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時鍾指針已指向了上午十一點,開店的時間到了。


    正悠哉地揮舞著雞毛撢子,清除書架上堆積灰塵的我,急急忙忙地將放有百圓均一文庫本的置物車和旋轉招牌推到店門口。


    不消說門外連一個急著等店開門的客人也沒有,就連車站月台邊的狹窄小路上也毫無人影。這是一個連出門都覺得太過炎熱的天氣,大片的積雨雲就出現在隔著月台屋簷的天空上,看來午後應該會有一場雷陣雨吧!


    在彷彿有人在一旁嗬著氣般令人不舒服的熱風吹拂下,寫著「文現裏亞」的招牌緩緩轉動,「古書堂」的文字隨之出現。


    總之,一天就這麽開始了。


    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之後,我回到了如同用書磚砌成彷彿洞穴般的店裏,雖然略顯幽暗,但至少遠比屋外來得涼爽。


    我,五浦大輔,在文現裏亞古書堂工作已經超過三天。雖然過去我一直不知道,不過這家店在這一帶似乎以專門收取珍本書籍而聞名。上網搜尋之後更是發現,有時甚至還有些展覽會特地由這裏借庫存中的珍品前去參展。


    具有無法看書「體質」的我之所以會開始在此工作,是將外婆所持有的《漱石全集》拿給這裏的店主篠川粟子小姐鑒定的結果。


    對粟子小姐來說,舊書除了書中所述說的故事之外,書籍本身也擁有著自己的故事。而她也抽絲剝繭地,將隱藏在《漱石全集》中外婆生前的「故事」精彩地解讀出來,而那故事甚至還攸關著我的身世。她對於舊書的知識極其豐富,同時觀察力也超乎常人。隻不過個性極端內向,一旦講到書以外的事情,甚至無法和人目光相對。


    這三天一轉眼就過了。


    之前負責看顧書店的是篠川小姐的妹妹——名叫篠川文香,她除了告訴我收銀機的使用方式和掃除用具的放置地點之外,什麽也沒說明。她對舊書店的工作似乎也一無所知,隻是嚴密地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似乎對原本以客人身分出現在店裏,過了一晚之後卻變成實習店員的我心存疑慮。


    「我姊姊除了書以外,對世事可以說是一竅不通、完全不知人間險惡喔!」


    她不斷這麽對我說,都快聽煩了。


    「前一陣子,主屋那邊有遭小偷喔!雖然什麽都沒有被偷走,不過這一帶也變得很不平靜了呢。」


    言下之意似乎是把我當成那個小偷了,追根究柢,一開始讓我去找住院中的篠川小姐的人不就是妳自己嗎——我忍著不回嘴,默默地繼續工作。再怎麽說我從小在餐館中長大,太在意這類事情的話,就連最基本的接待客人都辦不到了吧!


    不知道是不是對我的警戒稍加鬆懈,還是單純地對緊迫盯人的監視戚到厭煩,她今天早上一直待在位於店後方的主屋裏沒有出來。


    在一片寂靜的冷清店裏,我打開了放在櫃台角落的電腦。開殷信箱後發現篠川小姐寄了一封長侰過來,信件以「早安,我是篠川」的問候語起頭,中間有一長串的工作指示,最後則以「那就麻煩你了,如果有什麽狀況,再請寄郵件給我」結尾。


    從第一天開始,工作的指示都隻用郵件下達。篠川小姐住院的大船綜合醫院禁止使用手機,雖然在大廳講電話就沒什麽問題,不過,她現在仍處於幾乎無法下床的狀態。


    如果有收購的委托時,自然可以直接去醫院找她。問題是這樣的客人遲遲沒有出現,所以這三天幾乎沒有和她說到話的機會。


    上午的「工作」是準備寄送以網購下訂的書。文現裏亞古書堂有加入網路上的舊書搜尋網站,因此店內大部分的書都可以透過網路買到。網購似乎是店內主要的收入來源,也難怪客人這麽少還是能繼續經營。


    我走在連通道都快被書淹沒的店內,四處尋找客人訂購的書。


    直到現在,我總算搞懂這家店到底在販賣哪些書籍了。主要是文學、曆史、哲學和美術相關的專業書籍。雖然也陳列著漫畫和文庫本,不過裏麵排放的都是一些我聽都沒聽過的舊書。


    我抽出客人訂購的書籍,回到櫃台一一核對篠川小姐的信件內容,然後將書打包。


    若要說理所當然自然也沒錯,但她的郵件裏麵除了公事以外,真的什麽都沒寫。「如果有什麽狀況」這句但書也讓人覺得,似乎沒什麽特別的事就盡量不要聯絡、不要來醫院。


    如果跑到病房去說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她應該也不會開心吧。我腦海中栩栩如生地浮現出她輕輕回一句「……這樣啊」之後,就沉默無語的情景。當然,如果是和書相關的事就另當別論了。她一定會像之前那樣,雙眼閃閃發亮地對我娓娓道來,而我也很期待這樣的發展。


    喀啦喀啦的拉門開放聲傳來,抬頭一看,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婦人正走進店裏。老婦人手上掛著一把陽傘,身上穿著清爽的素色連身洋裝,感覺相當高雅。


    雖是第一次看到的生麵孔,不過一定是住在這附近吧。老婦人似乎是剛購物回家,手上提著印有高級百貨公司商標的購物袋。因為對方朝著我微笑點頭,我也跟著點頭回禮。上午來店裏的人幾乎都是像這樣的老人家。


    老婦人在店裏繞來繞去,不時會停下腳步,拿起書本專心地閱讀,確認。似乎是沒有找到想買的書吧,她朝著我點頭行禮之後,再次伸手拉開玻璃拉門,


    這時,剛好有另一位客人要進來,老婦人往旁邊退了一步讓出走道。


    我停下手上的工作。新來的客人感覺截然不同,剃得幹幹淨淨的小平頭和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是位小個子的男子,如果從曬黑的臉上皺紋來判斷,年紀應該在五十多歲上下。男子上半身穿著印有英國國旗的過大t恤,下半身是一件褲管已經破破爛爛的牛仔褲,脖子上圍著一條粉紅色的毛巾。


    雖然不清楚他從事什麽工作,不過,可以確定應該不是休假的上班族,他手上拎著一個帆布製的大袋子。


    老婦人也跟我一樣略顯驚訝,逃跑似地穿過小平頭男的身旁,當她從玻璃拉門跑到外麵時——兩人似乎稍微撞了一下肩膀。這時小平頭男冷不防地抓起了老婦人的手……


    「……妳這家夥,等一下,喂!」


    男子以充滿氣勢的低沉粗重聲音吼道。老婦人的臉色立刻如白紙般慘白,我急忙站了起來。在晚上的鬧區市街也就算了,大白天的舊書店裏會出現這種麻煩,還真令人意外。


    「你在做什麽!」


    我企圖將小平頭男從老婦人的身邊拉開,他立刻呲牙裂嘴地朝我大吼,.


    「你這個笨蛋,抓住我幹什麽?你看!」


    小平頭男將手伸進老婦人的購物袋裏,拿出放在最上麵的東西。我差點驚叫出聲,眼前的是裝著書盒的大開本書籍。今和次郎、吉田謙吉的《考現學》,是剛才還放在櫃台旁邊書架上的書。因為是有些怪的書名,所以令我印象深刻。回頭一看,原本放著那本書的架上已經空空如也——也就是順手牽羊。


    「啊……」


    老婦人發出呻吟。她假裝隨意路過,然後在店內物色下手的目標。比起生氣,更令人感到驚愕,我一直以為順手牽羊是國高中生才會做的事,沒想到上了年紀的婦人竟然也會做這種事。


    「……才這麽點小東西,就大發慈悲放過我吧!」


    老婦人突然露出諂媚的笑容,和剛才的那種貴婦姿態有著天壤之別,或許這才是她的本性。


    「我並不是喜歡才偷東西的,像我們這樣的老人家,總有不得不這麽做的時候,你就稍微同情我吧!好嗎?」


    老婦人以詭異曖昧的眼神對著我送秋波。這還真傷腦筋,遇到這種情況,應該要剛正地交由警察處理才是服務業的鐵則。然而,我心裏卻抗拒著這麽


    做,或許因為我是由外婆帶大的關係吧,麵對年紀大的女性氣勢就變弱了。


    「都一把年紀了,還說這種不像樣的藉口。」


    小平頭男嚴詞厲色地說:


    「世上的老人並不是都像妳這樣厚臉皮,要偷書的話,還不如去賣小雞。」


    他比我這個店員還要生氣,總之必須阻止他繼續抓著那名老婦人。結果趁著我們兩人在狹小通道上僵持時,老婦人輕輕點個頭說道:


