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與指尖徒然錯開。


    伸出去的手——碰不到對方,在半空中空虛地劃動。


    “——!”


    是心裏的焦急令一切看起來如此吧——映照在他眼裏的一切彷佛被調慢了速度似的,在緩慢推進的時間裏,托魯·亞裘拉一邊凝視著逐漸遠去的少女身影……心裏一邊湧現出強烈的焦躁感。不行,再這樣下去,他就要去到她再也觸之不及的地方了。


    “——!”


    托魯半無意識地將雙臂伸長至極限——哦不,甚至超過了極限。


    他那再也不可能伸得更長的手,像是在呼應著主人拚死拚活的哀願,竟伸得比預想中還要更遠了一些……碰到了少女的身體。


    托魯拚命地將少女的身體拉近自己——然後緊緊抱住。


    此時此刻,絕不能能放開她。光想著這一點,於是又加重了他雙臂的力道。


    “阿卡莉……!”


    “——哥哥”


    少女——妹妹阿卡莉·亞裘拉,在托魯的懷中眨巴著雙眼。


    妹妹有著任誰都會稱讚的姣好容貌,不過盡管她五官十分漂亮,但因為沒有什麽表情,所以平常總是很難理解她到底在想些什麽。然而,她現在臉上卻隱約浮現出驚詫之色。


    “……哥……哥……”


    她躊躇了片刻,彷佛在猶豫不知該把她的雙手放哪兒是好——但過沒多久,她便像是在回應托魯的動作似地,將雙臂繞至托魯的背上,緊緊回抱住他。


    “……哥哥……這樣子做……”


    阿卡莉在托魯的耳邊如此低語。


    “………………”


    對此,托魯隻是保持緘默,不發一語。


    像疾槌擊鼓般怦怦狂跳的心髒,令他感到懊喪不已。


    這證明了他正在動搖——他在肉體上、精神上都無法完全駕馭得了自己。而這對亂破師而言,是個恥辱。心、技、體、己,全都是用來達成目的的道具,這才是真正的亂破師。無法駕馭自如的話,就沒資格稱作為亂破師。


    然而——


    “……是第一次呢。”


    阿卡莉毫不在意托魯的沉默,繼續說道:


    “由哥哥主動……像這樣子……”


    緊緊抱住托魯的阿卡莉,微微加重了手臂的力道。


    “哥哥……請你不要放手喔。”


    阿卡莉以細小的音量悄悄低語。


    “——用不著你說,我也不會放手。”


    托魯壓低聲音對他妹妹如此說道。


    他的聲音在顫抖。


    至於為什麽在顫抖:.……因為他正在努力壓抑住想要大聲叫嚷的欲望。


    “……話說啊,阿卡莉……”


    “什麽事?哥哥。”


    “我常常有個疑問——你究竟是在想些什麽啊?”


    “我不管是睡是醒,都淨想著哥哥的事喔。”


    阿卡莉的聲音彷佛在搔弄著他的耳朵似地,如此向他宣告。


    因為他們現在是頭靠在彼此肩上的狀態,所以托魯看不見她現在是怎樣的表情——


    “這樣啊,想著我的事啊……”


    托魯彷佛在細細品味心中的感慨,將雙眼合上了一會兒。


    “……淨想些能夠殺死我、又能夠假裝成是事故的方法嗎?”


    托魯如此詢問。風從他耳邊呼呼吹過。


    山區——尤其是吹在山穀之間的風,非常的冰冷。


    “笨蛋!”


    阿卡莉緊緊抱著托魯,以一副“出乎意料之外”的強烈語氣說道:


    “我怎麽可能會想要殺死我最敬愛的哥哥呢。我隻是突然想到:如果我這時候縮回手的話,哥哥會是怎樣的表情呢?”


    “……哦喔。”


    托魯眯起眼說:


    “隻是突然想到啊?”


    “我一那麽想,身體就不知不覺地那樣子動了。”


    “…………不知不覺?”


    “天真可愛的少女所抱持的好奇心嘛。”


    阿卡莉一邊和托魯抱在一塊兒,一邊以淡然的口吻如此說道:


    “對了,就是俗話所說的‘淘氣’啦。”


    “………………淘氣?”


    “因為我想知道哥哥的一切嘛,我想知道嘛。這件事情很重要,所以要說兩次。”


    “…………你這樣做我可是會粉身碎骨的耶,你這家夥!”


    托魯一邊加重雙臂的力道,一邊大叫。


    在他們兩人的身旁,就隻有風呼嘯而過而已。


    是的,正如字麵所述的一樣,“就隻有風而已”。


    沒有其他任何東西。前後左右都沒有,就連下麵——甚至連地麵也沒有。托魯和阿卡莉僅靠著一條繩子,吊掛在高高的空中。


    托魯和阿卡莉現在——正在進行“空中飛越”的訓練。


    在隱於山裏的亂破師之村——亞裘拉村村裏,未來的亂破師們每天都在進行各式各樣的修練。一般的武術就不消說了,而騎士、戰士所不會學到的——非但如此,便連騎士、戰士想都不會想到的特殊技術,他們也少不得修練。用來操縱流言蜚語的心理操控術、純熟掌握毒藥和劇藥的研藥技術、各種鎖頭和陷阱裝置的拆解方法。當然——就算隻論體術的話,也有好幾種特殊的招數。


    而那些特殊技術之一、被公認為最危險的一招,正是“空中飛越”。


    從一條橫亙山穀上方的長繩上,有兩條短繩朝著正下方垂落。而兩條短繩的尾端,各吊著一個人。其中一人像鍾擺一樣搖晃身體、增強勁道之後——見機放開短繩用力一跳,而另一個人則在空中接住他——這就是“空中飛越”。


    當然,如果雙方沒配合好的話,放手跳的那個人,就會倒栽蔥掉到穀底去了。


    然而,阿卡莉卻——偏偏——縮回了她的手。在托魯跳了之後,她應該也要伸出手臂抓住托魯的手才對,但她卻在彼此的手將觸未觸的那一瞬間,突然縮回了手。


    “沒想到哥哥居然會那麽激烈地渴求我。”


    阿卡莉說道:


    “因此而動搖得忍不住打消了主意,我想也是合情合理的呐。”


    “不要說得好像事不關己的樣子!”


    “請恥笑這麽經不起考驗的我吧。”


    “我才笑不出來呢!”


    雖然他們一起長大,但他有時候仍然不懂這個妹妹是在想些什麽。


    “……給我記住!輪到你的時候,我也要對你做一樣的事!”


    托魯對阿卡莉如此低語。


    然而——


    “換句話說,哥哥的意思是要我盡全力去抱住你嗎?”


    “……哎呀呀?”


    這樣好像沒有什麽報複的意義。


    “呃不,不是那樣……”


    “抱歉呐。原來比起抱人,哥哥反而比較喜歡被人抱嗎?原來如此,難怪哥哥會生氣。我身為妹妹,對哥哥鑽研得還不夠徹底呐。請恥笑我這個不中用的妹妹吧,哥哥。”


    “就跟你說了,我才笑不出來呢!”


    仍跟阿卡莉抱在一塊兒的托魯大聲叫嚷。


    ——————————


    據說人類在瀕死之際,過去的經驗會如走馬燈般地回放在腦中。


    是單純的懷舊嗎?還是麵臨人生結束,力求不留憾恨的一種回顧呢?又或者,更直截了當地說——是強烈的恐懼及後悔所造成的精神錯亂呢?


    不論是源自於哪一種心理活動……近在眼前、避無可避的“死亡”,想必就是引起該現象的肇因沒錯了。


    那也就是說——反過來說的話,過去的記憶毫無脈絡可言


    地從腦海中閃過的時候,不就代表了那個人在肉體上、精神上已經做好準備要接受“死亡”了嗎?


    那麽……


    “——!”


    托魯在半空中愕然眨眼。


    他恐怕有一瞬間失去了意識吧。


    畢竟他突然被人拋到了溫度低下、空氣稀薄的半空中。


    (糟了……!)


    風在耳邊轟隆隆地呼嘯而過。


    哦不,嚴格說來,呼嘯而過的並不是風。正在移動的並非大氣,而是他自己本身。而他的移動方向並非橫向,而是縱向——換言之,他正在以猛烈的加速度朝著正下方而去。


    托魯·亞裘拉正在墜落。


    完完全全的頭下腳上。


    (現在可不是悠哉欣賞走馬燈的時候啊!)


    正在墜落的他,正上方——並非天空。


    展現在他眼前的巨大鋼鐵建築物,大到足以塞滿他所有的可視範圍。


    那是座飛天城堡、最大最強的魔法機關,是菲爾畢斯特大陸史上曠古稀世的超巨大決戰兵器。既無支撐之物、亦無懸吊之物,如高山般巨大的那個建築物竟飄浮在半空中……簡直就是超乎幻想。


    航天要塞〈淩空者〉。


    “嗚……!”


