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給五年後的明良:


    你看到這封信時,應該變得更加成熟穩重了吧。


    你上大學了嗎?還是已經出社會了呢?如果到時候我還在你身旁就好了呢。


    五年後,變成大人的明良。


    你現在臉上是什麽表情呢?有長成一個帥氣的好男人嗎?光是思考這些問題,我就不禁十分期待,心裏越想越興奮。我真是個急性子呢。


    這封信,會在五年後,你生日的那天送達。


    五年後的八月十一日。


    所以呢,雖然可能算不上是禮物,但我準備了一個東西要給你。


    我待會就要去把它埋在我們常常一起看星星的地方,埋在那棵櫻花樹下。


    就像是時光膠囊吧?我希望能把現在的心情傳達給你。然而我最希望的,還是到時候能和你一起去把它挖出來。


    再跟你說一次:明良,生日快樂。


    能夠遇見你,能夠和你在一起,我終於抓住了屬於我的那顆星星。


    那顆星星代表的可能是家人間的羈絆、和你的相遇,也有可能是我和你的未來。它現在仍安穩地躺在我的手掌心中,閃閃發光。


    明良,和你一起度過的這個夏天,真的非常快樂。


    那種喜悅像要從內心滿溢而出似的,我覺得很幸福。


    自從我們相遇以來,已經過了一個月。


    自從我們交往以來,已經過了一個禮拜。


    這段日子,每一天都閃耀著燦爛的光芒,每一天,我都變得更加喜歡你。


    可以的話,我希望今後也能永遠和你在一起。


    如果你也這樣想就好了。


    我希望無論何時,我都能像那片夜空中閃耀的星星,陪伴在你的身旁。


    0


    第一次遇見他,是在高一的夏天。


    時間是晚上九點過後,地點在公園。


    我記得那天我正從醫院要走回家,因為想看的電視節目快開始了,我打算抄近路,才會踏入平常不會經過的那座公園。


    那晚,公園裏沒有人。


    夜幕壟罩,樹叢間漆黑一片,空氣中隱約傳來蕩秋千隨風搖晃的唧唧聲。


    我覺得有點恐怖。


    這座公園平常主要是附近小孩的遊戲地點,晚上幾乎沒有什麽人會來。雖然偶爾會有來遛狗的人或是一些情侶,但也不常見,加上路燈又不多,從遠處望來,這塊區域簡直像一個深邃的黑洞。


    我正想要加快腳步離開時,突然注意到一件事。


    「……唔。」


    ──有人在。


    我看見黑暗之中,有個身影隱隱約約地佇立在前方。


    如果是變態,我該怎麽辦?


    我雖然感到不安,但那個身影就站在公園的正中央,要穿過公園一定得經過那裏,不然就要趕不上連續劇的最後一集了。


    ──好。


    我下定決心,衝了出去。


    我用力蹬地,打算一口氣從那個人影旁邊穿過。


    就在這個時候。


    我不小心絆到了什麽東西。


    啊,糟了。我心中暗叫不妙,但已經來不及了。伴隨著巨大聲響,我跌得四腳朝天。這一跤摔得之慘,就連我自己都覺得實在太誇張了。


    「好痛……」


    地麵的觸感相當粗糙。


    不過比起右手傳來的疼痛,我更在意製服裙襬有沒有弄髒。這真是女孩子的悲哀呀。


    「你沒事吧?」


    我伸手拍去黏在裙麵上的泥沙時,頭頂上方傳來了一道聲音。


    我抬起眼,望見一張寫滿擔心的臉龐,那個男生看起來十分溫柔。


    「那個……你好像摔得很誇張……」


    「……唔……」


    他的話讓我的臉頰立刻熱了起來。


    一想到他目睹了我剛才摔個狗吃屎的慘狀,我就難為情地想馬上找個地洞鑽進去。


    「啊……」


    我下意識地揮開他朝我伸出的手,拔腿就跑。那個男生似乎在後頭朝我喊了幾句話,但我決定當作什麽都沒聽見。


    這──就是我跟他的初次相遇。


    1


    「……呼。」


    放學前的班會時間一結束,我就不自覺地歎了一口氣。


    我將視線往前移,看向右手腕上纏繞著的繃帶。


    那是昨晚留下的傷。雖然隻是扭傷,但因為是慣用手,今天上課抄筆記就有點困難了。筆記本上爬滿了像蚯蚓般歪歪扭扭的字跡,看得我又是一陣搖頭歎息。


    「日向,你有空嗎?」


    「?」


    叫我的人是吉野。


    吉野是從高一就跟我同班的朋友,我們還蠻常聊天的,放學後也常一起去玩。


    「我和齋藤她們待會要去唱歌,你要不要也一起來?」


    吉野眯起鏡片後的圓眼,開口問道。


    這實在是個非常誘人的提議。


    「啊,我想去……可是今天不行。不好意思,我剛好有點事。」


    「真的嗎?」


    「嗯,下次要再找我喔。」


    「好吧。你的聲音很好聽,我原本很期待聽你唱歌的說。我知道了,下次再一起去唱歌吧。」


    我很喜歡唱卡拉ok,可以的話我是很想去,但今天有別的任務在身。我朝吉野揮手道別,踏出教室,在一樓大廳前將校內用鞋換回外出鞋,走出校舍。


    校園內可以看見許多運動性社團在炎熱的大太陽下跑步。最近因為梅雨下個不停,沒辦法充分練習,每個人都奮力地向前跑,簡直像要補回這陣子不足的運動量似的。大家都很努力呢。


    我的目光飄向球場角落,前陣子還光禿禿的樹木,現在已是一片茂密綠意。陽光炙烈,沒擦防曬油就會曬得皮膚微微刺痛。再過一陣子,就真的要邁入夏天了吧。我很喜歡夏天,因為我的名字裏有「夏」這個字。


