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榊原小姐接受刑事審判的第一天終於來臨。


    按照往例──這樣說好嗎?我一大早就闖入阿武隈家,穿上圍裙為他洗手做羹湯。


    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何這樣做,但考慮到林林總總的狀況,這麽做似乎最合理。


    「阿武隈,早餐做好了喔。」


    「嗯……」


    我狠狠拍醒還在賴床的惡魔辯護人,逼著他換衣服,好不容易才讓他坐在桌前,覺得自己像是在照顧病人。


    今天早餐吃的是剛煮好的香噴噴白米飯,配肉丸加蔬菜湯,以及優格、香蕉與便利商店買的現磨咖啡。


    我本來想弄烤魚給他吃,誰知他點餐後又提出一大堆要求,例如:「早餐一定要喝湯,但味噌湯適合晚上喝。還有,我想吃肉。可是我不想一大早就吃口味太重的東西。」最後就變成這樣了。


    我一將食物端上桌,阿武隈連句「開動了」都沒說便吃起來,也沒說好不好吃,不過既然他沒有抱怨,表示還算合他胃口吧。


    我快速收拾好廚房,在他麵前坐下開動。


    「我們來討論一下今天的開庭流程吧?」


    現在正是開會的絕佳時機。話說回來,如果連基本討論都沒有,我今天就真的隻是來做早餐。


    「今天不就是聽檢方傳喚證人出庭嗎?」


    阿武隈看來睡眼惺忪,聲音毫無霸氣。


    「報案者、參與事件調查的警察、負責司法解剖的法醫……差不多這些吧?我們要做的事隻有一件,不是嗎?」


    「是這樣沒錯。」


    每個案件都有所謂的固定流程:事件發生、報警處理、展開調查、逮捕犯人,因此刑事審判的流程多半大同小異。


    「本多,你知道這次開庭,我們要強調的重點是什麽嗎?」


    無需他提醒,這次的方向相當明確。


    「是電擊棒。隻要我們能證明榊原小姐在案發當時遭受電擊棒攻擊而昏倒、處於不可能殺人的狀態,法院當然得判她無罪。我還想到另一點,雖然要走正當防衛八成行不通,但隻要我們能證明跟蹤狂一之瀨當時身上帶著電擊棒,至少能讓陪審團了解榊原小姐為何會被逼到拿出菜刀。」


    「等等,不管是正當防衛還是防衛過當,都是承認殺人喔。」


    「我知道,所以對策越多越好啊,我們必須設想到榊原小姐也有可能會認罪。」


    「哦?你難道不相信她嗎?還是你終於養成懷疑別人的習慣?」


    「不,相信榊原小姐以及設想到所有的可能,兩者並不衝突。榊原小姐昏倒了,遺憾的是,昏倒無法完全排除殺人的可能。」


    阿武隈再度露出賊兮兮的笑容。


    「我要給你一個『讚』。沒錯,律師就是要懂得隨機應變。」


    我無法否認自己多少受到阿武隈影響,但我深信我們的思考方式還是有根本上的不同。


    阿武隈說的沒錯,人會說謊,那不一定是出於惡意或為了私利而撒謊,也有人會像舅舅一樣,為了包庇別人而隱瞞真相。正因為我很信任委托人,所以才要思考各種應對的可能。


    「不過我稍微想了一下,不論我們要走哪條路,電擊棒的事還是先保留比較好。至少要等到聽完檢方的推論。」


    「我相信你的判斷,但是為什麽呢?」


    「哦,我們雖然能證明一之瀨買了電擊棒,但實際上整個案子裏都沒找到電擊棒的蹤影,我們無法證實它曾被使用。在這種情況下主張『被告曾經受到電擊棒攻擊導致意識昏迷』會變成毫無根據的揣測,我不認為陪審團會接受。」


    「……經你這麽一說,好像滿有道理的,我同意你的看法。」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不知道你發現了沒有,假設被告當時被電擊棒電暈,表示殺人凶手另有其人。」


