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江火如畫


    製作:江火如畫


    校對:江火如畫


    能動搖人心的事物,究竟是否隻有言語呢?


    有人說圖畫能撼動人心,


    有人說音樂能撼動人心,


    也有人列舉影像或菜肴為例。


    結婚、功成名就、友人死亡……可聽見好幾種答案。


    但無論等候多久,始終不曾出現過認為嗅覺──也就是薰香能撼動人心者。


    《香魅堂日誌》


    平常有多少人會在意氣味而生活呢?


    倘若眼前有看來可口的食物,會將臉湊近享受香味。


    感受到山脈或森林的清新空氣時,會大口吸氣。


    運動後會聞聞看身體是否有汗臭味。


    對了,說到汗水,人有時也會在更換洗發乳或沐浴乳的品牌時,陶醉在那舒適的香味中。反過來說,有時也會在擁擠到無法動彈的電車裏,因為旁邊的人香水味太濃而感到厭惡。


    但是,那種念頭很快就會消逝。


    之後嗅覺便會麻痹,沒多久就毫無感覺了。


    那隻是暫時性的現象。


    人類無法像用眼睛看、用耳朵聽那般靈活地運用鼻子。


    即使說是輕蔑鼻子這個部位,也絕非誇大其辭吧。


    實際上,縱然離開住了十八年的故鄉,麻衣仍未注意到氣味的變化。


    首次映入眼簾的美好古老景色、首次聽見的陌生音調,隻更加深麻衣對新生活的期待。


    話雖如此,現實可是天不從人願。


    「你差不多決定好要打什麽工了嗎?」


    「……還沒。」


    麻衣尷尬地擠出這句話,坐在她對麵的千夏回了聲「騙人的吧?」她已經不隻是傻眼,其中還摻雜著明確的責備。


    「你在悠哉個什麽勁啊,四月已經要結束囉?你有那個立場可以對打工挑三揀四嗎?」


    她粗魯地拿筷子指著麻衣。老實說,麻衣無法反駁。


    上午的課程結束後,大學一年級的麻衣與千夏在學生餐廳一邊吃著名稱十分乏味、還附帶a或b這種記號的午餐,一邊閑聊。


    「真的很抱歉,虧你之前還特地陪我去麵試。」


    即便麻衣雙手合十地道歉,千夏仍舊哼了一聲,一臉不滿的樣子。娃娃臉的她一生氣,看起來就像小孩子在對爽約沒來教學觀摩的父母鬧別扭一樣。雖然毫無魄力可言,但取而代之的可愛程度,讓人湧現必須請她原諒自己的念頭。


    「話說我也沒吃虧,我在麻衣婉拒了錄取通知的那間咖啡廳開始打工了。」


    「咦!你不是住家裏嗎?」


    「哎呀,交通費也是很可觀的啊。愛果然很花錢呢。」


    「咦,千夏,你在談遠距離戀愛嗎?」


    正當麻衣心想從未聽過千夏提起男友的話題時……


    「不是不是,我是在說爬山的事啦。我黃金周也會去爬山,方便的話麻衣要不要也來體驗看看?倒不如說,你乾脆加入我們社團啦。」


    這究竟是第幾次千夏像這樣邀自己加入她所屬的登山社呢?


    看來她似乎認為沒有加入任何社團、隻是往來於大學和公寓間的麻衣,完全沒有享受到人生僅有一次的大學生活。


    「嗯……我就算了吧,我是室內派的。」


    「你啊,不要還沒試過就定義自己!你就是這樣才沒什麽朋友。」


    「你真囉唆耶。」


    雖然剛入學沒多久,麻衣就跟千夏成了好朋友,但兩人的個性恰好相反。千夏是與其思考不如實行的行動派,相對地麻衣則是謹慎派。麻衣當初也是花了很多時間,才決定離開島根的老家。


    麻衣其實是想到東京念書,但因為這種個性,結果隻能到京都而已。麻衣也幾乎沒有因為一時衝動而買下衣服或飾品的經驗,她總是一想再想、徹底思考過後,還是想要時才會買。由於這種個性,麻衣經常錯失難得的好機會。


    穿搭品味也是,千夏能自然地穿著色彩鮮豔的外套,麻衣則跟千夏不同,偏好的裝扮是棉製白襯衫與淡薰衣草色的長裙。講好聽點是自然風,但整個散發出鄉下出身的樸素味。


    發型也是跟「立體感」這個詞相差十萬八千裏,不曾燙染過的直發。


    「但我真羨慕你,那間咖啡廳的製服很可愛呢。」


    麻衣回想起北極星咖啡廳的店員。掛在立領襯衫上、類似吊帶裙的圍裙,還有染成咖啡色的胸前繡著咖啡廳的圓形徽章,也讓麻衣心動不已。


    「既然你這麽想,從現在起也不晚,我們一起打工嘛,我覺得麻衣的黑色長發很適合那套製服喔?對了,不然在我去爬山的期間,你試著幫我代班看看如何?」


    千夏一把抓住麻衣的肩膀,但麻衣仍是苦笑著婉拒她。那種簡單大方的衣服,隻有不須掩飾可愛的女孩才適合穿。沒錯,就像眼前嬌小可愛的千夏一樣。雖然提到身高的話題會惹千夏生氣,但女孩子絕對是嬌小一點比較吃香,麻衣打從心底這麽認為。


    麻衣想像著跟千夏同樣栗色毛發的鬆鼠咬住咖啡豆的畫麵,嗬嗬地笑了。


    嗯,下次偷偷地去咖啡廳喝茶,保養眼睛與心靈吧。


    麻衣跟下午也有課的千夏道別,去赴打工的麵試。


    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四十分鍾,雖然搭電車也是個方法,但用走的一定來得及。麻衣在搬到京都居住前從未搭過電車,因此對她而言,在這種時候選擇徒步是極為自然的事。而且搭地下鐵就無法駐足欣賞京都美好的景色,未免太索然無味了。


    麻衣斜眼看向京都禦所的外牆,沿著烏丸路往南走。通過櫛比鱗次的辦公大樓後左轉,再往前走一陣子,就會來到麻衣最喜歡的街道。


    混雜在狹窄單行道旁的西洋與和風──才想著中京郵局與文化博物館展現出讓人感覺到明治時代的紅磚建築,又瞥見分趾襪的老店不甘示弱地秀出土牆構造。狹小的雜貨店與咖啡廳填補這些代表三條路的建築物縫隙,盡管外觀采年輕風格,氛圍仍讓人覺得有些懷念。


    雖然華麗的程度並不如祇園的花見小路,但於其中脈動的時間,跟一、兩年就會輪替的流行不同。


    要形容的話,就是試圖守護優美的時間流動。或許也是受到「景觀法」的影響,在京都無論是誰,都意識到要保持「古老美好的京都印象」。這心照不宣的和諧讓人感到安穩。


    麻衣原本對京都人抱持的刻板印象,也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整個大轉變。在網路上查詢的話,充斥著「京都人對外人很冷漠」、「如果不會察言觀色很麻煩」之類的評價。雖然之前擔心到胸口緊繃不已,但實際相處過後,對於平常就察言觀色過頭的麻衣而言,京都人反倒是難能可貴的人種。隻要彼此會察言觀色,沒有比他們更容易往來的人。


    而且最重要的是,一到街上必定會聽見的「多謝(ookini)」讓人十分舒適。


    這句話裏蘊含著一般的「謝謝」無法感覺到的溫暖。


    麻衣認為,那就近似故鄉會使用的方言「dandan」。可惜的是,家鄉的方言已經隻剩年邁者會使用。


    麻衣一邊享受著三條路未經修飾的風情,一邊想著。


    ──其實想在這種地方工作呢。


    今天的麵試地點,是位於河原町路的全國連鎖型卡拉ok店。雖然是思索過後才決定要應徵,但她實在提不太起勁。


    麻衣歎息著穿過河原町,正好到達三條名店街的商店街時,忽然停下腳步。


    掠過後頸,讓人不愉快的粗糙感觸──


    「唔哇……」


    在人行道前方看見了討厭的東西。


    一隻大型黑貓將肚子貼在灰色地磚上。


    據說黑貓象徵不吉利,但麻衣沒有迷信到隻因為這樣就覺得不舒服,或避開它前進。問題並不在於貓咪的顏色。


    前進的大批人群,彷佛那隻貓根本不存在似地經過。


    不光是大人如此,連隻要看到動物八成會停下腳步去逗弄的小孩們也一樣。


    人群避開貓咪霸住的地磚或是大步跨過它,看也不看便離開。


    直覺告訴自己,那是不該看見的東西。


    麻衣連忙折返回頭,逃進左手邊的狹窄小巷裏。


    這就是──麻衣無法決定打工地點的理由。


    之所以無法在跟千夏一同去麵試的咖啡廳工作,是因為有個灰色影子坐在店裏的座位上。由於經常從那裏感受到視線,麻衣認為這樣根本無法專心工作。


    除此之外她也麵試了許多打工。麻衣慎重且一絲不苟的性格,無論到哪裏大多能被接納,也曾被問過何時可以開始上班。


    不過,無論哪家店都不行,一定會潛藏著什麽。


    她每次感受到的方式都不一樣,有時是含糊不清的聲音縈繞在店裏,也遇過店長身上帶著類似薄霧的白色塊狀物;她常覺得背後一陣發寒,還曾有黏稠的東西纏繞在腳邊,讓她差點跌倒的經驗。一想到如果是在托盤上放著餐點的情況下摔倒,麻衣就覺得毛骨悚然。