    「那麽,打擾了。」


    老婦人快速轉身一溜煙地往外麵飛奔而出,轉眼間就消失在我的視野中。我連忙跑到店外,但她的身影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逃跑速度快得和年齡毫不相符。


    「那家夥大概是慣犯。」


    小平頭男麵向著回到店裏的我,開口說教:


    「你也要仔細盯好看有沒有人順手牽羊啊,不然請你來看店有什麽意義?」


    「……對不起。」


    我慚愧地低下頭來,雖然很戚激他幫我阻止了偷書賊,但是,我完全搞不懂這個人為什麽要對我說教。他到底是誰?似乎發現我的眼神充滿疑問,小平頭男用力地以拇指朝自己的胸口一指,說道:


    「我叫誌田,是這家店的常客。」


    自稱誌田的這個男子走近櫃台,不斷拿出文庫本堆在櫃台上。全部有七、八本。


    「……這是什麽?」


    「這還要問嗎?看就知道了吧?這是要請你們收購的書。」


    我的心髒鼓動了起來。這麽一來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去醫院探視篠川小姐了,我滿心歡喜地回到櫃台。


    「因為負責人不在,可以暫時寄放到明天……」


    「這點小事我很清楚啦!」


    誌田不耐煩地如此說道。


    「受傷住院中對吧?你是最近新來的店員?竟然會想在這裏工作呢。你不覺得那位店長小姐很古怪嗎?那麽內向的舊書店長也很少見喔。」


    正如同常客這個名號,他似乎真的經常出入這家店,擅自把手伸進櫃台內,從文件夾裏麵抽出一張紙,那是讓帶書過來的客人填寫的購書單。這位先生比我還清楚東西擺放的位置。


    誌田行雲流水地振筆疾書。突然間,我的目光被他的右手吸引住,他每根手指上有硬梆梆的戰裂痕跡,長長的指甲上也滲著汙垢,那是過著艱辛生活的人擁有的手。


    「好了,這樣就可以了吧!」


    他邊說邊將購書單遞了過來。住址是「藤澤市鵠沼海岸橋下」,我傾著頭微微不解,我原本還以為自己對鵠沼海岸附近的地理位置滿熟悉的,不過,卻從沒聽過「橋下」這個地名。


    「這是在哪一帶呢?」


    我開口詢問。電話號碼欄上什麽都沒寫,這點也令人不免在意。


    「聽好了,引地川不是這樣流嗎?那麽,你知不知道鵠沼海岸的前麵有一座橋?比沿海的國道還要上遊的附近。」


    誌田以食指在空中邊畫地圖邊解釋著。


    「喔!」


    「我的窩就在那座橋底下。」


    我瞪大雙眼,呆楞地注視著對方的臉——花了半晌才了解他所說的意思。也就是說這位大叔是流浪漢。


    「這些書全是在這一帶精挑細選的。我是背取屋啦。」


    「背取屋?」


    這是什麽意思?不過,誌田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隻帶著滿麵笑容砰砰地拍著自己帶來的書。


    「總之,幫我把這些書帶到醫院去鑒定一下,這些書看來不怎麽樣但都是很棒的好東西喔,店長小姐一定會很高興。」


    「不,那個。」


    就在我想要再次詢問背取屋到底是什麽意思的時候,誌田就像擔心隔牆有耳似地將身體探進櫃台裏。店裏明明除了我以外就空無一人了,這個人的舉止還真誇張。


    「……另外,除了收購外,有件事也想順便拜托一下你們書店,可以幫忙轉達給店長小姐知道嗎?」


    「啊?」


    我完全搞不懂現在是什麽狀況。不過,實在找不到機會插嘴。


    「看在常客的份上,應該沒什麽關係吧……那件事呢,發生在前天……」


    麵對張口結舌的我,誌田口若懸河地說個不停。


    我到醫院時已是那天的傍晚時分。篠川小姐的妹妹直到下午才現身,下午沒有社團活動的她說可以幫我顧店。輕敲病房的房門後,一道輕聲的回應從房內傳了過來。雖然聽不太清楚,不過篠川小姐似乎在房裏。


    明明隔了三天才好不容易可以見麵,但我現在的心情卻沒有特別興奮,因為我全副心思都被白天那位名叫誌田的客人所提出的「委托」占據了。


    「我是五浦,打擾了。」


    說完後,我將門打開。


    「剛才有寄簡訊,關於書的鑒定……」


    我訝然地張大了嘴,床上的篠川小姐坐起身子,正用浴巾擦拭著頭發。怎麽看都是一副剛洗完澡的模樣,充分運行的血液將雪白的肌膚染成了迷人的粉櫻色。一發現我之後,她整個人就像凍僵似地動也不動。


    「對不起,我在走廊等。」


    正當我急忙往外跑時……


    「不……不用,請坐……」


    一道細如蚊蚋般的聲音叫住了我,她低垂著頭請我在圓椅上坐下。一根充滿光澤的濕發黏在她的眼皮上,我的喉頭不聽使喚地動了一下。


    「剛……剛洗完澡……以為還會晚一點……那個,不好意思……」


    她似乎是在說,剛剛才洗完澡,原本以為會晚一點才過來,讓你遇到我正在整理儀容,真是抱歉。


    「不會,我才應該說抱歉。」


    因為她妹妹來代班,所以來早了。我稍微咳了一下,再不說點什麽的話,戚覺就快出現奇怪的妄想了。


    「妳自己有辦法在醫院洗澡嗎?」


    她用力點了一下頭,一陣淡淡的洗發精香味飄了過來。


    「有看護……」


    一邊摺著浴巾,篠川小姐低喃著回答。應該是想要說有看護在一旁幫忙吧,原來如此。


    或許是要消除緊張情緒,她突然深呼吸了起來,套著睡衣的胸前劇烈地起伏著,我的目光不由得往那附近集中過去。一直以為她是纖瘦的小個子,不過,或許我誤會了——不,笨蛋,被發現的話該如何是好,趕快進入正題吧!


    「可以幫忙看一下書嗎?」


    我把帶來的紙袋交給她,老實說我還有點半信半疑。誌田帶來的文庫本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他本人誇口的「好東西」,因為每本的年代看來都不太久遠。


    但一把書拿出來,篠川小姐的樣子就出現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哇啊!好棒喔!」


    她口中傳出有如剛收到聖誕禮物的小孩所發出的興奮聲響;她將這些文庫本緊緊地抱在懷中。文庫本的書背陷入睡衣的胸口裏,讓我的眼睛更加不知道該往哪裏看了。


    「五浦先生,您看!」


    她的雙眼散發出閃亮的光芒,將書背朝向我。是築摩文庫和講談社學術文庫,查爾斯,狄更斯《我們共同的朋友》上中下集、費夫賀&馬爾坦《印刷書的誕生》上下集、式場隆三郎《完整版二笑亭綺譚》、杉山茂丸《百魔》上下集……看起來似乎都是很艱澀的書,完全搞不清楚到底哪裏很棒。


    「……是很稀有的書嗎?」


    「是的,每一本大概可以賣到兩、三千圓才對。」


    「咦?真的嗎?」


    我大吃一驚,比想像中還要貴很多。雖然看起來都不像是很古老的書。


    「這些作品雖然人氣曆久不衰,但卻都不曾重新發行。雖然可以找到精裝版本,


    不過就不是花兩、三千圓能買到的了……舊書市場就需要這樣的絕版文庫作品。」


    這讓我想起了誌田那自信滿滿的神氣表情,雖然看起來令人半信半疑,不過,他找書的眼光倒是相當精準。隻是,他取得這些書的管道反倒令人好奇,因為他曾說過「是在這一帶精挑細選的」。


    「是一位叫誌田的客人拿來的。」


    「啊,果然是他,我猜也是他!」


    篠川小姐用高亢的語調說著:


    「因為這些都是他擅長的類型。」


    「擅長的類型?那個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呢?」


    「那位先生是背取屋,他沒有這樣自稱嗎?」


    「是有這麽說過……不過,背取屋到底是什麽職業?」


    沒有機會向本人問清楚,應該說一直到最後,他都沒有讓我發問的機會。


    「就是從舊書店買一些便宜的書,然後再高價轉售的人。誌田先生每天都會在這一帶的新舊書店繞來繞去。」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的職業,也有人用這種方法賺錢啊。


