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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進行刑事審判前必須先完成幾項手續。


    在公審前整理手續的階段,律師會與法官及檢察官一起討論本案要傳喚的證人和預計提出的證據,決定開庭日期之後,還必須從一般民眾當中遴選陪審團成員。通常這樣的手續非常需要經驗判斷,本來應當由阿武隈做主,我充當輔助的角色,但不知道那家夥是另有考量,還是單純怕麻煩,除了最低限度地交代我「做這個、做那個」以外,剩下的全部讓我自由發揮。


    我是個尚不純熟的新人,依照指示行動或是按照範例提交文件的話,目前倒沒有太大問題,公審前的準備工作就這樣順暢地進行,今天又來到陪審團審判的第一天。


    重要的大日子,當天一早我不是先趕往橫濱地方法院,而是跑去阿武隈的公寓。


    「早安!都早上了,今天還要出庭,你趕緊起床吧!」


    我還得叫阿武隈起床。聽說這個人早上就是起不來——每晚都流連酒廊,當然會起不來——如果沒人叫他起床,就會若無其事地出庭遲到,無奈之餘,我隻好一早帶著早餐跟咖啡上門叫醒他。


    我推了推還躺在床上的阿武隈。該說運氣不錯吧,這家夥很快就爬起來。


    「可惡,睜開眼睛就看到一張男人的臉,實在太沒意思啦……」


    「隨你愛怎麽說。今天可是庭審第一天,地點不是東京地方法院,我們得去神奈川一趟才行,請快點準備吧。」


    「是今天嗎?麻煩死了……」


    「請不要用一句『麻煩』來總結好嗎?審判結果可是會影響別人一輩子。」


    我邊說邊迅速幫阿武隈準備好替換衣物。竟然知道這家夥放衣服的地方,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你這家夥真是一點幽默感也沒有,算了。今天的早餐是什麽?三明治我已經吃膩了,好想吃白米飯啊……」


    「就知道你會這麽說,我帶飯團跟味噌湯過來了,這下子沒怨言了吧?」


    「哼,想得還挺周到的嘛……」


    先不管還在嘮嘮叨叨抱怨個沒完的阿武隈,我把帶來的早餐擺出來,保溫瓶裏麵裝的是味噌湯,飯團還暖呼呼的,海苔也另外包裝了。


    「可惡!竟然挺好吃的……以前我就想過,你這家夥比起當律師,還是比較適合秘書或管家的工作吧?」


    「請別這麽說好嗎?我其實一直擔心自己沒有當律師的才能呢。」


    阿武隈竟然哈哈大笑,對於我心中深深的苦惱沒有半點同情。


    「別說傻話了,從事一項職業哪裏需要什麽才能?必要的是適性啦。」


    就算是天生適合當律師的阿武隈這麽說,現在我也感受不到半點說服力。不過律師需要的不是才能而是適性,乍聽之下倒不是沒有任何道理。就算是棒球,選手也分成投手、打者、捕手等等不同的位置,不同的位置確實需要不同的適性吧。


    「要成為一個律師,到底需要什麽樣的適性?」


    「我怎麽曉得?你先做個十年試試,如果靠律師這行混飯吃沒問題,就是合格啦。」


    簡直莫名其妙,難不成是結果論嗎?


    「那麽,阿武隈律師覺得我有當律師的適性嗎?」


    「這個嘛……可以就近觀察我這個偉大的律師,你至少記住一點出庭的訣竅了,接下來就看你怎麽活用在訴訟實戰上。」


    就算不想仿效阿武隈的做事方式,我也無法反駁他。他已經做出一番成果,我跟在他身邊就近觀察,這種經驗或許能在未來派上用場吧。


    我沉浸在胡思亂想中,阿武隈三兩下就吃完早點,把我帶來的咖啡喝得一幹二淨。


    「好,吃過早餐該上法院了,全力以赴教訓一下瞧不起我們的檢警,好好享受這段愉快的時光吧。」


    這家夥明顯在刻意放話,慚愧的是聽了還真讓人安心啊。


    ◆


    「審判長入庭,請全體起立。」


    書記官一聲令下,法庭內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或許是因為審理殺人案件,也可能是擔任辯護律師的阿武隈同樣受到社會大眾注目的關係,今天旁聽席都坐滿了。


    我們按照口令一同站起來,三位法官和六名陪審員立刻走進法庭。


    「感謝各位遵守時間出席,請就座。審判開始,請本案被告先站上證人台。」


    今井在我旁邊,左右各有一名法警,他聽到法官這麽說便立刻站起身來。


    「你的名字是?」


    審判長開始進行人別訊問8,這是為了確認被起訴人是不是確實為本人無誤。一直被,警方拘留的今井自然沒有被中途調包的可能性,更沒有謊稱「我才不是本案被告今井」的必要,以上流程就像既定的自我介紹一樣結束了。(注釋


    8訊問被告,應先詢問其姓名、年齡、籍貫、職業、住址或居所等以查驗其人有無錯誤,如係錯誤,應立即釋放。)


    「接下來由檢察官朗讀起訴狀,目的是為了讓諸位理解被告違反的法律及被起訴的內容,小田桐檢察官,請進行。」


    「好的。」


    接下來輪到我們的對手登場,小田桐是起訴今井的檢察官,體格非常壯碩,讓人有種派他上場打橄欖球賽也沒問題的錯覺。感覺這陣子碰到的檢察官都是些身材高大的人,或許檢察官是一份格外需要體力的工作吧。


    順帶一提,在案發現場離奇相遇的東京地檢署檢察官朱鷺川,今天並沒有在法庭上出現。那當然了,對方的勤務地點不一樣,又隸屬刑事部,沒有任何理由會跑到橫濱地方法院來。


    小田桐檢察官以和其體格非常相稱的宏亮聲音開始朗誦訴狀:


    「本案公訴事實,被告於平成二十七年五月二十三日上午十點,於工作地點——位於神奈川縣橫濱市的湘南芙蘿拉大樓,出於殺意將其雇主,即本案被害人戶嶋成昭從該大樓頂樓推落殺害。本案罪名及適用法條,刑法第一百九十九條殺人罪。」


    在公審前的整理手續中,我曾經跟小田桐檢察官打過幾次照麵,他的態度就是這樣不慌不忙的。


    接著,審判長告知被告可以行使緘默權。


    「今井被告人,你有保持沉默的權利,請充分理解你說出的話亦有對自己造成不利的可能性。」


    「知道了。」


    今井用力點頭。


    「很好,現在你在法庭上有陳述意見的權利,有任何希望提出的事嗎?」


    來到「否認罪狀」的階段了,被告這時候可以主張本案審判上的爭議,今井當然練習過這時該說什麽。


    「我是清白的,隻是看到被害人快從頂樓掉下去,想要把他拉起來,並沒有把人推下樓,以前雖然和被殺的戶嶋社長起過爭執,但我沒有殺害他。」


    法庭內傳來一陣驚呼。


    這是當然的,媒體一開始就大肆報導本案的被告今井在案發後立即認罪,但他現在卻突然在法庭上指稱自己其實是無罪的。


    當然也有人不動聲色,本案的審判長跟小田桐檢察官在公審前的整理手續就預先知道被告要采取哪一種立場。


    「接下來是檢方的冒頭陳述,目的是明白指出檢方為何以殺人罪嫌起訴被告並點出本案的主要爭議點,小田桐檢察官,請進行。」


    「好的。」


    小田桐檢察官拿著筆記本,站起來說道:


    「先請各位陪審員牢記一點,在審判時絕對不能將被告的前科視為證據。電視新聞和談話節目已對被告的過去做過大量報導,但與前科有關的部分,全數不能當作證據看待,也無法做為審議本案的參考。」


    這番說詞也太巧妙。他不斷向陪審團強調,


    絕對不能參照被告的前科,卻讓「被告有前科」這件事在陪審團腦海中留下強烈的印象。


    「檢方認為讓諸位了解被告是個什麽樣的人物,對於審理本案而言極其必要,檢方已經準備好充足的證據來舉證本案被告不但性格衝動,還會毫不猶豫地出手加害他人。」


    對於檢方把被今井痛毆過的渡邊店長列為檢方證人,我們事前並沒有提出任何異議,結果就是變成這樣。我心裏雖然擔心,不過,也有點好奇阿武隈究竟會怎麽駁斥證人的說詞。


    「本案的被害人戶嶋社長參加了『協力雇主製度』,並積極雇用過去有前科的員工,為許多更生人提供改過自新的機會。曾有前科的本案被告,正是由於協力雇主製度的幫助才能再次順利就職。盡管如此,被告和戶嶋社長有過數次爭執確為事實,針對這一點,檢方已準備好相關證據。另外,今井被告確實從屋頂上推落戶嶋社長,檢方對此也準備了不容置疑的證據。被告個性急躁、粗野,無疑有以暴力解決問題的傾向,檢方絕不允許這樣的犯人逍遙法外,請各位陪審團成員冷靜聆聽本案的審理內容,以做出符合法律規範的判斷,以上陳述完畢。」