    離開學校,我朝著昨天那座公園走去。


    說實話,我一點都不想再踏進那裏。


    從學校過去根本不順路,到家以後還要再多走一段,又是才剛出過洋相的地點。身為一個正值青春年華的纖細少女,我這一個月都不想再靠近那裏。但發生了一件事,讓我無法如願。


    昨天晚上我回家以後,發現原本掛在包包上的玩偶不見了。


    估計是跌倒時掉了。我離開醫院時,玩偶應該還在包包上,所以肯定是那時弄掉的。但是,要再去一次那座公園,就意味著有可能會再遇見那個男生……


    我滿心不情願,勉強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前進,走了好一會兒才到公園。


    太陽還沒下山,仍有許多人在活動的公園裏,洋溢著有別於夜晚的活力朝氣,蟬鳴此起彼落地四處響著。


    那男生今天究竟會不……啊,在那裏。


    他就和昨天一樣駐守在公園的正中央,仰望著天空。


    我就知道……如果玩偶真的掉在這裏,應該就是在那附近。


    也就是說,無論如何我都一定得和那個男生講話了。嗚嗚,我隻要想到昨晚那一幕,就覺得心情好沉重呀……


    總之先跟他打招呼吧。


    你好,我是昨天在這裏跌倒的那個人。不不,這樣說實在太丟臉了,而且根本不曉得對方還記不記得我。今天天氣也很不錯呢。這也不行,又不是老人家。我現在正在觀察這附近地上的螞蟻窩。這種藉口聽起來也行不通。


    我雙手抱胸正兀自煩惱時,突然有人朝我搭話。


    「請問……」


    「!」


    我抬起頭,就看見那個男生正側


    頭望著我。


    嚇我一跳。


    我完全沒料到對方會主動接近,下意識朝後縮了縮身子。


    「請問,你是昨天那個女生,對吧?」


    「咦?啊,嗯。」


    他記得我。明明昨天那隻是短短一瞬間的事。


    「你的傷勢還好嗎?」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誠懇,是真的很擔心我。察覺到這點,我心中緊張的情緒也稍稍舒解開來。


    「啊,嗯,雖然扭傷了,但不是很嚴重的樣子。」


    「這樣呀,那就好。」


    「那個,我有件事想問你,你有沒有看到這附近掉了一個玩偶?」


    「玩偶?啊,該不會是指這個吧?」


    那個男生從製服口袋取出一樣東西。他的手心上,正放著我昨天晚上弄丟的玩偶。


    「啊,就是這個!謝謝你幫我撿回來。」


    「不客氣,因為看起來好像是很重要的東西。」


    重要──正如他所說。


    這個幾乎隻有手掌大的貓咪玩偶,是妹妹去年送我的生日禮物。


    「還好順利物歸原主了,那就先這樣嘍。」


    那男生語畢便回到他原本待的位置。


    他站在公園正中央,看著一個像是望遠鏡的東西,一邊認真地做筆記。他昨天也是這樣,到底是在做什麽呀?


    我試著接近他。


    「欸,你在做什麽?那是什麽?」


    我好奇地開口詢問,男生抬起臉來。


    「這個?這是天文望遠鏡。」


    「天文望遠鏡?」


    「嗯,我在觀星。」


    「是喔……」


    觀星啊……


    雖然我隻有在地球科學的課堂上稍微學過一些皮毛,但有點興趣。


    那男生留意到我頻頻瞄過去的視線,像是看透了我的內心,開口說道:


    「你要看嗎?」


    「咦?」


    「星星。你要不要來看看?很有趣喔。」


    「可以嗎?」


    「嗯,又沒差。」


    我決定恭敬不如從命。


    「但是現在還這麽亮,看得到星星嗎?」


    「嗯──當然是沒辦法像晚上看到那麽多,但還是可以看到一些喔,你看。」


    「啊……」


    我聽從他的話,將眼睛湊向小型鏡筒,朝裏頭窺視。


    閃耀著淡白色光輝、新月形狀的星星,安穩地掛在仍微亮的天空中。


    「那是金星。黃昏時的金星也稱為長庚星。」


    「好厲害喔!咦?不過為什麽星星也會像月亮一樣有缺口呢?」


    「金星和月亮都是靠反射太陽光來發亮。因此,我們雖然能看見有照到太陽的部分,但沒照到的地方就會是黑的,肉眼看不見。所以才會像月亮一樣看起來缺了一塊。」


    「這樣呀……」


    我從來沒聽過這件事。


    我一直以為隻有晚上才能看見星星,也從沒想過有些星星會像月亮一樣有陰晴圓缺。這世界上還有太多太多我不曉得的事情了。


    「等天黑後可以看見更多星星喔。現在這個時候,應該可以找找看天琴座α吧。」


    「啊,這個我知道,是織女星吧?」


    「嗯,沒錯。這顆搞不好是全日本最有名的一顆星了,還有在希臘神話中,也算是比較知名的……」


    「我記得是奧菲斯和歐利蒂絲對吧?」


    「嗯,沒錯……咦?你連這個也曉得嗎?」


    男生詢問的表情看起來十分驚訝。


    奧菲斯和歐利蒂絲的故事,是我在小學的閱讀課時,在圖書館看到的。一個描述主角追著死去的戀人探訪冥府的故事。在我看過的幾個神話故事當中,這是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個。


    「我以前在書上看到的。這個故事雖然很殘酷、很哀傷,但非常美,所以我就記住了。」


    「美……嗯,確實是呢,非常美。」


    男生喃喃低語,同時抬頭看向天空。


    那個神情非常純粹、透明,我不自覺看得有些入迷。


    我們又聊了一會兒。男生似乎突然想起什麽說道:


    「啊,我還沒自我介紹呢。我叫作桐原明良,你呢?」


    「啊,對耶,我是……」


    我慌忙告訴他名字。


    那男生露出溫煦的表情,微笑說:


    「日向,你好。」


    「你好,桐原。」


    遲了好幾拍,我們互相報上姓名。


    此刻,天空中的天琴座α淡淡地發著光,像是在嘲笑粗心的我們一樣。


    我好久沒帶著這種愉快的心情走在回家路上了。


    內心輕飄飄地,就連路旁的街燈看起來都像聖誕燈飾般閃耀著美麗光輝。


    「~~?」


    我無意識地哼著不成調的小曲,直到路人用奇怪的眼神盯著我看,才趕緊閉上嘴。天空中,剛剛我們一起仰望的星星依然淡淡地發出光芒,好像隻要伸出手,就能將它握在掌心。我不自覺地朝天空高舉右手,果然還是摸不到。