    「為什麽會叫『背取屋』呢?」


    「這說法各有不同,不過,似乎是指看了書『背』之後再從書架上『取』下書,因此就稱為『背取屋』的樣子。誌田先生專挑絕版文庫來交易……所以對這方麵大概比我還要熟悉。」


    「……」


    簡言之,誌田就是一位會賣珍貴稀有的書給我們店裏的貴客,還真後悔剛才沒有好好仔細聽他說話。


    「誌田先生應該有什麽想拜托的事情吧?」


    篠川小姐的雙眸穿過眼鏡,往上看向我。


    「為……為什麽妳會知道?」


    「當誌田先生帶一些好書來給我們的時候,多半會拜托我們,希望可以賣一些庫存的絕版文庫給他……不對嗎?」


    她麵帶微笑地說。那位大叔一定常這麽拜托吧!既然把手上的書賣給舊書店,自然也要從中獲得一些好處才有利可圖。


    「思——我不知道從何說起比較好……他是有提到絕版文庫的事情。」


    我有點不知該從何說起,那是個有一點,不,是相當奇怪的委托。總之,我從口袋裏掏出為了怕忘記而記下的筆記,把對方拜托的事情唸了出來。


    「請把小山清的《拾穗,聖安徒生》這本文庫本初版……」


    「新潮文庫的短篇集呢,初版應該是在昭和三十年吧!」


    簡直就像是一拍即響一樣,篠川小姐腦中的資料立刻傳了過來。


    「那本書的話,我們店裏的倉庫應該有庫存,並不是很稀有的……」


    「不,他好像不是想要庫存。」


    我搖搖頭表示否定。


    「他拜托的內容是『書被偷走了,希望能請你們幫忙找出來』。」


    「咦?」


    她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我則在腦中開始整理誌田那沒完沒了的長篇大論。還是從他進店之後發生的事情,依序正確地傳達出來比較好。


    「……那個,我雖然沒錢也不年輕,不過倒是很中意現在的生活,即使不用別人照顧,也還可以過活。現在的老年人,就像剛才順手牽羊的老婦人一樣,都是一些愚蠢的家夥。


    我有一本下定決心絕對不賣的文庫本。每個人心目中都會有一本最重要的書,不是嗎?對我來說,那就是小山清的《拾穗,聖安徒生》這本短篇集……你沒有讀過嗎?還真是個沒常識的家夥耶。


    總之,對我來說,那就像護身符一樣,我每天都把它和隨身物品放在一起,帶在身上,以便隨時可以拿出來看……但是那本書被偷了,前天的事。


    那邊(朝西北方一指)的小袋穀不是有一個平交道嗎?就在跟國道交接的地方,你知道往國道再走下去一點,第一個紅綠燈的地方嗎……沒錯,那邊有個十字路口,往左轉就會看到一個往大船車站的公車站,繼續往前就有一間寺廟。昨天下午我到那裏去了,騎腳踏車。


    理由?工作啊,工作!我跟之前認識的同業約在那裏,打算交換庫存的二手書。今天帶來的《印刷書的誕生》下集就是從他那邊換來的。


    ……什麽?為什麽隻有下集?你是認真這麽問的嗎?絕版書這種東西,愈後麵的集數就愈難收集啊,有人隻有買上集,卻沒買到下集,但是卻沒有相反的人,不是嗎?因為下集流通的數量比較少,所以價值才會比較高。


    再回到正題,我們約在寺廟前麵碰麵,我先到了,便把腳踏車停在正門旁的鬆樹下……寺廟那裏沒什麽人,相當安靜。雖然我沒帶表,不過應該是下午兩點前左右。


    總之,那間寺廟在鐮倉這裏不算特別大,幾乎沒什麽觀光客。尤其前天的日照相當強烈,我在樹蔭底下還好,不過在公車站等車的人,幾乎部是一副快要熱死的樣子。


    因為還滿閑的,所以就想在鬆樹底下稍微看一下書。我把隨身物品放在腳踏車車籃上,當然也包括那本小山清的書。


    正當我把書拿出來看時,肚子突然痛了起來,雖然是有點沒禮貌的話題,不過我在幾天前一直拉肚子,雖然飲食已經很小心了,可是天氣這麽熱實在沒辦法,因為我的窩裏沒有冰箱哪。


    因為在附近都找不到便利商店和公共廁所,沒辦法隻好走進寺廟裏麵,想著那裏應該會有給參拜訪客用的廁所吧。


    我把隨身物品和腳踏車都放在樹下:心想應該不會有人偷吧。不過,現在想起來真是個錯誤的決定。


    當我穿過正門走在參拜步道上時,背後突然傳來嘎鏘的聲音。回頭一看,發現一個年輕女生和我的腳踏車一起倒在地上。我立刻知道她撞到我的腳踏車了。可能是因為我把腳踏車停得超出人行道上了吧。


    我向她問了一聲不要緊吧……她是看起來年紀大約在十六、七歲上下,短頭發,身材頗高的女孩。如果不是穿著裙子,有可能會被誤認成男生吧。


    我和那家夥的東西全都散落在門前,那本書當然也混在裏麵。


    『抱歉,可以幫我把腳踏車扶起來嗎?』


    我大聲地喊著,怎麽說呢……那個,就快要憋不住了,所以已經沒辦法忍耐先回去腳踏車那裏了。


    那少女並沒有回頭看,她完全不管我的東西,隻撿起自己掉落的紙袋,仔細確認裏麵……不,我沒辦法看到裏麵有什麽,隻知道是一個暗紅色的素色袋子,感覺好像很高級。


    然後,那少女就開始朝四周東張西望,看起來像是重要的東西從袋子裏掉出來的樣子,接著,她突然從地上撿起了什麽,慌張地跑離現場。


    老實說,我覺得有點怪怪的,因為那少女撿走的好像是文庫本……總之,我從廁所回來後,同業的朋友也來了,他幫我收拾掉落的行李。我跟他道了謝,確認一下物品後,發現就隻有那本小山清到處都找不到……那時我才終於發現書被偷走了。


    問了那位朋友後,他說剛才有和一位高個子少女擦肩而過,對方似乎過了馬路往公車站走去的樣子。我趕去之後,公車站已經連半個人影都沒有,因為公車早就來過了。


    和朋友告別後,為了謹慎起見,我又到公車站去找了一下,果然還是沒找到遺失的書,那個少女一定是拿著我的書坐上公車了吧。


    總之,我非得將書找回來才行,所以才會到你們店裏來…,


    什麽?那少女偷書的理由?那還用說嗎?一定誤以為那是本老書,很有價值!一定是打算把書賣了換錢。


    所以我想了一下,離那間寺廟最近的舊書店就是這裏,如果那少女將小山清的書賣到這裏的話,可以請你們默默地把書買下來嗎?我會再把書買回來。


    ……報警?不,我不打算


    報警,我又不是想要抓到犯人,隻要能找回書就心滿意足了。每個人都會有一時衝動、臨時起意的時候……不過,還是會想要跟對方抱怨一下啦!


    總之,幫我把這件事跟店長小姐講一下……今晚我會再來店裏,那就麻煩了!」


    「……事情的來龍去脈大概就是如此,妳打算怎麽辦呢?」


    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大致講了一遍之後,我稍微觀察了一下篠川小姐,她雙手交疊在膝上,像是陷入沉思的樣子。


    「誌田先生還真喜歡小山清呢,聽您說他幫忙阻止了偷書賊時,我這才發現到。」


    篠川小姐感慨地說著,幾乎就快點起頭來了。


    「咦?那和誌田先生委托的事完全沒關係,不是嗎?」


    那隻是為了說明誌田的「委托」才順便說明的事,但她卻微笑著搖搖頭道:


    「在誌田先生的那本短篇集裏麵,也收錄了書名上的《拾穗》這部作品,您知道那部作品是什麽故事嗎?」


    「不知道……」


    「是一篇淡淡描寫出貧窮小說家日常生活的短篇故事。當然,主角就是作者本身的寫照,主角和經營舊書店的年輕女孩相識,並從少女那裏收到了生日禮物,打開包裝一看……啊,對不起,我又離題了。」


    不知不覺中,我已經把身子探了過去,與經營舊書店的女孩交往的這個部分,引發了我的興趣。打開包裝一看……裏麵到底會是什麽呢?不過,篠川小姐卻輕咳了一下改變話題:


    「那麽,書歸正傳,在《拾穗》的前麵有這麽一段。」


    篠川小姐雙眼凝視著空中,毫無窒礙地背誦出如下的內容:


    「『我想要盡可能早一點變老,即使腰會無法完全挺直也無所謂,那時我或許會從某天開始靠著養小雞謀生吧。不過,就算是老年人,在這世上也不見得都是不如意的事情』。」


    我愕然地張大嘴巴。誌田對那位老太太說的話的確與這段內容重複。那時我還因為他突然提到小雞而覺得突兀。


    但是,現在令我吃驚的是另一件事。


    「……妳把看過的小說,全都背起來了嗎?」


    我如此問道,篠川小姐用力地揮動雙手否認:


    「怎……怎麽可能,沒有啦……隻是那本書裏一些不錯的地方,有幾頁記在腦海裏罷了……」


    「咦?這不就超厲害的嗎,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


    雖然我隻是老實地說出心中的感想,不過她的反應卻超乎想像。篠川小姐微張著嘴一臉楞住的表情,接著立刻滿臉通紅地害羞起來:


    「您稱……稱讚的地方有些奇怪呢。」


    「咦?是嗎?」


    「我第一次被人稱讚超厲害……」


    她邊說著,眼鏡底下的目光輕輕看了我一眼,就在四目相接之前,頭立刻又低了下去。羞怯到這種地步,讓我的思緒不免跟著紊亂起來。


    「總……總之我們就來幫誌田先生的忙吧!」


    異樣的氣氛持續了一會兒之後,篠川小姐再度用力咳了一聲轉移話題:


    「就麻煩五浦先生您稍微注意一下,看看是否有人拿《拾穗,聖安徒生》這本書過來請我們收購,隻不過……」


    她眼鏡下的眉頭緊蹙。


    「……我有些疑問。」


    「疑問?」


    「那少女真的是為了拿去賣才偷書的嗎?」


    我對於這一點也有些存疑,如果像誌田這種背取屋還另當別論,但一般人對於偶爾看到的舊書,會立刻想到把它拿去賣錢嗎?


