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在冥想一般捏爆氣泡紙的夜晚邁入早晨。雖然我捏到不小心睡著了,但弄破一百零八個以上的氣泡是值得的,我成功地設法封印住染上煩惱色彩的想像圖。從途中開始,空氣爆裂的聲音和瞌睡蟲組成一夥,創造出像是「一隻羊(啪哩)。兩隻羊(啪哩)……」這種似有若無的詞匯一事,想成是代價的話,其實也挺便宜的。這說不定是一種完形崩壞。


    然後,轉眼間便到了午休。


    「哈哈哈!今天也是大豐收!果然好的相機畫質就是不一樣!從製服的每一條皺摺、上衣的透光度,到飛濺的汗滴,都會無所遁形地暴露在鏡頭前啊!」


    親川的大笑聲響徹教室。他的口水也跟著飛濺。


    「狠下心買這台相機真是太好啦。就連這種地方也看得一清二楚不是嗎……(流口水)」


    「口水別流出來啦。」


    身為朋友——不,以人類的存在方式來說,這樣實在不太妥當;我這麽心想,開口勸告在我桌上敲打膝蓋的親川。這個獨占變態稱號的男人,被班上女生露骨地用厭惡的視線看待,也絲毫不介意,依然注視著數位相機裏的照片。


    「這就是把科技結晶賦予變態的結果。讓人想報警說『警察先生,就是這個人』呢。」


    中友今天也依舊片刻不停地玩著電動,同時喝著鋁箔包紅茶。


    「你不用跟木枕同學走嗎?」


    「等會兒再去。」


    要是她連續兩天把顧店的工作推給我,就傷腦筋了。感覺會影響合作社的業績,而且我不想看到那排安靜無聲的顧客隊伍。


    「喂喂喂!阿死啊——你來看一下我的收藏!」


    「誰是阿死啊。」


    「別說這麽見外的話嘛!畢竟是我取的綽號,省略一下也沒差吧?」


    親川將手臂繞到我肩膀上,硬是把照片湊近我麵前。


    「這是昨天上體育課時拍的。很精彩對吧?」


    清納高中的體育課是男女分開,兩班一起上。七班是跟隔壁的八班一起上課。順帶一提,現在男生的課程內容是慢跑,女生則是打籃球。這表示親川不知何時溜了出去,帶著相機潛入體育館嗎?難怪昨天從途中開始,就不見他的人影。


    「你看……有拍到異羽妹妹的肚臍喔?——接著是公主殿下華麗的運球。你看這膝蓋!仿佛會挖起心窩不是嗎?」


    舉起雙手,露出潔白皓齒的異羽的照片,因為體育服掀起,可以稍微瞥見小肚肚。從卷發往外飄逸這點來看,應該是跳起來後拍的嗎?


    畫麵切換到公主殿下的照片。綁成一束的頭發,宛如生物般起伏飄揚著。應該是因為體溫上升的關係吧,認真的表情略微泛紅。


    「這麽說來……教體育的町穀老師,好像又病倒囉。」


    中友說出不知從哪打聽來的傳聞,於是親川仿佛呻吟似地應聲:


    「不愧是〈清納的唐吉訶德〉。畢竟他昨天好像也不太舒服的樣子……要擔任慢跑的監督,實在無謀到極點啦。」


    說到町穀老師,就是一名體質虛弱的體育教師。吹哨子的聲音是公認的微弱,在每個月一次的全校朝會上,會比任何人都先昏倒。


    盡管如此,卻仍然在指導體育的亂來程度,讓人聯想到對風車展開自殺式攻擊的唐吉訶德,因此獲得了唐吉訶德這個稱號。順帶一提,我們班的體育課是他負責的。


    「這也就是說——明天的體育課,說不定會跟女生一起上呢。」


    親川用莫名嚴肅的眼神這麽低喃。不過,他的嘴巴卻是口水流個不停。


    「這表示明天能夠光明正大地拍攝嗎……無論是異羽妹妹、公主殿下或是夏來殿下——」


    親川用手背擦拭唾液,咕嚕一聲地將口水吞回肚裏。


    「夏來殿下?」


    「你不認識嗎?從剛才就一直出現在照片上啊。」


    他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讓我有些火大。


    「這也沒辦法啊。內藤跟某人不同,他很清楚自己不受女生歡迎嘛~他非常努力地避免靠近女生喔。」


    「嘿嘿嘿……中友,你稱讚我也沒什麽好處喔?」


    親川看似害羞地磨蹭鼻頭。他明白某人是在說自己嗎。


    「算啦!我來仔細地替無知的阿死好好上一課——你看,就是這個金發的美少女。給我激勵你那死掉的眼球,好好地烙印在腦海裏吧。」


    映照在畫麵上的,是正在進行暖身運動的女生。她微微地張嘴,將手擺成十字形,伸展上臂。雖然覺得好像在哪看過,但我沒什麽自信。


    「我來告訴無知的阿死吧。這是八班的悠裏夏來殿下。她是金發混血兒,巨乳和虎牙十分迷人。被她的丹鳳眼一瞪,保證會想被她咬上一口啦。」


    還真多屬性啊……


    不過,聽他這麽一說,特征確實一致。貓眼與虎牙……還有,那個,被手臂壓扁的胸口。就照片來看,似乎隻有進行壓迫的手臂部分凹陷下去。無論從上方或下方,胸脯都仿佛快掉落似地巨大隆起。


    中友將眼鏡往上推,有些嘲諷似地揚起嘴角。


    「換言之,她是所有洗衣板的敵人啊。真可憐……巨乳是隻有在二次元才能被原諒的產物,在三次元隻是脂肪的集合體。隻要過個十年,她八成就會懊悔自己不過是三次元,卻有一對不知節製的胸部吧。」


    二次元阿宅的見解,讓親川憤慨激昂。


    「中友!說話小心點!所有的胸部都是無辜的!有的是夢想!與希望!以及浪漫——!還有就部位來說是乳——噗噫!」


    中友舉起了英文字典,因此我低下頭。他拋出來的字典通過我頭上,直接命中親川的臉部。變態從桌上滑落,跌到地板上。


    親川倒在地上痙攣,我撿起滾落在他身旁的字典,放到中友的桌上。


    「……我去一下合作社。」


    「慢走啊~」


    就在我從座位上站起來的同時,輔導老師進入教室。從老師呼叫親川的名字這點來推測,應該是打算針對那個非法拍攝做出處分吧。


    我也以朋友的身分,一邊眺望昏倒的親川被拖走的光景,一邊離開教室到走廊上。


    「啊!」


    於是有人從旁邊撞了上來。


    「小心點啦。你走路不看路——」


    感覺對方一開口就是要抱怨,我麵向對方打算賠罪。


    有張端正的容貌就在那邊,跟我剛才在照片上看到的臉一模一樣。


    真是漂亮的金發。感覺色素較淡,是因為沒有染色的關係嗎?對方將頭發綁成側邊馬尾。


    輪廓分明的容貌犀利且立體。身高跟公主殿下差不多。她並未穿上製服外套,隻有套著針織背心。掛著一條項墜代替緞帶蝴蝶結。吊在項墜上的是……粉紅色的四葉幸運草。


    ——倒不如說,那是什麽啊。位於項墜下方的那兩個衝擊究竟是什麽啊。雖然我立刻移開了視線,但即使隻有驚鴻一瞥,依我所見也是足以席卷章子姊的層次。


    「〈死人臉(death mask)〉……」


    悠裏夏來同學眯起翠綠的雙眼,看似有些火大地說道。是因為事先得知她是混血兒這個情報的關係嗎?感覺〈死人臉(death mask)〉的英文發音聽起來跟日本人不同。


    「啊……對不起。你沒事吧?」


    悠裏同學用鼻子哼笑一聲,指尖把玩起幸運草。


    「你是女性之敵。居然還擔心我,真是惡心。你有什麽目的?」


    有點可怕。她的眼神和虎牙,讓人聯想到貓科的大型動物。


    不過,就算我再怎麽不受女生歡迎,沒想到竟然會


    被說成是女性之敵……


    「不……我絕對沒有那個意思……」


    就在她毫不掩飾地懷疑著我時,


    「啊,姊姊!終於找到你了~」


    這次傳來莫名稚氣的聲音。姊姊?


