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第一章魔女之子


    1705年夏天羅特瓦倫蒂諾


    意大利主要城市之一的那不勒斯。


    在這個年代,意大利隻是指意大利半島而已,以那不勒斯為首的意大利南部發展成為那不勒斯王國。那不勒斯王國被阿拉貢王國占領後,又發生了一些變遷,最後變成了西班牙領土的一部分,在由西班牙派遣的那不勒斯總督的統治之下。


    當時那不勒斯總督管轄區的西北部。


    沿著那不勒斯近郊的海岸邊有一個城市,名字是羅特瓦倫蒂諾。


    這個城市的人口為五萬。地麵呈傾斜狀的土地上並排著一棟棟麵朝大海的石造建築,雖然當地的景觀看上去不如其他城市莊嚴,但是散發著厚重的肅穆氣氛。


    作為那不勒斯的貿易通道之一,這個溫暖濕潤的小城市的氣候明顯受地中海影響,城市的郊外,各種各樣的水果在人們的精心栽培之下顯得飽滿而可口。


    環繞小城的地中海的一部分——第勒尼安海今天也是碧藍如洗、波光粼粼,柔和的海風好像要把整座小城抱進懷裏似的,穿行在小城市的街頭巷尾。


    這座城市的街景就像分布在那不勒斯的所有城市的縮影一樣,除了來來往往的生意人,幾乎看不到其他人。


    不過,此外還有一個地方不斷有人進進出出——那就是圖書館。


    羅特瓦倫蒂諾擁有很多圖書館。雖然這座海灣小城的人口還不到那不勒斯的十分之一,但是它所擁有的圖書館個數在所有西班牙統領地區中位於前列。這座小城市被西班牙占領的200年間。不知何故貴族們競相以各自家族的名義建起了一個又一個的圖書館。人們並不關注這些圖書館的由來,隻是順其自然地使用它們而已。


    但是為數眾多的圖書館並沒有促進人們學問的增長——所有圖書館裏都是一片冷清的氣氛,稀稀拉拉沒有幾個人。


    在這其中,有一個圖書館擁有令人歎為觀止的巨大藏書庫。這個名叫“第三圖書館”的建築物據說是由普魯士王國北部某島的貴族的祖先出資建造的,幾年前普魯士王國成立之後,這個貴族還是繼續出資援助第三圖書館。


    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第三圖書館的由來——隻是乍一眼看上去會覺得這座圖書館格外樸實;也正因為它樸實的外表,人們才會忽視這裏。


    由於四周都被建築物環繞著,必須穿過圖書館的中庭才能看到內裏的藏書庫。


    實際上有很多人在這個看似被隔絕了的藏書庫裏穿梭,隻不過從圖書館外麵無法窺視到此種景象罷了。


    出入於藏書庫的人穿著各式各樣,不過絕大多數看上去都是可以被稱作少年少女的年輕人。


    他們聚集在藏書庫的二樓。


    藏書庫裏星羅棋布著許多的房間。而“他”,就在這其中的一間裏。


    如藏書庫的名字所顯示的那樣,這個房間裏確實藏有很多書。


    除了窗戶和出入口,四麵的牆都貼邊放滿了書架,書架上隨意地堆著書。


    房屋的正中間很空曠,偌大的空間裏隻有七名少年和三名少女圍著房間中央的三張大桌子坐著,靜靜地翻著書。


    他們看上去年齡都在15歲左右,雖然都是坐在桌邊看著各自的書,但是他們所坐的位置看上去明顯有點不對勁。


    他們每四個人一組,分別坐在房間正中央和入口處的桌邊,剩下的一名少年和一名少女則坐在窗邊的椅子上。少年和少女分別坐在桌子的兩頭,少女的位置離大家比較近。從少年的位置來看,他似乎是為了跟大家保持距離才坐到窗邊椅子上的。


    雖說少年和少女不是坐在一起,但畢竟是坐在同一張桌子邊。披著一頭金色長發的少女時不時側眼瞄向少年,她的視線中似乎流露著某種感情,不過從她的臉上完全看不出來。少年好像沒有注意到她的視線似地,一直默默地翻著書,沉浸在其中。


    黑發少年專注地盯著書本,不停地翻著書頁,看上去不像在讀書,而是像在確認書本有沒有什麽殘缺不全的地方。


    但是,此時和他坐在一起看書的少年少女們都知道他確實是在讀書而不是翻書。對於他令人驚歎的快速閱讀能力,他們沒有表露出任何讚歎之意,而他也沒想過要得到他們的讚歎。


    他看上去好像和其他同學有隔閡。其他的少年少女們時不時會交頭接耳說說話,隻有他一直埋著頭看書,沒有和任何人交談。


    他到底埋頭看了多長時間的書呢?