    「隻偷一本的這點,我覺得很奇怪。」


    她如此說道。


    「誌田先生預定和其他的背取屋交換書,也就是說,他帶去的書裏麵應該還有一些看起來能賣錢的舊書才對。如果她想要錢,沒有拿其他的書就很不自然了……你不覺得嗎?」


    我默默點頭表示讚同,這的確有些奇怪——我雙手環抱胸前這麽想著。出乎意料地,篠川小姐突然將雙手撐在床上,朝這裏挺直身子。我下意識聯想到偶像寫真的姿勢,急忙將想像揮出腦中。


    「怎……怎麽了嗎?」


    「我覺得就這麽空等下去,誌田先生的書永遠也回不來……不如我們直接把那位少女找出來如何?」


    「咦?」


    我從不曾這麽想過。沒有義務為了那個背取屋做到這種地步吧?可是,我立刻把「不要吧」這句話咽回去。篠川小姐的眼鏡底下,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睜得更大了。這是個即使沒有進書,也可以來這裏的絕佳藉口。


    而且,尋找犯人這件事也讓我興致勃勃。


    「來找犯人吧!其實我也正想這麽說。」


    我大力表示讚同,這種程度的誇張表現應該可以被允許吧!篠川小姐高興得在胸前雙掌合十地說道:


    「謝謝!我就覺得五浦先生您一定會這麽說。」


    五浦先生這個稱呼聽起來很悅耳,原來如此,我被她信賴著呢!正當心情正好的時候,她又繼續說道:


    「可是,如果不是為了拿去賣,那名少女為什麽要偷書呢?五浦先生您認為呢?」


    突如其來的問題嚇我了一跳,我原本以為隻要和之前解開《漱石全集》的謎團時一樣,靜靜聆聽她的推理就好。


    「啊——對了……會不會是為了想要閱讀才偷的,因為剛好發現了一直想看的書。」


    「我覺得這個可能性很低。」


    雙眸散發著光芒的篠川小姐直接就否定了,不知為何,她以這種表情說話,感覺更有說服力。


    「這本文庫本絕對不是什麽稀有的書,隻要到舊書店找一下就不難買到。而且十五年前還曾經重新出版過。」


    「這樣啊……啊,我想到了,會不會誤以為是自己的書而不小心拿走……」


    因為聽到那少女的行李也掉了,有可能是她原本也帶著相似的書,卻不小心混在一起。


    「我也有考慮過這樣的可能,不過,若真是如此的話,現場應該會留下那少女的書才對……所以我想,一定是有什麽理由才把書偷走,這點應該是無庸置疑。」


    「思……」


    除此之外,我已經想不出任何可能。能思考到這裏已經是我腦袋的極限——不對,等一下,如果是這樣,事情不是有點奇怪嗎?


    「既然不是為了要賣錢,也不是想要讀,那又為什麽要偷那本書呢?」


    「問題就在這裏,我覺得偷書的理由就是整個事件的關鍵所在。」


    篠川小姐興致勃勃地說道.,


    「偷書的真正理由,應該可以成為找出少女的線索,所以先從這裏下手來找出真相吧!」


    「咦……要如何找出真相呢?」


    「根據誌田先生的話,可以了解到幾件事情。」


    她如此說道,同時豎起了食指。我的雙眼不由得望向那小小指甲的前方。


    「首先,少女應該是在趕路,會撞到放在人行道上的腳踏車,我想就是因為她以很快的速度在奔跑的緣故。」


    「……說得沒錯。」


    我點頭讚同之後,她又繼續伸出中指說:


    「還有一點,那就是公車隨時都有可能到站。從誌田先生的話中知道,公車站已經有人在等車……所以可以判斷,那少女應該是急著要去公車站搭車吧!」


    感覺好像能體會她的心情,如果公車站有人在等車,就會想要急著快點過去。


    「可是,這樣一來事情就有點奇怪了,明明急著要趕公車,但是她站起來之後,卻沒有馬上跑去公車站……誌田先生是說少女確認了撿起的紙袋裏麵,然後往四周東張西望對吧?」


    「啊,沒錯,他說像是在尋找掉落的東西……」


    「不過,少女並不是撿起掉落的東西……而是拿起誌田先生的書。我想,這應該還有其他的可能。」


    就像將話一句一句分割開來似的,篠川小姐緩緩地說:


    「並非紙袋裏的東西掉落,而是少女擔心如果東西壞掉的話該怎麽辦。」


    「壞掉?什麽東西?」


    「什麽東西還無法知道……遇到那種情況,想要找一些東西來替代,或是找些可以修理的道具也不奇怪吧?她慌亂地往周圍一看,就撿起那本文庫本……」


    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之前解開《漱石全集》的祕密時我就這麽覺得,她竟然隻靠著一點點線索,就能將事情抽絲剝繭,而且連一步都不曾跨出這間病房之外。


    隻是,我也有無法理解的地方。


    「……請問,那本文庫本有什麽用嗎?」


    篠川小姐歎了一口氣,將立起的指頭全都縮回來,握起拳頭。本人可能是無意的吧,不過看起來卻像招財貓一樣,可愛到讓我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這部分就完全無法得知,目前的情報太少了……」


    保持著招財貓的姿勢,她認真地說:


    「……如果可以向與誌田先生見麵的那位背取屋打聽看看就好了,或許對方會知道些什麽事情。」


    「咦?為什麽?」


    「誌田先生的那位同業不是和少女擦盾而過嗎?如果隻是擦肩而過的話,應該不會知道對方往哪裏去。會知道少女朝公車站走去,或許是有回頭看了一下吧。」


    「……原來如此。」


    事情變得愈來愈令人好奇了。


    誌田之後會來店裏,到時就請他幫忙聯絡一下那位背取屋吧。


    「不過,那位背取屋不見得會過來店裏吧!」


    「嗯,或許如此,應該由我們去拜訪他才對。」


    「原來如此……咦?那麽該由誰去問話呢?」


    篠川小姐微傾著頭,雙眼注視著我。我還真是問了一個笨問題,她沒辦法離開醫院,當然是由我去問囉。


    隔天是文現裏亞古書堂的公休日。


    雖然是工作以來的第一個假日,不過我現在卻在豔陽高照的屋外,正把速克達停在鐮倉郊區的寺廟前麵,也就是誌田的文庫本被偷的「案發現場」。


    我站在鬆樹的樹蔭底下擦著汗,雙眼有如雷達般四處張望。此處離我就讀的高中也很近,學校舉辦的寺廟巡禮活動——鐮倉附近學校的傳統活動——也曾來過這裏。這裏的街道風貌和當時幾乎一模一樣,雖然也算是處於國道沿線,不過卻完全看不到便利商店和家庭餐廳的蹤跡,感覺就像是午睡時間的寧靜住宅區。往左右看去,也完全看不到行人的身影。


    我正在等待著誌田的同業。


    昨天傍晚,誌田再度出現在文現裏亞古書堂,當他聽說我們想要找出盜書少女(還有收購文庫本的價格)後,整個人高興不已。我提及想向那位同業問話後,他馬上在店裏打電話跟對方聯絡。雖然沒有直接通話,不過對方卻很幹脆地就答應和我見麵,然後直接告知會麵地點和時間。


    「你也可以看一看《拾穗》喔!」


    和背取屋同業聯絡完後,誌田如此推薦著。


    「《拾穗》是我從事現在的工作後,立刻接觸到的一本書。我也不是一直都在從事現在的工作,之前不管是公司或家庭都失敗……算了,這無所謂了。當在橋下閱讀時,我覺得這是一部天真過頭的故事。」


