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胡姮婧被後麵趕著來收高利貸的那夥人帶走了,就算她再怎麽刁橫, 在收高利貸的那些人麵前, 她哆哆嗦嗦,一句廢話也不敢放。她怕死了。


    帶頭人是一個光頭, 非常俗氣的戴了個金鏈子, 穿著皮夾衣, 亮皮鞋, 五官少有精致的地方,唯獨他那眼睛, 像月亮一樣似鉤, 臉長長的。


    有些滑稽又不可小覷。


    他似乎和何岐明認識,衝他客氣地點了點頭, 轉頭就皺著眉頭, 推了把胡姮婧, “還不快點走。”她的頭發因為推推搡搡變得淩亂,顯得極度落魄。


    禾苗親眼見著胡姮婧今日的慘樣,心終於有了點觸動,至少,她是真的報仇解恨了。


    重生時的滿腔怨恨, 日日像蔓延滋生的怨毒荊棘纏著她的心, 刺入她的頭殼,直到頭蓋骨疼的像要炸裂。其實就算她親耳聽到法官宣判胡姮婧入獄的那一瞬間, 她還是不甘心, 對於這種人來說, 入獄實在太輕了。


    她心裏壓著的石頭,隨著胡姮婧孤孤零零慘淡寒酸的背影,一點點的消失下去。


    禾苗閉上眼睛,全身微微發抖,也許是冷的,也許是突然沒了更強烈的目的。


    一下子,她又覺得什麽都無所謂起來。


    她之前想象的未來,都是假的。


    繼續做一名教師嗎?


    算了,她也不是什麽好人。


    沒這個資格。


    何歧明在觀察著她,他突然出聲,“今天要去醫院看看麽,禾呈鴻今早發病了,可能再過一禮拜,就該不行了。”


    禾苗條件反射般抬頭去看他,男人就這樣站著,也不躲避她的視線,像伏在月光照耀的叢林裏,窺視他冷冽的目光,就像看到月亮灑下的冷光,讓人感到一絲寒意,沒有一點溫度。


    **


    禾苗第一次打開房間裏的衣櫃,何歧明讓人買了很多精品女裝都通通擺在裏麵,她看了眼,挑了其中一件最樸素的,條紋小中領,剛好蓋住自己脖子上的紅痕。


    她望了望鏡子裏的自己,臉色蒼白得不太正常,微微憔悴,本來臉就巴掌點大,這幾天沒有好好吃飯,臉更瘦削了。


    她好好的洗了把臉,就跟著何歧明下樓,坐上了車。


    街上的場景好像變了,又好像沒有變。


    不管她現在的心情有多難過,街上依舊熱熱鬧鬧的,各類車輛川流不息,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有一家新開張的超市,門口擺放著兩個高大的花籃,地上鋪著紅地毯,舉行著商業大酬賓的活動。


    她也想不明白,就過了短短半個月的時間,禾呈鴻就一下子病情惡化,竟然到了無法拯救的地步。


    車裏沒人開口說,司機覺得氣氛有些抑鬱,一路上咳嗽都是悄悄的,就連到了醫院門口,也隻是輕聲說了一句,“到了。”


    她推開車,立即往病房樓裏走,何歧明一直跟在她的身後,她知道,但沒空去管。


    禾呈鴻躺在病床上,他穿一身藍白相間的病號服,身子有些單薄,一張瘦條臉,實際上禾呈鴻除了氣管有些毛病外,身體上一直沒有什麽大病的。禾苗隔著門,從玻璃窗看過去,他的臉色白得像一張紙,顴骨高高地凸起,眼睛沒有光彩。


    鼻孔擴張,艱難地呼吸著。


    上輩子她來不及趕上去看他的最後一麵。


    這輩子她親眼見著了,卻心如刀割。


    痛得她死去活來,如果心會流血的話,早已幹涸了。


    禾苗的臉上是麻木的,她覺得自己應該哭,但是沒有眼淚。


    路過的小護士覺得奇怪,這間病房的病人今天剛下達病危通知書,女兒來了,也不進去,麵無表情的看著,連點悲痛的表示都沒有。


    禾苗吸了吸鼻子,調整好表情後,她推門進去。


    “爸,我過來了。”


    她坐在床旁邊的椅子上,雙手握住他的手,“你今天感覺怎麽樣了,好些嗎?”