    和壯碩的體格截然不同,小田桐檢察官的冒頭陳述做得還挺細致的。


    「接著請被告方進行冒頭陳述。」


    「好的。」


    聽到審判長的指示,阿武隈站了起來


    「先向大家報告一點,為了加速審理過程,我們被告方無意爭論本案被害人在何時、何地死亡的事實,也認可案發當時被告和被害人確實一同置身於大樓的頂樓無誤。然而,檢方主張被告把被害人推落大樓致死這點,卻是百分之百憑空捏造的。目前尚無法斷言被害人的死因是自殺或意外死亡,但隻有檢方才有義務證明『被告的犯罪事實不容許一絲一毫的合理懷疑』,被告方沒有代為舉證的義務。『合理懷疑』一詞有點拗口,總而言之,隻要能提示本案被害人有自殺或意外墜樓的可能性,就必須宣判被告無罪。」


    阿武隈演說得很不錯,和這家夥平常半吊子的態度截然不同,小田桐檢察官是拿著筆記本進行陳述,阿武隈則根本沒看任何書麵文件,不是他老早就把這段辯論的長文背下來,就是臨場即興發揮的吧,這家夥真是深不可測。


    「各位陪審團成員,我們被告方隻有一個請求:請各位抱持疑問。事件必然有其背後的理由,被告過去曾因為一時衝動犯下傷害案件被判處徒刑,為什麽要再次犯案?請大家懷抱著這個疑問,一起來追究背後的理由吧。」


    阿武隈手上,不,是舌頭上不斷轉換各種話術,有時勸解、有時懇求,以不同的論調吸引陪審員注意。


    「還有一點,經過電視新聞大幅報導,許多人可能知道本案被告當初不但親口認罪,還在筆錄上簽過名,然而,被告現在卻推翻供述,主張自己無罪。也請各位對此抱持疑問。檢方一定會主張,事到如今被告又推翻供詞乃『毫無反省之意』的表現,我們深知這點,也明白諸位陪審團成員必然不會對被告留下良好印象,但被告方仍然必須主張自己清白無罪,為什麽呢?在此可以先為各位回答這個問題,神奈川縣警察對被告進行違法偵訊,才是被告當初認罪的原因!」


    法庭內又是驚呼連連,小田桐檢察官則是一臉嫌惡,他之所以沒有開口抗議,或許是基於在冒頭陳述時雙方都可以自由發言這條不成文的規定吧。


    「當然,神奈川縣警方百分之百會大聲否認違法偵訊的事實,我方已經做好萬全準備,必定會徹底追究違法行為,請各位客觀地傾聽本案審理內容,在最後做出冷靜的判斷。」


    無論是陪審員或旁聽民眾,都以緊張的表情聽完阿武隈的冒頭陳述。這場審判本來幾乎確定會判被告有罪,但阿武隈這段演說讓人不由得懷疑,案情莫非要有巨大的轉折?


    「那麽,下麵開始調查證據,請小田桐檢察官進行。」


    「好的,檢方傳喚的第一位證人就是本案的報案人青島先生。」


    ◆


    一個大約三十多歲的男子站上證人台,感覺是個穿慣西裝的尋常上班族。


    「請問您的職業是?」


    「清掃網路公司主要是承接各種清潔工作外包,我負責的是對外業務。」


    簡單來說,就是今井被告的同事。


    「那麽,請說明五月二十三日上午十點鍾時,您看到了什麽?」


    「好的,我在那天十點左右正要外出跑業務時,才剛走出大樓就聽到背後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


    「是什麽樣的聲音?」


    「有兩次,剛開始是東西撞上金屬物體的鈍響,第二次變成某種有彈力的東西掉下來碰撞到地麵那種讓人有點不舒服的聲音。」


    「聽到聲響,您就回頭了?」


    「對。」


    「您看到的是?」


    「有個人在流血,身體動彈不得。原來是有人摔落在我的正後方。」


    「您認得出來那是誰嗎?」


    「是的,因為常常碰麵,我認得那是我們清掃網路有限公司的戶嶋社長。」


    「您接下來怎麽做?」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總之先叫了救護車。」


    「問題都結束了,謝謝您的配合。」


    主詰問在此結束,審判長詢問我們:「辯護人有反詰問嗎?」


    檢方不過是讓這位證人做出五月二十三日十點鍾發生過什麽事的證詞,坦白說,我不認為有任何進行反詰問的餘地,不過,我身旁的阿武隈在這種狀況下並不會按兵不動的。


    「想請教您一個問題。」阿武隈悠哉悠哉地站起身。「您正好撞上了被害人跌落下來的現場吧?」


    「對,沒預料到會發生這種事。」


    「想請問一下當時的狀況,被害人掉下來的時候,您有聽到慘叫聲嗎?」


    「慘叫聲?您是指被害人發出來的叫喊?」


    「沒錯,依據檢方的主張,被害人是被推落大樓摔死的,要是背後突然有人推了一把害你摔倒,一般人應該會放聲慘叫吧?」


    這麽說確實沒錯。


    可是,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因為今井的確提過戶嶋社長從頂樓跌下去的時候,曾經發出短促的慘叫。我不明白阿武隈詰問的意圖何在,要是證人作證「我的確聽見了慘叫聲」,不就等於證實今井犯案的可能性嗎?


    「沒有……是的,我還真的不記得聽到過什麽慘叫聲。」


    證人否定了,和今井的話相互矛盾,太奇怪了。


    不過我馬上就想到,案發當時頂樓風很大,地麵上的人或許很難聽見六層樓以上的頂樓傳來的叫喊。


    不知道是不是聽到想要的證詞,阿武隈露出壞笑說:「所以您沒有聽見任何喊叫嗎?明明被人推下大樓,卻好像領悟人生真諦一樣默默赴死?這未免太詭異了。與其說是被人推下樓,不如說是跳樓自殺還比較自然一點吧?」


    阿武隈這番話讓我不得不佩服。我們兩人知道被害人有發出短暫的慘叫聲,可是地麵上的人會聽到那聲短促喊叫的可能性恐怕相當低。真是讓人讚歎,阿武隈利用證人沒聽到這一點,間接提示被害人自殺的可能性,雖然有些不安好心,但也算是有效的辯護吧。


    「異議!」小田桐檢察官站起來了。


    電視劇裏雖然經常聽到角色喊「異議」,在法庭上卻是相當罕見,唯有阿武隈出庭的案件例外,三不五時就能聽到這句台詞。


    「方才辯護人以誤導性質的問題要求證人提供意見,請庭上予以駁回。」


    審判長當然會同意這個合情合理的異議。


    「認可,證人沒有回答的必要,也請


    各位陪審員從記憶中刪除相關內容,請辯護人變更問題。」


    「沒關係,我方結束詰問。」


    阿武隈也隨即退下,理由是目的已經達到了。他成功點出一個合理疑問:「證人沒聽見被害人發出慘叫聲,被害人有可能是自殺,而非被人推下樓。」


    小田桐檢察官卻沒有就此罷休。


    「審判長,我方請求再次進行主詰問。」


    「好的,請。」


    「謝謝庭上。青島先生,請您再稍微回想一下,案發現場位於什麽樣的地點?」


    「這個……感覺是辦公大樓林立的商業區。」


    「案發現場的大樓前麵應該是條大馬路吧?」


    「沒錯,那是條寬闊的幹線道路。」


    「這麽一來,人車往來應該相當頻繁,大樓附近會聽見形形色色的噪音吧?」


    「是的,確實是。」


    「即便被害人真的在頂樓發出慘叫,這下子不就聽不見了嗎?」


    真讓人坐立不安,我舉手站起來說道:「審判長,這算是誘導詢問吧?」


    「認可,小田桐檢察官,請變更問題。」


    「好的,那麽,請問青島先生,案發現場是個非常吵雜的地方,這是事實嗎?」


    「是的。」


    「因此很難聽清楚人聲,這點正確無誤嗎?」


    「對,這麽說沒錯。」


    「以上結束詰問。」


    小田桐檢察官慢條斯理地回座。


    「被告方要再次進行反詰問嗎?」


    「不需要,沒問題了。」


    阿武隈連站也沒站起來就直接回答。


    「檢察官挺冷靜的,這下子有點難搞。」


    竟然連阿武隈也這麽說,我的心情不由得沉重起來。


    「下一位證人是對現場進行初步調查的森丘警部補。」


    ◆


    接下來,一個大約四十多歲、身穿皺巴巴西裝的男性站上證人台。


    「森丘警部補,先請問您的職務內容是?」


    「是的,我配屬在橫濱警察署刑事課的強行犯科。」


    「『強行犯科』是負責什麽樣的工作呢?」


    「我們主要是針對強盜或殺人這類情節重大的案件進行初步調查。」


    「具體來說,會采取什麽樣的行動?」


    「假設警方接獲有人死亡的報案,這時候我會和其他警官一同趕往現場,先隔離附近行人,確保現場後再跟鑒識人員合作查案。假設確認死者為自殺,就會繼續調查;若是強烈懷疑可能是殺人案件,則會聯絡神奈川縣警察本部的搜查一課,後續則協助搜查一課的偵辦工作。」


