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將負傷的伊歐送往市民街道的一間小客棧。


    本來是希望送到王宮用地內的自宅,但在場的那位女性強烈表示要陪同,因此隻能暫時借用客棧。雖說是恩人,但總不能讓外人任意進入王宮。


    請醫生前來看診後,一如女性所言,傷口不淺但沒有直接危及到生命,所以傷勢並不嚴重。診斷結果是雖然傷口擦過肺部,但並非回天乏術的致命傷,也沒有傷及主要血管。使用微量煉術將肺部積存的血水去除,消除傷口,治療便告一段落。如果隻靠自然痊愈,傷口愈合速度恐怕會很緩慢,但幸虧伊歐的體質對毒氣有極高耐性,醫生說隻要休息一個禮拜便可以痊愈。


    然而傷口僅差三公分便會貫穿心臓,讓弗格對自己的姍姍來遲感到懊悔不已。


    自己的預測太過天真,沒有料到伊歐會是目標。


    目標是議員與其周遭人士——換句話說,弗格預測對方的目的是讓瑩國政府衰弱化,所以伊歐遇襲的機率僅視為萬分之一。然而,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因為上次優貝歐魯發動襲擊時,目標不是其他人,正是艾兒蒂的性命。公主被視為目標,其侍女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


    ——話說回來……


    弗格回頭看向雙手交抱靠牆站在房間一隅的女性。


    待治療結束,醫生離去不久後,她終於報上了大名。老實說,弗格有股難以置信的感覺。


    艾莉絲·嘉立爾。那位「魔劍之母」——


    弗格有許多事情想要詢問她,像是她究竟真的是不是本人?為什麽雷德·歐塔姆打算殺害伊歐時,她會在場?然後為什麽她會出手保護伊歐?


    應該從哪一個開始問起。


    當弗格思考著這些事情時,艾莉絲突然開口說道:


    「喂,你叫做弗格吧?你可以抽出刀子一下嗎?」


    因為太過唐突,讓弗格一時愣住。忍不住蹙起眉頭,懷疑對方是否有意交戰,但重新思考後,研判對方應該不太可能有這個意思。考慮數秒後,弗格默默地按照對方的話做。


    從插在背後腰際的刀鞘中取出彎刀。


    「哈,你居然可以輕鬆舉起。」


    因為板著一張臉與口氣的關係,一副要開打的姿態,但似乎是誇讚的意思。


    如果這位女性真的是艾莉絲·嘉立爾,這把彎刀正是出自她之手。弗格感覺到一股奇妙的因緣際會,對方應該也是同樣的感覺。


    「你能夠揮動這把刀嗎?」


    「多虧這把刀,讓我受到很多幫助。」


    「是嗎?不枉費我作為一名鐵匠。


    艾莉絲有些靦腆地笑了出來。


    「沒想到會是像你這種瘦弱的孩子使用這把刀……哎,對於『羅蘭之子』輕而易舉吧。」


    「你曉得羅蘭嗎?」


    弗格不經意地提高了警戒。


    方才雷德提到弗格是人造人的事情,在這國家提到人造人,第一個聯想到的名字就是羅蘭·艾努·康菲爾德,會在談話中出現或許是理所當然。


    然而,艾莉絲的態度不像是在談論曆史上的人物。


    她——露出笑容。


    「我曾經見過他幾次。如果沒有那個人的建議,我鑄造的劍會隻剩一半吧……哎,勉強算是我的恩人吧。」


    「是這樣嗎?」


    「稱不上是熟識,那個人遭到處刑時,是在我猶豫是否要著手鑄劍的時期。也不曉得……他創造出你這樣的人造人。」


    「我也稱不上熟識羅蘭,在我出生後不久他便消失了。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在研究所生活,有次聽見了他逝世的消息。」


    弗格忍不住脫口說出自己的過去,是因為她感覺不像是說謊。蠻橫無禮的態度中透出一股真誠。她或許是貨真價實的「魔劍之母」。


    「話說回來,真是奇妙的因緣際會耶。」


    她看向躺在床上的伊歐,歎了 一 口氣。


    「那個人的孩子使用我的孩子,而且還跟我的同胞是朋友。都是因為我留在匍都才會演變成這種地步。」


    「……怎麽一回事? 」


    弗格問道。


    艾莉絲·嘉立爾像是下定決心般,轉過頭麵對弗格說道:


    「你是隸觸於皇家的騎士吧?我將我所知的一切統統告訴你。」


    之後,艾莉絲開始了獨白。


    自己體內擁有另外一個靈魂,是自己的另外一個人格,而她也以「艾莉絲」的身分鑄造魔劍。


    另外一個自己——也就是內在的艾莉絲,與本人有著完全相反的個性。因此她選擇與外在的艾莉絲不喜歡的人聯手,指的正是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


    艾莉絲處在「內在的艾莉絲」的期間,躲在優貝歐魯的藏匿處,並以同夥身分協助他數個計劃。


    「但是優貝歐魯犯下了 一個失誤,就是小看了我。」


    她維持雙手交抱靠牆的姿勢露出笑容,那張臉讓人聯想到猙獰的貓科猛獸。從她散發出的氣息來看,想必是因為想起了優貝歐魯。


    「另外一個我對我來說……是類似腫瘤般的東西,主人格仍是我。我清醒的期間,那家夥基本上都在沉睡。那家夥清醒的期間可就不是這樣了,我可以聽見外頭時聲音, 也有記憶,類似被關在牢中的感覺。」


    「換句話說,你對他的所作所為全部知情嗎?」


    「不,不至於全部。僅限於與那個女人——另外一個我有關的事情。那部分也不算完全,因為那個女人狀況良好的時候,我的知覺會鈍化,這次也碰到好幾次這樣的事情……所以無法完全掌握當時的事情。」


    「那麽,你知道些什麽?」


    弗格忍不住傾耳注目,情緒激昂了起來。


    優貝歐魯的行蹤至今成謎,包括現在的藏匿處、與議員失蹤事件的牽涉程度、背地裏的盤算、同黨的人有多少,隻要知道其中一項,我方便可以擺脫被動狀態。


    在弗格的催促之下,艾莉絲不知為何沉默不語,


    然後數秒過後,突然低下頭來。


    「抱歉。伊歐會遇襲是因為我的緣故。」


    接著她懊悔地吐了一口氣。


    「雷德那家夥是執行優貝歐魯指派的任務,他交給他一份名單,利用任務的空檔,無論對象是誰,有辦法的話就將名單的人殺害——類似玩樂性質的命令,另外一個我看到那份名單,發現了伊歐的名字。」


