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將時間回溯約半天前——


    當席恩推開“天空之塔”的兩扇門,回到陽光與大地懷抱的時候,他看見穿著黑色軍裝的一支軍團,正井然有序地列隊於眼前的空曠場所。


    隊伍前頭,有兩名威武勇猛的黑色戰士正比肩而立。他們是之前隨侍於迪歐克雷斯身邊的山豬與水牛戰士。兩人同時走向席恩。


    “我等乃是‘光明武力’守護光明陣營的尖牙。”山豬說道。


    “先前在進行‘牙之勝負’的時候,您提出的賭注是對於‘光明武力’的支配權。”水牛說道。


    “曆史上從未出現過‘光明武力’從旁受阻的前例。”山豬接著說。


    “然而,您卻在‘牙之勝負’中獲勝了。因此,我們在這裏要詢問成為曆史第一人的您。您對‘光明武力’有什麽要求。”水牛問道。


    席恩回答。


    “我要求你們立刻停止軍事行動。”


    “這點是不可能辦到的。”山豬說。“‘光明武力’必須抗拒任何來自第三者的妨礙。這一點有明定在‘盟約法規’裏頭。直到撕裂一切黑暗為止,‘人類之牙’是不會停下腳步的。”


    “可是,‘牙之法’同樣必須被遵守吧?”


    “正是如此。”水牛說。“賭上本身的榮耀,我等貝斯提亞之人,一定會信守‘牙之法’。”


    “這樣的話……”


    “所以——”山豬接過話鋒。“您擊敗了迪歐克雷斯王。基於‘牙之法’您有權代為執行王的職權。換句話說,您已經成為‘光明武力’的主帥。”


    “您就代表‘光明武力’。”水牛說道。“讓‘光明武力’為您而戰。這樣一來,兩項法律都能被信守,請您命令我們,將我們導引至作戰的場所。”


    就在這個時候,席恩感受到了來自漆黑軍團的壓力,那足以匹敵他第一次與迪歐克雷斯對敵的心理壓力。


    “迪歐克雷斯王的現狀如何?”布蘭妮裘問。


    “陛下身體欠安。”水牛說道。“我等需要主帥的指揮。”


    “我懂了。”


    席恩做了決定。


    “此時此刻起,我將取代迪歐克雷斯陛下的帥位,並且基於正當的權利,要求‘光明武力’對我表示服從與敬意。”


    突然間,山豬、水牛、以及眼前的軍團都同時舉起武器猛叩,做出了尚武國家特有的敬禮。敬禮所發出的響亮聲音,聽來可以說是魄力十足。


    “我乃獸王十二將之一,‘黑色尖牙’巴拉哈。”山豬說道。


    “我乃獸王十二將之一,‘黑色大盾’戴因。”水牛說道。“敢問,我等的敵人現在何處?”


    “敵人就在地下。”席恩說道。“諸位的使命,就是與我討伐沉睡與地下古代遺跡之中的‘獸魔王’葛諾沙。”


    現場始終沒有竊竊私語的聲音,但黑衣軍團仍出現了吞口水的動靜。


    席恩拔劍,並且將劍高高舉起。


    “這把劍就是‘神龍之劍’。這把劍能夠解放‘獸魔王’的漆黑魂魄,讓他陷入永眠之中。我要用它討伐‘獸魔王’,希望諸位戰士能夠助我一臂之力。”


    “求之不得!”巴拉哈說。


    戴因也附和。“這正是‘光明軍勢’的希望。”


    “貝斯提亞軍有工兵嗎?”


    “貝斯提亞軍的所有兵種都是精銳。”戴因說。


    “那麽,要他們馬上清除柯爾雷歐尼城跡的瓦礫,將那裏淨空到能率軍進攻的程度。因為那邊有通往地下古代遺跡的大洞。”


    “遵命。”


    “可以想見的是,到時將會有‘獸魔王’的子嗣襲擊而來。每三百人變成一支隊伍,分五隊一次一次地攻進去。每隻隊伍在掃蕩過幽魂、怪物類的敵人之後,便找時機撤退,換下一支部隊進攻。我要靠波狀攻擊一路攻打進遺跡內部。”


    “遵命!”巴拉哈領命。“敢問,何時進攻?”


    “明晨!”


    “您要吩咐誰擔任頭陣?”


    “有我帶領!”席恩強而有力地宣布。“永遠由我打頭陣!”


    一聽見此語——


    劍與槍都被高高舉起。


    像是在讚頌勇者一般,軍團自行發出了歡吼,回蕩於現場。


    “願勇氣與‘光明軍勢’常在!!”


    “願正義與‘光明軍勢’常在!!”


    “願榮耀與‘光明軍勢’常在!!”


    三句口號毫不停歇地重複、回蕩、然後又被重複。


    “你的心變堅強了。”拉薩拉斯說道。“你就像龍的孩子一樣。”


    “咦?你說什麽?”


    席恩這麽問著,同時轉過了頭。可是,他的表情一反剛才的堅毅,變得跟孩子一樣毫無戒心。


    2


    隔天早晨,當席恩一醒來,他便擦了臉,連窗戶都不開地,開始慢慢地將裝備一件一件地穿到身上。之所以不開窗戶,是因為席恩在沉睡的時候,體內的氣勢仍舊是緊繃高漲的,他不希望讓外界的氣息擾亂。席恩扣緊長靴的鞋扣、佩掛大劍、戴上手套然後在猶豫過一陣之後,把穿有戒指的皮繩掛到了脖子上。


    走出旅館,席恩看見庫比多就靠在出口旁邊的牆際,依牆站立。庫比多並沒有穿上平常那套華麗而層次複雜的衣裳。他的身上背著一把弓,腰際則連有一個箭筒。除此之外,庫比多還穿了一件黑色的皮革護胸,而為了不礙到弓與箭,他隻有在單邊肩膀佩帶了圓圓的黑色護肩。護手同樣是用黑色皮革製作的。小腿上則緊緊綁有以鐵片補強的皮帶。這是席恩第一次看到庫比多露出耳朵的模樣,在他眼前的,正式年輕妖精的武人扮相。


    “走吧,讓我們去把女人帶回來。”


    庫比多說到。


    兩人沉默地前進在街道上。


    爾後,路途中出現凱涅爾與布蘭妮裘兩兄妹依偎站著的身影,他們走到兩名戰士身旁。布蘭妮裘穿的是繡有魔術圖樣的銀青色戰鬥服,而凱涅爾則是不願被防具拖慢動作,隻穿著一件柔軟的布織衣裳。他的信念是在挨打前就先宰了敵人。實際上,凱涅爾到目前為止也從未受到致命性的攻擊。


    像是一道白色的牆壁一樣,拉薩拉斯就站在路的正中央。他全身穿著銀色的板金鎧甲。要是平常人穿上如此沉重的裝備,肯定連一步都動不了,但他卻腳步輕鬆地走近到席恩的身旁。


    “守衛神殿的‘龍鱗守護者’希望同行!”