    托魯便是從那兒掉下來。


    當然——沒有救命繩索。托魯現在根本沒有停下墜勢的辦法。


    正如剛剛失去意識時所看到的往事……亂破師預設會在高處活動,因此也少不得進行高處的修練。


    而那些修練之中,也包括了從高處墜落時的對應方法。像鼴鼠般展開衣服以製造空氣阻力、或是用飛鏢紮入牆麵來產生阻力,這些降低墜落速度的方法,托魯都曾經學過。


    不過,這些方法都有其條件限製。


    若是從普通的城堡或崖上跳下來的話,這些技法或許還派得上用場。


    然而——若是從遠高於山頂的空中墜落而下的話,這些技法便無異於杯水車薪了。現在的托魯,一周圍沒有任何“牆壁”,而就算他把衣服全部脫光、高高揭起,也會因為衣服麵積太小而無法減低速度——再不然的話,也會因為強勁的空氣阻力而破掉,然後就這樣子沒了吧。


    總而言之——現在的托魯,毫無死裏逃生的方法了。


    就算他是落在水麵,以這種高度——以這種墜落速度而言,水麵也會變得跟岩石一樣硬,並擊打在托魯的身上。恐怕托魯的身體最後會變得支離破碎,連一丁點的人類外形都不剩吧。


    亂破師以輕賤性命為其職業,不管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性命。


    他所受過的教育是:即使麵臨死亡,而如果死亡是必須、或必然的話,那就應該要肅穆地接受死亡。從這一點而言,或許托魯此時此刻應該要盡早放棄,並停止無用的掙紮。


    但是——


    (怎能在這種時候……!)


    托魯在墜落的同時,一邊咬牙切齒。


    自己還什麽都沒有做。


    自己還沒有有達成目標。


    (還沒…………我還沒……!)


    在這種目標未竟的中途,他不能死。


    托魯難看地——作為一名亂破師,這樣子做很不得體——在空中掙紮著。就算被罵說不夠幹脆也罷,總之他此時此刻就是不能什麽都不做地乖乖接受死亡。


    不過,現實始終是無情的。


    不管你有沒有誌向。


    不管你有沒有夢想。


    人的死期一到,上天便會毫不留情、十分幹脆地讓你理所當然般地死去。就算你再怎麽哭笑怒罵,死亡仍舊會不受影響地降臨。身為人類的尊嚴、雄心壯誌、感動憤慨,死亡全都不會去理會,它隻是作為一個事實降臨在你的身上,讓一切的一切回歸於無。


    所謂的生死、所謂的世界、所謂的現實,即是如此。


    和人類的心緒毫無任何關係。


    然而——正因為如此……


    “——!”


    就連地獄深淵般的絕望感……有時候也會被輕易地推翻。


    “怎麽回事……?”


    托魯——覺得有些混亂。


    因為他墜落的速度忽然變慢了。


    他並沒有被某個東西勾住。當然,也不是因為他已經完全落下、到達了地麵。托魯的身體仍在半空中、而四肢也仍空虛地劃動著。但他本身的墜勢——重力加速度瞬間減緩,而在下一個瞬間,他竟靜止在半空中了。


    “…………”


    莫非他因為麵臨死亡的恐懼、太過於渴望活命,而造成五種感官失常了嗎?——有那麽一瞬間,托魯自己不禁如此懷疑。


    不過——


    “——這是……”


    托魯很快地就察覺到了。


    不對,這個感覺很熟悉。


    既非被某物懸吊著、亦非受某物支撐著。當然,他手不能抓、腳也不能站。硬要說的話,就像是浮在水裏一樣——雖然身體的每一處都感覺不到浮力,處於一種奇妙的狀態。


    是的,托魯本身確實毫無停下墜勢的方法。


    但其他人未必如此——未必毫無拯救托魯的方法。


    “——嘉依卡?”


    托魯仰頭望向航天要塞。


    這是魔法所發動的飄浮。


    但是——


    (不是……嘉依卡?)


    托魯剛剛掉下來的地方、航天要塞的底部——即垃圾處理場的地板,已經閉合起來了。


    當然,魔法的施展或許可以穿透地板、穿透牆壁、穿透天花板,但魔法師若未周密地定義自己與施展對象之間的距離、方向即發動魔法的話,魔法基本上不會發揮出太好的效果。至少托魯從嘉依卡那兒是這麽聽說的。正因為如此,嘉依卡的魔法機杖上才會安裝著測距器,而瞄準遮蔽物的另一端,實際上是不可能辦得到。


    當然也是可以像瞎子摸魚一樣,胡亂設定施展的距離和位置,但這樣子應該無法以飄浮魔法準確地捕捉住墜落中的托魯吧。


    換言之,這不是嘉依卡——而是別人施展的魔法。


    “……!”


    托魯眯起雙眼,找到了身處在航天要塞外圍區域的那個人。


    恐怕是用於換氣或某種用途的小小窗戶——和托魯他們潛入時所利用的管道一樣,有個人也從同樣的“洞孔”探出身子,高舉著機杖。


    那人確實不是嘉依卡,但托魯卻覺得那人很眼熟。


    戴著眼鏡的嬌小少女——


    “確實是……基烈特隊的……”


    “~~~~~!”


    戴眼鏡的少女,高舉著機杖,像是在喊叫著什麽——但她的聲音卻傳不到托魯這兒。


    雖然托魯已停下墜勢,但此處本就是遠高於山頂的高空上方,橫向吹來的風,仍舊不時發出轟隆隆的低吼。就算叫得再大聲,聲音終究會被橫向側風吹散,而傳達不到他這裏來吧。


    不過,她似乎有意要幫他幫到底的樣子。


    托魯的身體一邊被銀白色的魔法光芒包圍著,一邊開始緩緩地上升。


    “……可是……為什麽?”


    托魯以疑惑不解的表情如此低喃。


    那名少女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兒?


    她為什麽出手幫助了托魯呢?


    “……哎,算了。”


    回到航天要塞裏麵之後再問她就好了吧。


    總該不會暫且先幫他一把,然後又再把他丟出去吧?應該不會做這種下三濫的把戲吧?何況做這種事情,對她也毫無利益可言啊。


    托魯穩靜地將一切托付給飄浮魔法——他決定老老實實地等著讓魔法將他帶回到航天


    要塞裏麵。


    ——————————


    白皙纖弱的拳頭敲打著地板。


    “——托魯!托魯!”


    好幾次、好幾次……以很有可能擊爛自己拳頭的力道,持續敲打著。


    但可悲的是,這是個毫無用處、且毫無意義的行為。


    “托魯!托魯!托魯!”


    迄至方才尚敞開成花瓣狀、延伸至半空中的地板,如今已緊緊閉合,連點螞蟻可爬的縫隙也沒有。受到厚實的地板阻隔,她甚至無法看見彼側的狀況。視線就不用說了——而就算她再怎麽聲嘶力竭,聲音也傳達不過去的吧。


    因此,銀發少女所重複的這個行為,並不具任何改變眼前事實的力量。


    但少女似乎沒有餘力去理解這個道理,隻是拚命地敲打著地板。她心裏彷佛相信著:隻要這麽做,那名被丟到空中的隨從就會得救了——彷佛這麽做就能打破這難以接受的殘酷現實。她四肢匍匐在地上,毫不厭煩地用她那隻小手,擊打著鋼鐵製的地板。


    光澤亮麗的銀色長發淩亂如麻,清秀端麗、惹人憐愛的那張臉,激動得都扭曲了。


    說她現在正滿頭混亂也不為過吧。至少平常總是有些不拘小節的樣子——可說是不知世事的天真模樣,已經完全從她身上消散為無形,不見任何痕跡。


    嘉依卡·托勒龐特。


    背棺公主。亡國皇女。


    過了好一會兒——


    “托魯…………!”


    不知道過了多久——不知道她這麽做做了多久呢?


    她持續敲打的地板上,開始被鮮血染上了紅色,最後,她終於停下了拳頭。但她似乎連站起身來的力氣也沒有了——從原本四肢著地的姿勢,就這樣子順勢變成磕頭跪倒的樣子。她在地板上蜷縮成一小團,然後開始顫抖了起來。


    對著這樣子的她——


    “你夠了沒啊?”