    「嗯,我有想到。」


    我不是沒察覺這件事。倘若凶手不是舅舅也不是榊原小姐,本案當然另有真凶。


    「也就是說,那個把電擊棒從現場帶走,並將殺人罪嫌嫁禍給榊原小姐的人才是真正的凶手,對吧?」


    「也可能不隻一人。殺人凶手和把證物帶走的人,可能是不同人。現場人潮混雜,有人看到電擊棒感到稀奇進而帶走並不奇怪。」


    「的確不是沒有可能……」


    隨意侵占路邊掉落的物品無疑是犯罪行為,但世界上一定有人在路邊發現稀有物品會一時鬼迷心竅,將之占為己有。這無關善惡。


    「可是,如果審判朝電擊棒被陌生人撿走的方向發展,我們根本無從找起。」


    「還真的不知道上哪去找,但有一試的價值。」


    阿武隈又露出律師不該有的壞笑。


    「但因為這個案子是酒井自首在先,所以會比較複雜。我們還是先聽完檢方證人的所有證詞再行動會比較好,如此一來,陪審團也會比較容易理解狀況。」


    「你的意思是,我們這次不要和之前一樣,積極反詰問嗎?」


    「對,不過最後我們還是得一一假設檢方的證人是真凶,這樣就算最後沒釣出真凶,至少能贏得無罪判決。」


    照這樣進展,陪審團也不至於沒事做。


    「說個題外話,每次和你講話,我都越來越不知道真相和陪審團的意見哪一個比較重要……」


    「這當然要視狀況而定。我們雖然要把真相擺在第一位,但人又不是神,很多時候真相都是撲朔迷離。因此在法治國家,審判的結果即是真相,陪審團比真相還重要並不奇怪。」


    「是這樣沒錯……」


    冷靜想想,在阿武隈參與的審判當中,還沒出現過需要由陪審團裁決的先例,我甚至連想都沒想過那種可能。由此可見,由阿武隈辯護的審判果然很反常。


    2


    「審判長入庭,全體起立。」


    書記官朗聲大喊,我們隨聲起立。


    今天的旁聽席也座無虛席,按照往例,大家可能都想一睹阿武隈的辯護風采,因為他總是能提出讓人跌破眼鏡的主張,為被告贏得無罪勝訴。老實說,我自己也很期待看他登台。


    三位法官與六位陪審員緊接著入內,靜靜坐下。


    「請各位就座,準備開庭。」


    於是,我人生中的第四場刑事審判就此展開。


    開頭程序就跟之前一樣,先由榊原小姐以被告身分站上證人台,接受審判長的人別訊問,在既定格式的自我介紹後結束。


    「請朱鷺川檢察官宣讀起訴狀。」


    「好的。」


    接著出場的是我們這次的敵手──朱鷺川檢察官。井上檢察官也在旁邊待命。


    朱鷺川檢察官聲如其人,以宏亮的嗓音宣讀起訴狀:


    「本案公訴事實:一,被告於平成二十八年六月三十日晚間七時許,使用身上持有的菜刀刺入被害人一之瀨努的頸部,將之殺害。二,被告於平成二十八年六月三十日晚間七時許,攜帶刃長二十公分的菜刀行走。本案罪名及適用法條:一,刑法第一百九十九條,殺人罪;二,槍炮彈藥刀械管製取締法第二十二條。完畢。」


    看來檢方真的想忽略防衛過當的可能性,直接以殺人罪嫌進入審判程序,為此他們甚至略過了本案最初發生的原因,也就是一之瀨的跟蹤行為。


    話說回來,我在公審前的整理手續中,曾和朱鷺川檢察官有過幾麵之緣,他站上法庭的姿態,果真如他高大的身軀,穩如泰山。不僅如此,他還能零失誤地宣讀用字晦澀的起訴狀,彷佛生來就是替被告定罪的那塊料。


    接著,審判長告知被告可以行使緘默權:


    「榊原被告,您有保持緘


    默的權利,請充分認知到您說出的話,隨時有可能對您自身造成不利。」


    「好的,我明白了。」


    榊原小姐重重點頭。


    「您現在有權在法庭上表述自己的意見,請說出自己的主張。」


    審判來到否認罪狀的階段,被告可以利用這個機會,陳述自己對於本案爭議點的看法。


    「我是清白的。」


    盡管音色中夾帶一絲緊張,榊原小姐還是口齒清晰地說。


    「事發當時,我的確帶著菜刀去廚藝班上課,但被長期跟蹤我的一之瀨先生在半途攔下,我感到人身安全受到威脅,不得不拿出菜刀揮舞自保。當時我沒有其他防身的手段,這是情非得已的自衛行為。而且,我隻是揮舞菜刀,並沒有殺害一之瀨先生,也沒有傷害到他。」


    被告徹底主張自己無罪,法庭內馬上傳來騷動。


    這次發生這起社會案件,世人其實比較同情榊原小姐的遭遇,再怎麽說,被害人都是跟蹤狂。身上帶著菜刀去學做菜並不奇怪,失手誤殺對方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甚至有電視名嘴如此表示。


    然而,榊原小姐徹底否認自己殺人,這恐怕超出陪審團和旁聽人的預想。


    不過也有人不為所動,那就是事先從公審前整理手續得知被告方主張的朱鷺川檢察官與審判長。


    「接著輪到檢方進行開頭陳述,並請檢方說明為何以刑事訴訟提告。朱鷺川檢察官,麻煩你了。」


    「是。」


    朱鷺川檢察官兩手空空地站起來。


    「各位陪審員,被害人一之瀨先生的確對本案被告榊原做出跟蹤行為,這無疑要受到非難,不僅如此,榊原被告也曾經向警方求助。因為中間發生過這些事,難怪辯護方會如此主張。倘若警方當初有妥善處理,事情或許就不會演變至此。但實情真的這麽簡單嗎?警方是擁有逮捕權的特殊組織,必須嚴守規定。本次承接被告人提出的跟蹤狂申告的板橋分局員警,已經在嚴守規則的情況下盡了最大的努力,然而一之瀨先生無視警方的警告,繼續對被告做出跟蹤行為,以上都是不爭的事實,我明白各位想苛責警方的心情,但實際造成這樣結果的原因在於被告未能及時提供某項重要情報,才導致警方無法行動。如果被告當時提供情報,警方便能在事發之前羈押一之瀨先生。這點還請各位務必牢記。」


    不出所料,他將陳述的焦點放在未能遞交的恐嚇信上,這麽做能同時保護警察,又能指責被告的疏失,我並不意外。


    「此外,遭人跟蹤並不構成殺人理由,沒有正當原由持菜刀上街已經觸法。被告雖然強調『帶菜刀上廚藝班』的正當性,但是經過我們調查後,認為被告攜帶菜刀並非為了上課,而是意圖謀殺被害人。被告的行為並非出自正當防衛,而是帶有殺意的刺殺行為,所以檢方才以殺人罪嫌起訴。被告受到跟蹤的確值得同情,然而我們身為執法者,不該帶入個人感情,要遵從法律做出裁定。依照法律規定,被告同時觸犯了殺人罪與刀械法是不容置疑的事實,我在此呼籲陪審團冷靜傾聽內容,依照法律做出判決。完畢。」


    真虧他能一口氣說完這麽長的內容。


    不過提到辯論,阿武隈當然不會輸。


    「接著換被告方陳述,請。」


    「是。」


    阿武隈隨著審判長的聲音起立。


    「我們主張被告基於正當防衛無罪。」


    果不其然,他馬上放話。但緊接著……


    「……我知道在場的各位或許都是這麽想,但我要在此遺憾地表示你們錯了。我方在本案主張被告完全無罪。沒錯,被告沒有殺人,凶手另有其人。」


    法庭上一陣騷動。阿武隈還是這麽厲害,一下子就把大家的注意力吸過來。


    「請各位回憶一下,被告是一位盡心盡力照顧病患的護士,她的用心卻招致誤會,引來被害人一之瀨的跟蹤騷擾,因而向警方求助。遺憾的是,從結果看來,警方沒能阻遏跟蹤狂的行為,被告因為生命受到威脅,最後以正當防衛殺死被害者──在座的各位或許都是如此認為,但是,這並非我方主張。我再次重申,請各位務必記住,被告在本案當中並未殺害任何人,凶手另有其人。」