    聽說誌田是最近幾年才出現於文現裏亞古書堂,在此之前,是在何處從事什麽工作,連篠川小姐也都不清楚。


    「不擅長與人交際,也不懂得待人處世的窮小子,僅僅希望能夠毫無不滿地生活下去而已。在這樣的窮小子麵前,竟然出現了一位純潔無瑕的年輕女孩,而且還溫柔相待,怎麽可能會有這種事嘛?」


    雖然說著批評的話語,但誌田的語氣卻相當溫柔。感覺就像在談論老是讓人操心的兄弟的事情一樣。


    「不過,作者應該是很清楚這種事情,卻依然寫下這樣的故事吧!隻要看過之後,你就會知道……那是個會讓人對寫出這種天真內容的作者戚同身受的故事。」


    我不由得點頭同意——這是會讓人想要閱讀看看的感想。


    「……老實說,我也知道要拿回那本書是難如登天。不過,就是死不了心啊……即使無法把書找回來,我也不會責罵你們,這點就請你們安心吧……也替我向一男爵b那家夥問好吧!」


    「……『男爵』到底是什麽意思啊!」


    我站在鬆樹底下喃喃自語,或許是另一位背取屋的暱稱吧。誌田完全沒告訴我對方到底是怎樣的人,隻是說總之見了麵就會知道而已。


    我拿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已經比約定的時間稍微晚了一點。正當我心裏開始想著,早知道就先問一下聯絡方式時……


    「你在這裏做什麽?」


    背後傳來了一道聲音。回頭一看,發現寺廟的正門出現一個身穿白襯衫的高個子男子。年紀大約在二十幾歲上下,一頭率性的卷發,加上一雙眼尾細長的眼睛,看來不常曬太陽的白皙肌膚散發淡淡的古龍水味。如果手上沒有提著皮革公事包,說他是正處於拍攝空檔時的模特兒我也會相信。或許是剛掃完墓準備回家的人吧。


    「我在等人。」


    我回答後,男子眨了一下眼睛,然後露出潔白的牙齒,對我親切地笑道:


    「是嗎,我也是呢,因為比較早到,所以到寺廟內繞了一下……莫非你就是在幫誌田先生找書的人?」


    「是的。」


    男子緊緊握住我的手,上下輕輕搖動。我還沒理解狀況,眼睛來回看向男子的手與臉。


    「我是誌田先生的朋友,名叫笠井。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都以『男爵』這個奇怪的綽號叫我。」


    笠井聳了聳肩說。他是一位有如畫中人物的美貌青年,不難理解誌田為什麽會替他冠上貴族稱號。


    笠井給了我一張名片,不過,我當然沒有名片可以回遞給他。隻好口頭向他說明我是在文現裏亞古書堂工作的五浦。


    「啊,你是那家舊書店的人啊?雖然之前曾經路過,不過我卻從沒進去過。你是那家店的老板嗎?」


    「不是,隻是店員而已,而且才陽開始工作不久。」


    「這樣啊,那麽下次就去叨擾一下囉!」


    男子明快地說道。


    「因為隻聽誌田先生說是他的熟人,所以我還以為你也是同行,約在平日白天見麵還真是抱歉呢。」


    笠井輕輕地搔著頭,雖然顯得做作,不過看起來倒不像是個壞人。


    我低頭看了一下手上的名片,在笠井菊哉的名字上麵印著「笠井堂店主」。雖然聽說他是背取屋,不過好像也有經營書店的樣子。


    「『笠井堂』是我在網路上使用的店名,我的買賣方式主要是親自到二手書店挑書,然後再用網拍的方式賣出,作法和誌田先生稍有不同。」


    也有這樣的背取屋呢,我心裏暗暗戚到佩服。的確,與其賣給其他書店,直接賣給客人還比較快,這種作法應該與其他的舊書店大同小異吧!


    「不過,因為我對書不是很了解,所以主要的商品以絕版cd和遊戲軟體為主。和誌田先生經常會互相交流,因為我們買賣的商品類型不一樣。」


    他從外表看來一點也沒有為錢所苦的樣子,或許是個滿厲害的背取屋。


    「話說回來,你想要打聽把誌田先生的書拿走的少女的事,對吧!」


    笠井一問之後,我才回過神來。我將篠川小姐想


    到的事情加以轉述。結論便是,若要找出偷走小山清作品的那位少女,現有的情報仍不足。所以,希望他能詳細告訴我們當天見到的事情——聽完之後,笠井皺起了眉頭說:


    「這樣啊,當時應該好好告訴誌田先生才對,因為他沒跟我說被偷的書那麽重要。」


    「您還知道些什麽事情嗎?」


    「也說不上知道些什麽,當時隻是和那少女稍微擦盾而過罷了。不過,請跟我來這邊。」


    笠井說話的同時,雙腳也朝著國道走去。在我們前進的方向有一個公車站,再往前走可以看見紅綠燈與十字路口,然後在鄰近寺廟兩間房子左右的一間老房子門前停下腳步。


    「其實並不是擦肩而過,應該說是經過她的麵前比較正確。大約在下午兩點整左右,我從十字路口那邊走來,看到那少女正蹲在這個門前,東摸西摸地。」


    門位在略往建地內凹的地方,從周圍無法看見。這時我回頭望向鬆樹那邊,從位置關係來判斷的話,少女應該是偷了書之後在這裏停了下來。


    「她在做什麽呢?」


    「因為她背對著我,所以不是很清楚。當時地麵放著暗紅色的紙袋,她的手在紙袋內摸索著,偶爾還會看向公車站那邊,看起來很慌張。雖然覺得很奇怪,不過因為我和誌田先生有約,正打算直接走過去時,卻被她叫住了。」


    我訝異地睜大雙眼。


    「咦?你有和那少女說話嗎?」


    「嗯,她問我『有沒有剪刀』。」


    「剪刀?」


    「嗯,剪紙的剪刀。怎麽會有人這麽問嘛?竟然在路邊就向人借起了剪刀,真是聽都沒聽過……不過,巧的是我剛好都會隨身攜帶剪刀,因為經常需要送貨,帶著打包的工具會比較方便。」


    笠井不知道從哪裏拿出一把不鏽鋼的大剪刀,麵露得意之色喀嚓喀嚓地展示給我看。


    我盯著發出黯淡光芒的刀尖看,如果如同篠川小姐所說,那少女想要用那本書來修理壞掉的東西,那麽誌田的書不就已經被剪破了!


    「我把剪刀借給她,那時還不知道誌田先生的書被偷走,對方又一臉苦惱的模樣。忙了一分鍾左右,她就把剪刀還給我。」


    「你有看到她在做什麽嗎?」


    「沒有,因為她背對著我,我也看不到紙袋裏麵……不,等一下,向我借剪刀時,她的另一隻手好像握著什麽東西,那大概是……」


    笠井稍微望了一下天空,半晌後又緩緩地開口:


    「……我覺得應該是保冷劑。」


    「保冷劑?」


    「就是可以讓食物變冷的那種東西啊,你應該知道吧!」


    我當然知道什麽是保冷劑。但我想知道的是那少女為什麽要拿著保冷劑。


    「或許紙袋裏放著食物吧!」


    「大概吧!不過,就算如此也無法說明些什麽。」


    文庫本、剪刀、保冷劑,完全無法猜測這些東西彼此間有什麽關聯。


    「把剪刀還給我之後,她就立刻穿過馬路,往那邊的公車站跑去。」


    笠井朝道路對何的公車站一指。一個穿著製服的女高中生正在那邊等公車,身上穿的是我們學校的製服,一定是剛參加完社團活動準備回家吧。地上放著一個比身高還高的弓型袋子。


    「昨天也像那樣有一個高中生在等公車喔,不過,是個帶著吉他的金發男生……總之,那時公車還沒到,繼續看下去也沒什麽意思,所以我就往寺廟方向走過去了。」


    「所以,那少女可以趕上公車囉!」


    「應該是可以趕上,不過,她並沒有搭公車!」


    「咦?這是怎麽回事?」


    從這裏搭公車的話會坐到大船車站,所以我一直以為那少女是要搭車到大船車站。


    「當我走到寺門附近之後,就開始幫誌田先生撿行李。過了一會兒我才又在意起那個少女,所以回頭往公車站看了一下。那時公車剛好開走,其他乘客都上車了,但是卻隻有那少女一個人留在公車站。」


    「明明都跑到公車站了,卻不搭公車嗎?」


    「事情就是這樣,雖然不知道原因為何。之後她就抱著紙袋往十字路口方向走去。我知道的事情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我不解地歪著頭。聽了笠井的話之後,謎團似乎變得更複雜了。帶著裝有保冷劑的紙袋、偷文庫本、借剪刀去剪東西、跑到公車站卻沒搭公車—我完全不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和笠井分開後,手機立刻響了起來。因為是不知道的號碼,所以我遲疑了一會兒才按下通話鍵,說了一句「喂」等待對方開口,不過,卻沒有人回話。


    「喂,請問是哪位?」


    就算這麽問也沒有人回應,難道是惡作劇電話?


