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


    接近傍晚時分,走進第二圖書館的我,看著寫在黑板上的這幾個大字,歪著頭感到不解。


    再怎麽看都是冥利的字,但到處都找不到寫字的人。


    話說回來。


    「咦?隻有七月在?」


    七月拿掉耳機,她抬起一直看著放在大腿上的貝斯的臉,略顯不悅地說:


    「……是啊!大概三個小時前雨夜還在。」


    「三個小時前……」


    也就是說,七月有長達三個小時的時間,都是自己一個人待在第二圓書館?


    「幸虧還有妳等我啊……」


    「沒——那回事,我隻是剛好在這裡!因為我今天有空!我才不是在等蓮見……話說你今 天怎麼會這麼晚?」


    「……我在睡覺。」


    「什麽?睡到這時候?」


    「我昨天在那之後在打掃房間……因為有一群人來弄得亂七八糟的。」


    「…………我、我可是不會道歉的喔。」


    「嗯,我自己也卯足全力地逃走了。後來整理到早上……睜開眼睛已經經是這時候了。」


    「你還真是懶散啊……給我遵守時間啦!」


    「話是這麽說,但我們根本沒規定幾點集合啊。」


    暑假期間,第二圖書委員會並沒有明訂集會開始的時間。


    大多數時候是眾人心照不宣地在十點左右開始集會,但這也會隨著當天的情況而變動。


    「……真是的,要是大家都這樣的話,我希望可以明確地訂出每次開始集會的時間。」


    「冥利就是這麼漫無計劃可言的人。」


    她做什麽事都是見招拆招。


    「我猜她三個小時前是說了句『我好悶,去看一下『智慧箱』』,然後就跑出去了吧?她很可能就道樣跑去流浪了。」


    「……你還真了解她啊!」


    「因為我們是青梅竹馬啊!」


    「…………是喔。」


    七月說完之後,又把視線轉回到了貝斯上;我也走到我平常坐的位子。


    才剛坐到座位子上喘口氣,汗就滴了下來。


    今天也好熱。雖然毎天都來這裡報到,多少已經比較習慣這裏的溫度,但畢競天氣熱就是熱。


    就算第二圖書館再怎麽老舊,對致力於增設設備的紫十字學園,其實是可以在這裡裝冷氣的,更何況學生會長也經常泡在這裡。


    ……嗯,說到學生會長。


    「菊理學姊今天也去學生會了啊?」


    「誰知道,就算不是去學生會,有辦法猜得到宗像學姊會如何行動的,應該就隻有宗像學姊自己吧?」


    「啊哈哈,的確。」


    「順帶一提,艾妮雅脫她父母找她,所以會晚一點;至於愛心嘛……去練樂團了。」


    「啊?那七月妳呢?」


    「……我、我啊?我的暑假作業都沒有寫,所以今天請假,來這裡比較能專心。」


    「說是這樣說,但我看妳好像是在練貝斯……」


    「——有、有什麽關係!我在放鬆啦、放鬆!」


    「七月覺得好就好……所以今天就隻有我和七月兩個人囉?」


    我聽到一陣喀答喀答的聲音,往七月那個方向一看,發現七月差點從椅子上跌了下來。


    「……?怎麽了?」


    「沒!什麽、事情、都沒有!」


    「不,一定有事,妳心神不寧。」


    因為她說話結巴得很厲害。


    「真、真囉嗦……那個……我隻是想到了一個還不錯的樂句啦!」


    「喔?那妳彈給我聽啊!」


    「……下、下次再彈。」


    七月支支吾吾地說完,便又把目光放在她的貝斯上。


    我們之間的對話停了下來,我隻好坐在椅子上發呆。一對雙馬尾在我的視線一角輕輕搖晃著。


    我用斜眼瞟了一下,發現七月不時地在偷瞄我。


    ……怎麽回事?她真的太閑了啊?


