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已過,時序即將邁入冬天。


    這一天吹著略帶涼意的風,伊歐·特莉努瑟縮著身子,伸手向後關起塔樓的門扉。


    這個國家全年寒暖溫差不大,每逢秋冬季節,空氣仍會透著冷冽。不同於盛夏,隻要稍微少穿一件便會不小心感冒。


    然而與其他土地相較之下,匍都擁有得天獨厚的氣候。伊歐出生的高地在冬天會降雪,長年呼嘯的山風夾帶著不尋常的寒氣。而位於大陸更南端的國家則一到了夏天,便炎熱到光是站著不動也會汗水淋漓,讓伊歐實在難以想像。想必比少女時期待過的工廠更為嚴酷,工廠室內因為人群密集而籠罩著一股潮濕悶熱的空氣,便足以讓人受盡煎熬。


    愈往塔樓地底下走,煉獄的香氣愈發濃鬱,勾起了一絲工廠的記憶。話雖如此,這裏的空氣卻讓伊歐感到舒適自在,與人多擁擠的工廠截然不同。


    打通塔樓貫穿地底的空洞裏,空氣不甚流通,因此形同了夏涼冬暖的合宜環境, 比匍都更加缺乏四季的變化。換句話說,這是煉獄毒氣能使時間停滯不前的鐵證——然而,個性樂觀的侍女完全沒有這麽聯想過,僅重新體認到自己喜歡這個地方。


    伊歐踏著輕盈的腳步聲順著繞牆而設的螺旋樓梯下去,一如往常地漫步在漆黑之中。看不見昆蟲的身影,也嗅不到黴味,僅有一縷淡淡的花香縈繞於鼻間。即使是對性命有害的毒氣,但隻要是從摯愛的主人身體散發出的味道,自當沒有厭惡的道理。


    伊歐哼著歌曲,邊走邊輪流換手抱著籃子,抵達了最底層。


    如往常那般為身為主人的公主送來點心。


    今天是夾著核桃與杏桃果幹的餅幹,是伊歐的得意之作。


    伊歐平常便熱衷於製作點心,這一個月卻格外投注心血,其實是出自一個幼稚的理由。


    「公主殿下?」


    伊歐透過地下室的鐵柵欄的隙縫間向內探看,並輕聲問道。


    果不出所料沒有回應,這陣子總是這個樣子。


    坐在床上身穿睡衣的艾兒蒂,與坐在對麵搖椅上的弗格。雖然是熟悉的景象,但那兩個人緊閉著雙眼陷入冥想。


    這就是幼稚的理由。


    最近這兩人不像過去那樣看書或是玩遊戲,大多像這樣度日。對於伊歐而言,不明白這兩人的行為有何目的,因此產生了一股疏離感。曾經詢問過那兩人,得到的回答是:「訓練配合呼吸」、「想趁機會挑戰一件事」,讓伊歐感到一頭霧水。


    雖然聽說過東方國家有這種陷入冥想的宗教儀式,但樣子看起來實在不像。應該是與煉術有關,換句話說,是任務,並且是作戰方麵的必須程序。


    雖然伊歐明白這是莫可奈何的——但因為有種遭到排擠的感覺,莫名不是滋味。


    「午安,侍女送點心來了喔!」


    因為那兩人沒有示意不要打擾,於是伊歐再次開口。


    「啊,伊歐小姐。」


    弗格終於露出反應。


    他睜開雙眼朝伊歐瞥了一眼,接著大大吐了一口氣。


    「艾兒蒂,休息一下吧。」


    聽從著這句話,艾兒蒂也終於睜開雙眼。


    一見到伊歐便開心地展露笑顏。


    「點心?」


    「是的,是點心。」


    伊歐抬起籃子露出笑容,內心深處仍有些不滿。


    雖然曉得這個想法很幼稚,但這個地下室是艾兒蒂、自己與弗格三人的天地。與那兩人之間形成一道牆,讓伊歐不禁感到寂寞。


    「哼……我可不是愛刁難的小姑。」


    「什麽?」


    「自言自語而已。」


    伊歐喃喃念了一句,將籃子遞給走向自己的弗格。


    籃子再送到艾兒蒂手上,接著掀開了蓋布。


    「感覺好好吃喔。」


    見到公主的嘴角揚起,伊歐便感到了無比幸福。


    然而,這隻是短暫的片刻。弗格立刻向艾兒蒂提及方才的流程進行順利,下次可以再擴展範圍,又是讓伊歐一頭霧水的內容。


    因為對像不是艾兒蒂,所以伊歐不客氣地說道:


    「弗格,我跟你說,雖然熱中是好事,但可以拿捏一下程度吧?不應該打擾公主殿下的寶貴點心時間。」


    「是呀。」


    艾兒蒂在旁幫腔,此舉讓伊歐喜不自勝。


    「因為我也很累,所以休息時想要好好休息。」


    「……唉。」


    受到兩位女性的責難,弗格露出不滿的表情。


    雖然個性認真是他的優點,然而太過固執反而會變成缺點。包含這些優缺點在內, 伊歐喜歡這位少年,但壞習慣仍是壞習慣,不打算對此姑息。


    「公主殿下說得沒錯。休息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先不論你跟公主殿下忙的到底是不是『工作』,隻顧著埋頭苦幹而不休息也不是辦法吧?」


    雖然不能否認感到嫉妒跟寂寞,然而伊歐的這番話也是出自於擔心。


    「……哎,的確是這樣沒錯。」


    弗格頓了一會兒,隨即一本正經地點頭同意。


    「雖然想要盡早完成,但焦急也無濟於事。而且過程可以算得上是順利,那麽就接受你的好意,好好休息吧……再說今天也差不多該結束了。」


    「你要去外頭嗎?」


    艾兒蒂的兩頰因餅幹塞得鼓鼓地問道。


    「是的,因為理查德殿下傳喚我過去。」


    「是嗎?」


    艾兒蒂露出微妙的表情附和了一聲,從表情中無法分辨出是否夾帶著遺憾。想必是摻半吧,雖然想跟弗格待在一起,但又不滿待在一起也無法玩耍。


    「公主殿下,因為我有空,可以待在這裏一會兒。這樣子不行嗎?」


    「不,沒有這回事。」


    見到艾兒蒂搖頭否定,伊歐笑著繼續說道.


    「要做什麽呢?要看書嗎?之前的那本書已經看完了嗎?」


    「還沒,因為要跟弗格訓練所以一直沒有進度。」


    「那麽晚餐前的時間就拿來放鬆地看書好了。我也買了新書。」


    伊歐拿出放在籃子底部的書。


    其實伊歐從一開始便有這個打算——弗格在的話會像方才那樣持續進行冥想,即使弗格離開後,艾兒蒂仍會因為長時間的「訓練」而疲累到懶得開口說話,最近一直處在這樣的狀況。無論如何,伊歐隻能保持安靜。


    「如果要看書,切記要使用『太陽』。隻憑燭火不夠充足。因為不隻艾兒蒂一人,還有伊歐在。」


    「等等,可以不要用我作為理由說教嗎?」


    麵對弗格的插嘴,伊歐開著玩笑抱怨。


    隻見他的表情嚴肅了起來。


    「這麽說也是,伊歐小姐的視力因此變差也沒有關係吧……可是,艾兒蒂的視力變差可就麻煩了,請你要徹底做到。」


    「哎呀,不但回敬我一槍,還將扮黑臉的角色推給我!」


    「因為總是由我扮黑臉不公平,偶爾也該輪到伊歐小姐扮黑臉。」


    見到互相冷嘲熱諷的那兩人,艾兒蒂不禁蹙起了眉頭。


    「……你們兩個人怎麽了啦,用不著提醒我也會叫出燈光。」


    艾兒蒂嘟著嘴將臉撇到一旁。即使感到不悅仍沒有停下拿餅幹的手,這一點顯得十分可愛。接著,煉術陣倏地在右手浮現。


    片刻過後,出現一顆光球,照亮了牢獄之中。


    「要是平常也能像這樣聽話就好了。」


    「弗格,你說了什麽?」


    「不,沒什麽。」


    少年一臉苦笑地從搖椅上站起。


    「好,我差不多該走了 。」


    艾兒蒂的表情頓時蒙上一層陰霾。然而,弗格沒有察覺到這件事。


    或者是刻意佯裝不知情。伊歐無法判斷出是哪一方。


    「那麽,伊歐小姐,之後麻煩你了。」


    「是、是。」


    伊歐用漫不經心的口氣揮了揮手,內心仍是一陣複雜。一來是氣憤讓艾兒蒂感到寂寞,二來是對此感到無可奈何,以及今天可以獨占公主的卑鄙心態帶來的一絲喜悅。然而,伊歐也與弗格一樣沒有將感情表露於外。


    目送著弗格走出牢獄、拾級而上的背影離去後,侍女忍不住觀察起主人的表情。


    「……公主殿下。弗格那個樣子是不是讓您覺得很無聊? 」


    究竟艾兒蒂會鼓起腮幫子反駿,或者是會加深臉上的陰霾——結果一反伊歐的猜測,出現意外的反應。


    艾兒蒂斬釘截鐵地說道:


    「不要緊的。」


    她輕輕閉上雙眼,專注地聆聽著弗格回蕩不已的低沉腳步聲。


    「伊歐,我跟你說,弗格說他想要變強,希望我跟著他一起變強。」


    艾兒蒂露出一抹淺笑。


    「我們是為此在做訓練。所以我會忍耐。弗格的確一直不發一語,訓練期間也不能玩耍,老實說真的很無聊,但是,沒關係的。」


    「公主殿下……」


    啊啊,伊歐心想。


    「之前弗格在工作的時候倒了下來。我非常害怕又難過,以為弗格死掉了。可是因為我失去意識,不曉得後來的事情……能夠平安回到這裏,我認為都是多虧了弗格倒下後仍堅決不放棄的關係。他一定是連同我的份努力著。」


    艾兒蒂的話中透露出一股悲壯。


    代表戰況更加嚴峻。現實中這兩人麵臨著生命的危險。對伊歐而言,這個話題會讓自己因為不安而飽受煎熬。


    然而,卻看不見艾兒蒂露出嚴肅之色。


    「當時,如果我更加可靠,說不定可以治療弗格的身體,說不定可以助弗格一臂之力……不,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因為我們是兩個人一起工作,隻要兩個人變得更強就行了。弗格這麽告訴我,而我也是這麽認為。所以,非得努力不可。」


    她的表情顯得開朗豁達,透出一股喜悅。


    不,那是類似喜悅的——決心。


    麵對外頭的戰爭,艾兒蒂露出與至今截然不同的態度。


    以前的她充其量隻是被動地完成「工作」。為了得到父親的稱讚、為了出去外頭、為了想跟弗格在一起。無視戰鬥內容與交戰對象,認為那些隻是為了達成目的所附帶的難題。


    當然,這一點應該到現在仍沒有改變。艾兒蒂的個性並不好戰。戰鬥隻是工作的一環,她不忌諱行使武力與殺戮,取而代之的卻也沒有從中感受到愉悅。


    然而不同的是,她已經領略到戰鬥的意義。


    現在的艾兒蒂即使得到身為國王殿下的父親稱讚,恐怕也不會像過去那樣感到強烈的喜悅,也不會單純地將出去外頭這件事與戰鬥切割開來。


    同時——肯定也清楚地明白到要與弗格在一起必須做什麽,與弗格在一起代表了什麽意思。


    「……是這樣嗎?」


    「是呀。所以弗格就算那個樣子,我也多少可以體諒他。」


    艾兒蒂洋洋得意的表情顯得格外幼稚,感到欣慰的同時也感到一股沉痛。明明還隻是小孩子,但寄宿在這個少女體內的覺悟與想法毫無疑問已經是成熟的大人。


    與自己的喜悅與悲傷無關,純粹是為了重要的人。


    不是為了父親,而是守護在自己身旁的男孩子。


    即使其變化不大,卻有著決定性的轉變。原本一直以為還是隻雛鳥,不知不覺間變得如此成熟懂事。她已經不是過去那個為所欲為地蹂躪名為牢獄的狹小世界的任性暴君,而是為了守護自己所愛世界、安詳慈愛的公主。


    「公主殿下變得很懂事了呢。」


    伊歐露出微笑。


    十分努力才擠出來的笑容。


    各種情緒混雜之下,讓伊歐險些哭了出來。


    對主人的成長感到喜悅的心情、對弗格的嫉妒、對逐漸白熱化的戰爭所感到的不安,然而最讓伊歐的指尖顫抖不止的是寂寞。


    艾兒蒂長大了。不隻是身體,心靈上也是。


    換句話說,少女正在蛻變成大人。


    成為大人後必將無法維持現狀下去。不曉得皇室對於未來有何打算,艾兒蒂本身也未必會甘願繼續待在狹小的牢獄中過活。


    伊歐甚至有種預感,艾兒蒂遲早會拋棄這座牢獄而遠走高飛。這當然是值得慶祝的事情。被迫在地下室度過一生無疑是一場悲劇。然而,當艾兒蒂準備朝寬廣的世界展翅高飛之際,肩負照顧艾兒蒂的職務、名叫伊歐·特莉努的存在——自己究竟該何從?


    「見到公主殿下如此懂事,我也感到很欣慰。」


    伊歐連自己都分辨不出自己說的是真心話還是謊話。


    艾兒蒂用稚氣未脫的動作點頭附和。


    「弗格跟我變得更強後,也會保護伊歐。」


    或許是察覺到伊歐隱藏起來的不安。


    麵對主人的這番話,侍女再次露出微笑。


    「哎呀。那麽我就可以躲在公主殿下你們的身後一直製作點心了。」


    原為王屬軍煉術師的青年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顯露出對這個國家的反叛心,掀起舞會襲擊事件後已過了一個月。