    「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弗格對眉頭深鎖的艾莉絲搖了搖頭。


    「至少是因為跟現在的你對調過來,才得以保住伊歐一命。如果你沒有出手對抗雷德·歐塔姆,我一定趕不及。而且伊歐一定沒有怨恨你。」


    弗格笑著說道,艾莉絲則低下了頭。


    「……感謝你。」


    她輕聲說,再次抬起頭來。


    「話說回來,你提到『空檔』吧?換句話說,有其他主要任務嗎?」」


    「是啊。除此之外,似乎在暗殺政治家與其相關人士。不過,我對那部分不清楚,也沒有指派我要做什麽。」


    「……是嗎?不,隻要知道任務內容就夠了。」


    議員們的暗殺事件——果然是下手後偽裝成失蹤——證實與優貝歐魯有關,這個真相是極大的收獲。


    與綺莉葉串謀的可能性也大幅提升。接下來^——


    「與優貝歐魯聯手的同黨姓名、特征以及潛伏地點……請告訴我你知道的部分。隻要曉得這些事情,我方就能夠轉守為攻。」


    弗格不經意加重了語氣,不知不覺間握緊了拳頭。


    隻能坐著枯等的日子或許終於可以宣告結——


    艾莉絲


    點頭附和。


    「嗯,這部分包在我身上。」


    於是她開始提供同黨的姓名。


    首先是雷德·歐塔姆,與弗格度交手的那位「殺戮博士」。


    接著是蒂·琪·萊姆,是以前歐貝歐魯偷偷帶進王宮的少女,在舞會襲擊事件的同晚,對雷可利發動襲擊。


    再來是修納·維納,來曆不明的老人,結界煉術的高手。


    到此為止沒有問題,因為除了名叫修納·維納的老人,皆是已經曉得的成員。


    然而,最後一個人。


    她的名字讓弗格感到大為驚愕。


    「妮娜·蕾娜·斯雷吉……你確定是這個名字嗎?」


    「嗯,你認識她嗎?好像是一位槍法精湛的狙擊手。」


    弗格無視於感到詫異的艾莉絲,不禁緊咬下唇。


    那天,在歐必特公爵的晚會現場有名狙擊手讓弗格等人吃了不少苦頭。


    ——原來那名狙擊手就是她。


    本來以為遭到「艾爾莎」釋放的「接吻」收拾,原來幸存了下來。不曉得這是幸或是不幸,弗格對斯雷吉男爵孫女沒遭到殺害感到一絲放心,也對她投靠敵方陣營,將對日後帶來多大的障礙感到不安。


    不禁慶幸不曉得她的長相——因為下次對決時,弗格絕對不會手下留情。斯雷吉男爵有恩於自己,也對他頗有好感,但不能因為一時感傷而讓艾兒蒂身陷危險。


    艾莉絲沒有察覺弗格內心的重重糾葛,繼續說明優貝歐魯的潛藏地點。是坐落在匍都西北郊外的一棟沒落貴族售出的宅邸。優貝歐魯使用假名買下,當作據點。


    然而,即使知道地點,或許也已經太遲了。


    「因為我背叛了他們,現在一定拋下宅邸轉移陣地了吧。」


    「我想也是……哎,但這跟之前漫無頭緒時有如天壤之別,調查該處或許有什麽蛛絲馬跡。我立刻麻煩諜報局處理。」


    要調查的話,最好盡可能趁早。


    弗格看向身後的伊歐。


    「我接下來要回王宮一趟。我也要帶伊歐一起回去,可以嗎?」


    「嗯。她有自己的房間吧?在自己家中比較能夠專心養傷。」


    「抱歉,可是你……」


    恐怕無法帶她進入王宮,既然遭到鐵匠公會的暗殺,代表她是受到國家通緝的重大罪犯。


    艾莉絲對弗格點了點頭。


    「我明白。我不會硬跟著闖進王宮的,我們就在這裏道別。」


    比想像中還要幹脆的回答。但對於她來說,或許是恰當的時機。因為伊歐確定沒有大礙。既然已經得知這一點,便沒有後顧之憂了。


    「……你有什麽話要轉告伊歐嗎?」


    「交給你了。我沒有辯解的資格,隨你怎麽說都無妨……因為我讓她險些送命是事實。」


    「我明白了。我會如實轉告她,你跟另外一個你的事情。」


    「雖然無所謂,但她真的會相信嗎? 」


    艾莉絲蹙起眉頭,自嘲地笑了出來。


    「她……伊歐是一個聰明的人,你應該曉得她是為誰效命吧?幾乎沒有事情嚇得了她。」


    「是嗎?原來是這樣子」


    艾莉絲又露出一個笑容。


    「……亂族的女人都擁有強韌的精神。」


    她接著離開背靠的牆壁,視線投向門扉。


    「再見了。」


    她輕輕揮手,沒有一絲留戀地準備離去。


    「艾莉絲小姐,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弗格忍不住對她的背影拋出問題。


    隻見她的手放在門上停了下來,僅回過頭,看似帶著一絲決心——散發著沉睡的猛獸蘇醒前的騷然不安氣息開口說道:


    「我有些事情要處理,等到那些事情處理完畢後再來考慮。」


    她走出走廊,關上門扉。


    弗格在籠罩著寂靜的房間內,伸手碰觸自己背後的「艾莉絲十六號」的握柄。一瞬間覺得或許應該要問那位「魔劍之母」為什麽要鑄造這把武器,隨即又在內心搖頭否定。沒有問的必要。


    她方才的口吻已經表達得再清楚不過,她將這把彎刀稱為自己的孩子。


    艾莉絲·嘉立爾向弗格透露的消息有一半是徒勞無功。


    一半是指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的潛伏地點與黨羽的身分。瑩國最後仍無法逮捕到他們,也無法掌握行蹤。


