫聲如同將壞掉的機械的聲音擴大一般,頃刻間吞噬了木製的空間,將空氣破壞,並激烈顫動。


    颯姬發出尖叫,捂住耳朵,縮緊身體。可是夢見子口中噴發出的慘叫


    將颯姬的尖叫完全抹消,將空氣,將空間,將世界,將能夠感知的一切全都刷成了恐懼的顏色。


    夢見子的恐懼,吞噬世界。


    全身都感覺到慘叫在令空氣顫動,這聲慘叫中所包含的強烈的恐懼感情,瞬息之間汙染世界。


    從皮膚滲到裏麵的強烈恐懼,充滿整個世界。而且,這是被稱作〈騎士〉的人全都知道,但斷然無法使用的『侵蝕一切之物』要侵蝕世界的氣息。


    ————〈神之噩夢〉


    嗖地、


    就像被少女的慘叫刮過一般,強烈的惡寒竄遍入穀全身。


    「鹿狩!!」


    入穀在回蕩的慘叫聲中叫了出來。在不斷膨脹的〈噩夢〉的氣息中,入穀向自己的〈噩夢〉與〈斷章詩〉灌入殺意,朝著臉上依舊掛著空泛笑容的神狩屋釋放出去。


    但就在此時。


    咕咿


    夾克的下擺突然從背後被拉住。


    「!?」


    入穀轉過身去,發現一隻小孩的手正拉著自己的衣裾。


    那是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孩。那如假包換,就是入穀幾小時前在那個代替倉庫的公寓裏與神狩屋對峙的時候出現的,促使神狩屋逃跑的少女的身影。


    「什……!?」


    入穀不禁張大眼睛。


    隨後,女孩細首後麵,一隻大男人的手


    呶、


    伸了出來,就像纏住少女脖子一樣搭了上去。


    那個高大的男人穿著淩亂的白襯衫,嘴上粘著嘔吐物,不知不覺間出現在那裏,抓著少女的脖子。男人是亡靈。是入穀的〈軍團〉。那是至今為止好幾次讓入穀生不如死,最讓入穀陷入苦惱,而且現在也在折磨著入穀的〈軍團〉。也就是————入穀一切〈噩夢〉的元凶,企圖夫妻一起自殺,最後用煤氣自殺而死的,入穀父親的亡靈————他正抓著少女的脖子,關節隆起的手指中注入了渾身力氣,掐住少女。


    嘎啦、


    隻聞頸骨骨折的,沉重的聲音。


    少女被留海擋住的臉瞬間因窒息而變得通紅,立即喪失血色,變得蠟一樣慘白。


    隱約露出來的少女的嘴裏,溢出帶狀的血。


    鮮紅的血從嘴巴裏流出來,滑到下巴,然後像圍巾一樣繞過脖子,弄髒了入穀父親的手。不久,少女拉著入穀夾克的手漸漸失去了力量,滑脫,最後耷拉下去。


    那隻手,就像在求救一樣。


    就像沒能趕上一樣。就像沒能得救一樣。


    「…………………………!!」


    於是,目睹這一幕的入穀,僵住了。


    這個場景並不陌生。這與曾經的————妹妹在眼前被擰斷脖子的場景十分相似。當目睹到這一幕的瞬間,沉在入穀內心底層的恐懼,把蓋子猛地頂飛彈開,以前那血淋淋的恐懼與絕望,就像爆炸一樣在心中鮮明地重現出來。


    「唔————!!」


    隨著噴發出來的絕望,心中有什麽東西斷掉了。


    這是控製住自己〈噩夢〉的韁繩在心中斷掉的感覺。


    隨後,失控的恐懼從內心底層膨脹起來,完全充滿全身上下。然後,這種感覺————本該隻存在於自己心中的『恐懼』貫穿皮膚,一口氣噴向了外麵。


    然後,就在著這一瞬間。


    滋嚕、


    從所有的立櫃、所有的家具、所有的門後麵,悄無聲息地爬出了幾十隻『手』,無數的『手指』就像原生生物的觸手一般,緊緊地抓住了家具邊緣。


    瞬息之間,昏暗的舊貨店內的景色,變得如噩夢一般。


    此情此景,完美地詮釋了瘋狂。而這完成了駭人的變質,最終令人不寒而栗的噩夢情景,在下一瞬間、


    吱、


    由無數根手指共同注入力量的作用下,整棟房子傾軋作響,木材扭曲發出巨大的聲響。


    ……隨後。


    咚!!