    好開心。


    我回想著剛剛在公園的時光。


    兩人聊的淨是些不著邊際的話題。星星呀、天氣呀、喜歡吃的東西之類的,還有就是他幫我撿回來的那個玩偶吧。真的淨是聊些沒什麽大不了的事。


    但這是我第一次和一個幾乎可說是初次碰麵的人講這麽多話。我明明不算是擅長社交的人,然而話就這樣一句接著一句從口中不斷溜出,根本停不下來,連我自己都相當驚訝。時間晚了不得不回家時,我甚至還暗自覺得可惜。


    就是這麽一段令人雀躍的愉快時光。


    隻是很遺憾地,美好的時光總是無法長久。


    沒多久我就快到家了,在玄關外頭都能聽見的爭執聲,朝我微小的幸福狠狠地澆了一大盆冷水。


    爸媽又在吵架了。


    這一年來大概都是這樣,我幾乎都要聽慣了。


    他們兩個隻要碰麵,就是無止盡的抱怨和爭辯,一天到晚吵個沒完。


    整天都能聽到他們相互斥責的話語,老實說已經令我非常厭煩。


    「……就是因為你都這樣子……我實在是……所以……」


    「……你有完沒完……不要把錯都推到我頭上好不好……說到底根本就是你……現在才會……」


    我摀住耳朵,拒絕聆聽響徹客廳的對罵聲,快步跑上二樓。


    爸媽整副心神都放在責怪對方上頭,根本沒發現我回家了。


    我緊緊關上門,煩躁地抓起耳機粗魯地往頭上一套,蓋住雙耳。總算不用再聽到兩人的怒吼。


    我的好心情都毀了。


    那段閃亮而美好的珍貴時光,彷佛被褻瀆了一般。


    我鑽進被窩,用毛毯蓋住頭。


    回到獨自一人的世界,內心總算能稍稍平靜下來。


    金星,好漂亮喔……


    我細細回味仍舊留在腦海裏的金星殘影。


    那美得不可方物的乳白色輪廓,像是要將我整個人吸進去一般。


    *


    我不禁想著,如果……


    如果那時兩人沒有相遇,如果沒有弄掉玩偶,他就不會變成那樣了吧?


    他就不會至今還困在七日的牢籠中,迷惑於幽靈的身影,而能像一個普通的大學生,享受平凡的校園生活吧?


    我當然明白,事到如今想這種事根本沒有意義。


    就像在夜空中閃耀的點點星光,都是在好久以前發出的光芒一般,已然逝去的時間無法挽回,已經發生的事情無法


    翻轉結果。


    理智上我很清楚這一點……但內心始終無法乾脆放下。


    周圍的人們老是說些像「這不是你的錯」、「你要連同救了自己的那孩子的份,努力活下去」、「那孩子一定也是這樣希望的」這類不負責任的發言。


    這些事我都懂。


    根本不需要別人來告訴我,我打從心裏明白。


    可是我……我想要的,並不是這種結局。


    2


    從隔天起,放學後我便天天往公園報到。


    上完課,和吉野她們閑聊幾句,我就會直接走去公園。因為我沒有參加社團,除了要去醫院的日子外,下課後都很閑。


    他──桐原,總是在那兒。


    「啊,午安啊,日向。」


    「午安,今天在看什麽?」


    「嗯,今天是木星。」


    「木星也是白天就看得見的嗎?」


    「看得見喔,雖然比金星難一點。要看看嗎?」


    「要!」


    一邊看星星一邊和他聊天,真的很開心。


    桐原對星星和星座十分了解,會告訴我各種有趣的知識。


    「星座總共有八十八個,而夏天可以看到其中的十六個。」


    「是這樣嗎?」


    「嗯。而且星星的顏色,代表了它們表麵溫度的差異喔。順序由高到低分別是藍色、白色、黃色、橙色和紅色。不隻這樣,星星的顏色也代表了它的年紀……」


    「哦……」


    「這座公園是我最近才發現的。雖然白天很熱鬧,但晚上很安靜,非常適合觀星。這一帶找不太到符合這種條件的地方,是很難得的絕佳地點呢。」


    他的話總是饒富趣味,讓我聽得入迷。


    我們也會聊彼此的事情。


    「咦?日向你跟我同年啊?我還以為你比我大。」


    「你這是什麽意思!是說我看起來很老嗎?」


    「不、不是啦!那個,我是覺得你看起來比較成熟。」


    「哼──真的是這樣嗎?」


    「真、真的啦!相信我。啊、對、對了,我下下個月就生日了。」


    「咦?真的嗎?」


    「嗯。八月十一日。聽說那天是『蘑菇之日』喔。」


    「哦,是這樣啊……喂!你別想岔開話題蒙混過去!」


    我還得知桐原現在高一,和我同年,讀的是湘南某所大學的附屬高中。此外,我們兩個人的鄉下老家都在山陰地區,而且還很近。


    「咦?日向,那你知道那座島嘍?有很多兔子的那座。」


    「嗯,我知道喔。你是說兔島,對吧?」


    「我小時候有去過,想拿飼料喂它們的時候,整群兔子突然朝我衝過來,我還以為我會被吃掉咧……」


    「哈哈,好像希區考克的電影《鳥》一樣喔。」


    「從那之後我就有點怕兔子。從那圓滾滾的眼珠裏,好像可以隱約窺見埋藏在深處的猙獰性格……」


    我們常常聊著這些瑣碎小事,就笑了起來。


    桐原絕對稱不上健談,但隻要和他在一起,不知為何我就會感到平靜,兩人即使不講話也不會覺得尷尬。


    他認真觀察星星時,我就會在旁邊靜靜眺望著他忙碌的身影。公園一隅的大櫻花樹下,就是我的專屬位置。這段時間我們幾乎沒有對話,但光是這樣看著他,就讓我覺得莫名愉快,總是會不自覺忘了時間。


    每天放學後到天色轉暗前的短暫時光。


    不知不覺間,明明沒經過多久,在這裏度過的時光卻變得對我相當重要。


    3


    六月過了一半,梅雨季也總算到了尾聲。


    那天我也和平常一樣待在公園。


    桐原神情專注地看著天文望遠鏡,我望著他認真的身影,背靠在櫻花樹上,感受著樹皮粗糙的觸感。正當我沉浸在這份安穩的寧靜中時,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呼喊。


