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請喝咖啡。」瀧野蓮杖開口第一句話就這麽說。


    距離我們約好見麵的時間遲到不過五分鍾,我認為他不需要請客,他卻充耳不聞,一邊說:


    「反正又不貴,別放在心上。」一邊領著我前往車站附近的連鎖咖啡店。


    「很少有咖啡館這麽早開,即使車站附近的也是。」


    我們坐在能夠眺望外頭的窗邊座位。這是我第一次來本鄉台。這裏的馬路很寬,車站前麵也有不少商店。


    這個市鎮放眼可見新建大樓,視野開闊,市容整潔幹淨,與隨處都是參差不齊老建築的大船相去甚遠。


    二月就快結束了。窗外的超市前,幾名女士在寒風中等待超市開門。今天也是看來會下雨降雪的陰天。


    「抱歉,難得休假還把你找出來。」


    「沒關係,反正我本來也沒有其他事情……而且也不遠。」


    我說。我居住的大船與本鄉台隻有一站的距離,隻是我沒有親朋好友住在這一帶。


    瀧野今天早上打電話給我,說:「我終於有空了。如果方便的話,要不要見麵聊聊?」聽到他這麽說,我一開始很猶豫——這麽說來,上次提到葉子小姐的母親時,他曾說過「改天有空我再慢慢告訴你」。


    於是我們約在距離瀧野書店很近的本鄉台。


    「筱川最近如何?她好嗎?……啊,抱歉,我可以抽煙嗎?」


    拿出香煙含在嘴上後,他才突然想到要問。我點點頭。


    「她很好,腳似乎也複原得很不錯。」


    「是嗎?那就好。」


    瀧野喀嚓一聲打開打火機蓋子,點燃香煙。


    琴子小姐的腳已經比之前更能夠自在行動了。雖說還沒有完全恢複,不過總有一天能夠脫離拐杖生活。


    「有沒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


    「我想應該……沒什麽特別不一樣的地方。」


    我訝異地回答。說得精確些也不是全然沒有,隻不過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自從上個月我們協助阪口忍找書之後,她變得偶爾會主動談起自己的母親。與其說是談,其實多半是「突然不見讓我們不知所措」、「她就是這麽自私」諸如此類的抱怨而已,不過自從她懂得把情緒表露出來,整個人似乎也開朗許多。也許是見到幾十年不曾好好溝通的阪口忍與母親之後,領悟了些什麽吧。


    「不好意思,我問了怪問題。」


    瀧野苦笑著將煙灰敲進煙灰缸裏。


    「筱川店裏的客人沒有增加嗎?或者她經常在主屋那裏會客?」


    「我想沒有,怎麽了?」


    據我所知沒有這種情況。但如果他們是挑像今天這樣的公休日會麵的話,我就不可能知道。


    「《蒲公英女孩》被偷時,我就注意到了。我想大約是從你開始在店裏工作時開始的吧……筱川是不是會接受上門光顧的客人諮詢,並且解決舊書相關的問題?」


    「……嗯,偶爾會這麽做。」


    「果然沒錯。我去鎌倉到府收購時,曾經聽客人說過,北鎌倉的舊書店又開始接受這類委托了之類的話。當時我還沒當一回事。」


    瀧野表情晦澀地看著地麵吐出煙。


    「又開始……意思是之前也做過嗎?」


    「是的。筱川伯母做過……你沒聽說過嗎?」


    我沉默搖頭,琴子小姐也不曾告訴過我。


    「我也是開始做這一行才聽人說過。聽說筱川伯母經常幫人尋找被偷的舊書……不過好像即使找到犯人,也不一定會送去警察局。」


    瀧野的說法頗委婉,不過我馬上心裏有數。幾十年前被偷的藤子不二雄《最後的性界大戰》初版書——筱川智惠子當時就是以此威脅犯人,取得其他珍貴的初版書。


    「……意思是她利用這種方式做生意,是吧?」


    瀧野的唇角緊繃了幾分,似乎注意到我對文現裏亞古書堂內情的了解程度。


    「或許吧。」


    他將變短的香煙撚熄在煙灰缸裏。


    「我想說的是,這件事情如果廣為流傳,很可能有惡質的委托找上門。你最好也要小心一點……嗯,不過筱川她應該不至於涉險就是了。」


    「……」


    想到她為了保護太宰治的《晚年》初版書所做的事,我無法這麽樂觀。想要的東西無論如何都要擁有——她也具備這種瘋狂書迷的特質。即使不至於構成犯罪,但是仍有可能做出違背道德的行動。


    (嗯?)


    我突然抬起頭。


    「從我加入古書堂開始?意思是過去就算遇到書籍相關的委托,她也不會接受嗎?」


    真意外。我還以為隻要與書有關,無論如何她都會義不容辭。


    「……我是這麽認為。」


    瀧野回答。


    「她應該不希望做出與筱川伯母一樣的事。再說,那家夥雖然對書很拿手,但是卻不擅長與外人接觸。」


    確實如此,所以她才會在店裏築起書牆,躲在牆後。但若真是這樣,又為什麽改變了?


    「也許是認識你的關係吧。」


    「咦?」


    「她隻要一談起書,你就會聽得很興致勃勃,對吧?不擅長說話的人遇到這種情況會很開心,想要和你多說些話、多親近些的感覺也會愈來愈強,所以對於這類委托也變得更積極……」


    我咽了口口水。真是這樣嗎?或許吧,畢竟她的青梅竹馬都這麽說了——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這麽想啦,如果真是這樣就有趣了。」


    哈哈哈——瀧野大笑。我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很明顯他是在耍我。


    「琴子小姐的父親知道自己妻子的所作所為嗎?」


    我換個話題,瀧野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他點燃手中第二支煙,整理自己的思緒。


    「這個嘛……話說回來,我們既不曉得也不確定筱川伯母做到什麽地步……嗯,不過做丈夫的不太可能對自己老婆的作為一無所知才是。」


    「難道……他也有涉入?」


    我戰戰兢兢地詢問。這樣一來,表示整家店都在進行與找到《最後的世界大戰》時一樣危險的買賣。


    「不清楚。」


    瀧野搖頭。


    「不過,先不論好壞,筱川伯父這個人很一板一眼,不像是會從事詭異買賣的人。再加上文現裏亞古書堂裏經手網購業務的人是筱川伯母,采購也幾乎由她獨立執行。或許筱川伯父隱約察覺到情況,但我想他大概基於某些原因,選擇視而不見。」


    我喝下一口已經涼了的咖啡。文現裏亞古書堂的謎團愈來愈多了。筱川智惠子在文現裏亞古書堂裏實際做了些什麽?為什麽離開?現在人在哪裏?又是透過什麽方式取得我們的資訊呢?


    「對了對了,差點忘記。」


    瀧野突然想到,從口袋拿出一隻褐色信封遞給我。


    「給你,看看裏麵。」


    我聽從他的話打開信封,從裏頭拿出一張黑白照片。地點是文現裏亞古書堂前麵,照片中有父母親和女兒們一共四人。


    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站在鐵製旋轉招牌旁邊的麻花辮少女。聖櫻女學園國中部的製服很適合她。聖櫻女學園位在鎌倉市郊區,屬於國高中一貫的天主教女校。


    少女看起來比現在還嬌小纖細,不過看得出來那是以前的琴子小姐。大概是攝影師敦促她微笑的關係,她拚命揚起嘴角,樣子看來很可愛。


    站在她身旁的是父親,亦即前任店主。外表看來約四十幾歲,比我印象中略顯年輕:國字型的堅毅輪廓上帶著笑容。他身旁站著一位身形修長的女性


    ,懷中抱著一名四、五歲的女孩。


    這個人一定就是筱川智惠子了,而小女孩大概就是筱川文香吧。小女孩抱著母親的脖子,麵對相機露出雪白牙齒微笑。筱川智惠子的臉埋在女兒的手臂下,隻露出一半,不過能夠清楚看見她笑得很開心。她身穿素色女用襯衫與裙子,留著一頭長發,外型與現在的琴子小姐很相似。


    「這張照片是我在伯母失蹤前一年拍的。我想這大概是那家人唯一拍過的全家福照片。」


    這個時期的琴子小姐和母親還不太像,一方麵也是因為服裝不同,最重要的是這時候的琴子小姐沒戴眼鏡。


    「琴子小姐這時候的視力很好嗎?」


    瀧野往前探出身子,湊近看著照片,


    「不,那家夥從小就有近視。我記得她唯一戴隱形眼鏡的時期就是這時候。」


    原來如此。少了眼鏡,感覺完全不同。


    「你說他們沒有全家福照片是什麽意思?」


    「筱川伯母很討厭拍照。聽說連結婚照也沒拍……唉呀,女兒也一樣討厭拍照。有兩個討厭拍照的人在,所以這張照片當時很辛苦才拍成。隻拍到伯母側臉也是她故意的……不過,這張照片拍得很棒,對吧?」