    隻聞與巨大地震非常相似的轟鳴,櫃子、家具、門,被無數隻亡靈的『手』按字麵意思擰碎了。


    抓住各處邊緣的無數隻『手』用可怕的力量將書架一分為二,或拆得支離破碎,或保持原形一並拖倒。裏麵的東西撒了一地,家具倒地砸壞,陶器和玻璃破碎掉,就像掛起了巨大聲音的風暴,濃烈的塵埃伴著聲音卷向空中。


    「…………………………!!」


    瞬息之間,建築物已經破壞得麵目全非。


    由無數死靈造成的無差別破壞,這正是入穀的〈斷章〉。


    但在這正如字麵的『爆發』的無差別破壞中,神狩屋氣定神閑。


    他仍舊抱著夢見子,把手放在捂住耳朵蜷縮起來的颯姬的肩膀上,身處正在崩塌的店內卻若無其事,俯視著單膝跪地的入穀。


    「唔……咕……!!」


    入穀按住脖子,呻吟起來,上麵的老傷就像挖開肉一樣發出強烈的鈍痛。


    閃回的恐懼與絕望發了瘋似的難以控製,在內心與腦袋裏肆虐,弄得一團糟。


    「……鹿……狩……!」


    即便這樣,入穀還是抬起臉朝神狩屋瞪過去,但他也隻能瞪著神狩屋。


    在店內超常的破壞結束之後,神狩屋一時間確認了灰塵漫天的情況,然後催促戰戰兢兢地抬起臉來的颯姬,讓她把從掛在脖子上的筆記本中掉下來的彩筆撿了起來。


    「鹿……」


    入穀感覺神狩屋他們的樣子跟平時毫無差別,對眼前發生的情況毫不在意。入穀叫了起來


    「……鹿狩!!」


    「叫也沒用。你的〈斷章〉暫時變成了不安定的狀態,無法正常使用。外麵的人也是」


    對入穀的大叫,神狩屋平靜地作出回答。


    於是被神狩屋這麽一說,入穀才注意到,從他背後玻璃碎掉的門外傳來了聲音。


    那是男女的慘叫和呻吟。但是,入穀現在沒有餘力去判斷外麵的情況。


    「……!!」


    「這是夢見子〈斷章〉的真正姿態」


    夢見子不知什麽不叫了,她臉色蒼白,正在發抖。神狩屋就像在哄夢見子一樣,在懷中把她搖了搖,同時說道


    「〈大木偶劇場的索引〉不是預言,而是以童話的形式讓〈噩夢〉激化的〈斷章〉。如果公開出來會鬧出大亂子的,所以我一直沒有說」


    「什……!?」


    聽到突如其來的坦白,入穀驚愕不已。但說出這番話的神狩屋非常平淡,用告誡般的口吻接著說道


    「不過,你如今沒有驚訝的比較,也沒有恐懼的必要」


    然後,神狩屋說道。


    「因為————我們兩個從很久以前開始,就一直被夢見子的〈斷章〉侵蝕著」


    「…………!?」


    入穀啞口無言。而神狩屋則如同天經地義一般開始說明


    「畢竟,夢見子無法控製〈斷章〉呢。所以周圍的人或多或少都會被夢見子漏出的〈斷章〉所影響。我們是最先遇到夢見子的人。從我和你把夢見子從那個房子裏救出來的時候起,我們就已經在夢見子的〈噩夢〉中了。隻是因為影響很微弱,我們沒有察覺到罷了。


