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便看一眼在名曰會客室的房間裏,男性旅伴難得表情認真地與人討論事情,她啪噠一聲關上了門。對方是被譽為稀世魔導師的夏諾瓦.比耶.亞特摩斯菲爾,從他身為那個導師的祖父這點來看,可以知道是個法力相當高強的人物。雖然她有點擔心會不會有個萬一,但畢竟是自己提出來的。帶著些許看開的心情,她視線下垂,對著眼前的小女孩柔和地笑笑。


    「那麽,我們走吧。」


    「……」


    小女孩大概隻比她的腰高一點點。隻有這點身高,一頭烏鴉羽毛般黑亮頭發的女童點點頭。女童雖然愣了一愣,但或許是受了她的笑容影響,嘴角一絲絲上揚。也許因為皺褶迷你裙的裙襬位置剛好,女童輕輕拉了拉它,她就在女童的帶領下,來到會客室附近的一個房間。


    這裏看起來像是寢室,有著鋪得平整的床、簡易型工作桌,以及簡單的日常用具、高雅花樣的地毯。可能出於製作魔導具的工作需要,或是身為軍人的功績,看得出來房間所費不貲,但又不流於奢華,氣氛輕鬆自在。


    女童帶頭一屁股坐到床上,發出「砰」一聲。


    小女孩輕拍幾下身旁位置,一定是在叫她坐自己旁邊。她接受了女童的邀請,在肩碰肩的距離坐下。


    「剛才有簡單做過自我介紹了,我叫尤莉卡,請多指教喔。」


    「……」


    女童點點頭,少女摸摸她的頭。


    她在與男性旅伴被領到會客室時,已經掌握了大致上的情形。


    少女得知眼前的女童──塔莉茲因為一些原因而無法說話。不是先天性,表示她必定受過極大刺激,以至於變得不能說話。雖然悲劇這種東西無法比較,但少女──尤莉卡心想,她很可能遇到過與自己同樣悲慘的狀況。


    自己與塔莉茲一同離開會客室,有幾個理由。決定性的理由是,男性旅伴與夏諾瓦默契十足地隨便東拉西扯,隻為了不想在塔莉茲麵前講那些可怕的事。尤莉卡對於隻有自己不懂得觀察狀況感到羞恥,於是交給兩人去詳談,自己負責照顧塔莉茲,好歹幫點忙。還有個附帶的理由,就是尤莉卡覺得自己能做的,恐怕隻有戰鬥與唱歌。而現況就是最好的答案,為了填補這種無力感,她想做點自己能做的,結果就是如此。


    另外,還有一點。


    「塔莉茲?」


    塔莉茲輕快地蹦下床,從工作桌抽屜裏拿了羊皮紙與鋼筆過來。紙在這兩百年前的時代,應該比尤莉卡生活的時代更昂貴才是。


    「夏諾瓦跟你說可以用嗎?」


    塔莉茲對這個詢問點點頭,用鋼筆在羊皮紙上沙沙書寫。她坐到尤莉卡的膝蓋上,即使這個座位不太穩定,羊皮紙卻像固定在鋼筆上一樣,在半空中書寫也不歪扭或失去平坦,逐漸現出文字來。


    這鋼筆八成是夏諾瓦的魔導具之一。


    『跟尤莉卡一起,很安心』


    「這樣啊,謝謝,不知道為什麽喔。」


    『不知道』


    尤莉卡回答寫在紙上的文字,與她交談。由於塔莉茲寫得很快,即使用筆談的方式也不費力,她自己應該也很久沒跟外人說話,或者根本是第一次,鋼筆用得很開心。


    就在這時,塔莉茲的問題,讓尤莉卡倒抽一口氣。


    『什麽是道士?』


    「欸?」


    道士……導師?也許被她聽見了,或者是在夏諾瓦不知情的地方泄漏了。但這問題實在太突然,尤莉卡隻能把這些話都吞下去。什麽是導師?尤莉卡對內情所知不多,不足以回答她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對尤莉卡而言,說到導師隻會想到一個人,就是那個與自己敵對的少女薇若婕.比耶.亞特摩斯菲爾。