    從小時候起,麻衣的靈感就比別人強上一倍,會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聽見別人聽不見的聲音,觸摸到別人無法碰觸的東西,但沒有人願意相信麻衣說的話。就宛如那個喊著「狼來了」的少年一般,充分體驗過那種心情後,麻衣不再試圖與別人分享這些事。


    於是,有時會忽然出現的不可思議感覺,也能當作是最喜歡的書、電影或音樂延伸出來的東西,變成極為理所當然的存在。有人能從藝術作品中看出價值,也有毫不覺得感動的人,麻衣認為這就類似那種狀況吧。


    不過京都這片土地上實在太多幽靈,讓她無法這麽豁達,她在京都看見幽靈的頻率明顯比在故鄉提升許多。冬天因為考試造訪京都時,明明沒這麽嚴重的──麻衣詛咒著沒考慮到季節變化的自己。京都的幽靈像是會冬眠,配合麻衣入學的春季忽然清醒過來。


    麻衣決定去卡拉ok店麵試,是認為店內氣氛經常很熱鬧的話,幽靈應該不會靠近吧。麻衣也事先造訪過店裏,大略確認了一下有沒有幽靈。


    明明如此,卻在前去麵試的途中遇到幽靈,運氣差也該有個限度。


    話雖如此,但已經走了不少路,應該不要緊了吧?麻衣透過映照在櫥窗上的影像確認背後,不禁發出「呃」的聲音。隻見剛才看見的黑貓就在麻衣後方約三公尺處,寸步不離地跟了過來。


    黑貓的輪廓非常模糊,明明如此,卻隻有眼睛的部分異常清晰地有著白色邊緣,著實詭異到了極點。


    麻衣覺得萬一被追上就糟了。她至今也曾被「不好」的幽靈附身過幾次,都是些身體變差而感冒,或是腦袋昏昏沉沉地差點被卷進車禍裏的糟糕回憶。這次也是,如果被那隻貓附身,不曉得會淪落到什麽下場。麻衣可不想整個黃金周都臥病在床。如果不設法甩掉它前去麵試,在經濟方麵也會變得十分拮據。


    這一帶是串連好幾條小巷、相當複雜的構造,真是不幸中的大幸。隻要迂回曲折地往南走,應該也能蒙騙過幽靈的眼睛。但倘若幽靈並非依靠視覺,而是使用更超常的第六感追蹤,到時麻衣也隻能舉手投降,認命地放棄。


    麻衣將包包重新背到肩上,踩響平底鞋,快步在宛如迷宮般的道路來來去去。她一邊沿著時而往右、時而往左,有時還會折返的路線前進,一邊不時地轉頭看向後方。


    黑貓靈寸步不離地跟在麻衣後麵。隻要轉頭確認,它一定會一屁股坐下,目不轉睛地觀察著麻衣,就好像在玩「一二三木頭人」。麻衣一回頭看,黑貓靈就動也不動;明明如此,卻甩不開它。雖然麻衣也想乾脆倒退著走算了,但還是會在意周圍的視線。


    「呼,真纏人啊……」


    雖然都是些狹窄的巷道,但這裏仍是京都的中心。這區域不光是當地人,還有很多觀光客來來往往。麻衣氣喘籲籲地逃離沒人能看見的貓,那樣的行動早已受到訝異的眼神注目。


    ──饒了我吧,「靈感少女」這頭銜已跟高中的畢業證書一起放在老家了。


    麻衣已經決定,在新的城市要當個隨處可見的普通女大學生,徹底避免不相信幽靈存在的人對自己露出苦笑和白眼的情形。


    乾脆被它追上算了嗎?麻衣拚命甩開閃過腦海的念頭。她盡全力奔跑,裙襬隨之擺動。夢想已久的大學生活,怎能被幽靈什麽的侵擾呢?盡管如此,在精神耗盡之前,體力已先到達極限。


    「我不行了……」


    進入格外狹窄的小巷時,麻衣雙腿一軟,手貼到地麵上。


    好累。好久沒跑這麽遠的距離,心髒彷佛要跳出來一樣,真想將火熱的身體壓在冰涼的石版路上。


    聽天由命吧,自己已經盡力而為了。麻衣這麽想。


    對方靠近的話,就揮動手臂拚命抵抗,即使手會穿過黑貓靈也無所謂。此刻,麻衣對幽靈的憤怒勝過恐懼。侵門踏戶闖進自己的新生活、不會察言觀色的幽靈,教她煩躁不已。


    ──嗯?


    然而,即使等候一段時間,也不見黑貓要靠近的意思。


    麻衣感到疑惑地抬起頭,發現那隻黑貓在小巷前停下腳步。


    盡管太陽就在這條巷子的正上方,但因為左右兩邊的房屋製造出的影子,巷內異常陰暗。她逃進來時沒看到,但小巷的入口上方有著瓦片屋頂,因此黑貓靜止不動的地方,從麻衣的角度來看就彷佛隧道出口般,閃耀著四角形的光芒。


    幽靈並非不進來,而是無法進來──麻衣突然察覺到這點。過了一陣子後,原本那麽纏人的黑貓靈轉過身,折返回原本的三條路。


    到底是怎麽回事?在感到鬆了口氣前,不安先湧現出來。


    ──這裏是哪裏?


    麻衣東張西望地環顧周圍,發現是陌生的道路。她剛才一心隻想逃走,也不確定自己走了哪條路,又是怎麽走的。而且,麻衣來京都還不到一個月,本來就對這一帶的路況不熟,路名也記不太清楚。


    這裏說不定是惡靈會猶豫是否該踏進的危險場所──這樣的想像讓麻衣背後起了雞皮疙瘩。麻衣曾聽過京都與魔界相連的說法,而且以京都為舞台的怪談不計其數。擁有靈感的自己,即使在不知不覺間誤入異世界,也沒什麽好奇怪的吧?


    呼吸逐漸平穩後,總覺得鼻腔裏有股刺痛的異樣感。


    是什麽呢?麻衣試著嗅了一下味道。那是不熟悉的香味,是種不可思議的芳香,無法用美好的香味或討厭的氣味這種兩極的表現來形容。


    明明有強烈的獨特味道,卻不似花朵或水果的味道那般刺激。


    反倒像是被溫柔地包裹住──


    麻衣從記憶深處挖掘出類似的味道。


    是爽身粉。


    小時候腋下冒汗疹時,母親會用粉撲替自己拍爽身粉,疼痛便自然地緩和下來,並從身體散發出甘甜的粉味。


    要說跟那令人懷念的香味有何差別,就是這股味道甚至滲透到鼻腔更深處。彷佛直接對大腦述說什麽,宛如在探索記憶深處──


    這股香味是從哪裏飄來的呢?在意的麻衣站起身,試著朝小巷深處前進。剛才感覺到的恐怖,在注意力轉移到鼻子的同時,已經消失無蹤。


    有個木製的直立招牌,上頭鏤空刻著「香」這個


    字。支撐招牌的柱子上設有筒狀的薰香台,插在裏麵的線香正緩緩地冒出煙而逐漸變短。


    麻衣試著將鼻子湊近冒出的煙,飄散在周圍的就是這線香的味道沒錯。


    招牌左手邊,是一棟木格子覆蓋住土黃色牆壁的古老日式房屋,掛在拉門上的是讓人聯想到鳥居的緋紅色門簾。


    麻衣抬起視線,隻見房屋上掛著一塊伴隨歲月流逝而變成深黑色的天然木板。


    香魅堂。


    流暢的筆跡這麽寫著。


    看來這裏似乎是一家店,而且大概是販售薰香的專門店。


    「啊。」


    說到店──打工的麵試!


    因為拚命想逃離黑貓,竟然完全忘了這回事,麻衣連忙拿出智慧型手機確認時間,殘酷的是約好的時間早已超過十五分鍾。顯示聽取語音信箱留言的圖示在螢幕上發亮著。


    麻衣戰戰兢兢地播放留言,傳來一個平淡的男性聲音。


    『我這邊是「卡拉ok夥伴」河原町店。今天的麵試應該是從十四點開始,是哪裏有誤嗎?如果有事請聯絡一聲。就這樣。』


    「哎呀……這下沒救了。」


    麻衣按住額頭。京都人無論什麽事情都不會明說,「如果有事請聯絡一聲」,換言之就是「沒什麽好辯解的話別跟我聯絡」的意思。


    對方已經判定她連麵試時間都無法遵守,無論怎麽辯解都很難顛覆這個印象吧。


    「怎麽辦……照這樣下去,我會因為缺錢而活不下去……」


    麻衣再次差點跪倒在地。


    下個月還能勉強生活,但下下個月就沒辦法了。


    除非是按日計酬的臨時工,不然打工的薪水隔月才會匯進戶頭,換句話說,倘若這個月沒有敲定打工,情況會非常絕望。


    「啊啊……這種靈感消失不見就好了……」


    麻衣沮喪地垂下肩膀。


    這時她下移的視線前方,正好看見薰香專門店的門口張貼著一張紙。


    ◎徵工讀生


    ?時薪九百圓起。


    ?另外支付交通費。


    ?歡迎初學者。


    ?厚待能見者。


    「這什麽呀……」


    那是隨處可見的徵人啟事。


    除了「厚待能見者」這句話。


    能見者──總不可能是指視力優異的人吧?沒有接受詞的情況下,大多是意味著「能看見幽靈」。


    ──這該不會是上天的指引吧?