    「您這次接到有人墜樓死亡的通報,緊接著就趕到現場了?」


    「是的。」


    「抵達現場後,您進行了什麽樣的調查工作?請依序對大家說明。」


    「除了遺體明顯可以看出已經被放置較長時間的案子以外,其餘仍必須交由專業醫師判定是否死亡。首先,我將被害人移交給急救隊員,發現被害人已經瞳孔放大,確認他失去意識,也測量不到呼吸、心跳和脈搏。」


    「檢方必須先向各位陪審員說明一點。」


    小田桐檢察官轉頭對陪審團說道:


    「若是沒有符合嚴格的標準,急救隊員仍必須將尚未判定生死的患者載送到醫療機構,死亡判定必須由該處來進行,因此,本案發生時刻和死亡宣告時刻會產生若幹差異。為了讓案件審理更加迅速,本案不會將死亡時刻列入爭議,請各位預先了解這點。」


    檢方漫長地解釋了一大段,參照過他們在公審前整理手續提出的證據,結論也是這次的庭審沒必要針對推定的死亡時間進行爭論,今井被告自己也提過,在事故發生之前,被害人戶嶋社長其實好端端的沒有任何異狀,阿武隈似乎也無意提出「其實被害人在從頂樓掉下來之前就已經死亡」之類的主張。


    「繼續回到您的證詞,接下來您進行了什麽樣的調查工作?」


    「警方先查明被害人的身分。除了剛剛作證的青島先生,其他多位公司員工也聚集在現場,馬上便查出死者是清掃網路有限公司的戶嶋社長無誤。」


    「接下來呢?」


    「所見狀況非常明顯,被害人是從高處墜落死亡,因此警方先調查他是從哪裏摔落地麵的,調查結果顯示,被害人是從附近不遠處的湘南芙蘿拉大樓頂樓墜落死亡。」


    「為什麽會判斷是從頂樓墜落的呢?」


    「先請各位記得一件事,案發現場的大樓正在進行大規模的外牆施工,所以大樓外圍不但搭設鷹架,還密密包裹著防水布,從地麵往上望去,防水布沒有破損或是被掀開的跡象,因此,唯一可能的墜樓地點看來隻有頂樓。」


    「然後呢?」


    「該公司的誌野塚常務也趕到現場,警方詢問他大樓頂樓是由誰管理的,他回答五樓和六樓都是由清掃網路有限公司所管理,警方一取得誌野塚常務的許可,隨即登上頂樓調查。」


    「情況如何?」


    「迅速調查過頂樓後,並沒有找到任何自殺或顯示犯罪可能性的痕跡,幸虧發現現場裝設的防盜監視器,警方便請該公司提供監視器資料。」


    「結果如何?」


    「監視器是由該公司的辻副社長管理,提出請求後,他立即提供了裝有監視器錄影內容的usb硬碟。」


    「警方馬上就檢視了影片內容嗎?」


    「是的,我用隨身攜帶的筆記型電腦看過了。」


    「請看檢方證物第三號,這就是頂樓的防盜監視器錄下的畫麵。」


    小田桐檢察官把dvd放進法院預先準備好的播放機裏再按下大型液晶電視的電源,我們被告方最不願意見到的證據接著呈現在眼前。就是這段重要的影片,讓警方排除意外或自殺的可能性,決定視為殺人案件展開調查。


    影片開始播放,液晶螢幕上出現外泄到網路上的畫麵,我們也拜見過了。先踏上頂樓的是被害人戶嶋社長,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察看外牆的施工狀況,他走到鷹架上,然後蹲下來探頭朝底下窺看。


    接著,身穿工作服的今井被告登場。他先抽了一根煙,過一會兒才注意到戶嶋社長也在。他伸手扔掉嘴裏叼著的煙,突然邁步朝被害人的背影衝過去。


    可能是影像幀數太少的緣故,看來確實是今井被告推了戶嶋社長背後一把,社長整個人就從頂樓摔下去。社長墜樓後留在原地的今井,一副深受打擊的模樣呆站著,不過他在幾秒鍾之後就離開了。


    「以上就是副社長提供的監視器錄影畫麵嗎?」


    「對,是的。」


    「你在看完後采取什麽樣的行動?」


    「我拿著筆記型電腦,逐一詢問公司員工對於畫麵上穿著工作服、伸手將戶嶋社長推下樓的人物是否有印象。」


    「查出是誰了嗎?」


    「是的,多名員工指出那人看來是名叫『今井仁誌』的同僚。」


    「也就是本案的被告人今井先生?」


    「正是。」


    「很好,然後呢?」


    「我請其他員警確保現場證據完整。監視器畫麵顯示,將被害人推下大樓的人曾經在頂樓抽煙,而且他跑向被害人時扔下了香煙,所以我認為煙蒂極有可能還遺留在現場。」


    「找到煙蒂了嗎?」


    「有的,掉在跟影片畫麵上相同的位置,順利找到並回收了,接著我就聯係神奈川縣警察本部。」


    「為什麽?」


    「由於出現被害人被推落墜樓的可能性,換句話說可能是殺人案件,既然這樣,就要由


    縣警本部『殺人課的刑警』負責調查,因此必須請他們出麵指揮後續的偵查工作。」


    「謝謝,主詰問到此結束,請進行反詰問。」


    「請給我們四十秒。」


    阿武隈脫口說出離奇的答案就轉頭對我說:「本多,問題來了,那名刑警剛剛的證詞裏,其實有個身為律師絕對要揪出來的大漏洞,你看出來了沒?」


    「咦?」


    我慌忙回想剛剛詰問的概要。一一〇接到報案後,森丘警部補馬上趕到被害人墜落現場,除了保持現場完整,同時查明被害人的身分,接著確認他是由大樓頂樓墜落的,於是森丘警部補來到頂樓並找到防盜監視器,察覺本案有今井被告殺人的可能性便立即聯絡縣警本部,以上是森丘警部補采取的一連串行動。


    剛才的證詞當中,到底哪裏是律師應該追究的地方?我完全看不出來。


    「對不起,我不知道……」


    「喂喂,這時候該怎麽反詰問就考驗一名律師的功力了,你等一下仔細瞧瞧我是怎麽問的。」


    我是真的不曉得答案,特別是森丘警部補並非一般民眾,而是警官,他相當習慣法庭審理了吧?他隻針對重點部分平淡地作證,怎麽看都沒有破綻。


    「久等了,那麽繼續進行反詰問吧。森丘警部補,您剛剛的證詞似乎意圖要隱蔽某項資訊,讓我來好好問個清楚。」


    阿武隈的先發攻擊帶來形形色色的效果,森丘警部補表情變得僵硬,陪審團則是一副興味盎然的模樣。


    「森丘警部補,您在之前的證詞沒提到,請問警方是幾點幾分接獲報案?」


    「……一開始的報案時間是上午十點六分。」


    「實際抵達案發現場又是什麽時候?」


    「應該還沒超過上午十點半。」


    「警方隨後才展開調查吧?根據您的證詞,警察先保全案發現場、查明被害人的身分,接著拜訪清掃網路有限公司,獲得同意後才進入頂樓。」


    「對,是這樣沒錯。」


    「那麽,從警方抵達現場到走上頂樓,具體來說花了幾分鍾?」


    「……我想應該不會超過半小時。」


    「這問題非常關鍵,請您盡可能正確回答,是用了三十分鍾還是不到三十分鍾?」


    「我實在無法斷定精確的時間,仔細回想當天行動,我想應該沒超過三十分鍾。」


    竟然敢在阿武隈麵前做出曖昧的證詞,真是不要命了,意外的是那家夥並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很好。下個問題,您還記得案發當天的天氣嗎?」