    「哥,媽說差不多該吃晚餐了,叫你趕快回去……咦?你是?」


    那位身材嬌小的女生,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著我瞧。


    從她的外貌和製服看來,應該還是國中生吧。栗色頭發和小動物般圓滾滾的眼睛,讓她顯得十分討喜。


    「葉月?」


    「啊,哥,你在那裏喔。欸,這個人是誰?」


    「啊,呃,她是日向,是我前陣子認識的朋友,最近常一起看星星……」


    「哦──原來還是有人可以跟上哥你這個變態星星愛好者的腳步嗎?」


    「你也說得太難聽了吧……」


    桐原伸手摸摸後腦,臉上浮現苦笑。


    那個國中生似乎是桐原的妹妹,這麽說來,兩人身上的氣息確實頗為相似。


    她又轉頭看向我,對我低頭行了個禮。


    「你好,我是桐原葉月,國中二年級。我這個不肖哥哥,受你照顧了。」


    「啊,沒有,我才是……」


    她那與年齡不符的恭敬招呼,讓我忍不住跟著拘謹起來。現在的國中生都這麽有禮貌嗎?


    「所以咧,葉月,你來幹嘛?」


    桐原稍微壓低聲音問,那個女生──葉月雙手扠腰,語氣逼人地說:


    「我不是講過了,來叫你吃晚餐呀。今天是爸爸出差回來的日子,不是早就說好要大家一起吃晚餐了嗎?」


    「啊,對耶。」


    桐原像是突然想起有這件事,眨了眨眼。


    從他望著我的表情看來,他根本將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


    「啊,沒關係,我今天就先回去吧。」


    我可沒有那麽不識好歹,想要打擾別人一家團聚。


    我將包包背上肩頭,正打算離開時,葉月一臉詫異地側著頭說:


    「嗯?為什麽?日向也一起來就好啦。」


    「咦?」


    「你是我哥的朋友吧?那當然很歡迎你來呀。嗯,應該說請你來吧。」


    「啊,這……」


    對於這出乎意料的邀請,我不曉得該怎麽回應才好。


    我轉頭看向桐原,他輕輕點頭。


    「嗯,你就來我們家一起吃晚餐吧。啊,當然,如果你方便的話……」


    根本沒什麽好選的。就算回家,也隻有爸媽的咆嘯聲和早已冷掉的飯菜在等我,跟眼前誘人的邀請根本無法相比。


    我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果決的程度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好,那就決定了。日向,走吧。」


    葉月拉起我的手就走。


    桐原家位在距離公園徒步約五分鍾的地點。


    坐落在安靜的住宅區中,是一棟兩層樓高的獨棟建築。整體以奶油色為基調,是讓人看了就有種安心放鬆感的家。


    「來,請進。」


    「啊,那個……打擾了。」


    我心裏有點緊張,一腳踏入玄關。


    屋內打理得十分整潔,總覺得透著一股和桐原相似的氣息。玄關的鞋櫃上擺著一個黑熊捕捉鮭魚的擺飾,它用精悍的神情迎接到來的訪客。備好的訪客用拖鞋是熊貓臉的圖樣,稍稍舒緩了我內心的緊張。他們家喜歡動物嗎?


    葉月率先脫掉鞋子,朝屋內大喊。


    「我回來了。媽,今天有客人喔。」


    「客人?」


    「嗯,哥哥的女朋友。」


    「!」


    她的那句話讓家中氣氛頓時轉為一片嘩然。咦?等、等一下,葉月,你剛剛說什麽……!


    走廊深處立刻響起啪噠啪噠的腳步聲,一個穿著圍裙的女人旋即出現。


    「明良,真的是你女朋


    友嗎?」


    「不、不是啦,隻是葉月隨便亂講的。日向是我朋友。」


    「是這樣嗎?」


    這時,那女人的視線轉向我。


    我反射性地低頭行禮。


    「啊、那、那個,您好,初次見麵,不好意思打擾了。我是日向。有一次桐原同學撿到我掉的東西,所以我們才會認識……」


    「哎呀,你好,真有禮貌呢。我是明良他媽媽。欸,日向同學,歡迎你來我們家,不用那麽拘謹沒關係。話說,你要不要看明良小時候的照片?」


    「等、等一下,媽,那種東西就免了……」


    「你在說什麽呀?這種東西是基本好不好。」


    什麽基本呀……桐原露出一臉沒轍的表情,像個困擾的小朋友,滑稽又可愛,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他看到我的反應,神情更是無奈,就帶著這副苦瓜臉領我往裏頭走去。