    受到弗格的委托,諜報局趕往匍都郊外時,宅邸已經陷入火海,遑論他們的存在, 他們曾經居住在這裏的證據也全部遭到湮滅。從燃燒後的殘骸發現狀似年輕女性的七具遺體,每一具皆損傷嚴重,無法分辨是否為優貝歐魯的同黨。


    宅邸殘骸的搜索與調查尚在進行當中,但沒有重大的發現。


    讓他們逃之夭夭,形同匍都又將陷入混亂之中。


    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從德雷伊安家的宅邸返回匍都時,是在藏匿處燒毀後的一個禮拜後。


    抵達後才獲知那棟高雅的宅邸與庭院已經遭到祝融付之一炬,但他毫不擔心同伴的安危。因為是自己事先吩咐「藏匿處若有曝光之虞時,放火燒了宅邸,並迅速前往下一個藏匿處」。


    在匍都西南部有準備一棟民宅作為第二個藏匿處,他們已經移往該處。備有麵積適中的地下室,是一棟屋齡約二十年的房屋。處在沒跟上數年前展開的都市再開發熱潮的地帶,所以周圍的住戶皆是老人。不是家族的五個人共同居住起來顯得有些狹窄,但目前隻能忍耐一陣子。


    況且——隻需要再忍耐十天左右。


    話雖如此,一直關在家裏難免會感到鬱悶,於是在住進第二個藏匿處的兩天後,優貝歐魯決定前往附近的公園散步。


    並找了老修納·維納同行。


    離住宅區五分鍾的距離。雖說是公園,但其實是一片未經整理的雜亂綠地,幾乎不見人煙,隻看得見百無聊賴的老人們。


    「嗬嗬,竟然找像我這樣的老爺爺出來,又不是年輕的女孩子。」


    修納漫步在布滿落葉的林蔭道,側眼看著那些老人露出笑容。


    「哎,這副景象或許很適合我就是了。」


    「旁人眼中看起來我們就像是隱居老人與其孫子吧。」


    優貝歐魯露出一抹笑意,然而,這是個惡質的玩笑。因為比起曬日光浴,這位修納·維納是個更喜歡挖出女性內臓的老人。


    「你帶我出來有什麽理由嗎?”


    「我想要有個聊天對象。不過正如你所言,你是最適合一起漫步在這裏的人。雷德太過危險,蒂·琪又太過怪異。」


    「嗬嗬……然後又無法跟妮娜那姑娘聊危險的話題。」


    正如他所言。


    「或許可以隱藏住真心話,跟她共度平靜的時光,但我現在沒有那種心情。 」


    「你可不要讓女人哭泣啊。」


    走在林蔭道上經過了一個古老的池塘。


    正麵擺放著一張長椅,於是兩人坐了下來。池塘上漂浮著枯葉,水質汙濁,以景觀而言顯得太過寒酸。有人在這裏棄屍也不會被發現。


    「好,接下來要做什麽?」


    才剛坐下,優貝歐魯隨即發問。不用說,當然是無關散步途中的話題。


    「修納老爺,結界珠的數量充足嗎?差不多想麻煩你停止製作了。”」


    優貝歐魯靠在長椅的靠背上,眺望著躍出水麵的魚兒。


    「嗯,已經湊足了數量……但能夠告訴我理由嗎?」


    「『使徒』不是在一個禮拜前回來了嗎?之前趁他們不在的期間,我們有點做得太過火的樣子,激怒了他們。」


    「哈哈!包括我犯下的部分嗎?」


    「嗯,是的。」


    送到特莉艾拉那邊的作業員總計三十二名,而提供修納製作結界珠則綁架了十人左右。遇害人數不遜於「撕裂殺人魔」事件。


    當然,有一半是從灰色街道隨便挑選的賤民,修納所使用的女性中也混了貴族的侍女。歸類在議員相關人士的失蹤人數應該不滿十人——正因為比例過低反而誤了事。因為對方一直以來隻鎖定議員下手,為了削減瑩國的國力而努力不懈。


    議員的連續失蹤讓國家蒙羞,必須隱藏在台麵下不得曝光。優貝歐魯等人繼續放肆下去,會變成單純的無差別連續失蹤事件,讓民眾陷入恐慌。「奇跡認定局」並不樂於見到這種結果。