    麻衣會這麽想也是當然的,還有其他徵人啟事的條件會這麽適合自己嗎?


    時薪也是行情價,而且這麽安靜的店應該不會忙到哪去,感覺是相當有良心的條件。


    ──不,冷靜下來好好想想吧。


    麻衣試著先冷靜下來。沒錯,要舉出一個令她在意的點,就是在徵人條件上列出「厚待能見者」這點十分可疑。因為麻衣具備靈感,才能很自然地接受這種條件,但按常理來想,這實在太詭異了。


    不過,某件事促使麻衣下定決心。


    剛才追逐麻衣的那隻黑貓靈,無法進入這條巷子。雖然不曉得原因是否在於籠罩周圍的香味,但這就表示縱然是靈感強大的麻衣,隻要待在這裏就不用擔心會被幽靈騷擾,能不受任何妨礙地努力打工。還有其他的打工,會比這要來得好嗎?


    無論如何,今天原本預定的麵試已經泡湯了,問問看這家店也不吃虧。隻要稍微覺得事有蹊蹺,立刻逃走就行了。


    考慮到這裏,麻衣總算下定決心。


    麻衣還是頭一次光顧薰香專門店。店裏是否會散發像百貨公司的化妝品專櫃一樣的強烈香味呢?拉門的其中一邊有個年代久遠的壺擋著,因此麻衣隻能打開另一邊的拉門。


    「請問有人在嗎……」


    麻衣小聲地說道,同時鑽過門簾。


    和預料的相反,飄散在屋內的香味並未很強烈。麻衣探索著淡淡香味,瞠大眼睛。


    自從來到京都後,麻衣造訪過龍安寺的石庭和東福寺的枯山水。無論哪座庭園都藉由石頭與砂石紋路表現出山水,甚至是時間的流動。


    靜謐且莊嚴、洗煉的美麗結晶──誇張一點來說,麻衣在籠罩這間香魅堂的芳香中,感受到同樣的氣息。


    這就是所謂的京都商家嗎?相對於店麵的寬度,這間店給人意外寬敞的印象。燈光隻有間接照明,室內有些陰暗。沿著左右兩邊的牆壁有兩櫃陳列物,以及正麵的一櫃玻璃櫥窗。在沒有任何裝飾的木製櫃子上,放著大約名片夾尺寸的紙盒、金線編織的鮮豔束口袋、將造型修整成甜點般華麗的薰香、成束的線香、尖銳有如圓錐的薰香、煉製成圓形的薰香──每樣物品都井然有序地陳列在陰暗的店裏,各自散發出香味表現自己,但這些香味絕不會太搶風頭。園丁驚人的技術,以各有特色的香味打造出屹立不搖的壯碩枝幹。


    若要比喻,就彷佛一棵大樹上綻放著小巧的花朵。那些花的顏色沒有一朵是相同的,卻宛如以漸層或更高階的色彩感覺所孕育出的規律齊聚一堂。縱使模樣會因為觀看位置不同而改變,但無論從哪個位置觀賞,美麗始終不變。


    麻衣感覺到這樣的陳列,是重視嗅覺勝過視覺。雖然她絲毫想像不到是怎樣的堅持,才能創造出這樣的和諧。


    「歡迎光臨。」


    收納著香爐的玻璃櫥窗後方傳來男性的聲音。那聲音雖然低沉,卻十分凜然且清晰。麻衣定睛一看,隻見有個和服裝扮的男性跪坐在櫃子後方的榻榻米上,彷佛在旁守護那些五顏六色的香爐。


    男性的年紀約二十五上下吧?他穿著雪色和服,以及彷佛會融入黑暗中的藍黑色短外套,長長的瀏海是彷佛淋濕一般的詭異墨色。從和服衣領露出來的頸項纖細得宛如病人,反射著微弱的燈光,看起來隱約發亮。


    麻衣不禁看他的臉看得入迷了。鳳眼之上有宛如女人般細長的睫毛,在麵無表情之中能窺見些許妖豔。


    簡直彷佛不是活著的人類。


    倘若是再稍微帶點人味的帥氣,麻衣或許會感到小鹿亂撞。不過,這個男人的美豔並非那種類型。


    麻衣反倒覺得有些嫉妒。那似乎並非個人情感,而是代表女性的感覺。


    換言之,就是:「如果有這麽漂亮的男人,叫這世上的女人該如何自處呢?」


    「如果你有感到好奇的薰香,可以焚香給你試聞喔。」


    男性毫無抑揚頓挫地平淡說道。


    「啊,謝謝。」


    一直在發呆的麻衣點頭致意。話雖如此,但麻衣對薰香一無所知;況且,她並非為了買香而進入店裏。


    隻不過,如果絲毫不物色商品,突然就說自己想在這裏工作,對方一看就知道她對薰香不感興趣。就算隻是做個樣子,也該假裝自己在物色店內的商品吧。


    「嗯……」正當麻衣停留在原地苦惱時──


    「……有什麽問題嗎?」


    店主似乎察覺到麻衣苦惱的樣子,隻見他揚起細細的濃眉。糟糕,這段空白才會給人最糟的負麵印象啊。


    「那個,我看到張貼在入口的徵人啟事……」


    麻衣彷佛想掩飾尷尬一般,迅速切入主題。隻見店主更明顯地表露出不快。


    「徵人啟事?我不記得自己有徵人。」


    「咦?可是外麵貼著布告喔。」


    「我沒有張貼任何徵人啟事,而且今後也沒有預定要徵人。」


    他一臉想說麻衣是否搞錯了店家的表情。


    兩人的對話完全沒有交集。麻衣盡管感到不悅,仍特地走到店外,撕下徵人布告拿到店主麵前。


    「貴店在徵人對吧


    ?」


    店主紋風不動地接過布告,緩緩將臉湊近紙張。


    在麻衣看來,店主並非看不清楚文字,而是在聞紙張味道的樣子。


    店主立刻抬起頭,他將布告捏成一團,看似懊惱地低喃:


    「是清風搞的鬼吧,他真是多管閑事。」


    店主揚起一邊嘴角,他的臉不對稱地扭曲變形,糟蹋了他的美貌。


    雖然不曉得「清風」是指誰,但他似乎能理解麻衣的意思了。


    「你手伸出來看看。」


    店主將自己的手伸向前方說道。雖然對他絲毫沒有要道歉或認錯的樣子感到不滿,但麻衣仍老實地伸出手。


    莫非手的形狀對是否錄取有影響嗎?正當麻衣這麽想時,店主毫不客氣地抓住麻衣的手,拉近他高挺的鼻子。


    哼──店主發出嗅著味道的空氣聲。


    「呀啊!你、你做什麽?」


    麻衣連忙甩開店主的手。


    「原來如此,有春天的味道。」


    不知店主是明白了什麽,他不可思議地一臉滿足樣。


    麻衣一邊藏起自己的手,一邊想店主真是個怪人。竟然未經允許就擅自聞起別人的味道,這種行為可不能原諒。不,就算他有徵詢同意,麻衣也不會答應就是了。


    「那麽,你為什麽想在本店工作?你看起來不像對薰香感興趣啊。」


    「你突然就聞起別人的味道……請你先為這件事道歉吧。」


    該說店主自我中心,還是獨善其身呢?麻衣逐漸了解店主的個性,想在這間店工作的念頭也跟著不斷消退。或許該趕緊離開店裏,別再跟這個男人有所牽扯比較好。雖然覺得該盡早離開,但麻衣無論如何都想知道這間店驅趕幽靈的方法。