    客廳裏擺了一張看起來非常舒適的沙發,上頭也有好幾個熊熊圖案的抱枕。從廚房飄來了烤魚的香味,令人垂涎三尺。


    「日向你坐那邊,馬上就可以開飯了。」


    「啊,好的。」


    我聽話地在鬆軟的沙發坐下。


    桐原則在對麵入座,同時歎了一口氣。


    「不好意思,情況變得有點奇怪。我們家該說是太開放嗎?就是有一點不正經……」


    「才不會呢。我覺得你們家人的感情很好。」


    我慌忙回答。


    「真的嗎?」


    「嗯,不曉得為什麽,跟你們講起話來就讓人覺得很放鬆。」


    這是我的真心話。


    他家人的態度確實意外地熱情又積極,但完全不會讓我覺得不快,或許是她們很擅長跟人拉近距離吧。


    「欸欸,日向,飯煮好前我們一起來玩桌遊嘛。」


    葉月說著就拉起我的手。


    「啊,不好意思,這家夥最近迷上桌遊……」


    「……囉唆,哥你走開啦。」


    「好好好。」


    桐原遭到葉月的驅趕,隻好走出客廳。一隻渾身雪白的貓咪與他交錯而過,悠悠哉哉地晃進來,跳上我的膝蓋。


    「喵太也想跟日向一起玩嗎?」


    「它叫喵太啊?」


    「嗯,沒錯,以前爸爸在鄉下撿來的,喵太,你說對不對?」


    葉月說完後,喵太有如在回答她一般,「喵~~」地叫了一聲,簡直就像是聽得懂她在說什麽似的。一定是隻聰明的貓咪吧。


    「喵太,你好。」


    「喵~~」


    就連我叫它,它也會回應。我覺得很開心,連著叫了它好幾聲。


    「日向,你的聲音聽起來好舒服喔。」


    葉月突然轉頭看著我這麽說。


    「咦?會、會嗎?」


    「嗯,聽了就讓人覺得心情平靜,喵太看起來也很舒服的樣子。這應該就是那個吧,日向,你一定是有粉紅雜訊。」


    「粉紅……?那是什麽?」


    「嗯,這個嘛……」


    按照葉月的說法,粉紅雜訊是人聲和大自然的聲響中所蘊含的一種波長,會讓聽到的人感到舒暢、放鬆。雖然我完全沒有自覺,但有人稱讚自己的聲音悅耳,內心還是有點開心。


    「隻要聽到你的聲音,我哥就算身在一百公尺以外,也會立刻汪汪汪地朝你飛奔過來吧。」


    「拜托,你少把別人講得像狗一樣。」


    剛好端著麥茶回來的桐原,一臉不滿地出聲抗議。


    「可是真的是這樣啊,你現在不就過來了。」


    「我隻是端茶過來好不好。來,日向。」


    「啊,謝謝。」


    我從桐原手上接過麥茶,滑過喉嚨的茶湯有些甘甜。啊啊,這就是桐原家的味道呀。


    「不過葉月的話,我也能大概理解。隻要聽到日向的聲音,就會有種精神為之一振的感覺。」


    「咦?」


    「嗯,是很好聽的聲音,我很喜歡。」


    他用開朗的笑臉講出這句話。


    唔,再次聽到別人讚美自己,我覺得很害羞。都是因為桐原他一臉認真地講這種話啦……


    在這之後,桐原他爸爸也回來了,大家一起吃了晚餐。


    我有點緊張地跟他爸爸打招呼,葉月又擅自說什麽「日向是哥的女朋友喔」,讓他爸爸驚訝地張大眼睛,最後我還跟桐原和喵太合照。時間轉眼就過去了。


    桐原家……該怎麽說呢?好溫馨。


    屋內總是笑聲不絕於耳,家人間的感情很好。如果空氣有顏色,這個家裏的空氣就是明亮的橙色吧。我們家早就失去的珍貴事物,可以在他們家找到。


    「那我先回去了,今天真的很謝謝你們的招待。」


    「不會啦,別客氣。以後再來玩喔。」


    「我哥不在時也可以來喔,下次來玩幽靈棋吧?」


    我再度朝著微笑送我離去的桐原家人低頭致意,便轉身走出玄關。


    桐原很快地追上來。


    「我送你。」


    「咦?可是……」


    「好啦,讓我送你吧。」


    「……嗯,謝謝。」


    我點頭,兩人並肩往前走。後頭傳來葉月的聲音「哥,你要乖乖送人家回去,不要亂來喔」,桐原聽了隻回她一句「你閉嘴」。


    「不好意思,葉月她實在是有點沒大沒小。」


    「不會呀,我很開心喔。」


    「我是第一次看到葉月對初次見麵的人這麽親近,說起來,她個性算是比較害羞的一型,像隻警戒心很強的貓咪。」


    「葉月是個好孩子喔!」


    「是這樣嗎?她常常跟我抱怨東抱怨西的,又總是不屑地笑我是變態星星愛好者……」


    「那是因為她喜歡你呀。因為喜歡,所以才會一直來找你玩,這種心情很難懂嗎?」


    「嗯……」


    桐原還是一臉不太能釋懷的樣子。


    不過,在那張仍無法接受這個說法的表情下,可以清楚地看見他對葉月的疼愛。


    這家人的感情真的很好呢……


    雖然才相處短短一個晚上,我已經能夠深深體會到這一點。無論發生什麽情況,家裏都洋溢著愉快的笑聲,所有人彼此信賴,他們家肯定有著深厚的羈絆吧。


    這對我來說好耀眼,真的好令人羨慕……


    「日、日向?」


    「咦……?」


    聽到桐原驚訝的聲音,我才發現自己臉頰上竟有一股熱流。


    我無意識地流淚了。


    「你、你怎麽了?我說錯了什麽話嗎?」


    「不、不是,不是那樣。」


    「可、可是……」


    「……好溫暖……」


    「咦?」


    「隻是因為你們家的人,都好溫暖,好體貼……」


    那股暖流讓我感到不知所措。


    實在太過溫暖了……我心中早已凍結的某處彷佛要融化似的。


    那種溫暖,我們家過去一定也有吧,但現在卻……


    「……我家爸媽的感情不太好。」


    我抬頭望著天空,開口說道。


    「原本不是這樣的,隻是個隨處可見的普通家庭,就是爸爸、媽媽、妹妹和我,非常平凡,沒有任何特殊之處,可是、可是……每天都充滿歡笑,是一個和樂的家庭。那些不經意的日常生活,是我最喜歡的……」


    到底是從何時起變成這樣的呢?


    一開始想必隻是些微小摩擦,因為忙碌和誤解而生的小爭執,就像是水杯底部產生的細小裂


    縫。但由於彼此視而不見、毫無作為地一天拖過一天,裂縫擴展成了一個洞,水開始會從那個洞滲出來。而漏出來的水,就再也回不去了。接著,逐漸惡化的情況又持續地將事情推往負麵方向發展。


    家人間的羈絆。我們家確實也曾經擁有過,可是現在已經消失了。雖然還感受得到一些痕跡,但已遙遠地像是無法觸及的夢想,就像是在頭頂上閃耀的星星一般。


    「桐原,我遇見你之後,對星星產生了興趣,我現在有點明白其中原因了。我一定是覺得很向往吧。把那些無法觸及的光亮和家人的身影重疊了。」


    「日向……」


    桐原沉默地聆聽我的話。


    不附和也不加以否定,有時適切地應聲,他就隻是安靜地傾聽我的每一句話。我真的很感謝他的這份體貼。


    「謝謝你聽我說。」


    「不用客氣。」


    桐原溫柔地搖搖頭。


    「隻要你願意,我隨時都可以聽你說喔。雖然我能做的,真的就隻有聽而已,可能沒辦法給你什麽太大的幫助……」


    他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說道。


    「……才不會呢。」


    「咦?」


    「是很大的幫助喔。我真的很感謝你願意聽我講話。謝謝你,待在我身旁……」


    「日向……」


    桐原不明白,他光是靜靜地待在我身邊,聽我傾訴,對我來說就是無比的救贖了。


    一定是因為桐原這麽溫柔,我才會老是不自覺地依賴他吧。


    後來,我幾乎每天都跑去那座公園。


    除了要去醫院的日子以外,我應該是真的天天都去,一天都沒有缺席。和他一起待在那裏的時光實在太開心太舒服了,深深吸引著我。


    有一天在學校時,吉野突然問我:


    「日向,你最近看起來很開心耶。」


    「咦,有嗎?」


    「難道你有喜歡的人了嗎?」


    「咦?」


    她的話讓我心頭一震。


    最先浮現在腦海裏的是桐原的臉,不過我對他應該不是戀愛的喜歡才對。雖然跟他在一起會感到心情平靜,聊天時總是很愉快,碰麵的時光珍貴地無法取代,但我頂多隻是把他當成朋友吧,嗯。


    我像是想忽視內心的動搖一般,趕緊慌張回答。


    「才、才沒有咧。我對桐原才不是那樣……」


    「這樣嗎?啊,不過你倒是沒有否定有在跟男生約會嘛~~」


    她半開玩笑地揶揄我。嗚,吉野意外地還蠻壞心的。


    「好啦好啦。你最近都不太跟我出去,害我有點傷心……不過既然事情是這樣,我就原諒你。」


    「吉野……」


    「沒關係啦。但要是進展順利,你一定要告訴我喔。」


    「我、我就說了我們不是那種……」


    吉野完全不聽我辯解,徑自笑著離去。


    我望著她的背影苦笑,歎了一口氣。呼,我沒想到吉野原來個性這麽強勢。


    話說回來,她的話本身倒是正中紅心。


    我心情很好,是無庸置疑的事實。


    自從認識桐原以後,每天都像是有一層溫暖的糯米紙包裹著我一般。僅僅是在公園隨意閑聊,就能讓我忘卻家裏的煩憂和那些不得不麵對的問題。盡管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像吉野所說的那種「喜歡」,但我確實因此感到內心平靜。


    我希望這樣的日子能夠一直持續下去。


    但是情況正緩慢而確實地往不好的方向發展。


    爸媽的爭吵一天比一天激烈,去醫院的頻率也增加了,在半夜或上課時接到電話的次數持續攀升。每次都是爸媽其中一人過去,之後他們又會起衝突。簡直就像水庫一樣,隻要有一個地方崩塌,其他地方也會連帶受到影響,接二連三地崩毀。


    我對此無能為力,沒辦法改變任何事。


    隻能假裝沒有看見眼前令人心煩的景象,縮在被窩裏,緊緊摀著耳朵。這個行為並不是對爸媽無言的抗議,隻是想逃避無情的現實吧。


    所以最終會迎向這種結局,或許也是無可避免的事。


    幾天後。


    爸媽表情凝重地叫我過去,告訴我……他們決定要離婚了。


    4


    聽到爸媽要離婚,我的感想隻有「啊啊,真是太無趣了」。


    太過簡單了,反而一時之間沒有什麽感覺。


    我之前就常常想,總有一天會走到這一步吧。然而,一旦化做眼前的現實,簡直像是別人家的事情。總覺得我彷佛聽著某個遙遠國度的故事,毫無現實感,有如在作夢一般。


    雖然已經傍晚了,空氣仍十分潮濕悶熱,熱氣彷佛黏附在皮膚表層,讓人心浮氣躁。但就連這種揮之不去的煩躁,都好像不是自己的感受似的。甚至連看慣的公園,都像是第一次造訪的地方。


    「……日向……」


    「……」


    「……日向?」


    「……咦?」


    桐原叫喚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


    我循著聲音的方向抬起頭,他一臉擔心地望著我。


    「日向,你怎麽了?總覺得你今天怪怪的耶,一直發呆,整個人魂不守舍似的。」


    「魂不守舍……」


    這樣呀……原來從別人的眼裏看來,自己現在是這副模樣。


    不過或許真是如此,現在的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隻是個空殼。


    我轉向桐原,開口說道:


    「是說,我爸媽決定要離婚了。」


    「咦……?」


    將這件事說出口,比我原先想得更為容易。


    「我上次不是有說過他們兩個感情不好嗎?現在好像終於撐不下去了。昨天晚上他們找我講這件事。說他們已經沒辦法再一起生活了,問我打算怎麽辦……」


    「……」


    「我根本不能怎麽辦吧。爸爸和媽媽都已經決定了,我還能說什麽呢?嗯──不過他們離婚的話,我跟妹妹也會被迫分開嗎?這點我就比較抗拒了,但也是沒辦法的事呀,隻能當作碰上意外或天災,放棄掙紮了吧,啊哈哈哈。」


    我盡量以輕鬆的語氣說出這些話。雖然口乾舌燥得要命,但我應該是笑著說完的。


    我不想讓在這座公園度過的時光沾上不好的回憶。我希望所有待在這裏的記憶都是美好而開心的。這個念頭拉住我,讓我沒辦法傾瀉負麵的情緒。


    桐原安靜地聽著我說。


    他直直地凝視著我的眼睛。我從他的表情看不出來他現在在想些什麽。


    但過沒多久,他突然輕輕點了個頭,接著開口說道:


    「日向──」


    「嗯?」


    「我現在想帶你去一個地方,可以嗎?」


    他說的雖然是疑問句,但幾乎隻是單方麵的告知。


    不等我答覆,桐原就徑自抓起我的手。


    「啊……」


    「走吧。」


    他說完便跨出步伐。


    我隻能愣愣地眨著眼睛,乖乖跟他走。


    他說想去一個地方,我還以為就在附近,沒想到卻不是這麽一回事。桐原的目的地要先搭三十分鍾的電車,再從那裏轉乘巴士坐個二十分鍾,幾乎可說是一場小旅行的距離了。


    等我注意到時,太陽已經下山了,周圍一片漆黑。


    「欸,桐原,我們要去哪裏?」


    「……」


    「現在天色已經很暗了耶,也看不太清楚路在哪……」


    「別擔心,快到了。」


    「喔,嗯……」


    他拉著我的手不停向前走,天色十分昏暗,看不太清楚四周的景色,不過偶爾能感受到草叢傳來的氣味,至少知道我們是在樹林中。路麵是有坡度的,所以我們應該是在山上吧?我伸手拭去額頭上滲出的汗水,一邊留意著腳下無法清楚辨認的道路,一邊繼續往前走。


    桐原到底打算去哪裏呢?