    禾呈鴻看著她,大病一場,使人看起來老了十幾歲,頭發白了大半,“爸爸好多了,你不用擔心。”他忍不住咳嗽幾下,眼神有些飄遠,“倒是你,你臉色太差了,多吃點飯……”


    即使被病痛折磨,作為爸爸依舊還是會首先關心女兒。


    禾苗別開臉,眼睛發酸,“我有好好吃飯的,隻是最近太忙了。”


    禾呈鴻虛弱的笑了笑,“有好好吃飯就行啊……”


    “你大了,總是有自己的想法,爸爸以後如果不在了,你要自己照顧好自己,這樣我才會放心……”


    “你媽生下你以後就不在了,你就是我生活的動力…”


    作為父親,他極驕傲自己的女兒長大後越來越優秀。


    但是怎麽辦呢,他還想再繼續往下看,他還想,可他已經老了,病魔折磨著他,阻止著他。


    禾苗仔細看著禾呈鴻日益霜白的鬢發,開始悔恨她自己。


    悔恨自己的殘忍。


    在看過大千世界的眼裏,卻找不到半絲一毫的父親的身影。


    “禾苗,不要怪爸爸以前一直在外麵做生意,沒有陪你……”


    眼睛一紅,她嗚嗚地哭了起來。


    是真正的嚎啕大哭,把她心裏積壓的委屈和難過借著眼淚全部發泄出來。


    禾呈鴻抬手摸了摸她的頭,“哭什麽,我不是還好好的嗎?”


    他沒意料到禾苗會突然掉眼淚,連忙哄她,試圖轉移話題:


    “…對了,你沒來這幾天,何岐明倒是天天來看過我,還坐下來陪我說說話……”


    “這孩子還記得我,現在也年輕有為了,幸虧小時候沒被他媽帶歪啊…”


    “你們私底下還有聯係嗎?”


    禾苗倒是不哭了,擦了擦眼淚,表情複雜,欲言又止,噎了一陣兒,最終還是順著他的話說,“有…偶爾會的…”


    “這樣啊…”


    禾呈鴻覺得有些累了,他強撐著掀著眼皮,拍了拍她的手背,“禾苗,爸爸累了,讓爸爸休息一會…”他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禾苗使勁睜大眼睛,淚水湧出來太多,眼前的事物都看不真切。


    揉了揉,她替他掖好了被子,然後靜悄悄推門出去。


    何岐明倚在門口,等著她。


    醫院裏,來來往往的人偶爾會往她那投來好奇的眼光,她轉過身去麵朝著牆,那瘦弱的脊背,突然猛烈地抽搐起來,淚水順著臉龐流下,先是無聲然後小聲的啜泣,最後幹脆放聲出來。


    何歧明猛地將她扯近懷裏,微微側過身子,冰涼的手指捂住她的眼睛,擋去了她不斷滑落的眼淚,也擋去了別人看她的視線。


    他拉著她一路往外走。


    “別動。”他在她耳邊說。


    禾苗哭得厲害,一口氣抽不上來,顧不上從旁邊經過的路人是怎麽看她的。


    何歧明摟著禾苗從醫院門口出來,臨近傍晚的風有些清冷,吹起了禾苗的頭發,在他胸口飄著,鑽進了他的領口裏,弄得癢癢的。他纖長的手指一直覆蓋在她的眼上,直至上了車,他緩緩鬆開手,眸光清冽,盯著她:


    “冷靜了沒有。”


    禾苗雙手往臉上抹了抹,抹去上麵的淚痕,重重地吐出一口氣,“嗯。”


    “這幾天我要來醫院。”她看向窗外。


    何歧明低垂眼瞼,抬起手,不容抗拒地捏住她的臉,將禾苗朝向他。


    她的臉被他用一隻手捏著,她掙紮著握住那隻手,想要他鬆手。


    禾苗的眼角天生微微下撇,圓溜溜的眼睛本就看上去楚楚可憐,再加上因為剛才痛哭過,還有眼淚在眼眶中打轉,連同鼻頭也皺巴巴,紅通通的。


    兩道淚痕一動不動的掛在臉上。


    他薄唇微抿,麵容如冰,一邊拿過紙巾將她臉上的淚痕看似粗魯實則細心的擦幹淨,一邊嫌棄道:


    “你真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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