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夢中沉眠。


    她將書本當作枕頭,靜靜沉睡。


    現在她沒有翻開任何一本書。不偷窺人為隱蔽的曆史。


    在夢中的她靜靜沉睡。


    那是一座令人連忘卻都忘卻了的封閉牢籠。


    ※


    雫清醒時,埃利克正坐在床邊閱讀書籍,小鳥模樣的梅亞則是躺在他腿上休息。雫好幾次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沒有看錯後,連忙挺起上半身。


    「埃、埃利克!你什麽時候從坎德拉回來的!」


    「……看來你果然不記得啊。」


    「嗯?你是指什麽?」


    少女滿腦子問號,歪著頭這麽問。青年苦笑著回答她:「昨天夜裏的事。」那溫柔的表情教人好懷念,讓雫打從心底放鬆了緊張。


    這陣子一直都緊繃著神經,讓她異常疲憊。為了不屈服、為了不讓人懷疑而耗盡心力。但是當現在他就在身旁時,不知為何那些痛苦都像過往雲煙消逝無蹤。埃利克的表情看起來分外平穩,與過去一同旅行時沒有兩樣。雫鬆了口氣說道:


    「你今天放假?……咦?這裏是哪裏啊?該不會之前發生的都是夢?」


    「我不曉得你懷疑的範圍有多廣,這裏是王城的治療室──你之前受到了精法的侵蝕。你記得犯人是誰嗎?」


    埃利克的語氣不像是為了得知答案,更像在檢查她的記憶狀況。


    話中的陌生字眼讓雫皺起眉頭。盡管心裏納悶,她還是試著摸索記憶,過了好半晌終於找回昨晚的記憶片段。


    「對喔……我記得……有骷髏走在庭院裏……」


    「就是那件事。」


    「然後……遇見了國王大人的母親,然後回到城堡裏……──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那個卑鄙小人!」


    回想起與迪魯蓋伊對峙的記憶,雫握緊了拳頭。現在想起來,他確實說過「要對你施展精法」之類的話。


    「氣、氣死人了!那家夥!他現在在什麽地方!迪魯蓋伊!」


    「沒錯。迪魯蓋伊現在正被軟禁。聽說沒辦法訊問,讓人很傷腦筋。」


    埃利克在書本上擺了一張紙,不知寫了些什麽。文字近似書寫體連在一塊,雫也認不出單字。她呆愣地反問:


    「為什麽沒辦法訊問?難道他說要找律師來嗎?」


    「律師又是什麽?他沒這樣說。其實迪魯蓋伊精神崩潰了。」


    「精神崩潰?」


    點頭的埃利克顯得有些疲憊。在自己沒記憶的這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麽?窗外的天空都亮了。


    「迪魯蓋伊大概是對你施術的時候失敗了吧,反倒害他自己的精神崩潰了。雖然他是這次最有嫌疑的人,但完全沒辦法取得供詞,所以王城方麵希望你清醒之後協助調查。」


    埃利克對雙眼圓睜的她聳了聳肩,學她平常那樣轉起手中的筆。


    王城裏的人好不容易回收所有的屍體時,天空已經開始泛白。


    就在國王忙著處理善後時,蕾提希亞進行調查,發現迪魯蓋伊癱坐在自己的研究室內。當時精神已經崩潰的他獨自一人不知喃喃說著什麽,但都隻是不成意義的言語。不過從他房間的狀況以及施展在雫身上的魔法構造的特徵來看,蕾提希亞斷定至少對她施展精神支配的就是迪魯蓋伊沒錯。


    得知雫已經恢複意識而來到這裏的王妹大致解釋經過後,歎息道:


    「不過禁咒的部分就如你所想的,恐怕不是迪魯蓋伊獨自辦到。他沒有禁咒的閱覽資格,最近確實也請假不知前往何處。」


    「那就是在鄰國的死馬事件遭人目擊的……」


    「大概吧。至於魔法資材的盜領,調查迪魯蓋伊的房間後也確定犯人是他沒錯。不過缺少的水晶球就算扣掉禁咒使用的量,數量還是不符,剩下的水晶球究竟到哪去了還是個謎。同時迪魯蓋伊最近似乎時常前往城外,也許是與傳聞中的紅衣禁咒術師接觸,將資材盜賣給她了吧。」


    「禁咒術師啊……不過現在人應該已經出城了吧。」


    雖然在人群中曾一度目擊可疑的身影,但對方一旦得知計畫以失敗收場,肯定早就逃之夭夭了。蕾提希亞臉色凝重地點頭同意後站起身。


    「總之你先好好休息。不過之後也許還會找你問些問題。」


    「我明白了!不好意思,我好像忘了很多事,就連什麽時候走出他房間都不記得了。」


    「那沒辦法,精法的效果就是這樣。倒是我才要為那個煩人的笨蛋哥哥道歉,真的很不好意思。現在坎德拉方麵的工作也結束了,有什麽事都可以跟我說。」


    蕾提希亞展露美麗的笑容,走出房間。


    雫再度與埃利克兩人獨處,一一回憶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在腦海中整理非說不可的話以及自己想說的話。不過紛亂的思緒遲遲無法構成明確的語句。盡管如此,雫認為總是比一語不發好。


    雫跪坐在床上,挺直背脊下定決心開口。


    「那個,埃利克──」


    「之前很抱歉,說了傷害你的話。」


    「什麽?」


    話語說出口之前,埃利克搶先對她道歉。原本就沒理出頭緒的言語受到突襲而化作碎片。她煩惱著該怎麽回答──最後自己也將雙手並攏,低下頭。


    「我才該向你道歉。不好意思讓你擔心了。」


    「這個嘛,我已經習以為常了。」


    「習以為常。」


    「不過別再跳樓了。也會給別人帶來麻煩。」


    「我會銘記在心……」


    關於這一點確實如他所說。埃利克看著垂下肩膀的她,微微一笑,藍色眼眸中浮現平穩和緩的情緒,將視線投向窗外。


    許久未見的埃利克看起來與當初結伴旅行時十分相似,但與之前似乎有些差異。搞不清楚那差別究竟是什麽,雫仔細打量著他的側臉,歪著頭思索。也許是察覺到她的注視,埃利克突然抽回視線。雫忽然與他四目相對,害臊地雙手抱頭。


    「你怎麽了?」


    「沒、沒什麽。」


    總不能老實回答:「覺得有點怪怪的才直盯著你瞧。」雫抱著頭,假裝在活動頸部關節。也許埃利克已經對雫的怪異行徑習以為常,並未多加追究就這麽回到正題。


    「還有,謝謝你給了我機會回到這個國家。如果沒有與你相遇,我大概也不會回到這個地方吧。」


    他回顧往事般說道。他看見雫微微睜大了眼便苦笑道:


    「我想你應該從別人口中知道我在這裏的過去了吧──還有以前雇用我的那個女孩。」


    「啊……嗯。蕾提希亞小姐告訴過我……還有其他人,也講了一些。」


    雫不願說有一部分是從迪魯蓋伊口中得知的。但他似乎已經了然於心,點頭繼續說:


    「那是四年前的事了。那女孩──卡提莉亞納某天來問我有沒有能增加魔力量的魔法。我告訴她那是一種禁咒,視情況施術者也可能會失去性命。盡管如此,她還是想知道具體的構造。」


    雫屏息傾聽。如果迪魯蓋伊所說的是真的,這問題就成了悲劇的導火線。


    「我搞不懂她為什麽要問這種事,但她顯得非常認真,於是我就教她魔法構造,想了一個她應該也能成功施展的簡單構造。」


    「你真的教她了?」


    「嗯,教她當時我正在構思的培育藥草用的魔法。」


    「──咦?」


    雫發出脫線的聲音,埃利克展露笑容。但那是一抹讓人聯想到失去的微微苦笑。他挪動藍色眼眸眺望窗玻璃的彼端,藍天雲朵隨風飄流。


    「我教她的是假裝是禁咒但其實是培育花草的


    構造。如果她真的做了,那我會好好教訓她一頓,然後再稱讚她成功的部分。就算被人教訓,但看到花朵盛開,她應該也會開心許多。她很喜歡那種花,時常看到就想買。不過──」


    雫已經知道悲劇的結局,想像那情景而咬住嘴唇。


    「不過她構築的魔法是真正的禁咒。從王城回到宅邸看見那情景,我也大吃一驚。別說是花朵綻放,庭院裏簡直一片慘狀。但她卻笑著問我:『開心嗎?』」


    現在他陳述的就是他親眼所見的事實吧。隔了四年的歲月,雫觸碰到那些過往。他不時轉頭回顧的,就是那道老是跟在自己背後的影子。


    「我對她回答:『不開心。』於是她將那些魔力吸收到自己的體內──笑著對我說:『殺了我。』」


    埃利克無聲地吐氣。


    感覺到僅僅這樣的動作中彷佛潛藏著無法訴諸言語的複雜思緒,令雫揪起眉心。他情緒平淡的外表下,似乎懷著光用後悔二字無法形容的感情。那樣的情感如泡沫般在話語之間不時浮現而又消失。


    「在那之後,我殺死吸收了禁咒的她,阻止禁咒失去控製。之後我到王城報告發生的事。國王問:『是你教她禁咒的嗎?』我就回答:『是我。』」


    「咦……你沒說出真相喔?」


    「嗯。老實說,當時我對自己很失望。從客觀來看確實也殺死了王族,被處刑也沒什麽不對。」


    「可是埃利克……」


    「對,我最後是無罪。不過……那隻是王城方麵的認定。我確實有我的罪過,而且我原本是受她雇用才待在王城,沒有拒絕了她卻又留在這裏的道理。所以我離開了法魯薩斯,回到原本專攻的研究。就像我剛才說的,如果沒有你,我大概也不會再造訪這個地方。」


    「埃利克……」


    「故事就說到這裏──這還是我第一次告訴別人真相,有種奇怪的感覺。」


    埃利克如此說道,彷佛放下肩上重擔般閉上眼睛,露出微笑。


    當時錯身而過的兩人究竟懷著什麽想法?


    那份感情雫已經永遠無法得知,無法觸及當初的悲傷或者憤怒。隻能藉埃利克循著記憶口述過去,試著去感受傷口愈合後的觸景傷情。


    真相就有如踩在全世界的足跡,與人的數量一般多。


    她觸及真相的一小部分後,看向走在前方的他的背影,再度以自己的雙腳邁開步伐。


    雫澄澈的眼睛轉向青年,將心中的想法化作言語。


    「那個……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嗯。不好意思,其實和你的旅程沒什麽關聯,隻是我心裏希望你也能知道。我是罪人,而且罪過一輩子都無法拂拭。不過會落入這種處境,全都是我的責任,也能接受當下的結果──我想這國家的人們對卡提莉亞納有許多不同的看法。盡管如此,從我的角度來看,是因為有她才有現在的我,我也一直很感謝她。」


    「嗯。」


    雫明白這是他的真心話。正因為一切都已成過往雲煙,正因為隻能回顧過去,所以選擇放在心上,不忘感謝。


    埃利克見她表情凝重地點頭,苦澀地挑起嘴角。


    「其實我過去一直覺得她之所以會使用禁咒,是因為她遇見了我。所以當我知道你從塔上跳下來的時候,我以為我又犯了同樣的失誤。」


    「埃利克……」


    「不過,我想我的過錯不在於與她相遇……而是我當初應該花更多時間麵對她,好好認同她的努力。如此一來,也許就會有不同於現在的結果吧。大概是我那時不擅長理解別人的感情。現在好像也沒變就是了……」


    「這個不用擔心。」


    雫挺直背脊,語氣堅定地說:


    「埃利克打從一開始就關心著我,總是能明白我的努力,從來沒有不願意花時間麵對我這種事。因為有埃利克陪著我,我才能來到這個地方。」


    他總是在前方回頭注視著她,等待著她。雫在坦承心中對姊妹的自卑感,宣言盡管如此自己還是想有所改變時,明白了這件事。他贈予自己的話語以及對自己伸出的援手帶給她轉機,得到了支持的力量──才能邁步向前。


    他聽了雫的這番話,微微睜大雙眼。而後斂起那一抹訝異,表情轉為柔和。


    「聽人家說你在照顧花圃啊。還有其他很多事。」


    「那個,如果消息來源是國王大人,請別太當真。」


    「不是他,別擔心。還有……你真的很努力啊。」


    彷佛輕拂著頭頂的語氣。那溫暖的言語讓雫有些害臊。她挺起身子想道謝──但隨即因為發麻的雙腳而慘叫。


    「啊啊啊啊,我忘記我一直跪坐了啊……!好痛好痛!」


    「嗯,看你好像還是老樣子我就放心了。不過別太勉強自己。」


    兩人的交談聲乘著風從窗戶的隙縫吹向戶外,在燦爛陽光下消散為片段的絮語,最後輕盈飄落在庭院中綻放的花朵上。


    ※


    雫與埃利克接到國王的傳喚,是在事件善後處理結束後隔天的事了。


    兩人被帶到內城深處的某間大廳,與直係王族兄妹麵對麵坐下。蕾提希亞麵露苦笑開口說道:


    「不好意思突然叫你們來。我原本打算更早像這樣找兩位過來正式聊過。」


    拉爾斯確實也說過:「你想知道的事等慶典結束就告訴你。」現在事件處理也告一段落,兩人終於能騰出時間了吧。在妹妹以視線催促之後,國王看向兩人。國王的眼神與初次謁見時同樣感覺不到溫度。