    「啊……歌。」


    悠裏同學這麽說道,並吐了口氣。那是仿佛鬆了口氣般的歎息,她散發的危險氛圍也略微緩和下來。我也鬆了口氣。雖然不曉得是誰,不過得救了。


    「我找了好久喔。姊姊喜歡的菠蘿麵包和草莓牛奶!是裏麵有包生奶油的喔~」


    登場的是一個說是小學生,似乎也沒人會懷疑的嬌小女孩子。


    是一年級嗎?製服的穿法相當青澀。仿佛不曉得如何將製服弄得寬鬆點,或說像是衣服蓋過人……給人一種要說是哪邊都行的印象。製服尺寸也大上一圈。往內卷的栗色半長發,非常適合她矮小的身高。


    浮現出宛如花朵綻放般笑容的少女,一發現我的存在,立刻發出小聲的哀號。她用仿佛少女漫畫般臉色發白的表情,將握住的雙手移向嘴邊。


    「噫——死人學長……」


    被省略了……


    「你剛才瞪了歌嗎?」


    肉食獸將小動物藏在背後,發出咕嚕嚕……的聲音。當然是錯覺。不過,看到她像這樣一邊瞪我,一邊露出牙齒威嚇,感覺聽不見低吼聲反倒更不自然。


    「不,我隻是看了一下而已……她是你妹妹嗎?」


    「是我的兒時玩伴——你真的沒瞪她?」


    她完全不相信我……


    就在這時。本班的班長,公主殿下瀟灑地從教室裏現身了。


    「你們在做什麽呢?」


    「——公主殿下。」


    悠裏同學瞠大了眼,緊握住項墜。


    相對的公主殿下則是挺直背脊,一如往常地雙手交叉環胸。


    「我的名字是小日向蓬子。並不是那種名字。」


    「我知道啦。」


    悠裏同學哼了一聲,跨步走向公主殿下。她單手叉腰,挺起胸膛。


    「我對那個稱呼沒有好感。還有……悠裏同學應該正確地穿好製服。」


    「我並沒有違反校規喔。」


    「你的緞帶怎麽了呢?」


    「感覺很拘束,我不想戴。」


    「不想戴並不是理由。請你遵守校規。」


    ……好厲害。她跟那個公主殿下在爭論著。


    悠裏同學忽然像是想起什麽似地,「啊」了一聲。


    「這麽說來——你昨天沒有出席班長會議對吧?」


    突然被扔過來的質問,讓公主殿下的表情僵硬起來。


    「……你怎麽會知道?」


    於是,躲在悠裏同學背後的女孩露麵了。


    「初次見麵,我是尾森歌。擔任一年三班的副班長。請多多指教。」


    柔軟飄逸的頭發,配合她鞠躬的動作搖曳起來。


    「是我說的。因為我常聽姊姊提起小日向學姊的事情。」


    悠裏同學將手放到幫忙補充的兒時玩伴頭上,繼續說了下去。


    「應該不是因為身體不舒服吧。公主殿下居然會蹺掉工作,還真是稀奇。」


    「昨天……隻是臨時有事而已。」


    公主殿下稍微變軟弱的模樣,讓悠裏同學察覺事有蹊蹺,她露出挑釁似的笑容。


    「不能告訴別人的事情?」


    「我沒有回答你的義務。」


    悠裏同學和公主殿下對峙了一陣子,不過悠裏同學先動了起來。


    「算啦。既然你這麽有精神,那就好。明天的體育課,你做好覺悟吧——歌,走囉。」


    悠裏同學直到最後都光明正大地離開現場。尾森同學露出惹人憐愛的笑容行了個告退禮,跟在悠裏同學的後麵離開。


    這兩人無論什麽都形成對比呢……


    就在我茫然發呆的時候,公主殿下咳了兩聲清嗓,開口詢問我。


    「內藤同學。你不去迎接木枕同學沒關係嗎?」


    「啊……說得也是。謝謝你,班長。幫了我大忙。」


    「不會。我隻是做了身為班長應該做的事情。」


    公主殿下冷淡地這麽回答,回到教室裏麵。


    回到座位上的她,周圍並沒有跟她一起吃飯的同班同學。


    我前往合作社,試著詢問異羽關於那兩人組的事情。


    「夏來的話我認識喔。因為體育課一起上嘛。」


    走在走廊上的異羽,今天手上也提著塑膠袋。裏麵裝著炒麵麵包。


    「——聽說她媽媽是英國人呢。她體育全能,是那種在比賽演變成激烈的拉鋸戰時,尤其會發揮出實力的類型。她是個野性美女,所以超受女生歡迎喔!居然帥氣又可愛,很狡猾對吧?」