    「你這麽討厭別人聞你平常一直散發出來的味道嗎?就算在意島根的鄉下味也於事無補吧。你不可能才剛上大學一個多月,就學會京都人的素養。」


    店主這番話講得好像理所當然,但讓麻衣驚訝到心髒差點跳出來。


    「你怎麽知道我是島根出身?」


    不,不光是出身地,他還說中了麻衣是大一新生這件事。雖說是在春季找打工,但應當也無法就那樣斷定。


    「知道的人就是知道。」


    店主沒有正麵回應,因此麻衣試著回顧自己進入店裏後的行動。麻衣一直用敬語說話,所以沒有冒出出雲腔,感覺也不可能以這身樸素的服裝鎖定都道府縣。


    雖說出身地穿幫也沒什麽好難為情的,但麻衣十分在意。


    話雖如此,但就算死纏爛打地問,感覺這個不親切的男人也不會仔細地回答自己。


    「請問一下!布告上寫的『厚待能見者』,換句話說……就是那種意思對吧?」


    麻衣放棄追究,決定詢問關於布告的內容。


    「那種意思是指?」


    店主故意裝傻,他似乎打定主意想讓麻衣主動說出幽靈之類的話題。


    麻衣也懂他那種心情,無論是誰都不想被人覺得可疑。


    「所謂的『能見者』,就是指『能看見幽靈』,沒錯吧?」


    麻衣停頓了一下,彷佛有深刻體會似地告白。


    「如果沒錯,我……看得見。」


    麻衣簡單地說自己到達這間店的經過,也就是被黑貓靈追趕,逃進這條小巷而得救的事情。麻衣一口氣說明完後,最後提出最想問的事。


    「請問……這裏販售的薰香,莫非具備驅逐幽靈的能力嗎?」


    假如是那麽回事,即使店主不肯雇用麻衣也無妨。隻要他能賣那些薰香給麻衣,麻衣就能揮別自己的靈感體質,無論要應徵怎樣的打工都沒問題,說不定連因為謹慎而凡事起頭都想太多的個性也會改變。


    那樣的期待在麻衣的內心膨脹起來。


    「…………你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然而,店主卻用狐疑的雙眸回看麻衣。


    「幽靈什麽的根本不存在現實當中。」


    「……啥?」


    這回應實在太過意外,麻衣剎那間無法消化其意義。


    「驅逐幽靈的薰香?你不隻是個鄉下人,似乎還是個喜歡靈異話題的陰沉女啊。就是近來的女性中,以為自己擁有特殊能力,把妄想與現實混為一談的家夥嗎?」


    「你、你你你你──」


    憤怒與羞恥互相衝撞,臉龐無止盡地發燙起來。


    真教人難以置信,居然遭到這樣的背叛!


    麻衣有靈感這件事,甚至連對千夏都是保密的;難得麻衣坦承了這個秘密,這個男人卻不當一回事地舍棄了麻衣!


    「可是,就算那樣,我還是看得見幽靈!」


    就在麻衣火冒三丈地大聲吶喊時──


    「喔,你看得見幽靈嗎?還真是厲害。」


    從背後傳來這樣的回應。當然並非麻衣眼前這位店主那低沉的聲音,而是更輕快且難以捉摸的聲音。


    麻衣轉頭一看,隻見一名青年站在門口。青年穿著強調他修長手腳,宛如喪服般的黑色西裝。他有著細長雙眼,眉毛勾勒出圓滑的曲線;跟鳳眼、眉毛上挑的店主不同,給人柔和的印象。最大的特徵是,他戴著恰好蓋住頭部的胭脂紅鴨舌帽,隻有那頂帽子跟全身黑的西裝打扮十分不協調。


    「是清風啊,張貼這東西的是你吧。」


    「是啊,你總算注意到啦?辰巳真的除了嗅覺以外都很遲鈍呢。」


    即便被店主責怪,青年也依然保持笑咪咪的表情。


    看來這個青年似乎就是剛才在對話中登場的清風本人。


    「辰巳啊,你多關心一下店外的情況比較好喔。就算販售優質的商品,首先也得讓客人進門才行啊。還有在客人麵前要麵帶笑容,你那樣板著臉,連鬼都會被嚇跑喔。」


    被叫做「辰巳」的店主,目不轉睛地盯著麻衣。


    「這家夥不是客人,聽說她想在這裏工作。」


    清風聽到這番話,誇張地將身體後仰。


    「唔喔喔!這還真是奇跡,不枉我不抱期待地張貼了徵人啟事呢。」


    「我想打工是到剛才為止的事,這人這麽沒禮貌,我已經不打算在這種地方工作了。」


    「我也是打從一開始就說了,我不打算雇用你。」


    麻衣一直認為自己算是挺能忍耐的人,但店主這種態度,讓麻衣也差點發飆。


    麻衣與店主互瞪著彼此,西裝青年介入兩人之間當和事佬。


    「算啦算啦,冷靜一點嘛,呃……?」


    「我叫倉見麻衣。」


    「啊,你好,我叫清風。從這邊稍微往北走,有一間叫『鬆然寺』的寺廟,我在那間廟當住持。」


    清風這麽介紹自己,並脫下鴨舌帽,帽子底下是剃得光溜溜的和尚頭。他光滑的圓頭讓人越看越想摸,那頭部的形狀簡直就是為了當和尚而誕生的。


    「我的法號是將本名用音讀念作『seifuu』,不過沒待在寺廟的時候,叫我『清風(kiyokaze)』(注:kiyokaze 此處為漢字「清風」的訓讀念法。)就好了。請多指教囉,麻衣。」


    「呃,你好。」


    雖然他態度親密得教人驚訝,但沒料到這種發展的麻衣,不禁回應了青年握手的要求。清風的年齡跟店主差不多,無論怎麽高估,頂多也是二十幾歲。麻衣印象中的住持應該是上了年紀且充滿威嚴,清風跟那樣的印象簡直差了十萬八千裏。


    「最近年輕的住持並不稀奇喔,因為不管哪間寺廟,都有繼承人的問題嘛。」


    清風應該很習慣類似麻衣這樣的反應吧,他先發製人地這麽說道


    後,將視線移向店主。


    「反正他八成還沒自報名號,就由我來介紹吧。這家夥叫香崎辰巳,是這間薰香鋪『香魅堂』的第十代店主。他是因為世襲而繼承家業的,就這點來說跟我一樣呢。雖然很難相處,但他是個想法很有趣的家夥,跟他在一起應該不會無聊喔。」


    當然不會無聊吧,因為人隻有在心靈平靜時才會感到無聊;遇到辰巳後,麻衣一直隻覺得煩躁。


    「那麽,有何貴幹?」


    即使在友人麵前,辰巳的表情依然僵硬。看來他並非針對麻衣,而是平常就這種態度。


    「聽你們剛才的對話,麻衣好像是『能見者』不是嗎?太好了,期待已久的人似乎來了。雖然有點土氣,不過是個美女,最重要的是她跟你不同,能好好地跟別人對話。根本沒得挑剔不是嗎?」


    雖然「有點土氣」這句話很多餘,但麻衣還是頭一次被人說是美女,心情變得愉快起來;至於辰巳則跟麻衣相反,他不悅的樣子變得更加明顯易懂。


    「你別擅自主張別人的期待,我是問你有何貴幹。」


    「你還真不坦率呢。」


    清風一臉無可奈何的模樣,誇張地歎了口氣,但他隨即轉換心情,抬起頭來。


    「算啦,來談談工作的事情吧。是跟靈異現象有關的案件。」


    ──他剛才說了靈異現象?


    對於擁有靈感的麻衣來說,這可不能聽過就算了。隻不過,清風交談的對象是剛才否定了幽靈存在的男人。


    麻衣看向辰巳,心想他該不會又隻是覺得傻眼吧?但辰巳的反應讓麻衣有些驚訝。


    「你來的時候總是在提這種事啊。」


    跟這番話相反,至今為止始終保持厭煩態度的辰巳,總算像被勾起興趣似地浮現出大膽無畏的笑容。


    他剛才明明那麽鄙視麻衣的靈感,到底是什麽意思啊?


    「有個老奶奶說她能聽見死去丈夫的聲音,不過詳情與其由我轉述,不如詢問當事者比較好。不好意思,可以麻煩你跑一趟嗎?」


    但一聽到這番話,薰香店店主的表情瞬間沉了下來。


    「不能在這裏聽她說嗎?可能的話我不想離開店裏。」


    「話雖這麽說,但你得聞到味道,才能解決事情吧?」


    「隻要你用言語向我說明現場的香味就沒問題。」


    「嗯,辦不到。好,我們走吧,趁你對這件事還有一點感興趣時,現在立刻出發。」


    清風從榻榻米座位旁伸出手,抓住辰巳讓他站起身。辰巳一臉嫌麻煩似地抵抗,但不知是他弱不禁風,抑或清風的臂力出乎意料地強,辰巳的抵抗幾乎沒有任何意義。


    「麻衣可以幫忙拿這個嗎?我光是要拉著這家夥走,就分身乏術了。」


    清風這麽說並遞給麻衣的東西,是可以裝a3紙張、一般尺寸的公事箱,材質是相當罕見的桐木。


    「啊,好。」


    麻衣接過之後,發現公事箱出乎意料地輕,裏麵似乎沒有放太重的東西。


    然後麻衣心想這下糟了,不小心就被迫幫忙拿東西了,她明明不打算跟著這兩人走。


    理性敲響警鈴,提醒自己不該再繼續深入下去。而且身為女大學生,輕易跟著兩個陌生男人走,就危機意識來說也是相當嚴重的問題。


    雖然其中一人自稱是住持,但沒有任何東西能證明他說的是真話,而且他現在也並非穿著袈裟。


    「不,我差不多該告辭──」


    麻衣一邊這麽說,一邊試圖將公事箱推回去,但被清風宛如菩薩般的笑容拒絕了。


    「你想知道更多關於幽靈的事情對吧?隻要跟著我與辰巳走,你說不定可以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麽在苦惱喔。」