    有一道聲音以坦率清亮的語氣,從一旁對著她喚道。


    五官纖細溫和的——少年。


    眉清目秀、長得可說是頗為中性的五官。


    看起來相當柔軟的頭發是蜂蜜色;大大的雙眸是琥珀色。下巴瘦削、肌膚白皙——讓人容易錯看成女性的纖細麵容,浮現著柔和的表情,讓人不禁覺得他教養良好。


    裏加爾圖·加瓦爾尼。


    他向嘉依卡及托魯如此自稱。


    而關於他本身的來曆,他則是如此說明:“我出身的世家‘加瓦爾尼公爵家’遭人奪占,我是謀篡陰謀下的受害者。”為了奪回家人,他拜托了嘉依卡兩人助他一臂之力,協助他打倒奪占了加瓦爾尼家的魔法師“葛拉特·藍斯亞”。


    不過,這全是徹頭徹尾的謊言。


    真正屬實的,隻有他的姓名及出身血統而已。裏加爾圖不僅殺光了所有家人親屬,更是奪占了加瓦爾尼公爵家的罪魁禍首——反而是加害者一方。


    然而……


    “真令人意外呢。”


    他以爽朗的口氣如此說道。


    裏加爾圖——在揭露了真麵目之後的現在,依然絲毫未露出陰暗凶暴之色。


    他的言行舉止鎮定沉著、綽有餘裕,甚至還很開朗快活。


    眼睜睜地看著嘉依卡的隨從“托魯·亞裘拉”和自己的棋子“四騎士”進行殊死戰,然後親手將勝出的托魯推落至地獄的深淵……明明這些事情才剛發生不久而已,但卻看不見他對這些事情心生任何感慨。


    那張臉,仍跟初次相遇時一樣,隻掛著一抹爽朗的微笑而已。


    “隻不過失去了一個隨從、一個亂破師而已,你幹嘛那麽慌張呢?”


    “…………”


    嘉依卡的表情抽動了一下。


    不曉得他有否察覺到嘉依卡如此——裏加爾圖一邊俯視著蜷蹲在地上的嘉依卡,一邊又繼續說: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殺死別人、殺死自己。聽說這就是亂破師——這就是亂破師有別於騎士、戰士的地方。雇用他們,就等同於把他們的性命當作成消耗品來買。要嘛用過即丟,要嘛見死不救,全都是雇主的自由。換言之,在他們受雇於人的同時,他們就已經死了。事到如今,你也無需如此張皇失措。”


    “…………”


    嘉依卡仍舊蜷蹲在地板上——沉默不語。


    俯視著她的同時——


    “跟我一起來吧。”


    裏加爾圖扛起從嘉依卡手中奪來的機杖,然後一邊拍著自己的肩膀,一邊說道。


    嘉依卡一動也不動。


    “…………拒絕。”


    取而代之地——以斷斷續續的低吟如此說道。


    “嗯?”


    “拒絕!堅決,拒絕!”


    嘉依卡如躍起般地站起身來,用雙手猛力衝撞裏加爾圖。


    或許是一時不備她突如其來的行動,裏加爾圖胸口被她推開,往後退了一步。嘉依卡趁機朝依然敞開的垃圾處理場出口跑去——


    “——!”


    下一瞬間,嘉依卡僵住不動。


    她的咽喉被一把利刃抵著。


    是掛在裏加爾圖腰上的短劍。似乎是貴族的隨身物,上頭的裝飾相當精致。不過,那劍鋒並非裝飾,而是貨真價實的利刃。


    拿著它的人,正是裏加爾圖。


    “你就不能給我乖一點嗎?”


    “……好……好快……”


    嘉依卡瞪大雙眼,全身僵直。


    這是當然的吧。因為她——完全沒有看到裏加爾圖的動作。追上、回身、拔劍、刺出——這些全部。哦不,正確來說,她應該是有看到,隻是嘉依卡的認知沒能跟得上而已。


    “你可是會受傷的唷——一個疏失、一個弄不好,劃出來的傷口,可是會很醜的喔。”


    裏加爾圖的短劍移動得很緩慢——輕輕撫過嘉依卡的脖子。


    短劍的移動極為精確、巧妙,而且有種淫靡的感覺。


    她衣服的脖頸處——高領的部分,唰的一聲,裂了開來。下一瞬間,鬆脫的布料和金屬飾物垂了下來,而嘉依卡白皙的脖子也跟著裸露了出來。


    “——!”


    幾乎出自於本能的恐懼,讓嘉依卡的表情整個繃了起來。


    看著她那副模樣,裏加爾圖反倒一邊以溫柔憐愛的眼神凝視著她,一邊說:


    “切割呢,可是有所謂的正確程序唷。肌肉有其走向、皮膚有厚有薄。從正確的角度以利刃正確地切入正確的地方,就能夠切割得非常漂亮,而且漂亮得驚人。皮膚、肌肉、內髒、脂肪、骨骼。你有料理過野兔或鴨子嗎?”


    在他說著話的期間,裏加爾圖仍不忘玩弄短劍般地,來回撫著嘉依卡的頸子,不曾離開她過。


    銳利的劍尖輕觸著她的皮膚,緩緩地在她的脖子上來回——


    “——嗯?”


    裏加爾圖忽然眯起雙眼。


    短劍劍鋒下——嘉依卡的白皙肌膚上浮著一條紅色的細線。


    頸子與軀體的交界處。平常總是隱藏於衣裳及高領之下的頸身交界處,盤繞著一條淡紅色的細線。


    “……哼嗯?”


    簡直就像是過去舊傷的疤痕——裏加爾圖興味盎然地笑看著它:


    “原來如此啊。”


    “……?”


    嘉依卡一臉莫名其妙的樣子,緊皺起眉頭。


    說什麽“原來如此”啊?裏加爾圖是在讚歎什麽啊?


    哦不,話說根本——


    “背棺公主嘉依卡……嗎?總之你先跟我來吧。”


    裏加爾圖以興致被勾起般的口氣如此說道:


    “如果你再說不


    要的話——好吧,那就隻好先當場削掉你的耳朵或鼻子囉。”


    說著這些話的同時,劍尖滑溜地從她的脖子滑到了下巴、再從下巴滑到了頰旁。短劍的劍鋒輕觸著嘉依卡的耳朵——然後在她的耳根處微微壓下去。


    眼看著她的皮膚就快要裂開的時候,他施力的力道維持得很巧妙——他的手隻需微微一顫,血就會輕易地噴發出來。而這正意味著:裏加爾圖非常習慣於這種行為。因此——事到如今,他才不會有絲毫的躊躇呢。


    “…………”


    嘉依卡咬了咬唇。


    看來打從一開始,她就沒有其他的選擇了。


    ——————————


    航天要塞乃菲爾畢斯特大陸上最大的魔法兵器。


    亦即——驅動它的力量是魔法。無論它外觀看起來有多麽巨大,但究其構造而言,基本上就跟個人攜帶用的魔法機杖一樣。換句話說,人所搭乘的部分,則是在施了飄浮魔法的巨大魔法機杖上,後來再追加上去的零件。


    而想當然耳,其內部構造的設計,都是以魔法機關為優先考量。


    人所乘坐的部分、物資囤積的部分、設術擺放的部分,這些全都是配置在巨大魔法機關周圍,後來才組裝上去的——為了有效率地配置、在構造上好好拚接這些部分,於是理所當然地就會留了一些空間上的“出血”,亦可稱之為“縫隙”。


    房間跟房間之間的夾縫、通道牆壁上毫無意義的凹陷、上層地板與下層天花板之間的空隙等等。


    散布在航天要塞各處、沒有半點功能、毫無意義的空間。


    而托魯他們就在——其中一個空間的裏麵。


    “……我先開門見山地跟你說了。”


    周圍不論是牆壁、還是天花板,全都爬滿了管線。大致上可稱為平麵的,大概就隻有地板了。這地方或許隻有在檢查維修的時候才會使用,平常幾乎不會需要有人進來吧。


    非常狹窄難受——空氣也不流通。


    這空間雖有進深,卻無寬度,很難跟別人交錯而過。


    而托魯和兩名少女把自己硬塞進去,躲在這個空間裏麵。


    “老實說,像你這種人,我才一點都不想救你呢。”


    給人一種浮奢印象的金發少女,雙臂交叉抱胸,以莫名自大的態度說道。


    薇薇·荷羅派涅。


    視嘉依卡為危險人物而追捕著她、隸屬於〈克裏曼〉機構的部隊——基烈特隊。而她正是基烈特隊麾下的少女暗殺者。托魯過去也跟她打了好幾次照麵,但她對亂破師的印象似乎不太好,總是對他丟以侮蔑的言語。


    她現在也是一副——不爽到了極點的樣子。


    “我知道。”


    托魯向她點了點頭。


    暗殺者和亂破師的想法大多時候都很接近。


    他們彼此都是赤裸裸的功利主義者。為了目的而扼殺掉情感——他們都被要求要有這種精神上的技術。因此,他們都受過訓示:情感羈絆若切割得不夠徹底,隨時都有可能會被棄若敝屣,這點務必要謹記在心。


    在執行自己的任務時,若有必要的話,就算是昨天為止仍互相殺來殺去的敵人,他們也可以毫不猶豫地與之聯手。


    哦不,基本上他們所謂的“敵人”這個概念,跟騎士、戰士所抱持的敵我概念完全不同。對他們而言,“敵人”隻不過是工作時對上的對象、或是工作上的阻礙罷了,而不是投射某些情感的對象。


    憎恨和憤怒都是沒有用的,這些情感隻會逼人繞進毫無意義的遠路罷了。


    “你們是因為救了我能夠給你們帶來某種好處,所以才救我的吧。”


    托魯臉上浮現出譏諷的笑意,說道。


    “是啊,所以我們是逼不得已才——”


    “簡言之,我們是彼此彼此呐。那我就不需要道謝了吧。”


    “……!”


