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為了把車子停靠在書店前麵,我必須先回轉。


    來到t字路上,謹慎地打著方向盤,把車子開出車站月台旁的小路。在「收購舊書、誠實監價」的招牌前麵站著一位戴眼鏡的長發女子。她身穿胸前綴著毛的夾克與窄版長裙,一身秋裝打扮,手上卻提著不協調的帆布肩背包,仿佛要用來裝五金工具。


    我把車子停在她麵前,伸手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


    「讓你久等了。」


    她點點頭回禮坐進車裏,以笨拙的動作收起折疊式拐杖,係上安全帶,緊抱腿上的包包。


    「我們走吧。」


    我開口說,聲音中充滿掩飾不了的緊張。


    「好的……走吧。」


    我放下手煞車,緩緩加速前進。


    來到圓覺寺門前,樹葉已經斑駁轉紅。戴著帽子的中高齡觀光團穿過馬路,使車子遲遲無法前進。這種情況在進入旅遊旺季的鎌倉隨處可見。


    「……這還是第一次呢。」


    筱川小姐開口。


    「什麽第一次?」


    「我們兩人像這樣出門。」


    我稍微沉默。她說的沒錯。我們兩個過去幾乎不曾在書店以外的地方獨處。


    不過,我卻沒有因此心跳加速。


    「……可是,總有一天五浦先生必須自行前往處理……所以慢慢來也沒關係,請一點一點記住做法。」


    「了解。」


    我老老實實地點頭。


    不用說,我們不是在約會。載著我們的車子是停在文現裏亞古書堂停車場的老舊廂型車。後麵的座位可以收起來,以便容納更多貨物。


    「地點是禦成町嗎?」


    「對,房子很大,聽說有個書庫。」


    禦成町是鎌倉車站附近的住宅區,也是我們正準備前去「到府收購」的目的地。


    穿過平交道,來到國道上,我稍微加速,跟在橘色的客運後頭爬上緩坡。


    「你曾經去過那位客人家裏吧?」


    我僵了一下。


    「……這個嘛,因為我們同班……」


    我沒有撒謊,客戶是我的高中同學,因此對方委托我們收購老家的藏書,現在我們正在前往客戶家中的路上。


    隻是有個難以啟齒的原因,所以我才會這麽緊張。


    事情要回溯到兩天前。


    大船車站旁有條曆史悠久的商店街。


    狹長的街道兩旁是櫛比麟次的商店,傍晚前來購物的客人總是絡繹不絕,店家的商品甚至擺到了馬路上,行人往來時很難不碰到別人的肩膀。


    那裏有許多販售生鮮食品與日常用品的店家,而在距離車站較遠處,則可以看到寫著日本酒名稱的居酒屋招牌。


    接近傍晚時分,居酒屋陸續開門營業,下班的上班族與附近居民也紛紛聚集在店裏。


    而我們也正置身於其中一家居酒屋,這家店的海鮮下酒菜豐富又便宜。今天一起喝酒的是我高中時代的朋友。


    「你現在還在舊書店工作嗎?」


    第一杯啤酒上桌時,我那位名叫澤本的朋友開口。他是高中時唯一和我同班三年的兩位同學其中一位。


    「前陣子辭職了……後來又因為一些原因複職。」


    「嗯?前陣子在電話裏,你不是說得到堉玉還是哪裏的食品公司最後一關麵試的機會了?」


    我沉默搖搖頭。澤本了解了我的意思,體貼地微笑打圓場:


    「哎呀,我也很高興家鄉還有朋友可以陪我喝酒啊。除了你之外,很少有人能陪我喝了。」


    澤本不知不覺已經喝光啤酒杯中的啤酒。他有張輪廓深刻的臉龐,濃眉大眼的長相令人既羨慕又嫉妒,而且酒量很好。他的老家在鎌倉市的腰越,世世代代都是漁夫兼營魚店。高中時是劍道社主將,在班上的形象也是個可靠的大哥。


    他曾經重考過一次,後來進入國立大學,現在即將進入外資電機製造商工作。


    「有你在,那家書店的人也安心吧。聽說前陣子店長被跟蹤狂襲擊喔?真可怕。」


    「你還真清楚啊。」


    我驚訝地睜大眼睛。正確來說,跟蹤狂的目標不是筱川栞子,而是她所擁有的太宰治珍本書。那位名叫田中敏雄的男子雖然遭到逮捕,名字也出現在報紙上,不過報導中應該沒有提到筱川小姐的名字和店名才對。


    「畢竟事件就發生在附近,有流言也是理所當然的嘛。」


    澤本大聲說。


    「犯人怎樣了?」


    「目前正在接受審判……可能會被判刑。」


    這幾年應該都會待在牢裏吧。不過他不會被關上一輩子,總有一天,田中很可能再次出現在筱川小姐麵前。


    「對了,你和那位店長什麽時候開始交往的?她長得很漂亮吧?」


    我皺著臉放下啤酒杯。連這種事情都有人亂傳嗎?不對,也許隻是澤本的情報網特別廣。


    「我們哪有交往?隻是在同一家店裏工作而已。」


    「怪了,我聽到的是犯人遭到逮捕後,你向她告白……」


    「你聽錯了,我才不是告白,我們隻是聊書……」


    「書?」


    「……算了,沒事。」


    隻是聊聊書,恢複友好關係而已——不過我實在很難解釋清楚。


    「可是,看你們的樣子,應該不隻是單純的店長與打工的關係吧?」


    「……怎麽說呢?」


    筱川小姐幾乎不聊書本之外的事情,而我目前也仍然無法掌握與她相處的距離,不曉得在私事上能夠幹涉到哪種程度。畢竟我第一次遇到像她那樣的女生。


    澤本皺著濃眉,似乎在擔心什麽。


    「怎麽了?」


    「應該是上個月吧,我們聊到你,那時候,我說你在舊書店工作……交了新的女朋友。」


    「跟誰聊?」


    「高阪。」


    我停下正要拿起毛豆的手。高圾晶穗,她是除了澤本之外.另一位唯一和我同班三年的高中同學。


    「你們一直都有保持聯絡?」


    「偶爾打電話或傳簡訊而已。」


    我的腦子裏冒出一大堆疑問,正要開口,加點的啤酒和炸竹莢魚送來了。澤本啪地一擊掌,仿佛突然想起什麽,說:


    「對了,她昨天也有傳簡訊來,聽說因為親戚過世,她今天人在老家。」


    澤本咬了一口炸竹莢魚,喝下啤酒。


    「我跟她說今天要和你一起喝酒,她說也許會過來一趟。」


    「咦……」


    我差點弄掉筷子。此刻的我一定滿臉訝異。


    「不方便嗎?」


    「也不是那樣……」


    太突然了,我還來不及做好心理準備。我們最後一次碰麵是三年——不對,是四年前了吧?感覺像已經十年不見了。


    嗯,不過她也沒說真的會過來。親戚的喪禮應該很忙吧。正當我這樣告訴自己——


    「也不是那樣,那是怎樣?」


    我愣住轉過頭,隻見一位苗條女子站在那裏。深藍色洋裝搭配米色外套,這身打扮的確很適合參加婚喪喜慶。及肩的頭發帶著微微的卷翹,臉上化著淡妝。


    「大輔,好久不見。」


    高阪晶穗露出貝齒微笑。微笑的方式還是和以前一樣。


    2


    我與澤本變熟是因為學號相近,再加上剛開始的座位也很近的緣故。


    高圾晶穗的座位應該也在我們附近,不過我想不起來我們究竟是什麽時候開始說話的。等注意到時,她已經笑著和我、和澤本一起聊天了


    。


    她的眼窩較深、嘴唇單薄,長相絕對算不上吸引人,不過她有著清亮好聽的嗓音。在溫和的應對下有著強硬的原則,有時也會說出令人吃驚的話,給我的感覺比其他女同學更成熟。


    與忙於劍道社練習的澤本不同,我和晶穗沒有參加任何社團。她在大船車站前的家庭餐廳打工。放學後,我們偶爾會一起回家,不過感情真正變得更好,則是在高中二年級的暑假。起因是我們約在圖書館一起寫作業。


    後來澤本與女子劍道社的學妹交往,我和晶穗兩人單獨行動的機會愈來愈多。盡管如此,我們既沒有共同的興趣,個性也同樣沉默寡言,不過,光是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聊學校裏發生的事情也很開心。


    進入深秋之際,隻要我們兩人待在一起,幾乎沒有人會介入。


    結果,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談戀愛,說我們兩人正在交往的傳言已經甚囂塵上。冬天時,我們才聽到那些傳言,不過與不知所措的我不同,晶穗的反應倒是很平靜。


    我不曉得她心裏怎麽想,總之,放學後她說:「等大學入學考試結束後,我們就正式交往吧。」印象中我隻回答了「嗯」還是「喔」。那是我們第一次確認彼此的心意。


    畢業之前,我們就和其他乖乖準備大考的情侶一樣,幾乎都謹守規矩。有時去補習班之前會繞遠路,到空無一人的工廠牽手。晶穗的手比我想像中更小、更溫暖。


    隔年春天,我勉強考上默默無聞的私立大學經濟學院,晶穗則考上包括公立大學文學院在內的幾間學校。


    但是她最後選擇就讀的是私立大學藝術學院的攝影係,連同我在內的所有人都很驚訝。她似乎打算將來從事攝影工作。


    從以前我就注意到她有時約會會帶著一台笨重的單眼相機,或打工賺錢購買鏡頭,不過當時我還以為那隻是興趣而已。


    我開始感覺不對勁,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


    晶穗為什麽沒有和我聊過這些事情呢?難道我對她一點也不了解嗎?