    異羽拿出筆記本,這麽向我說明。


    「你不是用姓氏稱呼她呢。」


    「嗯。我有獲得她的同意,我也請她叫我異羽。」


    說到這邊,異羽像是想起什麽好笑的事情一樣,表情鬆緩下來。


    「怎麽說呢……她叫我名字的時候,整張臉紅通通的呢。聲音也很大聲,我還以為她在生氣……結果不是呢。聽說她是覺得害羞。」


    異羽這麽說道後,這次半眯起眼,悄悄地低喃。


    「……優一明明眉毛動也不動一下。」


    唔唔……扯到我身上了。


    表情不斷變來變去的我的夥伴,像是要振作起來似地搖了搖頭。因為還搭配著誇張的歎息,看起來像是已經不期望我的冷淡態度會有所改善。


    「算啦,現在說這些也沒用——還有,要談論夏來這個人,絕對少不了蓬子喔。」


    「班長?」


    「嗯。一到體育課,她們兩人總是會比賽。算是有點出名的特色呢。」


    原來有這樣的關係圖嗎?順帶一提,我也問了一下是因為什麽理由。


    「我也很在意,就去問了班上的同學。結果啊——似乎是因為夏來在去年的球技大會上,輸給了蓬子的關係呢。蓬子為了幫湊人數,比其他人出場更多比賽對吧?聽說夏來也是一樣。」


    「原來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啊。然後喔……雖然夏來與蓬子的勝負本身,以平手收場……但在那之後,夏來一找到機會就要分個高下,蓬子也接受她的挑戰——似乎就發展出這種情勢。」


    原來如此。就剛才的樣子看來,的確是水火不容啊。完全是對立狀態。


    但是……我總覺得——


    「話說回來,你跟夏來發生了什麽事嗎?」


    我中斷思考,從跟她相撞的地方開始,到她對我的厭惡感比一般人更強烈,還有看不出來是高中生的幼女買了菠蘿麵包前來會合為止的過程,都告訴異羽。我的綽號甚至滲透到新生之間的可悲事實,就暫且略過不提了。


    「嘿~原來小歌是夏來的兒時玩伴啊。她昨天在班長會議上問我蓬子的事情時,我嚇了一跳呢。」


    異羽一臉洞悉真相的表情,雙手交叉環胸。


    「競爭率原本就很高的菠蘿麵包……而且還是裏麵包了生奶油的,肯定會被秒殺!明明如此,小歌還是幾乎天天跑去幫她買喔。這樣啊……原來是為了夏來嗎…………………………是愛的力量呢。」


    「你別自己說到害羞起來啦。」


    教室越來越近。反省昨天的騷動,我在別人豎起耳朵傾聽前,先確認清楚。


    「今天要練習嗎?」


    「今天就不用啦。畢竟昨晚我也因為工作入睡了……感覺最近可能又會有小隊工作。」


    異羽壓低


    聲音,我也學她放低音量。


    「你記得內容嗎?」


    「不記得,但是……」


    異羽似乎試圖回想起來,她一臉嚴肅地雙手交叉環胸。


    「總覺得……除了我們之外,好像還有其他黑衣人。不是平常那些戴墨鏡的大叔們,感覺更……年輕一點。」


    我想起以前和公主殿下對峙時的事情。


    「……是其他公司的超能力者嗎?」


    倘若是那樣,又要和對方進行決鬥了嗎?