    「……的確。」


    我明白他很自豪。這張照片捕捉到幸福的一瞬間。


    「為什麽要把這張照片給我?」


    「我想你應該會想要筱川以前的照片。不要嗎?」


    瀧野笑得很故意。但我也不想逞強說「不要」,因為我的確想要。


    「……謝了。」


    道謝後,我把裝著照片的信封收進外套內袋裏。


    與瀧野道別後,我完全忘了照片的事。


    等我再次想起已經是幾天後的下午,我從平交道對麵的便利商店買回午餐時的事了。我在書店旁邊停下腳步,拿出忘在口袋裏的照片,比對眼前的風景。看來我所站的地方正好就是照片拍攝的位置。


    照片中的季節似乎是初夏,綻放的繡球花溢出鄰居柵欄縫隙。這種花在這一帶隨處可見,即使現在是冬天也能看見它的枝葉。


    景物依舊固然令人驚訝,可惜照片中的家庭人事已非。女兒們已經長大,父親過世,母親則失蹤了。


    我凝視著筱川智惠子那張半遼的臉。這張照片雖然拍得不清楚,不過從筱川家主屋三樓那幅畫,我知道她的長相。畫中女子神似正在讀書的琴子小姐——這麽說來,不曉得那幅畫究竟是誰畫的?


    「……大輔先生。」


    從店裏出來的琴子小姐不曉得什麽時候已經站在招牌旁邊,正好與照片上的位置相同。


    「你在看什麽?」


    「啊,瀧野先生給我的照片……」


    我很隨性地把照片拿給琴子小姐看,怎知她的臉立刻像燙熟般漲紅,拄著拐杖飛快靠近我,搶走我手中的照片。


    「這……這是從哪裏拿到的……」


    阿翻過照片緊貼在自己胸口。看到照片被深埋在穿著毛衣的胸前,我忍不住轉開視線。


    「剛說了……是瀧野先生給的。」


    我這才發現自己做錯了。瀧野說過這個人也討厭拍照。


    「我不曉得拍照時應該擺什麽表情……」


    琴子小姐垂頭喪氣地說。


    「這張照片也是,每次拍照都很不自然,所似我討厭照相……而且我原本就不喜歡自己的長相……」


    「照片裏的琴子小姐很可愛啊。呃……我是很喜歡啦。」


    我努力說出這句話。無人的巷道裏瞬間一陣沉默。她戰戰兢兢地瞥了胸前的照片一眼,呼地歎了口氣。


    「……謝謝。」


    她鄭重其事地道完謝,晃著腦袋回到店裏,大概是顧慮到我的心情。然後她似乎也沒打算把照片還給我。


    「啊,對了。」


    走在堆滿書的走道上,她回過頭。


    「大輔先生,今天晚上有事嗎?」


    「是沒有。」


    她低著頭想了一會兒,似乎有些猶豫。


    「……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陪我一個小時?」


    「咦?」


    「有個地方我今晚非去一趟不可。」


    她說。


    2


    結束打烊工作,走出店外,夕陽早已西沉。


    琴子小姐說,我們要去的地方沒有那麽遠,因此無須開車。我配合她的步調,走在月台旁的小巷裏。這裏位於北鎌倉車站驗票口的反方向,幾乎不見人跡。


    我們走過穿山辟成的洞穴隧道,頭上就是岩石直接裸露的隧道頂。我一如往常地縮起脖子。


    「媽媽的同學早上打電話來。」


    琴子小姐邊走邊說。


    「同學?什麽時候的同學?」


    「好像是國中和高中同學。對方住在北鎌倉,從父親那一代就經常光顧我們書店……現在要去的就是那位同學的家……」


    「請等一下。」


    我打斷她的話。


    「你母親念的是哪一所學校?」


    「聖櫻女學園……啊,我沒提過嗎?」


    第一次聽聞。聖櫻女學園也是琴子小姐的母校。母女都是同一所學校畢業的嗎?


    「你母親原本就住在這一帶嗎?」


    「是的,聽說娘家在深澤。」


    她回答。早聽說她母親以前是文現裏亞古書堂的常客,因此也不覺得大驚小怪,但是——


    「你母親的家人呢?」


    既然有家,應該有家人才是。但是琴子小姐搖搖頭。


    「聽說現在沒人住在那個家裏。媽媽曾說過自己沒有家人……嘩細情形我不清楚。我和文香從來不曾見過她那邊的親戚……」


    她說到這裏停住,隻有拐杖的聲音回蕩在傍晚的昏暗中。就算親兄弟姊妹都過世了,完全不曾見過任何親戚也未免太不自然。或許另有隱情吧。


    在平交道的這一側右轉後開始上坡。這條路我很熟悉,從以前就讀的高中走到北鎌倉車站必定會經過這條路。


    「那麽,你母親的同學為什麽打電話來?」


    我回到原本的話題。


    「……我也不清楚。」


    「咦?」


    「對方隻說詳細情形等見麵再談。」


    「隻有這樣嗎?」


    「對方說是重要的事情……」


    真是喜歡故弄玄虛,莫非事情與筱川智惠子有關?我明白了她希望我陪同的原因,因為她對於這樁詭異的委托感到不安。這種時候至少我還能夠派上用場。


    斜坡到了中段,路突然變窄。這一帶是環繞鎌倉山群的一部分,從過去就屬於高級住宅區,不過停車場裏幾乎都是小型房車,因為這裏道路狹窄。


    最後汀我們來剿堆路盎顛,接下來是通往山上的階梯,從這裏往上走約五分鍾就是我的母校。畢業後我就不曾回去過。


    「對方的家還要繼續往上走嗎?」


    「不……就是這裏。」


    琴子小姐阻止正要繼續走上階梯的我。以高柵欄包圍的古老宅邸就聳立在我們眼前。牆壁上爬滿一整片的常春藤,隻是冬天這個時節,常春藤的葉子全都掉光了。


    帶著裂痕的水泥門柱上掛的門牌寫著「玉岡」。鐵門那一頭隻有麵對庭院的房間孤零零亮著燈。景象看起來有幾分寂寥。


    「……」


    琴子小姐猶豫了好一會兒,終於帶頭打開門。庭院整理得很整齊,不過這個季節似乎沒有花朵綻放或樹木結果。


    我站在負責按門鈴的琴子小姐身後,等待屋裏的人現身,同時望著沿柵欄種植的繡球花枝葉。高中時代


    走過這戶人家門前時,我曾見過繡球花盛開的樣子。


    聽見開門聲,我反射性地挺直背脊。門後出現一位身穿黑色高領毛衣的嬌小女性,頂著一頭日本傳統妹妹頭,澍海整齊剪成一直線,頭上到處摻著自發,脖子上也有與之呼應的皺紋。年紀大約五十多歲。


    「很……很抱歉,這麽晚還來打擾……呃,我是早上接到來電的文現裏亞古書堂……」


    琴子小姐的招呼話語結巴到令人同情的程度。


    「……你是智惠子的女兒吧?」


    女士露出很有氣質的溫和微笑說。


    「我是打電話過去的玉岡聰子……來,請進。」


    她表示有間房間希望我們看看,於是我們跟著她來到一樓走廊盡頭的西式房間。那裏是書房,牆麵上成排的書櫃上裝著霧玻璃門扉,掛著厚重窗簾的窗前擺著有扶手的木製椅子和小桌子。想必書房主人就是在這裏享受讀書樂趣。


    「這裏麵全都是家父的藏書……兩年前他過世後,便由我繼承管理。」


    玉岡聰子說。部分藏書堆在桌上和地上。最引人注意的就是外國的大開本畫冊與零散的老舊個人文學全集,看樣子過世的書主擁有相當深厚的日本文學與美術造詣。


    (嗯……?)