    不過,我腦中的疑問很快就被大考結束的喜悅取代了。


    高圾晶穗不提自己的事,尤其是家庭環境。我隻有聽她零星提過父母已經離異,她現在住在父親的老家裏,自己和同住的親戚處不來等等。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她的門禁時間嚴格到讓人無法認同。即使她開始上東京念大學,無論有什麽狀況,也仍必須在晚上八點以前回到鎌倉。她就讀的大學校區位於練馬,往返家裏必須花費三倒小時以上,等於平日沒有任何自由活動的時間。


    晶穗雖然不滿,仍然遵守門禁,直到有次黃金周和我在橫濱元町約會,才錯過了門禁時間。那次,我們前往參觀位在高台的老教堂,回程不小心迷了路,連忙搭上根岸線電車趕回家,抵達縑倉車站時卻已經是晚上八點半了。


    我不聽她送到車站就好的要求,硬是送她到家門口,才知道她家是禦成町住宅區數一數二的大宅邸。厚重的大門和日式庭園讓我瞠目結舌,但是更讓我驚訝的,是有一位家人在那裏等著她回家。


    一位站得筆直的小個子老人站在踏腳石上交抱雙臂。一頭剃短的白發,身穿作工精致的深色和服。我想大概是晶穗的祖父,也就是這棟房子的主人吧。他的冰冷視線令我背脊打顫。


    「您好,我叫五浦大輔。」


    現在當然不能轉身逃走。我深深一鞠躬。


    「都是我的錯害得我們迷路……還拖累晶穗,十分抱歉。」


    對方沒有回答。我戰戰兢兢抬起頭,老人以下巴指了指我的女朋友,便不發一語地回到屋內。晶穗也小步跟在他身後,隻剩我獨自被留在門外。


    事後回想起來,那一夜大概就是轉捩點。


    進入梅雨季節前,高阪晶穗搬出老家,開始在大學附近一個人生活。單純的我對於她能夠脫離老家的監視感到很開心,也不可否認我曾經天真地期待我們兩人能在沒有外人打擾下獨處。


    但是,自從她搬家後,我們相處的時間反而愈來愈少了。


    或許是家裏給的生活費不足,晶穗必須同時兼幾份打工。而當時加入大學柔道社的我,也為了取得段位埋頭練習。


    這個情況影響到了我們的交往,我們約會的間隔逐漸拉長。有時即使空出時間來,晶穗也是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愈來愈少看到她的笑容。


    如果她願意說出自己的疲憊或不滿,或許我還能夠處理,但是她生性不願讓別人見到自己的脆弱。我完全不記得交往期間,她曾經找我商量過什麽事情。


    我也發現自己太想要假裝自己了解晶穗,甚至可以說到了孩子氣的地步,卻不知道有什麽方法能夠填平我們之間已經存在的鴻溝。


    度過了氣氛尷尬的夏天,由秋天進入冬天之際,她甚至不再傳簡訊給我。可以確定的是,如果我沒有主動聯絡的話,我們的關係就結束了。我對於產生「即使如此也無所謂」想法的自己感到愕然。


    高中時代開始交往的情侶進入不同大學後漸行漸遠、最後自然分手的情況隨處可見。


    但是,我想要好好做個了結。


    我們最後一次見麵是聖誕節前夕,地點是池袋車站旁的公園。穿著長版軍裝大衣的她瘦了一圈,看起來更顯疲憊。脖子上掛著一台沉重的單眼相機,不曉得剛才去了哪裏攝影。


    「我和你從高一開始一直都是朋友,我不希望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分手。」


    想了許多,我決定老實說出自己的感受。因為也沒有其他辦法了。


    「如果無法和我繼續交往下去,就明白告訴我吧。」


    這天也是個看似要下雪的寒冷日子。太陽下山後的公園裏不見其他人影。我們兩人嘴裏都吐著白色氣息。


    「……說得也是。」


    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後,她低聲說。聲音與相識時一樣好聽。


    「也許我們還是回到朋友關係比較好。」


    這句話代表分手。


    雖說回到朋友關係,事實上我們後來也沒有再聯絡。很久以後我才發現我們始終不曾向對方說過「我喜歡你」。


    「……我當時因為不習慣一個人生活,還有打工的關係,真的是精疲力盡。」


    高阪晶穗表情淡然地說完,一口喝下半個啤酒杯的檸檬沙瓦。


    「當然,那時還是有好好上課,還有許多東西必須學……不過我覺得自己沒辦法好好和別人建立起什麽關係。在大學的第一年也多半是自己一個人。」


    「嗯嗯,我大概能了解,因為環境改變太大了,」


    澤本大聲附和。


    「所以,我一直覺得對大輔很不好意思,原本還打定主意一輩子不再見麵了……」


    「我們現在不就見麵了?」


    我喝著第二杯啤酒,一邊以食指來回指著自己與晶穗的臉。沒想到再次重逢還不到十分鍾,我已經開始說玩笑話了。


    「啊,那倒也是。對不起。」


    「……都說了不用道歉。」


    當年我也覺得生氣,隻是我也了解我們無能為力。


    我們的視線碰巧對上,晶穗微笑。我不解地心想,她以前就是這樣嗎?過去的她十分沉著,感覺上現在的她已經超越那個境界,變得有些油腔滑調了。


    「高阪也在工作了吧?你之前說在哪裏工作?」


    澤本伺機換個話題。平常說話毫不含蓄的他,居然懂得察言觀色。


    「在三軒茶屋的攝影工作室。前輩介紹進去的,我在那裏當助理。」


    晶穗回答。


    「薪水雖然很低,不過能夠拍攝自己的照片。我有將作品上傳到網路上,等一下把網址寫給


    你們……」


    她開始活力十足地聊起自己的作品,比方說,最近前往建於昭和時代的老舊社區拍攝居民與建築物的照片等等。看樣子她仍繼續努力想成為專業的攝影師。


    大概是已經習慣與人相處,她說話的次數也比以前更多了。可以想像她在嚴峻的職場上接受磨練的情況。我發現自己聆聽她描述近況時,會不自覺地關注她是否提到男朋友,這一點令我心驚。照理說她現在與誰交往,應該已經和我沒有關係了才對。


    「……大輔現在的女朋友,真的是北鎌倉那家舊書店的大姐姐嗎?」


    或許是注意到我的沉默,晶穗把話題轉到我身上。


    「聽說他們其實沒有在交往啦。」


    不曉得為什麽是澤本回答。


    「咦?我還以為澤本的情報肯定正確呢。」


    「據說好像也不隻是普通的店長與打工的關係。我覺得很難定論。」


    「原來如此。在店裏工作碰麵時,應該會不自在吧?」


    兩人一邊竊笑,一邊故意大聲說。


    「你們聊別人的八卦時,別聊得這麽起勁行不行?」


    我插嘴。


    「……我也有很多不得已的苦衷。」


    「你說說看啊,我們很願意聽。」


    「是啊,我們隨時都願意當你的聽眾。」


    澤本他們進一步打蛇隨棍上,看樣子就是想糗我。也許是酒精開始發揮作用,我們三人之間的氣氛已經愈來愈融洽,就像高中課堂休息時間在教室裏聊天一樣。


    看著晶穗從容不迫的側臉,我也有些問題想問問她。


    「晶穗,和我們喝酒沒關係嗎?你不是回來參加喪禮嗎?」


    「今天是頭七,不過我……一直覺得自己還是別在場比較好,所以趁著聚餐時溜出來了。」


    頭七的聚餐怎麽會說「一直覺得自己還是別在場比較好」呢?也許她還是和以前一樣,與親戚們處不來。


    「這麽說來,我還不曉得是你哪位親戚過世了?」


    澤本問。他已經喝光第三杯啤酒。


    「是我父親。」


    晶穗回答得毫不在乎。席間的空氣瞬間凍結。我甚至直到現在才知道她的父親也住在那棟「老家大宅」裏。我和澤本連忙放下筷子,嘰嘰咕咕地想要表達歉意,晶穗卻苦澀地搖頭擺手。


    「咧,不用在意。對不起,害你們擔心了。我很早之前就知道父親情況不佳,再說我們已經好幾年沒有見麵了。」


    從她的話中透露出沉重的家庭問題。


    我想起很久以前,送錯過門禁時間的她回家那夜的事。站在門內的隻有那位貌似祖父的老人而已。


    原來當時她的父親也在家嗎?或許他不想在屋外等待遲遲不回家的女兒?