    這也代表了他銷聲匿跡後已過了一個月。


    皇室反叛罪、國家內亂罪、暗殺權貴未遂罪,加上其餘超過二十項控罪的通緝犯,不僅是王屬軍,同時也受到警察軍的追緝,對於至今尚未將他逮捕歸案一事,政府大感頭疼。有一種說法是:貴族或是議員之中有內賊協助,但尚未掌握到特定人士。


    或許諜報局已經掌握到某些情報,隻是連自己也渾然不知——假使找出了他的潛藏地點,諜報局也無能無力。從這個層麵上看,弗格給予優貝歐魯最高的評價。


    保持警戒是最正確的做法。


    「無論如何,眼前的問題堆積如山。」


    坐在勤務室椅子上的理查德親王殿下,托著腮歎了一口氣。


    由於在弗格麵前可以放鬆戒心,理查德從以前便經常露出這種舉動,然而臉上的疲憊之色遠比平時更為深濃。


    正如他所言,瑩國現在手上的棘手問題多不勝數。


    「已經不是逮捕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一個人就可以解決的問題嗎? 」


    「是啊,簡單來說,他充其量隻是引爆點。原本這個國家的內部就暗藏著膿瘡。而 現在終於從傷口開始流膿出來……不過的確是那位青年劃下了傷口 。」


    將他的反叛作為起因,或是因為連鎖效應產生的諸多問題,正開始侵蝕著這個國家。


    首先是潛伏在台麵下從事小規模破壞活動的思想犯們——極端的海利庫斯主義者, 或是因為民族問題而對瑩國懷恨的一夥人,當中存在著好幾個待燃的火種——全因為那個事件而再次活絡化了起來。雖然現在的規格不大,但警察軍仍為了鎮壓各方而疲命。


    犯人原隸屬於王屬軍的背景對市民們造成了負麵影響。多數人不願意讓貴族院掌握議會實權,希望轉為完全的民主政治。他們之間似乎將優貝歐魯視為憂國之士,出現英雄化的傾向。


    隨著國內的不安要素增長,遲早會成為外敵、也就是諸國列強趁隙而入的機會。與過去雷迪克·梅爾引起的騷動相同。隻要將「克拉夫念珠」流進某個國家的思想犯手中,便會擴大破壞活


    動的受害狀況。


    然而瑩國比當時更缺乏收拾現況的力量。


    因為「撕裂殺人魔」的事件,讓王屬軍與警察軍陷入了慢性人員不足的狀態。接二連三有人殉職,卻沒有新進人員填補空缺。即使有人填補空缺仍來不及進行教育與訓練。如果「撕裂殺人魔」的犯行也是優貝歐魯在背後所主導,他可以說是做好了周全的準備,在萬事俱備之下才浮上台麵的。