    「是的,我記得那天的天氣很晴朗。」


    「有刮風嗎?說到大樓屋頂,給人的印象就是強風吧?」


    「……風嗎?對,我記得風挺大的。」


    「很好。案件是在十點左右發生,你在十點半前趕到現場,又花三十分鍾才爬上頂樓,換句話說,假定被害人從頂樓跌落,這個地點等於在案發後整整被擱置了一小時?」


    我吃了一驚。稍微想想就明白了,沒錯,現場有長達一小時的時間被擱置不管,這麽長一段時間裏,發生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


    「……就結果而言,您說的是事實沒錯。」


    不知道是不是不願意提及這一點,森丘警部補一副咬牙切齒的表情。


    「假設本案被害人在頂樓被繩子之類的障礙物絆倒,導致他墜樓死亡,而頂樓整整一小時都吹著強風,那條繩子老早就被吹到不知道什麽地方去了吧?」


    「異議!這是誤導性的假定問題!」


    「認可。」


    「我換個說法吧。案發後經過了一小時,你們警方還無法確保命案現場完整,也掌握不了那裏到底發生什麽事。我這麽說沒錯吧?」


    「……就結果而言,您說的也是事實。」


    「即便現場留有證據,顯示被害人不是死於殺人案件而是意外身亡,還是有可能因為警方偵查上的延誤而錯失關鍵證據吧?」


    阿武隈依然毫不留情地追問,然而森丘警部補也不是省油的燈,單方麵處於劣勢的他大概終於忍耐不住了,回嘴說道:「從監視器的影像看來,本案已經一清二楚,發生殺人案的可能性相當高,而不會是什麽跌倒的意外事故,我不認為關於墜落死亡這點,現場還會留有警方沒調查到的證據。」


    這是駁斥阿武隈假設的強硬主張。對方如此堅持,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反駁下去。


    「就是在等你這句話啊。」


    阿武隈似乎察覺到我的念頭,他臉上浮現出惡魔般的壞笑,接著轉身對著陪審團成員娓娓說道:


    「各位陪審員請好好記住這句證詞。剛剛證人確實說過,警方調查後認為殺人案的可能性相當高。森丘警部補,換言之警方一直抱持著這絕對是殺人案件的偏見在偵辦本案嗎?」


    「那、那是你的誤解!對不起,八成是我的措辭有問題,我們的調查工作雖然認為殺人案件發生的可能性很高,但查案時還是會同時考慮到意外事故或自殺的可能性。」


    「接著縣警本部專門負責殺人案件的刑警就來到現場,接下調查工作的指揮權?」


    「對。」


    「既然這樣,警方不就是判斷這不是意外也不是自殺,而是以殺人案為前提來進行調查嘛。」


    「不是的,單純隻是考慮到殺人可能性的調查體製罷了。」


    「警方的確認為殺人案的可能性很高吧?請回答我『是』或『不是』。」


    「既然您這樣問,我也隻能回答『是』。」


    「就是想聽你這麽說啊。」


    阿武隈的臉上又浮現那種惡魔般的壞笑。


    「讓我來整理歸納一下。警方將頂樓的案發現場擱置了整整一小時,看過監視器的錄影畫麵後,便排除意外和自殺的可能性,抱持著極有可能是殺人案件的偏見來進行全案調查。時間經過那麽久,再加上輕忽辦案,即使現場留有意外事故或自殺的證物,該不會全都讓警方平白錯過了?」


    「檢方有異議!這是以誤認為前提的誤導詢問,同時還威嚇、侮辱證人!」


    「以上結束反詰問。」


    阿武隈的態度完全不把檢方提出的異議當一回事,法庭陷入一片寂靜,森丘警部補也掩飾不了苦澀的表情。


    「不愧是阿武隈律師……對主張本案是意外死亡而非蓄意殺人的我們來說,現場被擱置了整整一小時的事實太重要了。」


    「這不是什麽困難的反詰問吧?警察抵達現場、趕跑圍觀民眾之後查明被害人的身分,然後上頂樓察看,找到監視器後尋找裏頭的檔案,接著又看起影片,這可不是在十分鍾這般短時間內就能全數辦好。既然身為律師,看到有空隙就要徹底追究一下啊。」


    「我會謹記在心……」


    我在心裏牢牢記上一筆。阿武隈的確有值得效法之處,徹底批判警方調查工作的疏漏雖然感覺很壞心眼,可是,為了保障被害人權益仍舊是必要的。


    「既然預先知道檢方接下來要提出什麽樣的證據,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就如同阿武隈這句不祥的警告,我們確實掌握到今後檢方打算提出的證據,不但可以預想到下一刻被告方就要處於劣勢,事實上也是如此。


    ◆


    「下一位證人,請到清掃網路有限公司的副社長兼董事辻先生。」


    我們之前跟現在站上證人台的證人接觸過了,不讓我們踏進頂樓半步的人正是這位辻副社長。


    「請告訴我們您和被害人之間的關係。」


    「好的,我和戶嶋社長兩人共同創立了清掃網路有限公司。」


    「清


    掃網路有限公司是一間什麽樣的公司呢?」


    「簡單來說,敝公司是以清潔人員為主的人力派遣公司,舉凡掃除廁所、整理倉庫、大型活動過後的整理、協助進行居家大掃除等,我方可以派遣具備專門技能的員工進行種種清潔相關工作。」


    「清掃網路有限公司租賃的是本案發生地點湘南芙蘿拉大樓的五樓、六樓以及頂樓,沒錯嗎?」


    「是的。」


    「頂樓的主要用途是什麽?」


    「主要用來暫放清潔工具,員工也會在頂樓抽煙,不過,因為去年的暴風雨讓頂樓老舊的圍欄嚴重損毀,在圍欄修好前,頂樓實在很危險,所以敝公司禁止員工進入頂樓。」


    「案發時,整棟大樓正在進行外牆施工嗎?」


    「是的,大樓業主決定將外牆連同頂樓圍欄一起整修,不過由於本案的影響,現在工程已經中止了……」


    「很好,那麽請您檢視一下這個。」


    小田桐檢察官拿起一件包在塑膠袋裏頭的證物。


    「您知道這是什麽嗎?」


    「知道,那是裝設在頂樓的防盜監視器。」


    「為什麽要在頂樓裝設監視器呢?」


    「有兩個理由。頂樓雖然禁止進入,但公司明白有不少員工為了抽煙,還是會跑上去,甚至戶嶋社長也是其中一位。畢竟不能要求大家一想抽根煙就走到大樓外頭,所以隻要別亂丟煙蒂,公司等於是默認員工在頂樓抽煙……不過,有些清潔工具一起放在頂樓,若因為抽煙引發火災就不妙了,所以我就安裝了監視器。」


    「安裝監視器的主要目的是為了監看嗎?」


    「不是的,比較偏向是抑製吧?防盜監視器是我上個月裝設的,公司認為若是裝設監視器,不遵守抽煙禮節的員工也會隨之減少。」


    的確沒有員工會想要在監視器前麵隨手亂丟煙蒂吧。


    「進行外牆工程時,進出頂樓的人員也會增加,這段時間若是有工具無緣無故遺失可能會引發糾紛,因而裝設監視器的另外一個理由就是想要預防這點。」


    「您裝設的是哪一款防盜監視器呢?」


    「定價一萬日圓左右的防盜監視器,特征是在電源開著、有wifi訊號的狀況下,可以自動將錄影畫麵傳送到遠端硬碟自動存檔,另外,該監視器的軟體有動態感測功能,有人走上頂樓就會自動錄影保存,所以不需要二十四小時盯著監視器畫麵不放。」


    我忍不住低聲對阿武隈說:「好厲害,最近安裝了這種軟體的監視器竟然隻要一萬日圓,可惜便宜貨的錄影畫質實在不怎麽樣。」


    「是啊,監視器沒有儲存裝置,靠的是網路訊號來傳輸,才會那麽便宜吧。」


    儲存裝置?應該是指硬碟之類的記憶體吧。


    小田桐檢察官繼續發問:「影片檔案會儲存在什麽地方呢?」


    「設定會自動儲存到我個人辦公n網路所接的舊usb硬碟裏頭,隻是硬碟的容量已經快到極限,因此我在每周一會手動刪除保存在裏頭的影片。本來是打算一旦發生什麽問題,就自己手動拷貝錄影檔案保存,幸好在這次案件發生前都還沒刪除檔案。」