    『叫酒吞的人,說能遇到同類道士挺高興的』


    「啊,喔,『倒是』啦。一定是因為酒吞跟塔莉茲同樣是妖鬼,所以他特別高興。」


    『我們,都有角。見到酒吞,我也倒是很高興』


    「對呀。」


    尤莉卡對她嗬嗬笑著,內心卻不平穩。或許應該說她差點沒被嚇死,現在才好不容易平複心情。討厭的酒吞,沒事亂用什麽詞。尤莉卡心中不免罵他一句,但現在就別管了。


    假如塔莉茲剛才的問題真的是在問「什麽是導師」,自己現在會如何回答?如果她指的是夏諾瓦,尤莉卡或許會顧左右而言他,也可能反過來追問她知道多少。


    尤莉卡將雙手繞在塔莉茲的肚子上抱著她,陷入沉思。


    可恨的敵人。導師薇若婕.比耶.亞特摩斯菲爾。不知道出於何種因果,隻因為同樣在兩百年前有問題待解決,現在的自己等於是參了一腳幫她的忙。這一切說來說去,都要怪那個成天做事打破常理的妖鬼。


    沒錯,光是那個妖鬼酒吞與薇若婕有過接觸,就夠讓她不愉快了。


    不像自己除了魔大陸或魔界地下帝國以外哪都去不了,她明明可以四處遊蕩,地位卻與自己相等。那個少女就是愛擺孤傲架子,還對自己抱持敵意。


    她還固執於混沌冥月打中的對手,擅自誤會人家變成了尤莉卡的部下而亂發脾氣,讓尤莉卡一肚子氣。更進一步地說,酒吞對這種女生非但不抱敵對情感,反而還表現友善,更令尤莉卡不高興。


    趕快把那個陰險的女人撇一邊,成為自己的部下就好了。不,甚至不用成為部下,隻要能在一起就會很好玩了。


    想到這裏,她的側腹部被戳了一下。


    「哇呀?」


    『怎麽了?』


    一回神,才發現塔莉茲一臉不解,抬頭看著自己。她一頭黑發全披在背後,秀氣的額頭就在尤莉卡眼前。尤莉卡抱著她,所以或許可以說理所當然,但她竟然能把手伸到背後戳人側腹部,看來她動作比想像中還靈活。


    這時,塔莉茲眼前的羊皮紙,寫下了新一句話:


    『酒吞、尤莉卡,爸爸跟媽媽?』


    「啊──嗯──這個嘛,所謂的爸爸跟媽媽,要用在有小孩的夫妻身上才對。」


    『那麽是夫妻?』


    「不是啦──雖然被那家夥一句話否定掉很火大,但真的不是。」


    『朋友?』


    「哎,可以這麽說。」


    情侶,或是夫妻。尤莉卡察覺到塔莉茲的生活環境學不到這些詞匯,感到有些心痛。夏諾瓦一定是自己一個大男人把她養大的,對於這方麵,尤莉卡除了敬佩還是敬佩。人格那樣高尚的人,怎麽會生出那種個性扭曲的孫女?想到這裏,尤莉卡覺得這是在亂怪罪人,搖搖頭。