    這是理所當然的,他們雖然是隱密的組織,但肩負著正統丁字教與丁國的麵子,如果被發現在異國從事破壞活動,會造成國際問題。


    「因此,遊戲必須到此為止。我很抱歉。」


    坐在身旁的修納硬朗地回以一笑。


    「別在意,我也玩得很開心。結界珠的庫存也增加了不少,我要向你道謝才對。多虧你們,讓我得以輕鬆製造結界珠。」


    「謝謝你,聽你這麽說我感到很欣慰。」


    之後兩人坐著默默眺望了一會兒眼前的景色,但是看在眼中絲毫沒有觸動心弦的感覺。眼前是逐漸凋零的荒蕪景象。


    不曉得修納在思考什麽。然而,優貝歐魯覺得眼前放任其髒亂的池塘與林蔭道,仿佛反映了這個國家。隻是漠然地逐漸汙濁腐敗——點火燒盡後的灰燼反而能夠作為養分,長出新的幼苗。


    休息了十分鍾左右,優貝歐魯心想時間差不多了,於是站了起來。


    「好,我們走吧。」


    「哎呀,你真是急性子,我還想要再悠哉一陣子。」


    修納口頭上這麽說道,卻完全沒有露出依依不舍的模樣。


    因此優貝歐魯對他投以微笑,半自言自語地答道:


    「至少在最後我打算全力以赴,還剩下一個人,我們……應該說是我的任務。」


    當天的深夜——


    政府對於議員的連續失蹤事件展開最大限度的警戒狀態,但礙於「撕裂殺人魔」事件讓警察軍與王厲軍陷入慢性的人手不足,在無法解決的情況下,貴族街道的防備顯得漏的洞百出。街道上冷冷清清不見人影,整排建築氣派的房屋中有透出光線的窗戶寥寥可數。有時會在大街上窺見疑似是受雇於個人的詭異煉術師們,他們反而助長了街上彌漫的不安氛圍。大街上呈等間距排列的瓦斯燈,宛如是扛著棺材的送葬隊伍。


    所以,優貝歐魯要潛入那棟宅邸極為容易。


    因為遭到懷疑與優貝歐魯有所牽連,有數名諜報局的人在宅邸腹地附近徘徊,但在蒂·琪的“小人偶”麵前,這種程度根本稱不上是警戒,況且還有宅邸主人的協助。


    宅邸主人——梅涅克伯爵發自內心歡迎優貝歐魯的到來。


    密會地點為往常的那棟分館。


    雖然沒有傭人,但梅涅克過於喜上眉梢,甚至親手為優貝歐魯倒了葡萄酒。優貝歐魯與梅涅克平起平坐,雙方舉起玻璃杯輕輕相碰。


    「做得太好了。」


    老人開心地笑著。表麵上雖然帶著貴族的威嚴,然而同時可以窺見內心的扭曲,是充滿他的作風的笑容。


    「自從你成為國家的重大罪犯,我就每天提心吊膽,害怕隨時會把我拖下水。然而,我原諒你這件事,因為你帶來了我所樂見的狀況?」


    梅涅克所樂見的狀況。


    正是德國第二王子迪克的死訊。


    然而其實直接下手暗殺王子的人不是優貝歐魯,也沒有積極計劃這件事。下令的是法王廳,執行的是奇跡認定局的「使徒」們。所以功勞算在自己身上讓優貝歐魯感到有些不自然。


    當然,是優貝歐魯慢慢誘導對方產生這個想法。


    法王廳如此判斷:表麵上讓優貝歐魯犯下德國王子的暗殺未遂案——實際上目標是艾兒蒂米希雅——引起的騷動成為了導火線,讓瑩國國內的情勢更加動蕩不安。如果不是這樣,法王廳也無法伺機而動。這時最具有效率的非法手段就是暗殺迪特王子。


    與瑪格麗特公主的婚約由於仍是保密協定,即使反目成仇也不會演變成國際事件,原本德國政府本身與瑩國聯姻一事呈正反兩派意見,讓暗殺的嫌疑也難以指向外國。現在瑩國與德國決裂的話,德國勢必會將外交政策轉向丁國,而法王廳正看準了這一點。