    薇薇橫眉豎目,怒瞪著托魯。


    氣氛猛然緊繃了起來。


    看來這位名叫薇薇的少女——作為一名暗殺者,很難稱得上已經出師了。總是輕易流露出自己的情緒,不太能掌控得了自己。


    不過話說回來……關於情感控製這一點,托魯自己也不太有資格能夠去道別人的長短。甚至連妹妹都說他“或許不太適合當亂破師”。


    “你這家夥——”


    “提議要救你的人,是我。”


    分開兩人、硬插入兩人之間開口說話的,是一位戴著眼鏡的少女。


    雖然跟薇薇相比,她顯得有些樸素、少了些豔麗的感覺,但看起來人似乎很老實,這一點讓人不禁對她抱有好感——如此這般的長相。


    她手上正抱著魔法機杖,想必是位魔法師吧。


    順道一提……找到托魯他們現在所處的這個“縫隙”、提議暫時隱身於此的人,正是這位少女。看來她似乎在事前就已經對這座航天要塞的內部構造,掌握了一定程度以上的信息,所以才能夠大致了解——在哪個附近有怎樣子的“縫隙”存在。


    “正確來說,是我看到你掉下去之後,沒先跟她商量,就擅自使用了魔法。”


    “……是你?”


    托魯眯起雙眼,看向眼鏡少女。


    “我是基烈特隊的機工師,芷依塔·布魯薩斯可。勉強算是一名魔法師。”


    眼鏡少女如是說。


    她跟薇薇不一樣,她在言行舉止之間,散發出有些忌憚托魯的痕跡。


    當然——托魯也不認為自己能夠和這兩個人一團和氣地對話。對芷依塔而言,托魯確實是個“敵人”——不知何時會中斷對話,突然朝她們發動攻擊的“惡人”。就某種層麵而言,她這樣子看待他,可說是非常正確。


    隻是——


    “你謙虛了。”


    托魯蹙起眉頭,然後說道:


    “看到我掉下士之後,能馬上組好術式、發動魔法,可見你有相當不錯的能力。”


    行使魔法,通常微耗時耗工。


    因為魔法容易受到場所、狀況等等的影響,因此現場微調是不可或缺的。魔法的發動,雖然已借由使用機杖來簡化過了,但為了配合現場情況、有效地善用魔法,那麽就還需要臨機應變的咒文誦詠。


    讓對象飄浮的魔法,難易度到底是偏難還是偏易,門外漢的托魯並不清楚。不過,就算是偏易,但能在看見托魯掉落之後就馬上啟動術式的話,她的本領肯定相當不錯。


    更何況托魯剛剛是“正在墜落中”。


    換言之,該讓魔法發揮作用的位置——他跟魔法師之間的距離、方位角,正以驚人的速度不停地變化著。在這種情況下,必須先預測出托魯在數秒後的位置,然後再發出魔法。因此,應變能力不夠好的話,是做不到這件事的。


    “不,那是因為我一直看著你跟傀儡們對戰。”


    芷依塔搖了搖頭:


    “所以我早就已經做好準備,可以隨時發動魔法。”


    已經預先想到托魯會墜落的可能性,於是一直靜待托魯實際通過預定位置的那一瞬間……嗎?


    “也就是說——你們打從一開始就有事情找我找?”


    托魯眯著眼說。


    無意間在緊要關頭出手幫助了他——如果並不是這樣子的話,那麽就表示說:這兩個人打從一開始就有事情要找托魯。那時候嘉依卡也在場,所以她們有事要找的人,或許是嘉依卡也說不定。


    “是的。”


    芷依塔坦率地點了點頭。


    至少她跟薇薇不一樣,似乎對托魯並沒有抱持什麽好或不好的印象。不需要多說任何廢話,彼此談起事來就快多了。


    “我們有事情想要拜托你。能請你聽聽我們的請求嗎?”


    “……總之你也就先說吧。”


    托魯聳了聳肩說:


    “我不曉得你們救我是能有什麽好處啦,但你剛才如果沒有發動魔法的話,我早就已經死翹翹了。能幫得上忙的話我就幫吧。”


    接著,又稍稍沉聲附加說道:


    “隻要不是讓我把嘉依卡交給你們就行了。”


    “……真不愧是‘狗’呢。”


    搶在芷伊塔答複之前,再次以貶低托魯般的語氣如此說話的人,不消說,正是薇薇是也。


    “對雇主的衝程忠誠,更甚救命恩人的恩情呐。”


    “亂破師舍命為主人,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


    托魯從上目不轉睛地盯著薇薇的臉說:


    “從選定主人的那個時間點起,我們就已經死了。你無法拯救本來就不存在的生命——隻因為別人救了我的命就去背叛主人,這樣可就不是亂破師了。”


    “真是了不起的理論呐。所以說,狗也有狗的矜持呢。”


    “沒錯。”


    說到這兒——托魯像是忽然想到了似地,繼續說道:


    “你難道沒有嗎?就算賭上自己的性命,也想要達成的事情……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你沒有諸如此類的‘事物’嗎?”


    像亂破師、暗殺者這類負責肮髒工作、遭人忌忌的角色,根本與光榮或名譽等等無緣。他們絕不可能站上舞台接受表揚,是完完全全的地下黑手。


    正因為這樣——


    “如果沒有的話,那可就真的跟那些野狗沒兩樣了唷!”


    “…………”


    薇薇啞口無言。


    “反正人總有一天都是會死的。既然總有一天都會死,那麽我想用自己也能信服的方式去用掉自己的人生。”


    想要在這世上刻劃下自己曾經活過的證明。


    人出生在這世上,是有其意義的。——在他逝世時,他想要證明了這點之後再走。


    他要好好地活著、好好地接續“下一代”。這也是為了不要讓哈絲敏、以及她的小孩失去曾經存在的意義。


    “沒能找到使用生命的方法,這樣子的人生,太空虛了。”


    托魯說道。他話中隱含著自嘲的意味,但薇薇似乎並未體察到他這話中的微妙之處。她直瞪著托魯良久——然後像是終於膩了似地,撇過頭,哼了哼鼻子:


    “區區亂破師之流,少在那裏說大話了。”


    “……哎,說的也是呐。”


    托魯苦笑。說教確實不是亂破師的本分。


    雖然薇薇常常在口頭上頂撞托魯,頂撞到過頭的地步,但托魯說不定也跟她差不多呢。其實他隻要無視薇薇就好了。不管這名少女暗殺者有沒有“拚上性命也要守護的矜持”,都跟托魯他毫無關係。那麽,他應該不需要特意跟她說這些話啊。


    (是因為她跟我很像嗎?我可不這麽認為呐。)


    托魯有點自嘲般地這麽心想。


    就在此時——


    “……關於剛剛所說的‘請求’……”


    芷依塔看準了氣氛變冷的此刻,開口插嘴說道:


    “當然,我們不是要叫你背叛嘉依卡·賈茲。老實說,現在不是我們進行那任務的時候了。”


    “……也就是說?”


    托魯蹙眉詢問。


    這兩人隸屬的基烈特隊所負責的任務,應該是嘉依卡·賈茲的逮捕行動沒錯。所以她們才跟托魯一行人發生了好幾次衝突。


    而她們現在卻說出“嘉依卡·賈茲的事情先暫且拋開不管”這種話。


    等等,話說回來,為什麽這兩個人會在這座航天要塞裏麵?應該不是追著嘉依卡而來的吧?


    “除了平常的任務之外,我們又收到了命令,叫我們來調查這個加瓦爾尼公爵家,因此我門現在正進行暗中偵察,哦不,說是‘已經進行了’——才比較在正確吧。”


    芷依塔的眉間微微皺起,然後又繼續說:


    “但是,根據我們同伴發過來的消息——聽說東方七國會議的主辦國‘維馬克王國’,不等我們的調查結果,就已經派出討伐軍隊了。”


    “討伐?討伐加瓦爾尼公爵嗎?”