    「……爸爸跟媽媽啊……」


    『尤莉卡?』


    「沒什麽。塔莉茲喜歡夏諾瓦嗎?」


    『嗯,尤莉卡也喜歡爸爸嗎?』


    「呃,你是說夏諾瓦嗎?」


    『不是,是尤莉卡的爸爸』


    「對啊,我也喜歡爸爸喔。」


    『這樣啊,我們一樣』


    「嗯,一樣呢。」


    回過頭來的塔莉茲,臉上浮現開心的笑容。尤莉卡也跟著她微笑後,塔莉茲的笑容更深了。如果自己將來有小孩,是否也會是這種感覺?尤莉卡無意間幻想了一下。


    她有種預感,自己的孩子應該會更頑皮一點,喜歡到處奔跑。


    『爸爸現在很可憐』


    「嗯?」


    『一直都很累』


    「這樣啊……夏諾瓦看起來很會隱藏心情,如果連塔莉茲都看出來了,那大概是真的很累……說來說去,一定都是因為這陣子有太多問題。」


    像是魔王軍侵犯或是私下接觸,這些細節尤莉卡沒跟她說。


    因為夏諾瓦一定在拚命隱藏著這些事情,這是


    他在努力的部分,為了不讓塔莉茲受到傷害。


    「我的爸爸也是,我好久都沒見到他了,我想他一定很忙。」


    「……」


    塔莉茲默默傾聽尤莉卡歎氣般脫口而出的話。不知是依賴她的好意,還是很想跟她傾訴,這方麵尤莉卡自己也不太清楚。不過,也許她是很想發泄一下,講給同樣最愛爸爸的人聽吧。


    尤莉卡小聲但滔滔不絕地繼續說,緊緊抱住塔莉茲的雙手柔和地,但就像搖椅般前後搖晃著塔莉茲的身子。


    「所以,我從很遠的地方自己跑來見他了。不過半路上酒吞找夏諾瓦有事,所以我們順道來到這裏。我因為想念爸爸而來找他,一直以來都很拚命,但不知道為什麽……我卻很享受還沒見到麵的『現在』。」


    「……」


    「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不過,當然能見到爸爸很高興,但我也是第一次像這樣自由旅行,像是購物,或是與人們的邂逅,這些都好好玩……可是我也知道,等這次旅行結束,一切的一切也都會隨之結束。」


    『見到爸爸後,不能一直在一起嗎?』


    「不能喔,見到爸爸一麵後,我就得回去了。回去後,我又得待在地下出不來,還有好多事情要扛。所以,大概就是因為這樣吧……」


    抱住塔莉茲的手加重了力道。


    那力道還不致於讓塔莉茲難受,然而尤莉卡的手,以及擁抱塔莉茲身體的溫暖傳達了某些事物,讓塔莉茲出於本能地問:


    『你寂寞嗎?』


    「……或許吧,嗯,我很寂寞。隻能見到爸爸一次,這麽開心的旅行也會結束,而且,我想一定──」


    『酒吞呢?』


    「……嗯,我也得跟酒吞告別了。」


    不知是善於推測,還是小孩特有的本能。總之尤莉卡的心情無所遁形,直接傳達給了塔莉茲。正因為如此,塔莉茲心裏也有所感。因為旅行的結束,就等於與酒吞的離別。陪伴身邊的人離去的那種寂寞,塔莉茲再清楚不過了。


    『尤莉卡,喜歡酒吞呢』


    「……不知道耶,我很喜歡他這個朋友,也不希望他走。可是,我也不太懂。」


    『尤莉卡』


    「嗯?」


    『我也喜歡爸爸,所以我要努力,不要跟爸爸分開』


    「嗯,說得對,因為離別太寂寞了。」


    不知道是哪個人吸了一下鼻子。對於眼前這個堅強的小妹妹,自己總是先產生些許軟弱的心情。不過,她忽然想到。說到與爸爸的離別,尤莉卡所知的曆史當中隻有夏諾瓦,並沒有塔莉茲這號人物。而在這個時間點,假若夏諾瓦真的成了魔王軍的導師,那塔莉茲今後會有何種命運?