    「時間拖長也麻煩,就從結論開始講吧。你們想知道的那起兩百四十年前的事件──如果要問能不能當作回到異世界的手段,結論是辦不到。」


    「咦?」


    雫不由得驚呼,但轉頭一看,埃利克也圓睜著眼。


    之前不斷想找機會取雫性命的國王隻是凝視著她吃驚的表情。那股彷佛受到觀察與監視的緊張感,無形之中讓雫明白她絕非已取得拉爾斯的信任。埃利克眉心緊蹙對國王問道:


    「您說辦不到是什麽意思?法魯薩斯對那次事件究竟了解多少?」


    「幾乎全部。因為知道才明白辦不到。」


    拉爾斯將視線從雫身上抽離,恢複平常慵懶的表情,再度翹起腳。


    「那次事件是某個強力的咒具所引發,但是那個咒具在當初的事件就被破壞了,已經沒有同樣的玩意兒。」


    「持續不斷的事件突然停止就是因為這樣?」


    「就是這樣。懂了嗎?」


    麵對突然擺到眼前的結論,雫渾身無力地躺向背後的椅背。


    她的來訪可說是史無前例,那麽回去的手段自然指向同樣沒有前例的那次事件。然而引發事件的咒具已經不存在,接下來該以什麽為目標,又該往哪裏去才好?雫不禁仰望上方。


    不過,他的同伴遠比她冷靜。他那端正的五官皺起,再度問道:


    「您知道那種咒具的來源嗎?」


    「知道。不過並非法魯薩斯打造的。」


    「有其他類似的物品嗎?」


    「聽說有,但無論是位在何處或有什麽效果全都不清楚。」


    有如將手伸進濃霧中摸索的問與答。對國王口中那不知位於何處的某種咒具,究竟能不能懷抱希望?


    埃利克一瞬間看向一臉苦惱的雫,繼續問:


    「請告訴我們那些咒具的來源。」


    拉爾斯的藍眼眸轉為銳利。他沒有立刻回答大概是因為沒打算回答吧。當滿臉困惑的雫皺起眉頭,王再度打量她,帶著威嚇的視線直壓在雫的心頭。


    ──很可怕。


    有種現


    在就想轉身逃走的心情。但是,雫甚至不知道自己想逃離什麽。


    她按捺著顫抖的心,隻憑自己的倔強反瞪向國王。拉爾斯稍稍挑起眉毛,對著她問:


    「我之前應該有問過你吧?『假設你在不知不覺間被某種東西支配或觀賞,你會做何感想?』」


    「……我還記得。」


    他這麽問是在禁咒事件發生之前。當時雫回答:雖然不懂他的用意,不過聽起來滿教人生氣的。


    「這樣的狀況現在正發生在這座大陸上。我這麽說,你相信嗎?」


    「咦?」


    「也不該說是現在,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


    拉爾斯雙手相扣擱在腿上。無聲的歎息彷佛就落在該處。


    「我講的那些其實都是真的。這個世界不知被什麽人當成了實驗場所。那個不知名的某人從外頭將實驗用的咒具送進來,操弄人類並予以記錄。這些存在於世界外側的家夥──我們稱為〈界外者〉。」


    王的話語聲在大廳平淡地回響,但內容卻帶給兩名聽者無法立刻理解的衝擊。一陣彷佛渾身麻痹的沉默。


    沉重的寂靜離去後,埃利克開口:


    「世界外側?您在說什麽啊?」


    「世界外側就是世界的外側,不屬於這世界的存在。證據在於界外者的咒具能行使違逆魔法定律的力量。比方說──創造人的複製品、將精神與肉體分離、幹涉時間,以及將人的記憶重現在現實等。這全都是人類辦不到,違反魔法定律的力量。」


    雖然在雫耳中聽起來都和魔法沒有差別,但是看埃利克嚴肅的表情就知道,那在這個世界上同樣屬於異常的力量吧。況且兩百四十年前的事件,埃利克也說是「憑魔法辦不到的事件」。用魔法無法回溯時間,也不可能把人的過去重現在當下。倘若拉爾斯所說的「將人的記憶重現在現實」的力量就是指那次事件──


    「所以說,兩百四十年前的事件,與世界外側的存在有關連?」


    「對。所以那個咒具已經遭到破壞的當下,我們也沒有任何方法。畢竟人所使用的魔法都不能違反魔法定律……對吧?」


    「是的。」


    哥哥將話鋒轉向蕾提希亞,她也點頭同意。立於全大陸魔法士頂點的她都這麽說了,恐怕界外者行使的力量確實無法以這世界的常識解釋吧。雫在腦海中大致如此理解的同時,察覺了另一件事。


    為何拉爾斯會懷疑雫並試圖殺害雫,答案已經揭曉。蕾提希亞之前已經告訴過她,隻是當時的她無法理解而已。


    『和你一樣來自世界外側的幹涉者存在於這個世界。法魯薩斯王族中留有一項要予以排除的規則。』


    幹涉者即觀賞者。


    踐踏人的尊嚴,將世界視作庭院盆景的觀察者,混雜在這世界的外來異物。


    而且──以往這個世界並不存在除了那些之外的異物吧,在前所未見的訪客雫來到這裏之前一定是如此。


    「所以說……你以為我也許是來自其他世界,用莫名其妙的力量把這個世界當作實驗場所的〈界外者〉本身?」


    雫以顫抖的聲音問道。集中在她身上的三人份的視線中,國王的眼神毫不掩飾沉靜的戰意,無言地承認了她的猜測為真。


    ──盡管想大喊這是天大的誤會,但雫也明白就自己的立場相當困難。這種情況下要證明「自己不是」的難度恐怕遠勝過證明「正是如此」。


    雖然雫自己隻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區區人類,但對方如果說「這隻是種擬態」,雫也無從反駁。所以拉爾斯過去才會不斷想測試她的肉體與精神吧。


    但是,他顯然沒有因為「找不到任何奇怪之處」而承認雫的清白。究竟該怎麽反駁才好?在她找不出個方法而煩惱時,埃利克輕拍她的肩膀。他將冰冷的視線投向拉爾斯。


    「簡直沒道理,您應該馬上就能知道她沒有那種力量才對。況且如果是真的,她根本就沒有理由特地來到這座王城,用她自己的力量回去就好了。」


    「我之前也對哥哥如此主張。」


    「她來此的目標也可能是阿卡夏。因為唯有這把劍能對抗界外者帶進這世界的咒具。」


    「……真是這樣的話,我在被你扔進護城河的時候一定會把你的劍也拖下水就是了。」


    雫喃喃說出的一句話,讓房裏的溫度頓時下降。埃利克與蕾提希亞的臉色瞬間改變。那個男人一星期前將她推到護城河後,又興趣索然地說著「什麽嘛,原來會浮上來啊」將她拉回岸上,而他似乎沒把這件事告訴他妹妹。再加上雫覺得找人訴苦就好像認輸了,所以也沒告訴別人。


