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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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我從長眠中喚醒的,是一名幽幽漂浮在黑暗中,柔弱縹緲的少女。


    ---------


    我認識黑崎麻由大約是在半年前,升上高一的時候。新學期的第一天,她那異常的成熟感,深刻地在我心中留下印象。


    低著頭進行自我介紹的黑崎聲音十分微弱,僅能聽到不清楚的連續說話聲而已。我想這間教室裏,也沒有任何人能聽清楚她的自我介紹吧。


    當時我隻覺得她是個內向的人。在大庭廣眾下發言會滿臉通紅、講話小聲的人隨處可見。因此猜測黑崎大概也是這種類型的人吧。


    整個第一學期,她隻是一直坐在自己位於教室角落的座位上。從未見過她與他人親近。


    我會察覺黑崎的異常,是因為她平時在教室內的樣子。即使是下課時間喜歡獨自度過的人,也會像是趴在桌上、在筆記本上塗鴉、操作手機、讀教科書或是課外讀物等,多少找些事情做。


    但她卻完全沒有這些行為,除了上課時間外,僅是單純地坐著。我曾在某次的下課十分鍾裏,仔細地觀察過黑崎。


    完全的靜止狀態。


    挺直腰杆,雙手置於膝蓋,安靜地坐在椅子上。在喧鬧的教室裏,似乎隻有她的周遭,給人一股時間流速不同似的異樣氛圍。完全動也不動,甚至讓人懷疑她是否有在呼吸。


    在教室裏,黑崎的定位相當微妙。雖然大家都覺得他的存在特殊,但沒有人能給她掛上一個固定的印象。至少也從沒出現在男生的話題中。


    我們沒有能夠把黑崎當成話題的梗。如果是一般個性陰沉的人或是獨行俠的話,很容易就能找到話題來揶揄,但黑崎的狀況沒那麽單純。


    可以想到的理由有兩個。


    第一是,好像會被詛咒。


    讓我重申一次,她實在太過詭異了。不活動身體、不和他人對話、讓人無法理解她的思維,她身上散發出的詭異氛圍,讓人不由自主地采取「少管閑事」的態度。班上同學都(物理層麵地)與她保持距離。以黑崎為中心的半徑一公尺內,一直都空蕩蕩的毫無人影。


    接著是第二項理由,這或許比前麵所述的第一項還要來的有說服力也不一定。


    她身上有股不可思議的高雅氣息。


    首先,她所穿的製服整齊到令人難以置信。從未見過衣領和長裙上出現皺摺,整潔的程度甚至讓人懷疑是全新的一般。


    再加上她總是腰杆筆直,一舉一動(雖說幾乎沒有在動)都十分洗練,無論是行走方式,還是上課抄寫筆記的動作都十分優雅。甚至到了會讓我們覺得自己非常粗魯的程度,她的行為舉止就是如此的正經高雅。


    因為這些理由,第一學期的黑崎麻由,是一位有著無論任何人都無法忽視的存在感,卻又令人覺得高不可攀的存在。


    ◇◇◇


    九月一日,漫長的暑假結束,時間進入第二學期,雖然盛夏已過,空氣也不再混雜著黏稠的濕氣。但陽光仍舊燦爛刺眼。


    踏進久違的教室,裏麵充斥剛結束假期,混雜著緊張及些許違和感的交談聲。


    我將書包放好,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目光飄向位於窗邊的黑崎座位。


    她已經來到學校,雙手平放於膝,挺直腰杆坐在位置上,一如往常地麵無表情。明明剛過完暑假,她的膚色卻依舊如雪一般白皙。


    以前,似乎在哪看過「為什麽戴麵具會讓人覺得詭異」之類的文章。人們似乎會下意識地藉由觀察對方的表情,推測其心思來進行交談。所謂的麵具,指的就是將表情隱藏起來的道具。人們在與無法推測心理狀態的對象交流時會感到不安。所以麵具才會給人詭異的印象,內容大致上是這樣的。


    而黑崎正是戴著麵具的人。


    她究竟在想些什麽、感受什麽,完全無法從她那一成不變的表情中窺探得知。像是一直保持那麽端正的姿勢辛不辛苦?在那麽吵雜的教室裏孤身一人覺不覺得寂寞?在家裏會做些什麽?跟父母親交談些什麽話題等。這些事情也都毫無頭緒。這樣的她詭異到極點,每當我看向黑崎,就有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安襲擊而來,視線會不自覺地被她吸引。有種不論是我的靈魂還是意識,都會被她的虛無給吞噬殆盡般的感覺。