    以演說的角度來看,阿武隈和朱鷺川不分軒輊,語氣的高低起伏實在悅耳。


    「由人製裁人本來就是艱難的課題,國家因此製定了相當嚴格的法規,檢方在刑事審判中被賦予的任務是『消除合理範圍內的懷疑,以證明犯罪』。說得白話一點,如果檢方無法明確證明被告殺害了被害人,法庭就必須判決被告無罪。隻要我方能證明第三者犯案的可能,即使還不知道真凶是誰,被告都應該獲判無罪。此外,我方之所以強調案發當時被告遭受襲擊、處於昏迷狀態是有原因的,失去意識的被告不可能殺人。我再重申一遍,隻要能提出合理的懷疑,被告人都應該獲判無罪。請各位在接下來的審判當中,不要忘記我說的這段話。」


    阿武隈的演說相當精采,完全不見平日的散漫。他不僅說得溜,平時我也從沒看他練習過。


    換句話說,這些精湛的辯論都是阿武隈的即興演說。像他這麽經驗老道的律師,大概隻要稍微掌握開頭陳述的重點就能自由發揮,實力深不可測。


    「接著開始調查證據。麻煩了,朱鷺川檢察官。」


    「好的,檢方傳喚第一位證人,在案發當時第一個趕到現場的鈴木小姐。」


    ◆


    第一個站上證人台的是一位女子,我們知道她是榊原小姐的護士同事。


    聽說她的年紀隻比榊原小姐大一點,不過大概是滿臉倦容的關係,使她看起來更加顯老。常聽人家說護士的工作很操勞,也難怪她看起來如此疲累。


    「我叫鈴木三奈,職業是護士。」


    聽完證人的名字和職業後,朱鷺川檢察官請她進行宣誓,朗誦紙上的內容「本人發誓會秉持良心,毫無虛假地說出所見的真相」。


    固定流程結束後,審判總算正式進入詰問。


    「您從以前就認識榊原被告嗎?」


    「是的,我們是在同一間醫院上班的護士。」


    「案件發生的六月三十日晚間七點左右,您在哪裏?」


    「我剛從醫院下班,正要去池袋車站搭車。」


    「您平時從醫院下班去車站搭車,都是走哪一條路呢?」


    「我平時會走大馬路去車站,不過從醫院到車站還有一條捷徑,我當時打算走捷徑回家。那天我下班時非常累。」


    「請形容一下那條捷徑。」


    「那是一條直通大馬路的後巷,四周被大樓包圍,沒有任何店家,晚上感覺很陰森,所以我平時不太想在晚上走那條路,但那天實在太累了。」


    「您在案發的六月三十日經過那條巷子時,遇到什麽事?」


    「我聽到尖叫聲,那是求救的女性尖叫。」


    「您認得那個聲音嗎?」


    「異議!這是誘導性詢問,意圖徵求非事實的臆測。」


    阿武隈坐著喊道。


    他說的沒錯,「認得那個聲音」這個問題很主觀,無法證明任何事實。


    「認可,請朱鷺川檢察官改變問題。」


    「我明白了。」


    朱鷺川檢察官露出不悅的表情,瞪了我們一眼。


    我們並不打算在這次審判中否認榊原小姐人在現場,因此阿武隈隻是為反而反。


    但我了解他的用意。阿武隈是在向檢方喊話:「你要是敢胡來,我馬上抗議。」盡管大部分的時候都是阿武隈在挑戰規則。


    「那麽換下一個問題。您說聽見了尖叫聲,接下來呢?


    」


    「我嚇得不敢亂動……隻敢轉頭看看旁邊有沒有人。」


    「但是現場沒看見任何人,是嗎?」


    「是的,那是一條人煙稀少的後巷,我不敢輕舉妄動。然而對方的聲音聽起來像在求救,我覺得自己至少應該去看看情形,於是朝著驚慌無助的慘叫聲傳來的方向靠進。」


    「您看到了什麽呢?」


    「呃,地上分別倒著一個男人和女人,旁邊還有一個老男人愣在原地,一手拿著染血的菜刀。」


    「倒地的兩人呈現什麽狀態?」


    「男人呈大字形……好像也不到大字形,應該是全身無力地仰躺著,女人趴倒在離他一公尺左右的地方。」


    「您看到倒地的兩人之後,有察覺什麽異狀嗎?」


    「女人看上去沒有異狀,男人的脖子流出大量鮮血。」


    「請問愣在原地的老男人看起來怎麽樣?」


    「他沒有發現我,右手抓著菜刀,跑去旁邊打電話。」


    「您接下來的行動呢?」


    「我嚇壞了,不知道該怎麽辦。我是護士,應該要幫助受傷的人。男人的脖子明顯大量出血,我應該立刻為他止血。但我一想到他可能被拿著菜刀的人殺了,就嚇得六神無主……最後隻能腿軟大叫。」


