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人從來好看個熱鬧,洗衣機問世,有了頭一個試用的人,跟著就有幾家人跟風。雖說管平波表示要再調整,族人卻管不得那麽許多,為了躲冷,又無個主持秩序的,皆爭搶著用。


    一台洗衣機必然是不夠用的,兩日裏族人為了搶洗衣機就打了三場。族裏的老人都瞧著不像,推舉了竇喜民的老婆黃氏去同肖金桃說說,看能否添置幾台。


    彼時人壽命不算長,竇向東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休說比他輩分高的,同輩的都已有一半埋進了黃土。這竇喜民則是因為先前一直不寬裕,直到他爹才起來,故代代結婚晚些,反倒輩分高。族裏自然有比他輩分更高的,又不如他家體麵,故其妻黃氏被族人幾頓好話攆著去竇向東家的打秋風。黃氏心中不樂,她家雇了丫頭婆子,還瞧不上人人混用又洗的不甚幹淨的洗衣機呢。隻族人團團來講好話,隻得一麵心中暗自罵娘,一麵不情不願的應了,抬腳尋去了竇向東家。


    肖金桃聽明來意,但笑不語。族裏會起爭執她早已料到,隻做善事當好人殊為不易。一則在私心重的人眼裏,總覺得旁人便是行善,也是作偽,必有所圖。他們眼界又小,隨手丟個芝麻,偏要叫他們解說成個西瓜,不知道的還當人占了天大的好處;二則有些愛貪小便宜的,見人好說話,今日來討鍋,明日來要盆。湊手的時候與了他們,自然說好,倘或一時不湊手,稍加怠慢,反把人說成臭骨頭,倒不如從來片葉不沾身的好了。故從來好人難當,便是有心,亦不可輕舉妄動。


    在島上住了幾十年,那起子族人是什麽脾性,黃氏盡知。她沒有肖金桃那多心眼,察言觀色卻是會的。略帶了兩句,見肖金桃淡淡的,便解釋道:“我欲不管,她們又個個說今年冷的很,凍的根根指頭沒有片好肉。伸手到我跟前瞧,我哪裏看的過?少不得厚顏來同你說上一聲。勞你請平波再做幾個。也不占她便宜,他們自兌了銀子,再置份謝禮與她,如何?”


    肖金桃心中好笑,洗衣機可不是縫紉機,圖紙藏著不叫人瞧見,以免被人劫了生意。打一開始,洗衣機的圖紙就撂木匠那處,若族人肯自己出錢,哪裏用等到這會子,分明是族人想賴上一筆。肖金桃無可無不可,休說做了族長,便如以往隻做族中富戶,許多時候都少不得讓點子錢財出來,省的叫人嫉妒太過,反生事端。遂笑道:“幾個錢的小事,哪個族人放在眼裏?囉囉嗦嗦的兌來兌去,使戥子費工夫呢。我一並出了吧。平波那處也不用謝,她是晚輩,出點力氣孝敬長輩們是應當的。”


    黃氏麵上一喜,她雖不想來,可把事辦成了,亦是臉上有光。


    肖金桃卻又道:“隻她前日就說,那洗衣機不大好。難使也就罷了,不過費點子力氣,要緊是容易壞。不改上一改,五日裏倒有三日要修它,何苦來?故她兩日都不曾出門,悶頭在家裏想哩。待她理明白了,定然再與族裏多做兩個,如何?”


    話說到這份上,黃氏又不著急,便罷了。再尋了幾句閑話,蹭了頓中飯,才回族裏告訴。眾人聽了,見肖金桃願出錢,管平波願出力,不好再催,隻得伸長脖子慢等了。


    卻說肖金桃送走了黃氏,使人喚了管平波來,把黃氏的話學了一回,並囑咐道:“無論誰來說,你都別應,先晾他們個把月再提。你做的太輕巧,他們不說你聰慧,倒要說簡單,將來甚狗屁倒灶的事都來尋你不提,一個不好反落埋怨。我們這般大族,最忌諱做吃力不討好的事,明白?”