    這麽說著,他便跟到了眾人身後。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真央也加入了隊伍之中。她那套縫有銅線,不會被刀刃輕易侵入的戰鬥服一如往常,是豔麗的緋紅色。


    “這也是為了愛爾。”真央說道。


    他們踏著略快的腳步、略大的步伐,沉默地讓鞋底踏響在地麵上。


    就在街區的正中心,有處由四條大路匯聚而成的十字路口,兩道黑色的巨大身影就站在那裏。


    巴拉哈的武器是一柄帶有寬刃的矛槍戴因拿在手上的則是一把幾乎跟軍旗一樣的長柄雙刃斧,這兩樣都是尋常人等不可能舉起的兵器。


    “我們是來帶路的。”巴拉哈說。


    “兩位將軍,軍團在什麽地方?”


    “我命令他們集結在西北方的牧地。‘白騎士’也一同過去了。”


    “那麽,我們從中央大街過去。”


    席恩邁出腳步後,著黑衣的兩名巨人便一左一右地,跟在距他有一步之隔的距離,一起起程了。


    讓山豬與水牛兩名獸人戰士隨侍在旁,席恩就像成了“獅子王”本人一樣,威風凜凜地走在大街的中央。事情的所有經過,都已經在城裏的人們之間傳開了


    。盡管希爾迪亞的人口目前已經銳減至一半以下,但仍有許多人們在大街上圍成一列,想要親眼見識“光明武力”年輕統帥的風采。席恩將左手擺在劍柄之上,實現絲毫沒有飄向左右,隻顧著直直地向前走去。席恩心中的眼睛在注視的,是眼前絕對還不會出現在視野的某個人。


    一邊走著,戴因開口了。


    “年輕的主帥啊,對於艾瑟奇爾導師與提亞莉斯目前在準備的召喚儀式,不知道您有何指示?”


    “為了摧毀這座城市的魔法是嗎?我想……”


    輕輕回過頭,席恩答道。


    “沒有關係,就請他們繼續準備下去吧。當我們失敗的時候,或許會有必要用到那個魔法。”


    “但是,我們絕不會失敗。”庫比多說道。


    “說的也是。”


    軍團就集結在希爾迪亞西北方的草原。從人數上萬的“光明武力”之中精挑細選出來的這群士兵,是精銳中的精銳。


    而希爾迪亞的傭兵騎士團“白騎士”,也挑出了其中特別善戰的好手,同時聚集於這個地方。


    如今在瓦雷利亞敵方,並未存在有比他們更強的將兵。這群人對於非比尋常的戰鬥預感以及殺戮、流血、死亡的預兆感到戰栗,然而他們強烈的自尊,卻不會容許這份戰栗在心中化為畏怯,所以他們壓抑著那份情緒,並且將那用勇氣之火點燃起來。像這個樣子,在他們沉澱著自己的時候,一股澎湃的豪情便隨之而生,所有人都變得像是要從內側爆發一樣地激昂。


    站到他們麵前的席恩,並不希望用冗長的話語來磨減這份激昂。


    他隻說了一句話。


    “我們走。”


    貝斯提亞的工兵部隊的確效率奇佳。之前曾冒出女王蟲肆虐的大洞周圍,原本還堆積著城堡的殘骸,現在已經被他們清除完畢了,而那個洞穴也大大地被擴張而開,足以讓部隊同時攻入。


    洞口並不是垂直打通的,而是具坡度地往下延伸過去,借此眾人便能夠徒步走向洞穴的深處。工兵部隊更在入口的這一端製作了隧道入口,盡管樣式簡單,要避免洞口崩塌倒已足夠。


    席恩和同伴們以及兩位將軍一起率領了一支部隊踏進地底。


    酸腐的空氣讓他們的身體與心靈都感到一陣惡寒。軍靴踏在岩石地麵上發出的聲音,響徹了隧道之中。


    坡度和緩的隧道速度扭轉過方向,一路通往地底。當眾人推進至某處之後,自然地土石與岩磐遂不複見,隧道接到了一條人工打造而成的通路。從這裏開始,就屬於古代人的遺跡了。即使稱之為通路,那裏的路幅仍十分寬廣,挑高也很高,走進裏頭似乎還能見識到更廣大的空間。


    軍團進軍至該處。盡管地麵與牆壁都是以全無接縫的建材所構成的,表麵卻沾染了各種來路不明的穢物,顯得肮髒異常。眾人一邊在軍靴之下感到那些汙穢,一邊緩緩地前進,道路裏明明沒有光源,卻微微透有亮光。


    整條路都保持著相同的路幅,時而出現轉角。席恩自始至終都走在前頭,率先以長靴踏出腳步聲。在距離半步的兩側,則有戴因與巴拉哈守護在旁,他們似乎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職責。在他們旁邊,還有體格幾乎同樣巨大的拉薩拉斯跟著,將席恩的背後保護的嚴密且周到。


    在拉薩拉斯兩旁與後方,則能看見庫比多、凱涅爾、布蘭妮裘、真央等人。他們並沒有解釋的太多,但這群夥伴都各自懷有隱而不顯的參戰動機。一行人在心裏反複咀嚼著自己的心思。


    加進“白騎士”的成員後,陣容更為堅強的“光明武力”將兵們,也接連在通道間踏響軍靴。


    曆史上,握有強兵的貝斯提亞一向是“光明武力”的核心。貝斯提亞是由獸人族組成的聯合王國。目前在這支隊伍中,就有長著萬般獸頭的各族族人齊聚於此。有狗、有狼、有老虎、有飛鳥、也有猿猴、蛇、以及兔子;或者也可以瞧見青蛙、黑鼬、大象、狐狸的身影,甚至也有乍看之下完全認不出種類的野獸,他們都個別戴著符合自己體型的頭盔,手持相當於他們尖牙的長劍、長槍、戰斧、附有針刺的鐵棍、矛槍、大刀、大鐵錘、大鐮等各種武器,打算用這些痛宰眾人共同的宿敵——黑暗生物的力量根源,“黑暗之神”。


    “白騎士”的隊伍同樣是由各色種族所組成。人類占多數,但其他仍有長著濃須得矮人戰士、居於北方冰壁的巨人族。而妖精之國的公子庫比多,以及具有魔女血統的布蘭妮裘,在隊中的身份亦屬獨具。


    這群人的總稱便是“人類”


    所有“人類”的縮影就在此處。


    席恩一邊不停挪出腳步,一邊也感覺到自己的心正在七上八下。從貝斯提亞舉兵來到希爾迪亞之後,他曾數度置身戰場。每次投身於戰鬥之中,都能讓席恩感覺到,存在於自己心中的問題與煩惱又遠離了一個階段,逐漸被放逐到他不容易看見的地方去。席恩也明白,這是因為賭上性命一決生死的情況,可以使他分神、模糊問題的焦點。即使如此,如果透過戰鬥的高昂性,能夠讓自己與打算支配心神的創傷疏遠的話,席恩反而是歡迎戰鬥的。