    太陽越過了頭頂,耀眼的陽光照亮了少年的全身。


    “……”


    好像帶著濕氣的光線會傷害自己似的,少年啪的一聲關上了木質的窗戶,房間的前半部分頓時變得微暗,不過隻有少年的周圍變得特別暗,其他人所坐地方的光線並沒有什麽太大的變化。


    一臉憂鬱表情的少年坐在黑暗的陰影裏,絲毫沒有換位置的念頭,仍然若無其事地翻著書。


    好像要配合少年的動作似的,這時房間的門嘎吱一聲被推開了,一個大人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大家,早上好……咦啊啊啊!?”


    這個大人是一位戴著眼鏡的迷人女性,不知道是動作太笨拙還是太靈敏,她竟然被自己的腳絆住,啊的一聲臉朝下摔趴在地上。


    “露妮老師,你沒事吧?”


    坐在門口附近的少年雖然問了一聲,但是臉上沒有一絲驚慌的表情。


    不知道是不是房間裏的少年少女們都習慣了露妮的行為模式,他們看上去沒有任何擔心的樣子。坐在窗邊的孤獨少年連一眼都沒有看露妮,仍然緊盯著手上的書飛快地翻著書頁。


    “啊好痛……我發現一件很有趣的事了,就是自己的一隻腳竟然會被另一隻腳絆住這件事。無論是帕拉塞爾蘇斯(注:paracelsus,瑞士醫生,也是傳說中的煉金術師,真名是特奧弗法斯·博姆巴斯特斯·霍恩海姆,但自負的他為自己取名為帕拉塞爾蘇斯,其意為“勝過塞爾蘇斯”——塞爾蘇斯是一位著名的羅馬醫生。亂入:這個霍恩海姆其實就是鋼之煉金術師裏愛德華兄弟的老爹。)老師還是浮士德(注:歐洲中世紀傳說中的一位半神話半真實的人物,可能為魔法師,傳說他與魔鬼訂立了出賣靈魂34年的契約,生前盡情享受,死後墮入地獄。詳情請參考小說《浮士德》。)老師都沒有注意到這件事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害羞才戴上眼鏡的女性一邊站起身來一邊喃喃自語似的飛快地說了一些奇怪的話,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進了房間裏——


    戴著眼鏡的女性臉上露出了無邪的有點假的笑容,用極為開朗的聲音說道:


    “那麽,我們就開始上課了喲。”


    這個藏書庫就是人們口中的“私塾”。


    雖說這個城市沒有那麽大力發展教育,但是普通的學校還是有的,而且在這個時代,不僅貴族,一般的平民也可以自由入學。


    但是——在藏書庫這個私人學堂上學的孩子們因為某些緣故無法去普通的學校。大家的情況各不相同,唯一的共通點就是他們都有極強的學習欲望,渴望學習某些東西。


    藏書庫的老師們不會強迫孩子們去學習,因為孩子們自己想學習某些特定的知識、智慧和技術而又無法去上普通的學校,所以他們才開設了這個私塾。


    之所以在這個藏書庫開授秘密課程,理由有兩個。


    其中之一就是,這些孩子們因為諸多理由無法公開接受教育,違背這一條的話會對他們的日常生活造成極負麵的影響。其中有些人如果被別人知道了他們異於常人的能力,不僅會無法去學校,還有可能被趕出這個城市。有些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外國


    人,還有些人因為年少衝動犯下了什麽罪,總之大家因為各自的秘密而不得不在這個私塾上學。


    還有一個理由,也是這家私塾避人耳目開課的最大理由,就是這家私塾所教授的課程不同於一般學校,因為種種緣故被迫在這裏上學的少年少女們學習的課程是——


    ——煉金術


    它是一門古老的學問,


    是時代的遺物,


    是探討人類進化的可能性,


    是華麗的騙術,是虛幻的夢,


    是迷惑人心的假物,


    是可能成為科學的一部分,


    是白日夢般的迷信,


    是一種信仰,


    也是一種異端思想。


    它是欲望的產物,


    是惡魔的伎倆。


    這些都是一般人對煉金術懷有的偏見。


    ——煉金術


    是發祥於古埃及的學問、技術,同時也是文化的一種代表。被稱為煉金術師的人們有許多的傳奇故事。


    他們有時隻是把賤金屬變成金子,正如人們對他們的稱謂所顯示的那樣;有時像神一樣製造出生命,最後他們甚至開始追求長生不死。


    但是,他們所追求的終極目標是沒有盡頭的。為了讓不可能的事情變成可能,他們日複一日不停地鑽研。即使他們真的實現了長生不死,這種既已變成可能的事情對他們而言也不過是褪色的過去罷了,他們又會開始追求新的現實中不可能實現的事情。他們最初所追求的把賤金屬變成金子這件事就是在現實中不可能發生的。


    煉金術師們認為這些不可能實現的夢想是可以實現的,因此竭盡全力去追求這些夢想。與此同時他們也醉心於自己獲得的知識、被自己的欲望所驅使或是產生了某種使命感,認為這是自己必須完成的事業。