    「案發的二十三日正好是星期一,您預計在當天刪除硬碟的存檔嗎?」


    「對的,隻是那天剛好沒空做這件事……」


    「好的,下一個問題。請詳細告訴我們,當天上午十點鍾時您在做什麽?」


    「是,當天一早我就關在自己的辦公室埋頭工作,一過十點,我注意到公司變得很吵,就去問問出了什麽事,沒想到竟然是社長從頂樓跌落。」


    「然後呢?」


    「坦白說我自己相當混亂,想不出戶嶋社長怎麽會有自殺的理由,但是身為公司的董事,社長過世了更得要好好振作才行,所以我要求公司同仁要確實完成今天的工作。既然承包了清潔業務,即使公司內部出事,還是得把工作做好,我把跟警方應對的工作交給誌野塚常務負責,便回到辦公室確認今後該做的工作。」


    「警察接著就來找您了?」


    「是的,他們問我能不能察看一下頂樓監視器的畫麵,要是有人從頂樓掉下來,確實可能會拍到前後經過,因此我立刻將保存檔案的硬碟整個交給警方。」


    「然後呢?」


    「警方看完後又過來了,讓我看監視器拍到的人。」


    「您認識那個人嗎?」


    「是的。」


    「是誰呢?」


    「那是半年前剛進公司的今井先生,和影片裏頭一樣,他個子高、頭發也很短,我馬上就認出來了。」


    法庭上眾人的視線自然集中到我身邊的今井被告身上。


    「謝謝您。檢方對辯護方有個提議,為了依照案發經過進行訊問,也為了讓庭審進行得更加順暢,檢方對這位證人的詰問能否先在此告一段落,繼續傳喚下一位證人呢?」


    小田桐檢察官對我們如此提議。


    「被告方沒有異議,不過,現在能讓我們進行一下反詰問嗎?」


    阿武隈站起來,很幹脆地同意。


    「了解,既然如此,就請進行反詰問吧。」


    「那麽我趕緊發問。辻副社長,您雖然擔任公司副社長,但該不會看自己的員工不順眼吧?」


    阿武隈冷不防冒出石破天驚的問題,出乎意料的行動似乎立刻奏效。


    「說什麽傻話,怎麽會!我們這種小公司,對待員工就跟自己的家人一樣。」


    「您說監視器是為了監視員工才裝設的,您不信任員工不是很明顯的事嗎?」


    「不是的!防盜監視器是為了防止煙蒂亂丟,也是怕改裝工程會有任何混亂才會做些預防措施。」


    「可是您不是講過嗎?頂樓雖然禁止進入,可是進進出出的員工還是很多,這就是員工不遵守公司的規定嘛,身為副社長的您自然相當不高興吧?」


    「沒有,才沒有這樣。一開始說要裝監視器的人其實是戶嶋社長,他自己常常上頂樓抽煙,監視器會選擇這種一萬日圓的便宜機種,本來就是裝好看的。」


    「是嗎?提議裝設防盜攝影機的不是您,而是戶嶋社長?您有證據可以證明嗎?」


    「……沒有,畢竟戶嶋社長已經過世了。」


    「就是說啊,戶嶋社長已經身亡,從社長那裏聽來的事情,無非是沒人可以反駁的傳證據,沒有視為呈堂證供的價值,也請各位陪審員不要參考。審判長,沒問題吧?」


    「……檢方有反對意見嗎?」


    我方既然要求刪除發言,法官自然隻能這麽問。


    「檢方有異議,由於原供述者已經死亡,檢方認為證人方才的發言應當被視為例外傳聞予以認可才對。」


    小田桐檢察官一點也不想退讓。


    「異議認可,各位陪審團成員,轉述別人所說的話屬於傳聞證據,一般情況下法庭是無法認可的,但是,在原供述者已經死亡的情況下可以被視為例外傳聞,是否要采信,最終還是必須仰賴陪審團諸位的判斷。」


    審判長做出極為妥當的裁決,沒想到阿武隈非但沒有一臉不滿,還微笑說:「很好,那麽我就針對證詞的可信度繼續發問。辻副社長,先不管是誰提議裝設防盜監視器的,總之機器是由您安裝和管理,這點應該是事實吧?」


    「對。」


    「這樣說來,怎麽想都應該是你自己提議裝設防盜監視器的吧?」


    「異議!這是誤導,而且是尋求證人評論的問題!」


    「認可。」


    「那我換個問法。為了裝設防盜監視器,副社長您付出的努力最大吧?請回答『是』或


    『不是』即可。」


    「是、是的。」


    感覺簡直跟誘導詢問沒兩樣。


    「請等一下,這是什麽意思?被您這麽一問,答案當然隻能回答『是』。不管一開始提議裝設監視器的人是誰,這和案子應當沒有半點關係吧?」


    「話不是這麽說,副社長這句證詞我相信今後絕對會派上用場。以上,辯護方結束反詰問。」


    就連我也完全摸不透阿武隈到底在盤算什麽,這家夥悠哉悠哉地回到原座,留下沉默無語的證人和一臉苦澀的小田桐檢察官。


    ◆


    「下一位證人請到鑒識課的清水巡查部長。」


    一名穿著藍色工作服的中年男子站上證人台,小田桐檢察官先讓他說明自己的所屬單位及工作內容。


    「我們鑒識課主要負責的工作是在案發現場進行詳細的調查,采集並保存證據後轉送到各個必要的部門進行鑒定。」


    「您自然對本案發生的湘南芙蘿拉大樓詳加調查了吧?」


    「是的。」


    「采集到什麽和本案有關的證據?」


    「首先,在頂樓找到一截抽過的煙蒂及被害人遺落的西裝外套。另外,案發現場由於大樓外牆正在施工,二樓裝上了防止雜物落下的臨時安全網,是用鐵管和網子搭起來的,而在被害人落地處正上方的鐵管有采集到些許血跡和纖維。」


    「為何會在那種地方找到血跡和纖維呢?」


    「通報本案的民眾曾表示聽到兩次某種物體的碰撞聲,可以推測被害人先撞上防止雜物掉落的安全網才摔落地麵。從角度看來,右由頂樓跌落,先撞上鐵管也很自然。」


    「您搜集到煙蒂、被害人的衣物和鐵管上的血跡與纖維後怎麽處理?」


    「送到科學調查研究所進行詳細的化驗。」


    「謝謝您,以上結束詰問。」


    「好的,請進行反詰問。」


    「請稍等。」阿武隈說完就湊近我說:「你聽出剛剛的證詞裏可以吐嘈的地方了嗎?」


    「咦?」


    我不由得陷入沉思。剛才的證詞中,提到的是采集到什麽證據跟後續的處理,到底有什麽可以深究的地方?我唯一能想到的是——


    「……是時間嗎?阿武隈律師在對森丘警部補反詰問的時候提到過。」


    「很好,明白這點就行,這次的反詰問讓你試試。」


    「可以交給我嗎!」


    有點開心呢,我雖然沒有多大自信,但能累積經驗都是好事。


    「可以啊,你試試,就算出錯,反正不會對庭審結果有太大影響。」


    「好的。」


    我站起來,深深吸了口氣。這一點也不困難,心裏雖然有點不情願,不過,隻要擺出阿武隈那副什麽都知情的態度,高高在上地丟出問題就好。


    「想跟您確認一件事,依據森丘警部補的證詞,您開始調查頂樓時,距離案件發生早已過了一小時以上,是上午十一點鍾左右吧?」


    「對,是的。」


    「這一小時的空檔裏,重要的證據有充分的可能性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吧?」


    「不是沒有這個可能。不過,所謂從頂樓消失的證據,指的到底又是什麽?」


    「這……」我困惑了。


    連續吹了一小時強風,任何東西從現場被吹走都不足為奇,雖然是我自己講過的話,可是,到底是什麽物證不見了?抽過的香煙煙蒂被風吹走確實不奇怪,要是可以找到其他員工抽過的煙蒂,便能證明現場除了被告之外還有其他人,隻是我方已經承認今井被告確實在現場,即使找到其他員工同時置身頂樓的證據,幫助也不會太大。我絞盡腦汁不斷思索,這一秒似乎快變成永遠。到底有什麽東西從頂樓消失?怎麽說才對我方最有利呢?想到了!這問題的確值得深思,答案就在剛剛跟阿武隈的對話裏頭。


    「譬如說,遺書。」


    明明是別人提示的答案,卻好似自己想到的那樣從嘴裏說出來,這讓我有幾分罪惡感,不過現在不是暗自反省的時候。


    「我方考量到的是『被害人不是被推下樓』的可能性。假設社長是自殺的,在他跳下頂樓前先留下遺書也很自然吧?現場一直吹著強風,偏偏被擱置了整整一小時,遺書被風吹走也沒有什麽好意外的。」