    他的確具有凶暴的一麵。


    可是,在“天空之塔”的體驗又讓席恩有了不同的領悟,那與忘情於戰鬥的感觸是不一樣的。幾段邂逅以及“試煉”似乎使他的精神結構獲得了重組。在塔裏的戰鬥,確實地為席恩帶來了改變。


    現在,這樣的變化正讓他率領著“光明軍勢”。


    席恩能感覺到,眼前的自己是強悍的,他發現了存在於自己體內的堅強部分。或許正是各式各樣的經驗,使他變得如此堅強。


    但他已經開始覺得,在那座異次元之塔所發生的事,就像是黃粱一夢一樣了……。因為在那裏的重要體驗,都是抽象地發生於抽象地空間,而內容又是那麽的似是而非,要把那視為自己的親身經曆,確實有其難處。


    之前支配著席恩的情緒中,有一項是不安。如今,不安已經變得極為渺小,被他斥退到角落去了。無法變小的情緒是寂寞。


    席恩並不會感到不安,可是他覺得相當的寂寞。


    盡管握有最高的權威,以及巨大的軍團,他還是感覺寂寞。


    席恩心想,這種愁緒應該會在之後逐漸得到治愈才對。


    通路接到了一個開闊的空間,軍團自然在那停下了。那個大而廣的空間有著幾道像牆壁一樣的高低差,似乎是因為將巨大機械半埋進地板下的緣故,才會呈現出這樣的景觀。不分牆壁與天花板,都滿布著無數粗大的管線。牆際還設置有液體儲存罐。而且,這個廣大的房間裏,已經讓半成人形的醜陋怪物給占滿了!


    他們就像是排列出密集陣型的步兵一樣,彼此隻隔著觸手可及的距離。這群非人的生物軍團宛如結凍一般地,直立在原地。


    他們一起惡狠狠地轉到了席恩等人的方向。


    就象已經久候多時似的,打頭陣的席恩迅速拔劍出鞘,並且將散發著似金若銀的光輝的“神龍之劍”高高舉起。


    鏗鏘一聲,跟在後頭的“光明軍勢”也一起拔出了武器,鋒利的鋼鐵光芒傲然地高高照耀下來。


    席恩虎虎生風地舉劍劈下。


    “光明軍勢”雪崩一般地發動攻勢。


    敵人也殺了過來,雙方人馬發生激烈衝突。


    劍刃每次閃起,便在現場生出一具具屍骸。席恩身先士卒地衝進敵陣之中,砍下了怪人們的頭顱。怪人的頭上並沒有任何五官,相當於眼睛的位置,隻開了兩個大大的空洞而已。


    隨侍兩旁的戴因與巴拉哈則不約而同地猛揮手上的長柄武器,兩道死亡旋風簡直就像是在割稻一樣,迅速橫掃過敵陣,一口氣就將數


    名敵人斬成了兩截。


    龍戰士拉薩拉斯手中的大戰斧揮舞起來就像風車一樣,攻進敵人陣營的他張開大口吐出深紅色業火,讓周圍的怪人全化成了焦炭。


    凱涅爾跳起宛如原始部落的邪惡舞蹈,毫不留情地斬殺或者身旁的怪人。因為敵人全聚集在一起,他使用的是無需針對特定目標的戰法。布蘭妮裘則在略有距離的位置,以冰刃將死亡散布於戰場。


    庫比多獨自跳上製高點,不疾不徐地朝敵人中央射出無數的箭矢。他射的箭乃是精靈的魔彈。當魔彈命中的同時,便在地板上造成了小小的窟窿,將四周的怪物全部都炸飛出去。


    現場還有三百名戰士。


    三百柄鋼鐵武器在揮舞時的威猛勁道,也都不遜於席恩等人的攻勢。


    敵人長有四肢與頭顱,並且直立站在那裏,但他們與人類類似的地方,也就隻有這些而已了。他們的身上沒有皮膚,肌肉全部都裸露在外麵,從肌肉纖維的縫隙之間,甚至還能看到源源不絕地被分泌出來的粘液。怪人裸露在外的肌肉,看起來異常發達。但他們並沒有手,嵌在手臂上的是合金製成的大勾。除此之外,他們還有許多器官也都被機械所置換。如果說具有惡意的某人,是想要製造一種最能令人產生厭惡感、也最具威力的人造士兵的話,那他的意圖的確是成功了。這些怪物們的確有著超乎常人的力氣與爆發力。


    可是,“光明武力”徹底地擊潰、扳倒、劈裂了怪物們。刀劍數度來回而去,私人非人的肉體遭到破壞、倒地、並且被踐踏過去。


    這是一場有如在開鑿岩石的戰鬥。


    在殲滅完怪物之後,席恩回過頭問。


    “有幾個人陣亡?”


    “三十一人。”水牛說。


    “陣亡了一成是嗎——”


    席恩閉上了眼睛一會,然後說道。


    “我們繼續前進。”


    如此這般地,“光明軍勢”數度遭遇到各種詭異的敵人,而腥風血雨也在雙方的陣營下了起來。具有肉質的昆蟲、樣貌不自然的怪獸、肉體被重新縫起的不死之人、寄宿有亡靈的人偶,都在地底下大群大群地掌有各自的地盤。這些遭受詛咒的邪惡之物,都是地下的古代遺跡所製造出來的產物。幾番廝殺下來,不禁讓人覺得——古代的人們是否正是被詛咒的一群呢?


    “人類”的軍團奮勇作戰,非人類的軍團也猛烈反擊。席恩等人終究開始被敵方的攻勢所壓倒,不得已地為了撤退而戰了。


    毫不停歇地更換過隊伍,席恩又再度攻進遺跡。戰鬥無窮無盡地持續下去,所屬非人的受詛咒軍團仍舊未顯頹勢。


    他們正是和這樣的對手在交戰。


    被詛咒的怪物察覺到來自地上的襲擊,也波狀地朝對手侵攻而去。有的怪物在嚎叫,有的怪物在嘶吼;有的怪物長有獠牙,有的怪物全身長著倒插的鉤針;有的怪物的尖銳骨頭突出在肌肉之外,有的怪物內髒長在身體外麵。“光明武力”的所有戰士果敢地發動攻擊,將怪物們逼退了。


