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頭竇向東父子亦是殺的渾身是血。行商起家的竇家父子都非善茬。竇家老大竇元福甚至劈手奪了對方的刀,砍瓜切菜般的解決了三五人。按時下律法,在自家殺了入室的強盜不算犯法,竇向東帶著家丁,殺的毫不留情。


    來人很是凶惡,奈何在竇家的地盤上,人數上討不著便宜,漸漸的有些支撐不住。領頭那人左右看,硬是沒瞧見往後頭殺女眷的人回來。又打了一陣,雙方都死傷慘重,著實討不著便宜,趕緊的喊著人撤。


    卻哪有那般容易?強盜們雖蒙著麵,但大家夥都是在水路上討生活的,誰不認識誰?竇向東滿臉陰鬱,今日竇宏朗納小,難免有些人進出,喜日子不曾防範,就叫人鑽了空子。眼角的餘光冰冷的掃過躲在桌子下的族長竇貴光。他統共沒請幾個人,想來裏應外合的人,跟竇貴光跑不脫關係。隻現打殺了強盜要緊,那老奸賊且待日後收拾。


    覬覦竇向東家銀子的人不少,故他家家丁頗多。先時不曾防備,親隨死了好些。等人都慢慢聚攏,還有十好幾個手執菜刀的壯婦聲援,強盜頭子越打越沒了底氣,堪堪躲過了一把刀,終是繃不住,一腳踹飛個家丁,掉頭就往外逃竄。隨行的幾人見老大要跑,也跟著撒丫子狂奔。又哪裏跑得脫?不消一刻鍾,就被圍得嚴嚴實實,隻得棄了武器求饒。


    家丁趕緊來報:“嗲嗲1,人已經抓住了,怎麽處置?”


    竇向東直接了當的道:“殺了!”


    竇元福怔了怔,問:“不用審麽?”


    竇向東冷笑道:“何須審?單看我們家死了誰家得益就是誰了。”


    桌子下的竇貴光沒來由的一抖!


    正說話,又有家丁玩命的跑來喊道:“嗲嗲!他們有人往二房去了!奶奶被圍在了頭裏!”


    女眷全在二房,除了大房的兒子跟著父祖喝酒,小一輩的也在那處。竇向東父子哪裏聽得這話,撒腿就往後跑去。


    二房院子裏,依舊在對峙。院內四五個強盜進退不得。屋內有埋伏,院外有家丁,哪個都怕死,雙方竟是僵持不下!


    竇向東父子的到來,補充了家丁手中的火把光亮,把二房的院落照的如同白晝一般。肖金桃在屋中,又是期盼又是緊張。雖是來了援兵,強盜到底沒有誅滅,她們現在尚未脫離險境。屋子采光不好,外頭再亮,屋內卻看不大清。方才出手的人約莫躲在桌子的另一邊的陰影裏,肖金桃眯著眼睛找了半日都找不到,隻得放棄。心中暗道:便是惡鬼,也隻殺強盜,沒準是他們家的家仙呢!


    幾個強盜真是悔青了腸子。他們慣常做打家劫舍的生意,有人出錢,雖知道竇家不好惹,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中秋望過年,不趁機發點財,今冬吃什麽?奓著膽子摸進了竇家,誰料到連女眷屋裏都有埋伏!此刻進退維穀,在別人的地盤上,拖的越久,生機越渺茫。再三思量,領頭的那人一咬牙道:“兄弟們,我們還須得齊心協力衝出去!省的他們拿了弓.弩來,叫當靶子打。我們原幹的就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營生,此時一鼓作氣,便是死了,也殺幾條命做補!你們覺得如何?”


    此時此刻,也無別的法子。幾個人定了定神,齊齊大喝一聲,各拿著武器往外頭撞去。家丁人數雖多,各人也勇猛,卻無集體訓練。四五個人猛的發力,硬生生撞出個口子。


    幾個強盜見有了生機,登時好似灌了百年人參湯一般,逃命的速度比平日快上一倍不止。竇家家丁見人跑了好幾步才反應過來,也跟著發足狂追,嘴裏不住的叫嚷,組織別處的人一齊圍追堵截。


    院裏沒了強盜,竇宏朗立刻大聲喊:“媽!你們怎樣?”


    肖金桃大大鬆了口氣,攤在地上道:“我們沒事!”


    竇向東聽得此話,打著火把就要進屋。肖金桃忙阻止道:“慢些進!”


    火光卻還是照了進屋內,一個人影自肖金桃身邊站起,才醒過來的賀蘭槐再次尖叫:“鬼!鬼!阿爺2,屋裏有鬼!”


    竇家父子滿臉疑惑。角落裏發出一聲輕笑:“我不是鬼。”說著,從陰影中走出。是個女子,渾身裹滿了血液,眼睛卻亮的滲人。


    肖金桃呆了半晌,瞠目結舌的道:“你!你!你是……”


    竇向東看著眼前的女子,發現自己並不認識,忙問老妻:“這是哪個?”


    竇宏朗覺得莫名其妙:“不就是角落裏躲著個人麽?什麽鬼不鬼的!”渾身是血確實可怖了些,可屋內又是哪個身上不染血的。


    竇向東卻沒有兒子的粗心,眯著眼問:“誰殺的人?”


