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哭了,那還了得!管平波從懷中抽出帕子遞給陸觀頤, 安撫道:“別哭, 別哭, 按著是有些痛,過會子能舒服些。我好些年沒按了,手生的很, 你且忍忍。”


    陸觀頤接過帕子擦淚,低聲道:“不痛, 我是想起旁的事才哭的。”


    管平波歪著頭問:“想家了?”


    陸觀頤略略沉默, 嗯了一聲。


    管平波一麵按著,一麵道:“我也想的很。”雖然姐姐嚴厲的跟後娘似的, 但忙碌之餘, 除去夫妻相聚外的所有休息時間,都砸在了她身上, 不是親妹妹, 想都別想。姐夫則是不知怎麽跟孩子相處,於是隻剩買買買。還有幼時照顧她的那一對, 她的全部家人中, 唯有那隻小受最脆弱。也不知自己嗝屁了, 他能不能受的住打擊。早知道放假就不到處浪了,多陪陪人家,也多點回憶不是。她家真是缺孩子缺瘋了, 姐姐姐夫能生不肯生, 寄養家庭一對基友想生不能生。連帶姐夫的父母, 三大家子守著她一根獨苗,她跑去當武警居然無人抵死反對。不愧是她家!果然勇猛過人!


    按了小半個時辰,拾掇好東間的雪雁回來了,還帶了一個小丫頭,說是伺候陸觀頤的,請陸觀頤賜名。


    陸觀頤相當謹慎,微笑道:“叫原先的名字便好。”


    雪雁道:“她叫三妹,姑娘不知道,我們巴州人管未婚的女孩叫妹子。依著她的舊名,喊一聲三妹,倒有八個人答應。還是改個名字吧。”


    一語說起管平波的好奇,笑問雪雁:“你原先叫什麽?”


    雪雁跟管平波熟慣的,很是沒大沒小的道:“跟你同名,都叫大妹。”


    “你才叫大妹呢,我可是有名字的。”管平波笑了一回,方道,“既然你叫雪雁,那三妹叫紫鵑好了。”雖然一臉人.妻氣質的陸觀頤跟林黛玉的氣質半分相似的都沒有,不過既然她都不要臉的給丫頭起名叫雪雁,再剽竊一個也就不在話下了。


    丫頭的名字不過是主家隨便起,不重名即可。新出爐的紫鵑對陸觀頤磕了個頭,管平波抓了一把銅板替陸觀頤賞了見麵禮,就吩咐道:“去給你們姑娘打水來燙個腳吧。明日去鋪子裏買些艾草來,日日煮了水燙燙腳才好睡覺。”


    紫鵑應了。


    雪雁笑道:“奶奶有了姑娘,就不要我們了。瞧著奶奶今天晚上要搶丫頭的活計,我不敢攔著,可去睡了?”


    管平波大方的道:“我同妹妹睡,你爬我床上去睡吧。那屋裏隻有一個榻,雖是上房,卻不如西廂寬敞。日後少不得我們一起睡的,你休講客氣。”


    時下主人家帶著丫鬟睡的也多,竇宏朗往別處去時,練竹都是珊瑚陪著睡的。這幾日忙的腳打後腦勺,雪雁是真累了。果真與管平波告辭,自回新屋子歇息。


    管平波待陸觀頤燙了腳,把人趕到裏頭,掖好被子,打了個哈欠就睡了。


    陸觀頤卻是睡不著,一下子置之死地而後生,有些緩不過來。她就這樣逃出生天了?聽著外麵的寒風呼嘯,陸觀頤不知此時情景是真是幻。良久,聽著枕邊人的呼吸均勻,悄悄的伸手抓住了一隻溫暖的手,才覺出了些許真實。這隻手,抓住了落水的她,撫平了舊傷留下的痛。略帶著薄繭,卻是暖的直入人心。


    管平波被驚醒,翻身輕輕拍著陸觀頤的被子,道:“睡吧,有我呢。”


    手掌的力道隔著被子傳到胳膊上,似幼時乳母輕柔的撫慰。疲倦之極的陸觀頤終於安下心來,沉沉睡去。


    醒來時,陽光照進屋裏,身邊已沒人。陸觀頤輕顫不已,鼓起勇氣掀開帳子,看見了挨著窗烤火做針線的雪雁,才記得呼吸。


    雪雁抬頭看見陸觀頤醒了,起身行了一禮道:“姑娘醒了?還要睡一會子麽?”


    陸觀頤問:“你們奶奶呢?”


    雪雁笑道:“我們奶奶常年五更天起,看你睡的香甜,叫我們不要吵你。”說著看看天色道,“過會子她就習武回來了。太太來瞧過你一回,老太太也使人來問過。都說你隻管睡,咱們家沒那多規矩。再有,早上奶奶便同太太說了請大夫的事,已著人去請於妙手了,他最擅骨科,隻咱們家住島上,離城裏有些遠,姑娘且耐心等等。”


    陸觀頤點了點頭,又道:“日後五更時,我若起不來,切記把我喚醒。不然誤了晨昏定省,便不孝了。”


    雪雁噗嗤笑出聲來:“怪道人人都說姑娘出自大家。我們家是沒有晨昏定省的。各房分開吃早飯,愛睡到幾時睡到幾時。你別跟奶奶比,全家上下就屬她精神好,一日日的翻牆爬樹,沒個消停。旁的人得空了就四處走走。老太太並大太太要管家,故尋他們說話得下半晌,上半晌沒空呢。”竇家也不是一點規矩都沒有,隻不想讓陸觀頤亂逛罷了。


    陸觀頤:“……”鄉紳的日子太愜意!梗了半天,才問,“那太太們平日裏做什麽?”