    雫連忙製止默默地正要站起身的埃利克。同一時間,蕾提希亞對哥哥厲聲斥責:


    「你啊!到底在想些什麽!」


    「我還是有救她啊。她這不是活著嗎?」


    「不是人還活著就一切都無所謂吧!你把人的性命當成什麽了!」


    「隻是不認為人命平等而已。」


    拉爾斯輕擺著手製止妹妹。蕾提希亞之所以不再追究,是因為明白他並非開玩笑或隨便搪塞吧。國王沒有對著眼神充滿懷疑的妹妹,也不是對著以冰冷視線瞪視的埃利克,而是對無奈地直想歎息的雫開口說:


    「比起外人,家人更重要。雖然我在立場上不能公開這麽說,處事上也不一定能把家人放在優先,但我個人是這麽認為的。而身為君主……若是同程度的能力或傾向的兩個人,比起外國人,我會把本國人民放在優先。」


    身為兄長也身為君主的他不認為人生而平等,也不會平等對待。


    雫也很明白拉爾斯這番話想表達什麽。她咽下歎息,代替他說:


    「所以說,比起可疑的異世界人,這個世界的人更重要,對吧?」


    「就是這樣。難道有什麽不對?」


    「沒有。」


    她無法否定他的態度。身為君主,同時也身負「排除異質存在」的傳承,這是理所當然的選擇。他有他的立場,這也決定了他應當守護的對象以及非排除不可的敵人。


    但雫也無法因此放棄自己。她也不想隻因為可疑就認命地為自己從未犯下的罪行受死。換言之,拉爾斯和雫之間始終沒有交集。


    為什麽自己會來到這個世界──事到如今,這最初的疑問再度湧現。


    雫再度歎息的同時,拉爾斯看向她。


    「我雖然沒有相信你的清白,但是你沒逃走,所以就多告訴你一點當作獎賞吧。這世界上還有其他來自外界的咒具,同時──能對抗那些咒具的道具也有兩個。」


    拉爾斯如此說了,示意掛在自己腰間的王劍。


    「一是這柄阿卡夏──另一個則是『這個世界的咒具』。」


    ──世界內與世界外,互相對抗的兩種咒具。


    雫習慣性地想動筆寫下,但不巧現在身上什麽也沒帶。之後和埃利克討論時再做筆記吧──她如此下定決心,集中精神傾聽。


    埃利克接下與國王議論的任務,臉色凝重。


    「這個世界的咒具?這指的又是什麽?」


    「很簡單,還有另一柄與這相同的劍存在於大陸的某處,同樣是為了打破來自世界外側的力量而存在的劍。若是那柄劍的持有者,很可能擁有某些你們想找的其他世界的消息。畢竟比起無法離開王座的我,那個人行動起來肯定更自由才對。」


    「咦!阿卡夏不是世上僅此唯一的武器嗎!」


    畢竟阿卡夏就是因為其獨特性而聞名全大陸。拉爾斯若無其事地對不禁驚叫的雫回答:


    「宣稱歸宣稱。所以這是隻有直係王族知道的秘密。」


    雫愣了


    半晌,注視著收在劍鞘中的阿卡夏。


    ──在大陸的某處還有其他擁有異世界知識的人。


    這就代表還有某些可能性存在嗎?還不到非放棄不可的地步?那聽起來不著邊際的說明隻是讓雫的思緒亂成一團,她無法率直地做出反應。


    拉爾斯在不知該作何感想的雫麵前站起身,大概是到了該工作的時間,他看向擺在雕工精美的櫥櫃上的時鍾。


    「不過,我也不知道那個人究竟在哪裏。況且我認為就算你們真能找到那個人──被當成界外者一劍砍死的可能性也不小。」


    平靜的說話聲讓躁動的雫霎時背脊發涼。恐懼緊抓住她,彷佛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道無底深淵。


    她什麽也說不上來,隻是低頭看向自己僵硬的雙手。要在這片寬廣的大陸上抓住那一絲的可能性,自己的雙手未免太過渺小。


    ※


    蕾提希亞再度叮嚀「這些事別傳出去」後,兩人回到了王城內的房間,隔著桌子麵對麵坐下。兩人的表情同樣凝重,不過從剛才得知的消息內容來看,會這樣恐怕也是人之常情。


    雫泡了茶,將茶杯遞給埃利克並開口說:


    「那些話都是真的嗎……」


    「難以置信。簡直是無稽之談。」


    他輕啜一口茶水,用指頭揉著揪緊的眉心。


    「其實我一開始調查那起事件時,一直懷疑可能有某些尚未發現的定律。所以我從沒想過有定律外的狀況,更別說什麽世界外的敵人了。」


    「就是說嘛。要是有人突然跟我說『這些都是外星人幹的好事』,我也會嚇一大跳。」


    雫的形容讓青年顯露一絲疑惑,但他沒有繼續追究。她撕了一小塊甜點遞給坐在桌上的小鳥梅亞。


    「不過蕾提希亞小姐看起來也不像在說謊啊。」


    「我也這麽認為。所以如果這不是事實,就是連她也一起被騙了吧。」


    「嗚哇,要懷疑到這種地步喔。」


    「當然了。至少我沒見過什麽定律外的力量,所以隻能半信半疑。不過……」


    兩人四目相對,表情尷尬。他究竟想說什麽,當然雫也猜得到。


    「不過,我……」


    「對,有你在。你就是來自這世界外側的人。」


    「啊哈哈哈哈哈!」


    聽雫發出崩潰般的大笑聲,埃利克伸手按住太陽穴。他會這麽明顯地表現出煩惱的模樣相當稀奇。雖然稀奇,但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雫平複情緒後拿出了筆記本。


    「先稍微整理看看吧。首先,我真的是不屬於這世界的存在嗎?」


    「沒想到你會主動提起。其實我也覺得有些懷疑。」


    「這個嘛,其實我的記憶出了問題,過去一切都是我的妄想,這大概是最能合理解釋的結果吧?」


    「也許合理,但恐怕不是你的妄想──因為你的靈魂不同。」


    「啊……」


    聽他這麽一說,雫這才回想起來。


    在坎德拉與禁咒對峙時,自世界最底層現身的負稱呼她為「誤闖世界的異物」、「外來者」。那應該毫無疑問證明了她絕非這個世界的常人,因為負就潛藏在這世界每個角落的下方。


    「原……原來如此。這樣說也有道理。」


    「所以真要懷疑的話,應該從你之外的問題開始。是不是真的有來自世界外側想幹涉這世界的訪客……不過如果真的存在,滿教人反胃的就是了。」


    「我、我不是喔!」


    因為他難得如此露骨地顯露反感並語帶唾棄,雫連忙擺手否認。之前提到是否該利用異世界的技術時,他也持反對態度。實際上更嚴重的幹涉如果正在界外者的操控下發生,對他而言更是無法接受吧。