    雖然他的身份可以得知某一程度的內部資訊,但與一國為敵竟然可以建立起如此之高的優勢,著實令人佩服。當然,這不是值得讚賞的行為。


    「我也何嚐沒有想過,為什麽是發生在吾王掌權的時代。」


    雖然理查德是在開玩笑,但恐怕也是真心話。按照現在的狀況,並試著回顧弗格開始進出這間勤務室的那段歲月,目前儼然處在史無前例的惡劣情勢下。


    「如果早生或是晚生一點,或許我每晚都無憂無慮地在舞會受到女性們的簇擁。真是生不逢時。」


    「沒有這回事。您是運氣好的人。情勢隻要稍微有個偏差,現在皇室可能已經因為市民革命而遭到斷絕,殿下也在斷頭台上引頸就戮。」


    「真是的,連發個牢騷都不被允許。」


    麵對弗格的玩笑,理查德露出苦笑附和。可能是對不小心吐了苦水的自已感到羞愧。盡管如此,理查德臉上的憂慮之色仍不見消散。


    「不過,現在的確不是可以放鬆的場合。到了這個地步又多了一個問題。」


    理查德聳了聳肩,揮著一張文件。


    「而且是十分重大,需要緊急處理的案件。」


    弗格忍不住蹙起眉頭。


    情況的惡化是在預測之中,但心情仍沉重了起來。理查德的表情也透出一股嚴肅。


    「與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有關?」


    「還不清楚。不過,可能性很高。老實說思想犯的零星犯罪活動與這個案件比較起來,還不足以成為我們的頭疼來源。」


    親王歎了一口氣作為開場白。


    「發生了議員與其周遭人士為中心的連續失蹤事件。」


    「您是說說……失蹤嗎? 」


    連弗格都大吃一驚。


    而且失蹤的人是議員。


    「國家的達官要人失去了蹤影,目前已經是第六個人。情況十分嚴重。有先對報社下封口令,不然光是刊登一條報導便足以造成騷動了,何況還是連續發生。」


    弗格從沙發上起身接過理查德遞過來的文件。上麵詳細記載著失蹤者的姓名與時間。


    從最新的一筆依序由上往下排列。


    最新一筆是菲利浦·傑伊·範葛森貴族院議員。子爵,五十六歲的男性。於昨天在自宅附近散步便一去不回。無目擊者。


    下一位是潘蜜拉·米茲·諾拉。迪克·諾拉貴族院議員的長女,十三歲。於三天前自劇院返家途中,在馬車內突然失去蹤影。


    然後是貝尼特·克勞斯庶民院議員。三十八歲的男性。於五天前的清晨遲遲未走出寢室,感到疑惑的傭人打開房門才發現房內早已空無一人。


    接著是愛力克·希斯·史丹佛特貴族院議員。男爵,二十九歲的男性。一周前與友人們前往匍都近郊的森林狩獵之際,追趕著兔子進入草叢中後便從此行方不明。


    接下來是法蘭潔絲卡·梵·梅爾碧路。十六歲的女性。梅爾碧路侯爵家的三女。於十天前與侍女達莉雅一同外出購物,兩人從此未返回家門。


    以及最後是——


    映入眼簾的名字讓弗格忍不住出聲。


    「妮娜·蕾娜·斯雷吉……?」


    斯雷吉男爵家的獨生女,十六歲。失蹤二十天。紙上明確記載著這一筆。


    「嗯,沒錯。」


    理查德麵色沉鬱地附和道。


    「那位斯雷吉家的千金也失蹤了。應該說,這一連串的失蹤事件當中,她似乎是最初的被害者。曾接獲她失蹤的報告。原本以為她是因為那件事想不開而離家出走……沒想到會演變成這種地步。」


    那件事指的是她的祖父,也就是前任斯雷吉男爵。身為煉術師的他,奉皇室之令於執行任務之際死於非命。據說妮娜為此深陷悲傷之中。


    弗格也目睹了斯雷吉男爵的死。雖然不認識這位孫女,頓時胸口仍感到一陣沉重。


    沒想到在祖父之後連孫女也——


    「當然,妮娜小姐失蹤時沒有料到會發展成連續性的案件。無法否認處理速度過慢。然而,現在也難以斷言可以妥善對應。雖然從妮娜小姐到法蘭潔絲卡之間隔了一段時間,之後的頻率變成兩、三天一次。這可不是兒戲,這個案件甚至關係到國家的威信。 」


    不可能是偶然,這無庸置疑是某人計劃性的綁架行為。


    「包括這位名叫達莉雅的侍女在內總共七人……被害者的年齡、性別、失蹤的時間帶與場所全部沒有共通點。硬要說關聯性的話,隻能鎖定議員與其周遭人士吧。」


    「如果階位在公爵之上,也就是王族的重要人士失蹤的話,恐怕就無法繼續隱藏下去。那些人為此提心吊膽不已,一直嚷嚷著要我們盡早解決這件事,吵得耳根不得清靜。」


    「……這樣形容好嗎?好歹也是殿下的親戚吧。」


    「隻是一群緊抓著已經沒落的皇室權威的老人罷了。」


    可能是回想起平常受到的百般刁難,理查德露出一臉苦澀。


    「總之,包括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在內,必須盡早解決才行。大概有一半機率是那家夥幹的好事。即使沒有直接參與犯行,恐怕也脫不了關係。」


    弗格再次快速掃了一遍文件,突然說出內心的疑問:


    「方才殿下也提到,妮娜·斯雷吉到法蘭潔絲卡·梅爾碧路之間隔了一段時間,這一點讓我有些在意。」


    最初的犯行到下一次犯行的十天空白。之後變成兩、三天一次,頻度高到甚至產生了規則性。或許是基於什麽理由。


    「關於那一點目前沒有任何線索。」


    「有收到贖金要求吧? 」


    「是啊。他們單純隻是失蹤而已。」


    「……換句話說,失蹤者已經被殺害了?」


    「可以這麽想。但實在難以告知被害者的家屬。」


    議員消失的話,形同政治停滯、國力削減。


    「可是,失蹤的人近一半是女性,既不是議員也不是一家之長。」


    「這也是令人無從判斷的地方……就結果來看,與擄走議員本人或是一家之長的意義相同。父母會無心工作,貴族的千金對於國家而言等同是財產。」


    當然,理查德的這番話並非是故作紳士。


    貴族的女兒可說是社交界的光環,也是政治的道具。不論對像同為貴族,甚至王族或國外的權威人士——會隨著出嫁對像而或多或少為瑩國帶來繁榮。與平民失蹤的價值、重要性截然不同。雖然是不公平又令人憤怒的事情,但這是不爭的事實。