    「請問您如何大叫呢?」


    「我記不得了,隻知道自己拚命大叫,希望有人能過來,叫救護車或報警等等。」


    「主詰問結束,接著換反詰問。」


    朱鷺川檢察官說完下台。


    「請等我一分鍾。」


    阿武隈回道,然後把臉湊過來。


    「檢方的證人還真是無聊。」


    他用隻有我能聽到的音量喃喃說道。


    「證詞練習過頭了,他們是想把全部的證人都訓練成新聞主播嗎?」


    我可以了解他的心情。這位證人說她看到殺人現場時,忍不住大叫。身為檢方證人,她過於冷靜地陳述這件事,這樣或許條理清晰,但她本來應該是一位情感更加豐富的人。


    「沒辦法啊,證人必須簡明扼要地交代重點。你就為了和我說這種事,要她等你一分鍾嗎?」


    「才不是,我看那位證人的抗壓性似乎不好,我們交頭接耳一下,說不定能嚇嚇她。」


    這倒是真的,因為我們不過交談幾句,證人台上的她就顯得相當困惑。


    「效果應該很夠了,再拖下去像在惡意折磨她,我們差不多該進行反詰問。」


    「我難得被你說動了。」


    阿武隈似乎真心接受我的意見,馬上起身。


    「我要針對幾件想確認的事進行反詰問。您叫鈴木小姐是嗎?剛剛聽您說完後,我感覺您並不是非常清楚地記得現場狀況,對不對?」


    「對,我當時腿軟,癱坐在地上大叫。」


    「您說您在現場看見被告與被害人,以及拿著菜刀的老先生,確定是這三個人沒錯嗎?」


    「是的。」


    「但您當時受到相當大的驚嚇,就算有人從現場逃逸,您也不會發覺吧?」


    「異議!」


    朱鷺川檢察官大叫。


    「這是誤導性提問,辯護人想徵詢證人的意見,具有爭議性。」


    「認可,請辯護方改變問題。」


    「我明白了。」


    阿武隈聳肩退下。


    「您目擊到殺人現場,心情非常混亂,這是事實對嗎?」


    「異議!辯護人是在重複詰問剛剛問過的問題。」


    反對的聲音不斷響起,看來朱鷺川也是一個不懂得客氣的檢察官。


    「我改變問題。那是一條昏暗的小巷,對嗎?」


    「對,是的。」


    「您抵達現場後,看到一個老男人手拿菜刀,因而擔心自己被殺,嚇得坐倒在地。這段期間,您沒有多餘的心思觀察四周,是嗎?」


    「異議!這是誤導性詢問!」


    「審判長,我們需要了解證人抵達案發現場時的心理狀態。」


    「異議駁回,請證人回答問題。」


    「呃,是,我想是的。我當時隻能尖叫。」


    「換句話說,就算當時有其他人悄悄離開現場,您也沒有餘力留意,是嗎?」


    「異議!辯護人在誤導證人!」


    「同意,請收回剛才的質問。」


    朱鷺川與阿武隈之間散發出濃濃的火藥味。


    我方策略建立在凶手另有其人之上,強調現場可能還有其他人是必要的,朱鷺川也知道這點,所以才會一個勁兒反對吧。


    「審判長,請容我在此暫停反詰問。我聽說檢方一共要傳喚三位證人,分別是本案的目擊者與報案者,我們想將反詰問的權利保留到聽完另外兩位證人的詰問之後,這樣比較公平。」


    審判長以視線徵詢朱鷺川檢察官的意見,隻見他一派悠然地聳肩,像在說「隨你高興」。


    「了解,請傳喚下一位證人。」


    「好的,請第二位證人渡邊先生上台。」


    ◆


    站上證人台的是一位年約四、五十歲,充滿威嚴的男子。


    我知道他的身分,他的本名叫渡邊清,是池袋中央醫院的外科部長,也是被殺害的跟蹤狂一之瀨的伯伯。


    朱鷺川檢察官先請他自我介紹,然後進入詰問。


    「渡邊先生,六月三十日晚間七點左右,您在哪裏做些什麽?」


    「我剛從醫院下班,正要回家。」


    「您是否走了剛剛的證人鈴木小姐所說的捷徑回家?」


    「不,我想去電器街看看,所以走大馬路回家。」


    「聽說您在路上看見了某個人?」


    「是的,我好像看見我的侄子一之瀨努。」


    「您說『好像』,意思是沒有確切的證據嗎?」


    「是的,那個時間池袋都是人。如果侄子當時真的在那裏,我感到很憂心,因為他在跟蹤騷擾我任職醫院的護士。」


    法庭輕微騷動。盡管在場的人都已經知道死者生前的跟蹤行為,但恐怕沒料到會從他伯伯口中聽到這件事。


    「那位護士就是榊原被告,對不對?」


    「是的。」


    「您接下來采取了什麽行動?」


    「我打算追上他。我也希望是自己認錯人,但考慮到醫院就在附近,我擔心他又去跟蹤人家。」


    「您是否追上他呢?」


    「不,我跟丟了。人潮實在太多,天色又昏暗,我猜他可能繞進小巷,所以決定去那裏看看。」


    「請繼續說,當時發生了什麽事?」


    「我聽到女人的尖叫聲,說『救命』、『快叫救護車』。」


    「您認識剛才的證人鈴木小姐嗎?」


    「認識,雖然我們很少交談,但畢竟在同一家醫院上班,我認得她的名字和長相。」


    「那個叫聲聽起來像鈴木小姐的聲音嗎?」


    「不,我不知道。那是非常驚慌的叫聲,加上附近大樓造成回聲,該怎麽形容呢……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您當時做何反應?」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辦,但是聽到對方說要叫救護車,心想自己是醫生,應該能幫上忙,所以立刻趕往聲音傳來的方向。」


    「您馬上就找到地點了嗎?」


    「不,我找了一會兒,期間叫聲不斷傳來,所以我大概知道方向在哪。」


    「那麽,請您詳細說明您趕到現場後看到了什麽。」


    「我看到一男一女倒在地上,還有蹲坐在地上大叫的鈴木小姐,以及拿著染血菜刀的老男人在講


    電話。」


    「您接著做了什麽呢?」


    「我很在意那個拿刀的男人,但我還是盡到醫生的本分,先確認倒在地上的男人和女人的狀況,然後立刻發現兩個都是我認識的人。女人是和我在同一家醫院任職的榊原小姐,男人則是……我在尋找的侄子。」