    聽到他這樣含意深遠的邀請方式,麻衣不得不跟著他們走。


    清風的轎車似乎停在京都市政府旁的停車場,三人步行到那邊。


    「這家夥雖然人有點怪,但你別在意喔。」


    清風指著辰巳這麽說道。雖然到停車場隻是徒步約三分鍾的短距離,但對辰巳而言,似乎已是相當苛刻的苦行。他邊走邊將裝有薰香的小型束口袋──也就是芳香袋貼在自己的鼻子上,表情一臉蒼白。


    周圍是京都的著名觀光景點之一。辰巳不但穿著和服,而且貌美到搞不好會有觀光客湊近來問「可以拍照嗎」。這樣的人物用芳香袋遮住鼻口行走,縱使不願意也會引人注目。麻衣決定假裝成路人,稍微保持距離地走在兩人後方。


    到達車子停放的地方後,辰巳急忙坐進後方座位,像是總算能喘口氣般將芳香袋從鼻子上移開。


    「你們竟然能忍受這股臭味,我實在搞不懂你們的鼻子到底是怎樣的構造。」


    「剛才有碰到會發臭的東西嗎?」


    坐在副駕駛座的麻衣這麽詢問。如果途中是經過販售生鮮和醬菜的錦市場也就罷了,但三人走的是沒幾間餐飲店的小巷子,就算有散發味道,頂多也就是飄散在咖啡廳前的咖啡香味,並沒有會讓人特別注意到的味道。


    清風發動車子,同時露出傷腦筋的表情。


    「辰巳從小就一直是這樣子,他說他不怎麽喜歡人類的味道。」


    「不是『不怎麽喜歡』,是『很討厭』。人類太臭了,尤其是心地惡毒的家夥根本聞不得,感覺就像將鼻子塞到蓋住臭水溝的蓋子裂縫間。」


    「你聞過自己的味道嗎?」


    麻衣語帶嘲諷地這麽說,但辰巳一臉裝作不懂的模樣。


    「我已經習慣自己的體臭。」


    他這麽回應麻衣。看來他似乎對自己的個性很差勁有自覺。


    「太好了呢,麻衣。」


    清風突然嗬嗬笑了起來。


    「什麽太好了?」


    「因為麻衣似乎不會臭啊,換句話說,這表示你是個好人喔。」


    聽到清風這樣說,麻衣有些在意起自己的味道。在到達香魅堂之前,麻衣曾使盡全力奔跑,該不會散發出汗臭味吧?


    「人類本身的味道跟汗臭味是兩回事。還有你用不著在意,汗味並不是那麽討人厭。」


    「你這不就等於在說我有汗臭味嗎!」


    麻衣的臉發燙起來。真教人難以置信,他竟然能若無其事地講出這種沒神經的話。


    「更何況,以這個人的標準被判斷成『好人』,我一點都不開心!人類的味道根本都大同小異吧?除非有老人臭,那就另當別論。」


    「哎呀,辰巳的鼻子可是跟狗一樣靈喔。而且這家夥用味道當標準的看人方法,其實還挺準的呢。」


    聽到這番話,麻衣想起她一直很在意的事情。


    「這麽說來,剛才這個人──辰巳先生說中我是島根出身這件事,莫非也是靠味道判斷的嗎?」


    「是看基因啦,基因。體臭會根據出身地不同產生變化。」


    「你別隨便胡謅,清風。照你那說法,在雙親那一代搬離島根的話,該怎麽辦?」


    「啊,對喔。」


    這語氣彷佛隻要沒搬遷,就能靠基因判斷一樣。雖然麻衣覺得應該不可能。


    「可是,那你怎麽會知道呢?」


    辰巳靠在椅墊上,單薄的唇瓣吐了口氣。他似乎是無法容忍清風草率的說明被當真,一臉不情願地開始說明。


    「是鳥胺酸循環。」


    「鳥胺……?」


    「鳥胺酸是胺基酸的一種,透過日常生活的攝取,可讓肝髒功能變得活躍,汗水裏含有的阿摩尼亞量和費洛蒙也會產生變化。你身上散發出鳥胺酸循環十分好的味道,你這麽年輕,應該不是藉由補品在攝取鳥胺酸,因此可以推測


    你以前是待在平常會透過飲食攝取鳥胺酸的地方。」


    「我還是頭一次聽到鳥胺酸這種成分……」


    「你在島根時有每天都會吃的東西,那就是含有最多鳥胺酸的食材。」


    「每天都會吃的東西……?」


    有那種東西嗎?正當麻衣歪頭感到疑惑時,辰巳一臉無奈地說出答案。


    「蜆仔。」


    「啊。」


    因為過於融入日常生活中而沒察覺到,但麻衣確實每天早上都會喝蜆仔味噌湯。


    雖說日本國土遼闊,但會每天喝蜆仔味噌湯的,應該僅限於蜆仔購入數量據說是全國第一、位於宍道湖周遭的鬆江市與出雲市的家庭吧。


    然後,麻衣身上還殘留著味噌湯的影響,這就表示麻衣才剛搬到京都沒多久,辰巳因此得知麻衣是大一學生。


    話說回來,辰巳的嗅覺還真是驚人。他不單是鼻子靈,這男人的腦袋裏似乎內建跟香味、味道相關的百科全書。而且並非按五十音順排序,而是依味道種類陳列且係統化。


    「嗯,會像這樣看透對方的本性和個性,算是他美中不足的地方。因為會看見客人糟糕的一麵,讓他更容易討厭人,所以我覺得他應該雇用工讀生比較好,而且這名工讀生最好是辰巳能容忍的味道。」


    「你還真了不起,居然敢這樣談論別人的缺點啊,清風。把我講成這樣,但你明明需要我的協助。」


    「我想解決別人來找我們寺廟商量的問題,你想販售薰香,我們是互助互惠吧?」


    辰巳一臉不滿地雙手交叉環胸。這兩人究竟是怎樣的關係呢?他們看來認識很久,但似乎並非隻是感情很好的朋友。


    「再說這女人的內心十分幼稚,根本還談不上是好人或壞人。酸味過於強烈,就是她幼稚的證據。」


    「可以請你別用酸味來形容女生的味道嗎?這讓人很不愉快。」


    「你沒聞過自己的味道嗎?」


    這報複還真是過分。


    ──照他這種個性,無論臉蛋有多好看,都沒什麽朋友吧。


    能夠和辰巳當朋友的清風,說不定意外地具備住持應有的度量。


    車子緩緩沿著河原町路北上並左轉,開到小巷深處後停下車。那裏有一間被圍牆圍住的房屋。那房屋是兩層樓建築,鋪設著瓦片屋頂。感覺應該蓋了有三十年以上,是一棟古風的日式木造建築。


    一站到玄關前,就忽然傳來讓人想到綠色的味道。跟在香魅堂門口聞到的香味不同,是供奉在墳墓或佛壇上的一般線香香味。在八月的盂蘭盆節經常可以聞到,讓人感覺到日本夏天的香味。


    瞬間,麻衣的肩膀顫抖了一下。麻衣有時會覺得發冷,這是即將看見幽靈的預兆──有什麽在這間房子裏。


    就在麻衣這麽確信的同時,耳邊可以聽見有人小聲地碎碎念。


    「……果然不該來的,要是無視清風講的話就好了。隻要有販售薰香的收入,根本沒必要依靠這種家業嘛……」


    麻衣原以為自己聽見了幽靈的聲音,結果隻是一旁的辰巳拿芳香袋貼著鼻子,臉色蒼白地在自言自語而已。


    ──他明明是薰香店店主,卻連線香的味道也不喜歡嗎?


    麻衣感到訝異,這時一個可能性閃過她腦海。


    ──莫非他也跟我一樣擁有靈感嗎?