    我當然相信他不會帶我去危險的地方,會來這裏一定有他的目的。隻是周遭傳來森林幽深的氣息,讓我有些不安。這是理性無法控製,出於本能的擔憂。


    我們已經走了多久呢?


    就在我開始覺得雙腿僵硬時──


    眼前突然一片開闊。


    至今壟罩視野的樹木剪影一口氣消失殆盡,出現在眼前的是藍白色的廣闊夜幕。


    那上麵有的是──


    「啊……」


    我忍不住驚呼。


    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隻有驚呼和呼吸聲幹擾了這份寧靜。


    ──像打翻水桶似地傾瀉而出的無盡光點,就在我的眼前。


    星空美得像是一幅畫。光芒甚至照亮我的腳邊,模糊了天與地的界線,我分不清天空和地麵的交界。而我就佇立在降臨到地麵的星空之中。


    「這裏是……」


    「我很喜歡的一個地方,在大晴山的見晴台附近,是不為人知的景點。也是這附近能看到最多星星的秘密場所。」


    「大晴山的……」


    「你看,可以看到銀河。雖然時間還有點早,但織女和牛郎星也出來了。」


    其他言語都顯得多餘。


    包覆住這一帶的光之帷幕那鮮明濃烈的燦爛光輝,完全震攝了我,我連動都無法動一下。那道將天空劃分為兩半的寬幅光柱,應該就是銀河吧?在它兩側可以看見互相輝映吸引的兩顆星,正清晰地閃耀著。


    「你可以哭,沒關係的。」


    「咦……?」


    桐原突然這麽說。


    「難過的時候就哭呀。這裏沒有別人在,除了星光之外又沒有其他光線,就算你哭了,也不會有人看到的。」


    「啊……」


    他發現了。


    我因為不希望他擔心,所以刻意裝做若無其事的模樣,狠狠地將真正的感受壓抑在心底。我那拙劣的逞強,完全瞞不過他的眼睛。


    盡管如此我還是不想哭。我不能因為桐原體貼就老是依賴他,這樣實在太丟人了。可是……


    「嗚……」


    等我發現時,眼淚早已從眼睛深處滿溢而出,完全無法遏止。就像壞掉的水龍頭,滾燙的液體不停流出。我從來不曉得,原來自己這麽愛哭。


    「……你、你、太奸詐了……怎麽這樣……」


    我抽抽搭搭地哭個不停,桐原輕輕地撫著我的背。從他的掌心傳來一股暖意。


    「而且……星星,是抓得到的。」


    「……咦?」


    他像在耳語般地輕聲說道。


    「日向,你曾經說過吧?說星星是無法觸及的存在。但這裏的星空呢?你不覺得隻要伸出手,就真的能夠抓住星星嗎?看起來完全不像無法觸及的存在呀。」


    「嗯……」


    正如桐原所言。


    這裏距離天空真的很近。就算實際上抓不到,也會讓人覺得隻要再將手伸長一點,說不定就能將閃耀的星光握在手中了吧?


    「不,不隻是覺得而已。隻要肯向前踏出一步,伸出手,一定就能抓到星星,就像這樣。」


    「咦?」


    桐原說完,伸出手臂就像要撈起什麽似的往星空一揮,突然間,一道流星閃過。


    接著,他慢慢地張開握緊的拳頭……那隻手裏,有一副星星形狀的耳環。


    「你看,抓到了。」


    「啊……」


    「怎麽樣?隻要稍微轉換想法,或許星星意外地容易抓到喔。」


    他露出溫和的微笑,將耳環遞給我。


    在那隻手裏閃耀的流星,對我而言就像真正的星星一般,不,比真正的星星更加地絢爛晶燦。


    「啊、那個,這樣是不是太老套了……?」


    可能是因為我一直沉默不語,他以為我是傻眼到說不出話,桐原有些發窘地這樣問。


    我搖了搖頭。


    「不,沒這回事。桐原,謝謝你……」


    「日向……」


    「我真的……真的……很高興喔……」


    我緊緊握著桐原給我的那顆閃亮星星,察覺到內心有某種情感開始成形。


    啊啊,我終於明白了。


    原來我喜歡他。


    「我……會試試看。」


    「咦?」


    等我回過神,我已經說出了這句話。


    「星星真的已經是完全無法觸及的存在了嗎?是抓不到的東西嗎?我想要試著確認看看。」


    我擅自認定星星是無法觸及的存在,一開始就放棄希望,隻是抬頭凝望著,卻什麽也沒有做。


    或許我錯了。


    就像桐原示範給我看的那樣,轉個念頭,換個視角,就能讓星星在手心中靜靜閃耀。至少,在實際努力嚐試之前就放棄一切可能性的我,沒有資格說星星是無法觸及的存在。


    「日向……嗯,也是呢,我覺得這樣很好。」


    桐原溫柔地點點頭。


    那沉穩的微笑力量大過一切,是能夠推著我前進的原動力。


    「那個,等我嚐試過後……我有件事想跟你說,可以嗎?」


    「跟我說嗎?嗯,好呀,什麽事我都會聽喔。」


    「真的嗎?」


    「嗯,我保證。」


    桐原用力地朝我點頭後,我們打勾勾約定。


    藍紫色的夜空中,又有一顆流星劃過。


    那天晚上回家後,我將自己的心情毫無保留地全都告訴了爸媽。


    我討厭他們兩個總是在吵架,我覺得很孤單,我不希望他們離婚。我將長久以來一直深埋心底的感受和想法全部傾吐而出。講著講著我忍不住哭了,爸媽露出極為不知所措的神情,但依舊非常認真地聽我說。我能像這樣說出自己的內心話,都是因為桐原的鼓勵吧。我終於明白,隻要伸出手,就連星星都能握在手裏。


    結果……爸媽決定先暫緩離婚一事。


    對他們來說,情況會惡化至此,似乎也有部分原因是兩人總忍不住反唇相譏,越吵越凶,吵到最後找不到台階可下。他們握緊我的手,很誠懇地一直跟我說對不起。或許他們也一直在尋找能重修舊好的契機吧。