    我撇過頭,將視線從黑崎身上移開,從書包裏拿出筆記用具放進抽屜,黑板上用大字寫著今天的預定行程:「開學典禮」以及「文化祭執行幹部投票」。


    點完名後,我們為了參加開學典禮開始朝體育館移動,隨興地照順序排好隊。在悶熱的環境中站著聽校長訓話,以及齊唱校歌,度過一段無聊的時光。當時,站在稍遠處的黑崎即使身處在這會讓人揮汗如雨的環境中,依然維持她那一貫的冷漠表情,動也不動地直盯著講台。就連不時從敞開的窗戶吹進的風,也僅讓她那頭烏黑亮麗的長發隨之飄動罷了。


    體育館的開學典禮結束後,我們回到教室進行下個月舉辦的文化祭執行幹部,以及決定展出項目的投票。由於沒有人提名幹部人選的緣故,遂改為由男女各自選出代表的形式。女生們聚集在教室前方,男生則在教室後方討論。當我們吵吵鬧鬧地移動時,我在離女生群體約三步遠的地方見到黑崎的身影,不知為何覺得不忍卒睹,便很快地從她身上移開了視線。


    由於男生執行委員遲遲未能決定,急不可待的班長赤城遼便毛遂自薦地成了候補人選,女生方麵似乎是由抽簽輸掉的白石澄香同學擔任執行幹部。


    我跟赤城因為是國中同學所以關係還算不錯。就算是剛入學,班上氣氛很僵的時候,每到休息時間就會不約而同地聚在一起聊天,如果彼此放學後沒有行程的話也會一起回家。


    在國中連續當了三年班長,甚至身兼學生會長的赤城,原本似乎打算靜靜的度過高中生活。但在入學的幹部選舉中,因為找不出候補人選所以班導推薦了他。「如果真不願意的話也能拒絕。」雖然導師這麽說,不過就算是赤城,也沒辦法在新學期那麽緊張的氣氛中一口回絕吧。


    之後以兩人為中心,話題來到討論文化祭出展的主題上。主席是赤城,女性代表的白石同學則在他身後負責記錄。


    白石同學是身兼茶道社員及保健委員的女孩子,我曾與她交談過幾次,是個身段十分柔軟,個性穩重的人。整齊修剪的瀏海下的眼睛看來十分機靈,雖然不太愛出風頭,但認真的印象讓她在男女之間十分有人氣。


    由於考慮到跟其他班級間的協調性,因此決定徵求出展項目到第三順位為止。我們希望展出的是:


    第一順位 鬼屋


    第二順位 甜甜圈專賣店


    第三順位 搖滾咖啡廳


    這些項目。


    都是高中生常見的展出類型。或許是講到高中的文化祭就會聯想到鬼屋,所以第一順位由數名女學生在最初提案,藉由多數決很快的就通過了。


    第二順位是因為「隻要在附近的甜甜圈店大量購買後販賣就行」這種偷懶的原因而通過。第三順位則是在討論陷入膠著時,由喜歡音樂、性格張揚且在班上頗有人望的鈴木同學所提議的。因為班會時間即將結束,班上氣氛逐漸偏向「第三順位什麽的隨便啦。」的緣故,這個項目很快地表決通過。


    幾天後,經由赤城與白石同學出席班際會議的結果,我們班的展出項目決定是「鬼屋」。


    從那天開始,班上正式為了文化祭努力。首先利用班會時間討論工作責任分配,以及鬼屋要怎麽設計。赤城在黑板上畫出


    一個巨大的四角形,有意願的女同學聚集在講台前,開始在上麵填寫關於鬼屋的類型。


    包含我在內,班上約有一半的人在跟身旁的人聊天,或是盯著講台的狀況發呆。教室內很快就已經顯現對文化祭的熱情差異,但由於有幹勁的同學們熱烈討論的緣故,大約三十分鍾就決定了鬼屋的設計走向。


    鬼屋前後分成兩種不同風格,前半是西洋風、後半則是日本風的配置。赤城用全班都能聽清楚的音量宣布在講台前決定的事項。接著在黑板上寫出需要分擔的職務。


    演出組(包含扮演鬼怪的)十五人


    布置組十人


    小道具組十人


    海報組(傳單製作等)五人


    「十分鍾後將進行分組,請各位好好思考。」


    赤城這麽說完後,教室內立刻變得嘈雜了起來。幾乎所有學生都離開了座位,和感情好的朋友們組成了一組。為了讓自己在接下來整整一個月的準備期間不被孤立,在教室的各個角落中開始了重要的事前磋商。