    異羽用曖昧不明的態度,噘起了嘴唇。她在背後交叉十指,


    「我不知道。問章子姊她也不告訴我。不過,用章子姊的視點也能看見,就表示……是同伴嗎?但章子姊也不是沒有親臨現場過,所以無法斷言就是了。」


    「班長的待訓,還有下一份工作嗎……」


    「不隻是這樣而已喔。還得讓蓬子確實明白我們的心意才行。」


    「……說得也是。」


    「她今天也有班長的工作,我來代班吧。不知道她今天會立刻讓步嗎?」


    我說不出任何話,隻是搔了搔頭。


    異羽的願望並沒有傳遞出去。


    公主殿下打算今天一定要完成身為班長的職責,異羽隻能攻擊她的弱點耳朵,技術性擊倒公主殿下。如果隻是做到吹氣也就算了,就在異羽差點要含住公主殿下的耳垂時,我實在無法坐視不管,而製止了異羽。


    「啊——我忍不住就想看更多蓬子害羞的模樣……」


    她似乎是太過沉迷,變得無法瞻前顧後。


    老實說……將眉毛垂成八字形,臉頰染上櫻色,軟弱無力地進行反抗的公主殿下——性感地滲透出一種不道德的淩亂感。是那種不能穿製服做的表情。


    經過這麽一幕後,我和公主殿下來到跟昨天一樣的健身房。


    在泳池邊進行暖身運動的我們,打扮跟昨天一樣。也帶著相機。公主殿下似乎看開了,即使穿著學校指定泳裝,也沒有露出昨天那種軟弱的模樣。


    不僅如此,『阿姆斯壯先生』——也就是阿優,今天也跟著做暖身運動。動作跟公主殿下完全一致,沒有絲毫誤差。不過話說回來,真虧泳圈都不會掉落呢。


    「做同樣的動作很輕鬆嗎?」


    「是的。比做完全不同的動作要容易——根據章子姊的說法,這似乎就類似在家用的電玩遊戲裏,跟自己操作的角色做一樣的動作。也就是跟操作對象一體化呢。」


    一體化。因為過於將意識集中在某一方,而連帶影響到另一方的身體(或是布偶)的動作嗎?


    「簡單地說……自己跟對象的動作差距越大,就越難操作嗎?」


    「就是這麽一回事。」


    她一邊深呼吸,一邊扭動身體。兔子也一樣。


    既然如此,換個角度這麽想如何呢?


    「那麽今天……就試著利用那個原理看看吧。讓布偶跟班長做同樣的動作。現在就算高度或場所有偏差,也無所謂。總之就是要做出同樣的動作。首先減少要思考的事情。」


    「減少要思考的事情,是嗎?」


    「對。因為突然試著什麽都要做,才會更疲憊——剛開始你隻要思考如何習慣水,還有讓阿優做出相同動作就好。」


    公主殿下舉手,提出反駁。


    「但是,那樣的做法並不怎麽實用。這項訓練應該是以鍛煉在任務中也能保持平靜的集中力為主旨。假設各種狀況並加以克服,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盡管如此,今天仍然是『訓練』。並非實戰。別心急,確實地熟練每一個步驟吧。等到學會之後,就算不多說什麽,也會變得從容。」


    不小心用了有點自大的說法,我瞬間軟弱起來。


    「呃……慢慢地去習慣吧。我也有過好幾次掉到媽媽弄的陷阱裏頭,就那樣被放置一整晚的經驗。托她的福,我現在無論在哪都能睡——習慣真是恐怖呢。」


    不小心披露了沒什麽好炫耀的插曲。


    「……所謂欲速則不達呢。」


    一直在深思熟慮的公主殿下,總算接受了我的提議。


    「仔細想想,這項訓練是全權交給內藤同學負責的。我忘了自己並沒有拒絕的權利。真的是十分抱歉。」


    公主殿下深深地彎腰謝罪。她還使用〈念動力〉,讓阿優也一起鞠躬致歉。


    「沒關係的。」


    「但是,利用這種習慣在課堂中打瞌睡,並不是一件好事喔。」


    「……對不起。」


    我自掘墳墓了……


    衝澡之後,按照當初的預定開始訓練。公主殿下不用梯子便能進入泳池,由此可以明白昨天的幾小時並沒有白費。雖然整個人十分僵硬,動作酷似機器人或機關人偶,但我不會沒神經地去吐槽這件事。


    「——我要上了。」


    將頭發塞入泳帽裏的公主殿下緊閉雙眼,以同樣程度的力道抿起嘴唇。坐在泳池邊的兔子臉部也往前彎曲,變得一臉嚴肅無比。


    ……你也停止呼吸了嗎?