    「七月。」


    「——啊?……咳、咳。怎樣啦?」


    「嗯,沒有啦,我想說都來了,要不要簡單地進行一下今天的活動?」


    「咦……就我們兩個?」


    「嗯,就我們兩個。」


    反正等一下冥利應該就會回來了。


    「我們兩個……」


    不知道為什麽,七月困惑似地嘀咕了一句,別開了視線。


    「可……可以啊。」


    「嗯,那就陪我一下。」


    「陪你——」


    七月滿臉通紅。


    她還是一如往常,在詭異的時間點做出讓人不解的反應。


    我一邊想著「這算是她的特色吧」一邊說:


    「那我們就開始吧!」


    ☆


    「呃,冥利留下來的主體是『有些事情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


    ……一如往常啊。」


    「蓮見你有想到什麽嗎?」


    「嗯……不,我沒想到。」


    「……我也是。」


    「真是傷腦筋啊。」


    「是啊。」


    「……」


    「……」


    對話結束。


    嗯?有點聊不太開啊……


    雖然沒有像和冥利那樣的老交情,但好歹我和七月也認識滿長一段時間了。


    不過以往我們兩個人好像不太有機會單獨聊天。


    ……咦?


    怎麼會……莫名地緊張起來了。


    呃,都沒有什麽話題好聊了嗎……?


    「七、七月啊,妳當初怎麽會加入第二圖書委員會?」


    「……啊?怎麽突然問這種問題?」


    「沒有啦,隻是想說好像沒聽妳提過。」


    「當然是因為蓮見你——」


    「因為我?」


    「因、因為蓮見你——長得一副很能招攬到人的樣子啊!」


    我的長相是那樣嗎……不過我的確確希望人數可以多增加一些啦。


    我還以為是因為七月她很喜歡書呢!


    「對了,七月,妳最近好像不太看書了喔?」


    「咦?」


    「因為妳以前連休息時間都在看書。」


    那是國中一年級,我剛和她同班的時候。


    七月當時並沒有像現在這麽活潑,是個總是在自己的座位上讀著書的女孩。


    「當時妳的髮型也還不是雙馬尾……哦!這好像也是突然改變的。」


    「…………我、不記得了。」


    七月突然調整了她說話的聲調,一邊窺探著我的反應。


    總覺得她那雙直瞪過來的眼神,彷彿在責備我,讓我覺得很困惑。


    「呃……發生了什麽事嗎?」


    「…………」


    唔,糟了……這片沉默好沉重。


    話題話題,七月比較可能有興趣的共同話題——


    「七月給我的那套遊戲


    !」


    「咦……?」


    「就、就是、第二圖書委員會辦跳蚤市場的時候……」


    「——啊!你玩過了嗎?」


    「呃……呃、嗯。」


    七月的眼睛變得閃閃發亮,我稍微被她的氣勢給震懾住,點了點頭。


    她的身體幾乎要從桌上探出來……到底是多有興奮啊?


    幸好這下子總算一掃剛才的沉重氣氛——但問題隻有一個。


    順勢點了頭的我,其實根本就還沒有玩過。


    「怎麽樣?誰的故亊比較有趣?我給你的那一套是家用版,所以劇情和原版稍微有點不同,但家用版裡多加了聲音元素,也有它的獨特之處!」


    「啊……啊——對啊對啊,聲音嘛!很棒啊!」


    「那你是用什麼順序玩的?誰的成長過程讓你感動?」


    「——」


    不妙。


    立刻就接不上話了。


    看七月這麽積極地問我,事到如今「其實我還沒玩」這句話我說不出口。


    我絞盡腦汁,拚命地回想七月在跳蚤市場那天說過的話。


    「呃……我最感動的是、裏……裏伽子的成長過程?」


    「你也這麽覺得!?對吧對吧!」


    太好了,好像猜對了。


    這下總算可以稍微放心——


    「那什麽地方最讓你覺得熱淚盈眶?」


    ——話還不能說得太早。


    「啊、呃、呃……接、接吻的地方。」


    美少女遊戲一定會有接吻橋段才對……!


    「哪一段的?」


    竟然還不隻有一個!