    尤莉卡很想避免那種未來,但她不知道今後事情會如何發展。


    最糟的情況是,目前手無縛雞之力的塔莉茲死在這個時候。


    想到這個可能性,尤莉卡暗自思索。


    「欸,塔莉茲。」


    「……」


    「離別雖然寂寞,但比起可能永遠不能再相見,有時為了某一天能重逢,也必須考慮暫時說再見喔,我想這是一定的。」


    「……?」


    「……沒什麽,還是算了,兩個人能在一起當然最好。」


    『我不太懂,但我知道了』


    「我很懷疑喔~?」


    塔莉茲用有點嚴肅的表情點頭,尤莉卡戳戳她柔軟的臉頰。也許是擔心自己說了奇怪的話而焦躁,身體接觸似乎做得有一點點過火了。


    但塔莉茲一點也不顯得排斥,反而還開心地甘願接受。


    對於沒有母親的她,也許覺得新鮮吧。或者因為這是「很久」沒接觸到的母愛表現?尤莉卡雖然想不到答案,總之她看起來很開心。


    然後,這或許成了精神鬆懈的契機。


    『尤莉卡』


    「嗯──?」


    鋼筆寫出僅僅三個字的名字,看到那也許因為有魔導具修正而寫得漂漂亮亮的字,不可思議地,尤莉卡感覺到一種可愛的「撒嬌」。塔莉茲坐在尤莉卡幾乎成了搖椅的膝蓋上,不知不覺間表情變得充滿睡意,昏昏沉沉的。


    『尤莉卡的聲音好美』


    「啊哈哈,謝謝,塔莉茲你有好眼力喔。與其說好眼力,或者該說好耳力?」


    『唱歌給我聽』


    「嗯……喔,我懂了。嗬嗬,可以啊。」


    塔莉茲直接一倒,躺到床上,尤莉卡也將身體埋進床裏,依偎著她。塔莉茲翻身改變方向,開開心心地朝向尤莉卡這邊。看到她那又高興又隱藏不住困意,半夢半醒的表情,尤莉卡一麵苦笑,一麵輕撫似的拍拍塔莉茲的頭。配合那和緩的節奏,尤莉卡小聲唱起歌:


    「咕嚕咕~嚕咕嚕,繞啊繞,轉啊轉~,有那麽一天,一定能在遼闊的天空下~──」


    節拍輕盈和緩。尤莉卡是第一次唱搖籃曲,自己能選的曲目也隻有偶像歌曲。所以她猶豫了一下,最後隻能選拍子最慢的一首。尤莉卡一麵覺得這或許不太適合當成搖籃曲,一麵又想:


    如果有一天,自己成了需要唱搖籃曲的立場。


    為了不讓那孩子像自己一樣無父無母,為了不像這孩子一樣渴求母愛,希望自己能跟相愛的人一起撫養孩子,獲得幸福。


    「若能帶著心意~與你一起展翅高飛該有多好……那是我的夢想~──」


    與你一起。


    尤莉卡的歌曲當中,一定會出現一個「對象」。她作詞時的幻想當中,總是想像著那天保護過自己的父親。然而像這樣唱著唱著,不知怎地──


    「咕嚕咕~嚕咕嚕,繞啊繞,轉啊轉~,如同車輪,永不停歇~──」


    尤莉卡心想也許選錯歌了,但隻有她這樣想,塔莉茲似乎聽得很舒服,麵露笑容閉著眼睛。可愛的呼吸如果是鼾聲,或許已沉沉睡去。


    但要是唱到一半停住害她醒來,那就太可憐了,所以尤莉卡繼續唱。


    吟唱與你一同環遊遼闊世界的車輪之歌。


    「咕嚕咕~嚕咕嚕,繞啊繞,轉啊轉~……」


    自己身邊的人會是誰呢?一旦開始想像,自己將會變得無可自拔。


    她有這種預感。


    甚至沒注意到,她以為自己在唱搖籃曲,不知不覺間卻睡著了。


    過了一會兒,她感覺房門似乎開了一次。


    門外看著自己的,好像是魂牽夢縈的父親,又好像是至今一同愉快旅行的同伴。尤莉卡用墜入淺眠的思緒,心想:


    如果兩個是同一個,那該有多好。


    這種夢中的思緒,第二天早上就忘得一乾二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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