    〈斷章〉不過是不時漏出而已,即便能激化〈泡禍〉,也不會對個人所懷的〈斷章〉造成大的影響。隻是很無奈,我們兩個跟夢見子相處得太久了。差不多也到了對你產生影響的時候了吧?你在我剛才念出夢見子的〈斷章詩〉時,看到了穿白衣的女孩的幽靈,對吧」


    「…………」


    入穀皺緊眉心。


    「你以前有看到過麽?」


    「………………」


    入穀雖然沒有回答,但神狩屋觀察他的表情後,點點頭。


    「……似乎是看到過呢。我也看到了。大概是在一個星期之前呢。看到那個之後,我的〈斷章〉漸漸的變得不穩定了」


    神狩屋將胸口拉下來。從那裏露出的胸膛,就像病變一樣發黑,密密麻麻地長出了薄魚鱗。


    「!!」


    「這是你剛才弄出來的傷。刮掉之後有時能好有時不能好……總之這種情況,正在逐漸增加。如果這樣能死的話倒也無妨,但我一定無法得償所願的,畢竟這可是〈噩夢〉呢。這樣下去,一定會來越來死不了的。


    我————展開這個計劃的原因之一,就是它。你的〈斷章〉屬於殺傷性的,反而會死吧?我可真是羨慕你啊。由衷的」


    說出這番的話的時候,神狩屋嘴上的笑容漸漸地微微加深了。


    「你……一直都……」


    「沒錯,連你也一直都瞞著。不過,這是為了保護夢見子」


    神狩屋朝著呻吟的入穀走過去,說道


    「夢見子擁有這種〈斷章〉的事情要是公諸於眾,肯定又會有煩人的家夥高喊『應該殺了她』吧」


    「……」


    入穀噤若寒蟬。這種人,他見得實在太多了。


    「在這一點上你不會反對吧?所以我為了保護她,對你隱瞞了實情」


    神狩屋,緩緩地走在店內一片狼藉的地板上。


    「把夢見子救出來之後,你雖然對她的身份和〈噩夢〉不感興趣,但我進行了調查。而為了保護夢見子而保守的秘密,竟然能夠當作這種殺手鐧來使用呢」


    「…………」


    神狩屋的腳,還有他的聲音,都逼近了蹲在地上的入穀跟前。


    然後,他從入穀身旁穿了過去。


    隔了一會兒,颯姬用不安與困惑的表情側眼看著入穀,也小跑著從入穀身旁穿了過去,追上神狩屋。


    入穀也想追上去,可他隻要動一下,胃裏麵就像是翻江倒海一樣。


    他的胳膊貼在了地上,手肘貼在了地上,動彈不得,卻拚命地轉向身後,在痛苦的呼吸中,朝著神狩屋的背後喊了過去。


    「到頭來,就是這個樣子麽!?」


    「…………」


    神狩屋沒有回答。


    「你這個樣子,跟那些要殺那小鬼的那幫人渣,究竟有什麽分別!?說啊,鹿狩!!」


    「………………」


    神狩屋默不作聲的承受著入穀拋來的質問,最後停下了一次,稍稍轉過頭去,開口說道


    「……如果還和原來一樣的話,不管遇到什麽情況,我們都能一直保護她吧」


    他的聲音,十分無力。


    「可是夢見子的〈斷章〉————已經開始活性化了,已經到了無法徹底保護她的地步了。從遇到白野起,就一直是這樣」


    神狩屋隻說了這些,再次轉過身去。不知為何,感覺他的背影忽然變小了。


    神狩屋走向了暮色之中,背影漸行漸遠。


    然後,他朝著背後的入穀,說了最後的一些話。


    「入穀,我想你可能沒什麽興趣,不過在救出夢見子的時候,她那個已經溶解的母親正在朗讀的書,正是《白雪公主》哦」


    「…………!?」


    「我們已經墜入這個『童話』中了。幫我告訴白野吧,我會在『白雪公主』的結局等著他」


    就這樣,神狩屋遠去了。


    颯姬背著登山包的背影,也跟在他的身後。


    在無法追趕他,無法阻止的他的那些人的視野中,他帶著兩位少女,背影就這麽消失在了暮色遲遲的小巷中。


    ………………


    …………………………


    ?