    「黑井。」


    走下講台的赤城叫了我的名字。


    「辛苦了,真不愧是老手,相當熟練呢。」


    「才沒那回事。」


    赤城麵露苦笑回答。


    「黑井打算做什麽?」


    「我?」


    我看向黑板上所寫的職務。


    「布置吧,那個似乎最輕鬆。」


    「那我也選那個吧。」


    「你也選那個?你不是班長嗎?」


    「我實在不想在這種活動上多管閑事。雖然還得做班長的工作,但要在人前出鋒頭我可辦不到。盡可能地在幕後跟你們一起工作比較開心。」


    赤城走到講台前,向高聲發出吆喝、悠哉享受高中生活的小團體瞥了一眼。他們選擇演出組的交談聲,伴隨著教室裏的噪音傳進我們的耳中。


    的確,赤城就是這樣的人。雖然總是被指派為統籌者,卻沒有強烈的存在感或權力欲望。反倒是著眼在如何能盡可能地安穩度過每一天。


    平常相處在一塊的同學們,也都圍到我們身邊。他們並不特別顯眼,也稱不上是乖乖牌,算是中間勢力。看氣氛他們好像也要選擇布置組。


    教室裏嘰哩呱啦地竄起討論的說話聲。或許是覺得要平息這股騷動很麻煩,赤城僅是提高音量發出指示:


    「決定好的人,請在想要做的職務下方寫下自己的名字。」


    吵鬧聲逐漸往講台移動。


    先有動作的同學們在演出組下方的空白處填寫著。幹勁滿滿的他們離開後,接著是吵個不停的我們走到布置組的地方寫上名字。最後是經常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看起來很老實的家夥們走到海報組寫下名字。


    「大家都決定好了嗎?」


    當赤城在講台處出聲發問時,教室角落傳來桌椅的挪動聲。


    是黑崎。


    教室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她身上,場麵鴉雀無聲。


    黑崎她毫不在意周遭視線,甩動著漂亮的黑發,如同模特兒般慢步在桌間走道。甚至連室內鞋的聲音都流露出一股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氣魄,以及壓倒性的高貴。


    (──幽靈。)


    任誰都會這麽想吧。


    黑崎走過站在講台上的赤城身邊,白石同學用她那與生倶來的親切感,將粉筆遞給黑崎,她一言不發地接過。


    『黑崎麻由』


    用漂亮到誇張的字跡寫下自己的全名。


    那像是印刷體般工整的字跡所寫的名字,釋放出遠超黑板上其他名字的存在感。我著迷似地看著黑崎一連串的動作,直到她轉身走回座位時才猛然回過神,接著開始確認她的名字寫在何處。


    布置組。


    這個組別的下方,寫著黑崎的名字。


    隔天就開始依照分組進行作業。


    布置組的第一項工作,是收集大量的瓦楞紙箱,以及外出購買油漆。我與赤城向班上同學借了腳踏車,一同前往附近的超市,如同工蟻般來回運送著瓦楞紙箱。


    「好熱。」


    隻講得出這句話,秋老虎十分凶猛,蟬也如同盛夏時節般大聲鳴叫。我跟赤城將短袖襯衫的袖子卷起,長褲的褲管也折到膝蓋,三度往返超市與教室間。當時,熱到連最初覺得騎著在車籃上綁著大量瓦楞紙箱的腳踏車很丟臉,這件事都拋諸腦後。


    「的確很熱。」


    赤城也這麽說。


    「今天就做到這裏吧。累死人了。」


    「說的也是。」


    我與他前後並排騎著車,拉高音量交談。左右兩側都是田地,遠方可以看到高架鐵路。


    入穀高中設立在東京近郊,位於被規劃為都市郊區的入穀市有點遠的地方。市區居民眾多,車站前整修得十分漂亮,附近設立著幾座百貨公司,摩天大樓也鱗比節次。速食店及咖啡廳一應俱全,行道鋪磚也很新,是個很時髦的城鎮。


    但我們學校卻毫無半點都市氣息。是間已有半世紀以上曆史的老舊市立高中。


    離開車站一段距離後,樹林、田地或是空地都逐漸增多,可說是非常鄉下的風景。學校聳立在田地及樹林的包圍中,路燈很少因此夜晚相當昏暗。從車站徒步約二十分鍾的距離內,能讓人印象差距那麽大的城鎮很稀少吧。


    我們在被雜木林圍繞的道路上騎著腳踏車,在停車場卸下瓦楞紙箱,並將之帶回教室,跟先前的部分堆在一起。隻花一天紙板就已經累積了不少數量。


    班上還有很多人在,演出組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們並起桌子,一邊吃著點心,一邊不曉得在討論什麽。