    「對不起,我沒想到你居然這麽煩惱。我們都隻有想到自己,我真是不配當爸爸……」


    「真的對不起。也算為了一夏,明明現在正是我們全家必須團結合作的時候,我們兩個卻……」


    爸媽向我低頭道歉。


    我不知道以此為契機後,爸媽的感情究竟會往哪個方向發展。兩人間原有的羈絆或許能夠再重新接上線,也有可能終將沒有任何改善,最後還是選擇離婚。


    不過,現在至少向前邁進了一步。


    5


    我喜歡夏夜的氣息。


    覆蓋住一切的黑夜不知為何讓人覺得很柔軟,時間彷佛慢了下來,緩緩地流動著。原本有些黏答答的潮濕空氣,到了晚上反而感覺像舒適的晚風。在一片靜謐中響起的蟲鳴蛙叫,聽起來也宛如悅耳的背景音樂。


    這樣美好的夜晚,最適合散步了。


    我走在平常通往公園的路上,半途決定繞點遠路,思考一下待會要告訴桐原的話該怎麽講。雖然已經決定好內容了,但是該怎麽說出口,又是另外一個問題。


    我想得很專心,不知不覺一下就走到了公園。


    在公園的正中央,桐原一如往常,正專注地從望遠鏡窺視天空。


    他注意到我來了,向我朝手。


    「你今天比較晚一點耶。」


    「嗯,因為我先跟爸媽吃過飯了。」


    「這樣呀。」


    「是呀。」


    我有跟桐原說過爸媽沒有要離婚了,他聽到時真心替我感到高興,露出一貫的平穩笑容說:「這樣呀,太好了。嗯,真的是太好了呢。」


    「你在看什麽?」


    「嗯……今天會看銀河、織女星和牛郎星吧。七夕快到了,我想說這幾天都來好好看看它們。」


    「這樣呀。」


    對話停在這裏,兩人不知不覺又陷入沉默。


    這份靜默在耳中劇烈回蕩。


    風吹動樹葉發出沙沙聲,街燈規律運轉的低鳴聲……平常我根本不會注意到的這些聲響,突然變得鮮明無比。


    我在腦中仔細回想,走到這裏的路上反覆思考了無數遍的那些話,下定決心開口。


    「……欸,桐原。」


    「嗯?」


    「那個,之前我不是說有事想跟你說,你記得嗎?」


    「啊,嗯,當然。我們約好了呀。」


    他將望遠鏡從眼前挪開,走到我身旁。


    「所以你想跟我說什麽?」


    「那、那個……」


    「嗯。」


    我頓時覺得口乾舌燥。


    心髒彷佛要爆炸似地,劇烈地跳動著,雙頰一陣火熱,簡直有些頭暈目眩,呼吸困難。啊啊,振作一點啊,我的身體!


    在缺氧昏倒之前,我鼓起全身勇氣開口:


    「我,對你……」


    「咦……?」


    「那、那個,我喜──」


    我說出了那句話。


    桐原最初整個傻愣在原地,接著臉頰像是煮熟的螃蟹一樣通紅,不過最後他露出無比認真的神情對我點頭,聲音快要破音似地緊張說道:


    「那、那個,我很樂意……」


    「啊……」


    「但、但是,對象是我,真的好嗎……?」


    「不對喔。」


    「咦?」


    「不是對象是你好不好,而是對象是你才好……」


    「這、這樣啊……」


    桐原再度泛起滿麵紅潮。


    「那、那個……那今後就麻煩你多多指教了。」


    「啊、我、我才是,要麻煩你了。」


    兩人站在公園正中央,頻頻朝著對方低頭行禮。


    「……我們這樣,好像有點好笑。」


    「真的,哈哈哈。」


    「嗬嗬。」


    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雖然這樣的收尾好像有點不乾脆……嗯,不過與其用奇怪拘謹的方式收尾,這樣應該更適合我們。


    夜裏的公園,有好一會兒都回蕩著我們的笑聲。


    這個狀態持續了大約一分鍾,桐原開口說:


    「對了,下禮拜開始我們社團有很多工作要做,你要不要也過來玩?」


    「咦?」


    社團?


    「嗯。雖然是附屬大學的社團,但我認識裏頭的成員,所以他們破例讓我參加,叫做『天文同好會』。」


    「這樣啊?」


    「最近大學要舉辦叫作『七夕祭』的學園祭,我們社團似乎打算要做手製星象儀。因為人手好像不太夠,如果日向你有空的話,要不要也一起來做做看?」


    「哇,聽起來很好玩。」


    「是吧?我就覺得你應該會這樣說。」


    桐原露出如同孩子般天真無邪的微笑。


    當然我對親手製作星象儀很有興趣,但更重要的是,桐原主動邀我這點讓我很開心。


    「不過天氣預報說今年七夕那天會下雨,實在有點可惜呀,搞不好看不到天上的織女星和牛郎星。」


    桐原有些喪氣地說。


    這樣呀,會下雨喔……


    我突然想起之前妹妹告訴我的話。


    「聽說在七夕當天下的雨,叫作『灑淚雨』喔。」


    「『灑淚雨』?」


    「嗯,我也是前陣子才聽說的。」


    據說其中蘊含了兩種涵義,見不到彼此而落下的悲傷眼淚,以及相會後又不得不分別的惜別淚水。


    「這樣呀,好美的稱呼喔。」


    桐原笑著說。


    「是說,會用各種不同的詞匯描述下雨的,應該隻有日文吧。」


    「是嗎?」


    「嗯,這也表示日本實在很常下雨吧?不過就算當天下雨,隻要能和日向一起度過,肯定會是個美好的七夕。好期待那天喔。」


    桐原這麽說,同時輕輕地握住我的手。


    我有些不知所措,但還是回握住他。


    他的手比我原本以為的還要大,而且非常溫暖。


    感受著手心傳來的溫度,我同時在腦中想著「得把進展跟吉野說呢」這種有點沒情調的事。


    今後一定也會發生各種事情吧。


    和桐原一起度過的,第一個「獨一無二的夏天」。


    不過,無論遇到什麽情況,我們兩人一定都能齊心走過。


    畢竟,讓我明白隻要伸出手就能抓住星星的人,可是好好地待在身旁陪著我呢。


    夜空裏,織女和牛郎正隔著銀河遙望彼此,靜靜地散發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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