    順著這股優勢,席恩等人又推進至更深處。


    他們和鋼鐵打造的巨人戰鬥。


    也和會放出死光的五腳機器展開死鬥。


    還遭遇了像是從切口長出紅眼的浮遊金屬。


    以及黏膩而具生命,更會四處蠕動的毒液。


    席恩等人五度攻進遺跡,五度被逼退回來。他們重新編排過隊伍,果決地發動了第六次的進攻。“神龍之劍”總是在軍團的前頭閃耀著。席恩決不讓其他人站到自己之前。麵對每一場戰鬥,席恩都照著自己的宣言,持續擔任頭陣。有隻駭人的手撥開重重屍體,打算將席恩拉開同伴的身邊。席恩甩開,掃掉那隻手,用長靴踩過沾滿在腳邊的物體,舉劍刺出,讓各式各樣的液體粘在身上,然後又繼續前進。


    遺跡本身也詭異至極。


    那裏就像是個失控機器的墳場,到處都排列、設置有各式各樣連用途都無法想象出來的設備。每當眾人走完通路,來到另一個房間之中,就會看到與之前截然不同的奇異光景。


    有時他們看到的是比鋼鐵還要堅硬的透明圓蓋,圓蓋裏頭注滿了致命的氣體,可是不把毒氣當一回事的生物卻在裏頭竄動著。


    有的地方則安排有一整片池子,池子裏盡是劇毒無比的綠色液體,而看起來極為不自然的某種生物就在液體中遊動著。如果不踏過浮在池子上的浮島,似乎就無法繼續向前推進,但池子裏的生物卻在水麵下發出讓人哀憐的聲音,動搖了戰士們的心。


    然而,在持劍少年的率領下,軍團仍果敢地跨越了一切。


    他們來到了呈現完整圓形的廣場。入口很狹窄,踏入其中審視過之後可以發現,已經沒有道路能讓眾人繼續往前推進。


    當軍團打算折回原路的時候,地麵開始微微震動。這樣的震動出現幾次之後,隆隆作響的機械聲便響起,才以為地麵就要塌陷的時候,廣場的地板保持著平衡與完整,開始往下降了。


    那整個房間就是一處巨大的自動升降機。


    失去了退路,軍團隻能任由升降機帶著眾人往下,而為了應變緊急的情況,他們全聚集在廣場的中央。結果,敵人又襲擊過來了。地板無聲無息地開出無數的正方形黑色洞穴,從裏頭爬出了身體已經融化一半的合成士兵。不一會兒,融化到一半的肉塊就變成了一大群,將席恩等人團團包圍。


    然後又是一場殺戮。


    根本分不出到底是由哪邊率先發難,雙方陣營發生激烈的衝突,各自亮出了自己的武器向前攻去。身經百戰的戰士們奮力猛砍、狂劈、突刺、踹倒對手,又再度猛刺、踐踏、壓垮、橫斬、將怪物一刀兩斷。無法比擬的緊張與亢奮感讓他們成了超人。眾人咆哮、持續吼出了讓自己與同伴們也跟著顫抖的殺聲。


    “勇氣與我們常在!!”


    “正義與我們常在!!榮耀與我們常在!!”


    “白騎士!”


    “白騎士!白騎士!”


    一方麵感受到浮遊平台讓內髒往上翻騰的異樣感,被包圍的軍團用武器逼退敵人,踏上了他們自己殺出的一塊空間。眾人靠武器侵攻向受詛咒之物的領域。然後,他們終於排除了包圍自己的怪物。


    現在,這個廣場的全部麵積都是屬於軍團的領域。


    就在這個時候,所有人都感覺到了由上而來的微微壓力。


    升降機平台下降到最底部之際,圍繞在圓形平麵周圍的牆壁全不見了。讓他們覺得寬廣無比的那個廣場,原來隻是某個更開闊的空間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跟著眾人看到了某樣蜷縮住身子,並且突出於牆壁的物體。


    那是大小宛如一座城堡的獅子。


    3


    席恩抬頭仰望。


    想要看清“他”的身形,席恩得將頭抬到會讓脖子隱隱作痛的程度。還必須仰著頭,讓目光掃向左右,才勉強能看到他的全貌。


    他散發著黑色的光芒。明明是在閃耀著,卻又漆黑的無以複加。


    這麽大的物體,是不可能以生物形式存在於世上的。光是想象他要怎麽承載自己的體重,就讓人感到不可思議。就連鯨魚在他麵前,也不過是條小魚。


    看過一眼之後,席恩才知道,那是被製造出來的物體。黑色的獅子頭顱、獅子的尖牙、以及像是黑色火炎一樣的獅子鬃毛,全都是用人工物質製作出來的。他的全身大概有一半是以金屬構成,盡管如此,他卻是如假包換的生物,是活著的。他大約一半的身體,都是以生物性的物質所構成。


    從牆壁以及天花板的弧度,大致上可以看得出來,席恩等人與他所在的空間,是一個圓滾滾的巨大球體內部


    。球體側麵開了一個圓圓的大洞,讓他得以從裏頭伸出上半身,正對著眼前的一行人。他的模樣就像是一隻蟄伏在洞穴裏的沉睡野獸。至於下半身究竟是什麽情況,則因為他藏在洞穴深處的關係,實在是難窺其奧。說不定,他根本就沒有下半身。


    他是沉睡著的。


    眾人能聽見他的呼吸。間隔的時間很長,長到令人難以置信,他吸氣,然後吐氣。他的兩隻手腕就垂在地麵上。要是他的手一有動作,大概隻要一擊就可以將眾人同時壓扁吧——就是那麽巨大的手。那不是野獸的前腳,而是酷似於人類的兩隻手腕,上頭分別長著五根手指。


    和兩隻巨腕一樣擱在地上的,還有三條大小與巨腕相近的蛇。蛇的身軀似乎是從他的下半身長出來的。每條蛇都長著三個眼睛,目前全都緊閉著眼。


    除了漆黑閃亮的體毛之外,他的全身還長有無數像是彩繩般的物體。這些繩線有粗也有細,不見邊際地伸展在地板、牆壁上。


    很明顯地,那些繩線是為了束縛、囚困住他才存在的,但真正製住他的動作的,則是另一項物體。不管是手腕、頭顱、三條巨蛇,都被巨大的令人匪夷所思的植物樹枝與藤蔓所纏繞著。由樹木延伸出來的無數樹枝,密布於這個球樣世界的每個角落。對於人類來說,他被植物枷鎖囚禁在此的時間,似乎已經接近於永恒……


    綻放著黑色光彩,同時具有獅子、人類、蛇形體的生物。


    席恩沉默地注視他。


    這就是卡拉哈德與“黑暗麵具”死命追求,也是迪歐克雷斯瘋狂執著於想見到另一麵的“那個東西”嗎?