    公主殿下將白皙的臉蛋浸入水麵。沒隔多久,兔子也往前倒下。


    「………………」


    好單調的景象,單調到讓人猶豫要不要拍照。


    包下這麽寬廣的泳池(應該說是整間健身房),卻隻是將臉泡到水裏麵。最重要的超能力,隻有弄倒布偶而已。規模小到看起來像是布偶沒放好,因為重心不穩才自然跌倒的一樣。就連〈念動力〉的光芒,都仿佛可以用「裏麵裝著燈泡」來敷衍過去……


    在沒有回應的公主殿下將臉從水中抬起之前,我隻是呆站在原地。


    「——如何呢?」


    我告訴將臉從水中抬起的她,剛才的狀況十分穩定。


    「接下來試著潛入水中吧。」


    在我這麽提議的瞬間,公主殿下立刻臉色發白。


    「這是……連頭部都要潛入的意思嗎?」


    「對。能將臉泡入水裏的話,應該沒問題的。」


    但是——公主殿下這麽說道,雙手交叉環胸。


    「水跑到鼻子裏的話,會嗆到的……而且也會跑到耳朵裏,說不定還會侵入嘴巴裏麵。」


    以為她雙手交叉環胸,是我想錯了。她是緊抱住身體,想保護自己。殘留在細長睫毛上的微小水滴,被看似不安的振動揮落下來。


    我在回答她之前,試著潛入水中一次看看。


    「……水的確會跑到鼻子裏麵。至於耳朵方麵就不用在意,隻會變得不容易聽清楚聲音而已。」


    我告訴她潛水體驗的感覺。事已至此,講述經驗談比較有效吧。


    「慌張是最要不得的。人一旦動搖,就會想吸入空氣——應該說倒抽口氣嗎?就算耳朵鼻子進水,也要保持冷靜。停止呼吸的話,水不會跑進去裏麵的。」


    「……絕對不會嗎?」


    公主殿下反常地像小孩般這麽確認,我向她斷言「絕對不會」。


    「——抗拒過頭的話,隻是稍微進水,就會混亂起來。倘若冷靜下來思考,就會發現沒什麽好怕的。放鬆肩膀的力量,試著去接納也是很重要的喔。接著就看班長怎麽做了。」


    「我也辦得到嗎?」


    「沒問題的。」


    阻止她成長的,全是對於水的不信任感。隻要能減輕這種症狀——超能力的成果不用說,或許她還能學會遊泳。


    我朝她伸出手,我也隻會這一招了。


    「我們一起潛水,就沒問題了。你放心吧。」


    公主殿下伸手,在即將碰觸到前猶豫起來。躊躇幾秒鍾後,她牽起我的手。我從


    下方包住仿佛要黏住的手,


    「數一、二、三——然後潛入水中吧。等你準備好,跟我說一聲。」


    全身僵硬地被我護送的公主殿下,將空著的手貼到胸前。她閉上眼睛,讓心情平靜下來。


    睜開雙眼的她點了點頭。安詳的眼神。沉穩的脖子動作。


    「首先來了解水性吧。隻要屏住呼吸,水就不會跑進鼻子耳朵裏。等習慣之後,再慢慢記住如何放鬆力量就行了。」


    「我知道了。水沒有固定形狀,是理所當然的呢,有時也會跑進耳朵裏。」


    就連這種理所當然的事,在被逼入絕境時,也會忘得一幹二淨。現在的她正確地理解之後,正試圖潛入水中。光是這樣,便能說是充分的進步了。


    一、二、三。我一邊倒數——同時確信這次應該會很順利。


    「……辛苦了。」


    「真的很謝謝你!」


    我試著像個教練般貼心,將毛巾和寶特瓶遞給公主殿下。我在中間隔了兩人份的空位,坐了下來。


    「意外地沒什麽問題對吧?」


    「是的。理解過一次之後,就沒什麽可怕的了。」


    公主殿下露出與其說是疲憊,更像是感到充實的表情補充水分,並用毛巾擦臉。脫掉泳帽的黑發閃閃發亮。能夠突破難關這件事,似乎讓她相當欣喜。


    「不過,千萬不能大意喔?等休息結束之後,接下來試著練習打水吧。」


    「打水——遊泳的打水嗎?」


    公主殿下瞠大了眼,像是收到什麽驚奇禮物一樣。


    「班長的話,應該能夠馬上抓住訣竅吧。隻要學會呼吸,之後就都是應用了。」


    「理解之後,學會接納。沒錯吧?」


    good——唔喔,差點就說出像是章子姊的台詞。我太得意忘形了。


    「對。難得有浮力,就別那麽固執,接受它的幫助吧。」


    「好的!」


    公主殿下欣喜地應聲,操作兔子布偶。在重複潛水練習的期間,可以看出超能力也有所進展。一開始光是端正姿勢,就麵臨極限了,但現在卻能一邊潛水一邊操作。雖然主要是些上下運動或反覆橫跳一般的單調動作,卻是相當充分的成果。