    這房間的景象讓我感到有些不對勁,裏頭的某個部分似乎曾經在哪裏見過——不可能,應該隻是錯覺,因為這是我這輩子頭一次踏進這間房間。


    「家父移居到這塊土地已經是將近五十年前的事。當時他經常前往文現裏亞古書堂。他在貴店買下許多書,也賣給貴店不少書……你沒有從父母親那裏聽說家父的事嗎?比方說他都買哪些舊書等等。」


    聽到這個問題,琴子小姐輕輕搖頭。


    「很抱歉……家父、家母沒有特別提過……」


    「這樣啊。」


    玉岡聰子微笑以緩和尷尬。


    「這也難怪呢,畢竟家父從十年前身體行動不便後,就無法再到店裏去了……不好意思,我說了奇怪的話。」


    「不……不會……沒那回事……」


    看樣子對方曾經是店裏很重要的客人,隻是十年前琴子小姐還沒開始在店裏幫忙,不認識也是理所當然。


    「請……請問您今天要我們過來,為的是什麽事呢?」


    琴子小姐問。我也想知道。如果隻是為了處理掉這些藏書,大可直接在電話上說明。如果是為了談談父親的回憶,似乎也沒有必要特地把素未謀麵的粱子小姐叫來。


    「一般找智惠子商量的事情,應該也可以找你處理吧?」


    一聽到母親的名字,琴子小姐的表情變得僵硬。


    「您是指?」


    「智惠子經常接受上門光顧的客人委托。隻要是與舊書有關,再難的委托她都會接受……我最近聽說你也接受這類委托。」


    我屏住氣息,想起瀧野曾說過我們店裏開始接受舊書相關委托的傳聞已經廣為周知一事。


    沒想到真的會出現這種形式的委托。


    「……我沒辦法做到母親那個地步,不過……」


    考慮一陣子之後,琴子小姐回答:


    「如果方便的話,請說給我聽聽。」


    看樣子她沒有打算拒絕。我感到一抹不安。雖然不曉得有沒有危險,不過這件事情與她過去解決的事件性質上似乎有些不同。或許該像瀧野所說的,小心一點比較妥當。


    「謝謝你。」


    玉岡聰子道謝,壓低聲音繼續說:


    「我希望你們能夠幫我找回從這問書房被偷走的書。」


    3


    我們移動到書房隔壁的小客廳,麵對坐在榻榻米上的舊家具前。


    「開始詳細說明之前,我希望你們看看這本書……這本書,你們知道吧?」


    玉岡聰子將包在石蠟紙中、裝在書盒裏的舊書擺在桌上。琴子小姐的眼睛瞬間發亮,而隔壁的我當然是一頭霧水。


    褐色書盒外貼著一張白紙,上頭以難以辨識的字體印刷著書名與作者名字。


    《春與修羅  心象素描》


    作者是宮澤賢治——這個名字連我都知道。國語教科書上還收錄了幾篇他所寫的童話及詩。我記得為了瀕死的妹妹外出采雪這首有名的詩,應該就是出白宮澤賢治之手。


    「這是關根書店出版的《春與修羅》初版書吧?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狀態這麽好的書……可以翻閱書頁嗎?」


    琴子小姐突然變得口齒流利,一如往常好像變成另一個人。


    「好,當然。」


    對方還沒說完,琴子小姐已經拿起書盒,從書盒裏取出書。由舉動也可看出她十分興奮。


    以粗布裝幀的書封上隻大大印刷著某個類似植物的圖樣。書背上寫著「詩集  春與修羅  宮澤賢治著」。即使是門外漢如我,也看得出那設計的精致用心。


    「這是什麽時候的書?」


    我小聲問琴子小姐。


    「發行於大正十三年……也就是距離現在八十七年前。」


    「八十七年……」


    沒想到這本書的年代那麽久遠。這麽說來書況真的很好,幾乎沒有曬壞或毀損,一直被好好保存著。


    「……這本書很珍貴吧?」


    「當然!」


    她毫不遲疑地說。


    「宮澤賢治雖然留下眾多作品,但是在他生前就出版的著作,隻有童話短篇集《要求特別多的餐廳》,以及這本《春與修羅》而已。這兩本在當時算是自費出版,因此幾乎賣不好……作者自己還認購了不少本。」


    「咦?可是另外還有《銀河鐵道之夜》吧?那個……」


    「《銀河鐵道之夜》是以原稿的形式留下,在他去世俊才收錄在全集中出版。作者生前甚至沒有機會發表那部作品。」


    「原來如此……」


    我忍不住呻吟。那麽有名的作品居然有這番波折啊。


    「作者曾經多次修改稿子,因此究竟哪一份是正式稿,多年來,學者之間也爭論不休。這種情形在宮澤賢治的作品中屢見不鮮。就連已經出版成書的《春與修羅》也是如此,收錄在這本初版書中的作品也不一定……啊……呃,十分抱歉。」


    琴子小姐麵紅耳赤地向玉岡聰子道歉。我這才回過神來。我們忘了還有其他人在場,卻像平常一樣自顧自地聊起書來。


    「啊,都怪我對舊書的事一無所知……不是店長的錯。」


    「沒關係。既然這樣,我就稍微談談這本書吧。雖然我知道的多半來自父親……」


    玉岡聰子露出微笑,轉身對著我開始說起:


    「隨著賢治的名聲水漲船高,尋求《春與修羅》初版書的愛書人也愈來愈多。家父也是其中之一。父親買下這本書大約是五十年前……當時雖然還是昭和三十幾年,但對於東京都內的舊書店來說,這本書已經是相當罕見的珍本了。」


    玉岡聰子口齒清晰地對我說明。這個人應該也是「書蟲」。她既是舊書迷的女兒,又是筱川智惠子的老同學,是書蟲也理所當然。


    「那麽,令尊在哪裏買到這本書的呢?」


    「在文現裏亞古書堂。兩本都是……」


    「……兩本?」


    看樣子即將進入話題核心了。就在我向前探出上半身時,琴子小姐戳戳我的手肘,將《春與修羅》拿給我看,我看到扉頁上印的書名。


    心象描素


    春 與 修 羅


    大正十一、二年


    突然看到「心象描素」,我瞬間四肢無力,但是她要我看的似乎不是錯字。「描素」底下印著紅色的藏書印。四方形外框裏


    畫著繡球花——我好像在哪裏看過。


    「啊……」


    我忍不住喊出聲。我的外婆五浦絹子留下的岩波書店《漱石全集》,除了《第八卷  從此以後》之外的其他書中,都印著同樣的繡球花藏書印。外婆從某人那裏獲贈《從此以後》之後,便在文現裏亞古書堂買齊全集中的其他幾本。


    「打斷您睨話真抱歉……這個藏書印是令尊使用的東西嗎?」


    琴子小姐問玉岡聰子。


    「是的。我家的倉鼠全都蓋了這個藏書印。因為家父喜歡繡球花……家裏種植繡球花也是父親的希望。」


    她剛才說過他們家也賣過不少書。也就是說,那套《漱石全集》原本屬於這個家,被賣到文現裏亞古書堂後,我的外婆買下了它。


    全然陌生的人們因為舊書而連結在一塊,感覺真是不可思議。


    「您說令尊擁有兩本《春與修羅》,是嗎?」


    琴子小姐說話的同時,靜靜闔上書。


    「既然您拿出這本給我們欣賞,想必『被偷走的』應該是另一本《春與修罹》吧?」


    玉岡聰子的眼神顯得有些失焦,低頭看向交握在大腿上的雙手。瘦骨嶙岣的手指上一隻戒指也沒有。


    「你果然跟你母親很像呢。」


    她喃喃道。


    「家父的確原本擁有兩本《春與修羅》。第二本大約在三十年前從文現裏亞古書堂購得……是從智惠子手中買下的。」


    「從家母手中嗎?」


    「智惠子從國中就經常到我們家裏玩,與家父感情很好。家父很喜歡智惠子,經常送她書。因為他最喜歡與愛書的年輕人交談。


    智惠子進入文現裏亞古書堂工作,也是因為家父覺得那家店很有趣而推薦給她。她開始在那裏工作時,正好是研究所休學之後……」


    「家母念過研究所嗎?」


    琴子小姐驚訝睜大眼睛說。看樣子連女兒也不曉得這回事。


    「是的,她專攻曆史學,也曾說過之後打算研究近代歐洲的出版通路。她對於許多事物都抱持好奇心,不過最感興趣的大概就是那幾個領域的東西。」


    我也不懂那到底是什麽樣的研究,隻知道大概與書有關。看來那個人不隻是單純地喜歡書,甚至曾經想要成為學者。


    「可是,上了研究所後僅僅幾個月,她就因為家裏的關係而休學工作。智惠子生性不喜歡談自己的事,所以我也沒有詳細追問……你知道這件事嗎?」


    「我對母親從前的事情不是很清楚……也不確定家父是否知情。」


    「這樣啊。筱川先生或許知道許多。」


    玉岡聰子微微點頭。看樣子她似乎也認識前任店主。這個人以前也和她的父親一樣,經常光顧文現裏亞古書堂吧?