    也不知道為什麽,席恩並不會覺得害怕。相對地,有另外一種情緒逐漸湧上了他的心頭。


    盡管那股情緒混雜有各式各樣的感情,但裏頭最為濃烈,最顯而易見的感情卻相當接近於“認同感”。跟著則是同情與哀憐。


    他是眾神製造的東西。


    席恩甚至連眼淚都要流出來了。眼前的物體就是這麽神聖、這麽邪惡、這麽惹人憐憫。席恩覺得看著他,就像看著自己一樣。


    這就是我,他心想。


    他和我是一樣的東西……


    “席恩,你看那邊……”


    聽到庫比多這麽說,席恩轉過頭。


    這一次——席恩咽下一口氣,睜大了眼睛。


    在獅子正對麵的牆壁是崩塌的。從外側推擠向牆壁,占去了那個位置的是——尺寸同樣令人張口結舌的巨大樹幹。他們在牆邊看到的隻是樹幹的一部分,以及從那伸展出來的樹枝,但光是這個部分,在體積上就已經匹敵“天空之塔”了。


    大樹呈現半透明的色彩,還散發著略帶紅暈的褐色光芒。樹枝從上方伸展出來,藤蔓又從樹枝間延伸而出,所有的樹枝蔓藤都纏繞在黑色獅子身上。束縛住獅子,使其無法動彈的就是這棵樹。


    然後席恩看見了。


    和沉睡於壁中的獅子麵對麵的,是一張從巨大樹幹上浮出的人類臉孔。那是一張女性的臉孔。


    那是誰的臉?


    是愛爾雯的臉。


    “是‘琥珀樹精’……那是寄宿在‘神弓’上的異界植物靈。從遠古時代開始,他們就一直是妖精的盟友。愛爾雯和他們融合了……”


    與樹木同化的美麗臉孔,始終閉著自己的眼睛。席恩不禁停止了呼吸,直直地望著那張臉孔。


    而後,像是忍不住現場的沉默,周圍的士兵們開始一點一點地喧躁起來了。這陣喧躁明顯地帶有畏懼。麵前這股詭異的景象,又有誰不會害怕?


    “這樣不行,別害怕!”


    庫比多大聲警告。


    “你們這些人!快發出聲音來!吼出你們的殺聲!把恐懼的想法從你們的腦子裏徹底地趕走!因為你們的恐懼,將會成為葛諾沙的力量!”


    盡管心中仍有畏懼,為了提升士氣,軍團還是聚到了一起。眾人舉起武器,準備要高聲呼吼。


    就在這時——


    為黑暗籠罩的獅子張開下顎,發出了嘶吼。


    究竟該怎麽形容那陣吼聲才好呢?


    那個聲音與其說是咆哮,倒不如說是慘叫。他的聲音就像針一般尖銳、像刀一般銳利,聽在耳裏是那麽令人心寒,心寒的令人難以置信。聽者無不懷疑,可會有比這更深的絕望?眾人的五髒六腑被凍結,汗毛直豎,當場跪倒在地,然後被金屬一般的聲音擾亂了腦子。


    有幾個人被這一聲嚇得魂飛魄散。就像是開口吹熄蠟燭一樣,他們的靈魂消失了。不到這個程度的,則有幾個人變得精神異常。混過去的人亦不在少數。有人蹲下、有人倒下,也有人不斷從喉嚨裏發出笑聲,甚至有人奮力舉劍自殘。


    然後,獅子的眼皮——睜開了。


    他的瞳孔一邊是紅色、一邊是金色。有一半突出在外的兩顆球體,在這時緩緩朝左右動了起來。


    獅子深吸了一口氣——


    他想要抬起頭,卻被束縛住自己的樹枝所阻礙。即使想挪動巨腕與三條巨蛇,也都無法如願。


    愛爾雯浮出於“琥珀樹精”的臉,在這時張開了眼。


    下一個瞬間,她的兩顆眼睛突然發出極為炫目的白光。那是一道幾乎能讓人暈倒的強烈光芒。光芒就這樣刺向獅子的雙眼,隨後,獅子的眼睛便失去了意識。獅子再度閉上了眼皮。


    一切又靜止下來,愛爾雯也合上了眼皮。


    席恩的情人就是像這樣,一個人持續地在束縛著“黑暗”。


    “怎麽會……如此地讓人……”


    巴拉哈拿著矛槍向席恩接近,他的腳步顯得不穩。長滿硬毛的臉也難以判別出表情,但如果是以人類的狀況來說,巴拉哈應該是臉色蒼白的。


    “主帥,我沒想到這裏竟會……竟會如此駭人。我必須向您承認自己的恐懼,但這絕不會成為我的汙點。我實在不覺得我們的武器能對那樣的東西發揮效用。像那樣的——不,這根本就……”


    “沒關係,我懂。巴拉哈將軍。”


    席恩甚至還能對巴拉哈露出微笑。


    “我不會要大家對他展開突擊。那不是靠大家的武勇就能製服的東西。我要向兩位將軍還有各位答謝。雖然我希望你們能逃走,但現在好像也沒有那個功夫去找出口了。請大家堅定住意識,看著我戰鬥。”


    “主帥,您打算怎麽做?”


    席恩讓自己的臉映照在閃耀的劍上。


    “從現在開始,是‘神龍之劍’與我一個人的戰鬥。”


    鞋底在地麵上踏響,席恩從圓形房間的中央,朝獅子走了過去。


    接下來,隻剩完成自己應盡的使命而已。他的心裏充滿了莊嚴的情懷,思緒甚至也顯得平穩。


    席恩用兩手握著閃耀的大劍,將那伸向前去。劍刃指向的目標,這是籠罩著暗黑能量的獸神模型。


    直到站在這裏之前,席恩都想著要用這把劍刺進神的身體。然而,這樣的想法卻逐漸在消失。這把劍不是那麽做的,這是把存在於心靈的劍。所以,在試煉中才會考驗他的心靈。


    席恩打開心靈的屏障,試著要探究沉睡於劍裏麵的力量——


    “當心!”庫比多厲聲說道。“就算睡著了,他的防禦機製還是有在運作!”


    席恩看到了。


    在獅子的額頭之前,出現了凝聚黑暗的一個點。黑暗從內側開始膨脹,轉眼就變成了巨大的球體。那是除了以“黑”之外,再也無法用其他辭藻形容的色彩。就像是無法包容住自己的黑暗一般,球體開始朝周圍吐出紅色與紫色的光芒。


    當黑暗的球體變大到某個程度之後,就突然向席恩飛了過去。


    黑暗


    打算將他吞沒。席恩揮劍斬開黑暗的球體。黑暗像液體一樣地裂開,減弱了威力,但他在形體崩解之後,仍然想糾纏住席恩。那股黑暗是一陣漆黑的火炎。劍的靈力將火炎彈開了。


    再度、三度、四度地,黑暗聚集到一起,衝向了席恩,而他則是一次又一次地揮劍將其逼退。


    被樹枝交纏住的三條巨蛇,突然在這時候張開了九隻眼睛。三頭蛇額頭上的眼鏡,各自冒出了業火、冰雪與雷霆!席恩閃過身,在幸運的幫助下,他躲過了這波攻擊。三條巨蛇所放出的火、冰、雷,就像以幫浦抽出的激烈水流一樣,毫不止歇地狂掃過地麵,席恩就連一瞬間都不能停留在原地。