    在這個時代,煉金術師們被周圍的人嗤之以鼻;偶爾有人用羨慕的目光追逐著他們的身影——雖然他們對各種各樣的技術進行研究,但卻在通往夢想的道路上一直受挫。


    但是他們所做的研究絕不是毫無意義的。


    在這個時代,以發現了萬有引力的煉金術師牛頓(……我orz)為首,煉金術師們為近代科學的發展做出了各種各樣的貢獻,所以煉金術絕不是偽科學。


    很多宗教都對煉金術持否定態度,時不時對煉金術師們進行迫害,但是他們所研究出來的技術卻在世界範圍內得到越來越廣泛的傳播。


    不過有時——他們之所以受到迫害是因為有些人研究的是和科學僅有一線之隔的術。


    一般人容易錯誤地將煉金術和魔術混為一談,其實從根本上來說它們完全沒有共通之處。


    在煉金術師中雖然普遍認為魔術或者祈願是借用他人力量實現自己的目標,所以蔑視這種做法,但積極研究術的卻也大有人在。


    確認魔術或者惡魔的存在——如果能實現的話,也不過是幫助打開下一扇不可能實現的夢想的大門的工具而已。


    這家私塾教授的內容涉及範圍非常廣,從古代的煉金術到現代的煉金術理論無所不包,而且一般性課程的上課時間比普通學校的還要多,有的老師還率先開設了藝術課程。


    但是統治這個城市的西班牙信奉天主教,所以有一段時間禁止學校教學生煉金術。


    因此,一部分煉金術師為了相互聯絡的方便,就把這些因為某些緣故不能去普通學校的孩子們聚集在一起,傳授他們煉金術,使煉金術得以傳承下去——這就是這家私塾的由來。


    據說向圖書館捐款的普魯士地區的領主對煉金術抱持寬容的態度,所以即使知道了圖書館裏有家私塾在教授煉金術,也還是繼續捐助圖書館。


    在圖書庫裏麵住著的小孩們為了維持生計,時常幫助圖書館工作人員打打下手。


    其中一位名叫露妮的老師負責教煉金術和曆史,每天都會和學生們見麵。


    “那麽,我們今天就來講由於王水的發明而誕生的新理論……昨天我們是不是講到了賈比爾·伊本·哈楊(注:jabiribnhayyan,波斯煉金術師,約在公元800年前後發明了王水。他將鹽酸與硝酸混合在一起發明了能夠溶解金的王水。是毀屍滅跡、居家殺人必備之良品。)的事情?”


    從先前摔了個大跤的尷尬恢複到常態的露妮用威嚴的語調說道。


    少年們皺著眉麵麵相覷。


    “老師,昨天已經講過那個理論了。”


    “哎!?”


    “昨天你說今天要講的是金和銀混合物的有用性……”


    “啊,我昨天說了?經你們這麽一提,好像……我是有這樣說過。”


    望著眼鏡背後眼神飄忽不定的老師,學生們露出了無可奈何的苦笑。


    雖然作為老師的露妮讓人有點不放心,但是學生們對她的評價一點都不差,再加上她擁有曼妙的體態,所以可說是最受學生歡迎的老師。


    不過那個好像對任何東西都不感興趣似的埋頭看書的少年不在歡迎她的學生之列。


    露妮在位於中央位置的桌子邊上坐了下來,四下張望了一番,看到坐在窗邊的少年後,用輕快的語調說道。


    “喂喂,修伊?請先停一停閱讀手上的書,好嗎?”


    聽到露妮的話,名叫修伊的少年仍然看著手上的書本,不停地翻著書頁,隻是用平靜的語氣說道:


    “老師,沒關係的。我有在認真地聽你的講課。”


    “是嗎?如果這樣的話就沒問題了。”


    看了看砰地拍了一下手打算開始講課的露妮,少年輕輕的咋了一下舌頭,把所有心思投入到了課本中。


    修伊·拉弗雷特。


    明天就將迎來15歲生日的少年,在總有那麽一點浮躁的孩子們當中,顯得格外孤立。這並非是因為他性格異常會對他人造成危害,而是因為他過於排斥和他人的交往,在自己和他人之間築起了一道牆。


    被別人搭話時,他會帶著淺淺的笑容回答別人的話,但是他從沒有主動向別人搭過話。


    因為他總是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樣子,所以別人也越來越缺乏向他搭話的興趣。


    除了在上課時看其他書這一點外,他給人的感覺就是品行良好的優等生。再加上憂鬱的氣質和不錯的容貌,他在女性中的人氣絕對不會低。


    此時和他同坐一桌的女孩子就是愛慕他的人之一,在上課過程中她還是時不時偷瞟埋頭看書的少年一眼。


    這個刻意孤立自己的少年隻把一點點注意力放在了聽課上,因為隻要聽一聽就知道是自己已經明白的內容,所以把剩下的心思全部放在了自己正在讀的書上。


    “……總而言之,由於蓋裏克發現了斥力,他通過研究琥珀發現了一種令人興奮不已的秘密能源,也就是當排斥力和吸引力相互作用的時候電就產生了。大家聽了是不是覺得很激動?如果能夠對這種能源控製自如,我們的世界將發生巨大的變化。不知道是這種能源還是利用蒸汽的塞維利蒸汽機先控製這個世界。就讓我們拭目以待吧。”


    ——……今天的內容不是講金銀混合物?