    “東方七國會議似乎質疑加瓦爾尼公爵將航天要塞占為已有,於是獨自派了使者去質問公爵的意圖。但那名使者卻慘遭虐殺,隻剩屍體被送了回去。”


    “…………”


    聽了這件事,連托魯也不禁大吃一驚。


    殺死王都派去的使者之後,再把屍體送回去。這根本就不是正常人所為。


    這也就是說——


    “聽說東方七國會議認定此乃叛亂之意圖,因此決定要討伐加瓦爾尼公爵。”


    事情當然會演變成如此。


    “討伐……這座航天要塞嗎?”


    航天要塞是菲爾畢斯特大陸上最大、最強的武器。若要討伐它的話,當然就需要與之相等,或勝過於它的戰力——


    “是的。同樣型號的第二座要塞〈史特拉斯〉及其隨同部隊,正朝著這座〈淩空者〉而來。老實說,似乎已經來到非常靠近這兒的地方。


    航天要塞是巨大的魔法機關。


    托魯之前也曾向嘉依卡問過、確認過——若將航天要塞的魔法機關用於攻擊的話,據說可以發揮出將山脈炸飛、使河水幹枯的威力。雖說是要塞,但其功能並不隻限於單純的防禦而已,也可以當作攻擊性武器來充分使用。


    兩座這樣子的航天要塞,彼此一旦發生正麵衝突……


    “如果再不盡快逃出去的話,到時候我們也會被卷入討伐戰裏。”


    像在附和托魯的想像似地,芷依塔如此說道。


    “不過,因為我們一開始也沒有想到維馬克王國會下如此倉促的決斷,因此我們並沒有能夠立即逃出此處的方法。”


    這座航天要塞〈淩空者〉會定期巡視加瓦爾尼公爵的領地,時不時招募能在要塞內工作的侍女。當要迎接應聘的女人們入內時,會降低要塞高度、放下升降機。


    薇薇她們似乎本來打算要趁這個時候使用飄浮魔法逃走。


    然而——


    “從航天機兵使用專門的特殊魔法機杖這件事,應該也能明白……”


    芷伊塔一邊用指尖調正眼鏡,一邊說:


    “飛行——在空中‘移動’的魔法,不管是橫向還是縱向,難度都非常高。”


    魔法會受到“場所”的影響。


    因此,大多數的魔法,都要事先嚴密地設定好魔法師的位置、以及魔法的作用點——即魔法發揮效果的地方,並配合該位置來進行微調。但飛行魔法跟飄浮不一樣……位置會急遽地變動。因為魔法師的位置、魔法的作用點持續變動的關係,因此微調也麻煩得要死。


    是故,如果想要“飛行”的話,那就得用專門的魔法機杖來持續進行微調,方能將自己的身體維持在空中。這就是飛行與飄浮魔法之間的差異,後者隻是單純讓處於特定位置的物體浮起罷了。


    “更何況,我‘這個’是進來這兒之後才弄到手的東西。”


    芷依塔說罷,便向他出示了手中抱著的魔法機杖。


    看來她手上的魔法機杖,並非自己的專屬物,而是奪取了這座航天要塞所運載的裝備來使用。她們當初應該也是應聘之後,以侍女的身份潛入了這座航天要塞裏,所以才無法攜帶引人注目的機杖進來吧。


    “而且,一旦脫逃到了外麵,即代表我們離開了航天要塞的飄浮力場……而同係統的魔法會互相幹擾,情況很有可能會不太順利。”


    “—


    —總而言之……”


    薇薇有些恨恨地說道:


    “我是不曉得身為男人的你是怎麽偷偷潛進來的啦,但你應該有確保降到地麵的方法吧?我們是想要你告訴我們那個方法。”


    “——啊啊,原來是這件事情啊?”


    托魯苦笑。


    托魯本身,並沒有她們所希冀的“利用價值”。


    “我是可以告訴你們啦,隻是現在沒有辦法使用喔。”


    “……咦?”


    薇薇不禁發出呆滯的叫聲。


    “現在這個情況——無法逃出此處的情況,我也跟你們一樣。”


    托魯聳了聳肩,說道:


    “你們應該也有見過它吧。我是搭乘芙蕾多妮卡——裝鎧龍來到此處的。中途遇到那四名騎士襲擊我們,所以我就跟它走散了。”


    “那……”


    薇薇和芷依塔麵麵相覷。


    “那隻裝鎧龍應該不會那麽輕易就死掉的啦。隻是我不曉得她現在在這座要塞裏的何處。”


    如果它還活著的話,應該會以最頂層為目標吧——托魯隻想得到這一點了。


    而且……


    “我也和嘉依卡走散了。”


    被薇薇她們救起來之後,托魯馬上回到了垃圾處理場——但那兒已不見嘉依卡及裏加爾圖的蹤影,也沒瞧見嘉依卡的棺材和機杖,恐怕是裏加爾圖將嘉依卡帶走了吧。


    “而阿卡莉——我那亂破師妹妹投靠了敵方。雖然我不曉得理由是什麽……”


    “關於這件事情……”


    芷依塔舉起一隻手來,對他說道:


    “應該是加瓦爾尼公爵那邊的人有一種方法,可以利用藥和魔法術式,將人變得跟懸絲傀儡一樣。在要塞內巡邏的士兵們、平常駕控著要塞的魔法師們,似乎全部的人都被他們用這種方法操控住了。”


    “……那……”


    這麽說來,嘉依卡也曾經說過:“魔法師和傀儡之間若有相差甚大的精神力差距的話,便可以透過通訊係魔法、以及精神支配的術式來控製對方”。因此,睡著的人、或因受傷、生病而意識朦朧的人倒還支配得了;但若要操控處於正常狀態下的人,就算是使用魔法,也依然是困難無比——


    那麽,如果用藥將對方的意識抑製在某個層次的話,又會怎麽樣呢?


    每隔一段時間就定期投藥一次——或址使用某種能夠完全破壞對方一部分精神的藥,是不是就可以永久性地持續操控對方呢?


    “那阿卡莉也是囉?”


    “我們之前在這座要塞內有跟她打過照麵。”


    芷依塔像是在拚命回憶似地,食指抵著額頭,說道:


    “加瓦爾尼家的管家——或者該說是現掌控者,魔法師‘葛拉特·藍斯亞’把她叫去之後,她似乎就一直留在要塞最頂層的部分了。恐怕是看上了她高強的戰鬥能力,所以持續支配著她的精神吧。”


    若真是如此,那麽阿卡莉就不是出於自己的意思而跟托魯他們為敵了。


    這對托魯而言,是再歡迎不過的消息了。但是——


    (問題是,她是腦子裏麵全部都被弄壞了呢?還是隻是意誌被抑製住了呢?)


    若是前者的話,那麽不管有沒有打倒葛拉特·藍斯亞,都已經無法讓阿卡莉——恢複成以前的她了吧。若是後者的話,那麽隻要將阿卡莉隔離一段時間之後,就能夠解除掉對方的操控吧。以托魯的立場而言,他隻希望會是後者。


    “如果精神上沒有差距的話,就是用不了精神支配係的魔法,常常陪在葛拉特·藍斯亞身旁、名為蕾拉的女性,似乎非常擅於調配藥物。他應該就是利用這名女性所準備的藥物,讓阿卡莉陷入部分意識易受操控的狀態之中吧。”


    “蕾拉……嗎?”


    托魯忽然想起當初侵入這座航天要塞時,被藥物迷昏——差一點就要被迷昏時,他突然假裝成昏迷的樣子——那個時候,有個蒼藍色衣服、頭披麵紗的女人跑來看了一下托魯一行人的樣子。


    那女人,莫非就是蕾拉?


    “那個名為蕾拉的女人,是不是穿著藍色衣服、頭戴著麵紗?”


    “是的,似乎是那樣沒錯。”


    芷依塔表示肯定。


    比托魯一行人早了一步潛入,再加上她們有兩個人,因此她們對這座要塞、以及加瓦爾尼家的部屬,似乎都摸得一清二楚了。而且芷依塔又是魔法機工師,想必對內部構造也比較清楚吧。


    “……我反倒想跟你們提個建議。”


    托魯重新掃視了們兩人一眼,然後說道:


    “你們兩個,助我一臂之力吧!”


    “——啥?”