    我不容易擠出了一個應該安全過關的答案。


    「…………應該是、剛開始交往之後的那一次吧?」


    「哦?那一段啊!不過說到裏伽子的接吻橋段,我覺得交往前那一次比較令人印象深刻!既然吻了都沒排斥,我還以為這下子他們一定可以在一起,沒想到告白之後競然被殲滅了!我還想說這是怎麽搞的……沒想到,背後竟然還有那麽驚人的事實……」


    七月似乎是想起了那個場景。她的聲音顫抖,眼裡噙著淚水。


    我看著七月的這副模樣,開始對自己的謊言感到歉疚……


    不過,我已經回不去了。


    「還、還有就是……後、後半氣氛正好的那一段。」


    「嗯?哪一段?」


    「應該是主角和女主角的身心都合而為一的那一段吧?這不正和我們今天的主題『有些事情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不謀而合嗎?語言無法表達的事,終究還是耍靠行動來表示才行……」


    「……?家用版應該沒有這麽深人的描寫才對啊?」


    糟、糟了……我忘了我拿到的是全年齡層適用的版本了。


    「難不成,蓮見——連原版遊戲都玩過了吧?」


    真是個美麗的誤會!


    「唔……嗯,其實我玩過了,這套遊戲很不錯,激起了我想找原版來玩的念頭,不過妳也知道,原版有些那種場景,所以我才會想說該不該把這件事告訴女生。」


    「啊,那種場景指的是……」


    七月顯得很害羞。


    我心想「不對吧?妳現在才覺得害羞?」但對眼前這個臉紅心跳的七月,卻什麽話都說不出口。


    「…………」


    「…………」


    在詭異的時間點陷入了一片靜默。


    我本來想趁著這個機會,設法轉進新話題——


    「——你覺得哪個場景好?」


    「……啊?」


    「就……就是、那個……哪一個色情場麵好?」


    這個也要問嗎?


    「……不行……這要說出口就有點太那個了。」


    「為、為什麽?j


    「還問為什麽?……七月,妳的驗靠得太、太近了,近到好像妳真的會翻過桌子似的。」


    「告、告訴我嘛!」


    「妳為什麼這麼想知道?」


    「當然是想說萬一有需要的時候可以、參考……」


    「……萬一有需要的時候可以參考?」


    「————沒、沒事啦,笨蛋!」


    七月氣把頭別了過去。


    在我眼前晃動的雙馬尾、七月那張看似生氣的臉龐,還有我們之間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


    ……這這種狀況,以前是不是也發生過?


    突然——我的記憶蘇醒。


    「我想起來了……」


    「……咦?」


    「讓七月開始改綁雙馬尾的契機。」


    我記得那應該是和我有關的一件事。


    「就是在男女生合上體育課,我和你分配到同一組的時候——我們好像起了爭執。」


    我們為了七月披散的頭發沒有紮起來,太長會遮到臉之類的事情而爭執,現在回頭想想,其實那些根本就是不值得一提的芝麻小事。


    「……對啊!不過那天我會披散著頭發,隻是個偶然,平常我在上體育課之前都會把頭髮綁好的,但那天我在煩惱一些事,所以就忘了綁。」


    「然後我很多嘴地說妳不把頭髮綁好會造成危險……我記得當時我是說綁個馬尾也好,對吧?後來妳就綁了雙馬尾。」


    「因為我那天真的隻是偶然忘了綁頭發……所以你說的那些話觸怒了我。在我開始綁雙馬尾之前,我還說我對自己的髮型很堅持.回絕了你的要求,結果你就說了這句話……」


    七月停頓片刻,壓低了嗓子模仿我說:


    「『頭髮都不梆了,竟然還會被這種無聊的小事綁住啊!』」


    「……哇!這裏什麼殘忍的台詞啊?我有說過這種話嗎……」


    「你有說喔!」


    她不禁笑了出來,然後像是想起了當時的情景似地望向遠方。


    r當時我心想『這個人在耍什麽帥啊?』氣得失去了理智。後來我又再回想當時的悄景,其實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呢!我這個人老是這樣。我以前又不是多苒歡看書,卻總是手不釋卷,因為我覺得這樣看起來會顯得比較聰明;明明對音樂有興趣,卻又煩描著該不該去敲輕音社的大門,因為輕音社給人一種輕浮的印象,而我不希望別人也對我有道種印象。」