    「這個嘛……對,確實是。」


    「現場要是留有遺書,通常會認定被害人是自殺的吧?」


    「異議!這是以誤認為前提,同時夾帶評論的誘導詢問!」


    小田桐檢察官終於忍無可忍地站起來。我總算能做出讓檢方抗議的反詰問,還真是有點開心呢。


    「謝謝您,反詰問結束。」


    我回到座位上。


    「謝謝阿武隈律師,多虧想起之前和你的對話才能想到遺書這件事。遺書被風吹走了確實不奇怪,這還能暗示被害人可能是自殺的。」


    「也好,看看接下來的進展吧,到頭來可能沒什麽用也說不定,你要多想想自己該怎麽提出合理的懷疑,這樣馬上就會聯想到遺書了。」


    「我記住了。」


    阿武隈唯有這種時候,才會突然變成值得尊敬的律師。


    ◆


    「下一位證人是科學調查研究所的岩崎研究員。」


    小田桐檢察官傳喚的是一名很適合戴眼鏡、外型長得和研究員一職很相稱的男性,年齡看來比我稍微大了些,性格感覺有點不太好搞,就是個似乎很適合從事研究工作的人。


    小田桐檢察官先讓他說明兩項證物的鑒定結果,第一樣是掉落在頂樓的煙蒂,上頭沾了被告的唾液,也就是附著dna的意思;另一樣則是在現場大樓防止雜物掉落的安全網上采集到的血跡,檢驗後也證明確實是被害人的血液無誤。


    「接下來的證物……」


    小田桐檢官接著拿起一件破破爛爛的西裝,上頭沾滿血跡。


    「檢方證物第一號,這是被害人穿著的西裝,請告訴我們調查結果如何。」


    「好的。由於被害人身穿西裝墜樓而死,如同各位所見,衣物滿是血跡,全數鑒定完畢後,確認果然是被害人的血液無誤。另外,在背部的位置還檢驗出不屬於被害人的皮膚碎片,並成功抽取到dna。」


    「是誰的dna呢?」


    「是今井被告的。」


    這是僅次於防盜監視器錄影畫麵的另一項棘手證據,顯示在頂樓和被害人接觸的人,無疑就是今井被告。


    「為什麽會在西裝背部檢驗出皮膚的碎片呢?」


    「從錄影畫麵看來,今井被告確實曾碰觸到被害人的背部,因此沾上皮膚碎片的可能性應該很高。」


    「但衣服背麵驗出的dna,有可能是在案發的五月二十三日前就附著上去的吧?」


    「當然無法正確檢驗出dna究竟是何時附著上去的,但我們認為不太可能是在五月二十三日前發生。」


    「為什麽?」


    「檢查西裝口袋時,找到應當是洗衣店送洗時釘上的紙製標簽,致電洗衣店詢問後,發現被害人曾在五月二十二日去店內領取這件送洗的西裝,過去附著在上麵的dna有很高的可能性已經被洗滌過程破壞到無法分析的程度。」


    這未免太巧了吧?我腦中雖然閃過這個念頭,不過在周末去拿送洗的衣服並沒有那麽令人意外,感覺這個可以追究的地方被合理地填補上了。


    「問完了,請進行反詰問。」


    「馬上來。」


    阿武隈隨即站起來,看來他在剛剛的證詞中又找到可以追問的地方。


    我也想要自己好好思考對策,不能總是依賴阿武隈。


    他到底想要追究哪個地方?是煙蒂、西裝,還是現場殘留的被害人血跡呢?


    我想案發現場沾上的被害人血跡,應該沒有太多可以繼續追問的餘地,那隻能證明被害人墜樓的順序,是先撞上防止雜物掉落的安全網再摔落地麵。


    這麽一來就是煙蒂或西裝了。頂樓現場被擱置了一小時以上,從那裏搜集到的煙蒂可能會有值得深究之處嗎?


    「針對檢方第一號證物被害人穿著的西裝,我想請教幾件事。」


    遺憾的是我猜錯了。


    「我方已經同意案發當時被告本人位於大樓頂樓,並且碰觸過被害人的背部,以上我方沒有異議,也不打算爭論被害人的死因與喪命地點,因此,也采納在被害人衣物背部檢驗出dna的事實。但是,我方認為絕對有必要徹底查明dna附著上去的確切原因。」


    阿武隈說著,離開座位走向證人。


    「您認為dna附著上去的理由是因為被告用力碰觸過被害人背部嗎?」


    「是的,沒錯。」


    「請思考一個簡單的假設,我現在像這樣推了你背後一把。」


    阿武隈走到證人身後,如同監視器畫麵所示的那樣,用手掌碰了證人背後一下後馬上移開。


    「如各位所見,這是短短一瞬間的動作,皮膚有可能一瞬間就附著上去嗎?」


    「若是施予強烈的衝擊,確實有充分的可能性會附著在上麵。」


    「原來是有這樣的可能性。換句話說,光憑這種程度的接觸,皮膚也可能無法附著上去吧?」


    「你要這麽說也行,最後還是會視情況而異。」


    「很好。下一個問題,如果不是推了背部一把,而是像這樣——」


    阿武隈這次從背後一把抓住證人的西裝外套。


    「要是有人用力拉扯西裝,想幫忙把對方拉上來,皮膚組織也可能會附著上去吧?」


    「對,可能也會。」


    「那麽,我請問您,推了背後一下跟用力拉扯衣服背部,哪個情況下皮膚附著的可能性比較高?」


    「這個嘛……從出力多寡和皮膚跟衣物接觸的程度來推測,應該是用力抓住西裝拉扯比較容易沾上去。」


    「換句話說,從被害人所穿的西裝上采集到被告皮膚的主因,應該要解釋為這是被告用力想將被害人拉上來的證據才比較自然吧?」


    旁聽民眾和我,還有幾位陪審員都訝異地深吸一口氣。阿武隈確實言之成理。


    「異議!這是夾雜議論的問題!」


    小田桐檢察官大概無法再坐視眾人這般反應,當然又站起來抗議。


    「我把問題單純化好了。比起推了人背後一把,還是拉扯這個人才比較容易讓dna附著上去,答案是『是』或『不是』?」


    「……是。」


    「謝謝您,以上結束反詰問。」


    讓陪審團、旁聽人和我佩服不已的阿武隈,又悠哉悠哉地回到原位上。


    應當向這位證人詰問dna是怎麽附著到西裝上的,我沒有辦法馬上思考到這一點,果然還是個經驗不足的菜鳥。


    ◆


    「下一位請到擔任遺體解剖工作的木野下法醫作證。」


    一位身穿西裝,看起來老實認真的男子站上證人台。


    其實我見過他,之前負責的殺人案件碰巧同樣是木野下法醫負責司法解剖的。不用再記住一張新麵孔和名字滿讓人感謝的,還以為他專門負責東京的案件,看來跟我們一樣跑來鄰縣出差了。


    小田桐檢察官先讓這名證人表明自己具有法醫身分,是一位解剖過大量案件的遺體、經驗豐富的專家,接著便開始正式問話。


    「您對被害人戶嶋社長的遺體進行了司法解剖嗎?」


    「是的。」


    「請各位先看一下檢方提出的證物照片。」


    檢察官在旁邊的白板貼上兩張放大衝印的照片。


    我們在出庭前已經預先知道檢方會提出這樣的證據,照片上是被害人上半身赤裸的遺體,應該是在解剖前拍的吧,一張是正麵,另一張則是背麵。


    「這是被害人的照片,我想陪審團諸位內心或許多少有些抗拒,不過以個人經驗來說,這次的照片並不至於太過惡心可怕,請各位仔細察看。」


    小田桐檢察官說得沒錯,被害人雖然由高處墜落死亡,遺體卻損傷得不太嚴重,尤其是從正麵拍攝的那張照片,猛然一看其實像被害人睡著了。


    「先請教您,戶嶋先生的死因是什麽?」


    「腦部挫傷,身體從高處墜落碰撞地麵時,腦部由於猛烈碰撞頭蓋骨而被打爛,這是最直接的死因。」


    「所以是當場死亡嗎?」


    「是的。」


    「請看這張從正麵拍攝被害人遺體的照片,被害人的身體,尤其在頭部這裏看不出什麽明顯的損傷,原因又是什麽呢?」


    「因為被害人是以背部撞擊地麵。假設是頭部先落地,遺體損傷應當會更大,但由於以背部著地的關係,衝擊力便分散了。隻是,被害人畢竟是由六層樓高的大樓墜落,由於撞擊力無法完全被吸收,腦部難免會受到致命的損傷。」


    如同法醫所說,背麵拍攝的那張照片可以看到滿是淒慘的傷痕。


    「還有其他明顯的傷嗎?」


    「有的,右肩的位置可以觀察到出血及內出血,請看背部的照片就非常清楚。」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傷?」


    「墜樓現場的正上方有一層以鐵管和網子搭起、防止雜物掉落的安全網,聽說在鐵管上有驗到被害人的血跡,故推測應該是被害人撞上該處所造成的傷勢,有跡象顯示傷口應該是在被害人生前造成的。」