    但是,麻衣隨即打消那樣的念頭。


    那是不可能的,因為他根本否定靈魂存在這件事。


    既然如此,是除了線香之外,還有什麽惹人厭的味道嗎?麻衣試著嗅了一下空氣,但線香的味道掩蓋住一切,無法聞到其他味道。


    清風按下房子的門鈴,連忙出來開門的人,是跟麻衣的母親差不多年紀的女性。


    「和尚先生,多謝你專程前來。哎呀,你今天不是穿袈裟呢。」


    是個穿著寬鬆的洋裝,看來氣質高雅的大嬸。


    清風脫下帽子,對著大嬸雙手合十,令麻衣不禁想吐嘈他一聲。清風的氛圍跟剛才完全不一樣,他露出營業用的住持表情,舉止紳士且禮貌,身上瞬間纏繞上立誌拯救世人的好青年氣場。


    「平日承蒙您關照,文惠小姐。前幾天實在辛苦您了,您應該還很疲憊吧?」


    「不會的,畢竟擔任喪主的是家兄。來,各位請進吧。」


    被稱為「文惠」的女性,指著從玄關筆直延伸的走廊。


    「那就打擾了。」


    在清風催促之下,辰巳與麻衣也進入屋裏。一行人沿著走廊前進,接著打開紙拉門,隻見門後是附有壁龕、約五坪大的客廳。眾人圍著矮桌坐在坐墊上後,文惠立刻端出茶水與羊羹。應該是她預料到會有客人來訪,而事先準備好的吧。


    進入客廳後,線香的味道變得更強烈了。雖然習慣後就沒什麽感覺,但總覺得氣氛有些焦躁。


    「這位是大森小姐,我家的寺廟承蒙她多方關照。」


    清風介紹坐在正麵的文惠,換句話說,她是清風家寺廟的信徒吧。文惠的頭發燙得微卷,腹部也帶點適度的贅肉,給人的印象就是一名專職的家庭主婦。


    「很抱歉突然跟來,我叫倉見麻衣。」


    麻衣鞠了個躬。


    「我是大森文惠。話說,倉見小姐為什麽會來這裏?還有另一位是?」


    文惠看向坐在麻衣旁邊的辰巳,看來辰巳似乎也是不速之客。即便視線轉移到自己身上,辰巳仍絲毫沒有要回應的樣子。如果能代替他回答,麻衣很想代他回答,但麻衣也無法確切說明自己為什麽會被帶來這裏。


    「呃……」


    清風趁著這段空檔,自信滿滿地回答:


    「請您放心,他們是救兵,是幽靈相關方麵的專家。」


    「呼啊!」


    由於太過驚訝,奇怪的聲音從嘴裏冒出來。


    ──咦?什麽?他剛才說了什麽?幽靈相關方麵的專家?


    真希望他開玩笑能有所節製。


    自己隻是能看見幽靈,並非能除靈或驅魔。


    不,麻衣還算好,姑且不論是否為專家,至少她擁有靈感。然而另一個人又如何呢?別說靈感,他甚至否定幽靈本身不是嗎?


    ──該不會……我被迫成了詐騙的幫手吧?


    麻衣的背後冒出冷汗,她曾聽說詐騙集團裏有女生的話,獵物會掉以輕心而受騙。


    「放心,事情不會演變成你擔心的那種情況。」


    辰巳彷佛看透麻衣心思似地說道。他的臉色看起來比剛才好很多,但還是一直將芳香袋貼在自己的鼻子上,配上那身和服裝扮,看起來就是個可疑人物。


    「你鼻子不舒服嗎?是花粉症之類的?」


    「請別在意,他平常就是這樣,這就類似驅逐邪靈的儀式。」


    「是嗎?這樣子啊。畢竟是靈能力者嘛。」


    文惠似乎相信了這情急之下胡謅的藉口。真是危險,照她這個樣子,感覺連十分典型的轉帳詐騙手法都能讓她上當。


    「別提這些了,快點讓我聽聽你要說的事情吧,不然隻是浪費時間。」


    因為芳香袋的緣故,辰巳說話帶著鼻音。雖然他大概是不喜歡現場的味道,但進到別人家裏卻擺出這種態度,實在失禮到了極點。


    「我已經在電話裏聽說大概的內容了,在他們兩人了解情況的這段期間,請容我到佛壇念經吧。」


    清風雙手合十地說道。


    「那麽麻衣,之後就拜托你當聽眾了。」


    然後他在麻衣耳邊悄悄這麽低喃,喜孜孜地站起身。


    「慢點慢點,等一下!」


    由於事出突然,麻衣的反應慢了


    半拍。即使她起身想拉住清風,也為時已晚。走到走廊上的清風俐落地關上紙拉門,過了一陣子後,從拉門後傳來誦經的聲音。


    文惠根本不曉得被留下來的麻衣心情,一臉佩服似地撫著臉頰說:


    「我原本是抱著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的心情,但沒想到和尚先生竟然會帶像你們這樣的人前來。幽靈的專家?果然在佛教世界裏,也有台麵下的組織呢。那是叫什麽來著,密宗之類的嗎?」


    「哈哈……」


    文惠完全誤以為辰巳與麻衣是佛教相關人士了。雖然麻衣絲毫沒有要欺騙她的意思,但在這裏否定的話,事情似乎會變得很麻煩,因此麻衣用乾笑敷衍過去。


    「說實在的,要是爺爺他能因為和尚先生的念經而成佛就好了。」


    …………走一步算一步了。


    「請問,你說的爺爺是指?」


    麻衣決定模仿以前看過的靈異節目的記者,問出事情的經過。附帶一提,麻衣並不相信在那種節目中登場的靈能力者,因為他們隻會說些根據聽者不同,便能有任何解釋的說法。


    「對喔,你們完全沒聽說是怎麽回事呢。爺爺是指我的父親,他前幾天因為癌症過世了。他的忌日是四月十日,所以正好過了兩星期左右吧。」


    「這實在是……請節哀順變。」


    「多謝關心。方便的話,等下請替他上柱香吧。」


    兩人互相鞠躬致意,於是身邊傳來小聲的責怪。


    「喂,偏離主題囉。」


    「既然你不肯自己開口問,請不要指使我。」


    盡管對辰巳感到火大,麻衣仍無可奈何地切入主題。


    「那麽,所謂的靈異現象是指?」


    「家母她呀,說她會聽見爺爺的聲音呢。」


    據說原本是文惠的雙親──宗佑與富美子兩人一起居住在這間房子裏。孩子們早就都結婚成家,各自有自己的家庭生活,但自從在去年底的檢查發現宗佑罹患末期癌症後,孩子們似乎會輪流來幫忙看護。宗佑選擇在家療養,在已經住習慣的自家度過剩餘的時間。然後抗癌生活不到三個月,就劃上了休止符。


    傷腦筋的是自從宗佑去世之後的事情。


    母親富美子開始說她「會聽見那個人的聲音」。


    「不過呢,我什麽也沒聽見唷,但家母堅信『那個人是來接我的』,怎麽說都說不聽。一開始我也是聽過就算了,但家母最後搞壞了身體,我也因此覺得心裏毛毛的,而去找和尚先生商量。」


    「富美子奶奶她現在人在哪裏?」


    「她在二樓躺著休息。雖然不到臥病在床的程度,但她會咳嗽,還會覺得全身無力。就算去醫院看病,醫生也搞不懂原因出在哪裏。不曉得這是所謂的病由心生嗎?」


    「你又打算說是我的錯覺嗎?」


    這時有人拉開靠走廊那邊的紙拉門,大概年過七十的老嫗走了進來。她穿著布料紮實的素色和服,看來不像是身體不適。


    「既然有客人來,就告訴我一聲嘛。沒出門迎接太失禮了吧?」


    清風一臉過意不去似的表情,跟在老嫗後麵走進來,開口第一句話就是跟文惠道歉。


    「抱歉,好像是二樓也聽得見我念經的聲音,雖然我跟她說了不用這麽客氣。」


    「我是大森富美子。」


    富美子嬌小的身軀擺出跪坐的姿勢後,將雙手的手指貼在榻榻米上。


    「你們是和尚先生的同伴吧,勞煩兩位專程前來,真是過意不去。」


    她的手十分粗糙,有些彎腰駝背,頭發也褪成淡褐色。盡管如此,麻衣仍覺得富美子是個可愛的人。因為麻衣能感覺到富美子臉部的皺紋,是累積和善笑容所堆疊出來的。富美子給人的印象,就像是古早故事裏會出現的善良老奶奶。


    不過,現在的她低著頭,表情灰暗且陰沉。身上穿著樸素的和服,也是因為她的內心如今在服喪吧。


    「奶奶,你這樣不行啦,你必須躺著休息啊。」


    「沒關係,反正我打算跟那個人一起走。這樣也算是耽誤了一些時間呢。」


    富美子咳了起來,那咳嗽彷佛震撼到肺部深處一般,在旁看著也覺得疼痛。


    「你看,他現在也在叫我。文惠你聽不見嗎?」


    文惠一邊輕撫母親的背,一邊歎了口氣。


    「她就是這樣的情況。」


    「我說啊,這位奶奶,現實當中根本沒有幽靈這種──」


    辰巳完全不看場合,企圖說出自己的主張,清風連忙堵住他的嘴。


    「啊哈哈,什麽事也沒有,請別放在心上。」


    「你做什麽,清風?」


    辰巳氣憤地推開清風的手,清風在辰巳耳邊低喃:


    「你可以看一下時機與場合嗎?身為佛教相關人士的我,也是有自己的立場要顧啊。」


    「半吊子和尚的立場才不幹我的事。」


    所幸文惠與富美子似乎沒聽見,但麻衣心想,既然這樣,真希望他們說的話也別傳入自己耳裏。


    這兩人絲毫沒有團隊精神可言,不過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應該說是他們加上自己的三人組嗎?拜托饒了她吧。