    薇薇臉上浮現出無奈更甚吃驚的表情。


    “你說什麽——”


    “隻要跟芙蕾多妮卡會合之後,我就可以帶著你們降落到地麵。所以,你們就幫我奪回嘉依卡和阿卡莉吧。”


    沒錯,當亂破師執行自己的任務時,若有其必要,那麽即便屏除一己之情、跟昨日的敵人聯手,也不足為奇——


    “你有搞清楚你自己的立場嗎?”


    薇薇以鄙視的口氣如此詰問。而托魯則無視她的問話,將視線朝芷依塔的方向投去,然後開口勸誘:


    “我覺得這個提議還算不錯唷?”


    “…………”


    芷依塔不發一語,深深蹙眉。


    她似乎在斟酌著托魯的提議……過了一會兒,機工師少女回頭望向自己的同伴,開口說道:


    “薇薇,現在的我們,暫時沒有安全地從這座要塞降落到地麵的方法………而且換個角度來想,如果再這樣子繼續逗留在此處的話,這個人也跟我們一樣,會被卷入戰爭之中。”


    “是……是這樣沒錯啦。”


    “我覺得他的提議的確還算不錯。不管怎樣,不找出那位名叫芙蕾多妮卡的裝鎧龍,就等於我們沒辦法離開此處。”


    “…………”


    薇薇皺著一張臉,沉默不語。


    不過,沒有意見應該就表示說她承認芷依塔的話是正確的囉?


    “那麽……”


    芷依塔輕咳了一聲之後,說道:


    “離開這座航天要塞之前,可以拜托你跟我們一起聯手嗎?我們會助你一臂之力。首先是嘉依卡,再來是阿卡莉嗎?我想我們就以她們很有可能會在的頂層為目標吧。”


    “——好。”


    托魯頷首。


    ——————————


    航天要塞,在某種層麵上看來,其實長的跟人體很像。


    直立的巨大魔法機關是龐然軀體的芯,如脊梁骨般地支撐著全部。


    同時,布滿內部的通道、階梯就像血管;各一設施就像內髒;魔法增幅器就像肌肉;外側裝甲就像皮膚—在其中循環的魔力就像血液——全都可以比作為人類。


    就這層意義而言——


    “——來了嗎?”


    這房間便相當於“頭腦”的部位。


    最上層的中央部位……巨大魔法機關的頂部。


    裏加爾圖改搭升降機,將嘉依卡帶到了一間看似司令室的房間。


    從上方向下俯視的話,可以看出這是個呈正八角形形狀的房間。至於房間牆壁,除了出入口的部分之外,其餘牆壁全都是水晶板,上頭全透過魔法映照著要塞裏外的光景。因為所有的水晶板現在正同時映照著外麵的風景——因此,他們簡直就像身處在高塔上一樣,四麵八方全都是天空。


    設施個牆麵的每個座位上,都各坐著一位有似魔法師的人。每個人似乎都默默地一直在管理著魔法機關。


    在嘉依卡


    她們進入房間的時候,他們也是連回個頭都沒有回。


    取而代之的是——


    “背棺公主。”


    立於司令室中央的人,將視線投向了嘉依卡及裏加爾圖。


    身材稍嫌嬌小的中年男子。


    額骨微突、略嫌瘦削的臉孔——再加上他那雙細小的眼睛,給人一種似乎很神經質的印象。他身上穿著極寬的肩部鎧甲,並披著極長的披風,完全覆蓋住肩部以下的全部身軀,因此看不太出來他的體形。


    不過——


    “——!”


    嘉依卡並未去理會那名魔法師。


    反而是躺在他腳下的少女,奪走了她的注意力。


    “芙蕾多妮卡!”


    是的,那名少女正是芙蕾多妮卡。


    雖然她俯臥在地上——但從她的發色及側臉來看,肯定是芙蕾多妮卡沒錯。雖說裝鎧龍總是變幻自如,但至少那模樣確實跟嘉依卡最後所見的芙蕾多妮卡幾乎一致。


    “芙蕾多妮卡!芙蕾多妮卡!”


    雖然嘉依卡拚命地叫喚著她,但地上的少女卻毫無反應。


    這自是當然。因為她那被金發所蓋住的後腦勺,被打穿了一個深深的凹洞,似乎可以就這樣子放入一枚緊握的拳頭。


    如果是人類的話,無疑是個致命的傷口——不,就算是裝鎧龍,也是一樣。“要殺死裝鎧龍的話,就隻有破壞腦部一途。”這點芙蕾多妮卡自己也曾經說過。


    “芙蕾多妮卡!”


    嘉依卡慌張得想要跑過去芙蕾多妮卡那兒——


    “哎呀呀。”


    裏加爾圖的手,抓住了她的肩膀,阻止了她。


    雖然裏加爾圖的手看不出來有什麽肌肉,但卻像鋼鐵一樣強硬,緊緊抓著嘉依卡不放。不管嘉依卡再怎樣撒潑胡鬧,他的手指仍深深嵌入她的肩膀,讓她完全無法自由行動。


    葛拉特望著他們兩人那副模樣——


    “裏加爾圖大人。”


    同時以低沉破啞的聲音說道:


    “在這最後關頭,您有點玩得太過火了喔。”


    “抱歉啊。不過,我就是這種人呐。你應該也很清楚吧?”


    裏加爾圖一邊壓製著嘉依卡,一邊泰然自若地笑著說。


    “……小的確實是很清楚,不過……”


    葛拉特微微皺眉。


    雖然嘉依卡到現在都還沒聽懂半句他們對話中的含意——但從這段交談來看,可以看出裏加爾圖果然是處於上位的那一方吧。


    不過,他們之間的氣氛,卻又不像是明確的主從關係。從葛拉特的口氣、表情來看,看不出他對裏加爾圖抱有敬意或畏懼的感覺。而裏加爾圖也沒有把自己當作處於上位的人、表現出握有強權的樣子。


    “話說回來,那個屍體是?”


    裏加爾圖瞥向芙蕾多妮卡,開口問道。


    “剛好在我去別的房間操弄四騎士時,闖入了此處。似乎是蕾拉跟她對上了。”


    “這是蕾拉幹的?”


    裏加爾圖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些感到意外。


    “擊斃她的人,是這個家夥。”


    葛拉特揚了揚下巴。


    出入口的門在嘉依卡和裏加爾圖的背後打了開來。一名女孩從那兒現出了身來。


    黑色長發束在後腦勺的年輕女孩。


    細長清秀的雙眸、筆直堅挺的鼻梁。雖然長得很美,但卻帶著點銳利,而後者給人的印象尤為強烈——如此這般的容貌。她身上穿著貼身的皮製衣服,右手拎著一支鐵錘。


    “……阿卡莉……!”


    嘉依卡低聲沉吟。


    不消說,這名拿著鐵錘的女孩,正是托魯的妹妹,亂破師“阿卡莉·亞裘拉”。


    本來理應和托魯一起保護嘉依卡、協助她達成目的的女孩——如今卻對雇主連瞥都不瞥,徑自從她身旁經過,站到了葛拉特的身旁。


    “這女孩,可是個意外撿來的好貨喔。就身體能力而言,可說是相當了得。”


    “哼嗯?似乎很有趣呐。”


    裏加爾圖眨了幾次眼睛,同時打量著阿卡莉。


    漫不經心的口吻、爽朗明亮的表情。


    完全不會讓人覺得他話中別有含意——


    “請你別鬧了”


    ——葛拉特像是在叮囑般地說道:


    “您的嗜好,還是使用那些專用的女孩就好了吧。”


    嗜好?那是什麽意思?


    但葛拉特並未再多說些什麽,而裏加爾圖也沒有回應。


    葛拉特轉過身子,以粗魯的口氣對阿卡莉發號施令:


    “你給我收拾收拾!晚點我處理了之後要用。雖然外表是這副模樣,但畢竟是隻裝鎧龍呐。”


    這是在說——芙蕾多妮卡的屍體嗎?


    但“處理”究竟是指什麽?還有“要用”是指?


    “…………”


    嘉依卡已經毫無餘力去思考這些疑問了。


    如果裏加爾圖沒有抓住她的肩膀的話,她或許已經膝蓋無力、當場癱坐在地了。


    不管怎麽想,托魯都已經沒救了。


    芙蕾多妮卡的頭顱破了個大窟窿,儼然已經死掉的樣子。


    而阿卡莉則成了敵人操縱的傀儡。


    “同伴們”所遭過到的現實,接連不斷地明擺在嘉依卡的眼前,讓她已經瀕臨崩潰錯亂的邊緣。


    “哎呀,你絕望了嗎?”