    當自己開始喘不過氣,讓席恩以為萬事休矣的時候,愛爾雯的雙眸又冒出激烈的光芒。三條巨蛇發著抖,並且惶恐地閉上眼睛,沉默了下來。


    這正是機會。席恩停下腳步,將劍舉到麵前,讓意識徘徊於自己映照在劍身上麵的雙眼中。


    鋼鐵劍刃發出低鳴與震動。


    “神龍之劍”逐漸從席恩手中失去控製。


    “劍”自己就動了起來,並且飛離席恩的雙掌。


    “劍”就那麽浮到了空中,像是發狂似地開始舞動。


    然後它靜靜地將劍尖朝著席恩——


    貫穿了他的胸口。


    驚人的衝擊力道穿透過席恩身體,但他一滴血都沒流,他收到的衝擊並非是肉體性的衝擊,而是足以讓心靈碎散的一擊。


    心跳聲響徹於席恩的頭蓋骨裏麵。他的意識被心髒鼓動的原始節奏所占滿,猛然地激昂起來,而後沉醉於其中。席恩將手擺到刺穿自己的大劍劍柄上,整把劍便冒出了數道全白的光芒。


    他從名為“自己”的劍鞘之中,把劍給拔了出來。劍刃的閃光照耀到了現場的每個角落。


    那是陣過於刺眼的強光。沒有一個人的眼睛能在這是張得開。不僅如此,光芒甚至穿透了眼皮,每個人都用手遮住臉,想要保護住眼睛,但強光還是照進了他們的眼底。就像這樣,所有人的精神都被光芒所漂白了。


    在場的所有人都失去了意識。


    盡管已經昏過去,他們卻無法倒下。在沒有意識的情況下,眾人站著。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在那裏的每一名戰士都仰過身子,挺起了胸膛。從他們的胸口之中,冒出了一柄呈現棒狀的物體——


    那是劍柄。


    所有身為“人類”的戰士,都從胸口生出了發著光輝的劍柄。這些劍柄變得越來越亮,同時也從每個人的胸口開始成長、伸出、直到從身上拔出一柄閃耀著光輝的長劍為止。


    沒有一把劍的形狀是重複的。所有的劍都有著形狀特異的造型。有的劍呈現極大地弧度,有的劍刃彎向了相反的方向;有的劍和針一樣細,有的則大的像把斧頭。有單刃劍、雙刃劍、分岔的劍、長著鋸齒的劍、刻滿各種魔法紋樣的劍。而從凱涅爾、布蘭妮裘、庫比多、拉薩拉斯、真央的胸口中,也誕生出又巨大又華麗宛如藝術品一樣的長劍。


    所有劍在各人的胸前停滯了一會。然後,它們一起改變了方向,將劍鋒瞄準了黑色的獅子。


    空中擠滿了光明璀璨的數百挺劍。


    席恩一邊被驚人的光景所打動,一邊領悟到,在這裏的每一把劍,都是足以匹敵“神龍之劍”的神劍。


    散發焦糖色光芒的巨木——“琥珀樹精”的上頭,微微冒出了一道細小的裂縫。就在下一個瞬間,巨木的樹枝與樹幹結晶化,在響亮的破裂聲傳出的同時,它碎成了成千上萬的碎片。


    原本浮現在巨大臉孔的位置,則在這時綻放出神聖的光芒。愛爾雯赤裸的身體漂浮到了空中。眼睛依舊閉著的她,在這時尚未恢複意識。左手持弓的愛爾雯大大地張開雙腕,從她豐滿的胸部中,也冒出了一柄劍,而看不見形體的一隻手,則將那把劍拔了起來。那是把十分美麗的劍。


    束縛自己的力量一消失,黑色的獅神便張開了他的雙眸!巨蛇的九隻眼睛也在此同時睜開了。


    黑暗開始在獅子的周圍凝聚。黑暗的靈氣籠罩了獅子。那是一陣濃厚深沉,而又無比昏暗,幾乎濃密到像是具有實體一樣的黑暗。光是觸碰到它,可能就會讓人連靈魂帶肉體一起蒸發。


    如同槍頭一般地朝著獅神的劍之軍團,也冒出更強的光芒與其對抗。


    此時此刻,數百顆心髒都以同樣的節奏在鼓動著,那是一種又重、又沉、而且原始的律動聲。心髒跳呀跳地,像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一樣地不斷鼓動著。每鼓動一次,劍就會冒出顫抖。數百挺劍刻畫著重重的韻律。所有從心而生的神劍開始有了動作,它們集中到了一處。聚集之後,它們一把一把地失去各自固有的形體,變成了光束。最後,光束便聚成了一把巨大的劍。


    光之巨劍從空中正對著黑色的獅神。


    愛爾雯閉著眼,拉開了未上箭的弓弦。


    她拉滿弓。


    而後鳴弦。


    於是,光之劍便像弓矢一般地射向了獅子。在劍的麵前,黑暗的靈氣就像一片徒具形體的霧靄一樣。讓劍尖碰到的瞬間,黑暗便消失的一幹二淨了。跟著巨大的光劍又深深刺進了獅子的後腦勺!


    光劍直接陷入獅子的體內,消失了蹤影。


    分不出到底是液體還是氣體的漆黑物質,開始從該處不斷濺出,那看起來就像是獅子的血。漆黑的物質滲透進天花板之後,邊看不見蹤影了。在那片物質中有著像絨毛的部分、像膠質的部分、也有像霧靄的部分。但這一切的一切,都呈現完全的黑色,而且正透過內壓逐漸往外噴出,消失於天頂的方向。那些東西正是儲存於“神之器皿”中的黑色靈魂。


    獅子趴在地上,不再有動作。


    守候著所有過程的席恩走近獅子,他抓起鬃毛,開始攀爬而上。花費如同攀岩一般的工夫之後,席恩站到了野獸的臉上。在他眼前,有著獅子睜著不動的巨大左眼。那是一顆金色的眼睛,但隻有眼球內測的部分才有顏色。接近一看,那塊水晶既透明又美麗,讓席恩在執行自己該做的事時有了猶豫。


    他轉頭,俯瞰著如今已倒在地上的幾百名同胞。


    然後席恩說道。


    “別了,各位。”


    席恩將“神龍之劍”舉到肩膀上之後,他聚精會神、將手中的劍朝獅子的眼球刺了進去。


    透明的眼球生出波紋。那是以高粘度的液體構成的。


    席恩轉過劍身。


    喀嚓一聲,鎖頭被開啟的聲音在他靈魂深處響起——


    他從眼睛被吸入了獅子的內部。


    4


    在那個地方,眼睛會失去原本的作用。席恩什麽也看不到。和閉上眼睛的黑暗並不同,就連黑暗本身都感覺不到。


    有熱能與聲音。在這裏,所謂的“存在”便是音與熱。席恩聽著聲音,感覺熱能,用以接受這兩項訊息的神經,變得靈敏的驚人。他發現自己所能體會到的,實際跟用眼睛看的時候並沒有兩樣。


    靠著這種新的感官能力,席恩感應起周圍。他發現一股讓自己懷念的熱度,也聽見一陣讓他懷念的心跳聲。那是陣又溫熱又透明的聲音。聲音的來源就是愛爾雯。席恩朝對方接近過去。


    愛爾雯就像一尊神像,一尊依照遙遠東方國度的神明形象雕出來的神像,她挺直背脊,盤坐著。這個地方並沒有地麵,也區分不出上下,但愛爾雯仍然能紋風不動地保持著盤坐的姿勢。


    “我愛你。”席恩說道。


    “我也喜歡你。”愛爾雯答道。


    “你是為了我,才會一個人跑來這種地方吧?”