    「怎麽回事啊,真是的。」


    正當我嘖了一下,打算掛電話時……


    「我是篠川。」


    一道微弱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了過來。


    「篠……篠川小姐?咦?為什麽會打電話……」


    腦袋有點混亂,當然我有給篠川小姐手機號碼,但完全不認為她會打給我。因為她住的病房規定不能使用手機來講電話,不過,當作電子資料通訊器來傳送簡訊、郵件等倒是沒問題。


    「現……現在我在走廊上……剛剛去複健室,正要回病房……」


    這麽說來,走廊上好像有住院病人專用的通話區。她一定是在那裏吧,一開始就跟我說可以在那裏打電話不就好了?


    「因為我急著想知道那位背取屋說了什麽……所以就打了電話,真不好意思…i那麽就先這樣……」


    正當她打算掛電話時,我急忙對著手機開口:


    「不會不會不會,等一下!」


    如果在這時候掛了電話,一定會被誤會一輩子。


    「我有事情想說給妳聽,現在剛和背取屋講完話!」


    千鈞一發之際,我開始說明從笠井那邊聽來的消息。所幸她並沒有掛斷電話——但是,告訴她這些消息時,戚覺隻會讓她的頭腦變得更混亂而已。因為不可能有人光聽到這些零碎的情報,就有辦法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當我一口氣說到那少女往十字路口走去時,篠川小姐以興味盎然的語氣向我發問,連一絲感到奇怪或疑惑的樣子都沒有。


    「……那少女拿著紙袋,從公車站離開對吧?」


    我安心地撫了一下胸口。一聽到與書有關的事情時,她就有如開殷了活力的開關,回到解謎時的她。


    「咦?是的,好像就是這樣。」


    我如此回答。雖然不覺得那是很重要的事,不過,她卻呼了一口氣說道:


    「……這樣嗎,如此一來我明白了。」


    「明白什麽?」


    「明白她到底想做什麽,還有為什麽要偷書了。」


    我驚訝得張口結舌,嘴巴應該差點流出口水吧!


    「咦?真的嗎?」


    「雖然還有一些不太清楚的地方,不過大致上已經了解了。」


    「真是太厲害了!我就算想破頭,也還是完全摸不著頭緒……」


    光憑這樣的資訊就能夠看穿事情真相,實在太驚人了。這應該是百中無一的可能性吧!果然一說到書的事情,這個人就能發揮可怕的觀察力。


    「……不,也沒什麽……」


    此時一陣沉默籠罩。情緒高昂的我,終於察覺到情況有些奇怪。雖然她解開了謎團,但是聲調卻顯得低沉,好像一點都不高興。


    「那麽,事情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


    受她影響,連我的聲音也變得低沉了。過了不久,她


    繼續開口說道:


    「……是禮物。」


    「什麽?」


    「那少女紙袋中的東西,可能是需要保冷劑的食物吧!從那紙袋上並沒有印上任何店名來看,裏麵放的東西應該是親手製作的點心之類的食物。因為打算拿去送人,她才急著趕路。」


    「送人?要送給誰……」


    才剛問到一半,我就想起了笠井說的話。那時公車站上有其他人在等車,一個拿著吉他的金發少年。


    「那麽,沒有搭上公車就是……」


    「她並非要搭公車,而是要將禮物交給在公車站等車的少年吧……可是,在途中卻遇到了突發狀況,撞上誌田先生的腳踏車,裝著禮物的紙袋不小心掉落到地上。」


    「……裏麵的東西破掉了?」


    我聯想到和篠川小姐一起吃的葡萄幹夾心餅幹,是因為最近才吃過的關係吧!放的禮物是那種點心嗎?


    「不是,如果裏麵的點心破掉,應該會直接放棄贈送才對!我認為並不是點心本身……而是點心的外麵出現了什麽狀況。」


    「外麵?」


    「因為是要送給異性的禮物,所以應該會好好包裝。有可能是包裝的裝飾品或什麽東西掉了必須立刻修補好才行,但手邊既沒材料也沒道具。附近也找不到便利商店……這時觸目所及的就是誌田先生的文庫本……」


    「不:應該不至於找上那東西吧!」


    我實在跟不上她的想法,隻能滿心疑惑地插嘴說道:


    「利用書上的紙來修補包裝,實在聞所未聞。」


    「……我也不覺得會使用書的紙,我想說的是……」


    遠方傳來了公車門開放的聲音,不知不覺間,已經有一輛大型公車停靠在公車站旁。我啊地叫了一聲。


    一名少年從公車門口走了下來,穿著製服長褲,上身披著白色襯衫,身上則背著一個吉他的箱子。一定是打算在學校練習吧,我的母校每年暑假結束後的第一天都會舉辦文化祭。他可能是和朋友合組樂團,或是熱音社的社員吧!


    一頭耀眼的金色短發,像是脫色染發的樣子。


    「……怎麽了嗎?」


    「現在有一個高中生正從公車上走下來,好像是書被偷走時,人在公車站的那個少年……」


    「快追上去!」


    手機裏傳來篠川小姐的大喊:


    「請向那個男生問一下少女的事。」


    「我知道了,等一下我再打給妳。」


    我暫且先掛掉電話,小跑步地追了上去,關上門的公車正行駛而去。少年則背對著我往前走,如果校規還沒改的話,應該會禁止學生如此明顯地改變發色才對。可能是因為暑假期間才染成那樣誇張的顏色吧!


    「不好意思.可以稍微打擾一下嗎?」


    少年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稚氣未脫的臉龐,唯獨眼睛顯得特別細。看到我高大的身材時,他一瞬間瞪大雙眼,或許是故意想露出猙獰的眼神吧!


    「……幹什麽?」


    少年帶著一副老子就是不高興的口氣說道。「幹什麽」的「幹」聽起來像「看」,這是這附近常用的諧音說法,我在國高中生時也常用。


    「幾天前,在那邊的公車站,是不是有個女生拿禮物……」


    話還沒說完我就猛然驚覺。那少女拿著紙袋離開,也就是說這個少年並沒有收到禮物。


    「……不是有個女孩打算拿禮物給你?關於那位少女有些地方想請問你。」


    少年皺起臉來,帶著有如口吃黃蓮的苦澀表情回道:


    「啊——你是說小菅嗎,怎麽了,你認識她?」


    我在心裏記下小菅這個名字。他似乎認識那位少女的樣子。


    「我有些事情想要找她,你知道她的住址或聯絡方式嗎?」


    「……你是警察嗎?」


    「不,不是……」


    我一時語塞,真是失敗。因為急著叫住他,所以並沒有思考該如何向他問話。原以為像這種問法,應該沒人會直接告知朋友的個人資料,不過,他卻很幹脆地拿出手機,把通訊錄的畫麵顯示給我看。在「小菅奈緒」這個名字下麵,顯示著手機號碼和電子信箱,


    「她應該住在這附近,不過住址就不知道了,手機號碼和電子信箱可以嗎?」


    「……謝謝!」


    我帶著些許的困惑向對方道謝,少年的嘴角終於揚起,展露出如畫般的微笑,就像曾對著鏡子練習過一樣。


    「那家夥惹了什麽麻煩嗎?雖然是個奇怪的家夥。」


    少年帶著好奇的口氣問道,不過,完全看不出擔心小菅奈緒這位少女,反而一副打從心裏幸災樂禍的樣子。


    「……你在說什麽?」


    「你不是有什麽原因才在找她?打算怎麽處置那家夥?會把她沉到海裏嗎?」


    我的臉整個扭曲起來。他似乎把我誤認成流氓還是什麽的,也就是說我的外表看起來就像那種人。


    「你不是那少女的朋友嗎?」


    「不是,隻是同班而已。在教室雖然會稍微講講話,不過,我很討厭態度高傲的女生。」


    「所以,就拒絕了她的禮物?」


    「說什麽因為是我生日。不過,我也有拒絕的權利吧?當我告訴她不想接受她的祝賀時,那家夥可是嚇了一大跳呢。」


    在學校時隻是表麵上假裝親切,沒人看見時態度就完全相反。而且,私底下還會為此得意洋洋地大肆吹噓,更會毫不在乎地把別人的個人情報告訴陌生人。


    雖然沒有什麽立場告誡他,不過,聽著聽著整個人就不舒服了起來。可是,必須和小菅奈緒取得聯絡才行,所以,我請對方用紅外線傳輸把她的資料傳給我。


    「那麽,我先走了,還有社團活動的練習。」


    少年離開後,我仍呆立在原地。明明獲得了重要的情報,卻完全高興不起來。


    追查舊書的行蹤之後,知道少女贈送生日禮物的事,雖然最後對方並沒有收下。小菅奈緒是否有拿著紙袋離去?篠川小姐會這麽問,就是想要確認對方有沒有收下禮物吧!


