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和屍體打交道。


    山口先生是一個高明的外科醫生,他對法醫專業也有所研究。身為一個醫學博士,他告訴我,法醫學是必修課。


    我能感覺到,他對我的教導是不遺餘力的,我不知道為什麽他會對我這麽上心,難道隻是為了交易嗎?要是我藏著私心不把看家本領傳授給他,他豈不是吃虧了嗎?


    我幾次想問,但是我都沒有問出口。後來有一次,花澤小姐來這裏看病的時候,順便來探望我。她告訴我,山口先生曾經有個品學兼優兒子,要是活著的話年紀和我相仿,不幸的是得了白血病去世了。兒子去世之後,他的妻子也離開了他,從那以後,山口先生就再也沒有結婚,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醫學事業上。


    花澤小姐說:“這一身本事總要傳承下去,他需要一個接班人。”


    我這才意識到我是多麽的狹隘。


    從這天開始,我對山口先生不僅尊重,而且敬畏。我學習的更加刻苦,每一次解剖,山口先生都能準確指出我的問題,就這樣,我在一次次實際操作中得到了進步。


    我問過山口先生,哪裏找來這麽多的屍體,有老人,有孩子,有男人,有女人。


    山口先生告訴我,在這亂世之中,最不缺的就是屍體。隻要有錢,沒有弄不到的屍體。


    這些屍體有很多都是從東北運送過來的,那邊天氣比平京冷得多,有很多流浪者都凍死在了街頭沒人收屍。當地的警察會把屍體直接扔到鬆花江的冰麵上,等到穿暖花開的時候,屍體自己就能沉到江水裏。想要屍體,可以去鬆花江上撿,然後一路運送過來就好了。需要的隻是花一些運費。


    這剛好就給我們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標本。


    隨著入夏,屍體就不那麽好找了。天氣轉暖之後,心腦血管疾病也都普遍好轉,屍源減少很多。以前我一天能解剖三具屍體,現在三天也沒有一具。不過,這時候山口先生開始帶著我做一些小手術,難度不高的手術也開始讓我上手。


    我這華夏醫館已經很久都沒開門了,逐漸大家都知道,隻有晚上才能找到我。我也會在晚上給大家看病,所以這段時間弄得我有些疲憊,總覺得覺不夠睡。


    這麽一忙起來,倒是把花澤先生的案子忘記了。一直到了七月份我又見到了花澤小姐的時候,我才又想起花澤先生的事情來。


    花澤小姐是晚上來找我的,這天特別的悶熱,我買了一個電風扇放在了醫館裏,不停地對著我吹著。


    看看表已經夜裏十點半了,剛送走了一個病人,正打算關板兒的時候,花澤小姐來了。


    她進來之後關上了門,我坐著沒動,從她關門的動作我就知道,她很著急,有事和我說。


    花澤小姐坐在了我的對麵,但是她說話的時候,又顯得有些輕鬆和隨意。她說:“蠍子,這幾天我們要舉行一場軍事演習,明天開始,你就別去醫院了。那邊會很亂。”


    我說:“要演幾天?”


    花澤小姐說:“這可說不好,這些天你注意點,一旦演習開始就別開門了,鎖上門在二樓躲著,我估計這演習很快就能結束。反正什麽時候結束,你什麽時候再開業就是了。”


    我說:“我和山口先生都計劃好了,明天要為一個患者做截肢手術。”


    花澤小姐說:“你不去,這手術也耽誤不了。明天開始,醫院就變成軍管了,你去會給自己惹麻煩的。”


    我這才明白花澤小姐的意思,我說:“我知道了,那我明天就在家裏呆著好了。我這幾個月一直缺覺,我總算是可以補幾天覺了。”


    花澤小姐點點頭,轉身往外走,到了門口的時候轉過身看看我說:“這幾天別亂跑。”


    我嗯了一聲,說:“好的,花澤小姐,謝謝。”


    她一笑,轉身出去走了。


    第二天我中午才起床的,起來洗漱之後就吃了午飯。


    整個下午我都在醫館接診,足足忙了一下午。剛吃過晚飯,就聽到城西南的方向響起了槍炮聲。 槍聲非常密集,炮聲隆隆,要不是花澤小姐提醒我,我還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林穗說:“這是怎麽了?”


    我說:“軍事演習,很快就結束了。”


    林穗站在窗戶前,聽著外麵的槍炮聲說:“不太對啊,演習這麽大陣仗嗎?”


    我說:“據說是實彈演習!我去把柳小姐也叫上來,她一個人估計挺害怕的。”


    正說著,柳小姐就從外麵進來了,一進來就說:“我的天,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好像是打仗了呀!”


    我說:“花澤小姐昨天告訴我今天有演習,什麽時候結束不一定,要我們大家都注意一些,不要亂跑。”


    林穗說:“蠍子,快去鎖門,誰也別出去。這不是演習,這好像是打起來了。”


    我想了想,說:“給陸英俊打電話,問問他什麽情況。”


    我下去鎖門,林穗開始往行營打電話。我回來的時候,電話已經打完了。


    我說:“怎麽回事?”