    政治不是建立於道德倫理之上。


    「總之,尚未厘清的地方太多了。」


    「這正是煩惱的來源。我猜測應該是想讓政府陷入混亂……目前隻能請各方貴族多加防範。即使想要派護衛,但致命性的人手不足。目標是議員與其家族或許是不幸中的大幸,有餘裕自行雇用私兵。」


    「與之前的『撕裂殺人魔』不同嗎?」


    「反過來說,的確與當時不同,因為市民不會陷入恐慌。」


    「我的任務是?」


    弗格將文件還給理查德,並開口問道。傳喚自己過來的理由恐怕不是隻為了抱怨與商量。


    「莫非必須派艾兒蒂上場?」


    理查德搖了搖頭。


    「還不到那個階段。目前沒有任務要派給艾兒蒂米希雅。當然派你參加警察軍的搜索也於事無補。雖然可以派你擔任權貴人士的護衛,布下天羅地網,但不確定對方否真的會下手,真實性也顯得薄弱……所以你暫時是負責聯絡窗口。」


    弗格頓時產生一股不詳預感,不禁眉頭深鎖了起來。


    「所以也就是說……」


    「嗯。」


    理查德的回答正如弗格所預料的一樣。


    「我與『雷可利之宴』的聯絡窗口。你那副表情是怎麽了?有什麽不滿嗎?」


    理查德一臉不可思議地問道。


    「不,沒有這回事。」


    弗格實在難以承認自己的「不滿」。弗格之所以蹙起眉頭是因為不太想與雷可利打照麵,基於個人的情緒問題。


    尚未造成實際傷害。而且硬要說是敵是友的話,目前無庸置疑是站在同一陣線,雙方想法上的差異也不是問題的根本。弗格單純隻是不擅應付雷可利。


    「老實說,跟那個人說話會讓我很累。」


    「什麽啊,原來是這樣嗎?」


    雖然理查德還笑得出來,對弗格而言心情再沉重也不過。


    「你跟她可以說是兄妹吧?」


    「正是因為這一點。即使說是兄妹,也沒有太大的真實感,而且感覺上不同於人類的血緣關係……總之,是我不太想打照麵的人。」


    將羅蘭視為生父讓弗格有種奇怪的感覺。更何況稱雷可利為妹妹未免顯得太過狡猾。雖然先出生的是弗格,但她的意識比弗格早一步在連接著蒸餾器的燒瓶當中誕生,這樣一來,或許應該可以稱她為姊姊。


    假使是姊姊,弗格也實在難以產生敬仰之意。以同樣的形式誕生這件事本身便令人感到毛骨悚然,這樣形容反而更加貼切。


    「雖然感到很抱歉,但我也不能因此而遷就你。」


    「我明白。事實上除了我以外也沒有合適的人選?」


    弗格單純隻是能避則避,下令去見對方仍會遵從指示。


    而且自己是人造人,隻要活在世上便不可能與同為「羅蘭之子」的她們劃清界線。 既然如此,掌握對方的所在反而比較有利。站在敵對立場的神出鬼沒的第二號,以及不曉得是否真的存在的第四號比較起來,雷可利或許還比較好應付——縱使有個性上的差異問題。


    「你可以送這份文件過去嗎?是失蹤事件的詳細內容與調查委托。」


    理查德遞給弗格一份蓋著封蠟的信封。意思要現在立刻動身吧。


    「您有先向對方說明嗎?」


    「你隨時都可以自由進出『特區』內部。你的臉似乎就是通行證的樣子。我沒有跟你說過嗎?」


    「……沒有聽說。」


    真是氣度宏大的作為。難道雷可利沒有考慮到自己有可能會遭到剌殺。不,正明白弗格做不到才會給予這樣的待遇吧。雷可利這種充滿自信的地方也讓弗格感到厭惡。


    「那麽,我立刻動身。因為我想要速戰速決,所以會認真執行務的。」


    弗格對理查德行了一鞠躬後旋踵離去。


    「嗯。代我問候她一聲,下次有機會再一塊喝茶。」


    真要說不滿的地方,這位親王似乎與她意氣相投,這件事比什麽都要讓弗格感到不滿——這兩人之所以意氣相投都是因為自己的關係,弗格對這一點再清楚不過,因此更加感到惱怒。


    換句話說,欣賞弗格正是理查德與雷可利的共通點。


    離開王宮是在三點過後不久。


    雷可利所在的「特區」徒步需要兩小時,馬車也需要四十分左右的路程。臨時趕過去在距離上顯得有些遙遠。弗格實在沒有打算徒步的念頭,於是向衛兵叫了馬車。


    王屬軍的專用車外觀粗糙,搭起來卻意外舒適。這是因為座位遠比市民們作為移動手段的驛馬車還要來得牢固。馬車的陣陣搖晃甚至顯得有幾分優雅。


    弗格將身體倚靠著填有柔軟棉絮的靠背,恍恍惚惚陷入沉思。


    去程四十分鍾,完成交付的事情三十分鍾,回程四十分鍾,來回大約兩小時。回去後將雷可利的答覆轉告給理查德,等到全部告一段落應該已經是六、七點了。接著回家吃晚餐,八點可以趕到艾兒蒂身邊。