    突然間我想起了小山清的《拾穗》,在誌田的建議之下,我在書店買下了小山清的短篇集。自己花錢購買印刷書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因為《拾穗》是極短篇小說,所以在身體感覺不適之前我就勉強讀完它了。


    身為小說家的主角,每天過著貧窮而平靜無波的生活。並沒有發生什麽特別的事,僅是日複一日地重複著購物、煮飯、看看書這樣的日子。


    有一天,主角和一位自稱「書的守護者」的舊書店少女相識。勤勞又率直的她,在主角的生日時送給主角指甲剪和掏耳棒。收到禮物的主角非常高興,故事就在這個地方結束了。


    雖然就如同誌田所言,是很天真的內容,不過,卻也是一部寂寞得會令人長舒一口氣的故事,書上並沒有清楚寫明這是否是作者的親身經曆,也可以把它當作一部身為小說家的主角所寫成的虛構日記。


    故事裏麵那種溫暖人心的贈禮方式,在現實生活中很難發生。即使想要贈送,卻可能遭到拒絕,就像現在這樣。


    我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總之,要把從少年那邊探聽到的情報傳達給篠川小姐,然後討論今後該怎麽做才行。


    我拿出手機,按下篠川小姐的號碼。


    從病房往窗外看已是日落時分,若隱若現的弦月浮現在空中。我坐在床邊椅子上,看了一下手機確認時間。


    下午七點,正是約定的時間。


    「……真的會來嗎?」


    我向篠川小姐問道。


    「我想應該會來……因為


    她回信裏這麽寫。」


    白天時,篠川小姐聽完了我說的事之後,就傳了一封簡訊給小菅奈緒,向對方表示我們正幫忙書的主人尋找書,希望對方能夠來醫院一趟。之後,她隻回了一封寫著「我會過去」的一行字簡訊過來。希望她是真心想要和我們談一談。


    「如果能把書還給我們就好了呢。」


    少女向笠井借了剪刀,因此,一定已經以某種方式損毀書了,書本或許也已經不再具有原本的模樣。


    「……應該不要緊吧,我想應該不至於變得無法閱讀。」


    「為什麽?不是已經用剪刀剪了嗎?」


    「就算剪了……」


    話還沒說完,重重的敲門聲便傳了進來。在我們還來不及回應前,門就被大大地推開,一位身穿牛仔褲和t恤的高眺少女走了進來。她的目光如炬、五官輪廓立體,與其說是美少女,倒不如說像是一名美少年。


    少女走到病房中央停了下來,環顧四周後,帶著高傲的眼神從上往下瞪視著我們。


    「……我就是小菅奈緒。」


    「晚……晚安,我……我叫篠川……」


    篠川小姐眼神遊移不定,低著聲自我介紹。


    「什麽?講話再大聲一點嘛,這樣根本聽不到吧!」


    遭到對方強勢的語氣催促,篠川小姐整張臉立刻漲紅了起來。


    「不……那個……啊……」


    愈來愈聽不清楚她在講什麽了。似乎是因為小菅奈緒突然出現,讓她戚到驚慌失措吧。為什麽偷書的人這麽光明正大,想要揭開偷書真相的人卻反而如此畏畏縮縮呢?


    「我們是位在北鐮倉旁邊的文現裏亞古書堂的人。」


    沒有辦法,我隻好代為開始自我介紹。即使說出書店的店名,少女也毫無反應,看來甚至不知道有這家書店存在。


    「我叫五浦大輔,是那家書店的店員,這位篠川小姐則是老板。書的失主是我們的常客,所以我們幫他尋找失竊的書。」


    這時我突然發覺,小菅奈緒身上並沒有帶著任何行李,那麽偷走的書會放在哪裏呢?


    「偷走書的人就是妳吧?」


    少女雙手交疊在胸,高傲地挺起胸膛說道:


    「……就是我,怎麽樣?」


    那副大方承認的態度,讓我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麽.我一直以為她不是會否認犯行,就是會承認而道歉。果然如同少年所說,這少女的態度相當高傲。


    「你們是從哪裏知道我的電子信箱?我並沒有告訴任何人,你們是從哪偷看來的吧!」


    真是令人火大。現在不是責問別人的時候吧!


    「是妳的同學啦。」


    「同學?是誰?」


    「……金發的家夥,在妳家附近的公車站遇到的。」


    就在此時,少女整張臉霎時一片慘白。


    「……西野嗎?」


    那家夥的名字叫西野嗎——這時候我才想起,那少年從頭到尾都沒有自報姓名,可能是很注重自己的隱私吧!


    「你有跟西野說過那本書的事情嗎?」


    小菅奈緒發出有如呻吟般的聲音。


    「沒有,沒跟他說過。但他立刻告訴我妳的聯絡方式。」


    「西野……竟然這樣……」


    少女的肩膀微微地顫抖著。這就好像再一次受到傷害一樣!第一次是送禮物的時候,第二次是現在。


    「可以把書還給我們嗎?」


    我如此說道。就算敷衍地說些同情話,這名少女也不會感到高興。與西野之前發生的事,都是她本身的問題,而我的任務是拿回誌田的書。


    「……現在沒辦法還。」


    小菅奈緒將臉撇向一邊說道。


    「什麽?」


    我不自覺地大聲起來。


    「沒辦法是怎麽回事啊?」


    「很煩耶!跟你們沒關係吧!反正你們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等一下,為什麽發火的人是妳!明明偷書的人……」


    「……我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床上的篠川小姐突然開口說道,而且還挺直了背脊注視著小菅奈緒。剛才那副畏縮的態度已不見蹤影,簡直就像按下開關,換了一個人似的。


    「如果妳能告知原因,失主或許能夠再多等一下……或者由我來告訴對方呢?」


    那聲音帶著讓小菅奈緒——還有我,瞬間沉默下來的力量。不過,那也僅是一瞬間而已,少女再次以銳利的眼神刺向篠川小姐。


    「別自作主張了,妳又能說明些什麽?」


    「……可以的,大致上。」


    篠川小姐不慌不忙地說道,少女的眼神則變得更加犀利。


    「那麽,妳現在就說明看看,讓我考驗一下看妳是否有辦法說明啊!」


    感覺有點不妙,如果稍有差錯,或許對方就不會把書交出來。當然,也可以通知警察來解決,但受害的誌田並不希望如此。


    「沒問題嗎?」


    我在篠川小姐耳邊問道。並非對她的觀察力存疑,隻是不免擔心她是否真的能說服少女——不過,篠川小姐卻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嗯,沒問題。」


    說完後,她便閉起眼睛,流暢無礙地娓娓道來:


    「那一天,妳製作了點心要送給同班的西野同學當生日禮物……因為需要保冷劑,而且即使掉落也不會破掉或碎裂,所以應該是類似蛋塔類的點心吧!妳將點心包裝好,加上暗紅色的緞帶裝飾,再放入紙袋內,然後就帶著禮物出門。因為妳知道西野同學參加社團活動後回家時,會在附近的公車站搭公車……到此為止我有沒有說錯什麽?」


    小菅奈緒隻是愕然地張大嘴巴。看來似乎全部吻合。


    「……妳在寺廟前撞上了腳踏車,將紙袋也撞掉了。雖然裏麵的東西沒事,不過包裝卻散了,大概是在緞帶結上的裝飾品……像是人造花之類的東西掉了吧!為了重新把它固定好,就需要繩子才行。」


    「咦?繩子?」


    我不由得插了嘴。篠川小姐睜開眼睛後,從如山般的書堆中抽了一本文庫本。那是福克納的《聖殿》,新潮社所發行的版本。她將文庫本打開到中間的地方,然後撚起夾在裏麵的暗紅色細繩書簽。


    我恍然大悟地驚叫出聲——原來如此。


    「新潮文庫裏一定會有這條細繩書簽……書簽繩,過去雖然大部分的文庫本都會附,但如今隻有新潮文庫才有。在《拾穗,聖安徒生》裏麵也同樣有著這樣一條暗紅色書簽繩,妳就是為了這條書簽繩才會偷了那本書。」