    「……今天我來,是因為有話想對大輔說。」


    晶穗突然再次麵向我。


    「咦……」


    我的心髒加速鼓動。她打算說什麽?


    「我原本打算直接和你聯絡,可是你的手機號碼和電子郵件地址都換了。」


    「……對。」


    之前找工作時,我把原本使用的手機和電信業者都換掉了,結果也因此刪除了晶穗的手機號碼和電子郵件地址。也算是下定決心與過去切割吧。


    「你要跟我說什麽?」


    我需要心理準備。必須與分手四年的男朋友聯絡,表示這件事情非同小可。當然,如果是傳教或老鼠會,就另當別論了。


    萬一她真的「希望複合」,該怎麽辦?我已經有筱川小姐了——不對,她是我的嗎?目前我們根本沒有在交往,誠如澤本所說,我們處於一個「很難定論」的關係。


    「……是關於工作的事。」


    晶穗說。


    「什麽?工作?」


    「是的,我要找舊書店收購舊書。」


    我垮下肩膀,對於自己的胡思亂想感到羞愧。這就是所謂的「自我感覺良好」吧。


    「我想委托文現裏亞古書堂收購父親留下的藏書。」


    3


    載著我和筱川小姐的廂型車通過禦成町的小學門前。那座聳立的校門有如古裝劇中才會出現的雙開式大門。聽說很久以前,這裏是皇室使用的宅邸。


    晶穗的老家就在小學附近,是一棟充滿日式風格的暗色屋瓦宅邸。與過去我送她回來時幾乎一模一樣。


    將車子停進大宅內的停車位上,我們穿過大門走向玄關。筱川小姐拄著拐杖的腳步從剛才就不太穩當,要她踩著踏腳石走似乎很辛苦。


    「不要緊嗎?」


    「沒……沒事……」


    我緩步走在她身旁,準備在她跌倒時扶住她。


    好久沒見到這座有添水(※原為日本農人以竹子製成,通過水力驅動發出響聲驅趕動物的裝置。後被延伸使用在日本庭園裏,作為富有禪意的裝飾。)和石燈籠的庭園了。上次來的時候,我也曾經懷疑過高阪家應該相當富有。看看水池裏,還有鮮紅色的錦鯉在遊動。


    「……為什麽會找上我們店呢?」


    筱川小姐看著腳下小聲地說道。


    「咦?」


    「這棟住宅附近也有幾間舊書店……為什麽會特地委托我們到府收購呢?」


    「聽說是死者的遺言。會不會是他曾經在我們店裏買過書?」


    晶穗的父親經營縣內的連鎖餐廳,最近幾年因為生病而待在家裏療養,似乎相當固執,對於藏書該如何處理也留下了詳細的指示。


    他交待等到喪禮結束,一切回歸平靜時,立刻找人到府監價,並且當場支付收購費用,不值錢的商品必須留下,諸如此類。看樣子他似乎不願意藏書遭到隨意處置。


    至於最重要的藏書內容,我沒有仔細問過。晶穗隻說有不少舊的古代小說。看來她了解得也不多。另外也聽說親戚之中沒有人懂書。


    「我不認識這位客人……也許是父親經營時的顧客……」


    我們來到玄關屋簷下停住腳步。感覺屋裏好像沒人在——不對,隱約可以聽見鋼琴聲。


    (……晶穗在彈鋼琴嗎?)


    我沒聽說她曾經學過鋼琴,不過如果她有我不知道的一麵,我現在也不覺得意外了。那首美麗的曲子節奏相當優雅。


    筱川小姐站在拉門前,按下外型老舊的門鈐。鋼琴演奏聲戛然停止,啪啪啪的腳步聲靠近。霧玻璃後側出現人影,拉門被打開,站在那裏的人——不是晶穗。


    (咦?)


    一名身穿淺褐色無花紋和服、係著灰色腰帶,頭發灰白的中年女性冷冷盯著我們瞧。她尖挺的鼻子和顴骨更突顯眼神的銳利。


    「……兩位是?」


    女性充滿魄力的低沉嗓音詢問道。真想不到這個人會彈鋼琴。雖說彈琴與長相無關。


    筱川小姐向前一步,深深一鞠躬;她似乎很緊張,連脖子後側都發紅了。


    「感……感謝您的愛護,我們是文現裏亞古書堂的人……前來收購府上的書籍……」


    態度雖然算不上伶俐,不過姑且算是很公式化的招呼用語。


    「啊,是晶穗找來的人嗎?」


    女性隻有在說到「晶穗」兩個字時,聽起來格外不屑。不曉得她們是什麽關係,不過感情大概不算好。


    「這邊請。」


    她退回架高的木頭地板上催促著。筱川小姐拄著拐杖慢慢脫下鞋子,轉身走向水泥地邊緣。


    「……腳受傷很辛苦吧?」


    和服女士冷冷地說。這番話聽起來反而像是在催促我們動作快一點。筱川小姐和我一踏上架高的木頭地板,和服女士便帶頭走向走廊


    。


    「書在後頭的書庫裏。」


    她說話時沒有回頭。


    「請……請問……我們是否方便先去替逝者上個香呢?」


    筱川小姐說。和服女士轉頭瞥了我們一眼。從表情無法看出她在想什麽。


    「……感謝您的貼心。那麽,這邊請。」


    她打開旁邊的拉門,往裏頭走去。那裏是一間日照良好的和室。落地窗麵對著庭園,可一眼望盡鯉魚池及通往大門的踏腳石。


    和室壁寵處是一座尺寸驚人的大靈堂,似乎是為了讓遺體在此安置四十九天而設置。兩側裝飾的花朵幾乎埋沒住遺體與遺照。外婆過世時也曾設置靈堂,不過規模沒有這麽氣派。由此也可看出雙方的財力差距。


    跪坐在靈堂前的我們依序點香,店長筱川小姐在前,我在後。在佛桌前鞠躬後,我抬頭看了遺照一眼。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晶穗父親的長相。


    「咦!」


    我不禁大叫。遺照中是一位穿著和服的白發男性;尖銳的顫骨很像和服女士,深邃的眼窩則像晶穗。


    輪廓較記憶中溫和,不過他就是我送晶穗回來時,在庭園裏等待的那位老人。


    「……五浦先生。」


    筱川小姐小聲提醒我,我才回過神來,連忙上完香,起身離開。沒想到當時的老人就是晶穗的父親。我見到他當時已經六十幾歲——不,也許有七十歲了。


    「家父怎麽了嗎?」


    等在一旁的女士聲音刺進我耳裏。我咽了咽喉嚨。


    「不,沒事……失禮了。」


    我們離開和室,再度走向書庫。筱川小姐的拐杖聲喀喀喀地響徹走廊。我跟在她們兩人身後,邊走邊想著晶穗家裏的情況。


    剛才的和服女士也稱那位老人父親,所以盡管年紀相差甚遠,她與晶穗應該是姐妹。


    當然是同父異母的姐妹。母親不同。


    晶穗為什麽和親戚處不來?為什麽要從親戚聚會途中落跑?我似乎隱約能夠了解了。晶穗雖然提過父母分開了,卻沒有說是離婚,也沒提過他們結婚。難不成是——


    「對了,有件事情希望兩位注意。」


    來到走廊盡頭的門前,和服女士回過頭。門後似乎就是書庫了。


    「我曾經聽家父生前和朋友在電話上談過,這裏的藏書之中有一本價值數十萬圓。我不曉得是哪一本,但如果找到的話,請務必確實報價。」


    她以銳利的眼神緊盯著我們。意思是「你們別想壓低收購價格」。話中帶刺真討厭。再說,你怎麽可以擅自偷聽父親講電話?