    「所以,他就是本案的被害人一之瀨努嗎?」


    「是的,沒錯。」


    「接下來呢?」


    「女人看上去沒有外傷,但侄子的頸部大量出血,所以我急忙幫他止血。」


    「您用什麽方式為他止血?」


    「如果是在醫院,有許多方法可以止血,但我當時在下班途中,手邊沒有能使用的醫療器材,隻能拿出手帕壓迫傷口嚐試止血。」


    「您有成功止血嗎?」


    「來不及了,傷口很深,從出血量來看,應該是傷到頸動脈。侄子已經陷入昏迷,壓迫止血為時已晚。救護車很快就來了,他被送到醫院時已經沒有呼吸心跳。」


    「感謝您的回答,我問完了。」


    「請進行反詰問。」


    「等我一分鍾。」


    阿武隈再次喊停,把臉湊過來。


    「欸,我想了想,真凶就是他吧?」


    他經手的案子,相關人士多半會被當成壞人。


    「請問你的根據是什麽?」


    「這還用說?他是本案的相關人士,是那個跟蹤狂的親戚耶。他會那麽巧地出現在那裏也太奇怪了吧,他不是凶手誰是凶手?」


    說起來頗有道理,害我忍不住想讚同。


    「又不是在演電視連續劇,他為什麽要殺死自己的侄子?」


    「嗯……我想想喔,侄子是跟蹤狂,讓他這個外科部長顏麵盡失,因此起了殺機,再把罪嫁禍到榊原身上?」


    「由我來說似乎不妥,不過這有點牽強吧?」


    「果然喔……少了關鍵因素……」


    阿武隈邊咕噥邊起身,開始反詰問。


    「我需要確認幾點。首先,您應該知道榊原被告是你們醫院的護士吧?」


    「是,當然知道。」


    「您趕到現場時,被告與被害人分別倒地,而您率先衝去救侄子,對嗎?」


    「對。」


    「這是否代表在您心中,比起身為外人和同事的榊原被告,侄子一之瀨對您來說更重要呢?」


    「不,並不是這樣。當兩人同時倒在地上,我會先救情況比較危急的那一個。侄子頸部大量出血,明顯需要立刻急救。」


    「您是否知道一之瀨對榊原被告做出跟蹤騷擾的行為呢?」


    「知道。」


    「您對一之瀨有什麽想法?自己的侄子騷擾職場上的護士,是否對您造成困擾?」


    「異議!辯護人意圖徵求意見,問題本身也與本案無關!」


    「沒這回事。」阿武隈馬上反擊。「被告方有權確認證人的證詞是否帶有偏見。」


    「異議駁回。」


    阿武隈滿麵笑容,大概是故意笑給朱鷺川檢察官看的。但朱鷺川檢察官也不是省油的燈,神情絲毫不改,一臉不在意的樣子。


    「請證人回答問題,您對跟蹤女性的侄子有什麽想法?」


    「他已經是成年人,老實說我很生氣,希望他能更懂分寸。可是,我並不希望他死,我恨殺死侄子的被告。」


    「我就等您這句話。」


    阿武隈露出狡黠的笑容。


    這一刻,我清楚感受到自己與阿武隈的差距,因為我並不覺得證人的回答對我方特別有利。


    「我在開頭陳述時說過,案發當時,被告人處於昏迷狀態,不可能犯案。您聽到鈴木小姐的慘叫趕到現場時,榊原被告與被害人已經雙雙倒地,您拚了命替被害人止血,棄昏倒的榊原被告於不顧嗎?」


    「不是的,我沒有棄她於不顧,而是依照當時的狀況判斷,應該以頸部出血的傷患為優先。」


    「我想請問,您無暇顧及的榊原被告,當時是昏迷不醒嗎?」


    「……她是整個人倒在地上沒錯。」


    「您願意證明她處於昏迷狀態嗎?如果有身為醫生的您所做的證詞,就能立刻證明被告是無辜的了。」


    法庭微微傳來驚呼聲。


    「不、不行,我沒有詳細確認過她的狀況,當然辦不到。」


    「我想也是。那麽,請您回想一下方才的證詞,您是這麽說的:『我恨殺死侄子的被告。』那麽,您是否知道被告昏倒了,但因為氣不過侄子被殺,所以故意置之不理呢?」


    法庭內騷動四起。阿武隈實在說得言之有理,使朱鷺川檢察官一時間無法反擊。


    「不、不是的,我真的是從傷勢來判斷急救的優先順序,但不確定被告當時是否真的昏倒了。」


    阿武隈露出得意的笑容。


    「請各位陪審團不要忘記這段證詞,這位醫生證人並未否定被告在事發當下昏倒的可能。此外,他還對目前判決未定的被告心懷怨恨。反詰問到此結束。」


    阿武隈果然厲害。


    證人渡邊雖然是被害人的伯伯,但說穿了隻是剛好路過並衝進現場的醫生。阿武隈利用他的醫生身分,以及他不小心對被告流露恨意這兩點,成功提示了被告在事發不久便昏倒的可能性。