    「您說《春與修羅》是家母賣給令尊的……?」


    「開始工作的半年左右,智惠子打電話給家父,問他有沒有興趣購買《春與修羅》的初版書,那是她前往某戶人家家裏到府收購時,花了好幾十萬圓買下的……嗯,也就是直接向家父兜售。因為她知道家父收集賢治的初版書。」


    「……才半年,已經能夠擔任采購業務了嗎?」


    我忍不住插嘴。我工作到現在也已經半年了,卻連單獨前往到府收購都還辦不到,更不用想像外出采購罕見舊書。


    「她應該是擅自行動……家母在這方麵特別桀騖不馴。」


    琴子小姐小聲對我說,玉岡聰子輕聲一笑。


    「你的爺爺,也就是文現裏亞古書堂的前前任店主,也曾經狠狠訓斥過她擅自買賣的行為。可是因為她總能夠把買進的書順利賣掉賺錢,所以後來也就放任她自由行動了。」


    亦即她的實力獲得認同。其背後也包括了像《最後的世界大戰》一樣亂來的交易。


    「可是,令尊當時已經有一本書況良好的《春與修羅》了吧?為什麽還會向家母買下第二本呢……第二本書的狀態更好嗎?」


    「不,甚至可以說書況很糟。封麵也髒兮兮的,內文還有加注。」


    「那麽,為什麽……」


    「雖然不清楚真正的原因,不過我想家父也許是希望有一本當作備用……也或許是為了替努力工作的智惠子打氣。」


    玉岡聰子一邊回想一邊慢慢說道。


    「但是我和父親都比較喜歡書況差的《春與修羅》呢。感覺那本書像是經過了許多愛書人的手……那本書對我們來說很重要,與舊書本身的價值無關。」


    我能夠認同這句話。就像琴子小姐過去也說過,舊書本身也有自己的故事,不能全靠書的價值來衡量。


    「我想了解書被偷的細節……在這之前,有一件事情想先請教。」


    琴子小姐說完,豎起食指。


    「您報警了嗎?」


    「……沒有。」


    原本沉穩的玉岡聰子,臉上第一次因為苦悶而扭曲。


    「為什麽呢?」


    「我相信你應該已經察覺到了吧?」


    她眼睛看向下方說:


    「偷書賊是我的家人,也許是有血緣關係的哥哥或嫂嫂……兩位的其中一位,所以我不想訴諸公權力。」


    4


    「……家父沒有留下遺囑交待如何處理遺產,但是這件事情似乎很早之前就已經有個默契。我們的母親早亡,繼承人隻剩下我和哥哥兩人。


    家父經營的運動用品店連同公司大樓的權和,全部歸屬哥哥,我則是繼承這間房子……藏書該如何處理,家父也已經告訴過我。他希望將半數藏書捐給母校大學新落成的圖書館,另一半賣給文現裏亞古書堂。


    ……是的,所以你父親因此來訪。大約是兩年前左右了,也就是家父剛過世時……筱川先生看起來略顯疲勞,找一邊聊著舊事一邊幫點忙,不過現在想想,當時的他身體或許……我或許太勉強他了。


    ……啊,沒事,對不起,反而讓你來安慰我。


    我繼續說下去。待家父的母校圖書館完成後,他大部分的藏書,包括這本《春與修羅》都將要離開這個家,到圖書館去。


    但是隻有一本書,父親給了我……那就是向智惠子買來的《春與修羅》。因為那是家父的藏書中,我最喜歡的一本。


    哥哥一郎大我三歲,與家父……不,應該說就連和我也處不來。他幫忙父業,年輕時就離開這個家,現在與妻子、兒子三個人住在高野。


    我雖然沒有離開這個家,但也很少與哥哥一家人往來。家父不良於行之後,哥哥他們也鮮少前來探望。頂多是侄子偶爾會過來討個零用錢而已。家父的喪事告一段落後,我們彼此也幾乎不再電話聯絡。


    但是,大約一個月前,哥哥突然造訪我家。他表示沒有特別的目的,隻是很久沒見麵,所以過來看看。


    我們兩人喝著茶閑聊了一會兒,直到我說到半數藏書已經賣掉這件事情,哥哥臉色突然一變……他認為父親擁有的藏書也是財產的一部分,因此賣給文現裏亞古書堂得到的書錢,應該分給他一半。


    我原本認定舊書理所當然就是由我繼承,所以沒把賣書的事情告訴哥哥。


    這樣說,等於把自家的醜事攤開了。不過,老實說,哥哥店裏最近經營不順利,資金上似乎有點問題。我曾想過他那天來找我,也許是為了要借錢。


    但是,我認為哥哥的確有權獲得一半的賣書錢,所以最後還是把賣書一半的金額匯到哥哥的戶頭裏。


    當時,我曾告訴他還有一半的藏書沒有賣掉,準備捐贈給大學圖書館……就在匯款後過了幾天,這次換嫂嫂打電話給我。她說:


    『我聽你哥哥說家裏還有書


    沒賣掉。不如把那些書也賣給舊書店,我們兩家平分書錢吧。』


    我當然拒絕了她的要求,結果哥哥嫂嫂開始每天打電話來……到後來我覺得很厭煩,甚至幾乎不接電話了。


    上個星期天,一大早我在整理庭院的置物架時,哥哥的車子突然停在家門前。他和嫂嫂一起下車,對我說:『我們想直接過來和你談處理藏書的事情。』


    他們一定是算準了我會在家的時間才過來。早些日子嬸嬸來找我時,我曾經提過星期天會待在家裏整理置物架……我想他們是從嬸嬸那裏聽說我會在家。


    沒辦法,我隻好領著哥哥和嫂嫂進來這間客廳,談了將近一個小時,過程當然稱不上愉快。


    我一再重申捐贈藏書是父親的遺誌,也已經通知校方了,哥哥嫂嫂卻不斷主張由他們出麵去交涉,表明拒絕捐贈給校方……最後甚至說:


    『我們已經聯絡神田神保町的舊書店,隻要你答應,他們這個星期內就會過來收購。』


    於是我也生氣了,宣示絕對要按照父親的遺願進行,並且請他們從今以後不準再來我家,便把哥哥嫂嫂趕了出去。


    可是,送走他們兩人後,我在門邊思考,試圖冷靜下來——也許應該斟酌一下說話方式、也許有其他辦法能夠讓哥哥他們接受……邊思考邊走進家裏,走到了家父的書房。


    一進入書房,我立刻察覺到異狀。


    似乎有除了我之外的人進來過。我打開書櫃上每一道門確認過後,發現家父送給我、不打算捐贈的那本《春與修羅》不見了……


    當天早上打掃那問房間時,我記得《春與修羅》確實還在。一定是哥哥或嫂嫂其中一人拿走了。他們兩人談話時同樣都曾經中途離席,應該都有機會,而且書櫃沒有上鎖。


    我立刻打電話給哥哥,要求他還書,但是他反過來憤怒地表示不曉得這回事。嫂嫂也極力主張不知情……


    我並不在乎錢,如果哥哥他們有經濟困難,希望我伸出援手的話,我也願意盡可能幫忙。隻要他們願意把那本書還給我。我希望你們能夠幫忙找出犯人,說服對方還書。當然我也會盡我的能力支付兩位應有的謝禮。


    希望你們能夠幫我這個忙。拜托了。」


    玉岡聰子很快地說完後,深深低下頭。動也不動專心傾聽的琴子小姐緩緩開口:


    「一切如同我剛才說過,我不清楚自己能夠幫到什麽地步。」


    她以更甚於平常的熱切、強力口吻說:


    「但是,為了達成令尊的遺願,我願意幫忙。請多指教。」


    我感覺自己看到了琴子小姐的另外一麵。這回不再是順水推舟,而是她憑藉自己的意願,接下案子。雖說她的確怕生,但是似乎並不討厭與人接觸。


    瀧野雖然說過她過去不曾答應這類委托,但那也許隻是碰巧沒有機會,與我加入書店工作並不相幹。


    唉,不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又會覺得幾分失落。


    「為此,我想要請教幾個問題,可以嗎?」


    「好,當然,盡管問吧。」


    玉岡聰子語氣肯定地說。


    「首先,明明還有這本漂亮的版本,你認為偷走《春與修羅》的人為什麽會選擇書況較差的那一本?」


    「我想哥哥嫂嫂應該不曉得這本書有兩本……家父購買第二本時,哥哥已經離開這個家了。我自己的《春與修羅》雖然也擺在父親的書房裏,不過是和準備捐贈的藏書分開放。因此他們或許沒注意到同樣的書有兩本。」


    她說得沒錯。如果擺在同一個房間裏的不同地方,確實很難發現。再說,如果犯人一開始就以為這書隻有一本的話,大概也不會想到要去找第二本。


    「我明白了。謝謝。」


    琴子小姐點頭後繼續發問:


    「您嫂嫂是什麽樣的人?比方說幾歲?從事什麽工作?」


    「……她叫小百合,今年四十一或四十二歲吧……年紀和我哥差不多,原本是哥哥的下屬,後來除了工作之外,他們私底下也開始交往……因為懷了我侄子才結婚。現在也擔任哥哥工作上的左右手。」


    原來如此。我心想。假如「店裏經營不順利」是真的,夫妻兩人會同樣陷入經濟窘境。這也難怪他們一碰到與錢有關的話題就會積極參與。


    「他們兩位經常看書嗎?」


    「這個嘛……哥哥過去偶爾會閱讀父親的藏書,不過應該算不上對書熟悉。小百合嫂嫂大概沒有閱讀的習慣。因為她第一次到家裏來打招呼時,曾經因為連一首石川啄木的詩都不知道而讓父親苦笑。」


    我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因為我也不知道。


    「您說她在談話途中曾經離席,是什麽原因呢?」


    「我領著哥哥他們進來這裏,大約是十一點左右吧,」


    她仰望壁掛式鍾擺時鍾,一邊回憶著。


    「過了約十五分鍾,小百合嫂嫂說想要打電話回家,卻忘了帶手機,希望借用我家電話……說完,就拿著包包到走廊上去了。」


    「就是擺在玄關的黑色電話吧?」


    琴子小姐說。看樣子她早已偷偷記下這間房子裏所有柬西的位置。


    「你有聽到小百合女士的說話聲嗎?」


    「沒有……當時我仍繼續和哥哥爭執著,所以沒時間聽。五分鍾之後,小百合嫂嫂回來,接著沒多久就換哥哥去上廁所。他離席大約一分鍾,頂多兩分鍾而已……後來直到他們兩人回家之前,都是和我在一起。」


    我覺得哥哥很可疑。剛才我也借過廁所,那間廁所就位在這棟房子的後側,正好在書房旁邊。他可以假裝要上廁所,跑進書房裏拿出那本書。妻子雖然也有機會,不過她不懂書,應該很難從大量藏書中找到目標。


    「他們回家時,您是否有送他們到門外?」


    「與其說是送他們出門,不如說我們是不斷吵出門外……所有人都一把年紀了,還這麽血氣方剛……」


    玉岡聰子結結巴巴地回答。看樣子那場爭執應該相當嚴重。


    「也就是說,您無法掌握他們兩人行動的時間,隻有那短短幾分鍾,是嗎?」


    玉岡聰子明快地點頭回應。


    「是的,沒錯。」


    琴子小姐將拳頭擺在唇邊,看著桌子。她正在腦子裏整理整個狀況吧?又或許已經掌握住什麽線索了也說不定。


    「……您哥哥他們當天是什麽打扮?」


    「咦?打扮?」


    「是的,他們穿什麽衣服前來拜訪?」


    聽到這裏,我也困惑了。這個問題一定有什麽意義吧。玉岡聰子似乎記憶已經有些模糊,因此花了不少時間才回答這個問題。


    「哥哥穿著鮮紅色v領薄毛衣和綠色長褲……沒有穿外套。小百合嫂嫂穿的是藍色洋裝,外麵是紫色的格子外套……我記得應該是這樣。」


    這對夫妻的風格真鮮豔。與眼前的玉岡聰子相差甚大。


    「他們兩人手上有拿東西嗎?」


    「這個嘛……哥哥是空著手,不過小百合嫂嫂帶著一個名牌手提包,去打電話時也拿著。」


    「這樣啊……」


    琴子小姐保持同樣姿勢開口:


    「除了家人之外,還有其他人知道這間房子裏收藏著舊書嗎?」


    「……頂多是父親的老朋友了。我想親戚之中沒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因為父親隻與愛書的人談書。」


    琴子小姐總算抬起頭來。看樣子問題問完了。


    「……有什麽線索了嗎?」


    玉岡聰子說完,等待著答案。琴子小姐隻是靜靜搖頭。


    「目前還沒育辦法確認……我想


    還需要和您的哥哥、嫂嫂談談。方便告訴我他們的聯絡方式嗎?」


    「當然,請等我一下。」


    玉岡聰子拿出紙筆寫下電話號碼之類的數字。她的字跡像小朋友寫的一樣難懂。仔細一看會發現筆尖正微幅顫抖——這個人一直處於情緒激動的狀態嗎?原來那本書這麽重要啊。


    「提出這麽為難的委托,真的十分抱歉……但是我再也找不到其他人能夠幫我這個忙了。」


    遞出紙條的她,眼裏隱約閃著淚光。


    「我也會請哥哥他們同意與你們會麵。萬事拜托了。」


    5


    隔天休假日,我和琴子小姐開車前往橫須賀。


    玉岡聰子的哥哥一郎經營的運動用品店總店,就位在橫須賀主要幹道外圍、溝板路附近的劇場對麵。招牌上主要以英文標示,這在擁有美軍基地的這座城市來說,並不罕見。


    五層樓高的大樓裏包括了店麵和公司辦公室。從開著沒關的自動門看向店內,店裏似乎沒有半個客人。


    「……就是……這裏吧?」


    琴子小姐向我確認。


    「應該是。」


    我說。妻子前往分店,目前不在店裏,所以我們決定先和丈夫談談。雖然沒有直接與當事人在電話裏談過,不過沒想到他們居然很幹脆地願意見麵。


    一名高個子店員在店前整理衣架上的運動服,突然轉頭看向我們。這位曬得一身黑的肌肉男不曉得為什麽在這種冷天裏仍穿著橘色短袖pilo衫。全部往後梳的頭發雖然漆黑,額頭和眼角上卻深深刻著皺紋。


    「啊啊,你們好!你們是文現裏亞古書堂的人吧?」


    大聲打完招呼後,對方靠近琴子小姐。我看見她稍微往後退。這個人可能不好應付。


    「聰子已經把整件事告訴我了。我是玉岡一郎。我們來談談吧。」


    玉岡一郎啪地一拍,雙手交握在一起。


    「那天我們十點五十分左右離開高野的家,要開車去那一帶就必須繞點路。抵達老家的時間是十一點左右。我們和原本在庭院裏的姝妹一起進屋裏談事情,談得不是很愉快,午餐也沒吃,十二點左右就離開了。我和老婆去買了些東西,回家時已經十二點半。」


    才剛坐下,我們還沒開口,玉岡一郎已經洋洋灑灑地把當天的情形交待了一遍。我們人在運動用品店附近的家庭餐廳。也許是距離午餐時間還太早,店裏沒有多少客人。玉岡的大嗓門聽起來格外吵雜。


    「但是,我認為我家還有另一本《春與修羅》初版書,完全是我妹的妄想。老爸真的有砸大錢買下那本書嗎?」


    「當時負責的人員已經不在了,所以恐怕……」


    琴子小姐的話還沒說完,玉岡露齒微笑。他的齒列雖然整齊,後頭卻有一顆銀牙。


    「當時負責的人是指智惠子吧?也就是你的母親。她有時會來家裏玩,所以我也認識她。人長得很漂亮……你跟她長得很像,都是美人。」


    他厚顏無恥地說。我對玉岡兄妹的不相像感到驚訝。他們的個性相差這麽多,會吵架也是理所當然。


    「好了,你們要找我談什麽?盡管問吧。」


    玉岡在餐桌上交握雙手,上半身向前。真是個形跡可疑的家夥。明知道自己是偷書的嫌疑犯,為什麽還能夠擺出如此友善的態度呢?


    琴子小姐雙手擺在膝蓋上,低頭看著玉岡遞出的名片,終於開口說:


    「您的名字,該不會是出自賢治的作品吧?」


    什麽意思?我不解偏著頭。玉岡一郎則重重點頭。


    「沒錯沒錯,就是《要求特別多的餐廳》、《風之又三郎》等賢治的童話故事裏經常出現的小孩名字。朋友偶爾會嘲笑我的名字很沒創意。我也不曉得老爸為什麽替我取這個名字。」


    現場也有一個同病相憐的家夥。我的名字「大輔」也是來自夏目漱石的《從此以後》,差別在於我的名字取的是同音字。


    「玉岡先生,您也常看書嗎?」


    琴子小姐問。


    「不是我自吹自擂,我還滿喜歡看書的。尤其是以前還住在家裏時。」


    玉岡很快地回答,聽起來就是自吹自擂。


    「老爸雖然沒有注意到,不過我喜歡從書房拿出初版書貪婪地閱讀。尤其是賢治的《春與修羅》與《要求特別多的餐廳》。因為我已經太習慣初版書,現在看到新版實在讀不下去。果然還是那本初版書最完美……啊,我可不會因為這樣就偷書。如果犯人是我的話,我會連《要求特別多的餐廳》一起拿走,那本應該也很珍貴。」


    玉岡一郎對於舊書似乎也有某些程度的知識。感覺上這樣反而是自掘墳墓。


    「今天隻是想請教您一些事情當作參考。我不認為拿走那本書的人是玉岡先生您。我知道您沒有那麽做。」


    聽到琴子小姐的話,我愣了一下。我還以為這個男人的嫌疑最大。如果不是他偷的,那麽犯人隻剩下一個人了。


    「對吧,你看,懂的人還是懂。」


    玉岡莫名開心地說,接著故意環顧了四周後壓低聲音說:


    「這麽說來,偷書的人是我老婆羅?嗯,的確有可能……啊,不對,我隻是假設,假如真是她偷的,也絕對不是蓄意這麽做的。畢竟因為大環境不景氣,我們店裏的狀況也不是太樂觀。」


    這回他開始把自己的妻子當犯人了。我怎樣也無法對這個男人有好感。也不曉得該說他是沒神經還是神經太粗——這家夥真的不是犯人嗎?