    「是……是的……我們監價時會注意。」


    筱川小姐深深鞠躬,聲音比以往更小。雖然還是一樣結巴,不過今天的對答還算莫名流暢。


    「拜托你們了。」


    再一次叮嚀後,晶穗的姐姐打開書庫門。門後是一間鋪著木質地板的寬敞西式房間。室內昏暗,陽光似乎照不到裏頭。聽說許多人為了避免書本曝曬於陽光下,會特地將書庫設置在家中向北的房間。


    房間內三麵牆壁都是特別訂製的書架。晶穗正從堆在地上的紙箱裏取出書籍。為了方便行動,她將頭發紮起,身穿素色毛衣與牛仔褲。這身打扮比前幾天的洋裝更適合她。


    「啊,大輔……你們已經到了呀。」


    她快速站起,麵向筱川小姐。不曉得為什麽這氣氛讓我如坐針氈。


    先開口的是筱川小姐。


    「感……感謝您這次的委托……我是……」


    「筱川栞子小姐,對吧?」


    晶穗像在確認似地說。


    「是……是的……」


    「我是高阪晶穗,大輔以前的同學……」


    她說到這裏停住,定睛看著筱川小姐。被盯著瞧的筱川小姐覺得很困擾而低下頭。晶穗意有所指地對我笑了笑。


    「她很可愛呢。太好了,對吧,大輔?」


    為什麽這時候要把話題轉到我身上來?我一時間不曉得該做何反應。


    「房間裏灰塵好多,晶穗,把窗子打開。」


    和服女士皺起臉插嘴。地上已經擺著大量舊書,大概是從紙箱中拿出來的.長期收著沒動的話,一定積了不少灰塵。


    「要開窗不會自己去開嗎?」


    晶穗沒有看向姐姐,仍舊帶著笑臉說。


    「隻會抱怨,明明什麽也沒做。」


    房間裏的溫度似乎瞬間下降了。我想起剛才的鋼琴。晶穗在這裏弄得一身灰塵時,那位女士正悠閑地彈著鋼琴。


    「臉皮還真厚啊。父親交代處理書籍的人是你吧?告訴父親有這家舊書店的人不也是你嗎?」


    和服女士沒有激動,隻是以優雅的語氣冷冷回應。那股沉穩的模樣反而更有威嚴。


    「喜歡偷聽別人說話的習慣真的很糟糕呢。」


    晶穗的臉上還是保持笑容。論魄力,她也不輸對方。


    「我是耳朵好。再說,你和父親的聲音都很響亮,而且一碰麵就隻顧著討論……」


    這時她似乎突然想起房間裏還有外人,輕輕瞥了我們一眼,板起臉說:


    「不好意思,讓你們看見丟臉的場麵……請別放在心上。」


    我覺得很難不放在心上。


    「……總之,後頭的事情交給你了。賣書得到的現金請確實交給我。別想打馬虎眼。」


    「知道了,光代姐。」


    離開房間之前,「光代姐」回頭露出白牙,貌似在恐嚇。晶穗則露齒回以微笑。不曉得怎麽回事,總覺得她們兩人的表情很神似。


    在令人胃痛的針鋒相對結束後,書庫裏隻剩下我們三人。晶穗轉向筱川小姐低下頭說:


    「讓你們見到丟臉的事情,真是抱歉。」


    「不,沒那回事……」


    嘴上是這麽說,但筱川小姐毫不掩飾臉上驚訝的表情。或許是沒料到來收購書籍會碰上血淋淋的家人吵架場麵吧。我也沒想到她們的關係惡劣到這種地步。


    「你和姐姐……平常就是這個樣子嗎?」


    「從以前就是這樣了。因為……我是情婦的小孩,你忘了嗎?」


    所有人默然。從大宅某處再度傳來鋼琴聲。「光代姐」再度開始彈琴了。


    「……我第一次聽說。」


    「咦?是嗎?」


    直到剛才我才確定。現在看起來雖然若無其事,不過以前應該不是這樣。因為我們還在交往時,她甚至沒有告訴過我這件事。


    「可是光代姐算是親戚之中比較親切的了,有話會直接當著我的麵前說,不會在背後說閑話……錢的事情也是。」


    我愣了一下。那位老先生過世後,晶穗應該也會繼承部分遺產。既然與親戚處不來,八成也會為了錢的問題爭執。


    晶穗的姐姐特別交代賣書錢可別打馬虎眼,表示這些藏書或許也是遺產的一部分。


    「那麽,可以委托你們監價嗎?」


    晶穗對筱川小姐說。


    「好……好的。」


    「有沒有需要什麽東西?如果有的話,我去拿過來。」


    「不……不用……沒有特別……」


    原本望著肩背包裏頭的筱川小姐停下動作,似乎找不到某個物品。她翻了翻包包後,神色黯然地開口:


    「很抱歉……那個,如果方便的話,有沒有便條紙之類的……我好像忘了放進來……」


    這種事情需要沮喪成這樣嗎?晶穗微笑點點頭。


    「好,我去找找。」


    她踏著輕快的腳步走向走廊。走過我麵前時,看了我一眼。


    「工作加油羅,大輔。」


    說完便喀嚓關上門。晶穗呼喚我名字的聲音仿佛仍留在書庫裏。


    「大輔……」


    「咦?怎……怎麽了?」


    「……她這樣稱呼你呢,五浦先生。」


    筱川小姐若有所思地說。一瞬間我還以為她真的叫了我的名字。


    「是啊……她都是這樣叫我。」


    在學校時,這樣叫我的隻有晶穗。不過那也是我們開始交往之後的事。


    「這樣啊……你們是高中同班同學?」


    她謹慎地又確認了一次。眼鏡後側的眼睛欲言又止地仰望著我。


    被識破了嗎?——我心想。哎,明眼人一看也知道吧。雖然我不想談,不過也沒必要隱瞞。


    「……其實我曾經和她交往過,直到大一為止。」


    說到這裏,筱川小姐的大眼睛睜得更大,比平常略有血色的臉頰也變得更紅。


    「咦咦?這……這樣啊?」


    聲音中充滿驚訝。怎麽看都覺得她是真的很震驚,似乎完全沒察覺。麵對書時很聰明的她,對這類話題卻很遲鈍。


    「對……對不起……我好像問太多了……」


    「不,是我自己要說的……」


    我有些後悔自己先坦白——那麽,剛才的問題是什麽意思?


    「你想知道什麽?」


    「不是的,因為我以前念的是女校……我在想,男女合校的學生是不是即使是異性,也會直接以名字互相稱呼……應該,不是吧?」


    她難為情地縮縮脖子。


    「總覺得直接叫男人的名字,感覺真好……我過去幾乎沒有這種機會……」


    「幾乎」這個字眼讓我有些在意。看樣子不是「完全」沒機會。


    「筱川小姐沒有在交往的對象嗎?」


    現在是問這個問題的好時機。雖說我原本希望問得更若無其事些。


    「……我嗎?」


    她伸出食指指向自己,似乎不了解這個問題的意思。我靜靜點頭後,她激烈搖頭,黑色長發幾乎要形成漩渦了。


    「怎……怎麽可能?我怎麽會做出那麽蠢……」


    也沒必要用「蠢」字形容吧?總之大概可以確定她沒有男朋友。我稍微鬆了口氣,正想要順便問問她喜歡的類型、現在有沒有心儀的對象等等。


    「哈啾!」


    她突然打了個噴嚏,讓我錯失了機會。對了,結果晶穗還是沒有打開窗戶,書庫裏正飛舞著大量的細白塵埃。


    「通通風吧?」


    「啊,我不要緊。」


    她輕輕揮手說:


    「我們差不多該開工了。」


    4


    我依照指示把紙箱中的書全部拿出來,堆在地上。為了方便估價,書背全都朝著同一方向。


    大略環視書庫中收藏的書籍,我注意到大多都是藤澤周平、司馬遼太郎、池波正太郎等作家的古代小說與曆史小說。另外還有經濟、公司經營相關的商管書。除此之外的類型,幾乎沒有。


    筱川小姐站在書架前從上到下確認書背,一一抽出每本書,分別堆成幾座小山。雖然還要顧及自己的腳,不過她的分類手法很熟練。


    「你是依據什麽來分類這些書呢?」


    我開口問。她沒有停下手上工作,說:


    「必須單冊監價的書、必須成套監價的書,以及幾乎不值錢的書……監價書籍數量多時,我大多會先這樣做。我相信應該還有其他做法……哎呀。」


    她突然抽出其中一本書舉向我。黃色書盒上印的書名是《豬與薔薇》。作者是司馬遼太郎。


    「這本很少見呢。」


    司馬遼太郎這名字我聽過。曾經在電視上看過改編成連續劇的《阪上之雲》。《豬與薔薇》這本書倒是第一次聽說。


    「內容是寫什麽呢?」


    「推理小說。」


    「推理小說?不是曆史小說?」


    「那個時代正好流行社會派懸疑小說,印象中這本書是出版社要求他寫的。故事講述女主角得知男朋友意外死亡,便與擔任報社記者的朋友一起解開謎團……你看這裏。」


    筱川小姐從書盒裏拿出書,翻開後麵幾頁。我戰戰兢兢地看向她所指的地方,似乎是作者的後記。


    ……寫這本書沒什麽特殊動機,隻是因為出版社說:「現在流行推理小說,你也寫一部!」


    我對推理小說幾乎不感興趣,也沒有這方麵的才能,更沒有這方麵的知識。既然叫我寫,也隻好硬著頭皮寫出來。我甚至可以說自己這輩子再也不會寫推理小說了。


    「……寫了很驚人的事實呢。」


    在短短的文字中,居然提到兩次「是出版社要我寫的」。看樣子司馬遼太郎似乎相當不滿。


    「接下來更驚人喔。」


    筱川小姐像在說秘密一樣小聲說。


    我不喜歡偵探小說中出現的偵探角色。為什麽有人如此執著於大肆揭發別人的秘密呢?我不了解那股熱情來自何方。我認為,那些偵探們詭異的搜索癖好,才應該當作小說的主題,甚至是精神病學的研究對象吧。


    我瞠目結舌。第一次見到小說作者親自在後記裏全盤否定某個領域的作品。不曉得買下這本書的人有什麽想法?


    「這本小說有趣嗎?」


    「這個嘛……作品風格相當黑暗,不過不能說很拙劣……我認為人物的描寫相當出色。」


    她靜靜闔上《豬與薔薇》。


    「這本小說沒有列入司馬遼太郎全集之中。其他也有一些沒有被列入全集的作品,而一旦有書收錄這些作品,則每一本部具有收藏價值。」


    「那麽,所謂價值數十萬的書,就是這一本嗎?」


    「不是……這本書的保存狀況不佳,而且沒有書腰,頂多……」


    書盒裏突然掉出一張紙片。我反射性抓住它,翻麵一看,是購買證明。上麵印著另一家舊書店的店名與地址章,地址在東京,書的價格是四萬圓整,價格相當高,但是還不到幾十萬。


    「應該是透過郵購方式購買的吧。」


    筱川小姐將《豬與薔薇》放回書盒,擺在其中一疊書堆上。那一疊似乎是「必須單冊監價」的書。


    「這個房間裏能夠賣得高價的書很多嗎?」


    我問。


    「這個嘛,很難斷言能不能夠賣得高價……隻能看出書主對於買書與保存方式有相當獨特的規則。」


    她指著其中一個書堆。那一疊是商業禮儀、英語學習法相關的實用工具書,以及過期的經濟雜誌。


    「那些是不值錢的書,我很少見到有人保存這類書,但高阪先生似乎也不是經常拿出來閱讀……大概是很排斥把書丟掉吧。我想高阪先生也許相當愛惜物品……」


    「從擁有的書也能夠看出一個人的性格嗎?」


    「……我相信書能夠反映出一個人的個性。有的人甚至隻要看看藏書,就能夠準確預測出書主的興趣、職業、年齡……」


    筱川小姐也是其中一人吧。也就是說有些人對於書有驚人的觀察力。


    「請看看這裏。」


    她指向還沒動手整理的書架。上麵整齊擺著成排的舊書。有吉佐和子的《華岡清州之妻》、《火焰》,井上靖的《敦煌》、《天平之甍》、《流轉》——


    「有吉佐和子與井上靖的小說多半以現代為舞台,不過高阪先生的收藏裏卻連一本也沒有。他似乎隻對古代小說、曆史小說感興趣。」


    「可是,剛才那本《豬與薔薇》……」


    「啊。那本是例外。一定是基於其他考量才會買下。」


    她一邊說著,一


    邊從書架上拿下擺在最旁邊的《流轉》。紙質原本就不佳,不過書況更是惡劣,好像曾經弄濕過,書的上下緣、書口部分全都扭曲變形。


    封底的扉頁裏挾著售價標簽,居然要價五萬圓。上麵印的書店名稱與《豬與薔薇》購買證明上的一樣。


    「這本是這一排書之中最罕見的一本……可是價格也高不到哪裏去。如果書況好的話,價格應該能夠更高。」


    我低頭看向隨手放在一旁的《豬與薔薇》。她也說了那本書狀態不佳,所以價值不高。


    「看樣子高阪先生似乎不太在意書況。」


    「或者說他購買舊書時有一定的金額上限……總之,現場的書看來都在某個價位以下。」


    這麽說,所謂「數十萬」的書根本不存在。也許晶穗的姐姐偷聽到的內容一點也不可靠。


    「……果然很奇怪。」


    筱川小姐攤開五萬圓的《流轉》,小聲說。


    「什麽事很奇怪?」


    「高阪先生似乎經常向東京的舊書店購書。既然如此,為什麽委托我們收購藏書呢?……照理說,如果想要好好處理藏書,一般都會選擇認識且值得信賴的書店才是。我始終猜不透他特地指定我們店的原因。」


    「不是因為晶穗推薦我們店的緣故嗎?」


    我對這一點也有些好奇。晶穗為什麽對父親提起文現裏亞古書堂?照理說高阪先生應該不曾來過店裏。


    「我想那隻是個契機。對於舊書有自己一套規則的人會把自己珍藏的書賣給不認識的舊書店,實在不太自然。」


    我想起那位老先生的模樣,的確不像是個會聽女兒意見來做出重大決定的人。


    「這項收購委托,似乎有什麽更深層的涵義……」


    此時,房門打開。


    「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


    進來的人是晶穗。


    「我找了一下,發現家裏沒有像樣的便條紙……這個可以嗎?」


    說完,她遞給筱川小姐一疊紙;那是用夾報廣告裁切而成的便條紙。外婆也會那樣做,不過我沒想到住在大房子的人也會在這種小地方節省。


    (我想高阪先生也許相當愛惜物品。)


    筱川小姐的話閃過我的腦際。難道——


    「這個是從你父親的房間裏拿來的嗎?」


    「咦?嗯,好像是父親的習慣。他不喜歡浪費東西……你怎麽知道?」


    「不……隻是隨便猜猜.」


    看樣子從藏書真的可以猜出書主的個性。


    「謝謝。你幫了我一個大忙。」


    筱川小姐靦腆接過手工製的便條紙。


    「那個,方便的話,我幫你把外套拿去掛著吧?這裏的地上都是灰塵……大輔的也給我。」


    這麽說來,筱川小姐仍穿著夾克。我則是早就把外套丟在地上了。反正不是太貴的東西,沾到灰塵等一下再拍一拍就好。


    「我不用……」


    「我也不用……呃,有件事情可否請教一下?」


    筱川小姐的口語表達比剛才更流暢,看樣子總算進入狀況了。


    「請問指定我們書店的,是令尊嗎?」


    「嗯,是的。」


    晶穗回答。看起來沒有什麽可疑之處。


    「他留了一張便條給我,交待我處理藏書。老實說我也有些驚訝。上個月提到文現裏亞古書堂時,父親還說他沒去過呢。」


    「為什麽會提到我們書店啊?」


    我插嘴說,晶穗有些難以啟齒地以手指搔搔眼尾。


    「啊,那是……」


    她偷傋盼業謀砬欏5降自趺椿厥攏克麵向筱川小姐繼續把話說完:


    「大約一個月前,我再次回到這個久違的老家。不過我沒有打算在此久住,隻是暫時回來走走而已……然後,我和父親在客廳裏閑聊時,他突然提起:『以前那個送你回來的高大家夥,現在怎樣咧?』」


    「咦?令尊是關西人嗎?」


    筱川小姐眼睛圓睜。這種事情根本不重要吧?晶穗也有些不解地點點頭說:


    「是的,他在大阪出生……聽說年輕時才來到鎌倉。」


    「為什麽會提到我?」


    我不懂的是這一點。沒想到他居然還記得隻在四年前有過一麵之緣的我。


    「我也不曉得,也許是想知道女兒有沒有結婚對象吧。因為我一說早就和你分手了,他馬上露出不開心的表情。」


    晶穗麵無表情地坦然說出我們的過去。幸好筱川小姐已經知道了——不對,與其笨拙地隱瞞,用這種方式讓她知道比較好嗎?