    詭譎的沉默在法庭蔓延,證人台上的渡邊臉上悔恨交加,似乎明白自己失言。隻有朱鷺川檢察官維持沉穩,不過也有可能是虛張聲勢。


    「朱鷺川檢察官,請傳喚下一位證人。」


    「是,有請報警的三井先生上台。」


    ◆


    第三位證人和醫院沒有關聯,似乎是普通的上班族。他身穿整齊的西裝,以極其自然的動作站上證人台。


    「我發誓會秉持良心,毫無虛假地說出所見的真相。」


    連宣誓詞也念得非常自然。


    三井首先說明自己是上班族,事發當時碰巧因公待在附近的咖啡廳。


    「請問六月三十日晚間七點左右,您在做什麽?」


    「我剛從咖啡廳走到池袋的大馬路上,突然聽見小巷子傳來尖叫,那是在呼救,叫人過去幫忙。」


    「您當時怎麽做呢?」


    「我心想發生什麽事,一手抓起手機走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以便隨時能報警。」


    「現場還有其他人聽到呼救聲嗎?」


    「有的,我想有好幾個人聽到。那個聲音雖然不容易聽見,不過那裏是大馬路,到處都是人,總有人聽見吧。」


    「聽說您立刻前往現場,『立刻』是多久呢?很快就找到地點嗎?」


    「沒有耶,我找了一下。因為慘叫聲沒有中斷,要找到並不困難。」


    「您在現場看見了什麽?」


    「說起來有點複雜……我趕到的時候,現場有三個男人和兩個女人,其中一個男人脖子流血倒在地上,另一個男人手壓住他的脖子。」


    「壓住脖子的男人是剛才的證人渡邊先生嗎?」


    「沒錯,他很明顯是想幫忙止血,不是在勒對方的脖子。」


    「請問女子的狀況呢?」


    「其中一人趴在地上昏倒了,另一人跪在地上驚慌地求救。」


    「您知道跪在地上求救的女子是誰嗎?」


    「知道,就是剛剛上來作證的鈴木小姐。」


    「您采取了什麽行動?」


    「報警處理,也請他們派出救護車。流血的男人有自稱是醫生的人看著,所以我去看了那個倒地的女人。」


    「女子的狀況如何?」


    「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叫她也沒有反應,我隻


    好摸摸看她手腕的脈搏,似乎沒有異狀。」


    「也就是說,榊原被告當時假裝昏倒嗎?」


    「本多,上。」


    阿武隈對我咬耳朵。


    「啊,好。異議!這是誤導性提問,具有爭議!」


    「認可,請檢方改變問題。」


    「我明白了,下一個問題。」


    我的異議獲得認可了,朱鷺川檢察官應該也知道這題問得很牽強,應該不會對審理造成影響。


    「接下來發生了什麽事?」


    「現場開始聚集大量看熱鬧的人,在警察趕到之前,我盡可能阻止民眾接近現場。」


    「提問結束。」


    現階段看來,本案有三位──連酒井舅舅也算在內的話,一共有四位目擊證人。


    一位是緊接著舅舅趕到現場的鈴木小姐,她因為驚嚇過度隻能呼救。


    另一位是被害人的伯伯渡邊,曾在現場施行急救。


    最後一位是偶然來到附近的上班族三井。因為他報案,案件因此成立。


    「請辯護方進行反詰問。」


    「好的,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您。」


    阿武隈聞聲,立刻起身發問。


    「第一個問題,三井先生,您說您是上班族,所以並非醫療專家,是嗎?」


    「當然。」


    「您除了握住被告的手腕確認有無脈搏之外,還了解什麽嗎?」


    「當然不了解,我連脈搏是快是慢都搞不清楚。」


    「謝謝您的回答。當然,您也無法否定倒在現場的榊原被告當時有可能陷入昏迷狀態對吧?」


    這是阿武隈擅長的誘導式詢問。


    「您說的沒錯。」


    「很好。對了,剛剛聽您的證詞,相信許多人都有一個問題。您在警察趕到之前,曾經阻止看熱鬧的人群進入現場,是嗎?」


    「是的。」


    「您不是警察,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因為偵探劇都是這樣演啊,我心想現場要是被破壞就不妙了。當然,警察一來我就交給警方處理。」


    「原來如此。我先問到這裏,暫且保留其他反詰問的權利。」


    阿武隈暫時休兵。


    「你今天真客氣耶。」


    我馬上小聲對他說。


    「他明明不是警察,卻學警察阻止民眾接近,換作是平時的你,一定會緊咬這點不放,繼續逼問他:『您並不是專家,能做到徹底封鎖現場嗎?』」


    「不,我是故意留到之後再問。」


    「故意留到之後再問?啊,我懂你的意思了。」


    這麽做是為了什麽呢?


    還好我馬上就想出答案,不勞他回答。我們之後要主張現場曾經使用過電擊棒,因此現在談到現場時,漏洞當然越多越好,這麽做是為了替以下論點鋪路──案發當時,僅由非專業人士封鎖現場,電擊棒被人帶走也不奇怪。


    「不過那小子有夠可疑。」


    阿武隈喃喃說道。


    「不管怎樣,他都表現得太平靜了,還知道要封鎖現場。」


    「我有同感。」


    從三井的證詞聽來,他是碰巧遇到殺人現場,反應卻冷靜到不自然,比起來第一位證人鈴木嚇到忘記報警,隻能坐在地上慘叫的反應還比較正常。


    「沒關係,我們先聽完警方的偵查報告,晚點再來追問細節。」


    ◆


    「有請下一位證人竹岡學巡查上台。」


    站上證人台的是一位三十出頭的健壯男子。


    看製服就知道他的身分,就算沒戴帽子,那身警察製服也很好認。


    「六月三十日晚間七點左右,您在哪裏做些什麽?」


    「那是我的巡邏時間,我和一位同事騎著自行車在池袋巡邏,指令中心傳來無線電,說有兩個人報警通知發生殺人案,要我立刻趕到現場。」


    「我確認一下,您說有兩個人報警是嗎?」


    「是的,『我殺了人要自首』和『有人被殺了』的報案同時進來。」


    本案警方一共收到兩則民眾報案,分別來自剛剛的證人三井,以及尚未在審判中被提及的酒井舅舅的電話自首。


    「竹岡巡查,您花了多久時間抵達現場?」


    「不到五分鍾吧,因為我在最近的位置,所以才會收到指令。」


    他藉機強調警方行動快速。


    「那麽,請說明您看到的現場。」


    「好的,現場有兩名年輕女性,其中一人坐在地上大叫,另一人倒在地上。此外地上還倒著一名二十幾歲的男性,脖子流了很多血,另一位五十歲左右的男子拚命壓住他的脖子。現場還有一個老男人拿著菜刀,並主動向我搭話。」