    布置組那些沒異性緣的男生們,在教室的角落興高采烈的玩起掌機遊戲。在材料的擺放區已經放有幾罐油漆。表示他們的工作(外出購物)已經完成。


    我和赤城在騎腳踏車往返三次共約六十分鍾的車程後,感受到一股倦怠與疲勞,不約而同地找了個空位坐下來。


    我渾身無力,不與任何人搭話,茫然環顧教室內。傳來的是女同學的交談聲,熱衷於遊戲的男同學不時發出「啊!」、「嗚喔!」之類的起哄聲,在戶外活動社團的喊叫聲,腳步聲,以及不知是何種球類的反彈聲……


    像是要融入黃昏的氣氛般,黑崎麻由她,獨自在窗邊的位置坐著不動。


    ──她在做什麽呢?


    我看著她的背影這麽想。


    不,應該什麽都沒有做。她隻是坐著而已。不過正因為什麽都沒做,更加不懂她為何要在放學後的教室裏,動也不動地盯著前麵呢?


    傍晚的陽光沁入教室,各種物品的影子也隨之伸長。黑崎的上半身染成黃橙色,連深黑色的發絲也帶上了橘子的色彩。


    身後傳來收拾物品的喀噠聲。


    我回過頭,發現其他布置組的男學生也停下掌機遊戲,正開始收拾書包。


    「好。」赤城這麽說,隨即站起身來。


    「回家吧。」


    我點點頭,走回位於教室約中央的自己座位上拿書包,側眼看向黑崎。夕陽映照著黑崎的側臉,在那柔嫩的肌膚與長長的睫毛上映出影子,構築出美麗的陰影。她視線望著前方,不知在注視著什麽。


    就像是雕塑精美的工藝品。隻要是人多少都會有的某種鮮明的生命感,或者說是生活感,從她身上完全感覺不到。


    ──這個人真的活著嗎?