    修伊注意到露妮不經意間就飛快跑了題的講課內容,但並沒有去糾正她。


    ——……算了,反正自己已經知道了金銀混合物的知識。


    其他的學生們正沉浸在露妮的講話中,絲毫沒有注意到她講的課已經跑題跑得一塌糊塗了。


    對修伊而言,其他學生們有沒有注意到露妮跑題跟他毫無關係,他還是繼續讀著自己的書。不過他看上去不像是因為手中的書很有趣才沉浸其中,而像是出於某種義務要把書本中的知識硬灌進


    自己的腦袋裏——包括一直在窺視他的少女,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今天的課程也像往常一樣進行到了最後——


    在宣布下課後,露妮好像想起了什麽似的大聲說道。


    “不好!我差點忘了!”


    學生們突然聽到了露妮大聲說的話,不由得一起看向她。連修伊也把視線從書本上挪開,看了一眼有點慌張的露妮。


    “你們的朋友!明天開始,這裏會來一個新生,大家的朋友又增加了!”


    聽到露妮好像很開心的話語,少年少女們的臉上突然露出了興奮的表情。


    因為這家私塾的特殊性質,所以很少會有新生進來。加上在其他教室學習的學生一共也不過是三十人左右,新生加入就意味著建立新的人際關係,無論大家願不願意這樣做。


    “我要說的就是這個!明天新朋友就要來了,大家一定要和他成為好朋友哦!”


    ——什麽嘛,就這種事?


    修伊頓時興趣索然,視線又回到了書本上。


    對於和他人之間築有一道牆的修伊而言,有沒有新生來和他毫無關係。


    反正自己還是和往常一樣,如果新來的人向自己搭話,自己就親切地笑一笑隨便回個話,但是自己絕對不會主動和他接觸。


    所以,修伊覺得完全沒有必要把注意力繼續放在這件事上——


    “修伊,拜托你了哦?”


    注意到露妮的視線完全定格在自己身上,修伊不由得停住了翻書的手。


    “……為什麽是我?”


    修伊盡量露出柔和的神情向露妮問道。


    但是露妮完全不明白修伊的心思,自信滿滿地吐出了答案。


    “因為他和你很像!我想你們一定能成為好朋友的吧?”


    露出了孩子似的笑顏,露妮的話讓修伊陷入了一陣沉思。


    ——他像我?


    ——他和我哪裏像?臉?性格?


    就在修伊陷入沉思的時候,從一開始就一直注視著他的金發少女好像沉浸在某種幻想中似的,睜大眼睛默默地凝望著修伊。


    修伊一點也沒有在意少女的目光——露妮認為修伊的沉默表示他已經答應了,於是卷起手中的羊皮紙資料說道。


    “那麽,大家就期待明天的到來吧!”


    然後帶著一臉愉快的表情走出了房間。


    “啊……”


    修伊本來還想問露妮一些事的,但是她已經離開了房間。


    心裏在想是不是追上去問清楚的修伊最後還是把視線收回了書本,決定不再去想剛才說的事。


    ——這樣才對,就算他和我相似,我也沒什麽好在意的。


    ——就算這個世界上還有另外一個我,我……還是覺得這個世界毫無意義。


    傍晚時分市內賣食物的市場


    今天所有的課程結束後,修伊把幾冊沒有讀完的書夾在腋下踏上了回家的路。


    涼爽的風拂過街道,從白色的石造建築的空隙間可以看到湛藍的天空。


    他住的地方是圖書館的合作夥伴之一的某個商人所擁有的倉庫中的一個。他和那個商人並沒有血緣關係,也不是養父養子的關係。那個商人一般都是坐船去海外生活,每年待在這個城市的時間不過是3、4天,所以兩人根本不記得對方長什麽樣子。


    總之修依靠“管理這座倉庫”得到生活費,他和煉金術師之間是這樣約定的,修伊也明白自己沒理由得到煉金術師們的特別關愛。但是除了自己的個人物品之外,根本就一無所有的倉庫,自己究竟有什麽可管理的?一開始修伊還對此惆悵不已、心懷不滿,但是後來覺得無論自己滿不滿意都無所謂了,既然和他們達成了正式的協議,自己生氣也毫無意義,所以他平靜地接受了現實。


    ——這個世界太無聊了。


    這是修伊的想法。


    處於思春期的少年少女中有一半會產生這樣的想法,但是修伊在這種想法的基礎上更進一步,得出了更加歪曲的結論。


    ——不僅無聊,而且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他憎恨著這個世界。


    憎恨著包括自己在內的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一切。


    ——不僅我,任何人都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


    這不是一時的情緒衝動,而是冷靜地、縝密地思考之後所得出的結論,他憎恨這個世界,還有他自己。


    如果這個世界就像在自己的夢中,會跟著自己一起消失的話,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自殺。


    ——這個世界不寬待任何人。


    歪曲的結論中又產生了新的結論,汙濁的信念開始侵蝕少年的心。


    ——既然這個世界如此無聊……為什麽這麽……令人憎恨?