    管平波有什麽不明白的?升米恩鬥米仇麽!何況她不可能每家一個洗衣機——挖溝渠耗費人力銀錢是一樁;單戶人家洗衣機幾日用一回,閑在那裏浪費。此時可不是工業時代,許多東西真心奢侈不起。因此,少不得要排出個秩序來。此事不叫他們被混亂逼的哭爹喊娘,怎麽排都是有意見的。索性等他們把南牆撞夠了,再一氣解決。便笑道:“實沒有那般點石成金的本事,且要個把月才能想出來呢。”


    肖金桃哂笑,她沒料到自家胡亂一猜,真猜準了。


    管平波也笑:“倒是想了個腳踏式的,做出來看怎樣。”


    肖金桃奇道:“腳踏式的又是什麽?”


    管平波道:“原是我想著,咱們家修建的時候就想的好,各房後院都有水渠流過,早起打喝的水,中午洗菜蔬,下午洗衣裳,再沒亂過,故人人都習慣下午洗衣裳。再則水渠的水少,水力不足。族裏倒是在河邊洗,可咱們家的人,難道還挑著衣服去外頭?小姑娘們也不願意自己的衣裳與人混洗。我便想了個腳踏式的,不如水力驅動的省功夫,要靠兩隻腳來回踩。好處是個頭不大,擱在各房後院裏,小丫頭們到點洗便是,省的同外頭人搶的什麽似的。還有我們家幾個孩子,年紀小,比大人嬌弱些,他們的衣裳頂好別同我們的混洗,單給他們做幾個,日日用滾水過一遍才好。”


    肖金桃笑著點頭道:“你想的十分周到,可見是喜歡孩子了。”


    管平波噯了一聲,道:“前頭是我想的沒錯,孩子們單洗可是姐姐囑咐的。我就說當娘的人不一樣,心細。她不提,我隻怕下輩子也想不起這一茬。”


    肖金桃最喜管平波的活潑勁兒,笑道:“你加把勁快生一個,就知道當娘的也不過如此了。”


    管平波笑的一臉天真:“便是我生了,也不想帶。我見過奶娃娃,軟趴趴的,抱都有講究,還沒日沒夜的哭,看著就煩。前日我還同雪雁說,真個有了孩子,賴給姐姐帶,不知她肯不肯哩。”


    肖金桃嘴角微勾,管平波又說“孩子話”了,這孩子太精明,慣會刀切豆腐兩麵光。家裏人還看不明白她為何喜歡個傻大姐。也不想想,管平波一個人孤身在此,到如今硬是做到練竹不得不善待,還當她傻麽?她果真生了孩子,果真抱給練竹,必有人背地裏嘲笑。然而一個院子裏住著,便是放在自己屋裏,亦是乳母在帶。她倒好,使的主母當乳母,主母反倒要來謝她。練竹又不是個刻薄的,將來孩子兩邊孝敬,練竹的私房且得全歸了她兒子,裏子麵子占了個幹淨,旁人半分錯都挑不出。眼光實在長遠的有些不像話啊!太討喜了!


    管平波還不知道肖金桃把她的如意算盤看的一清二楚,隻見肖金桃心情不錯,便趁機鬧著跟肖金桃要人,撒嬌道:“好媽媽,我在家閑的發慌,我想收幾個小徒弟,你可有舉薦的人?”


    肖金桃嫌棄道:“前日你爬屋頂,險些把正吻1上的魚尾巴都給弄折了。再來幾個你,我們家就成花果山了。”


    管平波不滿的道:“媽媽又混說了。那麽大石頭做的魚,我又不是張飛,哪裏有能耐弄折了它。”說著抓著肖金桃的手一陣晃,“好媽媽,我會兵法,卻無處施展,可惜的很呐!你就給我一次機會嘛!”