    裏加爾圖忽然歪著頭,一副遺憾似地說道。


    然而——


    “沒事的。光隻是這種程度,她還不會壞掉。”


    在這句話響起的同時,又有另一個人走進了房間裏麵。


    “唷,蕾拉。”


    裏加爾圖爽朗地喚了她一聲。


    像是被那句話引誘了似地,嘉依卡朝發聲的方向回頭望去——隻見一名戴著麵紗藏起臉龐、全身穿著蒼藍色衣裳的女子走了過來。


    聲音聽起來似乎是一位年輕的女孩,年紀或許跟嘉依卡相差無幾吧。


    嬌小的身材也跟嘉依卡一樣,又或許比嘉依卡再高一點點。不過——


    “光隻是這些,起不了作用。”


    ——該怎麽說呢……


    她的存在感強烈到有點奇異的地步。


    如果嘉依卡是個男人的話,應該可以馬上感受出某種什麽感覺吧。


    從全身上下滲透出來、撲鼻而來的性感韻味。雖然她的身體稱不上豐滿,但成熟女人的風韻魅力,縈繞在這名女孩的全身上下。


    “背棺公主——嘉依卡。”


    名喚蕾拉的女孩,一邊如唱歌般地說著話,一邊朝她接近。


    “收集遺體的亡國皇女。”


    “…………”


    嘉依卡愣愣地盯著蕾拉瞧。


    這女孩究竟知道嘉依卡的什麽?


    “你存在的理由——就是這個吧。”


    如此說完之後,蕾拉手指著嘉依卡背上背著的棺材。


    同一時間,裏加爾圖攫住嘉依卡的手腕,然後隨即從她的臂上把棺材的背帶脫卸掉,從她身上扯走了棺材。


    “————還我——還我——”


    嘉依卡掙紮著想搶回來,但裏加爾圖卻將她一把撞飛,然後把立在地板上的棺材推給了蕾拉。


    “…………”


    蕾拉打開了棺蓋,確認裏麵的東西。


    雖然現在從嘉依卡的位置看不到棺材裏麵,但那裏麵裝了好幾個“遺體”,以及被拆解開來的魔法機杖。這些東西對如今的嘉依卡而言,就算說是“她的全部”也不為過。


    “送去我的房間。”


    阿卡莉早已收走了芙蕾多妮卡的屍體並返回原地。於是蕾拉合上棺蓋,將棺材推給了阿卡莉。


    “…………”


    阿卡莉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手拿著棺材的背帶,走出了房間。


    “阿卡莉!阿卡莉,還我,阿卡莉!回來,清醒點!阿卡莉!”


    嘉依卡站起身來大喊,但阿卡莉連頭都沒有回,腳步也沒有停下來過。


    嘉依卡本想跑去追阿卡莉和棺材,但蕾拉卻站在她麵前擋住了她。


    “啊啊,好可憐呐。”


    那模樣——


    “居然這麽地拚死拚活、居然這麽地不顧一切。”


    彷佛在憐憫、嘲笑、哀悼、愚弄她似的。


    蕾拉從麵紗的裏側,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口吻對她說:


    “不過,那是因為你還不明白。因為你還不知道自己是為何而活、為何而誕生於世。因為你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麽。”


    “——?”


    不合任何具體詞句的曖昧話語。


    心中的一隅似乎有疙瘩存在——嘉依卡回頭望向蕾拉。


    “當你明白了一切,到時候你就真的會感到絕望了吧。”


    蕾拉以毫無溫度的傭懶聲音如此說道。


    ——————————


    巨大的影子一邊在其周邊發出低音沉悶的驅動聲響,一邊移動著。


    少年獨自一人站在街道的一隅,仰頭望著那座悠然橫穿過蒼穹的航天要塞〈淩空者〉——同時眯起了雙眼。


    “確保多樣性,反而有好也有壞呐。”


    奇妙的少年。


    若問是哪兒奇妙,恐怕沒有人能夠馬上回答得出來吧。


    他的裝扮並不奇特、容貌也不醜陋、體格也並不怎麽特別。外表看起來就像教養稍佳的普通小孩。


    隻是……給人一種異樣的感覺。


    就像是作工精致的人偶一樣。


    就像是細膩無比的幻影一樣。


    雖然外貌種似人類,但本質上似乎有些不太一樣——


    “果然混雜了行動脫軌的不良品呐。”


    他的臉上毫無表情。並非他刻意壓抑、亦不是被強行屏除,隻是單純自然的——虛無而已。就像是徹底收集完人類臉孔的數據之後,以平均值所打造出來的臉一樣,喜怒哀樂之類的所有情緒,全部都互相抵銷掉了。


    他正是之前對托魯·亞裘拉自稱“奇伊”的謎樣人物。


    他的目的不明、來曆不明,能力也不明。


    他奇異到托魯甚至覺得他恐怕根本連人類都不是。


    “雖然維持一定的數量,才是最理想的,不過……”


    奇伊忽然轉頭望向背後。


    如玻璃珠般的眼鏡視線——可以瞧見遠方天空彼端,飄著他敢剛所凝視的航天要塞,以及形狀幾乎一模一樣的巨大影子。


    “考慮得可真周到。或者——連這都落在其盤算之中嗎?雖說基本理念不同,但主動性幹涉體的思考,次元果然跟我等完全不一樣呐。”


    少年微微傾首,並如此喃喃自語。


    ——————————


    亞伯力克·基烈特——出身於騎士武學門第。


    貴族、王族,包括騎士階級,究其本源,其實全都是山賊、海賊之末裔。


    組織日益龐大,落地生根之後再加以國家之名,而僅以單純的武力,再也無法完全治領所有的人事物,因此最後大多會形成政治——但另一方麵,也有不少世家視祖先代代傳承下來的武學之力方為自己的存在價值,因而專業化,形成了武術、軍事等派。


    而基烈特家族正是這般地道的騎士世家。


    亞伯力克原本一直相信:長大之後,總有一天自己也會站上戰場。


    “作戰”這件事情本身,並無對或錯,因為這是實現理想的一種手段和過程——他一直都是這麽想的。他一直都用這一點來解釋“武術”這個無異於暴力的行為,和正義、道德之間的調諧關係。


    後來——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戰亂期結束了。


    亞伯力克失去了站上戰場的機會。


    盡管他腦袋裏麵能理解這是一件好事,但腦海中的某個小角落,卻有種不安的感覺——自己所站立的腳底下,其實是隨時都會破掉的薄冰——隱約明白這件事情而惡劣無比的心情,事實上總是鬱結在他的心頭。


    想要作戰。想要使出習得的所有技能、想要留下自己曾經誕生於世的證明。


    燃燒自己的全部——他想要體驗這般一心一意的戰場。


    就算他並未刻意去想,但他仍常常在心底一隅如此想著。未曾發揮習得的技能,就這樣慢慢放到爛掉——他一邊如此實際感受著,一邊忍不住作如是想。


    因此——在亞伯力克的心中,其實對那名決心成為嘉依卡隨從的亂破師“托魯·亞裘拉”,對那個就算放話說“戰亂最棒”也滿不在乎到令人吃驚的家夥,感到有一絲絲的羨慕之情。


    因為——那家夥所在的地方,一定比他離戰場離得更近。


    但是……


    “——賽特拉閣下。”


    亞伯力克像是從咬緊的牙縫閑擠出話語般的說道:“不管怎樣,都沒辦法請您暫緩攻擊嗎?”


    “囉嗦!”


    裝備完全的騎士,啐了一啐。


    那掀開著的頭盔麵罩下,是一張壯年男性的麵孔。


    特奧巴登·賽特拉。


    他跟亞伯力克一樣是維馬克王國的騎士,並且是這次加瓦爾尼公爵討伐軍第一先遣隊的隊長。跟亞伯力克不同的是——包括鎧甲在內,他全身上下都裹著正式的戰鬥裝束,如今即將要再次踏上戰場。


    在他的背後,有數十台機動車、馬車集結成了隊伍。


    他們作為航天要塞〈史特拉托斯〉的隨同部隊,並無直接對〈淩空者〉發動攻擊的力量。使用魔法攻擊的話,可以是可以,但既不實際、亦缺乏效率。他們的基本工作是驅逐那些支援敵方航天要塞的地麵兵力。


    話雖如此,但畢竟是同時進軍,因此,和〈史特拉托斯〉之間的聯係,想當然耳,是必不可少的。


    是故,隨同部隊肯定有方法可以和上空的〈史特拉托斯〉取得聯絡。恐怕是不時地讓專任魔法師啟動通訊係術式,以便有什麽事情,便能夠隨時互通有無吧。


    (不管怎樣,都得阻止〈史特拉托斯〉發動攻擊才行……)


    亞伯力克的腦中,盡是這個念頭。


    薇薇和芷依塔都還在〈淩空者〉裏麵。


    如果〈史特拉托斯〉在這時候發動大規模魔法攻擊的話,她們極有可能會慘遭池魚之殃。以亞伯力克的立場而言,無論如何他都想要跟〈史特拉托斯〉的司令官取得聯絡,勸說對方不要攻擊。他希望能讓對方至少暫緩到她們逃出〈淩空者〉為止。


    正是為了此事,他才在明知危險的情況下,貿然衝到進軍中的隨同部隊隊前——


    “追根究底,這應該是未確保逃脫方案便貿然潛入的閣下——閣下的部下們所犯下的失誤吧?為了這種愚蠢而失去先發製人的好時機的話,反而會更增添閣下的失敗喔!”