    優貝歐魯鑒於這些狀況,如意算盤打得響的話,自己引起的襲擊會間接促成這次的暗殺。


    然而——終究隻是搭順風車的程度,與其說是策略,更像是期望,因為優貝歐魯不在乎到底是否會成真。


    因此讓雷涅克的喜悅顯得滑稽無比。


    就算迪特王子慘遭暗殺,與瑪格麗特公主的婚約化為泡影,但有必要如此信心若狂嗎?瑪格麗特失去了婚約對象,與自己的孫子是否能夠成為瑪格麗特的夫婿是兩碼子事。


    「哎,可以讓您的孫子作白日夢就是了。」


    「嗯,怎麽了?」


    「不。受到梅涅克大人的誇獎讓我備感光榮。」


    優貝歐魯口中發出的碎念聲無法傳進老人衰退的耳朵裏。


    「唔……這樣啊,真慶幸是托付給你處理。」


    發動與策謀的人全都是由優貝歐魯一人操刀,盡管如此梅涅克仍一副自滿得意的模樣。明明隻有提供金援,真是樂觀過了頭。


    應該說,貴族就是這種生物吧。


    居高臨下的言行舉止,將不擁有爵位的人視為草芥的態度,並非是基於他低劣的血統或是卑鄙的內心,而是從小受到貴族的教育下根深蒂固的東西。證據就是與他性情迥然不同的孫子——基亞斯對待比自己低階的人的態度與祖父如出一轍。


    優貝歐魯認為,這正是這個國家的病理。


    即使是透過無血革命建立立憲君主製,憑藉煉術成就商業革命後的現代,中世紀的階級社會仍如同傳統般揮之不去,絲毫沒有作廢的意思。


    的確有人透過經營廠出人頭地,也可以憑著煉術師的手腕坐擁財富,平民也有權利從政,然而,這些充其量隻是幻想。


    創業需要某一程度的資金,沒有銀行願意貸款給灰色街道的賤民。要成為煉術師必須具備對毒氣的耐性,這是與生俱來的才能。如同市民院議員給予下層人民的虛偽希望,議會全由貴族院掌理。


    這個國家終究是出生時就決定了一切。


    賤民無論闖出什麽成就,仍無法獲得市民權;勞動者的孩子無法擺脫成為勞動者的未來;平民無論如何掙紮仍隻是一介平民;資產家則讓孩子接受良好教育,步上成為資產家的道路。貴族與皇室高高坐在市民的上頭,一派自在地睥睨著社會。


    這不限於人類。


    即使是人造人也是同理,出生時便決定了將來。


    不,正因為是人造人,透過人類之手創造出來、模仿人類的人偶們,絕對無法逃離身為造物主的人類操控。


    第一環、第二環、第三環,然後是第四環。(注∶但丁的史詩《神曲》中〈地獄篇〉關於第九層地獄「背叛者」共分為四環:第一環,該隱界a:出賣親屬者。第二環,安忒諾耳界antenora:出賣祖國者。第三環,多利梅界ptolomea:出賣客人者。第四環,猶大界juda:出賣恩人者)


    羅蘭·艾努·康菲爾德所賜予的名字暗示了他們的命運與各自的未來。「背叛血親」、「背叛祖國」、「背叛客人」、「背叛主人」,名字代表了羅蘭的


    遺誌、束縛以及命運,不允許孩子們走上別條路.


    優貝歐魯認為這是不可饒恕的行為。


    誰會願意一出生便背負了命運,如果自己被那種東西束縛,絕對會反抗到底,從操控中逃出。而且——還要將圍繞在自己周遭的層層桎梏予以拉扯、鬆緩、斬斷、打結,重新串連出自己的命運。


    操控著命運之線的透明之手與擁有剪刀的人。


    如果那個人被喚為神,就由自己來成為貨真價實的神吧——


    手持玻璃杯露出一抹笑意的優貝歐魯,突然受到梅涅克的提醒。


    「怎麽了?盡情享用吧,這是從拂國送來的上等好酒。」


    於是優貝歐魯恭敬地以眼神致意。


    「雖然糟蹋了您的盛情招待,但我的酒量不好……既然是這麽上等的好酒,伯爵殿下,由於我尚未喝過,不如就請您喝下我這一杯吧。」


    優貝歐魯遞出自己手上的酒杯,老人見狀蹙起了眉頭。


    「優貝歐魯,你在胡說什麽?這可是無禮的行為。」


    「這真是抱歉,我出生卑賤,沒有學習過禮儀。」


    因為受到無禮的對待,梅涅克臉上的怒色夾著一絲焦急。


    愚蠢也要有個限度,如果讓幼犬舔舔看這杯酒,究竟會發生什麽事呢?