    「所以我就把目前知道的事情告訴他,比方說,大輔現在和北鎌倉一家舊書店的店長交往,代替住院中的女朋友自己一個人掌管書店生意等等……」


    「等一下—事情怎麽會扭曲成那樣?」


    我連忙打斷她。筱川小姐則呆愣在原地。我們既沒有在交往,而且我也隻是幫忙顧店而已。更重要的是,筱川小姐上個月已經出院了。


    「我是從澤本那裏聽說的。據說是綜合各方傳言後得到的結論。」


    「那個笨蛋……」


    我咂舌啐道。在綜合各方傳言之前,不會先問過我嗎?


    「真的很抱歉。」


    我轉向筱川小姐道歉。她這才回過神來。


    「不,沒關係……我才應該道歉。」


    說完便向我鞠躬。雖然我不認為她需要向我道歉。


    「……關於令尊……」


    接著筱川小姐又回到話題上,似乎還有想要厘清的地方。


    「他對於我們書店,還說了些什麽嗎?」


    晶穗沉默了一會兒後搖頭。


    「這個嘛……他隻說了『一個人經營一家店很辛苦呢』之類的話,然後就開始裝模作樣地說教,結果我們又吵了起來。」


    「吵架?」


    「我們總是這樣。父親似乎不希望我在工作上吃苦,老是喜歡說:『快點找個對象結婚,進入家庭吧』……」


    以現在來看,這個觀念還真是傳統——不對,他本來就是那個時代的人,有這樣的想法也是理所當然。


    「……我覺得他自己還不是一樣,光是會教訓別人。最後我強調自己絕對不會辭掉工作,因為我在做喜歡的事,說完就回家了。之前也是這樣。」


    她的薄唇露出苦笑。晶穗突然開始一個人住,大概也是和父親起衝突的緣故。他們的關係也許近乎決裂。


    「父親年輕時在工作上也吃過很多苦,所以我能體諒他對我說教。但是隻要一談起自己的經驗,他就會開始滔滔不絕。」


    「令尊一直都是從事外食產業嗎?」


    筱川小姐問。這麽說來,印象中高阪先生生前是在經營連鎖餐廳。


    「不是,在外食產業之前,聽說他換過許多工作。曾經在橡膠工廠製作長靴、也為了準備考執照而在畫廊當過櫃台,還在夜總會擔任法國香頌歌手的鋼琴伴奏等……」


    沒想到他如此多才多藝。我偷窺筱川小姐的側臉,好奇她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但我發現她的臉上毫無表情。


    「謝謝。那個……很抱歉,我一直追根究柢問些怪問題。」


    「沒那回事,我無所謂……反正從來沒有人間過我父親的過去。」


    僅僅一瞬間,晶穗的聲音有些哽咽。她手擦著腰環視書庫,想要揮去感傷。


    「不需要我幫忙嗎?我正好沒事。」


    「不要緊……謝謝您的便條紙。」


    我不發一語目送晶穗微笑離開房間。以前,如果我多問問她有關父母的事,她會告訴我嗎?假


    如我們現在仍在交往,她會告訴我對父親的回憶嗎?


    有人歎了一口氣,隻是那個人不是我。


    「怎麽了?」


    筱川小姐沉思著,臉上難得出現嚴肅的表情。


    「……總覺得我好像遺漏了什麽重要的事……」


    接著她用手指抵著下巴。


    「已經有這麽多線索了……但我依舊毫無頭緒。」


    5


    盡管那件「重要的事」已經有線索卻沒頭緒,筱川小姐仍然迅速俐落地進行著工作。


    她一口氣把堆滿房間的舊書分類完畢,將寫著數字的紙條貼在值錢的書上,不值錢的書則整批放進空紙箱裏。


    從開始寫紙條到計算完收購價格,才花了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我覺得速度已經很快了,但是當事人似乎有些遺憾。


    「……沒想到這麽棘手。」


    原本,到府收購通常出門一趟就必須前往數戶人家家裏進行,因此相當講求速度與正確性。


    筱川小姐找來晶穗,將寫著收購金額的便條紙給她過目。雖說書況不佳,但也許因為內含好幾本罕見舊書的關係,我覺得收購價格相當高。如果那本「數十萬」的書也在其中的話,可就不隻這個價格了。


    「價格很高呢。那麽就交給你們了。」


    書主的女兒當場回應,交易成立。筱川小姐簡單說明每本書大約多少錢。她雖然不是高手,不過熟練的說明方式簡單易懂。晶穗也一邊點頭一邊聽到最後。


    「不值錢的書該怎麽處理呢?」


    收下收購現金的晶穗傷腦筋地說。那些書正好裝滿一大紙箱。最上麵是書腰寫著「日本的好景氣將會持續到二十一世紀」的過時書,對於現在這個時代沒有絲毫用處。


    「令尊怎麽說?」


    「嗯,我記得他說:『文現裏亞古書堂沒有帶走的書,也要全部搬離這個家』……仔細想想,看來我隻好帶回家了。如果要資源回收的話,必須等到明天早上才能夠拿出去……哎,算了,反正我有車。」


    「今晚在這裏過夜,等到明天早上再拿出去不行嗎?」


    「隻要沒什麽重要的事,我通常不會在這個家裏過夜。比起光代姐,我更不希望見到其他人……再說明天還要上班。」


    「不能麻煩姐姐幫忙在收資源回收垃圾時拿出去嗎?」


    「那也不太方便。」


    晶穗搖頭。


    「在我們家裏,誰接到父親命令,那個人就得從頭到尾負責完成……這是我們家的規矩。」


    「……原來如此。」


    我認為不是因為家裏規矩如此,而是晶穗自己想這麽做。畢竟這是父親交付的最後一件事。


    「拿到兼營新舊書的大型書店去,請他們幫忙看看如何?」


    筱川小姐說。


    「他們的估價方式不同,所以在我們店看來不值錢的書,也許在那裏能夠賣錢……而且他們也願意免費回收不值錢的書。」


    房間裏一片靜默。不曉得什麽時候,鋼琴演奏聲已經停止。「光代姐」大概也彈累了,不過她並沒有出現。


    「說得也是,我拿去那裏試試看。」


    我和筱川小姐將書分成幾十本一疊,統一好書背的方向,並用塑膠繩捆成一字型。


    開始住店裏工作後我才知道,搬運舊書時,不能裝進紙箱裏,多半要用繩子綁起。如果裝進紙箱裏,必須一一打開箱子才能確認內容物。隻用繩子捆起的話,一看書背就曉得書名了。


    塑膠繩捆成十字形的隻限大開本的書籍,一般開本的書全捆成一字型。捆一字型時也有訣竅,太鬆的話,馬上就會鬆開,太緊的話,書的兩側會留下繩子痕跡。


    「……那些書比較貴,碰到繩子的地方必須夾入紙片。」


    筱川小姐指示道。她繼續工作的同時也仍在思考。平常隻要是與書有關的謎團,她往往能夠立刻解開,難得見到她現在這副模樣。


    找尋用來夾入繩子的紙片時,我看到以夾報傳單製成的便條紙,取下幾張,小心翼翼地夾進書邊,此時晶穗正好回到書庫裏來。


    她穿著苔蘚綠的外套,帶著毛線帽,將收購金交給那位「光代姐」之後,似乎已經準備要回家了。


    「不好意思,我先走一步了。」


    「啊,好……」


    原本坐在木頭踏台上的筱川小姐起身鞠躬。我姑且也有樣學樣。


    「感謝您將重要的藏書讓給敝店。」


    「不會,我才要謝謝你們……那麽,我就把不值錢的書帶走了。」


    晶穗以爽快的口氣說完,準備拿起大紙箱,等一下拿去兼賣新舊書的書店。


    「你打算去哪一家書店?」


    「手廣那邊有一家,我打算去那家。」


    這麽說來,我記得曾經在手廣十字路口看到兼賣新舊書的書店廣告看板。


    「你要把那個紙箱搬到車上?」


    「沒問題沒問題,我習慣粗重的工作了。」


    說完,她真的輕鬆舉起那個裝滿書的箱子。


    「再見,大輔。改天和澤本一起喝酒時,記得找我。」


    「……好。」


    我心底突然有股焦躁感,感覺自己似乎有什麽話應該對她說。同時心裏也知道無論我要說的話是什麽,都不是晶穗所要追求的東西。


    「路上小心。」


    「謝了……店長,我先失陪了。」


    「啊,高阪小姐。」


    筱川小姐叫住她。走到門外的晶穗抱著箱子轉身。


    「令尊最喜歡的作家是司馬遼太郎嗎?」


    「是的。」


    她微笑著說:


    「他曾說過司馬遼太郎就像是生意興隆的守護神……隻要工作上有煩惱,他一定會拿出司馬遼太郎的書閱讀。專家對這種事情果然比較有研究。」


    接著她便靜靜走開。我關上敞開的書庫門,轉身麵向「專家」。


    「你怎麽知道?」


    她再度坐回木頭踏台上,從舊書堆裏拿起兩本書給我看。一本是《豬與薔薇》,另一本是《街道漫步》。兩本的作者都是司馬遼太郎。


    「唯獨司馬遼太郎的作品無論現代小說或散文小品都有收集,因此我想這位作家對於高阪先生來說,意義重大……」


    筱川小姐將那兩本書放回書堆裏,再度開始捆書。剛才的問題也與「為什麽委托我們書店前來收購藏書」的謎題有關係吧?