    少年越是思考越是覺得這個世界可憎。


    雖然一隻手就能結束自己可憎的生命,但是一想到即使自己死了,這個世界也還是沒有任何變化,少年就不想死了。


    他並不是對這個世界感到絕望,隻是憎恨它而已。


    修伊並不認為自己能改變這個世界的什麽。


    ——我無能為力。


    但是,修伊每次想到這裏,總會在後麵加一句話。


    “隻是現在的我還無能為力。”


    ——現在還不行……我還欠缺很多東西。


    ——知識、智慧、經驗、力量、金錢、權力……


    ——我所欠缺的東西太多了。


    ——等到我擁有所有這些東西的時候……


    ——我要把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一切都毀掉。


    ——我要讓所有的人遭受和我一樣的痛苦和絕望,我自己的絕望也是——


    “喂,找你的錢。”


    “啊……謝謝。”


    老婆婆的話打斷了修伊的胡思亂想,他立即朝老婆婆笑了笑。


    修伊雖然一直沉浸在自己幼稚危險的幻想中,但是好像還有另一個自己似的,一邊以批評家的眼光思考著自己的事情,一邊做著毫不相幹的另一件事——在市場裏購物。


    修伊已經習慣了不把自己的心思表露出來,但老婆婆卻覺得他是一個非常有禮貌的孩子,所以偷偷地多給了他一個水果。(-_,-從少女到老婆婆通吃麽)


    雖然修伊知道老婆婆多給了水果,但他還是裝作不知道的樣子離開了。


    因為再向老婆婆致謝的話,她就可能會認識自己了,這樣的話會令自己困擾。


    修伊繼續沉浸在危險的幻想中,一邊用手撥開人群走向下一家店。


    寄身於一間租來的倉庫裏的修伊沒有任何親人,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料理。


    食物當然也是自己買,他幾乎天天都在回家的路上順道去買食物。


    雖說是個很小的貿易城市,但是羅特瓦倫蒂諾的交易市場裏麵各種商品應有盡有,是這座城市最富有朝氣與活力的地方。


    在這座市場裏來來往往的人們擁有各種不同的膚色與發色,但是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外國人的東洋人和黑人卻不怎麽看得到。意大利原本就是個人種混雜的地方,羅馬人、凱爾特人、希臘人、阿拉伯人、日耳曼人、腓尼基人,以及其他各種人種的人們混雜其中。


    但是這並不代表在這裏是人人平等的。受西班牙統治的大約2個世紀裏,奉行的還是嚴格的封建社會製度。


    盡管如此,這座市場裏朝氣蓬勃的景象卻會讓人暫時忘卻並非人人平等的社會現實。


    運送貨物的馬和牛在街上絡繹不絕地穿梭來往,堆滿各種各樣貨物的小山在大街小巷中緩緩移動。


    修伊望著四周嘈雜的人群,再次陷入了黑暗的


    、無法抑製的強烈情感漩渦中。


    ——人與人之間是平等的。


    ——白人和黑人之間沒有任何差別,都是人。


    ——本質是一樣的。還有現在統治我們的西班牙貴族們也和我們沒有什麽不同。


    ——不同的隻是表麵的東西,也就是身體表麵一層薄薄的皮膚而已。


    ——所以,無論哪種人,都是毫無意義的。


    ——無論是我,這個城市裏的人們,遙遠國度裏的人們,還是跟在我後麵的那個人——


    ——都一樣。沒有任何區別。都是一陣風就能吹掉的垃圾。


    ——啊啊,如果我有力量刮起一陣風的話……現在立刻就能把這個世界吹走了!


    輕輕地咂著舌頭的修伊此刻所想的事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相當符合一個14歲小孩的想法。


    他慢悠悠地爬上小巷的斜坡,確認周圍沒什麽人了,才從容不迫地轉過身說道:


    “……莫妮卡,你有什麽事?”


    少年轉過身看著少女,她的長長的金發在風中搖擺。


    “哎?你怎麽知道我在你身後?”


    “你自己暴露行蹤的。我老是從眼角處看到你的耀眼的金發。”


    修伊此時臉上露出的不是像對待露妮時的那種漠不關心的神情,而是讓少女覺得他很溫柔的笑顏。


    少女正是莫妮卡·坎佩雷拉。


    她就是在教室裏時不時瞟修伊一眼的少女,同時也是修伊難得容許和自己過度接觸的人之一。


    要說他倆具體發生了什麽樣的接觸——


    “之前說的那件事……能不能讓我再考慮一段時間?”