    「也就是說,被害人是在頂樓被人推落,中途碰撞安全網的鐵管後再以背部著地?」


    「正是如此。」


    「以上結束主詰問。」


    「請進行反詰問。」


    阿武隈立刻站起來,反詰問開始了。


    「依照檢方的說法,被害人是因為背後遭人推了一把才會墜落大樓,不過……」


    他這時突然在我耳邊低聲說:


    「你蹲下來,背後朝著我。」


    我一瞬間不明白這家夥到底有什麽企圖,但馬上察覺到他應該是想重現監視器拍到的畫麵,於是我走出被告方的座席,在阿武隈麵前蹲下。


    「要推囉,小心你的臉。」


    「咦?」


    我腦海中剛閃過「他到底想幹嘛」的念頭,下一秒,背上就被阿武隈的右手狠狠推了一把。


    「哇!」


    我理所當然地往前撲倒。阿武隈方才的警告派上用場,我勉勉強強避開整張臉直接朝地板猛撞上去的命運。這家夥若無其事地繼續說:


    「如同各位所見,假設我這樣推了被害人一把,對方的身體當然會往前撲倒,因此會是頭部先著地,至少不會像本案被害人那樣仰躺著跌落到地麵才對吧?」


    「你問得很有道理,但現場一直吹著強風,若是被猛力推落頂樓後,身體在空中翻轉再以背部著地也不足為奇。此外,推測被害人撞上了安全網的鐵管,很有可能下墜時姿勢在碰撞過程中又改變了。」


    「風勢的強弱可能造成墜落的姿勢改變嗎?」


    「對的,跟新手在玩高空彈跳是同樣的意思。」


    「總而言之,根本無法推斷被害人在撞上鐵管前身體會呈現什麽樣的姿勢吧?也就是說,本案要從被害人墜樓後的姿勢推論案情真相是很困難的嗎?」


    「是的,確實無法查明這一點。」


    「辯護方沒有進一步問題了。」


    就算是阿武隈,這次提出的反詰問也還挺正經的。


    我當然明白,即便我們主張被害人自殺或是出於偶發事故造成意外死亡,還是不清楚死者到底以什麽樣的姿勢落地才對被告最為有利。


    「不妙,下次這種一板一眼的反詰問應該讓你出馬比較妥當。」


    「我是無所謂,但由阿武隈律師來問也沒什麽問題吧……」


    「形象是很重要的。我一出來做反詰問,那些陪審員就會忍不住期待有什麽事情將要發生吧,但不可能每次都提出石破天驚的問題啊。」


    「什麽?原來是這麽一回事。」我沒好氣地回了他一句。


    話雖如此,為了要消除對於被告的偏見,不時讓陪審員和旁聽人大吃一驚或許還是很要緊的。如果是為了幫助被告,縱然得擔任烘托阿武隈的角色,我也義不容辭。


    ◆


    「下一位傳喚的證人是隸屬於神奈川縣警本部,負責指揮殺人案件偵辦工作的合原警部。」


    我們已經和下一位證人打過照麵,之前想要進入案發現場的頂樓時,就和這位老練的刑警起過小小的爭執,站上證人台的合原警部別有深意地瞥了我們一眼,不知是不是想起了那段插曲。


    小田桐檢察官先讓合原警部說明他是負責偵辦殺人案件等重大犯罪的刑警。由於監視器的錄影畫麵提供了關鍵證據,因此,合原警部和森丘警部補一起以殺人罪為前提來偵辦本案。


    「來到現場之後,您進行了什麽樣的調查?」


    「我確認過監視器拍攝到的內容後,專注於找出有可能將被害人推落大樓的人。」


    「具體來說是怎麽樣調查?」


    「因為多名公司職員指證畫麵上的人物和他們名叫今井的同僚非常相像,警方立刻找來還在公司內的今井被告。」


    「今井被告馬上就來了?」


    「是的。」


    「請詳細說明當時的狀況。您畢竟親自逮捕過許多罪犯,在您看來,今井被告的神情態度如何?」


    「異議,這是尋求意見的問題。」


    阿武隈很罕見地提出異議,不過人依舊坐著就是了。


    小田桐檢察官立刻反駁:


    「審判長,這位證人是多年來一直接觸眾多嫌犯的刑案專家,我認為他的意見應當能視為呈堂證供。」


    確實是正當的反對意見,一般來說應當是阿武隈提出的抗議會被駁回,沒想到阿武隈真正想說的是下麵這句:


    「本案檢方的主張有誤,為什麽呢?因為我們被告方對於這位證人身為刑警的專業性感到極大疑問。在審理本案時,我方實際上也確切掌握到這名證人進行違法偵訊才能取得被告認罪的自白,正準備要好好予以定罪。」


    突然宣稱證人是壞人,法庭當然立刻就喧鬧起來,盡管如此,還是讓人不得不佩服阿武隈竟然能想到這麽一大段說詞,隻是法官應該不會認同如此牽強的理由吧?


    「駁回辯護人的異議。」


    我覺得審判長的判斷挺合理的。


    「本庭承認專家的意見足以做為呈堂證供。被告方有爭論這名證人適任專家與否的自由,但應於反詰問時提出。」


    異議雖然被駁回了,不過,陪審團看待合原警部的眼光也許多少會有些不同吧。


    「那麽檢方繼續發問。」小田桐檢察官恨恨地望了我們一眼,重複相同的問題:「您第一次見到被告時,他的神情態度如何?」


    「好的,他看來非常狼狽,但似乎已經意識到警方傳喚他的理由。」


    「很好,合原警部,您接下來和今井被告有什麽樣的對話?」


    「先問他案發時刻人在哪裏,他說自己在上廁所,再讓他觀看防盜監視器的錄影畫麵,詢問看起來似乎非常像是他的人推落了被害人一事。」


    「今井被告如何回答?」


    「今井最初否認是他下手的。由於監視器的錄影畫麵解析度非常差,實際上也無法明確斷定是今井被告無誤,然而除了被告以外,沒有和畫麵上人物同樣身材和發型的人,因此警方便針對今井被告進行後續調查。」


    「謝謝您,審判長,在此希望能暫時中斷對這名證人的詰問,傳喚下一位證人。」


    審判長在答覆前,先望了我們這邊一眼,阿武隈見狀便揮了揮手,一副繼續進行無妨的態度。


    「隻要能讓本案庭審流程易於了解,我方當然樂於接受,在此先保留反詰問的權利。」


    「本庭了解了,小田桐檢察官,下一位證人是誰?」


    「好的,希望能請到方才暫時保留詰問的辻副社長再次提供證詞。」


    ◆


    辻副社長重新站上證人台,既然是第二次作證就不必重複自我介紹,小田桐檢察官馬上詢問:


    「先請教您,今井被告是怎麽來到貴公司就職的?」


    「敝公司加入了協力雇主製度,換句話說,我們會積極雇用出獄的更生人,幫助他們重返社會,今井就是透過這個製度進公司。」


    「這意味著被告有犯罪前科?」


    我像是反射動作般跳起來放聲叫道:「異議!萬萬不能容許被告過去的經曆和本案扯上關係!」


    當然要提出異議了,無論是誰,身為辯護律師都會當場提出嚴正抗議吧?沒想到詭異的事情發生了,對我提出的異議最先做出反應的人既不是審判長,也不是小田桐檢察官,而是坐在我身邊的阿武隈。


    「失禮啦,被告方剛剛提出的異議弄錯了,馬上取消。」


    「咦?」


    為什麽辯護人提出的異議會被另一位辯護人請求取消?不隻是我,法庭上所有人的視線現在大概也都集中在阿武隈身上。


    「向被告方確認一下,這是要自行取消方才提出的異議嗎?本庭認為異議本身非常合理……」


    「是的,失禮了,請繼續審理。」


    阿武隈輕快地對臉上還掩不住訝異的審判長這麽說。


    「是嗎?然而,最高法院過去曾裁示禁止將被告個人的前科采認為證據,因此,本庭必須駁回方才檢方所提出的詰問。」


    結果,審判長理所當然地從紀錄中刪除檢方的提問。


    「阿武隈律師,你剛剛為什麽要……」


    「沒事、沒事。我不是提過了?隻要是跟今井的前科有關的證據,歡迎他們盡量提出來。不要緊的,後麵會派上用場。」


    阿武隈的確這麽交代過我,這家夥到底在打些什麽主意?