    「……」


    「所以,你對我說的那句話,還真的是正中紅心……說中了我的心坎裡。」


    七月感慨萬千地喃喃說完,手還真的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她直視著我,又摸了摸自己的頭髮。


    「從那次之後我就一直都是這個髮型……是為了提醒我自己不要忘事。」「……妳這樣做我是沒意見,但你覺得自己被過去束縛住了嗎?」


    「——啊哈,或許是吧……不過……」


    七月輕輕地眯起眼說:


    「我很想一直被這個過去束縛著。」


    「————」


    她那微張的雙唇,微帶緋紅的臉頰,還有宛如在索求著什麽般動搖著的眼眸。


    要是在電玩遊戲裡的話,這應該是個足以成為cg場景。


    而現實中的我,心髒就像是被抓住了


    一樣,一動也不能動。


    暑假,在第二圖書館,——就隻有我們兩個人。


    和七月近距離四目相望著的我——


    發現有人站在門前。


    「…………冥利?」


    我的呼喚聲讓冥利嚇了一跳,全身顫抖,接著又像是倉皇失措似地別開臉。 「打……打擾到你們了喔!」


    她直接轉過身去,逃難似地衝出第二圖書館。


    「等一下,冥利!」


    我站起身想去追冥利——手卻被七月給抓住了。


    「——」


    和我四目相對的七月,露出了彷彿迷路的孩子的表情……我對她充滿了眷戀。


    可是——


    「……對不起,七月。」


    我甩開了七月的手之後,便衝出了第二圖書館。


    ★


    「——小、小實?」


    我跑出第二圖書館,在校園裡徘徊的時候,艾妮雅叫住了我。


    就像七月先前提過的,艾妮該是在外麵和她父母見麵吧。


    我開口問了身穿可愛便服的艾妮雅。


    「妳有沒有看到冥利?」


    「冥利嗎……?沒有,我沒看到她。不過她應該是在第二圖書——」


    「是喔,謝了。」


    我打斷了我們之間的對話,再度邁開步伐奔跑。


    「啊,小、小實?等一下,冥利出了什麼事嗎?」


    艾妮雅從我身後追了過來,但我現在沒有空理她。


    身穿便服的艾妮雅,腳下踩著一雙涼鞋,看起來一副很難跑的樣子。我心裡覺得有點愧疚,但隻要繼續跑下去,不久她應該就會知難而退了吧?


    就在我才剛剛這樣想的時候——


    「啊!」


    微弱的尖叫聲和轟然的趺倒聲響傳來。


    現在我沒有空理她……明明沒有空理她……


    停下腳步的我,回頭跑到趴倒在地的艾妮雅身邊。


    ☆☆


    我背著艾妮雅來到最近的一個水龍頭,用水衝洗她那磨破的膝蓋。


    「……對不起喔。」


    眼泛淚光的艾妮雅低頭向我道歉,我連忙搖搖頭說:


    「我才要說抱歉呢,我什麼都沒解釋就突然跑了起來.妳當然會在意發生了什麽事。」


    「尤其是小實和冥利的事……我當然會在意啊。」


    一直低著頭的艾妮雅,隻有說這句話的時候抬起了頭,直接了當地說。


    「冥利出了什麽事嗎?」


    蘊藏著堅強意誌的湛藍雙眼,在盛夏仍然透亮的白嫩肌膚。背後那頭帶有波浪的白金色長發,讓太陽的光輝都相形失色。


    「……沒什麽大不了的啦!」


    「如果真的沒什麽大不了,我想小實你是不會這麽拚命的。」


    「——」


    聽了艾尼雅坦白之極的這句話,我很突兀地覺得艾尼雅才不是個超級虐待狂。


    她隻不過是把一般人會很客氣……會拐彎抹角說的話,直接了當地說出來而已。


    而這些話不盡然都是毒藥。


    它們也有可能會變成解藥。


    因為良藥苦口——自古至今都是道麽說的。


    「……我們有點小誤會,我想把誤會解釋清楚,所以才在找冥利。」


    「是這樣……喔?」


    艾妮雅先是若有所思地往下看,接著她又再看著我,很直接地問:


    「那個……小實,你覺得冥利怎麽樣呢?」


    「咦?」


    「我喜歡小實。」


    「————」


    「我對你的感情並不是隨口說說……我是認真的。打從一開始我就對你有好感了……讓我待在你身邊之後,又更加……不,應該說抱持著跟原本不同的深刻心意……喜歡上了你。」


    「……艾妮雅。」


    艾妮雅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握緊了拳頭之後,才開口說:


    「冥利的身體裡還有個英格麗,小實你無所謂嗎?」


    「——」


    「都不會……覺得不安嗎?」


    艾妮雅聲音嘶啞,緊握的雙手不停顫抖。


    她說的這些話,絕不是出於一時衝動。


    是懷抱著堅強的決心,才敢開口的。


    「我……聽了英格麗的事情,心裡覺得很不安,我會想說:『啊,小實一定會很關心英格麗』……一定又會拚命幫她。我喜歡小實,所以會擔心你……我才會變得很不安。」


    「……」


    「我可以不必變成你心裡那個特別的人,我隻成為你心裡為數眾多的人之一就好……不過,小實你和我不一樣,你在大家的心裡,是一個很待別的人。所以你才會這麽拚命,拚命到奮不顧身。」


    「妳說的話……不對。」


    不是的。


    我並不是那麽高尚的人,甚至可以說是個自私、任性妄為的人。


    如果世上還1有另一個我,我一定沒有辦法當他的朋友。


    「才沒有不對……才沒有不對呢!」


    艾妮雅帶著像是在苦苦哀求我似的表情搖頭。


    「就算冥利她是個吸血鬼,冥利就是冥利,我不介意……不過.小實你也是如此嗎?如果是的話……為什麽要這麽焦急呢?」


    聽了艾妮雅的這番話,我才終於察覺到我內心的感受。


    為什麼我和七月兩個人獨處被冥利撞見之後,我非得要去把逃開的冥利追回來?


    這並不隻是想解釋誤會,而是因為我心裡很忐忑。


    是因為我害怕冥利她……雨夜冥利這個人,會不會如字麵上所說地消失。


    我對其他女孩並不會有這樣的擔憂,因為她們不可能憑空消失。


    可是冥利她不一樣。


    身體裡住著一個吸血鬼的冥利,她的一切隨時都有可能被侵佔。


    換句話說,這就是——


    「……我不相信英格麗所說的話。」


    無法單憑語言了解的事,是行動告訴了我真相。


    英格麗說她無法侵佔冥利的身體,也沒有打算要這麽做。


    她說這裡充其量也隻不過是她在下次轉世之前的一個過渡階段。


    我相信了她的這番話,我以為我自己是相信的。


    英格麗那粗俗、輕浮的動作,讓我以為自己已經深信她不會說謊了。


    「真沒想到她竟然是個大騙子啊……」


    為什麽會有人能夠打從心裡相信吸血鬼所說的話呢?


    況且冥利她——是個如此重要的人。


    「對不起,艾妮雅,我得先走了。」


    「咦……你知道冥利在哪裡了嗎?」


    「嗯.我還不知道.但總之就到處找吧。」


    我得快點找到冥利才行。


    「那、那個……說不定、冥利會在頂樓。」


    「……頂樓?」


    「無聊的時候,或是要想事情的時候……那邊離天空比較近,最能夠讓人放心。呃、呃,我是說……我自己啦。」


    「…………是喔?」


    「啊、還有,


    我、我記得我讀過的資料上說吸血鬼可以變身成一縷輕煙。所以——」


    「哦,妳想說笨蛋和煙都愛往高的地方去是嗎?原來如此。」


    「啊……那個那個、我不是這個意思……」


    「嗯,我了解了。」


    我看著動個不停的艾妮雅,又再對她說了一次:


    「謝了,艾妮雅。」


    「不、不客氣……對不起,我拖累你了。」


    「我說的不是這個。」


    我說的不是這個。


    「我指的是妳說喜歡我這件事。」


    「咦……」


    「我也喜歡艾妮雅喔!」


    「————」


    「不過,我現在很擔心冥利。」


    我還沒說完「所以待會兒再說」,便拔腿狂奔。


    「…………你根本一點都不懂嘛!」


    臨走之前她嘀咕了一句話,可是我沒有聽清楚。


    ★★


    有個身穿製服的女孩,獨自佇立在頂樓上。


    然而,她並不是冥利。


    「……英格麗?」


    「哼!你耗太久了吧!」


    把滿天彩霞的天空當作背景,英格麗用手壓住她那頭飄逸的銀髮,像施虐般露出了淺淺的一笑。


    她嘴角露出了長長的虎牙,看起來顯得特別醒目。她這種和昨天截然不同的形象,讓我感到很困惑。


    「……冥利呢?」


    「誰知到?不過我倒是有看到她目睹了你和別的女人,在第二圖書館卿卿我我之後,情緒很激動的模樣。」


    「妳怎麽——會看得到?」


    「我是吸血鬼啊!」


    她瞇起了紅色的眼睛。


    吸血鬼的體能,遠遠淩駕在人類之上。


    所謂的體能……一定也包括視力吧。


    既是不死之身,又有變身能力的吸血鬼。


    「妳身上那套製服……是冥利的吧?」


    「哦?你光用看的就知道啦?」


    「這我當然知道。」


    「…………你果然是個變態啊!」


    「不是因為我是變態,是因為妳可以借製服的對象,就隻有冥利而已吧?」


    「隻要我去拜托一下,菊兒應—會借給我吧!」


    菊理學姊的確有可能會借給她,她一點也不在意出借的對象是個吸血鬼。


    「我臨時起意,請冥利今天下午陪我在校園裡散步!盡管我因為從你身上吸來的知識,已經了解了這個校園,但終究還是比不上親眼見識呀!」


    「所以……妳才會穿著這身製服。」


    為了方便在校舍裡走動,而不會讓人起疑。


    「就是這麼一回事啦!好看嗎?」


    她一邊說,一邊往左又往右轉了好幾個圈,每轉一次,她的裙擺就掀起到危險邊緣,銀髮也跟著翩翩飛舞。


    坦白說我覺得她的模樣很漂亮,也覺得這一身打扮很適合她。


    「製服的尺寸會這麽合身——是因為妳調整體型了嗎?」


    她的腳步瞬間停了下來。


    英格麗筆直地瞪著我,我開口問:


    「冥利在哪裡?」


    「……你急什麽嘛!」


    她迅速地瞇起了眼睛,刻薄地笑著說:


    「是因為女孩們接連對你投懷送抱嗎?」


    「……妳知道嗎?在人類的價值觀當中,偷窺是一種下流的舉動……」


    「如過我說,我是刻意讓冥利在那個時候回到第二圖書館去的——你會怎麽樣?」


    「————你說什麼?」


    突如其來。


    「這幾天下來,我觀察你們之後有個感想……不知道為什麽,你們每個人都不願意往前跨出那一步。」


    英格麗悄悄地往前踏出了一步……用冥利穿著樂福鞋的那隻腳。


    「你們在原地一直打轉到近乎奇妙的地步,就算加入了我這個非日常的元素也一樣。這實在是很令人嘆為觀止的事啊!我這個活了千年的人都這麽說了,表示情況很嚴重了喔!」


    英格麗嘴巴上說很吃驚,但口氣卻完全不變。


    她又繼續平鋪直述地說:


    「我想說既然如此,我就要試著打破你們之間的那股曖昧氣氛看看,純粹是出於好奇。」


    「出於好奇……」


    「不論什麽時候,吸血鬼都是拚了命地在發時間。」


    英格麗無精打彩地聳了聳肩,不著邊際地說:


    「所以為了排遣無聊,你就給我回答一下。你為什麽——就是不肯往前踏出那一步?」


    「——我?」


    「是啊!因為那群人當中的核心,就是小實啊!」


    「第二圖書委員會是為了冥利——」


    「是你為冥利打造的場所嘛!」


    「……」


    她到底還知道些什麽?