    “哎?啊,嗯!好的好的,你無論什麽時候答複都可以,我會等你的!真的!我完全不在意你什麽時候答複,所以……所以沒關係的……”


    看著臉頰變成粉紅色、身體不住顫抖的少女,修伊還是從容不迫地繼續說道:


    “不好意思,因為我是第一次被別人告白。”


    聽到修伊直白的話語,少女發出了小小的驚叫聲。


    “這種事你怎麽說出來了!萬一被別人聽到了,該怎麽辦……!”


    看到少女的臉已經變得通紅了,修伊還是用淡淡的語調說:


    “沒事的,這裏除了我們就沒有別人了。”


    “雖說是這樣……”


    眼珠滴溜溜打轉的少女突然一下恢複了自我,再次望了望四周。


    “對了,小巷子裏可是很危險的哦。最近發生了不少事件……說是‘假麵職業殺手’、‘臭雞蛋’那夥人幹的!”


    “啊啊……確實如此。”


    修伊點點頭,慢慢地走回到市場的中心區。


    “假麵職業殺手”是最近這裏風傳十分厲害的殺人鬼。


    既沒有人知道所有的殺人事件是不是都是假麵人幹的,也沒有人知道那些目擊證人的話到底有幾分是真的,修伊隻是覺得這些事件很可疑。


    根據瓦版報紙的報道,很多殺人事件都是在密室裏發生的,既然能夠在密室裏不留下任何證據把人殺掉的話,即使不刻意戴上麵具也不會被人發現自己的臉。而且如果是為了怕被別人發現才遮住臉的話,在臉上蒙黑布的效果應該更好。


    修伊輕輕地歎了口氣,心想這些事件說不定是誘拐犯幹的。


    所謂“臭雞蛋”,是指出沒於這座城市治安狀況較差的地方的不良少年集團。無論哪個時代都有因為找不到工作而無所事事的阿飛仔。這幾年來,找不到工作的大人們都到軍隊裏找事做,所以留在這裏的盡是些不良少年。他們幾年前就結成了一定規模的不良少年集團,其中以“臭雞蛋”性質最為惡劣,不僅幹些偷盜和敲詐勒索的勾當,聽說還在夜裏扮作海盜襲擊商船。


    大家都非常厭惡他們,但是因為迄今為止還沒有發生什麽大的事件,所以沒有采取行動搗毀這些不良少年集團,隻不過逮捕了一些犯事的不良少年而已。


    不過“臭雞蛋”這個名字還真是帶有一些自虐色彩。修伊想到這裏,就沒有再深入去想不良少年集團的事情了。畢竟無論他們怎麽樣,自己都無所謂。


    總之,對於普通人而言,現在的小巷子的確是可怕的地方。


    修伊由此收回了思緒,聽從少女的話回過身向市場走去。


    莫妮卡在焙烤糕點的師傅家做侍女,早上幹完活後,她就到圖書館的私塾上學。


    對於14歲的莫妮卡來說,要兼顧學業和工作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有時候她會帶幾人份的索太拉(注:貝殼形狀的派,那不勒斯名點)給班上的同學們吃。大家於是想她是不是從糕點店偷來給他們吃的,但是第二天看到她的臉上既沒有青一塊紫一塊的也沒有擦痕,大家才放心了。不過,對什麽都漠不關心的修伊當然不在他們之列。


    莫妮卡是在五天前突然對修伊告白的。


    “啊啊,那個,你有在交往的人嗎?我喜歡你,可以和我交往嗎?”


    雖然不明白莫妮卡說的這句話之前的那些話是什麽意思,但是修伊至少明白了她是在向他告白。聽完她奇怪的告白後,修伊一霎那露出了為難的神情後——馬上簡短地回了句話,說讓自己考慮一下。


    那之後他花了幾秒鍾想了想她到底喜歡自己的哪裏,不過隨後就認為這種事怎麽樣都無所謂,然後又像往常一樣埋頭讀書。


    自從莫妮卡向他告白以後,他就認定她是個奇怪的人,至少和露妮老師、達爾頓老師不是同一類型的人。


    最終也不過是他所憎恨的世界的一部分而已。


    即使現在和她肩並肩走在一起,他也絲毫沒有意識到她的存在,心中一直想著“假麵殺人鬼到底是誰。是不是擁有超越常人的技術”這類的無聊的事情。(……你這根大木頭。)


    這位名叫修伊的少年確實憎恨著這個世界。


    但是無論在哪個時代,這樣的人都不計其數。


    在鬱鬱寡歡的人當中,修伊的生活看上去還是挺幸福的。


    如果選擇的話,自己應該選擇像普通人一樣,和莫妮卡相戀,然後過著兩個人的幸福生活。


    修伊很明白自己應該選擇的人生道路,但是他不會選擇這條路。


    即使完全明白自己該走什麽樣的路,修伊還是斷然拒絕走那樣的路。


    這就是修伊·拉弗雷特這個少年的生存方式。


    修伊想到隻要隨便敷衍一下莫妮卡的告白就好了,他的臉上露出了溫和的笑容,像往常一樣走著自己的路。


    這樣做的話,生活就會回複到和往常一樣吧。


    直到自己期待的那一天到來。


    ——現在這樣就可以了。現在也不必把自己看得太清楚。


    一邊想著自己的事一邊默默地在回家的路上走著——


    就像白天露妮說出要來的新生的事情時一樣,修伊把視線移到了和往常別無二致的景象上。


    他恍恍惚惚地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時,耳邊傳來了一陣喧鬧聲。


    然後他就看到了醒目地倒在大路中央的少女。


    少女的年齡可能和修伊、莫妮卡差不多,也可能比他們要年長一些。


    倒在地上的少女有一頭自然的栗色短發,但是她還沒倒下多久,從後麵追上來的少年便一把抓起少女的衣領說道。


    “喂,你給我起來!”