    清風清了清喉嚨後,向文惠提出請求。


    「我有些在意的事情,可以讓我調查一下房子嗎?」


    「好的,無所謂,畢竟我才想拜托你幫忙調查呢。我也陪在一旁比較好嗎?」


    「不,文惠小姐請陪在富美子奶奶身旁吧,如果有什麽在意的事情,我會呼喚您的。」


    「是這樣子嗎?那就萬事拜托了。」


    文惠深深地鞠了個躬後,「好啦,奶奶,我們走吧。」她扶著看來不太舒服的富美子,讓她站起身。


    「請各位別做出會惹那個人不開心的事情。」


    富美子在離開時,邊咳嗽邊這麽說。「那個人」指的是宗佑吧。對於聽得見幽靈聲音的她而言,這裏的屋主至今仍然是丈夫。


    紙拉門關上後,客廳裏剩下三人。


    「呼……沒想到富美子奶奶會從床上爬起來,真是讓我措手不及。」


    「清風先生,可以請你說明一下是怎麽回事嗎?」


    麻衣在話語中蘊含著最大限度的詛咒問道。


    「嗯,我做了什麽嗎?」


    「請你別鬧了,幽靈方麵的專家究竟是在說誰呀!你真的不是詐欺犯,而是住持沒錯吧?」


    對於麻衣的質疑,清風一笑置之。


    「啊哈哈,那當然啦。宗佑爺爺的葬禮,也是在我家寺廟辦理的喔。我不可能欺騙供養我們的信徒,反過來說,信徒也不可能受騙啊。」


    或許是那樣也說不定,但他們的言行舉止實在相當可疑,讓人聯想到現今已經很少會在電視上看到的靈異照片特輯,還有幽浮相關的特別節目。


    「先別提這些了,麻衣,你覺得這裏如何?」


    清風突然回複認真的眼神問道。


    「你是指幽靈方麵的意思嗎?」


    「那當然。我不像辰巳那麽頑固,而且佛教並沒有否定幽靈存在,畢竟念經也是為了讓人成佛嘛。」


    麻衣雙手交叉環胸。雖然無法消除那種被利用的感覺,但大森家的人們正實際受到負麵影響,所以她也不能說謊。


    「很顯然地是有幽靈在呢,這屋裏一直有誰在說些什麽。」


    打從在大森家玄關脫掉鞋子那時起,就有種類似聲響又像是說話聲,總之難以辨別究竟是什麽的某種聲音,不絕於耳地傳遞到麻衣的鼓膜。而且屋裏的氣氛讓麻衣作嘔,感覺像是在某人體內聽著內髒鼓動的聲響。


    「這就表示靈異


    現象並非富美子奶奶的錯覺呢。聲音的主人是宗佑爺爺嗎?」


    「這我就不曉得了……我完全聽不出來他在說什麽。」


    即使能聽見清晰的聲音,也不曉得那是否就是宗佑的聲音,況且麻衣根本不知道那個人生前是什麽樣子。


    「倒不如說,清風先生你沒有靈感嗎?」


    麻衣原本認為,既然清風是住持,應該會透過修行習得那種不可思議的力量,但清風似乎沒有。


    「靈感什麽的,饒了我吧。不過寺廟待久了,偶爾會經曆一些奇怪的體驗,但我盡量不去想太多就是了。」


    一直保持沉默的辰巳,突然「啪」一聲地拍手。光是這樣,清風就發出小聲的哀號,往後方倒下。


    「唔喔喔,你別嚇我啦。原本聽到有幽靈在,我就感覺很糟糕了。」


    辰巳露出輕蔑冷淡的眼神說:


    「這家夥是個膽小鬼,光是柳葉被風吹動,他都會嚇得膝蓋顫抖。他就是這種家夥。」


    「我說啊,從別人的角度來看,我們的職業確實很特殊也說不定,但並不是隻要修行,就會習得靈能力,或是培養出不會畏懼幽靈的膽量喔。雖然也是有人修行出成果,但我的感受性就跟普通人沒兩樣。」


    「你那樣能當住持嗎?」


    「偏偏就是當上了啊。」


    清風拍打自己的頭並吐舌。他未免太輕浮了。


    「為了以防萬一,我要先說清楚,這家夥身為和尚,是低等中的低等。像他這種家夥隻會降低僧侶的評價,我認為早點將他拉下住持的位置會比較好。」


    「真過分!那麽,辰巳你知道些什麽了嗎?」


    才想說他露出了受傷的樣子,下個瞬間卻又從嘴裏冒出可說是天真無邪的問題。這位清風和尚,唯有抗壓性這點是值得讚許的。


    「這間屋子有強烈的味道。因為之前在家療養的緣故,大森宗佑似乎在這間屋子裏留下相當強烈的氣味。」


    所謂的「留下氣味」究竟是什麽意思呢?


    辰巳站起身,打開紙拉門,麻衣與清風一起跟了過去。辰巳沿著走廊前進,打開一間約兩坪半的小房間,裏頭有個供奉著線香的佛壇。


    佛壇上裝飾著已故的大森宗佑的遺照,他的樣貌比想像中的還要英俊且年輕。盡管額頭有些突出,但從照片也能感受到他是個蘊含男性魅力的人物,年輕時應該相當受歡迎吧。正因如此,從長年陪伴他的富美子奶奶的角度來看,宗佑的死肯定是突如其來的不幸。


    富美子與宗佑一同度過了五十年的歲月,麻衣的人生甚至還不到那段歲月的一半,她光是想像都能感覺到那份重量。在感到可憐的同時,麻衣也有些羨慕,因為就算是那般漫長的歲月,也未能讓兩人的心情褪色。


    麻衣心想,莫非辰巳也是聽到剛才那番話,而起意要到佛壇祭拜嗎?雖然板著一張臉,但辰巳說不定意外地有心地善良的一麵。


    然而,辰巳絲毫沒有要緬懷故人的樣子。他不客氣地走近佛壇,緩緩拿起香爐,將裏麵的香灰連同插著的線香倒入旁邊的垃圾桶。


    「你、你這是在做什麽啊!」


    麻衣大叫出聲。辰巳實在太不知分寸,竟然做出這種會遭天打雷劈的事情。


    「你再怎麽不喜歡這屋子的味道,這也做得太過火了吧!」


    「別激動啦,麻衣。」


    「清風先生也罵他幾句吧,你畢竟是住持啊!」


    「冷靜一點嘛,辰巳不是喜歡才這樣弄亂別人的佛壇。」


    麻衣不懂清風的意思,至於辰巳則在清風勸告麻衣時,將垃圾桶內的塑膠袋打結綁緊。


    感覺他的行動異常冷靜且理性,讓麻衣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辰巳接著打開窗戶,外麵清涼的空氣進入室內後,他才總算將芳香袋從鼻子移開。


    「線香對停留在這屋裏的靈香造成了負麵影響。」


    「靈香?你說『線香造成負麵影響』,是什麽意思?」


    不是幽靈,而是「靈香」?


    「靈香寫作靈魂的香味,跟幽靈是兩回事,別搞混了。」


    「難道不是像字麵上那樣,是指幽靈發出的香味嗎?」


    倘若是這樣,就跟麻衣是靠眼睛和耳朵感覺到幽靈一般,辰巳應該也是用他的鼻子嗅出幽靈的位置吧?麻衣原本這麽期待,但辰巳卻回以大大的歎息。


    「你知道人死後為什麽要焚線香嗎?」


    「是佛教的規矩對吧?基督教就不會焚香。」


    「基督教確實不會焚香,但棺材上會擺放大量的花。散發出香味的鮮花,難道不能當成是代替線香的東西嗎?附帶一提,伊斯蘭教和印度教亦有焚香的文化。換言之,這表示人類的死亡與香氣有密切的關連。」


    辰巳滔滔不絕地講述麻衣不知道的世界,然後更進一步地發問:


    「那麽,為什麽會出現那樣的規矩呢?」


    「咦?」


    麻衣困惑地看向清風,但清風也隻是聳了聳肩。


    既然是薰香店店主提起的話題,可以推測答案一定跟薰香有關才對。


    「……是為了掩蓋屍臭嗎?」


    「哦,我原以為你會說是為了鎮壓幽靈什麽的,但你回答得意外正常啊。清風你覺得是為什麽?」


    「就我的立場來說,比起掩蓋屍臭這種科學性的理由,更想支持『靈魂會搭乘線香的煙回歸天空』這種幻想呢。」


    「你們的回答都是對一半,錯一半。」


    本以為辰巳會徹底露出輕蔑的態度,但辰巳對清風的答案也表現出姑且能理解的樣子。


    「使用薰香的目的,在於消除死者留下來的氣味。」


    「那不就是消除屍臭嗎?」


    麻衣不曉得自己的回答跟辰巳說的正確答案有哪裏不同。


    「屍臭是指屍體散發出來的惡臭吧,我指的是包括生前留下來的氣味在內的味道。」


    「生前的?簡單扼要地說,那就是指……體臭?」


    「沒錯。」


    辰巳像是在說「總算正合我意」地點點頭。


    「不隻是人類,生物會根據當時的感情和狀態,散發出不同的氣味。例如荷蘭的大學近年曾公布這樣的實驗結果──」


    實驗內容是這樣的,讓十名男性觀看恐怖電影,並在觀賞中采集他們的汗水。


    接著,讓在做完全不同事情的十名女性聞男性的汗水味。


    據說這些女性聞了從男性身上采集的氣味後,都同樣感受到恐懼。


    而且,她們是在做些跟恐怖這種感情扯不上關係的安全事項。


    「這個實驗結果顯示出『氣味』具備讓個體將察覺到的危險通知團體、保護後代的機製。就像這種機製所代表的一樣,自古以來,氣味就是可以直接向本能述說情報的優秀媒介,而且有時甚至具備迷惑視覺、聽覺的情報量。你知道有個詞叫做『聯覺』嗎?這世上有一種人,聽到聲音時可以看見顏色,看到形狀時會感覺到味道。五感之一感受到的刺激,便會對其他五感帶來影響,感受到實際上並不存在的東西。假如這種聯覺是以嗅覺為起點發生,會變成怎樣的情況?」


    麻衣聽到這裏,不禁用手掩住了嘴。


    視覺、聽覺會被迷惑──看見實際上不存在的東西,聽見其實不存在的聲音。


    那不正是平常困擾麻衣的現象嗎?