    埃利克表情苦澀地用手圈起他那頭變長幾分的頭發。


    「雖然聽起來教人不舒服,但如果界外者真的正積極幹涉這個世界,也許對你來說會有益處。」


    「咦?是這樣嗎?」


    「因為界外者能在世界之間自由穿越吧?畢竟能為了做實驗,把咒具送進這個世界啊。利用那機製也許能讓你回到原本的世界。」


    「啊,是喔。」


    「不過,也有可能被送到他們的世界。」


    「我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怎地漸漸覺得想哭了。梅亞不知所措地仰起頭看向無力地趴在桌上的雫。


    埃利克暫時不理會癱在桌上的她,看向自己寫的筆記。


    「總之……如果相信他們剛才那番話,接下來有兩條路。」


    「找出界外者的咒具,或是找出擁有另一把阿卡夏的人?」


    「就是這樣。」


    目前可能跨越世界隔閡的線索就隻有這兩條,但是這兩條線索同樣都不知該從何處開始找起。雫抱著頭喃喃自語:


    「暗、暗中摸索……!」


    「你又在說些聽起來好像未知咒文的話了。先休息一下吧。」


    埃利克拍了拍她的肩膀,站起身。兩人走出房間後,來到王城的外庭院轉換心情。外頭一如往常地炎熱。恢複少女模樣的梅亞抬頭仰望晴朗的藍天。


    「主人,我去幫花圃澆水!」


    「啊,謝謝你。要小心喔。」


    梅亞使勁揮了揮手跑進庭院。雫目送那總是卯足全力的背影離去,感覺到戶外的熱氣,解開了束起頭發的頭巾。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四個多月,原本及肩的黑發留長到差不多蓋過背部一半。雫將頭巾舉高,想重新束起頭發。


    但這時突然吹起一陣強風,自雫的手中奪走了薄布。隨風飛舞的頭巾飛向樹叢另一頭。數秒後,樹叢後傳來號啕哭聲。


    「嗯?」


    「怎麽了?是小孩子的聲音啊。」


    兩人折起地圖站起身,看向樹叢的另一側。草地上有一名三歲左右的小女孩倒在地上哇哇大哭。看見頭巾正好蓋在揮動四肢掙紮著的女孩臉上,雫連忙一腳跳過樹叢。她為那孩子取下頭巾後,抱起了她。


    「對、對不起喔,是姊姊我不好。」


    雖然這麽道歉,但孩子似乎沒有要停止哭泣的跡象。雫聽著反而越來越響亮的哭聲,傷透腦筋,一隻手伸進口袋摸索。


    不過從口袋找出的隻有筆以及尚未使用的空白便條紙。


    雫放下哽咽的女孩,拿一張小便條紙開始折了起來。她的指頭一次又一次折著便條紙,直到完成一隻小小的紙鶴時,女孩停止了哭泣,而且露出充滿好奇的眼神對那紙鶴伸出了手。在旁看著的埃利克敬佩地說:


    「原來你還能做出這麽有意思的東西啊。這是用紙模仿鳥的造型嗎?」


    「這是紙鶴。這裏沒有鶴嗎?」


    「鶴?我不知道這個名詞。是一種鳥嗎?」


    看來這世界似乎沒有鶴。雫說著「就是一種鳥」,同時在眼神充滿期待的女孩麵前坐下。因為雫會折的種類也不多,就改在筆記本上畫圖。


    「話說這世界有斑馬或長頸鹿嗎?」


    「那是什麽?也是鳥的名字?」


    「不是。是有條紋的馬和有斑點的長脖子的動物。」


    「有條紋的馬?真有意思,我也想看看。」


    「就是像這~~樣。」


    雫在馬的圖畫上加上了條紋後,埃利克與女孩兩人都睜圓了眼睛。女孩過了半晌大喊:「貓!」


    「啊~~看起來像是虎斑貓吧?不是喔,這是斑馬。」


    教她這世上不存在的動物真的好嗎?雖然雫一時之間這麽想,但女孩似乎很喜歡她的塗鴉,指著斑馬的圖開心地反覆說著:「貓、貓。」雫忍著笑,又為她畫了一匹沒有條紋的


    馬,問那女孩:「那這個呢?」女孩的答案同樣是:「貓!」


    雖然原本就猜到大概會有這樣的結果,但目睹錯誤的銘印現象,讓雫忍不住笑了起來。


    「啊哈哈。好可愛喔,你看。」


    「我不懂究竟有什麽好笑的。」


    「單純得很可愛啊。啊~~……對不起喔,這隻才是貓。」


    雫又畫了一隻貓後,女孩看著圖畫問道:「貓?」雫笑著點頭。


    「這隻是馬,這隻是貓。」


    「貓?」


    「這隻是馬,這隻是貓。馬的脖子比較長,對吧?」


    「馬!」


    「沒錯沒錯,很棒喔!」


    雫解除了誤會而感到滿足,伸了個懶腰。


    「是迷路了嗎?王城裏有沒有協尋中心啊?」


    「也不是迷路……應該是王城為了調查疾病而集中在此的孩童。」


    「調查疾病?」


    雫看著在紙上塗鴉的女孩。表麵上看起來是沒有任何病狀,難道真的患有某些疾病嗎?回想起來,在慶典上發放甜點的攤位也遇過一位男孩說過:「我妹妹因為生病,正在城裏。」雫神色擔憂地揪緊眉心,埃利克補充說道:


    「之前應該有提過吧?孩童間的流行病,原因不明的疾病。」


    「喔,你是說會引發語言障礙的那種病吧……呃,這孩子也是嗎?」


    「這不是很明顯嗎?」


    埃利克傻眼地說道。雫再度仔細打量女孩。然而女孩圓潤的外表看起來相當健康,說起話來辭不達意也與年齡相符,看不出何處不正常。


    少女開心地一手拿著紙鶴一手拿著動物圖畫,雫與她四目相對。雫微微歪過頭,女孩也模仿她似的歪過頭。


    「那個……真的有哪裏不正常嗎?」


    再怎麽看也看不出個頭緒,雫這麽反問後,隻見埃利克微微睜圓了雙眼。兩人就這麽陷入沉默。埃利克端詳著雫臉上的疑惑,露出算得上相當凝重的表情。


    「你剛才不是為這孩子畫了貓和馬的圖畫嗎?」


    「對啊。雖然畫得有點可愛,不過應該看得出來吧?」


    「嗯。我看起來也是貓和馬,但是這孩子卻指著馬說『貓』。」


    「她剛才是這樣講的沒錯。」


    「不正常吧?」


    「很正常啊。」


    ──到底有什麽不正常,盡管聽了埃利克的說明還是完全搞不懂。


    這麽小的孩子會把貓和馬認錯也沒什麽好奇怪的吧。該不會埃利克對孩童要求的知識水準很高?如此懷疑的雫看向埃利克,隻見他表情認真地陷入沉思。過了好半晌後,他再度向雫詢問:


    「我想你應該也聽說過,這種流行病是從大陸西部逐漸擴張。發病族群以一歲到三歲的孩童為中心,症狀是語言出現障礙──這孩子就是一個案例。你應該明白她的障礙吧?」


    雫再度打量女孩,但還是找不出任何異狀。埃利克到底在說些什麽啊?她有些賭氣地反駁道:


    「我看不出來啊。會認錯東西的名字不是很正常嗎?」


    「不正常啊。語言基本上不是與生俱來的嗎?」


    「──咦?」


    好像聽見了無法不當一回事的重大疑點。雫凝視眼前的青年。


    ──與生俱來,意指「天生的本能」。


    確實人的肉體原本就具有以語言溝通的機能,但埃利克指的恐怕不是這個意思。雫感覺到強烈的錯愕,反問道:


    「呃……語言不就是在孩提時代開始學習嗎?你說的與生俱來,難道是指天生就擁有說或聽的能力?」


    「學習?不是啊,基本單字和文法本來就是人的本能的一部分啊。不需要學習,隻需要回想而已吧。」


    「咦?嗯?這怎麽可能?」


    ──似乎有某種決定性的出入。


    兩人察覺這一點而震驚不已。雫注視著埃利克,緩緩舉起僵硬的手。


    「呃,我可以先發問嗎?」


    「……請說。」


    「如果這孩子沒有語言障礙,看了剛才的畫會有什麽反應?」


    「看到馬就會說是馬,不會認錯是貓。」


    「不過馬的名字叫『馬』,這件事也是孩子看著大人們的反應才會學到吧?」


    孩童們就是這樣從周遭旁人的反應漸漸學會語言,所以隨著出生與成長的環境不同,母語也會有所不同。就算在這片語言相通的大陸,這應該也相同才對。


    但是雫認知的常識卻因為埃利克的回答而遭到顛覆。他聽了雫的疑問,露出沉重的表情搖了搖頭。


    「不是啊。就算是第一次看到的事物,隻要認知到那事物自然就會浮現相對應的名詞,這才是理所當然的反應。嬰兒不需要人家教他怎麽哭吧?道理是一樣的。」


    雫在這瞬間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


    直到這時她終於明白。她一直沒察覺兩個世界之間的差異,其實紮根在遠比魔法更基本的人類的天生本能上。


    彷佛腳底地麵崩塌的錯覺。埃利克的聲音將雫發白的意識拉回現實。他溫柔撫摸著蹲坐在旁的女孩的頭,同時以格外凝重的語氣將問題拋向雫。


    「讓我稍微整理狀況。在你的世界,語言要透過學習才能學會嗎?」


    「……就是這樣啊,所以有無數種不同的語言。小時候聽著旁人口中說的話,漸漸學會的。」


    「我之前以為那是因為遺傳。」


    回想起來,當初在討論口頭語言是否有分別的時候,埃利克確實問過:「因為遺傳不同,所以聽不懂外國話嗎?」當時雫沒有特別在意埃利克話中的意思,但仔細一想,那確實是個莫名其妙的疑問。


    換言之,在這個世界上其實就連口頭語言都是「正常人與生俱來的知識」。所以盡管這塊大陸如此寬廣,各地的口頭語言沒有分歧,也不會隨著時代變化。


    有點讓人羨慕啊──差點逃避現實的雫回過神來,再度麵對眼前的現實。


    「那個,口頭語言全都是與生俱來的知識嗎?比方說,這麽小的孩子也懂什麽是『寂寥』嗎?」


    「不懂啊。那不是基本單字。人類與生俱來的單字,將名詞總加起來大約兩千六百個。除此之外的單字是以基礎單字組合而成。」


    「組合而成的就要靠學習取得?」


    「對。你那邊沒有基本單字嗎?」


    「基本單字的意思不一樣啊……根本沒有什麽天生就會的單字。」


    原本的世界的基本單字,就隻是平常常用的單字罷了,沒有什麽不需學習、與生俱來的單字。雫按著開始發疼的頭,繼續問:


    「既然是與生俱來的知識,假如沒看過單字所指的對象,那會怎樣?假設有個沒見過也沒聽過貓的孩子,同樣天生就知道什麽是貓嗎?」


    「不知道的事物終究還是不知道。天生的知識隻包含語言,不是語言所指的對象。所以如果沒認知到對象,單字就不會浮現。也許該說是雖然知道但想不起來吧。對象或是與之同類的事物……比方說繪畫也可以,隻要認知到對象就自然會知道那個名詞。」


    換言之,「貓」這個單字是基本單字,盡管人天生就擁有這個單字,但如果在不曉得貓的狀況下成長,也從沒見過貓的話,那單字就會永遠沉睡在人的內在。


    「那如果對沒見過對象物的人說明單字的意思,那又會怎樣?比方說對沒見過貓的小孩子解釋貓的特徵,他也會『喔喔,你是說貓喔!』這樣回想起名詞嗎?」


    「這得看說明時的精準度,或者說重點在於能不能讓人認知到你所指的對象。像你的畫有抓到特徵,就算是沒見


    過的孩子也能認知到你畫的是什麽。這種狀況下,小孩子就會回想起那個名詞。但是要用口頭解釋沒見過的東西就有點困難了。比較敏銳的孩子也許還是能將單字與對象連結,但連結得不順利的時候,就隻能記住『這個聲音的組合是這個意思』。隨著年齡增長,經驗也會更加豐富,這時就更容易理解意思。」


    「等一下等一下,所有語言學習都是這樣吧!要教小孩『這個單字是這個意思喔』。」


    「不可能。」


    「我才想這樣講!」


    雫終於忍不住大叫。她發現一旁的女孩被她嚇到,連忙擠出笑容,在筆記本的空白頁畫下風格比較寫實的章魚。


    雫先將圖畫給埃利克看,確認埃利克也認得畫中的生物。隨後圖畫展現在一臉期待的女孩麵前,但孩子似乎不曉得那畫的是什麽,隻是盯著圖畫瞧,一語不發。雫告訴她:「這是章魚喔。」女孩便開心地笑著說:「章魚!」


    雫與埃利克兩人露出尷尬的表情互看一眼。


    「章魚是天生詞匯?」


    「照理來說是。所以這孩子會因此被視作病患。」


    「明明就很正常啊,再健康不過了。」


    雫在手中不停轉著筆,同時因常識的莫大出入而感到落寞。


    另一方麵,埃利克雙手抱胸思索著。


    「既然你那邊的語言隻能靠學習取得,那如果沒經過學習會怎樣?」


    「就說不出語言,頂多發出聲音或用動作表達情緒吧。這類的案例也有不少。在古代也曾經做過這類實驗,某個國王想知道世界上最原始的字詞,就命令人在孩子麵前絕不說話,就這樣讓孩子長大。」