    “…………這……這……”


    “好話不說第三遍!還不快讓道!”


    特奧巴登以難掩焦躁的聲音如此喊道。


    但是……


    (這些人——)


    亞伯力克發現:特奧巴登的語氣裏暗藏著些微的喜悅。


    和亞伯力克內心所想的互相呼應,互相共鳴——潛藏在內部的欲望。


    (想要戰爭想得不得了,已經在暗自躍躍欲試了嗎?)


    特奧巴登的立場,並不在於綜觀整個戰況並給出判斷。而想當然耳,他也無權評斷開戰的時機。不論亞伯力克的提案如何,光憑特奧巴登自己個人的意見就全盤否決,可說是於理不合。


    (是想要有個借口嗎?隻要有個能夠盡情發揮出所學技能、內心本性的地方,不管敵人是誰都沒關係、不管受到牽連的人會怎樣也沒關係。隻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求——)


    這是多麽的——本末倒置,這是何等的醜惡啊。


    作戰本來應該是一種手段和過程,但曾幾何時竟已轉變成了目的。


    把手段和目標混淆一通——隻要手段如其所願,便不計其目標,也不管在此期間給其他人所帶來的困擾。僅僅隻是為了一己之所願……


    “基烈特大人。”


    他身旁的李奧納多·史特拉憂心忡忡地喚了他一聲。


    這名少年兵士打從在母親的子宮裏,就開始接受某種魔法的改造,最後變成了人稱“亞人”的異形——具備野獸般的耳朵和尾巴。以變成異形為代價,他獲得了遠比普通人類更為優秀的迅捷速度、以及敏銳的感官。


    他概是從伯力克身上所發生的表層變化——大量冒汗、脈搏數激增等等——推算出亞伯力克內心的想法吧。雖然他們認識並不長久,但畢竟是同寢同食的夥伴,因此看穿他的想法,並不足以為奇。


    沒錯——


    (——薇薇、芷依塔。)


    基烈特隊中的兩名少女,她們也同樣是亞伯力克的夥伴。


    薇薇和芷依塔也跟其他成員一樣,承認這位缺乏實戰經驗的亞伯力克為她們的隊長,並仰慕著他。尤其是薇薇,雖然屢屢可以見到她以自己的過去——以“被人養育成暗殺者”的過去經驗為恥。但即便如此,她還是活用自己的技能,協助著亞伯力克。


    正因如此,亞伯力克才無法將她們當作“損耗值”之類的量化數字來看待。她們絕不是那種為了一己之欲就可以輕易割舍掉的“瑣事”。


    (我——)


    有種被迫重新體悟的感覺。


    重新體悟自己所引以為目標的“戰場”。


    重新體悟自己所引以為誌向的“武人”。


    竟是像特奧巴登他們這樣子的家夥、竟是這種視他們為正確的世界。


    他們本身應該也有親兄弟、朋友、妻子、戀人才對——但他們卻沒有發現:自己視作為“損耗值”而得以輕易割舍的人、以及自己所重視的人們,其實是同等的存在,而就算他們發現到了這個事實,他們仍不願意去思考。


    在戰爭這個大義名分之下,他們停止了思考。


    他們已經滿心認為即使思考也沒有用處了——


    (我所追求的——難道是這個樣子的嗎?)


    手段跟目的本末倒置。和主從關係的精神相悖。


    作戰,究竟是為了什麽?


    不管再怎麽加以粉飾,結果還不是以自己的欲望為最優先——這樣子,不就跟毫無理性、不具誌向的野獸沒有什麽兩樣了嗎?哦不,至少野獸不會說些模棱兩可的借口,如此看來,反而是野獸還比較純潔高尚呢。畢竟野獸不會在嘴巴上說些好聽的話來為自己狡辯。


    是因為出生在這樣子的家庭?


    因為被人這樣子養育長大?


    (我……)


    之前從未深思過,就這樣子一直憧憬著戰爭。


    將作戰這件事情,錯當成目的,而非手段。


    將作戰判定成自己活著的目的,一路精進自己的武學至今。


    但是——


    “武力是手段,不是目的。”


    亞伯力克喃喃自語般地說道。


    下一瞬間,亞伯力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出了劍來。


    “——!”


    第一先遣隊,包括特奧巴登在內,全都以愕然的表情瞪視著亞伯力克。


    哦不,是瞪視著亞伯力克手上那把直指著特奧巴登鼻尖的劍鋒。


    “閣下這究竟是打算做什麽!”


    特奧巴登氣忿忿地大喊。


    他也立刻準備要揮起手上拿著的騎兵長槍,但已經太遲了。他們兩人之間的間隙已經隻剩一把劍的距離——若要以長槍製住亞伯力克的話,這間距實在是太短了。更何況亞伯力克又再踏出了半步,更加逼近了特奧巴登。如果亞伯力克有意為之的話,在這個位置他可以就這樣子深深刺穿特奧巴登的麵孔。


    “不管怎樣,都請您務必暫緩攻擊!”


    “你瘋了嗎!”


    特奧巴登向後方退去,而亞伯力克則跟著踏上前去。簡直就像是講好一起跳舞似地,兩人的距離恰好維持一樣,固定不變。


    “嚇!”


    特奧巴登將騎兵長槍扔向亞伯力克,然後伸手探向掛在腰邊的備用武器——長劍。他扔出騎兵長槍,是打算逼得亞伯力克多多少少有些退怯,以強行製造出空隙來吧。


    然而——


    “——!”


    亞伯力克毫不在意他所扔出來的騎兵長槍——沒有瞄準好目標就隨便扔出來的長槍,根本不可能刺得中東西——亞伯力克用劍刺入了特奧巴登的右手。


    這一記突刺,精妙無比地對準了鎧甲與鎧甲之間的縫隙。右手腕被刺傷的特奧巴登,一邊發出短促的呻吟聲,一邊用左手護住放掉了長劍的右手。


    “……你這家夥……!”


    亞伯力克的劍鋒,再次刺向特奧巴登那頂麵罩尚未合上的頭盔。


    “別出手!”


    “可是!”


    這幾句喊叫,在特奧巴登的後方此起彼落。恐怕是魔法師或弓兵意欲向亞伯力克發動攻擊,但卻被身旁的同事們們製止了吧。如果沒有相當程度以上的精確度,那麽朝亞伯力克發動攻擊,很有可能會牽連到特奧巴登。當然,亞伯力克心裏也明白這一點,所以才維持著這般離特奧巴登極近的距離。


    “您們如果是清醒的話,那麽我的確是瘋了吧!”


    亞伯力克喊道。


    一旦拔了劍,心裏的躊躇便煙消雲散了。


    身為貴族的高貴義務,乃“為守護而戰”——挺身而出,甚至將自己的性命置於危險之中,也務必要守護君主、守護領地居民、守護正義。正因如此,貴族才得以受到如此高的評價。


    但抽象的理念很容易被拿來用於詭辯。


    就像特奧巴登他們現在所做的一樣,被拿來正當化他們的欲望。正因為不夠具體,所以才能夠隨意變更、濫用這個理念。正是如此。


    (但如果連跟自己關係密切的人們都無法守護得了的話,那還算什麽騎士!武術又是為了什麽而學的呢!)


    並不是為了空泛的理念,而是為了具體“該守護的人事物”。


    對亞伯力克而言,他現在“該守護的人事物”,正是自己的部下們。那麽,此時此地,岩不正是——他所學的武術派上用場的時機?豈不正是亞伯力克的“戰場”嗎?


    “基烈特大人——”


    拔出短劍的李奧納多站在亞伯力克的背後。


    他一邊望著向他們包圍過來的士兵們,一邊以顯然很為難的口氣——或者該說是極為無奈的口氣說道:


    “您這樣做,實在是太亂來了。”


    “抱歉,李奧納多。”


    亞伯力克依然逼得特奧巴登不敢動彈,同時喃喃自語般地說:


    “不管怎樣,我都無法對薇薇和芷依塔她們見死不救。”


    “哎,也是啦,這樣才稱得上是基烈特大人——您啊。”


    李奧納多搖了搖頭,一副“哎呀哎呀……”拿他沒辦法的樣子。


    但臉上的表情,卻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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