    「……總之就是這樣,我們說不定都會死呢」


    入穀淡然地說明完,沉默彌漫開來,最後莉香說道。


    籠罩在黑暗之中,被破壞的店裏麵,莉香等人扶起了勉強幸免無事的圓桌和椅子,圍坐在前麵。蒼衣和雪乃一時間站在一旁,一語不發。


    照亮周圍眾人的,隻有擺在桌上那部智能手機屏幕的燈光。


    大人們的臉被黯淡的燈光照亮,每個人臉上浮現出不同的表情,但都一樣陰沉。


    莉香無所依靠一般靠在椅背上,入穀擺著煩躁的表情。


    笑美隻是垂著頭。大隅麵色鐵青,可憐巴巴地望著下麵,不住地顫抖,甚至能聽到銀首飾發出的聲音。


    站在一旁俯視他們的雪乃,表情十分嚴肅。


    她看上去十分憤怒。不,確實存在憤怒的部分,但蒼衣隱隱約約能夠明白。現在的雪乃放不下的事情太多了,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這個店的慘狀。


    神狩屋的暴行。


    被下達死亡宣判的大人們。


    還有被神狩屋帶走的颯姬和夢見子。


    心地善良的雪乃作為一個孤高的複仇者,已經不知該擔心什麽,去說什麽了。所以不善言辭的雪乃,隻能這麽默不作聲,隻能一個勁地憤怒。


    而相對的


    「………………」


    蒼衣雖然潛意識裏注意到了雪乃的情況,但早已心力交瘁,坐在遞給他的椅子上,呆呆地望著桌上的光亮。


    蒼衣累了。身體累了,意識也疲勞了。


    雖然他勉強撐到了『神狩屋』,但這個不容樂觀的狀況擺在他的眼前,他繃緊的意識已經斷掉了,一切都到達了極限。


    腦海中,隻有變得模糊的打擊,然後還有同樣變得模糊的,對雪乃這個狀態所產生的共鳴。


    且不論這種身心俱疲的感覺,蒼衣還是覺得自己的感受跟她的感受很相似。


    因為蒼衣也不知道該如何看待這件事,腦中隻有這份打擊。


    和雪乃不同的是,他沒有憤怒。


    盡管有性格上的因素,也有疲勞的原因,但光是能夠不去憤怒,也是一種幸福。因為蒼衣這個樣子,不會沾染雪乃那樣的糾葛。


    不會有那份“無法對可能正在邁向死亡的大人們動怒”的糾葛。


    相對的,蒼衣滿腦子都是剛才入穀幫神狩屋轉達的那些話,還有對此感到的困惑與衝擊,以及自責的感情。


    『夢見子的〈斷章〉————已經開始活性化了,已經到了無法完全保護她的地步了。從遇到白野起,就一直是這樣』


    蒼衣並不了解與自己相遇以前的夢見子的〈斷章〉。


    他隻是聽說,夢見子的『預言』出現得很少。


    可是,自從蒼衣結實這個〈支部〉之後,〈大木偶劇場的索引〉便多次作出『預言』,而被作出『預言』的〈泡禍〉也多次出現。在這件事上充滿了謎團。由於不知道過去的情況,所以蒼衣也沒有真切的體會。