    「嗯。結果是怎樣?」


    埃利克似乎頗有興趣地靠向她。在這個世界上恐怕根本不會有人想到這種實驗吧。雫苦笑著回答:


    「結果,過了不久孩子說出了某個單字。國王得知結果後,便將之視為最原始的字詞──不過從現代的詮釋來看,字匯不可能天生獲得,一般認為孩子要不是在某處聽聞那個單字,不然就是有誰偷偷教他的,又或者是那單字本身就是那個孩子自己創造的。」


    「創造語言?從零開始?」


    「也不是沒有可能。所以在我那邊的世界,語言會隨時代和地點完全不同。」


    對雫而言這才是理所當然。語言是人類創造的,絕不是與生俱來的本能。所以盡管人擁有創造全新語言的能力,也絕不可能有一群人天生就具備共通的語言。


    埃利克聽了雫的說明,眉間的皺紋變得更深了。他毫不客氣地打量著雫全身上下。


    「嗯……你雖然看起來是人類,該不會其實是不同的種族吧?」


    「嗚哇!這句話超過分的!我想搶先這樣說耶!」


    「明知道過分,你還是想說嘛。」


    就在兩人擁有的常識互相碰撞到兩敗俱傷時,一名侍女從庭院另一頭小跑步現身。她似乎是來找不知去向的女孩。侍女發現女孩手中抓著紙鶴與圖畫,向兩人低頭致謝,然後帶著她離開。


    雫看著女孩揮手遠去的身影,感到一抹難以釋懷的不安。對雫而言再正常不過的孩子,在這個世界卻被視作病人,受到奇異眼光的注視。雖然有種衝動驅策著她站起身大叫:「她沒生病!」但她強忍住這股情緒,轉身麵對埃利克。


    「天生詞匯中除了名詞外,還有其他的嗎?比方說比較抽象的字,或是實際上不存在的東西。」


    「有啊。當然形容詞和動詞都有,也有連接詞和助動詞。」


    「那這些詞匯當中,沒有實際指稱對象的單字或抽象的字眼,要怎麽回想啊?有些字也沒辦法用圖畫表達,就隻能一個一個教吧?」


    「嗯~~雖然可以一個一個教,但不用教導也會自然回想起,所以一般都不會這麽特地去教。普遍來說,到三歲時就會取得不妨礙生活的單字,到了十歲就能回想起六成左右的天生詞匯,剩下的就屬於個人差異。」


    「呃……這樣回想起的單字意義真的和現實符合嗎?」


    「符合啊,至少人們生活上感覺不到任何問題。說穿了,與單字連結的終究不是實物,而是與之對應的概念。就算是抽象的詞匯,隻要能限定概念的範圍或理解意義,單字就會自動浮現,在這之中沒有指稱對象是否實際存在的問題,相不相信它實際存在也不重要。就像覺得『可愛』自然就會說出『可愛』,就像小孩子覺得痛就會哭,難道不是嗎?」


    「完、完全是兩回事吧!」


    「在我們的常識中沒有不同……啊,對了。莉絲恩不也說過,她一直到最近都沒跟人講過話。不過和她對話起來也很自然吧?需要特地去學的隻有讀和寫,也就是文字而已。」


    「對喔,聽你這麽一說……」


    雫回憶起懷裏抱著孩童用教科書的少女。雖然少女自稱才剛開始學字,卻似乎不曾為詞匯的意思而苦惱。那是因為她的內在天生就擁有與「語意」緊密連結的「詞匯」吧?


    法魯薩斯的強烈日照灑落在雫身上,但現在更令人在意的問題太多,雫在大太陽下陷入沉思。回想起之前埃利克講過的話,雫再度問道:


    「可是你之前不是說過嗎?你和我口中的『白』不一定是指同樣的『白』。但是這種單字和意義有出入的可能性,不就和與生俱來的特性矛盾嗎?如果是天生擁有的本能,照理來說不是應該所有人都相同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那本身就是種極端的論點,況且我那時想說的隻是每個人口中的單字意義有若幹程度的差異。語言是與生俱來,這是大前提。就算是同樣的詞匯,每個人回想時的反應也有差異。不如這樣想,單字本身並沒有精準的定義,而是一個有範圍的概念。」


    埃利克說到這裏,視線轉向雫。


    「況且,雖說是與生俱來的本能,但最好不要太過相信每個人都一樣。比方說你和我都有視力,但是眼中看見的事物不一定相同吧?」


    「應該沒什麽差別吧?」


    「大概不同。因為我看得見魔力。」


    「……對喔。」


    還有這個因素。兩個世界之間還有魔法這決定性的差異存在。


    所以兩個世界對語言認知的差異同樣可以當作這類問題來接受。


    ──「前提是,現在沒有這種『原因不明的流行病』存在」。


    埃利克凝視著一語不發的雫。她愣愣地回望藍色眼眸逐漸蒙上一抹陰影的過程。不久後,他輕聲歎息。


    「其實遇見你之後……或者說,從你口中得知另一個世界的語言後,我一直在懷疑。」


    「懷疑什麽?」


    「嗯。我在想……與生俱來的語言究竟源自於何處?」


    ──埃利克的想法恐怕遠比他說出口的還要多。話語遲了一些傳到雫那邊,她拾起那些話語,用來看清自己的思考。


    比起青年端正的容貌,雫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傾聽他口中的話語。


    「關於天生詞匯的紀錄,最久遠可追溯到大約一千四百年前『神所賜予』的敘述。話雖如此,比這更古老的紀錄,不光是與語言有關,其他全都佚失了,頂多隻剩口語傳承。」


    「喔喔,我記得你說過神話都是這一類。」


    「嗯。天生詞匯有很長一段時間被認為是神給人的恩賜。不過最近的學說主要認為有一個『共通語言階層』,因為那個階層與人的靈魂相連才是天生語言的成因。我記得之前應該和你大致提過,在解釋負之海的時候。」


    「……我不記得了,不好意思。」


    應該是在坎德拉王城的地下室聽他解釋位階構造時的事,但完全想不起來。大概是當時


    一時之間發生太多事而沒能記住吧。不過埃利克沒有責怪雫,點頭說道:


    「不過,現在也還沒證明那個階層確實存在,實際上真相如何也還在議論中。語言本身和負同樣,包含在靈魂之內屬於人的組成要素,同時也是基礎之一,這一點在研究者之間算是大致的共識。」


    雫原本就等著埃利克露出破綻並指出其矛盾之處,但這下也隻能輕聲歎息了。一提起靈魂,身為異世界人的她就無法輕易提出意見。況且兩個世界光是構造本身似乎就完全不同。


    「所以說,那個階層中就包含了兩千六百多個單字和文法?」


    「也許數量更在那之上,但目前知道的就這些而已。不過我在和你相遇的一段時間之前……就在懷疑那真的是天生詞匯的原因嗎?」


    他平靜的質疑聲讓雫有些緊張。


    ──人的思考究竟能擴展至何處?