    那女子落落大方的道:“我殺的。”


    竇向東問:“你叫什麽名字?哪處當差?”


    女子道了個萬福:“阿爺,我是老倌今天新討的老婆。”


    饒是竇向東曆經沙場,也被此答案哽了一下。竇宏朗更是抽抽嘴角,望向妻子練竹,不是讀書人家的女兒麽?怎地這般凶殘?


    屋內燈火通明,地上倒著的兩具屍體看的尤其分明,皆是脖頸處一記致命傷。竇向東眼神一凝,如此老練的手法,非朝夕之功。此女,到底是何來曆?


    練竹終於醒過神來,結結巴巴的道:“管、管家妹子,你、你不是差點被、被賣了麽?”她救的明明是個垂死掙紮的弱女子啊!


    似有許多內情呐!竇家老三竇崇成道:“二嫂立了個大功!”


    肖金桃吐出一口濁氣道:“可不是,多虧了她。”


    竇向東點頭,不管何方神聖,橫豎嫁進來了,便是他家人。即便有些什麽,也不能即刻處置。如此手段,抓她不定折損了多少人去。遂變出了個笑臉,柔聲問道:“你姓管?可有名字?”


    “管平波。”


    竇崇成笑道:“聽起來有浩瀚之意啊!”


    管平波微笑著不說話。她原本沒有名字,平波二字是自己起的。在她剛來到這個世界時,望著遼闊的洞庭,不知為何想到了戚繼光的那句“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便就此征用了。鄉下的女孩子不需要名字,但離開了鄉下,嫁進了巴州豪門,她的人生軌跡已經扭轉,這個早已起好卻一直無人知曉的名字,終於展露在世人麵前。


    她的曆史知識裏不曾出現過的陳朝,自然也沒有戚繼光。管平波無需跟人解釋自己名字的來曆,不過是個代號,她自己喜歡,旁人叫的順口罷了。


    但平波二字確實是有來曆的,便是不知其間緣由,聽著就有一股安.邦定國平天下的氣度。竇向東讚了一句:“好名字,誰替你起的?”


    管平波道:“家父。”


    竇向東又細細打量了眼前的女孩兒一回,一臉的稚氣,估摸著隻有十五六歲的年紀。顏色尚可,身量不算矮小,女人家該有的都有了,可見原先至少是吃的上飯的人家。有名字的女孩兒,必受寵愛。麵對危機鎮定自若,亦非寒門氣象。竇家雖豪富,這般品貌弄來做小老婆也是不易的。略組織了一番言語,又問:“你年紀不大,家裏就舍得放你出門子?”


    管平波道:“家母早喪,家父膝下唯我一女,奶奶早已不滿。待家父病故,家裏斷了炊,他們趁我辦喪事又累又餓之際,夥同人牙子要將我發買,好占我爹留下的屋子。幸而練姐姐路過,與了他們二十兩銀子買了我。”說畢,朝練竹深深一福,“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姐姐日後但有差遣,義不容辭。”


    竇向東又道:“聽你說話,似還識得字?”


    管平波答道:“識字、算數都會。”小老婆並不好當,連婚書都沒有,算來不過是無媒苟合。比被賣去窯子裏強,卻也強不了多少。被男主人玩膩了再發賣的比比皆是。在一個女人孩子皆無自主權的時代,她作為一個女孩子,失去了父親的庇佑,唯有想方設法找到自己的路。還沒想明白如何應對,沒料到老天開眼,頭一日就為夫家立下大功,再展露自身才學,至少先有了立足之地。


    果然肖金桃立刻換了顏色,笑問道:“你果真會算數?”


    彼時識字的人都少,會算數的更是罕見。去到外頭集市裏,滿目皆是三個銅板都換不來三個雞蛋的故事,隻能一手交一個銅板,一手交一個雞蛋,連續三回方能交易完畢。《三字經》有教識數,但能學《三字經》的至少是鄉紳家的兒子。


    可一個家裏,少不得要算家用。肖金桃哪裏會嫌人才多,便是不精於算賬,能識得數,教起來總歸快些。再則她還有些小心思。原來肖金桃並非元配,先頭娘子留下長子竇元福撒手去了,她才被聘進竇家做了填房。竇向東還有一妾名喚黃雪蘭,生了三子竇崇成,竟不似竇家祖傳的粗鄙,居然於去歲得中童生。實乃竇家幾輩子都沒有過的光輝。肖金桃統共隻有竇宏朗一個兒子,做買賣比不得老大,讀書比不得老三。更可氣的是連生兒子都不如兄弟,其妻練竹更是個麵團兒。空有著她當家,二房也立不起來。此刻來了個厲害媳婦,怎怨的她不歡喜?


    生在一個吃人的時代,藏拙是貴族千金的特權。管平波隻是鄉下人,往上鑽營還來不及,哪裏肯藏?聽得肖金桃問起,便爽快道:“旁的不好說,若論算賬,隻怕府上的賬房也未必如我。”


    竇向東一挑眉:“哦?是麽?”


    管平波正視竇向東,擲地有聲的道:“阿爺不信的話,大可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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