    我心裡這麽想著,才發現這個問題有多蠢。


    她吸取了我的知識,所以她無所不知。


    甚至比我知道得還多。


    「當然,我想你為了冥利打造第二圖書委員會這個場所,這份心意應該沒有半點虛假。冥利待得很舒適的地方,才是小實覺得待起來很舒服的地方……既然這樣,那我再問你,為什麽你不敢跨出下一步?」


    「……妳的問題太模糊了……我聽不懂。」


    「你明明就聽得懂。」


    「……」


    「冥利變成吸血鬼的時候,你是因為當事人是冥利才幫忙?還是你也會幫助第二圖書委員 會的其他成員?」


    「……我當然都會幫忙啊。」


    因為大家都很重要。


    「像幫冥利一樣地幫嗎?心態和麵對冥利的時候完全一樣?」


    「這個嘛……」


    這個嘛……


    「現在有必要在這裡說這些嗎?」


    「有些事情不可言傳。不過呢——有些事情是一定得用言語表達的。不是嗎?」


    「——」


    真是歪理。我的理智盡管明白這一點,卻無法否定她。


    我的情感已經在點頭了。


    「……真是狡猾的說法。」


    「這是你慣用的伎倆吧!」


    她說得沒錯。


    看來我果然——還是沒辦法和另一個自己當朋友。


    「我會幫冥利……是因為她以前曾經幫過我,所以我對她有虧欠。」


    我恣意妄為的舉動,把冥利也牽連了進來。


    「即使冥利本人親口說你不必覺得有所虧欠?」


    「和冥利怎麽想無關,隻要我本人得受人恩惠就——」


    「我真的是因為這樣的理由而幫助冥利的嗎?」


    我有一種錯覺,以為英格麗的聲音變成了我的。


    「冥利跑來告訴我說自己想吸人血,自己變成吸血鬼的時候,我真的有想過這麽拐彎抹角?,覺得冥利曾經幫過我的忙,所以非得投桃報李不可嗎?」


    「…………不對。」


    「因為別人有難,而這個別人就是自己的


    青梅竹馬,並不是陌生人,所以才幫她嗎?」


    「不是。」


    當時的我……


    「因為是冥利……所以我才幫忙的。」


    如果不是冥利,當初就不會幫忙了嗎?如果冥利不曾幫助過我,那我就會對她坐視不管了嗎?


    這些一點都不重要。


    「因為我想幫冥利……我想要幫她。」


    就隻是、這樣而已。


    「……哼!真費事。」


    英格麗說完,不悅似地把雙手抱在胸前。


    「既然如此,那你對冥利抱持著什麽樣的心情?你給我說說看!」


    「……」


    回答了這個問題,就代表我要跨出下一步。


    「我不知道,不過……」


    「不過?」


    「我的確認為……冥利比任何人都重要。」


    即使世上一切都變了,但唯有這份感受——是絕對不會改變的。


    「還真是不乾不脆的答案啊……好吧——他是這麽說的啦,冥利。」


    「……咦?」


    英格麗看著我……的上方?


    我往前跨了一步,回頭往自己的頭上一看,發現在頂樓門口的上方——背靠著水塔的冥利。我瞪大了眼睛.