    背上竄起一股涼意,「黑井。」這時候赤城在教室門口呼喚了我。


    「我這就來。」


    我從黑崎身上別開視線,走向約五、六個男生的群體中。


    ◇◇◇


    又


    過了幾天,時間來到禮拜五。在我們進行作業的期間,黑崎每天,都隻是動也不動地坐在位置上。


    「有這個量的話應該足夠了。」


    今天是陰雨綿綿的一天。太陽早已西沉,外頭相當昏暗。赤城在日光燈照射的教室內這麽說。因為天候的緣故,無法去收集瓦楞紙箱。


    但是這三天來收集的紙板數,疊起來也已經達到約兩公尺高,其他像是油漆、油漆刷、防水布以及膠帶等基本材料跟道具也都大致湊齊了。


    「問題是做的項目跟方式了吧?」


    我坐在椅子上這麽說。


    「唔~」赤城嘟囔了一聲,接著說了句「我去問問看。」便朝正興高采烈地開著會的演出組走去。過沒多久,赤城帶回演出組的指示,作業進入下個階段。


    我們在教室的地板鋪好報紙,在上麵把瓦楞紙箱塗黑。似乎是要把這些作為天花板跟牆壁使用。


    我坐在教室後方,一言不發地進行作業。將油漆罐及裝水的古老水桶置於前方,慢慢地將瓦楞紙箱塗黑。


    將三片瓦楞紙箱用油漆塗抹完畢後,我將刷子扔回油漆桶,等待油漆乾燥,暫時休息。


    雨聲與室內的嘈雜聲交錯。演出組跟小道具組也聚在一起,手邊不知道在忙些什麽。或許是因為今天下雨,戶外的社團活動暫停的緣故,出席文化祭準備的人數,是幾天以來最多的。


    就算身處如此喧鬧的教室裏,黑崎也依然隻是坐在座位上。


    正當我漫無目的地眺望著她的背影時,才突然想到一件為時已晚的事。


    該不會黑崎她……


    應該不會吧,我在內心否定自己的想法。


    不可能是這樣。她可是那個黑崎耶。從來沒看過她和任何人交談,也絲毫沒有經營人際關係,融入團體生活感覺的那個黑崎耶。


    ──但這哪能當作根據,這個班級的人總是對她抱持著很深的刻板印象,無論誰都沒有去注意她真正的心情不是嗎?如果我的猜測正確的話……


    ──她就太可憐了。


    我站起身,走到坐在窗邊位置的黑崎斜後方。


    接著初次向她搭話。


    「黑崎。」


    她沒有回應。我從發間見到她雪白色的頸項,那模樣性感到讓人覺得有壓力,但我依然再度出聲。


    「那個……」


    話還沒說完,她緩緩轉頭朝向我。宛如機器人般的動作讓我嚇了一跳。


    端正的容貌隻讓人聯想到人造物。她那像是日本人偶的薄唇,緩緩地張開。


    「……工作。」


    「咦?」


    我為了理解那兩字是一句話而花了不少時間。第一次進到我耳中的黑崎嗓音,以女性來說較為低沉,但那是不含有其他雜質的,凜然的聲音。


    我依然僵在原地,她繼續說道。


    「……因為大家都留下來。」


    被她細長睫毛下的雙眼直盯著的我。無法讀出她的想法。那深黑色的眼眸中不帶一絲情感。


    但是,果然我的預感是真的。


    「該不會是,覺得或許有事情可以幫忙,才一直留著嗎?」


    她點點頭。


    黑崎麻由她,一直在等待自己被分配到文化祭的準備工作。當了解這點後,我的緊張感消失,心情頓時變得輕鬆。經過半年,直到現在才終於有種窺見黑崎像人的一麵的感覺。曾經還以為會被她詛咒,回想起來還真是抱歉。


    可是話說回來,我想連窗邊族都會對她被動的程度感到吃驚吧。


    「那麽跟我過來吧。」在她站起身後,我轉過頭一看,發現教室裏所有的人,都停下手邊工作盯著我們。


    大家都露出驚愕的神情。


    雖然在眾多視線的注視下覺得自己全身僵硬,我仍舊走向自己的作業地點。黑崎麻由則緊跟在我身後。


    我們走過啞然失語的布置組成員身邊,抵達作業空間。


    「隻是把油漆塗上瓦楞紙箱的工作,要做嗎?」


    「……要做。」


    「那麽你等一下,我去做些準備。」


    我隨即動身去拿取新的報紙。襯衫袖子卷起,與我同樣在進行油漆塗抹作業的赤城起身跟了過來。


    「喂。那是怎麽回事?你到底做了什麽?」


    他瞥了一眼旁邊的黑崎,小聲地詢問。


    「沒什麽……隻是去邀請黑崎來幫忙而已。」


    我一邊回答,一邊從教室角落拿起數張報紙。


    「喂喂。這可是連搭訕達人都會奪門而出的高難度耶。」


    「沒那回事啦。她好像是覺得或許有自己能做的事,才一直坐在位置上等待。」


    「真的嗎?」


    我點點頭。


    「……不自覺地排擠她了嗎,我們這些人。」


    身為班長的赤城這麽說,臉上浮現略顯陰沉的表情。


    聽到赤城這麽說,我也湧起一股罪惡感。這是很好聯想到的事。因為太拘泥於黑崎麻由那不食人間煙火的刻板印象,她也想參加文化祭這種事,自然想都沒想過。


    我拿著幾樣道具,與赤城一起回到作業空間。


    「久等了。」


    我對黑崎這麽說,在一旁鋪起報紙。接著確認自己先前漆好的瓦楞紙片已經乾燥,隨即將之翻麵放好。


    一旁的赤城說了句「這個給你。」將作業用手套及油漆刷遞給黑崎。


    她接過之後,盯著它們看了好一會兒。


    「……製服會髒掉。」


    隨後小聲地這麽說。


    「啊……也是呢。你有帶運動外套嗎?」


    黑崎點點頭,從教室後方的衣櫃中拿出摺疊得整整齊齊的藍色運動外套穿上。


    「ok?」


    黑崎點點頭,接著蹲低身姿,不熟練地開始刷起油漆。我瞥見到從她長裙下擺露出的大腿,反射性地移開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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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這樣與她並肩持續進行作業。周遭的男生明顯對她相當在意,女生的視線也反覆頻繁地看向黑崎。


    結果,其實大家都很在意她,要是有機會想試著跟她搭話。那一道道好奇的目光如此訴說著。


    光憑外貌來看,黑崎她毫無疑問是名出類拔萃的美女。要是平時難以接近、滿是謎團的女孩子來到觸手可及的距離的話。任誰都會相當在意吧。


    黑崎將我已經刷好一麵的瓦楞紙版的背麵塗黑完畢,在等待乾燥的那段作業空白時間,她隻是麵無表情地盯著我的臉看。


    像在表達「快點讓我繼續」似的,不斷沉默地向我施加壓力。


    「那邊堆著的部分,可以隨意拿來塗沒關係。」


    我指著成山堆積的瓦楞紙箱這麽對她說,黑崎迅速地站起身,拿了數片紙板回來。隨即不發一語,啪噠啪噠地持續進行著塗抹作業。因為從她的視線壓力下獲得解放,我默默鬆了口氣。