    看上去就是街頭阿飛的三個不良少年粗暴地把栗色頭發的少女拽起來,好像要把她帶到哪裏去似的。


    周圍的人都詫異地望著他們,但是沒有人表示出要去搭救少女的意願。


    不管這些人是“臭雞蛋”的成員,還是其他什麽


    集團的不良少年,不去惹他們為妙。周圍的人們都緘口不語,裝作沒看見不良少年們的暴行,沒聽見他們粗暴無禮的話語。


    修伊也是打算這麽做的。


    “……走吧。”


    “哎?”


    聽到修伊冷冷的低語,莫妮卡不由得發出了聲。


    因為一時之間她不知道自己是該去搭救那個女孩還是趕快離開這裏。但是看到修伊背對著不良少年他們,她就知道了接下來該怎麽做。


    修伊並非懼怕那些不良少年,隻是從心底對他們和少女的事沒興趣而已,或者說他覺得白費力氣去惹他們是很愚蠢的行為。


    而且,說不定莫妮卡看到自己怕事逃跑的樣子,心中對自己的幻想就會破滅,然後再也不和自己說話了。


    心裏打著有點自虐似的如意算盤的修伊正想早點離開糾紛現場時——


    “喂,等一等,那邊的小兄弟!”


    修伊雖然不想惹麻煩,但是麻煩卻自己跑過來找上了他,他不得不把視線再次轉向了發生糾紛的現場。


    “看到女孩子被欺負,竟然逃走見死不救?真是冷漠的家夥啊?喂?”


    “這樣的家夥身邊還有一個可愛的姑娘。”


    ——原來是這麽回事。


    原本不明白自己為何突然被卷進了糾紛裏的修伊發現不良少年們的視線時不時地落在莫妮卡的身上時,頓時明白了緣由。


    ——果然和別人扯上關係就不會有好事。


    修伊歎了口氣,一霎那曾想過撇下莫妮卡逃走的,但是轉瞬又想這樣做的話,自己以後在私塾就很難待下去了。和大家不打交道對自己倒沒有什麽妨礙,但是如果被大家敵視的話,自己在私塾的日子就會很鬱悶了。


    再說如果他們知道了莫妮卡的一些不能公之於眾的事情(在私塾裏上學的少年少女們多多少少做過一些虧心事),就會危及到私塾能不能繼續開下去的問題。修伊根本不在乎私塾裏的學生們會變得如何,他隻是現在還不想失去這個能教授自己知識的場所。


    修伊本想拉著莫妮卡的手飛奔逃離這兒,但是不良少年中的一人已經朝他們走了過來,所以即使他們現在逃跑也隻是白費力氣,最後還是會被他們追到。


    修伊稍稍皺起了眉頭,緩緩地望向不良少年們。


    ——他媽的……這個世界果然很殘忍。


    “喂喂,小子,你要和我們打嗎?”


    ——這個世界對自己很殘忍。


    周圍的人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莫妮卡雖然驚慌失色,但是沒有想逃走的樣子。


    ——這個世界對那個栗發的姑娘也很殘忍。


    栗發少女的頭發被不良少年中的一個抓著,她既沒辦法逃跑也沒辦法反抗。


    “你想幹什麽,一副不服氣的表情?”


    修伊估計著迎麵而來的不良少年馬上要撲過來抓他,再次歎了一口氣——


    ——這個世界對那些不良少年也很殘忍。


    同時朝不良少年撲了過去。


    “啊啊?”


    突然攻擊過來的修伊讓不良少年一時間不知所措。


    接著他就感覺到自己的眼睛傳來一陣劇痛。


    修伊從容不迫地伸出自己的大拇指和中指,毫不猶豫地朝迎麵而來的不良少年的臉上抓去。


    “嘎啊啊啊啊!?”