    肖金桃抽回手,一掌拍在管平波頭上道:“罷罷,都叫你搖昏頭了,我不應你,你當真能把瓦當都拆了。隻我同你說,要收徒弟,我不攔你,別混鬧太過就行。卻不許在族裏挑,往家下人裏找。萬一有個好歹,賠點錢就完了。”


    管平波撫掌道:“那我真個去挑了啊!”


    肖金桃沒好氣的道:“怪道你好端端的想個什麽腳踏式洗衣機。原來是好省出人來同你耍!”


    管平波咯咯笑道:“媽媽果真比姐姐老練些,一眼就看出來啦。”


    肖金桃哼了兩聲,擺手道:“滾吧,看你就煩。”


    管平波目的達到,從善如流的滾了。能征用家裏的下人,當真是意外之喜。她原想的是得個許可,自己掏點私房銀子哄外頭的小孩子們隨她習武。如今能弄到下人更好了。不用自己管飯不說,下人不敢違逆她,更好訓練。


    走出肖金桃的院子,一陣北風呼嘯而過。雪花霎時如扯棉絮一般簌簌落下。管平波的腳步頓了頓,不由想起前年冬天,也是這麽冷,見貨貴三分。村裏的劉大官人看上了她,使人抬了二百斤炭,一角豬,三石大米來求親。把她奶奶看的兩眼似餓狼,卻被父親一口回絕。村裏多少人來勸說,父親都無動於衷。眾人都說她父親讀書讀傻了腦子,隻怕神仙都治不好了。卻是到了年下,學生請吃飯,她父親喝了兩杯酒回來,才模模糊糊的道:“那角肉真饞人呐!”


    當時的管平波平靜的道:“既饞肉,趁著人家未曾反悔,就應了唄,強什麽強。禮不下庶人,你連童生都不是,講究錚錚傲骨,倒叫人笑話。”


    哪知她父親指著她一陣大笑,“哈哈哈哈!傻孩子,傻孩子!我倘或讀腐了書,何必又不續弦?眾人都勸我,叫我討個老婆來伺候。可他們也不想想,好的自不願嫁我,不好的討來敗家,還待你不好,不如不討。人情世故我盡知,借著書說話,不過借口耳。你道小老婆是那般好做的麽?咱們這幾個村這幾家幾口大戶,數百年來聯絡有親,故從來隻有大婦淩虐欺辱小婦的,沒有小婦翻身的。”


    打了個酒嗝,繼續道:“嫁女兒做小,就是一錘子買賣,日後權當女兒丟了。要知道他們幾家子,姨表弟娶了表姐,姑表兄娶了表妹,小婦便是叫大婦打死,夫家少不得出來周旋,賠三瓜兩棗,我們這等人家還能往上告不成?隻怕還沒出村子,就叫人打個臭死了。便是手段沒那般狠戾的,見你年輕貌美,生了嫉妒心腸。旁的手段不用,日日隻給你半碗粥,打發你日曬雨淋,不消三五年,你便是西施,也落魄成無鹽了。到時候你是主還是奴?他們就不懂,如今呐,世道不好,流民遍地都是。我好生把你養大,往流民裏頭尋個好的做上門女婿,我這一房照例能起來。”說畢,傲慢一笑,“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可記住阿爺的話了?”


    當時自己答了什麽,管平波懶的回憶。抬起頭,望著天空紛紛揚揚的雪,任其飄落在眉間發梢,又被風吹去痕跡。


    小老婆並沒有那麽難做,世間的人際關係,無非合縱連橫。管平波輕笑:我不管做誰的老婆,不管是做大還是做小,終究有一天,我會離開夫主,尋一條隻屬於自己的路。如若那時你肯鬆口,或許你就能活下來,活下來見證我創造的曆史。


    隻可惜,你看不到了。


    一顆眼淚不知不覺的滑下,謝你待我如珍似寶的十五年;謝你讓我知道了,什麽叫做父親。


    所以,我會做到,讓你因我而青史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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