    「……妳是不是躲在哪裏偷看?」


    小菅奈緒喃喃地說道。


    「沒有。」


    「那麽,為什麽連緞帶的顏色、裝飾的東西都知道……紙袋裏麵的東西隻有我才知道啊,就連西野都沒看過。」


    「發覺妳使用了書簽繩之後,自然就會知道緞帶的顏色。紙袋也是暗紅色,所以我猜裏麵的包裝顏色應該也互相搭配了吧……而且,文庫本裏麵的書簽繩並不長,所以能夠修的東西相當有限。」


    篠川小姐將《聖殿》闔了起來,放回床邊的書山中。


    「一開始,妳應該是想用手來撕下書簽繩,不過,書簽繩並非那麽容易就可以撕開。無計可施的妳隻好向路過的男生借了一把剪刀,剪開書簽繩後完成修複工作……這時書應該已經沒有用了,不過因為有人在旁邊,所以不好意思當場丟掉吧。最後妳選擇先把禮物送出去,書就先偷偷帶著,直接往公車站的方向跑去……」


    篠川小姐說到這裏時,稍微停了一下。


    「…


    …結果,對方並沒有收下禮物,妳也忘了把書丟掉,就這樣離開了公車站……到此為止的說明,有沒有哪裏說錯?」


    像是渾身虛脫般,小菅奈緒突然蹲了下來。在接下來的一小段時間中,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知道這麽多啊!」


    少女把頭埋在膝蓋間,有氣無力地喃喃說道:


    「難道,就連我不想把書歸還的原因……也知道嗎?」


    「雖然沒有十足把握……不過,拿回家後妳並沒有把書丟掉。雖然有歸還書的意願,但卻不願意說明清楚,把這些地方加起來推測的話……」


    不知不覺間,篠川小姐的聲音變得相當輕、相當溫柔。


    「……現在,妳應該正在看那本書,對吧?」


    少女抬起頭來,耳根子變得有點紅。接著,像是對自己的心虛感到難為情一般,將目光從床上轉開。


    「我原本沒有打算要看,我並不喜歡看書……不過,在丟掉之前,書稍微翻開了……」


    「……翻到了《拾穗》這故事的頁麵對吧?」


    篠川小姐接口說了下去。原來是這麽回事啊,我恍然大悟。那是誌田鍾愛的書,所以在他喜歡的短篇頁麵上應該也留下經常翻閱的痕跡吧!


    「在那篇小說中,有一個十幾歲的少女送生日禮物給男生的段落。」


    我也大致了解事情的狀況了。不小心看到了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女贈送生日禮物的情節,會受到吸引自然不奇怪。


    小菅奈緒就這麽蹲著,雙臂和下巴放到膝蓋上。犀利的眼神變得柔和後,臉龐還看得出孩子般的稚氣模樣。


    「雖然心裏還不是很清楚到底喜不喜歡,不過,隻是覺得他很特別所以才送了禮物……完全不知道那家夥竟然討厭我,算了,真是浪費時間和精力呢。」


    少女的口氣顯得相當釋懷,不知道到底是在勉強自己,還是真的已經看開了。


    「那個故事的情節還真是異想天開呢,一開始覺得怎麽會有那樣的女孩,不過,正因為作者也知道那是幻想才寫下來的吧!因為這件事太明顯了,才會覺得那是一篇好故事……我現在正在看那本書裏其他的故事,每段故事都讓我有這種感覺。」


    少女把手撐在牛仔褲的膝蓋上,一鼓作氣地站起身來。她口中所說的感想和誌田對那本書的想法有異曲同工之妙。雖然年紀、性別和境遇都完全不同,但是喜歡同一本書的人,或許都具有相似的感性吧!


    「……關於偷書與剪斷書簽繩的事,我在此說抱歉。」


    少女道歉。


    「如果不介意書簽繩被剪斷的話,明天我一定會把書帶來。因為隻剩一點就看完了……」


    「那可不行。」


    篠川小姐以平靜卻清晰的聲音,打斷少女的話。麵對訝然不已的少女,篠川小姐接著說道:


    「不要拿給我們,應該直接還給失主才對。那本書的失主叫誌田先生,和妳一樣都是非常喜歡《拾穗》的人,如果妳能夠好好道歉,把自己的想法傳達給對方,相信那位先生一定會原諒妳的。」


    這時我總算察覺到,打從把對方叫到這裏來開始,篠川小姐就希望少女能夠親自向誌田本人道歉。與其我們代為歸還,讓少女親自去道歉才是最好的選擇。這麽一來,誌田一定也會感到高興才對。


    「……我知道了,就這麽辦吧!」


    小菅奈緒毫不遲疑地點頭答應。


    數日後的早上,我帶著小菅奈緒來到鵠沼海岸。來自縣外滿載著觀光客的車輛,將沿海的國道塞得水泄不通。岸邊傳來了海浪的波濤聲,外海上有幾個衝浪的風浪板正在滑行。


    提到要請少女直接去還書時,我就該想到小菅奈緒完全不知道誌田住的窩在哪裏,一定要有人帶她過去才行,這個任務除了我之外也別無他選。


    從國道折返,進入引地川沿岸的小巷後,行人立刻變得疏疏落落。


    今天小菅奈緒確實把書帶來了——不對,雖然沒有親眼看到,不過她的手上提著一個頗大的紙袋。我當然也事先跟誌田提到我們今天會過去,請他在住的地方等我們。


    走路時,小菅奈緒幾乎沒什麽開口,連我都可以明顯看出她的心情相當緊張。


    「……應該是在那裏。」


    我往鐵橋的下方指去。在混凝土橋墩旁邊,有一間由藍色塑膠帆布搭建、類似房子的住所。就像在證明我說的話一般,一個理著小平頭的中年男子,穿過帆布入口走了出來。


    誌田的模樣讓小菅奈緒稍微瞪大了眼睛,不過,那也隻是一瞬間的事。


    「……到這裏就行了,接下來我一個人過去。」


    少女說完後,就快速地往混凝土的防波堤斜麵跑了下去,我則急忙跟了上去。雖然少女要我到這裏就行了,但總是要盡守望到最後的義務。誌田此時也發現我們,將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拿下。少女在誌田的麵前停了下來。


    「……我叫小菅。」


    「我是誌田,早安!」


    誌田也自我介紹。少女以別扭的動作從紙袋中取出包著布書套的文庫本,雙手拿到誌田的麵前說:


    「這本書遺你,偷了你的書很抱歉。」


    誌田默默地把書收下,像是要確認般取下書套。可以看見小山清《拾穗,聖安徒生》的書名,因為年代久遠,所以都已經變成了咖啡色。誌田啪啪啪地翻開頁麵,輕輕摸著書簽繩被剪斷的地方說:


    「……啊,真是可憐啊!」


    誌田歎了一口氣。小菅奈緒眉頭微蹙,目光低了下來。


    「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將書簽繩複原,真的非常抱歉……」


    「不是的,我不是為書感到可憐。」


    誌田搖了搖頭。


    「咦?」


    「是妳,都已經努力到這種地步了,竟然還無法讓對方收下禮物。」


    出其不意的一句話,讓少女整個人呆立不動,表情也漸漸僵硬了起來。


    「我隻是來道歉而已。」


    她像是努力要壓抑住內心的情感般低聲說道:


    「我不需要同情……那種事已經無所謂了。」


    「不對,怎麽會無所謂。妳的感情遭到蹂躪、受到傷害……那是無庸置疑的事,不需要說那種謊話。」


    誌田靜靜地說道,他明白小菅奈緒感到退卻的心情。


    「我……我沒有說謊……」


    「不需要說那些逞強的話,平常和妳有關聯的人現在都不在這裏……如果妳願意,可以跟我說說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嗎?」


    小菅奈緒緊咬著牙關,肩膀也微微顫抖。


    「那種事說了也沒什麽意義……根本就不會有什麽幫助,不是嗎?」


    「也對,或許不會有什麽太大的幫助。」


    誌田毫不遲疑地點頭說道:


    「不過呢,有些時候把心裏的話告訴別人之後,會變得輕鬆不少喔……就像《拾穗》裏麵不是也有寫嗎?『不要管是不是能對什麽東西有幫助,隻要我們能夠變成彼此互相需要的關係,該有多好啊』。雖然天真,卻也很觸動人心,不是嗎?如果有什麽悶在心裏的事,不管什麽都可以說給我聽。」


    這時少女突然緊閉起雙眼,張大嘴巴。我還以為她是要當場大叫,但是之後出現的發展卻令人意外。


    撲簌簌地,少女開始掉淚,連一點哭泣聲都沒有。那是無聲的淚水。


    之後的一小段時間,我們誰也沒開口,遠方的波浪聲一陣陣傳來。不久,誌田麵朝著我說:


    「你可以回去了喔!接下來就讓我們兩人單獨聊聊吧!」


    「什麽?」


    我睜圓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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