    這麽一來,便有一、兩小時的訓練時間。


    弗格曉得因為訓練的關係,讓伊歐最近的心情不是很好。這是當然的,伊歐來到地下室,兩人仍沉默不語,甚至沒有察覺到伊歐的出現。對她來說,肯定有種被排擠的感覺。


    弗格內心感到抱歉,但沒有停止的意思。對於弗格與艾兒蒂而言,訓練是最不可欠缺的事項。為了比現在更強,為了今後不再吃敗仗。


    不想再看見艾兒蒂為了自己哭泣。盡管有「艾爾莎」這招殺手鐧,也不能因此隻想著藉此投機。


    下次與優貝歐魯對峙時,絕對非贏不可,憑著兩人的力量、兩人的意誌。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不可以繼續安於現狀。所以隻能讓伊歐暫時忍耐一陣子。


    因為隻要兩人變強,等同有能力可以保護伊歐。


    弗格一思及此,睜開了微微闓起的雙眼。


    「……嗯?」


    弗格頓時感覺到視線中有股異樣感。


    正確來說是對麵的座位。貼附在坐墊上的毛料一部分被沾濕。


    呈現深濃的紅色,仿佛將水打翻一樣。弗格當然沒有攜帶飲料。本來以為是天花板漏水,但外頭沒有下雨。由此來看——這股異樣感頓時變得更加強烈了起來。


    天花板沒有滴下水,座位的水漬仍逐漸擴大著。


    不,不是擴大的問題,已經根本已經不是水漬,形成了一潭滿溢的黏質狀水窪,紅色的毛料甚至冒出陣陣氣泡。


    弗格擺出架式,他已經看出這個現象代表了什麽。


    水窪自座位上傾泄而下,開始匯集在弗格的腳邊,隨著一個不舒服的聲音,從水麵上出現細瘦的手臂。緊接著是肩膀、頭、胸、腰、腳。


    對方睜開緊閉的雙眼,唇瓣浮現一抹淺笑,水窪聚集在一起,逐漸附著在對方的身體上。驚悚的是,液體慢慢凝結固化,呈現出布料的質感。


    「哥哥,好久不見。」


    她粗魯地撥起藍色的發絲,並說道。頭發已經不再濕濡。


    「拜托你有點禮貌跟常識好嗎?」


    弗格坐著原處釋放出敵意,瞪視著她——綺莉葉。


    弗格握住掛在腰際的短刀握柄,以便隨時可以抽出。


    「哎呀,態度真冷淡耶。」


    綺莉葉坐在座位上,刻意交疊起雙腳。


    馬車的速度出現一絲遲緩,傳來車夫抽鞭的聲音。目前似乎隻有馬匹發現車廂內突然多了一個人。


    狹窄的車廂內充滿了緊張感。即使如此,綺莉葉的臉上仍掛著淺笑。


    「難得妹妹我來見你,未免太冷淡了吧。」


    「你想道麽做也無妨,我沒有這個打算就是了。」


    感覺不出殺意,似乎沒有攜帶武器,手腕上也沒有係著「克拉夫念珠」。難不成真的是赤手空拳而來。


    「我不是說了我沒有那個打算嗎?」


    綺莉葉動作誇張地張開雙手,並聳了聳肩.


    「我也沒有想到竟然會出現在馬車中……早知如此就應該挪開時間。枉費我還刻意避開那個姑娘,真是天大的失策。」


    綺莉葉的聲音細如蚊蚋。是為了不被身後的車夫發現而壓低了音量。換句話說,她似乎真的沒有鬧大事情的打算。


    弗格稍微放鬆了


    一口氣,但是仍沒有解除警戒。


    「……你究竟有何企圖?」


    弗格重複了一遍與方才同樣的問題。


    「哎呀,妹妹來見哥哥還需要理由嗎?」


    「我可沒有空閑陪你說笑。」


    「什麽嘛,我的哥哥真是個無趣的男人。」


    「我沒有義務要取悅你。」


    不可能沒有目的。而且,那個目的絕對不是出自友好。


    綺莉葉仍一貫遊刃有餘的態度,開口說道:


    「對了,你要去哪裏?」


    「我有回答的必要嗎?」


    「不回答也無所謂。因為隻要一直待在馬車上自然便會曉得。哎,即使沒有一直待在馬車上,也不難猜出你的目的地。」


    綺莉葉接著轉到一旁,從小窗戶看向外頭,觀察著流逝而過的景色。


    「……要去『特區』吧?」


    綺莉葉嘲諷般地輕笑著。


    弗格判斷不出綺莉葉是洞察力敏銳,或是單純曉得目的地。然而,見到沒有做出反應的弗格,綺莉葉感到佩服似的睜大了雙眼。


    「即使被說中態度跟氛圍卻沒有一絲改變,真是厲害。不過,我說中了吧?『特區』代表是準備去見我們的妹妹吧。我可以一起去嗎?」


    「我無所謂,如果你想要見她的話。」


    弗格有一半是出自認真。


    隻要關係到優貝歐魯,雷可利便與自己是同一陣線,但既不是朋友也不是同伴。帶綺莉葉過去也沒有理由受到責備,而且她甚至回答綺莉葉的到訪感到欣喜。


    當然,弗格沒有真的打算帶綺莉葉一起去。綺莉葉的增殖能力,「群體」可以任意在見過的人身旁製造出自己的分身。如果她們還沒有見過麵,這麽做會對雷可利不利。


    「真要說想不想見的話,我不想見她吧。」


    「你曾經見過她嗎?」


    「見過一次。」


    這番話若屬實,弗格的擔心便是多餘的。


    綺莉葉瞥了一眼一臉懷疑的弗格。


    「是真的。」


    綺莉葉補充了一句,然後不悅地哼著鼻子說道。


    「那種人竟然是我的妹妹,老實說我很失望,甚至感到憤怒。想起她的臉就滿肚子氣……哎,不過你也是一樣。」


    「某方麵來說我也深有同感。」


    弗格忍俊不住。


    弗格對綺莉葉與雷可利抱著共通的印象。


    換句話說,互相不對盤。


    綺莉葉似乎也跟弗格一樣,如同她對弗格與雷可利的感覺,弗格對綺莉葉與雷可利也產生一種同樣的厭惡——「羅蘭之子」之間的契合度恐怕糟糕到不行。雷可利的那種態度肯定是壞心眼的個性使然,將水火不容的關係視為娛樂。


    綺莉葉似乎是想起了雷可利的事情,隻見她蹙起眉頭地轉回正麵看向弗格。


    「哎,我找你的目的跟你要見那個女人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關係。應該吧。」


    「……什麽意思?」


    綺莉葉說出了 一句話。


    「忠告兼宣戰聲明。」


    原本的嘲諷態度突然一變,表情與話中透露出敵意。


    弗格忍不住做出反應。擺出架式,並迅雷不及掩耳地抽出短刀。


    綺莉葉對弗格露出冷笑,刻意豎起食指。


    「你們不久便會曉得我跟誰聯手。這也代表了你們勢必與跟我聯手的對象交戰。」


    「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嗎?」


    「天曉得。如果是,你打算怎麽辦?如果不是,又打算怎麽辦?」


    綺莉葉岔開話題,不回答弗格的質問。


    「不需要現在急著問,因為遲早會曉得。對你們來說,你們的不幸就是敵方人多勢眾換句話說,活在瑩國的保護傘下對你們來說就是一種罪過。」


    取代回答的是銳利的視線。


    「我們人造人怎麽可以活在國家的庇護下?怎麽可以將守護人民視為理念?怎麽可以與他人互相扶持而活?我們有靨於我們的地獄,我們必須活在不見天日的地方。」


    投向弗格的不隻是敵意,包含了埋怨、憎恨、嫉妒、殺意。以及與以前交戰時對弗格釋出的種種負麵情緒交雜之下所流露出的表情。


    「比不配當人類的人還更加不如,又稱不上是人類的我們,隻能醜惡地互相殘殺。我跟你,以及用人類的桎梏束縛你的公主……那個妹妹不久也無法繼續高高在上,我也要將她拖進地獄。」


    「……綺莉葉,你到底在說什麽?」


    「不是我起的頭,我隻是讓他們幫我做事前準備。」


    不知何時她的雙腳已沉入黏質狀的泉水之中。


    可以變化成衣服的液體是綺莉葉身為人造人「第二環」的力量。


    「所以你再等一會兒吧,馬上就會真相大白。」


    不隻雙腳,接著是腰、胸、肩膀、手臂。與出現時相反,綺莉葉的身體正在逐漸下沉。座位與地毯積著水窪。


    「哥哥,再次互相殘殺吧?這次會更淒慘、更殘酷、更愉悅。」


    綺莉葉的身體愈變愈小,仿佛全被吸進了毛料之中。


    「等等……!」


    不顧弗格的製止,綺莉葉逕自消失了身影。


    隻剩下馬蹄聲與車輪行駛在石板路上的聲音。


    馬匹輕聲嘶叫,車夫悠哉地握著韁繩,直到最後仍沒有發現車廂內的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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