    所以蒼衣覺得


    ——這樣的情況時有發生吧。


    ——隻是單純的運氣不好。


    ——神狩屋也是這麽說的。


    可其實不是的。入穀為神狩屋轉達的那句話,顛覆了這些想法。蒼衣現在盡管仍舊不明其中原理,但他能真切地感受到,這就是真相。


    這是蒼衣造成的。


    因為蒼衣見到了夢見子,所以才會演變成現在的局麵。


    不,準確的說,是再會。


    一切都是因蒼衣而起的。


    ————『愛麗絲和兔子相遇了,怎麽會什麽都不發生呢?』


    這是相遇的時候,風乃說過的話。


    風乃究竟注意到了多少呢?那句話非常的意味深長,也非常的明確。


    蒼衣的意識在仿佛籠罩著一層有重量的霧,在


    這樣的意識中,蒼衣心中充滿了負罪感。事情是從蒼衣來到這裏之後發生的。最關鍵的時候,神狩屋之所以會開始做出那種事來,也是由於蒼衣的出現。是蒼衣的〈斷章〉造成的。


    「…………」


    各自不同的凝重沉默,降臨到每個人身上。


    雪乃一時間瞪著大人們,最後就像不忍再看一般轉過臉去,跨過開裂倒下的櫃台,走向被破壞的內門,在進門的地方粗暴地坐了下去。


    接著,又是一陣難熬的沉默。


    在這陣沉默之中,大隅那高大的身軀,發出了丟人的細微聲音


    「……大、大姐,我們,真的會死麽……」


    「不知道」


    莉香不耐煩地回答道


    「就算會死,估計也不是一時半刻的事情吧?」


    「那不是生不如死麽!這更殘忍啊!話說大姐,你好冷靜啊」


    「算是吧。畢竟著急也沒用呢。你也稍微冷靜一下吧」


    莉香歎著氣說道。大隅不肯罷休


    「辦不到啊……話說大姐,你最近不是說你很怕死麽?那是在撒謊麽?」


    「當然怕啊」


    「咦?看上去完全不怕的樣子咧……」


    「你要是對諾查丹瑪斯(注1)的大預言照單全收,就不去上課不去工作了?要是沒事你怎麽辦」


    莉香雙手背在腦後,吃驚地看著大隅。


    「再說了,我本來就懷著隨時都可能死的〈斷章〉哦?畏懼死亡就怕得什麽都不去做的話,跟路邊的石頭還有什麽區別啊。


    我為了不管我什麽時候死掉,〈支部〉都還能夠運作下去,一直都在做著準備哦。我早就做好覺悟了。隻是,我很恐懼。但恐懼又怎麽了?那是我的問題。隻是我的個人問題」


    莉香堅定地說道。大隅吭都沒吭一聲,在比自己小上好幾圈的莉香麵前蜷縮起來,沉默下去。


    這個時候,入穀忽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真是對不住,竟然把你們卷進來」


    入穀說完之後,踩過灑滿殘骸的地麵,朝玄關走了過去。


    「入穀先生,你幹什麽去?」


    莉香朝著他背後問道。


    「去找鹿狩。〈斷章〉也差不多能用了」


    「是麽。別勉強哦」


    入穀沒有回頭,進行了這番簡短的對話之後,徑直朝壞掉的門口走了過去,消失在了夜色中的住宅區裏。


    莉香目送他離開後,向笑美看過去。


    「笑美小姐準備怎麽辦?」


    「……我要留在這裏。神狩屋先生說不定會回來」


    「是麽」


    聽到這話,莉香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好了大隅,咱們要回去了」


    「啊……是……」


    「再見了,白野……大隅,別給我磨磨蹭蹭的,一下子還死不了的。既然如此,趁這段時間想辦法解決掉神狩屋先生的事情的話,說不定還有救吧?」


    莉香對蒼衣揮了揮手,擺著一張貌似一點打擊都沒受表情,朝著腳步遲緩的大隅屁股後麵起腳飛踢,吵吵鬧鬧地離開了。


    ……於是,這就是……


    蒼衣他們看到莉香他們的,最後一眼。


    ※注1:諾查丹瑪斯,原名米歇爾·德·諾特達姆。法國籍猶太裔預言家,精通希伯來文和希臘文,留下以四行體詩寫成的預言集《百詩集》有研究者從這些短詩中“看到”對不少曆史事件的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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