    試圖打破看似無可顛覆的常識時,在前方等候的究竟是真正的光明抑或是更深的囚牢?她因不知為何湧現的心悸而按住胸口,表麵佯裝平靜地問道:


    「為什麽會懷疑?」


    「如果天生詞匯真的源自於人的靈魂,那為什麽會有使人無法回想起天生詞匯的流行病?這種狀況史無前例。天生靈魂受損的人接連出現,在漫長的大陸曆史也是前所未見。」


    「這樣啊……」


    雫實在無法稱剛才那女孩「靈魂受損」,反倒覺得那孩子再正常不過了。但在這世界上,那是沒辦法輕忽的缺陷。


    「所以我想到了一種假設。天生語言並非來自靈魂,而是因為某種遺傳才會代代傳遞。就這角度去想,流行病就不是靈魂的異常,而是遺傳的異常。雖然原因依舊不明,但我認為比起前者更有可能發生。」


    「啊,所以你之前才會問我語言是不是源自遺傳嗎?」


    「對。特別是知道你的世界有許多種口語語言時,更加懷疑這種可能性。況且那時候沒想過你那邊居然連天生詞匯都沒有。雖然你那時回答不是因為遺傳,但畢竟世界的構造也不同,我以為你那邊應該有其他因素影響。」


    雖然不知真偽,雫在書上讀過能否卷舌似乎與遺傳有關。那也許和語言的發音有若幹關係,所以遺傳與語言也不至於毫無關聯。


    不過,關聯恐怕沒有埃利克所想的那麽緊密,更別說透過遺傳繼承語言了。在雫反芻著彷佛天外飛來般突兀的假設時,他繼續說:


    「比方說東方大陸的語言──該處在開拓前究竟使用何種語言,過去的紀錄已經在戰亂中佚失。但是這邊過去的移民大量遷移後,確定大家都使用同樣的語言交談,所以不問人種為何,天生語言確實存在。但另一邊的大陸上,地方口音較重的地區比這邊多……我想那也許是遺傳的影響。」


    「啊~~因為通婚混血而讓語言滲透,但也還有不完全的地區?」


    「對。不過還是有許多問題無法單純以遺傳解釋。就東方大陸的例子來說,在移民從這塊大陸出發後沒多久,這塊大陸也出現了少數至今沒有紀錄的地方口音,但也沒有與東方大陸通婚,雖然有人針對這問題進行研究,至今原因還是不清楚。」


    「嗯~~真是神秘耶。這樣的話,問題應該不在遺傳吧?」


    「無法斷定。況且就算與遺傳有關,也不會是唯一的原因。畢竟有你在。」


    「我?」


    雫一頭霧水地指著自己的臉。原因不明的冷汗滑過背脊。


    因為優異的構築技術與知識受到認同,一度在魔法大國得到特殊職位的魔法士說到這邊暫且打住,抬頭仰望背後的城堡。確認四周沒有任何人影後,埃利克繼續說:


    「你有向其他人說明過你的世界的語言嗎?我想我之前應該有叮嚀過。」


    「啊,我沒有。不過我有把書拿給國王大人和蕾提希亞小姐看過。」


    「嗯。特別是語言的差異最好別說出去,有可能攸關性命。」


    「咦?」


    話題突然轉往未曾預料的方向,令雫睜圓了雙眼。但埃利克以絕非開玩笑的凝重語氣補充說明:


    「那種流行病開始浮上台麵的時期,是在你來到這世界前一小段時間的事。現在全大陸的人都卯足力氣在尋找原因和治療法,萬一突然有個人跳出來說『在我那邊,這是正常情況』,你覺得會怎麽樣?」


    「……呃……該不會,我會被當成原因?」


    「恐怕會吧。至少你是擁有完全不同常識的人,肯定會受到徹底調查。」


    「嗚哇……」


    雫腦海中浮現拉爾斯那惹人厭的笑容。那個國王萬一知道這件事,肯定不會做什麽麻煩的調查,而是會主張「殺掉就曉得了」,然後頭一個跑來宰掉她吧。埃利克大概是猜到臉色發白的她的驚惶,露出凝重的表情說:


    「不過,流行病是我從之前就一直感到好奇而在調查的問題,我會再研究看看。雖然說隻要能順利證明與你無關就好了……但我完全沒自信。」


    「不會,真的很謝謝你。」


    雫無法想像埃利克會為辦不到的事打包票保證,低下頭對他的關心表示誠摯的謝意。


    ──盡管如此,莫名的不安依舊揮之不去又是為什麽?


    雫因不安而左顧右盼時,埃利克站起身像是要為她打氣般伸出手。


    「我想沒必要太過害怕。因為你的存在也可能成為對抗那病症的手段。」


    「咦?我?為什麽?難道要開幼稚園?」


    在這個不知道如何教導語言的世界,教導孩子們語言就可以了嗎?雫想像著穿上圍裙與孩童們為伍的自己。


    不過埃利克苦笑著修正那個想法。


    「不是。你究竟是怎麽受惠於天生語言的──如果能知道理由,就能了解該怎麽治好那些孩子。」


    「我?天生語言?」


    ──恐懼湧上心頭。


    心底喊著:不想知道,不可以察覺。


    但又是為什麽?她這麽問。


    因為一旦察覺、一旦被發現,肯定會──


    「咦?什麽受惠?我沒有這種東西啊。我以前算是說話學得比較慢的小孩耶。」


    雫如此說著,也感覺到自己口中的話語隻是虛應故事。其實自己無法想起內在已知的事物,不願回憶而背脊發寒。


    埃利克的眼眸浮現擔憂,扶著她站起身的同時輕拍額頭。


    「你沒發現嗎?我覺得也許會讓你不安,所以雖然覺得不合理,還是沒有特別點出症結──我在和你相遇並與你旅行的過程中,不得不舍棄天生詞匯是源自靈魂的想法。」


    近在眼前的他不知為何好像離自己很遠。


    彷佛置身孤獨中的焦躁,讓雫的身子不停顫抖。


    「你的世界中各地的語言都不同吧?而且也沒有天生詞匯,既然如此,用靈魂解釋就說不通。語言確實不是源自於靈魂。」


    不懂什麽叫正常。


    不懂異常的究竟是自己抑或是這個世界。


    雫有種衝動想觸碰他的身體任何一處都好。


    希望他握住自己的手。那恐懼直教人無法忍受。


    拜托別發現。


    不要說出口。


    別把我當成異物。


    忘了這回事。


    別看清真相。


    求求你,別讓我知道。


    「你確實不受負的影響,靈魂和這世界的人不同。那麽為何──你和我語言能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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