    轉換一下心態,就能有如此驚人的改變嗎?可以清楚明白章子姊曾說過的,這是相當人性化的能力。


    「……謝謝你。」


    公主殿下突然道謝。


    「都是托內藤同學的福。如果沒有內藤同學指導,我大概還怕水怕得不得了吧。」


    她用雙手手心轉動寶特瓶,同時用〈念動力〉讓兔子的長耳朵啪達啪達地拍動著。


    「不用道謝啦……別客氣。」


    是因為沒那麽緊繃了嗎?我忽然重新認知到她穿著泳裝這件事。濕透而緊貼在身體上的單薄材質。水珠滴落在宛如初雪般的肌膚上,甚至讓人覺得應該形容成白色大理石較為正確。黑發創造出的對比,讓人誤以為看見藝術品。


    為了掩飾我看入迷的事實,我猛灌運動飲料。


    「可以問一件事嗎——你為什麽會怕水呢?」


    雖然一方麵也是想轉移話題,但我試著詢問一直很在意的疑問。


    「說得也是呢……」


    公主殿下將寶特瓶放到一旁,讓指尖纏上蓋住肩膀的毛巾角落。


    「如果是告訴內藤同學……說出來也無妨吧。」


    公主殿下將視線移至空無一人的泳池底部,挪動冰冷的嘴唇。


    「這是我上小學以前的事。我和家人一起去露營。我們住宿的營地附近有座湖……還有給觀光客用的出租船。」


    我一邊眺望可說是人工湖的遊泳池,一邊等候她的話語。


    「那時已經知道我有超能力這件事。雙親囑咐我絕對不可以在外麵使用能力。小時候的我並未多想,一直遵照父母的吩咐。」


    「但是……被人知道了嗎?」


    她用小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回答「是的」。


    「在營地那邊,除了我們之外,還有許多攜家帶眷的利用者。在露營期間,有個隻有同年紀的小孩們聚在一起玩的機會……他們也讓我加入那圈子裏。」


    陷入一陣沉默。她似乎需要短暫的沉默,才能繼續說下去。


    沒多久,可以聽見她輕輕吐了口氣的聲音。


    「在湖畔遊玩的時候……有個剛認識不久的男孩,因為腳滑掉進水裏。周圍並沒有大人,因為我們正在玩冒險遊戲,那是個沒人注意的場所。包括我在內的幾名孩子們,因為突然的意外哭了起來。」


    我能理解她的心情。我也有這種碰到自己無法對應的狀況時,變得無法思考任何事的經驗。


    「我那時認為,此刻正應該使用超能力。旁邊的樹木映入眼簾,我使用了〈念動力〉。因為當時力量還很微弱,能操作的隻有纏繞在樹上的藤蔓。盡管如此,還是設法讓藤蔓夠到了湖麵。」