    “嗯,我不希望你變得更加痛苦,也不希望你變得比現在更


    為不自然,所以才會……”


    “我剛才都想通了。”


    “你是來接我的嗎?”


    “對啊。”


    “可是……也因為這樣,你的存在已經非常遠離人類了。”


    愛爾雯說道。她話裏的聲音全被席恩所吸收,成為了他的一部分。


    “隻要能讓你回來,我什麽都不需要。我是這樣想的。”席恩說道。


    “你說你什麽都不需要,難道就連你自己都包含在‘什麽’之內嗎?”


    “一開始並不是,但到了現在,當然是包含我自己在裏麵的。”


    愛爾雯的溫度改變了。


    “原來,你已經變得這麽堅強了啊。”她說道。“人類之子是不可以變得這麽堅強的喔。或許,我反而讓你得到了不該用有的東西呢。”


    “沒辦法啊。我不想把你留在這種地方。你還是比較適合在草原上、森林中、樹木間跳來跳去。”


    心跳聲與體溫充滿情意地交纏了一陣。


    “走吧。”席恩說道。“我們還得去見一個人。”


    “那孩子能算是‘一個人’嗎?”愛爾雯歪過頭。


    光是想著“要見他”對方的存在便在眼前出現了。像是與愛爾雯彼此對稱一樣,他也用同樣的姿勢盤坐著。


    席恩沒有辦法完整地感受到對方的輪廓,因為他與對方的界線並不明確。席恩能感覺到對方有人類的形體,但有時候就連這項特征都會變得模糊。


    不過,再把意識集中於一點之後,席恩逐漸能體會到了。在那裏的是一個小孩。相當較小、相當年幼的小孩。對方似乎有著與外表並不相稱的強大力量。


    “嗨,你好。”小孩用著極具知性的聲音說道。“我是被你們簡單用‘黑暗靈魂’一個詞來稱呼的存在。”


    “要是我想用精準的方式來叫你,又該怎麽叫?”席恩問。


    “語言是一種精確度奇差的道具,要從口頭上來表現的話,會很困難。”小孩答。“但我可以說,要使用黑暗、漆黑、負麵能量或者邪惡之類的字眼,就隻能和與其相對的一方做出分別而已,太過偏頗了。這樣說吧,我算是世界的某種‘物相’。”


    這陣子,席恩已經習慣於充滿謎團的問答了。所以他並未因此而吃到悶虧。


    “我一路戰鬥了過來。”


    席恩說。


    “我試著做了回顧,我覺得這場戰爭,完全是為了讓自己自由而戰的。包括了限製自己的事物、支配自己的事物、打算傷害自己的事物……有些敵人是外在的要因,也有的敵人是存在於內側。”


    “就隻有這兩種敵人而已。”


    “是啊”席恩點頭。“而存在於這裏的你這會成為威脅,強製性地去支配人們。我們應該脫離神明,獲得自由才對。我是這樣認為的。”


    “我並不是神喔。製造了這個獸神器皿的生物們也不是神。”


    “但是,你已經被人類當成神了,而你也能表現得像個神一樣。”


    “在人們心中是那樣的。”小孩說。“實際上我並沒有表現得那麽神聖。”


    “結果都一樣。”席恩說。


    “去改變你們心裏的想法嘛。”小孩笑道。“可是,這應該會花上相當長的時間,所以你才會希望我主動離開吧。”


    席恩點頭,然後又說道。


    “我們不需要神。”


    小孩立刻頂了一句回去。


    “難怪你會說,你並不需要自己。”


    席恩的心跳聲立刻變快了。


    “……你認識我嗎?”


    “當然,我的體內有著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從你那奪取而來的記憶。再說,我從很久以前就跟你有交情了。”


    “你可以把知道的事全告訴我嗎?”


    “沒問題。”小孩微笑。“不過,在那之前先玩個遊戲吧。我要你猜我的名字,猜中的話我就告訴你。”


    “你有名字嗎?”


    “當然有,我又不是你。”


    席恩立刻想到了問題的答案。“你並不是神,但你是一個如神一般地,在支配著人類的東西。”


    然後他答道。“你是存在於所有人類心中的傷痕。”


    小孩拍起手。


    “非常接近正確答案喔,就算你答對吧。我的名字是‘人類’。”


    不知道是什麽緣故,小孩在開口的同時有種如釋重負的神情。


    “我的名字是‘人類’。我和我的雙胞胎哥哥一樣,都叫做‘人類’。我就是人類本身所擁有的力量。我是希望更高、更大、更遠、更強的意識總體。人類有時會將夢想、希望、憧憬化為力量,有的時候則會將憎恨、恐懼、悲哀化成力量。我代表的,就是人類的意誌,也存在於其中一邊的‘相’。”


    “雙胞胎哥哥……意識總體……”席恩咕噥出口,然後問道。“如果說你是這樣的存在,那麽你為什麽要與‘光明’對立呢?我聽說,隻要你一複活,‘光明’也會跟著複活,在你們衝突的時候,人類將遭受到毀滅性的打擊。為什麽事情會往這麽負麵的方向發展?”


    “這是器皿的問題。有的人將裝著我們的‘器皿’,扭曲成了現在的形態。係統原本不是這樣在這運作的。”


    “是誰做的?為了什麽?”


    “這與你的真麵目關係很深。你找機會自己去見個麵,問了就知道了。來吧,讓我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事。”小孩隨後閉起了嘴巴,但席恩仍能聽見他的聲音。“因為用講也說明不完,我直接傳送給你。”


    小孩送出了壓縮過的聲音,這些聲音都流進了席恩的體內。聲音變成了他的一部分。就在一瞬間之內,席恩就隨即了解了一切事情。包括是誰創造他的、他被創造的理由、世界對他的期許、以及他與宇宙的秘密之間的關連,這些事情全部都被席恩吸收進意識之中了。


    “懂了嗎?你的真麵目,就是永遠會從‘人類’手中奪走力量的存在。”


    說到這裏,小孩露出了不太莊重的神情。


    “你沒有很驚訝耶。”


    “因為很多人都給了我提示……那麽,我跟你戰鬥的結果,隻是讓事情偶然地照原先的預定在進展囉?”