    「我也沒說書是您妻子拿走的。」


    琴子小姐冷冷地說。眼鏡底下的眉頭稍微皺了起來。


    「我隻是在考慮各種可能性……再說即使沒有直接親自動手,也有可能引導犯罪。」


    連玉岡一郎也變得幾分尷尬沒趣。原來如此。我心想。也有可能是他指示妻子去偷的。


    「唉,遭到懷疑我也隻好認了。」


    玉岡靠著椅背,雙手在後腦勺上交握。


    「……聰子應該說了不少我的壞話吧?和哥哥感情不好、沒來探望老爸等等,這些她都跟你們說過了吧?」


    我們沒有表示意見。除了玉岡聰子的說法比較優雅一點之外,大致上就是如此。


    「我也一直覺得對聰子很抱歉,照顧老爸的事情全都推給她一個人,直到最後,我幾乎什麽也沒做。害她到了這個年紀還沒結婚……嗯,雖說一方麵也是她那個人的個性使然,不過我們的確應該出手幫忙,這點我也反省過了……」


    玉岡的聲音變得很冷靜。我想他說的或許是真心話,雖然說他前陣子才去找妹妹要錢。


    「也不是像賢治一樣去撿雪回來就好,事到如今無論我給我妹任何東西,也不會變成兜卒天的食物。」


    玉岡說完,瞥了琴子小姐一眼。兜卒天的食物——這句話似乎在哪裏聽過。


    「《春與修羅》中〈永別之朝〉一節的內容吧。」


    琴子小姐說。這麽一說,沒錯。就是那首以「我的妹妹啊,你在今天死去」開頭,描述妹妹之死的著名詩句。


    玉岡突然眉開眼笑。


    「沒錯,就是那首。你果然和智惠子很像。我隻要這樣子說話,智惠子也會立刻指出我是引用自哪裏。」


    他看向遠方。


    「人又漂亮又聰明,心地又善良,簡直就像一位文學少女。雖然聰子也喜歡書,但是和智惠子完全不同……我以前常常在想,真希望她是我妹妹。對了,她最近好嗎?我沒有從我妹那裏聽到她的消息。」


    琴子小姐的眉間又皺得更深。這個男人完全不曉得筱川智惠子是什麽樣的人,也不知道筱川家裏發生過


    什麽事。


    「那個人是怎樣?」


    與玉岡一郎道別,回到廂型車上後,我說。我不想讓情況變得複雜,所以一直忍著沒開口。


    今天的事還沒有忙完,等一下要前往另一個地點與玉岡一郎的妻子碰麵。我發動車子出發。


    「把自己的妹妹說得那麽難聽……那家夥真的不是犯人嗎?他真的很可疑耶。」


    「……目前還不曉得這件案子他涉入多深,不過……」


    琴子小姐回答。看樣子她也不太愉快,眉間的皺紋尚未消失。


    「以物理上來說,那位先生不可能直接從書房裏偷走書。」


    「……不可能?」


    我們穿過橫須賀的鬧區,經過懸崖般的急陡坡後開進縣道。這個市鎮有許多山丘,地形的高低差比鎌倉更嚴重。


    「請回想昨天玉岡聰子女士所說的話,她說哥哥是空手拜訪,對吧?假設他假裝去廁所趁機偷走《春與修羅》,也沒有地方能夠藏書。他身上穿的是單薄的毛衣,很難藏在衣服底下。」


    「啊……」


    這麽說來也是。他不可能一手拿著偷出來的舊書回到客廳吧。


    「會不會是先拿去車上放,再回到客廳呢?或者事先藏在哪裏,等離開時再去拿?」


    「他離席的時間『頂多兩分鍾』,想要掩人耳目走出門外到車上去,再回到房子裏,以時間來說不可能辦到。再加上聰子女士當時目送兄嫂上車,根本沒有機會離開時再去拿。」


    「既然這樣……有了,他妻子帶著一個手提包,對吧?應該是那家夥偷了藏在某處,再由妻子拿回……啊,這也不可能。」


    我話還沒說完就注意到了,先雕席的人是妻子。至少動手偷書的人可以確定不是玉岡一郎。


    「但還是有可能是那家夥告訴妻子舊書的事情,唆使她偷竊吧?如果沒有熟悉舊書的人協助,很難在短時間內找出那本書並且帶走吧?」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是,我不認為玉岡一郎先生了解舊書。感覺上他隻是把從家人那裏聽來的知識排列組合而已。至少他說貪婪地閱讀《春與修羅》這句話是撒謊。」


    「你怎麽知道?」


    他剛才還引用了〈永別之朝〉中的一句話呢。


    「現在已經有許多出版社出版《春與修羅》,而〈永別之朝〉的最後多半是這樣——


    我此刻打從心底祈禱


    希望你將要吃的這一豌白雪


    能夠變成兜卒天的食物


    最後成為你與眾人的


    神聖食糧


    為此,我每日祈禱著


    你應該知道這一段吧?就是玉岡一郎先生剛才引用的段落。」


    「……嗯。」


    我握著方向盤點頭。印象中在教科書裏讀到的也是同樣內容。


    「補充一點,『兜卒天』是佛教用語,意思是天界的其中一層,分為從欲望裏解放的天上諸神所居住的外院,以及彌勒佛居住的內院。」


    聽了她的說明,我還是不了解。意思是指「心靈澄淨的人前往的西方極樂世界」嗎?


    「可是,關根書店版本的《春與修羅》中沒有出現『兜卒天』一詞。書中的〈永別之朝〉內容是這樣:


    我此刻打從心底祈禱


    希望你將要吃的這一碗白雪


    能夠變成天上的冰淇淋


    並成為你與眾人的神聖食糧


    為此,我每日祈禱著


    ……不一樣,對吧?」


    的確不同。初版用語較柔和,我所知道的版本節奏比較雄壯,我無法判斷哪個版本比較好。


    「為什麽不一樣呢?」


    「宮澤賢治在《春與修羅》出版後,仍持續修改、斟酌自己的作品。〈永別之朝〉與初版時的版本不同,也是賢治去世後發現還有修改版的緣故。」


    我愈來愈感到好奇了。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情況。


    「也就是說,他還有其他作品也修改過了?」


    「當然。」


    副駕駛座上的琴子小姐點點頭。


    「他曾經修改過所有作品……而且光是《春與修羅》就留下了好幾種版本。有些版本隻是傳說中存在,有些則甚至尚未被人發現。」


    也就是有很多「升級版」的意思吧。這麽說來,我也聽過《銀河鐵道之夜》曾經曆多次修改。《春與修羅》大概也是相同狀況。


    「他為什麽要頻頻修改呢?不是已經出版了嗎?」


    「《春與修羅》對賢治來說,隻是〈心象素描〉的合集。收錄在這本書中的作品不隻有詩,還有許多概略描寫每個時期心情的文字。作者本人絕不會稱這本書是《詩集》。他修稿的方式就像替草稿畫上確定的線條……」


    「嗯?可是那本書上的書背還是哪裏不是大剌剌地印著『詩集』兩個字嗎?」


    「那個與作者本身的意願無關,完全是出版社自己的想法。那本《春與修羅》是當時在鄉下發行的書,不過裝幀等仍然相當考究。盡管如此卻與賢治的理想相去甚遠……書中有很多印錯的地方。」


    「……的確。」


    最經典的就是扉頁上第一行的「心象描素」。作者本人看到也會昏倒吧。


    「那麽,剛才那家夥所說的……」


    「隻讀過初版書」這句話不僅僅是謊言。連作者本人對那本書都不滿意了,他居然說書寫得「很完美」。顯然他隻是隨口說說罷了。


    (意思也就是……)


    玉岡既缺乏舊書相關知識,也沒有偷書機會,或許與這次的案件無關。


    「意思是玉岡太太一個人偷走的嗎?可是……」


    玉岡小百合對舊書的了解應該在丈夫之下。難道這隻是她的偽裝?