    正當我也蹲下身,準備繼續工作時。


    「……也或許因為他們是同鄉。」


    筱川小姐突然喃喃自語道。


    「咦?什麽意思?」


    「我是說高阪小姐的父親和司馬遼太郎。因為同鄉而對作家有親切感的例子並不少見。」


    原來還在繼續剛才的話題啊——我停住拿繩子的手。


    「司馬遼太郎是大阪人嗎?」


    「是的。他剛出道時,在《產經新聞》的大阪總公司擔任文化組副組長。昭和三十一年(※一九五六年。),憑著隻花兩個晚上完成的小說《波斯幻術師》參加征稿獲選,我記得……」


    正講到有趣的地方,筱川小姐卻突然中斷話題,手指按著太陽穴,像是要把記憶擠出來。


    「……果然沒錯,我一定漏掉什麽了。抱歉,其他的可以晚點再說嗎?」


    「啊,好。」


    現在本來就是工作時間,聊書的話題反而奇怪。


    我們繼續工作。途中,筱川小姐開始負責捆書,而我則負責把書堆搬到廂型車上。在停車場與書庫之間來回了幾趟之後,成堆的舊書逐漸由書庫中消失。


    過了二十分鍾左右,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正打算拿起包括《山田風太郎忍法全集》等在內的那疊書時,我注意到地上有張小紙片。


    大概是晶穗拿來的其中一張便條紙吧,紙片背麵朝上掉在地上,上頭微弱的字跡寫著:


    「葛木曾棧》」


    我屏住呼吸。這個內容我有印象——就是上個月傳真到店裏來詢問是否有庫存的單子。內容寫著找尋桃源社出版的國枝史郎《完本蔦葛木曾棧》。


    「你看這個。」


    我撿起傳真紙的一角遞給筱川小姐。她似乎瞬間了解了我的意思。


    「……找尋這本書的客人,是不是操著關西口音?」


    我點點頭。沒錯,當時傳真過來的就是晶穗的父親。


    他由晶穗那裏聽說了文現裏亞古書堂這家店,便透過電話簿或其他管道查詢到聯絡方法。然後,他將傳真原稿回收當作便條紙再利用。


    「這樣的話,不太對勁吧……為什麽委托我們收購呢?」


    當時過上連書名都不會念的我,晶穗的父親還笑我是「大外行」。為什麽他決定讓雇用門外漢的舊書店經手重要的藏書呢?


    「這一點我也很好奇……」


    筱川小姐指著全部捆綁完畢的書堆。


    「高阪先生似乎也有不少傳奇小說呢。」


    書堆裏有好幾本國枝史郎的作品。從書盒上薄薄的灰塵看來,可知那些都是很早以前購買的書,包括《八嶽魔神》、《神州纐纈城》——順帶一提,這本書名我也不會念。然後旁邊是《完本蔦葛木曾棧》,與我們店裏那本完全一樣。


    「……呃?」


    我愈來愈混亂了。也就是說他委托我們找尋他已經有的書嗎?這到底是為了什麽?


    「啊!」


    筱川小姐突然大喊,聲音在房中回蕩。


    「怎……怎麽了?」


    「你知道高阪小姐的手機號碼嗎?現在馬上撥給她!」


    蹬了踏台一腳後站起的筱川小姐,拖著行動不便的那條腿走向我。看樣子大事不妙。


    「晶穗的手機嗎?號碼的話……嗯?」


    我正要從口袋拿出手機,突然想到:


    「……對了,我沒有問她手機號碼。」


    在居酒屋裏碰麵時,晶穗告訴我的聯絡電話隻有這間房子的室內電話而已。她的手機號碼老早就被我刪除了。


    「怎麽回事?」


    「光代姐」由大開的房門走進書庫來。


    「你叫得好大聲,害我嚇了一大跳。」


    我想光代姐應該不至於嚇一跳,不過耳朵好似乎是真的。


    「您曉得高阪晶穗小姐的手機號碼嗎?」


    筱川小姐突然變得口齒流利,開口問道。或許是覺得可疑吧,晶穗的姐姐眯起眼睛,說:


    「不曉得……我隻知道她公寓房間的門牌號碼。」


    「這樣啊……」


    接下來該怎麽做,筱川小姐似乎瞬間就做好了決定。


    「十分抱歉,請原諒我們暫時離開。剩下的書晚一點會過來拿,請保持原狀……五浦先生,我們走。」


    要去哪裏?——我還來不及開口,筱川小姐已經拄著拐杖走出書庫。我以眼睛向晶穗的姐姐致意後,連忙追出去。


    「……我們要去手廣的書店。」


    筱川小姐對跟著走上走廊的我說:


    「必須在高阪小姐賣掉那些書之前,阻止她。」


    6


    「我應該早點發現的。」


    將廂型車駛離高阪家後,筱川小姐馬上遺憾地說。


    「上個月的詢問是個測驗。」


    「測驗?」


    「測驗文現裏亞古書堂的店員對於舊書的了解程度如何……因為你通過了那項測驗,所以高阪先生才會委托我們收購藏書。」


    「咦?我對書根本一無所知啊。」


    「沒錯。高阪先生需要的就是資曆尚淺的舊書店店員。這次的委托,他打一開始就計劃好讓你一個人進行到府收購。收購時間訂在喪禮一結束,也是因為高阪先生希望一切能夠在我回到書店之前處理完畢。」


    這麽說來,在那通電話上,對方曾問我:「店裏隻有你一個人嗎?」


    晶穗不曉得筱川小姐已經回到店裏,直接把來自澤本未經查證的傳言告訴父親。當時的問題或許是為了確定經營文現裏亞古書堂的真的隻有我一人。


    「可是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請仔細回想他對高阪晶穗小姐要求的內容——估價必須當場進行。值錢的書讓書店收走,不值錢的書留下,但是不值錢的書也必須搬離大宅……如果確實遵守這些指示,你認為會發生什麽事?」


    我握著方向盤一邊思考。廂型車此時爬上位在長穀的緩坡,穿過紅葉覆蓋的隧道。


    「……晶穗就必須帶走不值錢的書了。」


    她剛才說過要將裝書的紙箱帶回自己的住處。假如筱川小姐沒有提供建議的話,情況就會是如此。


    「缺乏經驗的店員監價時,往往會出現失誤,很可能漏看不易估價的書……高阪先生的目的是希望透過這種方式將某一本特定的書送到女兒手上。」


    也就是說,這是一份精心設計的禮物。


    「就是那本價值數十萬的書嗎?」


    「這個嘛……數十萬可能有些困難,不過狀態好的話,應該超過十萬。」


    「既然如此,何必這麽麻煩?用普通方式交給晶穗不就好了?他們上個月碰麵時也可以拿書啊。」


    「他們兩人的對話很可能被第三者聽見。萬一父親贈送高阪小姐昂貴的珍本書一事被其他親戚知道的話……」


    「啊……」


    我想起那位穿著和服的女士,也就是晶穗那位自稱「耳朵很好」的同父異母姐姐。晶穗與親戚處不來,而這本書又牽扯到金錢問題,在這種情況下倒黴的就是受贈的晶穗了。


    「也許還有其他原因……總之,連我也看漏了。那本書摻雜在不值錢的書中,我雖然一度察覺,但沒有想起來……看樣子我的火候還不夠。」


    她緊咬嘴唇。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筱川小姐露出這種不甘心的表情。原來她也有這一麵。


    我們乘坐的廂型車穿過單軌電車的高架橋後就快到目的地了。如果晶穗已經把書賣掉,要拿回來可就難上加難。究竟來不來得及,也隻能看運氣了。


    「……要找出特意隱藏起來的東西,原本就很困難吧?」


    我看著前方說,腦海中想到的是外婆。我的外婆五浦絹子將絕對不能告訴其他人的秘密隱藏在《漱石全集》裏。


    「與火候成熟與否無關……要解開屬於某個人的秘密,原本就不容易。」


    車子裏一陣沉默。我的側臉上感覺到一股強烈的視線,斜眼看了下副駕駛座,隻見筱川小姐睜大濕潤的雙眼凝視著我,似乎是我剛才那番話哪裏打動了她。雖然我說這番話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用意。