    她的側臉文風不動,滑嫩的雙頰到下顎畫出一條優美的曲線,我一瞬間無意識地被迷住了。


    時間來到晚上七點,我們的工作告一段落。


    因為門限、補習、打工等理由先行回家的人很多,留到這個時間的人算是少數。


    「黑崎,先告一段落吧。」


    教室熄燈、關門的時限是晚上八點。所以當我這麽說,她讚同似地停下手邊動作。黑崎以相當快的步調進行作業,在她身旁堆積著許多塗抹完成的瓦楞紙箱。


    收拾完畢,她脫下運動服,仔細摺疊好後放進背包。看來是要把它帶回家。在女孩子把運動服(已穿過)扔在學校櫃子也不稀奇的現在來說,她算是一板一眼的那種人。


    「回家吧,黑井。」


    赤城「啪」的一聲拍了我的背。


    我應了聲「好。」表示讚同,接著從置傘處取回自己的塑膠傘。


    「肚子也餓了,要去哪邊坐坐嗎?」


    周圍的男同學紛紛「好啊」地開口同意。


    「你也來嗎?」


    「要去要去。」


    那些不起眼的家夥們,在教室門口喧鬧了起來。在這樣的人群之中,黑崎手持背包及漆黑色的傘佇立著。


    「喂,借過一下。」


    我催促起某位動也不動的男同學。


    隨即他「啊」的一聲,注意到我身後的黑崎,迅速地讓出路來。


    她無言地穿過我們,走向因為日光燈故障,燈光閃燦不停的昏暗走廊。


    而我則是站在轉角,直到她消失在階梯的另一端前,注視著她的背影。


    ◇◇◇


    「最近,這附近好像有可疑人物出沒耶。」


    吃完那麵包質地鬆散乾燥、最便宜的廉價漢堡套餐後,布置組的其中一名男性,身為圖書委員又是超自然愛好者,喜愛推理與恐怖題材的山田這麽說。


    「這也不是最近才發生的事了吧?」


    赤城一邊喝著可樂插嘴說道。


    「上個學期內,也出現了三次暴露狂。」


    入穀高中的周遭,環繞著雜木林。雖然有鋪設完善的道路,但穿過樹林卻能夠更為迅速地從車站到達學校。也因此,在即將遲到或電車進站時刻等狀況下,有不少學生會選擇穿越雜木林。