    雪雁道:“老太太和大太太管家不得閑,我們太太日常抄經或同三太太閑話。三太太也就是看看話本子,或去外頭逛逛,或同族中媳婦打牌。對門胡姨奶奶也愛打牌,這會子早約好場子,不在家。奶奶麽,不是撩貓逗狗尋太爺的長隨打架玩,就是關在家裏搗鼓機關,偶而還練練字。姑娘看著就文雅,不似愛打牌的,更不似愛打架的,可要我去老太太那處領些紙筆來寫字做耍?”


    陸觀頤幹笑,她怎麽覺著竇家比洪家還難適應。想了半日,才道:“我會些針線,昨日借了你奶奶的帕子,我今日繡一個與她。”


    雪雁噯了一聲:“千萬別。她老人家日常就不愛用繡花的,鎖個邊就成。咱們家有縫紉機,我眨眼就做好了。若姑娘喜歡繡花,就繡著自己耍吧。”


    陸觀頤也不知做些什麽,終是要了塊鎖好邊的帕子,拿著小繃子繡起花來。


    陸觀頤三四歲上便啟蒙琴棋書畫,練一手好丹青,故繡花從不用起稿,自在心中構圖。在洪家漸漸失寵的日子,就是靠著一手繡活生存,端的是又快又好。待管平波領了大夫進門,她已在帕子角落繡完一叢梅花了。


    管平波再是條好漢,出身使然,審美擺在那兒。看著陸觀頤的作品,讚不絕口。梅花難畫更難繡,蓋因梅花的傲骨錚錚,歪了一點便失了氣度。看著陸觀頤的梅花,一句詩已脫口而出:“疏是枝條豔是花,春妝兒女競奢華!”


    陸觀頤從未聽過此句,笑問:“你作的?”


    “當然是抄的!”管平波指著自己鼻子道:“瞅著我像會作詩的人麽?”


    說的陸觀頤笑了。


    話畢,管平波轉身對於妙手道:“這是我家小姑子,幾年前摔了腿,偏在鄉下老家,沒有好大夫,便耽誤了。煩請妙手替她瞧瞧。”


    於妙手怕大戶人家忌諱,先道:“接骨可是要碰著傷處的,不知姑娘願不願意。”


    管平波豪爽道:“看病哪有那多講究,雪雁,替姑娘脫襪子!”


    雪雁是管平波使慣了的,端的是令行禁止,蹲下就把陸觀頤的鞋襪脫個幹淨。於妙手才搭上傷處,陸觀頤就渾身僵直,她自十五歲後,受盡淩.辱,極討厭男人碰觸。此時知道要看病,卻是忍不住的抵製。管平波還當古代女人靦腆,挨著陸觀頤坐下,拿起方才繡了梅花的帕子,引她說詠梅的詩詞。


    陸觀頤強行鎮定著情緒,忍至大夫看完。


    管平波見於妙手起身,忙問:“怎樣?”


    於妙手歎道:“當日接骨的手藝太差,姑娘的骨頭都長歪了,如今要正一正,不獨要重新上夾板,治起來更是痛疼難忍,也未必能痊愈。隻看姑娘要不要治了。”


    陸觀頤再不想做瘸子,堅定的道:“治!”


    於妙手沉吟片刻道:“正骨非朝夕之功,日日都要受些苦楚。但老朽敢打包票,雖未必能痊愈,卻比現在強。姑娘若不怕,我便即刻替姑娘正骨。”


    陸觀頤道:“不怕。”


    於妙手道:“那好,奶奶且尋根繩索來,把姑娘綁在椅子上。正骨劇痛難忍,可半點動彈都不能有。不綁嚴實了,一下錯了勁,還不如不治。再拿塊帕子讓姑娘咬著,免的壞了牙,或是不小心咬著舌頭,就不好了。”


    陸觀頤道:“勞嫂子替我預備。”


    管平波點點頭,令雪雁去尋東西,順道吩咐:“我早起使紫鵑去良才哥那處做東西,你喊個小丫頭催她回來伺候姑娘。”


    雪雁應了,去練竹處告訴了一聲,請珊瑚開庫拿繩索。練竹聽得此事,亦過來探視。見陸觀頤被綁的嚴嚴實實,心中不落忍,擺手道:“妹妹莫怪,我最怕這個,嫂子且去躲一躲,有什麽就告訴你小嫂子,我都替你淘換了來。”


    陸觀頤扯出個笑臉道:“嫂子客氣,我叫喚起來十分不雅,便不留嫂子了。”


    練竹想著正骨就腳打哆嗦,一溜煙的往肖金桃處去了。


    管平波替陸觀頤攏了攏頭發,對於妙手道:“開始吧。”


    話音未落,陸觀頤就一聲慘叫衝出喉嚨。於妙手慣常給人接骨,早就對各色叫喚充耳不聞,隻管動手。陸觀頤曆經波折,忍耐力非尋常女子可比,卻也痛的冷汗直冒、慘叫不止。直把管平波急的團團轉。


    陸觀頤死死咬著帕子,不住的為自己打氣。陸家死的隻剩自己,姑母雖在,卻早是孔家人。若她不能活著,誰還能給父母兄長燒一刀紙?她要活著,要好好的活下去,攢夠銀錢,把亂葬崗修成一座大墓,讓父母族人得以安眠!讓後人不停祭祀。


    絕不認命,絕不認輸,父母給我起了男孩兒的名字,就要比男孩兒更強!我還活著,陸家尚未絕嗣!永不絕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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