    「你會誤以為自己『看見了幽靈』,原因也是出在氣味上。你會覺得被黑貓追趕,恐怕也是因為之前沿著殘留貓味的道路走,導致衣服沾上了臭氣吧。因為氣味是沾在衣服上,就算你用跑的,也不可能徹底甩掉。」


    「被幽靈附身」這形容還真是貼切啊──辰巳笑著這麽說。


    「那麽,貓靈會在香魅堂前離開是因為──」


    「大概是門口點的白檀香沾到你衣服上,讓貓味變淡了吧。簡單地說,你的靈異體驗從一開始到最後都是錯覺。」


    「咦咦……?」


    他那種讓人火大的說話方式,讓麻衣感到更難以接受。麻衣實在難以想像那種逼真的體驗隻是因為氣味而產生的錯覺。要是認同辰巳的理論,感覺自己長久以來的苦惱,就好像傻瓜一樣。


    「不知道為什麽,我隻要這麽說,無論是誰都會懷疑,彷佛想說與其相信這種無稽之談,還不如承認幽靈確實存在。簡直就像羅馬教廷否定伽利略的地動說一樣。」


    「因為聯覺感受到的,是顏色或聲音那種簡單的資訊吧?我看見的幽靈可是非常逼真喔!我很難想像會因為氣味而看見那種東西。」


    就常識來想,是不可能的。


    沒錯,辰巳現在正企圖否定對麻衣而言理所當然的事──也就是常識。


    「你太小看氣味的力量了。」


    虧我向你說明了這麽多──辰巳一臉不愉快地挑起眉毛。


    「算啦算啦,突然要麻衣理解辰巳的解釋,實在太勉強了。我認為無論是幽靈或靈香,就算同時存在也不奇怪。畢竟就算用靈香可解釋靈異現象,也不能證明幽靈不存在啊。」


    「你這牆頭草,跟平常一樣,連身為舊識都會替你感到難為情啊。」


    「要在這世上生存,保持中立立場是最理想的呢。那麽,除香師辰巳老師,你已經想到方法,可以去除殘留在這屋裏的靈香嗎?」


    清風說辰巳是「除香師」。


    並非除靈師,而是除香師。這稱呼讓辰巳的嘴扭曲起來。


    「那當然,你以為我是誰?我可是以薰香鎮壓魑魅魍魎的香魅堂第十代店主喔。」


    「請你別賣關子,迅速搞定這次的靈異現象吧,這樣問題就解決了。啊~太好了。」


    清風「啪」地拍了拍手,但辰巳並沒有讚同他行動的樣子。


    兩人的態度不一致這件事,讓麻衣有不祥的預感,這種氣氛讓人覺得事情似乎會變得很麻煩。


    「──誰說要除香了?」


    「咦?」


    果然不出所料。


    清風發出訝異的聲音,相對地,辰巳則在接下來的發言中散發出深不見底的魄力。


    「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麽走上薰香這條路?是為了到達至今不曾聞過的薰香顛峰。這次的靈香跟以往不同,讓我深感興趣。了解這種靈香具備的意義,並活用在自己的事業上,會讓我的薰香升華到更高境界。」


    周圍的氣氛與香味,感覺瞬間冰冷了起來。


    「啊~辰巳的壞習慣又發作了……」


    辰巳的宣言讓清風抱頭苦惱起來。


    「你別怨我啊,我雖然是除香師,但更是一個為薰香著迷的男人。」


    辰巳咧嘴笑說,他散發出的氛圍讓麻衣顫抖了。麵前已經不見把芳香袋當安撫巾一樣片刻不離手、隻是嘴巴特別惡毒的男人身影。


    纏繞著黑暗外衣的他是魔性之王,徹底支配活在空間中的氣味與呼吸的芳香。


    首先要盡可能從屋裏消除線香的氣味──辰巳這麽說。


    因此三人將大森家的窗戶一一打開。


    「真是的,他平常明明最討厭人類的氣味,但偏偏會執著於沒聞過的稀有氣味啊……雖然我會奉陪到底啦,就當作是為了富美子奶奶。」


    盡管嘴裏這麽抱怨,但清風似乎很享受這種狀況。為了保險起見,三人得到了文惠的同意才開窗。將一樓的窗戶全部打開後,線香的氣味已經稀釋了不少。


    接著是二樓。爬上樓梯後,距離樓梯最近的是富美子奶奶休息的房間,這間房的窗戶已經拜托文惠幫忙打開,因此三人跳過這裏,打開隔壁的紙拉門。


    「啊……這房間──」


    進入房間的瞬間,麻衣便感覺到了。宗佑的聲音,或者說靈香的來源就是這裏。


    因為這裏的聲音聽起來是目前為止最大聲的。


    辰巳稍微嗅了一下,同意地點頭。


    「確實有氣味,這是宗佑的房間嗎?」


    那是個三坪大的房間,裏麵設置著書桌與擺放一堆精裝書的書架,氛圍就宛如書齋。牆上還有幾張漂亮的風景照。


    麻衣猶豫著是否該進入房間。宗佑的聲音聽起來絲毫感覺不到溫柔,具有一種彷佛靠近就會被詛咒的詭異感。


    這時,有人從背後緊緊抱住麻衣的肩膀。


    「哇哇!」


    麻衣驚訝地轉頭一看,發現是清風。


    「沒事的,萬一發生什麽,我會保護你的。」


    麻衣至今沒有跟人交往過,還是頭一次像這樣被抱住肩膀。清風的臉龐就在旁邊,讓麻衣瞬間心跳加快了一下,但是──


    「呃,那個……」


    麻衣仔細觀察清風後,原本激烈的心跳逐漸平靜下來。


    「清風先生握住我的肩膀,隻是因為你自己會怕吧?」


    「沒、沒那回事喔!」


    他手邊抖個不停邊這麽說,毫無說服力。


    另一方麵,辰巳則是毫不畏懼地大步踏進書齋,打開書桌第二層抽屜。


    「噫!」


    房內的男人聲音突然變得更大聲,但還是支離破碎,甚至不構成詞匯,隻是文字的排列,完全不曉得他想表達什麽。


    辰巳從抽屜中拿出黑色皮革收納包,然後將鼻子湊近。


    「氣味的來源是這個嗎?」


    他確信地說,並打開收納包,露出裏麵的東西。


    「那是相機嗎?」


    那是個裝有大型鏡頭的單眼數位相機,而且是最新機型,跟隻有老夫婦的屋子實在不太搭調。沒有一處出現掉漆的狀況,看起來似乎還沒有使用很久。


    「文惠小姐,可以請您過來一下嗎?」


    清風大聲喊道,文惠立刻回應清風的呼喚,從隔壁房間露麵,「來了來了。」文惠看到辰巳拿出來的相機,發出「啊啊」的聲音。


    「這是爺爺的相機。他雖然一把年紀,但喜歡新的東西,年輕人有的東西,無論是什麽他都想要的樣子。拍照原本就是他的興趣,所以他以前拍了不少挺漂亮的照片喔,也有裝飾在房間裏。」


    「是喔。」


    張貼在書齋裏的風景照,似乎都是宗佑拍攝的照片。


    麻衣站在走廊,像是窺探似地眺望照片。有拍下京都平凡街景一角的照片、拍攝神社佛寺的照片,還有從遠方拍下富士山的照片。


    當麻衣回過神時,她已經踏入書齋欣賞著那些照片了。


    原本自己內心對於宗佑幽靈的畏懼逐漸淡化。無論哪張照片,看起來都像是隻有內心充實的人才能拍得出來。麻衣很難想像,能像這樣在照片裏拍入溫暖光芒的人,會試圖帶走自己深愛過的人。


    「可以也看一下留在相機裏的照片嗎?」


    麻衣也已經不再害怕會發出聲音的相機。辰巳一副搞不太懂用法的模樣摸索著相機,麻衣從那樣的辰巳手上搶走單眼相機。


    「是無所謂啦……但裏麵應該沒有留下照片吧?因為爺爺是那種一拍完照就會立刻將照片檔移到電腦裏的人。」


    雖然麻衣平常隻會用手機拍照,但她經曆一番苦戰後,在快門旁發現瀏覽鍵。


    麻衣試著按了一下,發現記憶卡裏留著僅存的一張照片檔。


    辰巳與清風也從旁邊窺探相機的小型螢幕。


    照片上拍的不是風景,而是人物──是富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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