    “應該是吧。”小孩突然想到這一點。“你剛才有提到自由吧?我想你現在應該也懂了。我,或者應該說這個獸神的器皿,原本就是為了讓人類自由才製造的武器。這可以讓他們脫離從天上而來的支配。”


    “嗯,我全部都懂。我也知道在這之後,自己到底該做些什麽了。”


    “原來如此。那麽,你打算怎麽辦呢?即使你已經知道了一切事情,你還是要我離開嗎?”


    “是啊,我是這樣打算的。如果你就是‘人類’的話,更應該這樣做才對。‘神龍之劍’能夠解放聚集在一處的靈魂,我則是為了解放你而來的。”


    “好吧,那我就可以從這個難看卻舒適的容器中獲得自由了。我會被散布到各式各樣的場所,在土壤、樹木、草地、石頭、以及人們心中各遺留下一點點自己的存在,並且期待著在某個時代、某個地方、某個次元再度凝集成形的一天。到時候,你一定也會出現在我麵前吧。那麽,到時再見了……”


    小孩這麽說完之後,從這裏的“外側”邊刺進了一把巨大的劍。


    物體被擠爛的聲音傳來,劍的前端將小孩壓扁了。小孩的軀體四散,變成了無數不具形狀的漂浮物,然後便溶解消失了。


    像是在關心席恩一樣,愛爾雯的熱源貼近到他的身邊。


    “我問你……你的記憶已經回來了吧……?”


    “是啊。”


    席恩回答。


    “我也知道了


    自己在記憶恢複之前,一點也不了解的本性。”


    即使聽到這些,愛爾雯也一點都不高興。


    “你已經變得太堅強了。”她說道。“強到已經不需要任何人了。”


    “沒那回事,我還是愛著你。”


    “嗯……”


    “不過,這與那是兩回事,我必須去才行。我得去對被強加在自己身上的荒謬命運做出抗議。”


    席恩靜靜地對於眼睛所不能看見的東西火光起來。


    “我要去贏回自己的自由。”


    愛爾雯幾次開口,努力地想說些什麽。


    席恩拿出了戒指。


    “我原本想將戒指重新交給你的……”


    他拿出的是“雙龍戒指”。


    “抱歉,現在,我不可以把它交給你了。因為如果拿著這個,會對你的生命安全造成危險。”


    席恩準備將第二枚戒指戴上自己右手的食指。


    “不行!”


    愛爾雯幾乎是慘叫出聲的。


    “你不可以戴上去!”


    “啊,你是在擔心傳說的事情嗎?”


    席恩感傷地笑了。


    “同時戴上兩枚‘雙龍戒指’之人,將會失去生命……傳說好像是這樣講的吧?嗯,那是真的喔。可是呢,我戴了也沒關係啊……”


    席恩緩緩地將食指穿過了戒指。


    “隻有我,才可以同時戴上這兩個受詛咒的戒指。”


    “不是的!我擔心的不是那個!”愛爾雯放聲叫道。“你戴上戒指之後,就再也回不來了!”


    席恩寂寞地露出微笑。或許要將世上所有的寂寞感情都裝進身體裏,才能做得出那樣的微笑。


    “幫我問候媽媽。還有,也替我跟庫比多說聲恭喜。”


    講完之後,席恩又補了一句。


    “不對,恭喜是太誇張了一點。說‘太好了’大概差不多吧。”


    隨後,席恩將戒指固定到了指頭的根部。


    他的存在開始震動起來。


    而這個地方也開始震動了。


    愛爾雯恐懼著,她確認起周圍,她想再度確認到席恩的存在。


    劈哩一聲,他與她所在的空間冒出了龜裂。


    下一個瞬間,他們的空間便粉碎了。


    席恩的存在已然碎散。


    愛爾雯也感覺到自己碎散了。


    5


    愛爾雯聽到了鳥兒鼓翅飛去的聲音。


    然後,她醒了過來。最初出現在她眼裏的,是一臉擔心看著自己的庫比多與真央。愛爾雯的腦袋裏一片混沌,她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出於什麽狀況。等到她坐起上半身之後,她才發現自己沒有穿著任何衣服,隻蓋著一件軍用的大衣而已。愛爾雯之所以不會覺得害羞,是因為比這更強烈的某種情緒,正覆蓋了她感情的領域。然而,她卻不清楚那是什麽樣的感情,隻能茫然地設法動起自己眼睛的焦點。


    然後,有種無依無靠的感覺突然襲向了愛爾雯,她將大衣包到了身上。


    環視四周,“白騎士”的熟麵孔,以及穿著黑色軍裝的獸人戰士們都已全身疲憊,心不在焉地癱在地上。


    那裏是一個大的超乎想象的寬闊房間,遠遠還能看到巨大到不像話的獅子雕像。雕像的外觀呈現灰色,似乎是用石頭所雕成的。看到雕像的瞬間,愛爾雯全身感到一陣麻痹,她的腦袋逐漸回想起事態了。


    凱涅爾走近愛爾雯身旁,開口說道。


    “我到處都找不到席恩,他是去了哪裏嗎?”


    如同晴天霹靂一般,愛爾雯所有的記憶都已經蘇醒過來了。意識的液體在她體內逆流、循環,並且讓她昏厥過去。就像在眨眼一樣,她在一瞬間之內數度昏厥,然後又恢複了意識。


    愛爾雯沒有看任何人的臉。


    席恩·馬格斯已經不在任何地方了,她低喃出這麽一句話。


    他成為超越常人的存在,舍棄身為人的喜悅,席恩踏上了旅程,打算要參與一場超越人智的鬥爭——愛爾雯保持著中立,沒有麵對任何人、也不帶任何感情地說出了這段話。


    大批人馬搜遍了每個角落。但不隻是沒有找到席恩的身影,就連他的一道足跡都沒發現。妖精少女漠然地看著周圍人們騷動,尋找著席恩的模樣。


    突然間,她遮住了自己的臉。


    “他走了!”


    愛爾雯如同決堤一般地哭了出來。


    “我明明希望他能當個人類的!”


    她彎下腰去,將手撐到了地上。愛爾雯的肩膀不停地顫抖,而她的嗚咽聲也同樣沒有停歇過。淚水不斷湧上愛爾雯的眼眶,源源不絕地落了下來。地麵立時沾染了被淚水濡濕的色彩。


    這時的眼淚,成了最初蓄積在新“器皿”中的一滴。


    出現於希爾迪亞的“雙龍騎士”的故事,在此畫上了句點。


    那名長有翅膀的少年,總有一天會在別的傳說中被人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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