    「知道了,抱歉剛剛是我提出了多餘的異議。」


    「沒必要道歉。反正,聽到剛剛的對話,陪審團現在八成在期待我接下來又在策劃些什麽吧。」


    沒錯,辯護人提出的異議竟然被另一位辯護人撤回,大概沒有陪審員不會對後續發展興致盎然。


    「……那麽檢方繼續詰問。」小田桐檢察官似乎被打亂了步調。「您是否告知過合原警部,今井被告是因為協力雇主製度進公司的?」


    「是的。」


    「下一個問題,想請教今井被告和被殺害的戶嶋社長之間的關係,兩人在公司內相處的情況如何?」


    「好的。我們是小公司,我和戶嶋社長都把員工當成自家人看待,戶嶋社長也經常和員工一起吃中餐,不會在意對方剛進公司不久,隻是,我必須承認他們兩位實在稱不上關係融洽。」


    「為什麽?」


    「今井似乎對於薪資感到不滿,不時會跟社長提出抗議。」


    「公司無法回應今井被告期望的條件嗎?」


    「是的。因為即將舉辦東京奧運,性質類似的同業公司一口氣增加,偏偏年輕人不太


    喜好清潔工作,在人材不足的狀況下,很難否認現在公司的經營狀況麵臨極大挑戰。」


    「謝謝您,在此結束詰問。」


    或許是因為阿武隈離奇地撤回異議,小田桐檢查官雖然按照原先計畫完成詰問,卻露出一副難以釋懷的模樣回座。


    「請進行反詰問。」


    「知道了。」


    阿武隈聽到審判長的指示便站起來,用威嚇似的眼神逼視著證人台上的辻副社長。


    「辻副社長,您出庭時明明宣誓過了,卻還做出虛假的證供啊,就讓我來好好詰問一下理由到底是什麽吧。」


    我慢慢學到了,看來阿武隈的做法是一開始就對證人使出直拳攻擊,強勢地壓倒對方。


    「胡亂編造也得有個限度吧?我並沒有說謊!」


    「好,我們來確認一下。辻副社長方才說把公司員工當成自家人看待,沒錯吧?」


    「是的。」


    「這應該全是謊話吧?在頂樓監視,或者說為了遏止員工行為而裝設防盜監視器的,不就是您本人嗎?如果把員工當成自家人看待,怎麽會需要用防盜監視器來監看呢?」


    我吃了一驚。沒錯,這就是阿武隈為何會嚴加追究副社長在頂樓裝設防盜監視器的背後理由吧。


    「並、並不是這樣,公司員工即使跟自家人一樣,但頂樓那地方是被用來抽煙,身為經營者的我,及早防範火災和施工事故應當是理所當然的吧?」


    「不對啊,副社長的借口太奇怪了。在先前的證詞中,您提到防盜監視器具有動態感測的錄影功能,所以主要目的是想要監視不時會跑上頂樓的員工吧?」


    法庭微微騷動起來。阿武隈說得沒錯,因為動態感測功能的大前提就是要監視個人的行動。


    「我、我們確實沒有時時刻刻進行監視,或許不可能立刻發現火災發生,不過,如果因為有人抽煙造成火警,既然有裝監視器,事後就可以追查出原因吧?」


    「您說目的其實是為了事後追查嗎?您是以員工會犯罪造成火災為前提,才想要裝設防盜監視器嗎?我再怎麽想都不覺得,這樣是把員工當作自家人看待啊。」


    辻副社長有點自暴自棄地答覆:


    「隨便你怎麽解釋!反正當時我們的確認為裝設監視器是最好的防範措施。」


    「下一個問題,您的證詞提到自己曾告訴合原警部,被告是透過協力雇主製度聘用的,換句話說,你自己先透露被告有前科的事實?」


    「對,他有前科本來就是實情。」


    「這我就不懂了。一旦知道被告有犯罪前科,每個人都猜得到合原警部一定會產生不良觀感吧?我要是站在你的立場,絕不會把家人的犯罪前科透露給警方知曉。」


    啊,確實是這樣沒錯,正常情況下應該不會到處傳揚自家人的犯案前科才對。


    「異議!這是夾雜議論的詢問!」


    小田桐檢察官果然馬上提出異議。


    「異議認可。」


    「我換個問法吧。您為什麽要對像自家人一樣親近的今井被告提出不利的證詞呢?」


    「這個嘛……為了查明戶嶋社長不幸身亡的真相,我認為必須向警方傳達事實。」


    「為了查明真相,您寧願說出對自家人不利的證詞?對您而言,家人隻是這種程度而已?」


    「異議!這是威嚇、侮辱證人的問題!」


    不愧是小田桐檢察官,阿武隈話才說完,他立刻提出異議。


    「認可。」


    「失禮了,我變更問題。您一開始就站在反對加入協力雇主製度的立場吧?畢竟這些員工過去曾是罪犯,所以必須裝設防盜監視器來監看他們。您其實難以忍受公司雇用這些人,我沒說錯吧?」


    「不、不對!真是胡言亂語,你有什麽根據這麽說……」


    「記得案發後我和您碰麵時,您曾說:『我不但反對加入那個製度,也從來不讚成雇用有前科的員工。都怪社長眼裏隻有補助款,才會做出錯誤的判斷。』以上一字一句我都引用正確吧?沒辦法,畢竟是跟重要的關鍵證人談話,我有拿錄音筆好好地錄下來喔。」


    阿武隈說完,從西裝的內側口袋掏出他的錄音筆展示給證人看,辻副社長訝異地瞪大眼睛。


    「異議!審判長,檢方完全不曉得有那枝錄音筆錄下的檔案存在,絕不能允許辯護人在法庭內出示這種證物!」


    小田桐檢察官當然會大聲抗議,但阿武隈仍然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檢方的異議是不是搞錯了什麽?我沒有把錄音筆當成證物提出的打算,隻是想要阻止這名證人因為記憶錯亂而犯下偽證罪罷了。」


    審判長立即做出判斷:


    「本庭認可檢方提出的異議。無論如何,本庭都不會允許辯護方擅自提交未經公審前整理手續檢視的證據。諸位陪審員請忘記這段對話,不需要考慮。」


    「明白了。」


    阿武隈深深地低頭一禮。坐在高處的審判長或許不會注意到,可是我看到了,這家夥頭雖然垂得低低的,卻吐了吐舌頭。你又不是小孩子!


    「請辯護人繼續進行反詰問。」


    「好的,我重新發問。副社長,您本來就反對公司雇用有犯罪前科的人吧?請回答我『是』或『不是』。當然,要是您有所顧慮,不回覆也可以。」


    「……是的。」


    辻副社長終於親口說出答案,之前的對話全都被錄下來,他也隻能如實答覆。


    「這是理所當然的吧!敝公司屬於人力派遣性質,客戶若是覺得我們都派遣些有犯罪前科的人過去,風評說不定會變差啊!」


    「很好。您對於有前科的員工在公司內部毫無管束這點,多少覺得不安,所以在頂樓裝設了防盜監視器吧?」


    「……這樣的想法是事實沒錯。」


    法庭微微揚起一陣驚呼,阿武隈終於推翻辻副社長之前的證詞,防盜監視器的確是為了監視有犯罪前科的員工特意安裝的。


    阿武隈用我才聽得見的音量說:「他現在的證詞看來沒有說謊。」


    這麽說來辻副社長的情緒明顯動搖了,阿武隈在這個狀況下似乎能識破他的謊言。原來不是為了防範火警才在頂樓裝設監視器,他毫無疑問是對有前科的員工感到疑慮。


    「下一個問題。今井被告這個透過協力雇主製度所雇用的員工,要是再次被捕並被判有罪,對您來說正是讓公司退出製度的天賜良機吧?」


    「不、不是的,我並沒有這麽想。」


    「本次的案件中,您應當意圖做出對被告不利的證詞吧?」


    「沒、沒有啊,沒有這種事!」


    「那麽,請您用『是』或『不是』回答下一個問題。透過協力雇主製度聘用的員工若是再次犯罪,雇用他的公司就可以得到補助款,您知道這件事嗎?」


    辻副社長的臉色突然轉為蒼白。


    「我明白製度上有這樣的規定。」


    「換句話說,您的證詞若是讓被告被判有罪,貴公司就能獲益吧?請您用『是』或『不是』來回答。」


    「我、我們公司是能受益沒錯……」


    「最後一個問題。您作證時提到今井被告和被殺害的戶嶋社長關係不佳,這就是做出對被告不利的證詞,這麽一來,今井被告被判有罪就十拿九穩了,您是否想過現在是把公司內其他有前科的員工趕出去,同時又能獲取補助款的大好良機呢?」


    「異議!這是以誤認為前提的誤導詢問!檢方要求刪除這個問題。」


    「認可,請刪除辯護人的發言,也請各位陪審員忘記這段詰問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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