    然而,優貝歐魯仍無法憎恨他。


    正確來說,是尊敬他體內的那個血統。


    梅涅克的祖先曾經對抗未來,顛覆了自己生下來所背負的命運。從泥水中沐浴而生的賤民身分,在一無所有之下慢慢崛起,最後晉身貴族的行列。無論使用了多麽肮髒又卑劣的手段,能夠藉此一躍而起,著實令人佩服。


    所以優貝歐魯想要對此抱持著敬意。


    「梅涅克大人。」


    優貝歐魯將酒杯放在旁邊的桌上,伸手探入懷裏。


    從裏麵取出了一張紙片,然後在桌上攤平。


    「感謝您至今的協助。如果沒有您,我今天不會走到這一步。沒有與您相遇的話,我恐怕連一步都無法跨出。」


    「哼,怎麽了?突然正經八百起來。」


    優貝歐魯瞥了歪起嘴角的梅涅克一眼,用指尖輕觸紙片。


    「那個態度……什麽?」


    從握柄與護手延伸而出,是一把有著流暢弧線的長刀。


    見到優貝歐魯手握出鞘長刀,梅涅克的表情頓時丕變。


    「你打算做什麽?」


    梅涅克如同那座公園的池塘中的鰂魚不停張合著嘴,整張臉刷白。


    「時值深夜,窗戶拉上窗簾,並吩咐不要靠近這棟分館——這是當然的,如果被知道跟我這個重大罪犯有勾結,你將會毀於一旦。不過,你最還是太天真了。要做萬全準備就不應該找我來這裏。應該選在其他地方……喬裝成平民的模樣,混在市民街道附近的人潮中見麵。做不到這一點是因為你的高傲,無法忍受貴族打扮成平民的屈辱,或是連這個想法都沒有。」


    「噫!」


    優貝歐魯跨出一步,老人則退後一步。


    即使深陷恐懼之中,身體仍可以行動。既然如此,為什麽不放聲高喊?不呼叫其他人?這果然又是因為那股高傲吧,或是不堪麵對自己的罪孽狼狽地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為什麽找我來這裏?因為一切進展順利而沉不住氣嗎?你以為我同樣也會大意地喝下摻毒的葡萄酒嗎?你是在侮辱我嗎?還是說是……信任我?」


    「等等……等一下,優貝歐魯。」


    他後退了五步,來到牆壁的最邊緣。


    已經沒有後退的空間。逃往兩旁也隻會被逼進房間的死角。而且,麵對手握長刀的煉術師,一名老人哪來的力量抵抗。


    「你的目的為何?錢嗎?酬勞不夠的話,我可以給你更多。有什麽不滿盡管說!所以……冷靜下來,你到底打算做什麽!」


    「給你更多、盡管說嗎?到了這個地步仍露出貴族的本性嗎? 」


    優貝歐魯微微舉起手握長刀的手。


    最後打算留一些話給他。


    感謝他至今的照顧嗎?


    嘲笑他被利用仍毫不知情的愚蠢嗎?


    老實讚美他到最後仍卑劣地隻顧著保身嗎?


    或者是感受到一絲親切感?