    林穗說:“打起來了,陸英俊上戰場了。”


    我這時候看看柳小姐,她靜靜地坐在椅子裏,閉著眼,什麽表情都沒有。我這才明白,昨天花澤小姐對我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房東太太也過來了,她顯得很慌張,她說:“這是不是打仗了呀,誰和誰打起來了?”


    我說:“日本人和大帥的部隊打起來了,我得去宛平看看。”


    林穗大聲說:“哪裏也不許去,就在這裏呆著。你懂打仗嗎?子彈是不長眼睛的,你不是軍人,你是郎中,做你該做的事情。”


    我說:“但是陸英俊去了呀!”


    柳小姐這時候悠悠地說了句:“他是軍人,他自然要去。我們就不要去添亂了,保護好自己就是對他最好的幫助。”


    房東太太說:“柳小姐說的對,蠍子,你別亂跑,不要給陸營長添亂。”


    接下來的幾天,藍衣社的人在北平城內亂竄,抓了大量的日本人。就在我們樓下,我親眼看到郭惜君帶人打死了一個男人,這個男的應該是日本的特務。


    就這樣一直到了十一號的時候,平京城內湧入了大量的難民,還有很多受了槍傷。


    十二號早上我醒來,看到我們樓下聚集了十幾個難民,他們都蹲在我們的屋簷下,如驚弓之鳥。警署的人不停地在街上巡邏,把大量的難民都集中到了難民營。起碼在那邊還能有口飯吃。


    麵對這樣的事情,我有心無力,我也隻能給一些受傷的人做一些簡單的包紮和縫合。


    很快,日本人的飛機就飛到了平京城的上空,開始對城內的軍事目標轟炸,大帥行營和北山別墅是首選目標,包括華北警總大院兒,包括倉庫,工廠,發電廠,在三天之內完全被摧毀。


    這時候人人自危,市麵上最值錢的東西就是糧食。我們現在有現大洋和小黃魚還好,那些拿著法幣的,一粒糧食都別想買來,饑荒很快就蔓延了開來。街上的賊和強盜多了起來,警署的人卻都看不到了。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了月底的時候,街上突然安靜了下來,隻是偶爾還有零零星星的槍響。半夜的時候,我看到大量的日本兵從將軍路跑了過去。我知道,平京變天了,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日本人對平京虎視眈眈不是一天兩天了,從山海關到平京都在日本人的控製之下。


    我關上窗戶,躺在了床上不久,就聽到樓下有人喊我的名字:“蠍子,蠍子!”


    我直接坐了起來,聲音太熟悉了,是陸英俊。


    自從開始打仗,到現在我都沒有陸英俊的消息。他突然出現,令我欣喜若狂。


    我從屋子裏出來的時候,林穗也出來了,我倆不敢點燈,這時候電力已經遭到了破壞,我們已經點半個月馬燈了。


    我和林穗一起下樓,到了樓梯口的時候左右看看,沒有人。林穗開了門,我倆出來的時候,還是沒有看到陸英俊。


    我說:“老陸,老陸。”


    在黑暗的角落裏,傳來了陸英俊的聲音:“蠍子,我在這。”


    我尋著聲過去,看到陸英俊蜷縮在這黑暗的角落裏,他一雙手掐著腿,我用手一摸,腿上全是血。我說:“中彈了?”


    陸英俊看著我說:“救救我,我很難受。”


    我和林穗立即把他扶到了樓上,進屋之後,我又下來關門。


    柳小姐一直和房東太太住,聽到聲音,她倆都過來了。


    房東太太一看陸英俊那鮮血淋漓的腿,直接嚇得就癱坐在地,尿了褲子。


    我對柳小姐說:“扶著房東太太回屋。”


    柳小姐看著我說:“蠍子,救救老陸。”


    我點點頭說:“放心,有我呢。”


    我這時候意識到,我和山口先生學醫的決定是多麽的正確。


    當我把陸英俊放平在了沙發上,剪開他的褲子,解開了腿上的繃帶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我說:“老陸,你這腿不是今天傷的。你這都感染了呀!需要清創和消炎。”


    陸英俊這時候已經昏迷了過去。


    我摸摸他的額頭,他發著高燒。


    林穗把林小姐和房東太太的馬燈都拎了過來,她點亮了三盞馬燈,然後快速地在屋頂上拴了繩子,把馬燈一個個掛在了繩子上。


    我說:“快送去瑪利亞醫院。”


    林穗說:“不行,醫院肯定被日本人占了,陸英俊的身份,到醫院就是送死。”


    我說:“我需要盤尼西林和手術設備。”


    林穗說:“我們去醫院弄。”


    我說:“街上都是日本人。”


    林穗說:“管不了那麽多了,再拖下去陸英俊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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