    「冥利…………妳的內褲曝光囉!」


    「!?」


    冥利倉皇地壓住了自己的裙子,猛力一蹲——她從混凝土的邊緣一腳踩空,往我的頭上摔了下來。


    「呀!?」


    「等——哇!」


    我及時抱住了她,卻失去了平衡,癱倒在地。


    ……原來如此。看來艾妮雅的煩測很準確。


    煙和那個什麼的,都喜歡往高處爬。


    不過我沒想到那個什麽的,竟然爬到了比煙還要更高的地方去。


    「……很危險欸,真是的!」


    「不、不好意思……話說回來,要是小實你沒說那句話,我也不會跌下來!」


    「那句話是哪句話?」


    「就、就是內褲曝——你根本就知道是哪句吧!?」


    「嗯,不過我想直接聽妳親口說。」


    「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嗎!!」


    「這樣會讓我有性快感。」


    「下流……」


    「用更輕蔑一點的眼神說。」


    「——……啊,我開始始覺得對小實生氣根本就無濟於事了。」


    「太好了。」


    「你以為我不會再罵你了嗎?……小實實在是太——」


    「我說的不是那件事,我是說冥利平安無事太好了。」


    「…………這、這點小傷死不了的……」


    「……說得也。」


    我會說平安無事是因為別的理由,不過她這樣想也無妨。


    因為冥利平安無事這一點,都是一樣的。


    我一直凝望著冥利,她別扭地別開了視線。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裙底曝光讓冥利覺得很丟臉,她不隻臉,就連脖頸也一片通紅。


    「我……我也覺得……太好了。」


    「……因為被我看見裙下風光?」


    「當然不是!!……我說的不是那件事,而是能夠聽到……小實你的……真心話。」


    「————」


    對喔。一陣亂七八糟中,我差點忘了……我好像說了很丟臉的話。


    「那……那是……」


    「…………」


    「那個……就是……」


    「…………」


    「…………」


    陷入了一片讓人想逃離現場的沉默。


    我回頭一看,曾幾何時,英格麗也不見蹤影了。


    ……她有這麽為我們著想?


    想了太多無謂的事情,我的不知所措已經快要突破上限了。


    不行,再這樣下去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事——正當我這麽想的時——


    「那個……小實。」


    冥利用宛如硬擠出來的聲音,輕聲地說。


    「…………能不能……讓我、吸你的血?」


    「……咦?」


    冥利向我要求吸血?


    那個不管再怎麽想吸血,都會拚命壓抑衝動的冥利?萬一真的無可避免地吸了血後,一定會泣不成聲的冥利?


    「對、對不起……我、我說這種話,實在是很不對勁喔?」


    「……不,我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勁的。」


    我隻是很不解地覺得她怎麽突然這麽說而已。


    自從英格麗確立了她的自我之後,冥利就不曾為吸血欲望所苦。


    這是因為吸血行為最主要的目的,是用來確立自我的緣故——


    不對,這麽說來,我記得她好像說過,吸血行為還有其他的用意。


    對了,例如說——是為了要滿足性欲。


    「……」


    冥利用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凝望著我,滿臉通紅——我彷彿可以聽見她說自己「羞愧至極.,不如死了算了」的聲音。


    我的眼神,很自然地望向冥利的全身。


    跌落下來時的一陣衝擊,弄亂了她身上的製服。


    從襯衫的縫隙間,看得到她的鎖骨。說不上豐滿的胸,還有裙擺下方隱約可見的大腿。


    冥利擺出了像是要依偎在我身上的姿勢。我開口說:


    「……可以啊。」


    說完之後,便把脖頸往前一伸。


    她的臉湊了過來,兩人的距離近到我們可以感受到彼此的鼻息。


    冥利像是略顯猶豫似地看著我的眼睛,接著她的嘴唇便緩緩地貼上了我的脖子。


    「嗯……」


    冥利的舌頭舔上了我的脖子。


    她的牙咬進了我的身體。


    或許是因為我很清楚地感受到這些動作正在進行,全身都沉浸在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感當中。


    我整個人就像是要被這一切給吸進去似的——


    無止盡的快樂波濤靜睜地停了卜來,冥利放開了她的嘴唇。


    「呼……啊啊……」


    她發出帶著恍惚的嘆息聲。


    冥利一險陶醉地凝望著我——突然之間,她彷彿要斬斷這份溫存般,俐落地站了起來。


    「……?」


    總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


    並不是因為我處於貧血狀態才會出現這種不協調的感覺,而是一種更明確的——


    「嗬、嗬嗬嗬嗬……哈哈哈——」


    ——找到理由了。


    「哈——哈哈哈哈!」


    似曾相識的縱情大笑,切身感受過的焦躁。


    肆無忌憚地笑著的她,並不是冥利。


    「侵佔、完成!」


    撥弄著一頭銀髮的英格麗·蓋珍德·艾比希凱特說完之後,漠然地俯視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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