    當現場多達五個人時,陳述證詞也挺累的。


    「拿菜刀的人說了什麽?」


    「異議,這麽做是在要求證人轉述。」


    阿武隈說完,朱鷺川難得露出煩躁的表情。


    「審判長,他說的沒錯,但這份證詞隻是順著情境提到罷了,不會對本次審判造成爭議。」


    「哦,這樣啊,失敬了,我收回異議。」


    阿武隈故意道歉,似乎隻是想蓄意幹擾。


    「回到問題,拿菜刀的人對您說了什麽?」


    「他說他殺了倒在地上的人,也就是被害人一之瀨,還說要自首。我無法每個字都忠實重現,但我肯定他是要表達這個意思。」


    「您如何回答他?」


    「我要他先把菜刀放在地麵上。他的態度非常配合,所以我把照顧傷者的事交給一起趕到現場的同事,向自首的人詢問詳情。」


    「請繼續。他說了什麽?」


    「他先報了名字,說他叫酒井孝司,在路上目睹已向警方備案的跟蹤狂想加害朋友的女兒,所以用身上的菜刀刺了跟蹤狂。」


    舅舅的確是這麽說的,這個謊言對我們造成麻煩,因為警方很快便發現菜刀是榊原小姐所有,所以才會起疑。


    「您當時怎麽處理?」


    「是,我以準現行犯逮捕他。」


    「好,現在我想告訴各位陪審員一件事。」


    朱鷺川檢察官回頭看向陪審團。


    「限製人權的逮捕行為需要慎重其事,因此日本遵循令狀,要先有法院的命令才能逮捕民眾,除非犯罪在眼前發生,警察才能以現行犯逮捕之。如果嫌犯符合現行犯的標準,就稱為準現行犯。竹岡巡查,這部分可以請您詳細說明嗎?」


    「好的。」


    朱鷺川檢察官刻意將解說的工作交給竹岡巡查,這無非是在強調「以準現行犯逮捕嫌犯的當事人,是在了解的情況下逮捕嫌犯」。


    「以準現行犯逮捕民眾需要滿足幾個條件,但是當對方持有疑似犯案凶器,或是在犯罪剛結束就立刻認罪的情況下,沒有拘捕令也能直接逮捕人。」


    隻見竹岡巡查神色緊張、一字一句地詳加描述,說完旋即鬆一口氣,看起來像是反覆練習過很多次。


    「很好。名叫酒井孝司的男子手持染血的菜刀,旁邊倒著頸部遭刺的被害人,當然適用逮捕準現行犯的法則,是嗎?」


    「沒錯。」


    警察被賦予了逮捕準現行犯的權利,如果法規太鬆,他們可能會濫用職權。朱鷺川檢察官就是基於這個考量,才再三強調逮捕準現行犯的正當性,我們也不想針對這點提出質疑就是了。


    「主詰問結束。」


    朱鷺川檢察官淡淡說道,阿武隈交替起身。


    「沒有特別需要反詰問之處。」


    ◆


    「下一位證人是擔任司法解


    剖的木野下法醫。」


    一位穿西裝、戴眼鏡,看似認真老實的壯年男子站上證人台,他是我們在刑事審判中屢次遇到的法醫,當然也很習於出庭作證。


    朱鷺川檢察官按照流程,詢問被害者的死因。


    「簡單來說就是頸動脈損傷,造成失血過多而死。被害人頸部相當重要的血管被菜刀割斷……不,嚴格來說是被刺斷了。」


    「也就是說,頸動脈不是揮舞菜刀時被割到,而是用力刺入脖子所造成的嗎?」


    「是的,被害人的頸部隻有一道傷,傷口相當深,怎麽看都是用力刺入的。」


    「人類的頸動脈受損,會發生什麽問題嗎?」


    「是的。血液擔任運送氧氣的重要工作,動脈負責運送氧氣充足的血液,將氧氣運送到全身後,再經由靜脈帶回心髒。」


    學校教過這些事,所以我也知道。


    「頸部有靜脈與動脈兩種血管,電影有時會演脖子被割,但隻傷到靜脈的情形。如果隻傷到靜脈,人不會立即死亡。但若是傷到脖子的動脈,也就是頸動脈,情況就不一樣。頸動脈受傷會導致血液無法流到人體重要的器官──腦部,這將造成嚴重的後果。」


    「您的意思是說,被害人幾乎等於當場死亡嗎?」


    「可以這麽說。頸動脈受損,流到腦部的血液會瞬間被阻斷,立即引起貧血或直立性低血壓等更嚴重的症狀,傷者會失去意識,或是無法站立。」


    這表示傷者沒有時間留下阿武隈可能會喜歡的死前訊息。


    「假設菜刀割斷頸動脈,血也會噴到凶手身上嗎?」


    「會的,雖然要依狀況而定,但人類的頸動脈被菜刀用力刺斷,還造成那麽深的傷口,血十之八九會噴到凶手身上。不,我修正一下,血一定會噴上去。」


    「那麽最後我想請教,被害人推測是在幾點死亡的呢?」


    「我能肯定是在晚上七點多斷氣的。」


    人死亡數小時身上就會產生屍斑。此外,被害人直腸內溫度降低的程度也符合死亡推定時間。綜合司法解剖的時間與屍斑、體溫等資訊,能肯定被害人是在晚間七點多斷氣的──木野下法醫如此作證。


    我方對於被害人的死因和死亡推定時間沒有疑慮,所以同樣沒有進行反詰問,讓朱鷺川檢察官傳喚下一位證人。


    ◆


    「請本日最後一位證人──鑒識課的清水巡查部長上台。」


    接著站上證人台的,是負責搜索案發現場、采集證據的鑒識組組長。


    「總算輪到他了。」


    這對我們來說是相當重要的一位證人,我忍不住向阿武隈搭話。


    「是啊,你要做好需要反詰問的心理準備,仔細聽他的話。」


    我方的主張是,由於被害人使用電擊棒攻擊,榊原小姐當時陷入昏迷,不可能殺人。眼下最大的問題是現場並未找到電擊棒,因此我們勢必得證明是有人撿走它,或是警方在搜查上有所疏失。