    但是,樹林中似乎成了可疑人物的巢穴,經常出現暴露狂。


    雖說幸好還未出現過實際受害的學生,校方也為了避免學生穿越樹林,從入學當初直到第二學期的現在都不斷地告誡,簡直讓人聽得耳朵都快長繭了。


    「不,我不是說這方麵的事。住在那附近的居民,似乎每晚都會看見呢。」


    「看見?什麽東西?」


    我撐著臉頰如此詢問。店內將偶像團體節奏快速的曲子作為背景音樂播放著。


    「和往常一樣的人影。」


    「啊?」


    數人的聲音重疊。


    「最初似乎是出現在高架道路旁的那座公園。說是在那裏的長椅上,坐著一名長發的女人。」


    由於聽起來像是老掉牙的都市傳說,我很快地失去興趣。


    「還有……」


    「為什麽那個人不會被報警帶走啊?」


    「誰知道啦。是說你怎麽一臉無聊的樣子啊,黑井。」


    「搞不好根本不是長發女人而是長發遊民吧?」


    「總之先聽我說完啦,重要的部分現在才要開始。沒想到,我們學校似乎也和這傳聞有所關聯喔。」


    赤城用吸管喝起可樂。因為已經空了,杯子裏發出嘶嘶的聲響。


    「公圜以外的各個地方也有人目擊到那名女子。像是住宅區內、超市停車場,似乎也有人看見她倚靠在電線杆上。」


    「腦袋有問題吧,那家夥。」不知是誰這麽說。


    說的沒錯。和那家夥親近的人最好趕快想點辦法,或許她癡呆了也說不定。


    「是上了年紀的人嗎?」


    「因為大多數人都說是黑發,所以應該不是上了年紀的人。」


    黑發幽靈、嗎。


    「搞不好會是黑崎同學呢。」


    人群中出現了這樣的意見。


    「有可能。」


    另一個人也同意了。


    「若是黑崎同學的話,就能想像那個畫麵呢。同時完美兼具了美麗與詭異。


    如果出現在恐怖電影裏的話一定會很受歡迎。」


    周圍響起笑聲。


    我回憶起今天與黑崎初次交談的事。她確實有些奇特。不過儀容也算整齊,更何況她等著被分配文化祭準備工作的這項事實,能夠充分證明她並非欠缺社交性。


    塗黑紙箱時的她顯得十分認真。如果隻是不擅長與人交際的話,總是在教室裏獨處對她來說或許也很難受吧。


    「黑井,你在不高興什麽?」


    坐在一旁的山田戳了戳我的臉頰。當然我並沒有這種情緒。


    「我才沒有不高興。」


    我這麽說完後別過頭。


    「我說你啊,喜歡她對吧。」


    當山田這麽說,眾人心領神會似地小聲笑出聲。


    「一般來說不喜歡的話不會去搭話吧?她可是那個黑崎耶。」


    那是因為……我開始提出辯解。


    「總覺得和她搭個話會比較好。我猜想她可能以為自己有被分配到工作,還因此留了下來也說不定。」


    「會有這種想像代表你已經迷上她啦。」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啊。」


    「先不談這個。就結果來看黑井做了件好事呢。這應該是她第一次融入班級之中。也因為你們見到她像是常人的部分,所以才能有現在的對話吧?畢竟至今為止老是因為害怕而從來沒有將她當成話題討論。」


    「確實。或許是這樣沒錯啦。」


    山田將這句話作為結論,並將話題拉回。


    「然後啊,那個女的在我們高中門前也曾被目擊到喔。在那個沒有路燈,陰暗的高中旁。聽說她一直盯著圍牆內,不斷凝視著那沒有燈光的校舍。」


    話說到這裏結束,山田喝起了飲料。


    沒有任何人出聲。就這麽經過一段時間──


    「那回家吧。」


    赤城站起身這麽說。


    山田則「噗」的一聲將飲料噴了出來。


    「難道就沒什麽反應嗎?」


    大家搖了搖頭。


    「老實說,這種事隨便啦。」


    「這什麽話,真過分。」


    「山田是從誰那裏聽到這傳聞的啊?」


    「很多人喔。像是委員會的學長姐,還有女同學們午休時閑聊過這個話題。」


    「哦──」


    我們站起身,將垃圾扔進一旁的垃圾桶,並將餐盤疊好。


    「啊,完全不相信嘛。你們還真是些不有趣的家夥耶。難得我還特地提供話題。」


    不有趣的是你啦,我這麽想著。


    隨後將視線轉向窗外,雨似乎還不會停。雨滴在附近的路燈燈光照耀下,化為一絲絲的白線飄落在地。


    ◇◇◇


    隔天放學後,黑崎自發性地離開自己的座位。


    我們在地板上鋪好報紙,將教室後方的雜物和課桌椅整理好,準備開始作業時,黑崎搖曳著她那頭黑色的長發走了過來。


    當我和山田一起將礙事的東西放到角落時,黑崎緊跟在我們後麵,山田則是『後麵、後麵』地向我使眼色。


    我回過頭來,向黑崎搭話。


    「就先和昨天進行同樣的作業吧。」


    她點點頭,默默地獨自開始工作。


    包含山田在內,昨天一起去速食店的那群貪玩的男同學們,不斷用眼角餘光偷瞄著黑崎,似乎非常在意她。


    「那個,黑井,能來一下嗎?」


    赤城叫住我。


    「我想商量一下。關於接下來的方針。」


    「嗯,我知道了。」


    我跟著赤城來到位於教室角落的位置。座位上有兩位女同學,其中一位是另一名執行委員白石同學。


    「至今為止不太能參加準備真是不好意思。」


    她先是這麽向赤城道歉。


    「不,沒關係。社團活動繁忙也是沒辦法的事。而且,直接蹺班的家夥也不在少數,我也沒做什麽大不了的工作。大家各


    自都滿開心的,進展也很順利。」


    「聽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


    傳聞中,白石同學雖然是一年級生,卻成了茶道社的副社長。她在班上無論和哪種性格的女同學都能相處得不錯。雖然她比較常和成熟的女孩子在一起,但同時也受到其他比較奔放的女孩子矚目,相處融洽的樣子。


    我們一麵看著赤城和演出組的白石同學及另一名女孩子帶過來的筆記,一麵商量著該如何將牆壁劃分及組合。我隻能偶而搭個腔,因此大多數的討論都是由赤城和白石同學所進行的。


    討論到後麵,我無意間瞄向黑崎作業中的模樣。


    她和昨天一樣,上半身穿著學校那略顯土氣的運動外套,專心的進行油漆作業。那模樣看起來就像是坐在沙堆中,獨自玩沙的小孩。這時候,在一旁作業的兩名女同學,動作有些可疑的靠近黑崎。


    ──?