    然而,每一種似乎都不對,充其量隻是自己的感傷情緒,沒有觸及這名老人的本質,說出來又有什麽意義。


    所以,優貝歐魯絕對什麽都不說,連一句道別都沒有。


    嘶咚——


    恐怕連梅涅克都來不及反應。


    優貝歐魯的長刀尖端剌進了他的心臓。


    梅涅克伯爵睜大雙眼,全身一陣劇烈痙攣。


    「呃……唔。」


    一抽出刀刃,隨即當場倒地。


    剩下的隻有一股剌痛耳朵的寂靜。


    優貝歐魯俯視著梅涅克的遺體,驚訝的是,內心沒有湧上一絲感觸。沒有感謝、 嘲笑、讚美、親切感。這代表自己接下來要邁向的道路,已經與這名老人的理想分道揚鑣,原本他的理想與自己的理想終點一致,但現在已經遠遠落後在後方。


    ——好。


    不能夠留下屍體,必須讓他也成為連續失蹤事件的被害者。


    因為短期間內不能讓梅涅克伯爵寄予重望的孫子識破這件事。


    大約十天前,因為意想不到的事件對基亞斯·梅涅克的命運造成了重大變化。以結果而言是值得慶祝的一件事,可以說將至今覆蓋在基亞斯的未來上的烏雲一掃而空。


    然而基亞斯本人卻無法發自內心感到喜悅。


    因為他最重視的是瑪格麗特公主的笑容,結果卻因為這個事件讓心愛的公主不但笑不出來,反而陷入了憂鬱。


    ——與德國第二王子迪特的婚約,因為對方遭到暗殺而撤銷。


    訂下婚約與撤銷婚約都是在這半個月連續發生的事情。


    被安排與隻有一麵之緣的外國皇族締結婚約,已經是一樁悲劇,結果數日後該名婚約對象慘遭殺害。她究竟有何種心情,又有何種想法,基亞斯實在難以想像。


    基亞斯是在五天前與瑪格麗特公主見麵。


    楚楚可憐的花朵般的昔日笑容已不複見,也聽不見宛如陽光般灑落而下的明亮嗓音,臉上寫滿了苦惱與糾結。基亞斯想要好好安慰她,最後卻無法如願,在無法好好交談的情況下便結束了會麵。


    遭到弗格拒絕的兩個月以來——一直萎靡不振的她總算因為這件事而漸漸恢複精神,因此更讓基亞斯感到懊悔。


    基亞斯坐在寢室的床鋪上,緊盯著燭台的火光思索著。


    結果自己到頭來還是一事無成。


    舞會的那一天晚上——備受祖父青睞的優貝歐魯背叛國家的那一天——自己不顧性命保護遇襲的瑪格麗特,本來以為可以靠這樣稍微打動她,深信隻要繼續努力下去,她又會像以前那樣仰慕自己。結果完全是自己的癡心妄想。


    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瑪格麗特的命運驟然丕變,隻有自己在這段期間一無所知,毫無作為地溫吞過著日子。


    她是個溫柔的女孩子,即使是擅自決定的婚約對象,聽見對方慘遭暗殺,仍會感到心痛。況且讓自己的未來再三出現變化,肯定會感到相當大的動搖。


    治愈那股悲痛,撫平那份動搖,不正是基亞斯·梅涅克的使命。盡管如此,為什麽自己隻能躲在房間苦思焦慮。難道不能拋下一切奔至公主身旁,用這雙手將她擁入懷中。


    基亞斯十分清楚這是不可能的。


    不是皇族的人不允許踏進公主的寢室,即使到王宮找她,衛兵也不會準許一個


    尚未繼承家業的小孩子申請會麵。


    處在完全斷絕的狀態。比起王宮的城牆,感覺到有更高聳的東西擋在自己麵前。


    所以基亞斯低下頭像禱告似的用雙手覆蓋住臉龐心祈求自己能夠早日長大成人。


    至少繼承爵位後,或許可以有什麽轉機。如同偉大的祖父,成為稱職的貴族,隻要稍微接近公主所處的地方,自己或許可以有一番作為。


    縱使內心明白這是很虜淺的期待。


    沉重的歎息聲融入了夜晚的寂靜之中。


    基亞斯打算到了明天一早,隨同祖父前往王宮,試著要求與公主會麵。


    無論苦思了多久,自己所能做的仍隻有這樣。那麽也隻能硬著頭皮去做。盡可能待在瑪格麗特身旁,鼓勵她、安慰她,成為她的心靈寄托。


    基亞斯深信為了心愛的人奉獻自己,自已也能夠往前跨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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