    「……還不能下定論,我認為還有其他可能。」


    我不曉得還有什麽可能性,但是琴子小姐也沒再繼續說明。一切等到與玉岡小百合談過之後再討論吧。


    我們搭乘的廂型車穿過隧道進入逗子市。時間正值正午——這一天似乎會很漫長,


    6


    碰麵地點是玉岡小百合指定,位在葉山碼頭附近的典雅小型咖啡餐廳。


    我們提早到達,所以順便在那裏用餐。


    或許是剛進入三月的平日,午餐時間的客人並不多。服務生帶領我們到能夠一眼望盡海景的窗邊座位。


    眼前這景象怎麽看都像是兩個人在絢會。我很在意琴子小姐的想法,但是她的樣子看起來似乎沒有任何想法。


    「趁現在這個好機會,我們來聊聊宮澤賢治的書吧。」


    說完,她開始聊起舊書。我知道她想要轉移話題,令人頭痛的是,她說的內容真的很有趣。


    吃完午間套餐,喝著咖啡時,話題已經進行到早期宮澤賢治全集發行時,舊書店占有吃重的角色,如果沒有舊書店人們的努力,恐怕當時沒有出版的機會,我一邊點頭一邊聆聽,這時餐桌旁站了一位身穿紫色格子長大衣的中年女性。


    她的身材修長、長相端正,卻駝背且骨瘦如柴。也許是短發的關係,更突顯臉上的骨骼。整體給人很疲倦的印象。


    「我是玉岡小百合。」


    對方以平板的音調報上名字。在空位坐下後,沒給我們機會自我介紹,便點了杯卡布奇諾。


    「平常從逗子的分店回家時,我都會來這裏休息一下。」


    她的意思大概是我們能夠談話的機會隻有這段時間吧。琴子小姐連忙自我介紹,也告訴她我的名字。


    「我聽說聰子的書不見了?不過我不知道是哪本書。」


    「啊,是的……是宮澤賢治的《春與修羅》


    初版書。」


    琴子小姐稍微提高了聲音。平常和這類冷淡的人談話時,她總是很緊張。如果多聊些書的話題,她似乎就會敔動開關。


    玉岡小百合的眉毛一動也不動,那態度彷佛是第一次聽說這本書。


    「然後,我們受到玉岡女士的委托……想要請教各位上個星期天發生的事情。」


    「……請教啊。」


    她說得很諷刺。她對我們沒有好臉色也是理所當然。


    「聽說您當時借了電話,請問是打給誰呢?」


    「打回家。」


    想不到她很坦白,老老實賓地回答。


    「兒子就快要考高中了,但是隻要稍微沒盯著他,他就會偷跑出去……所以我找到機會就打電話回家,看看他有沒有在家念書。平常我都是以這種方式確認。」


    這種做法該怎麽說呢——我心想。或許她是注重孩子的教育,但兒子已經是國中生,一定很討厭這種束縛方式吧。


    「令郎……當時在家嗎?」


    「在啊,我們在電話裏講了大約五分鍾……掛掉電話後,我以瓶裝茶服完藥,馬上就回到客廳裏。因為那天我覺得好像快感冒了。」


    拿著包包離開客廳,原來是因為這個原因。


    根據玉岡聰子的說法,她離開客廳大約五分鍾。既然講電話就講了「將近五分鍾」,講完電話後,應該來不及前往走廊盡頭的書房偷書。


    當然,玉岡小百合所說的究竟是不是事實還不清楚,要確認是否真的打了電話,必須問問那位兒子,但是這個人應該不會同意——


    「啊,你們可以現在就打電話去我家,找我兒子確認。他已經考完試,現在應該正待在家裏閑晃。」


    小百合自己主動提議。


    「咦……可以嗎?」


    我忍不住插嘴。沒想到她態度雖然不悅,卻願意配合我們。


    「你們不是懷疑我嗎?」


    此時卡布奇諾咖啡正好送上來。小百合等店員走遠後,才喝下一口。


    「我離開了客廳幾分鍾,而且還拿著能夠裝下那本書的手提包。如果我不處理的話,你們隻會繼續懷疑我,我可不想被當成小偷。」


    玉岡一郎剛才見麵時熱情的模樣閃過我的腦袋。就連丈夫也不相信妻子的清白。


    「請問……我們方便現在過去府上找令郎直接談談嗎?」


    琴子小姐突然開口。


    「咦?」


    小百合蹙眉。


    「有這個必要嗎?」


    「……是的。」


    短暫沉默一會兒後,琴子小姐果斷回答。我也不懂為什麽有這個必要,不過她應該有她的打算吧。


    「唉,隨便你們。隻是請你們別告訴我兒子書被偷了,隻準確認我四本書有打電話回家。」


    「謝謝。」


    說完,琴子小姐低頭鞠躬。玉岡小百合一口喝下咖啡,似乎不打算在此休息太久。


    「聽說您很少看書?」


    琴子小姐繼續說。


    「是啊。應該說我討厭看書。我第一次見公公時,不小心就這麽說了,所以公公幾乎不和我說話。不喜歡書的人很難跟他相處。」


    或許是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小百合露出苦笑。


    「您進去過那棟宅邸的書房嗎?」


    「沒有。」


    她不屑地回答。


    「看到每一麵牆上都是排列整齊的書背,隻會讓我毛骨悚然。所以我也不喜歜書店和圖書館。」


    「這樣啊……」


    琴子小姐微微偏著脖子,似乎在認真思考。我想她大概無法想像「討厭書」是什麽情況。


    「對了,那本《春與修羅》這麽有價值嗎?」


    「……書況好的話,以目前的行情大概在百萬圓左右吧。」


    「咦!這麽高?好驚人啊。」


    小百合眼睛閃閃發亮,將杯子放下。


    「那棟房子裏的書,果然都相當有價值。何必堅持要捐贈呢,賣掉不是很好嗎?」


    盡管她對舊書沒有興趣,對金額倒是興味盎然。


    「對於聰子女士來說,似乎不是錢的問題。她也說過,如果犯人願意歸還那本書,她願意付出對等的金額。」


    坐在琴子小姐旁邊那位女士的臉上表情瞬間消失,她挺直著背脊,好一段時間動也不動,最後終於靠在椅子上,發出一聲嘎吱聲。


    「她是說真的嗎?」


    「……是的。」


    「看樣子那女人的經濟狀況真的很不錯。」


    她毫無生氣的幹澀嘴唇裏呼地歎出一口氣。


    「能夠毫不在意地說出那種話,不愧是富裕人家的大小姐。我老公也有類似的地方……就是有那麽一點孩子氣。」


    她彷佛自言自語似地說完,輪流看看一臉不解的我們。


    「那個家的財產繼承真的非常隨性。我老公主要得到那些店麵,而聰子則繼承北鎌倉的房於,但是店麵部分還留下不少債務……唉,短時間內雖然不至於倒閉,不過也不輕鬆。我們在苟延殘喘、為錢奔波之際,聽到她要把那些值錢的書捐出去……直接賣掉分錢不是比較好嗎?誰也沒有損失。」


    原來是這樣啊。這個人大概也有她自己的苦處。我可以理解她一心希望賣書換錢的心情。


    「話先說在前頭,盡管如此,我可沒有偷書喔。如果是我偷的,我現在就會歸還……能夠拿到現金當然更好。」


    她低頭看看手表後,站起身穿上外套。應該是休息時間結束了。


    「我差不多該走了。你知道我們家的地址嗎?」


    「啊,是的。聰子女士告訴過我們……方便再請教一個問題嗎?」


    琴子小姐豎起食指。


    「上個星期天,您和玉岡先生是什麽時候決定前往聰子女士家拜訪的?」


    正把手臂穿過外套袖子的玉岡小百合停下動作。她眯起眼睛,凝視著窗外搜尋記憶。此時海麵上一艘船揚起波濤回到岸邊。


    「我記得應該是那天早餐時。我們談到想找聰子談賣書的事,不曉得什麽時間能夠去拜訪她……老公說,她那天早上會整理置物櫃,人一定在家。於是我們決定立刻去她家找她……隻有這個問題?」


    「是的……謝謝您。」


    琴子小姐彬彬有禮地說。


    「大輔先生,關於玉岡小百合女士的話,你有什麽想法?」


    離開咖啡廳,上了車後,琴子小姐說。廂型車開過跨越河口的橋,沿著濱海公路前進。風不斷地由海上吹來。


    「該怎麽說呢……我不覺得她在撒謊。」


    可以肯定她確實為了錢相當辛苦,不過依她這個人的個性看來,她應該會直接要錢,實在不像會做出偷書的行為。


    「你怎麽看?」


    「這個嘛……至少她沒有進去過書房這一點,可以確定是真的。」


    「為什麽?」


    「那棟宅邸的書房裝潢,稱不上『每一麵牆上都是排列整齊的書背』。」


    「……啊。」


    大概是為了避免日曬和灰塵,那間書房裏的書架全都裝著霧玻璃門,因此無法清楚看到書背。會那樣說的人果然沒有進去過那間謇房——雖然不能排除她也許是故意要讓人這樣以為才這麽說。


    「對了,為什麽要去見他們的兒子呢?」


    我問。隻要打一通電話詢問狀況即可,應該沒有必要直接碰麵談話吧?