    「……你成功救了他嗎?」


    「是的,但是……」


    她又說了一次「但是」,像是要從喉嚨裏榨出聲音似地繼續說道。


    「我被當成畏懼的對象,他們說我是——怪物。」


    我感覺到自己的喉嚨緊繃起來,五髒六腑都揪成一團,寒毛直豎。


    「電視上的特攝英雄會打倒怪物。他們也遵照那種精神,將怪物推落湖裏……就這樣,這次換我溺水了。」


    即使救了別人一命,但隻要跟別人有一點點不同,就會被拒絕。這是純粹的不講理。


    「聽到喧鬧聲而前來的人救了我,因此沒釀成大禍……但我變得非常怕水,怕得不得了。」


    說完之後,她用運動飲料滋潤幹燥的口腔。


    「……抱歉。」


    我忍不住向她賠罪。從她害怕成那樣子來看,明明可以推測出有什麽不尋常的理由,我卻把她的傷口挖得更深。


    無論到何處,都隻能害別人感到不快的自己,讓我氣憤不已。


    「內藤同學根本不需要道歉。請你別在意。」


    她停頓了一下,重新坐好。


    「對我而言,我覺得那時的事成了一次巨大的轉機……變得怕水。變得厭惡能力。變得順從長輩的指示和規則。而且——」


    變得會與他人保持距離——她平靜地這麽總結。


    「我也知道自己是個無趣的人。我的個性變得不知變通,且不苟言笑。班上的同學也不願輕鬆地與我攀談。」


    「…………」


    「我的眼神凶狠,講話語調也帶刺。別人一定覺得我高高在上吧。被揶揄成『公主殿下』也是當然的結果。」


    因為高高在上,所以被稱為「公主殿下」——她似乎是這麽認為的。


    「所以說——木枕同學能叫我的名字,我真的很開心。」


    隻是聊到夥伴,原本緊握的手就放鬆了力量。


    「木枕同學就宛如太陽一般,開朗且快活……對我也十分親切,她並未被自身的能力與過去所束縛。這是我無論如何也辦不到的。我很羨慕她。」


    「……羨慕?」


    她點頭同意。


    「如果我也能變得像木枕同學一樣……」


    公主殿下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休息後,我們開始打水的練習。「班長」抓住泳池邊緣,讓全身漂浮起來。雖然一開始有點僵硬,但過沒多久,她便能柔軟地動作了。隻要教她手臂的動作和換氣的方法,她很快就會遊泳了吧。


    同時使用〈念動力〉這點,也顯得從容許多。這邊也邁向下個階段——決定在實際遊泳的同時使用能力。


    我宣告明


    天會開始練習自由式,這天的訓練就此結束。


    入夜之後,我接到異羽打來的電話。關於訓練的經過,在她來迎接我們時已經提過。應該是有別的事情吧。


    「發生什麽事了嗎?」


    正準備要慢跑的我,穿上已經穿舊的慢跑服。


    嘿嘿嘿——異羽似乎很開心地笑了。


    『有很驚人的進展喔!雖然詳情還是秘密啦?蓬子大概也會很開心喔!』


    異羽過意不去似地說『對不起喔』,


    『其實我也很想告訴優一啦?但已經約定好不告訴任何人。』


    「……跟誰約定?」


    『啊——』


    夥伴在電話裏也是個粗心的人。


    『總、總而言之!就是這麽一回事啦。呃……明天見囉!』


    異羽慌忙地掛斷電話。


    秘密嗎?我也有事情沒告訴她,沒資格擺出強硬的態度。


    『如果我也能變得像木枕同學一樣……』


    她告訴我的過去發生的事,因為那件事造成的現在的心情。無論哪件事,都不是能告訴別人的內容。即使是異羽,我也不想隨便地說出口。


    救了別人一命的代價,在她的內心留下巨大的傷口。


    就跟我害怕別人的不安一樣——跟異羽害怕入睡一樣——她害怕與人產生連係。平常不苟言笑的態度,說不定是害怕造成的反效果。


    我想起她一個人吃飯的光景。現在的話,我能夠覺得那並非單純隻是認為邊吃邊聊天沒規矩,才那麽做的。


    不過,我也知道大家並非都帶著惡意。她具備讓人無法靠近的氣質,無論是誰都被那道看不見的牆壁擋住了。簡直就像居住的世界截然不同一般。


    「……公主殿下,是嗎?」


    我能做些什麽?


    我打開玄關大門,伸展筋骨。


    跟異羽組隊之後開始的慢跑,現在逐漸成為良好的習慣。當初的目的是增進體力,但並沒有顯而易見的成果。


    不過,慢跑流汗之後,總覺得心情會舒暢許多。在陷入絕境,或思考事情時,是不錯的助力……我這麽認為。很符合我現在的心境。


    首先,即使在心裏,也不要稱呼她公主殿下吧。感覺這種稱呼會增加與她之間的距離感。至於那之後的事情,就邊跑邊想吧。


    我邁向夜晚的道路上。今天想前往比平常更遠的地方。


    不過——結果那天,我還是沒有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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