    看來那兩個人似乎想向黑崎搭話。彷佛已下定決心般,綁著頭發的那名女同學向她開口。黑崎停下手邊的動作,女同學們露出尷尬的笑容。黑崎緩緩轉頭看向她們……


    「黑井。」


    聽到赤城的聲音,我不自覺地「啊」了一聲。將視線轉回前方,白石同學臉上有些不解。


    「在發什麽呆啊?」


    「啊、沒有,沒什麽。」


    我試著輕咳幾聲蒙混過去。


    「黑井同學,你累了嗎?」


    白石同學偏過頭看著我的臉,表情有些擔心。


    「不,沒關係。」


    那就好,赤城這麽說,接著視線再度轉回自己的筆記本上。大略掃過一遍後點了點頭。


    「那麽,就照這個感覺去進行吧。如果還有什麽問題的話再討論。」


    「好的。還請多多指教。」


    白石同學低頭示意。


    我們從位子上站起身來。看向黑崎所在的教室角落,正好向她搭話的兩名女孩子準備離開。黑崎則和先前一樣,機械式地動著手。


    ──對話無法持續下去了嗎。


    真可惜,明明難得有同學前來搭話了。難道她沒有想要朋友之類的想法嗎?要是能更主動點去和他人打好關係就好了。或許黑崎並不在意自己在團體中被孤立一事,但我想那樣果然在各方麵還是很辛苦吧?


    我與赤城和白石同學的討論完後,召集了布置組的人們並開始說明先前討論出來的結果。


    「從現在開始,以教室外的布置為主要工作項目。然後,在活動兩天前算起的準備期間內,再一口氣將內部裝飾完成,因為這是一件大工程,所以不隻是我們這組,而會由班級全員一起來完成。我們接下來,要將教室外側的裝飾和內部裝潢的準備並行處理。」


    我站在他身旁,打從心底佩服起赤城的領導風範。宏亮的聲音和簡單易懂的說話方式讓人能輕易理解。大家也聚集成半圓狀專心聽著。隻有穿著寬鬆運動夾克配上裙子的黑崎沒有進入狀況。


    「那麽,請大家依照這樣的感覺,各自進行作業。」


    最後,在赤城說完後,大家便從後方的黑板處散開。


    「果然沒有人出來指揮的話就很難順利進行呢。」


    我對赤城這麽說。


    「意思是叫我統整大家嗎?」


    「是已經自然地開始變成這樣囉。」


    「……究竟是為什麽呢。」


    「性格吧,或許該說是才能。這不是什麽需要在意的事吧。或許你適合去當政治家之類的?」


    在談笑之間,我注意到黑崎正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黑崎,怎麽了嗎?」


    她朝我們的方向靠近一步。


    「……已經沒了。」


    「咦?」


    「……那個。」


    黑崎輕輕指向教室的角落。放在那裏的大量紙箱,已悉數被塗成黑色。


    赤城見狀「唔喔」地驚呼出聲。


    「沒想到已經全部塗完了啊……」


    我也小聲地這麽說。


    「如果疊起來的話至少有我們的身高那麽高吧,那堆紙箱……」


    總而言之,因為也需要尚未塗黑的紙箱,赤城便召集山田及其他男同學,去進行追加調度。


    他下達這些指示的期間,或許是我的心理作用,黑崎看起來有些消沉。


    「……不能全部塗黑嗎?」


    「不。沒這回事,工作這麽迅速幫了我們大忙。」


    赤城麵帶笑容這麽安慰她。


    「……真的?」


    「是啊。對吧,黑井。」


    我「嗯」了一聲點點頭。


    這個時候,她的表情似乎,稍微變得柔和了些。


    她使我的時間再度動了起來。


    我很快地了解到,不斷佇立在黑暗中的她,正是那懷抱著深邃孤獨的少女。


    漸漸地,我們展開交談。拜此之賜,我開始能夠清楚的想起,自己究竟是誰。


    不知何時,坐在黑暗中的她像是要在深深的沉默上刻出龜裂一般,輕輕的說出了這麽一句話:


    「……隻要待在這裏,就能忘記討厭的事情。時間就像靜止了一樣……感覺自己被從世界分離出來一般。」


    我從沒見過其他有著和她一樣溫柔內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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