    在她的熱烈注視下,我很難靜下心來,應該說感到十分困窘。我重重咳了一聲。


    「結果到底是哪一本書摻雜在裏麵了?」


    看見目的地書店的廣告招牌後,我放慢廂型車的速度。


    「其實,那個紙箱裏……」


    筱川小姐正要開口,我注意到位在與書店同側的便利商店門口,一位身穿熟悉苔綠色外套的女子正由打開的店門口走出來。她大概是進去買了飲料,正邊走邊打開寶特瓶的瓶蓋。


    我們很走運,對向來車與跟在我們後麵的來車車距都還很遠。我連忙打方向燈,強行開進便利商店的停車場裏,熄掉引擎,奔出車外。晶


    穗正要坐進那輛紅色的老舊小客車裏。


    「晶穗!」


    我隔著車頂大喊,她睜圓了眼,說:


    「大輔……怎麽店長也來了?發生什麽事了嗎?」


    「你已經去過那家書店了嗎?」


    「咦?嗯。剛剛才離開,正準備回東京。」


    沒想到我們盡快趕來還是遲了一步。我無力地支著車頂。如果提早五分鍾就好了——


    「嗯?」


    隔著車窗,我看見副駕駛座上擺著半開的大紙箱。裏頭塞滿了舊書。


    「那些書你沒賣掉?」


    「啊,那些……」


    晶穗輕輕聳肩。


    「我剛才有拿去店裏,不過後來還是改變心意。這些也是父親的遺物,我想暫時先擺在房間裏……」


    我忍不住撫胸。難道晶穗的父親早已預料到女兒的行動,知道她不會輕易處理帶走的藏書?


    「很抱歉,可以再讓我看看紙箱內的書嗎?」


    從廂型車上下來的筱川小姐說。


    「好是好,不過……有什麽問題嗎?」


    晶穗說。


    筱川小姐將紙箱卸下,擺在停車場的柏油路上,坐在汽車副駕駛座上確認紙箱的內容。


    我則負責向晶穗說明事情經過,告訴她這個紙箱中安排了一本必須交給她的珍本書,我們追到這裏來是為了阻止她賣給書店。


    「很難想像那個人會送給我那麽貴重的東西。」


    她的表情半信半疑。


    「就連上個月見麵時,他也沒提到半個字……如果你們說的是真的,他不該先透露點自己的打算嗎?」


    關於這一點,我也覺得不解。應該還有其他方法可以告訴晶穗那本書的真相吧?原因或許與高阪先生固執的個性有關。


    「……或許有些人就是不喜歡說出自己的想法吧?」


    晶穗的臉色暗了下來。


    「我也是這種人吧?」


    「不,我的意思不是那樣……抱歉。」


    「大輔,你沒必要道歉。」


    「……那個,找到了。」


    聽到筱川小姐的話,我們靠近紙箱。她遞出的是一本薄薄的實用書。看得出來書主閱讀時相當寶貝這本書,不過書本身很老舊,橘色與黑色的書封已經褪色,書的四個角落也有損傷。


    書名是《給上班族的名言隨筆》。副標是「幽默新論語」。作者是福田定一——一個我不曾聽過的名字。


    「真的是這本書嗎?」


    我有些意外。光看到書封,隻會覺得這是一本專門寫給上班族閱讀的書。實在很難想像這本書值錢。


    「是的,高阪先生要送給您的就是這本書。」


    筱川小姐果斷地說。我代替沒打算伸出手的晶穗接下書,連忙翻開一看。正如書名「名言隨筆」所示,內容是收錄古今中外名言的輕鬆小品。關鍵的「名言」包括德川家康的遺訓,也引用了歌德著作的內容以及某些政治家發表的言論。老實說內容不太一致。


    翻回開頭的序,我看到如下的內容:


    對了,我的書裏加上了「上班族論語」這個副標題,不是基於打算建立昭和論語,借此對抗孔子的理論這種可怕的想法。畢竟我隻是個小小上班族,與孔子相比,可說是有如雲泥。


    我心想,既然寫了這本書,作者應該沒有必要妄自菲薄,自比泥巴,不過他似乎也隻是位十分普通的上班族而已。


    「這本書為什麽稀奇?」


    看樣子我還是不了解舊書定價的依據。


    「……福田定一時司馬遼太郎的本名。」


    「咦?」


    我們忍不住驚呼。筱川小姐繼續說:


    「這本書是在他以小說家身分出道的前一年,也就是昭和三十年發行……當時,司馬遼太郎在報社工作,因此的確是一名上班族。這部作品和《豬與薔薇》一樣,都沒有納入全集之中。」


    這本單薄的實用書瞬間看來像是另一本書了。自稱是「小小上班族」的人物,在過世後仍是受到許多人喜愛的知名作家,當時的司馬遼太郎本人也沒有想到未來會變成這樣吧?


    「恐怕是當時的工作無法滿足身為作家的他……盡管如此,仍有許多人讀過這本書,發行後很快就再版加印了,而且還曾以其他書名重新發行過兩次。」


    筱川小姐流暢地說出與舊書有關的資訊,似乎恢複了平常的樣子。


    「司馬遼太郎鮮少在作品中提到自己的成長過程,不過他曾在這本書中以散文的形式記述自己二十幾歲時的體驗。二次世界大戰剛結束,回到日本的青年福田定一待過幾家報社,吃過各種苦頭。當時的讀者大概也對他描寫的內容相當有共鳴……我想高阪小姐的父親也是其中一人。」


    晶穗拿起《給上班族的名言隨筆》,仔細看著封麵。


    「我記得曾經見過父親拿著這本書小心翼翼閱讀的樣子。」


    她望著遠方說,記憶一點一點逐漸蘇醒。


    「很久以前,在我剛被送到鎌倉的大宅時……我始終不敢和父親說話……父親有時會從書本裏抬起頭,但是也沒有和我說話……為什麽他要給我這本書……」


    筱川小姐伸出手翻開封麵,扉頁上有個很有特色的字跡寫著——「福田定一」。


    「……這是簽名書嗎?」


    我喃喃說。這本舊書不隻珍貴,而且還有簽名。也許價值二、三十萬,或者更高。


    「我也無法確認這簽名是否為真跡。不過我是第一次看到司馬遼太郎以本名簽名……暫且假設是真跡好了,如果這是他成為作家後的簽名,沒有加上筆名也很奇怪。我猜想應該是還沒有使用筆名時……至少是還沒有正式使用筆名時,受托而寫下的簽名吧。」


    我想了一會兒。如果是這樣的話——


    「……意思是高阪先生在司馬遼太郎出道之前就認識他了?」


    「我也是這麽認為。高阪小姐說過父親曾有一段時期在畫廊擔任櫃台,對吧?」


    聽到筱川小姐的問題,晶穗默默點頭。


    「司馬遼太郎……福田定一擔任記者時,隸屬《產經新聞》的文化組,必須撰寫藝文界的動態,自然需要進出美術館、畫廊等地方。因此他們可能打過照麵。」


    我呆然了。事情的牽連實在太過不可思議。筱川小姐讓晶穗的手牢牢握住《給上班族的名言隨筆》


    「令尊曾說司馬遼太郎的書是『守護神』,對吧?自己的同鄉能夠從一介上班族變身成為大作家,他的著作對於飽嚐工作辛勞的令尊來說,的確就像守護神一樣。我相信他一定是希望這本書今後也能夠守護你。」


    「……他明明一直都很反對我工作……」


    晶穗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想就是因為如此,他才會更加認為你需要守護神。」


    筱川小姐把對折的紙片放在晶穗手中。


    「這個掉在紙箱中,我想原本應該是夾在書裏。」


    那是一張小小的信紙。晶穗拿著書,緩緩打開信。


    「給晶穗


    父字」


    信紙上隻寫了名字,沒有內容。


    「……隻有這樣?」


    我小聲反問,筱川小姐點點頭。紙上的字跡比起寫傳真到我們店裏來時更加虛弱,就像快斷線一樣。也許是他已經沒有力氣寫內文了。


    晶穗仔細折起那封信,夾進書裏。


    「我和父親的感情一直很不好。」


    她以無神的眼睛仰望無雲的秋日天空,喃喃地說:


    「父親既傲慢,又嚴肅,我很難親近他……即使見麵,也不曉得該如何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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