    「……我希望能夠在小百合女士無法監視的情況下,與她的兒子好好談談……再說,我也希望能夠直接看看電話。」


    「看電話?」


    「隻要不是太老舊的款式,電話上應該有來電紀錄,不但會顯示來電號碼,也會記錄下對方的電話號碼。」


    「啊,對喔。」


    這樣就能夠確認玉岡小百合足否真的在那個時間從小姑家裏打電話回家,也能夠當作證據。


    「不過我想她應該確實打了電話。」


    琴子小姐望著無人的沙灘小聲說。我在腦中整理整個情況。如果剛才的對話沒有虛假,那五分鍾玉岡小百合真的都在講電話的話,她就沒有偷走《春與修羅》。


    (可是,太奇怪了吧?)


    書也不是她丈夫偷走的——這麽一來不就沒有犯人了?


    「你認為犯人到底是誰呢?」


    琴子小姐沒有明說。根據今天一整天聽到的內容來看,感覺上她不是在胡亂驗證所有可能性,而是心裏早已有定見。


    「……我還沒有做出結論。」


    沉默了一會兒後,琴子小姐回答:


    「不過我想今天就能夠找回《春與修羅》了。」


    7


    玉岡一郎家所在的高野是北鎌倉山腰上的住宅區。雖是幾十年前就已經建造完成的住宅區,卻因為通往山腰的車道有限製,因此從北鎌倉車站過去意外費時。玉岡一郎說開車到妹妹家要十分鍾,並不誇張。


    來到蓋在較高處的雄偉獨門獨院住宅前,我們步下廂型車。我以前念的高中校舍就位在短坡下不遠處。遠處隱約可以看見箱根的山嶽,這個位置視野絕佳。


    玉岡家的門牌上列著三個人的名字——「一郎」、「小百合」的後麵是「昴」。這個「昴」應該就是他們的兒子了。


    我打開門,讓拄著拐杖的琴子小姐通過。柵欄後側停著一台運動自行車,大概是兒子的物品。這也表示他應該在家。


    琴子小姐按下玄關的門鈴,嘴巴靠近對講機,等待屋主出聲,此時門卻先打開。


    門內出現一位成套黑色運動服打扮的微胖少年。前長後短的two block發型上方染成較明亮的顏色。黑框眼鏡底下的三白眼麵無表情地盯著我們看。


    「呃……那個……我們是玉岡聰子女士的朋友……」


    「我聽老媽說過了。」


    少年打斷琴子小姐的話,拇指指著自己的臉。


    「我是玉岡昴……請進。」


    他大大地打開玄關大門。雖然不是他本人的問題,不過我總覺得少年與他的名字不搭調。


    領著我們來到客廳,玉岡昴在賓客專用的茶杯裏注入日本茶,擺在托盤上連同茶點一起端出來。他坐在餐桌另一側,表情嚴肅,雙手插在口袋裏。我無法判斷這算是有禮貌還是沒禮貌。


    他麵前不曉得為什麽擺著一瓶養樂多而不是茶杯。可能是點心吧。


    「聽說你們要問我關於上個星期天的事情?」


    他冷淡地說。體型雖然很像父親,不過看樣子個性像母親。冷靜的模樣讓人很難想像他還是國中生。


    「咦?呃……是的……是那樣沒錯……」


    琴子小姐結結巴巴。即使對方是國中生,她也同樣會緊張。我輕咳一聲後,接著她的話說下去。今天到目前為止說話的都是她。


    「能否請教你上個星期天做了哪些事情呢?隻要告訴我們從早晨到中午為止的內容就好。」


    「上個星期天……可以啊。」


    他稍微點頭。


    「前一天為了準備考試,我念書念到很晚,後來老媽叫我起來吃早餐。我坐在這裏吃早餐,吃完後,爸媽他們出門去姑姑那裏……」


    「當時是幾點呢?」


    「老爸他們大概是十一點之前出門……我回到二樓房間做考古題,十一點二十分左右老媽從姑姑家打電話回來。」


    他以下巴指指擺在房間角落的邊桌。玻璃製的桌上型時鍾旁邊擺了一台兼作電話使用的液晶顯示傳真機。


    「你在這裏接電話的嗎?」


    「是啊……現在分機的電池壞掉,無法使用,所以我從二樓跑下來接電話。」


    「她說了些什麽,方便告訴我們嗎?」


    「嗯……說了什麽啊……」


    昴稍微轉向一旁思考。


    「隻是老媽自己不斷嘮叨而已。叫我要好好念書、冰箱裏有優格、別喝太多養樂多,就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內容……我大概耐著性子聽了五分鍾。」


    他輕聲歎息。就我們聽到的內容來看,大概是因為電話打斷了他念書吧。


    「……後來呢?」


    「我說了句『煩死了死老大婆』,就掛掉電話。等他們回到家,我的腦袋就挨了一拳……我隻好道歉。」


    他的說明始終冷靜。還是道歉了嗎?不管怎樣,他的說法連小細節都與母親的說詞一致。


    「請問……能否看看府上的電話呢?」


    琴子小姐戰戰兢兢地開口。少年偏著頭不解地瞥看了邊桌一眼。


    「可以啊。」


    馬上爽快答應。琴子小姐站起身打算繞過餐桌,昴立刻把自己的椅子往前拉,讓出空間來。


    「過得去嗎?」


    肚子夾在椅子和餐桌之間看起來似乎很難受。我本來以為這名少年很冷淡,沒想到他居然這般細心體貼。


    「啊,可以……不好意思。」


    琴子小姐來到邊桌前,按下當電話使用的傳真機按鈕。她在確認來電紀錄吧。然後她轉向我重重一點頭。看樣子他們兩人的確在他們所說的時間講過電話。


    光從來電紀錄當然無法判斷通話持續了幾分鍾,玉岡小百合也有可能馬上掛了電話前往書房偷書,隻是我很難想像這位少年會配合母親的口供,協助犯案。


    剛才琴子小姐雖然說過今天之內就能夠找回《春與修羅》,但我反而感覺距離破案似乎愈來愈遙遠了。


    她接下來究竟有什麽打算?


    「你們兩位都是文現裏亞古書堂的人吧?」


    昴突然開口。琴子小姐瞥了我一眼,與我視線交會。


    「你來過我們店裏嗎?」


    我說。


    「嗯,雖然沒有買過書,不過去過幾次……我不討厭書。」


    「歡迎你今後繼續光臨喔。」


    回到位子上的琴子小姐對他溫柔微笑。


    「……等我想去的話自然會去。」


    他的口氣一樣冷淡,臉頰上卻微微泛紅。我這才首度感覺這位少年很好相處。


    「事實上,你姑姑……玉岡聰子女士的書被偷了。」


    琴子小姐突然若無其事地說。


    「咦……」


    我差點噴出剛喝下的日本茶。剛才玉岡小百合才交待我們不準提這件事。她在想什麽?


    「哈……原來是這麽回事啊。」


    昴不太有興趣地回應。


    「是的。被偷的是宮澤賢治生前出版的著作初版書,現在想要買到都很困難……您知道那本書嗎?」


    「知道啊,就是《春與修羅》吧?那本相當有名,而且書中有篇與我同名的作品。」


    「事實上我剛才就注意到了。書中的確有一篇叫〈昴〉的作品。難道你的名字就是來自那篇作品?」


    「不是,因為我老爸是穀村新司的超級歌迷(注1)……不過,如果聽到你這麽說,我那位好色的老爸一定會說這名字是取自賢治。」


    注1.〈昴〉是日本老牌歌手穀村新司的經典歌曲之一。


    少年首次露出微笑。那張笑臉意外和善,但是嘴上說的卻是父親的壞話——我開始在意起琴子小姐的態度。不曉得什麽時候,她的語氣已經不再緊張,表示她已經進入解謎模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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