    朱鷺川檢察官先請他介紹自己隸屬於鑒識課的身分,以及鑒識課在本案負責哪些項目等基本問題,接著正式進入主詰問。


    「您搜索現場後找到了哪些證物?」


    「首先是自稱酒井的男人手持的染血菜刀,以及他疑似沾染上血跡的手帕。我們當場進行了血液檢測,查看是否有魯米諾反應以鑒定是不是血液。」


    「結果呢?」


    「確認為血液無誤,於是當場收押。」


    「你們還有在現場發現什麽嗎?」


    「沒有。我們針對現場及周邊進行了地毯式搜索,完全沒找到與案件相關的物證。」


    「了解,可以進行反詰問了。」


    阿武隈沒有回應朱鷺川檢察官,反將臉湊向我。


    「知道該怎麽做吧?記得先不要提到電擊棒喔。」


    「知道,我試試看。應該說,請交給我辦。」


    清水巡查部長的證詞非常簡潔,乍聽之下也無矛盾之處,但隻要回想阿武隈至今參與過的審判,就知道該如何進攻。想想今天聽過的證詞,就算無法發現明確的破綻,也能找出合理的疑點。


    「清水先生,我先確認一點,您在現場隻找到菜刀和手帕,沒有其他證據了是嗎?」


    「對,是的。」


    「但您方才在主詰問時似乎漏提一件事,不知道您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忘記。」


    「抱歉,我不了解你的意思。」


    清水板起臉孔。我發現自己的詰問方式和阿武隈越來越像。


    「您漏掉了時間。本案發生在晚間七點左右,請問鑒識人員是幾點開始搜尋現場的呢?」


    「晚間七點四十分左右。」


    「七點四十分,這表示現場從事發到正式搜查,當中經過了將近三十分鍾的空白時間,對嗎?這段時間裏,證據是否有被人帶走或是被風吹走的可能性?」


    「不,這種可能性很低。聽說事件發生後,報案者三井先生一趕到現場便阻止人群接近,緊接著又有兩名警察抵達現場,進行封鎖。」


    「是嗎?那容我請教,三井先生是警察嗎?」


    「不、不是。」


    「對吧。您認為不是警察的人,能夠滴水不漏地封鎖命案現場嗎?」


    「異議!這是徵詢意見的提問!」


    朱鷺川檢察官高聲喊道。


    不過我早就料想到他的反應,知道該如何反擊。


    「審判長,這位證人是案件現場的專家,我請他針對現場狀況提供意見,應該不構成問題吧?」


    「異議駁回,請證人回答問題。」


    朱鷺川難得露出不甘心的表情退下。比起被阿武隈找碴,辯輸我似乎更令他感到難堪。


    「阻、阻止民眾接近並不困難,不是警察應該也能辦到吧。」


    「是嗎?那麽,您知道三井先生是以哪種形式封鎖現場的嗎?您有親眼確認過現場封鎖的情況嗎?」


    「沒、沒有。」


    「那麽,您應該無法斷定三井先生的封鎖做得很徹底吧?」


    「……經你這麽一說,或許是吧……」


    「很好。請問您能夠否認有某個人在您和警察封鎖現場之前混進去、帶走某些證據的可能性嗎?」


    「異議!這是具有誤導性且具爭議的提問!」


    「請等一下,我隻是請教他有無這樣的可能性,和誤導無關吧?」


    「異議駁回,請證人回答問題。」


    「……我沒辦法否認。」


    「我問完了。」


    我就此退下。


    「幹得好,雖然有點死板,不過算你及格。」


    「謝謝。」


    阿武隈難得稱讚我,我卻有點不甘心。


    我的反詰問幾乎都是模仿阿武隈。我一直在想如果是阿武隈,這時候應該會這樣說吧,才能有剛剛那番表現。


    「好,本日預定的證人都已傳喚完畢,明天將繼續詰問檢方證人。」


    審判長如此宣布,暫時舒緩法庭內的緊張。


    ◆


    庭審結束後,我們當然見了榊原小姐。所謂的審判就是再三大聲宣揚被告的罪名,即使被告是無辜的也會感到惶恐不安,盡力為他們打氣是律師的工作。


    「不過,現階段還無法下定論。」


    阿武隈坦誠地說。


    「我懂的。」


    榊原小姐在透明壓克力隔板的後方點頭。


    「畢竟才第一天,聽過兩位的反詰問後,我充滿信心。」


    這聽起來像出自貼心的客套話。真希望她至少在這時候不要逞強,能夠嚴厲地對我們說「請你們


    多加油」。


    「明天才是重頭戲。」


    但我還是必須讓她先有個心理準備。


    「包括警察在內,明天檢方要傳喚的證人都有豐富的出庭經驗,很熟悉審判流程,我們不見得能即時掌握反詰問的機會。法庭內的氣氛或許會讓您感到相當不適,但我們一定會伺機反擊,請您務必忍耐。」


    「我明白了,我也是這樣告訴自己。明天就麻煩你們。」


    聽到委托人這麽說,我越發為她感到心疼。


    「你不用緊張啦。」阿武隈說。「聽完今天的證詞,我有一個新發現,這次開庭說不定一下子就順利結束了。」


    「咦?什麽發現?」


    我大吃一驚,阿武隈則露出竊笑。


    「你也有聽到今天的證詞吧?說不定你同樣隱隱約約發現了。我還沒有確切證據,所以你先自己想想。」


    「哦,好吧。」


    今天法庭內有出現這麽重要的證詞嗎?我左思右想,但未得出結論。不過光是知道阿武隈有新發現,我就彷佛吃下定心丸。


    若說哪裏有問題,大概是我太習慣依賴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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