    雖然修伊手指的力度不足以把對方的眼睛挖出來,但是足以使他的眼睛暫時失明。


    修伊趁著不良少年上身向前彎曲的時候,用腳尖狠狠地踢了一下他的胯下。(……我無語了。)


    “——嘶……嘶……嘶。”


    不良少年好像痛得說不出話來似的,身體往前一屈就倒了下去。


    然後修伊毫無表情地抓住了不良少年的脖子,用大拇指頂住他的喉嚨,好像要按碎它似的,慢慢地加大了力道。


    “……嘶……嘶。”


    不良少年不要說發出聲音了,因為太過疼痛,連呼吸都好像要停止了似的。


    看到修伊的一連串動作——大家都覺得不良少年太不堪一擊,而修伊太厲害了。


    站在遠處看著這一幕的莫妮卡也驚訝得瞪著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修伊狂暴的行為。


    但是——就像修伊所認為的一樣,這個世界並不會特別善待他。


    另外兩個不良少年起初吃了一驚之後,立馬回過神來,朝修伊跑去,把他從自己的同伴身上拽了下來。


    “你這個混蛋!去死!”


    “咕——!”


    兩個不良少年邊說著粗話邊對修伊一陣拳打腳踢,修伊很快就倒在了地上。


    修伊並不擅長打架,隻是打起架來會毫不留情、毫不猶豫地拚命打而已,所以當他麵對兩個不良少年的攻擊時,根本毫無招架之力。


    他覺得對待別人不需要任何猶豫和情義。


    周圍的人還是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神態,好像沒看見修伊被打似的。來來往往那麽多路人好像都覺得最好是明哲保身,所以誰也沒有朝他看一眼。


    眾人無動於衷的樣子看上去真令人心寒。修伊非常明白大家的想法,所以他沒有求救,反正大家也不會主動救自己,他隻好想辦法把大家卷進糾紛裏。


    修伊倒下去的時候看了看自己身邊有沒有適合作武器的東西,然後看到了一個觸手可及的花盆。


    他一下子抓住了花盆,忍著疼痛勉強支起了身體,用盡力氣把花盆朝不良少年扔了過去。


    “好危險啊!”


    “笨蛋,你傻了嗎?”


    不良少年都認為修伊是在做最後掙紮而已,他們露出委瑣的笑容,慢慢地向修伊靠攏。


    突然他們身後響起了慘烈的嚎叫聲。


    “啊?”


    “什麽聲音?”


    除了剛才被修伊狠狠踢了一下還在呻吟的不良少年外,其他兩個人聽到嚎叫聲後不由得停住了腳步,轉過身回頭一望。


    花盆正好砸在了拖著貨車的牛的頭上,受了驚的牛發狂似的跑了起來,好像要找出砸自己的凶手似的,開始拉著貨車四處衝撞。


    之後市場裏陷入了一片小小的慌亂中。


    大家為了躲避發瘋的牛,都驚慌失措地到處奔跑。


    如果隻是一頭牛還好,但是它拉著的貨車也跟著它一起跑,車上的貨物搖搖欲墜,如果不小心被落下的貨物砸到了,可不單單隻是受一點輕傷就能了事的。


    市場裏其他的馬和牛也因為發狂的那頭牛而變得格外興奮,市場裏的人們不再是無動於衷,而是人人自危忙著逃命。


    大家都在市場裏跑來跑去,互相擠來擠去,亂成了一團。


    不良少年們被人群推來推去,慌亂之中被貨車撞倒在地上了。


    修伊忍住痛站起身來,冷靜地望著陷入慌亂之中的人群,在人群的空隙間找尋莫妮卡的身影。


    然後看到了金發隨風搖擺的她正拉著栗發少女在逃跑。


    修伊冷靜地穿過混亂的人群,跟在她們的後麵。


    找他們麻煩的不良少年們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擁擠的人群中了。


    他們現在哪裏還顧得上修伊,為了不被人和馬踩死,他們逃命都來不及。


    修伊一邊注意著周圍的情況一邊離開了大路,跟在莫妮卡她們的身後溜進一條小巷。


    “啊啊,修伊!你沒事吧?沒事吧!?”


    莫妮卡看清身後跑過來的是修伊後,慌忙跑到他跟前問道。


    被修伊他們救下的栗發少女一臉陰暗表情,靜靜地低著頭。


    “雖然他們狠狠地踢了我幾下,不過還好,好像沒有骨折……你呢


    ?”


    被問到的栗發少女隻是默默地搖了搖頭,並沒有抬起頭來看修伊他們。


    “我……沒什麽事。……麻煩你們了。”


    “真的?沒事就好……那些家夥到底是幹什麽的?”


    莫妮卡的話語中透露出了對剛才那些不良少年們的怒意。


    聽到莫妮卡的話,栗發少女還是低著頭,用越來越小的聲音說道。


    “謝謝……不過你們最好不要管我。”


    “哎?”


    莫妮卡的視線好像在問栗發少女你在說什麽似的,栗發少女隻是用毫無聲調的語氣喃喃自語道:


    “我……就要被殺了。”


    “!?”


    “如果你們和我扯上關係的話……你們也會被殺掉的。”


    “被那些不良少年殺掉嗎?”


    被少女危險的發言引起了興趣,修伊難得主動地把話題接了下去。


    “是被假麵職業殺手殺掉。他會偷走我的臉,然後殺掉我。”


    ——假麵職業殺手?


    為什麽此時少女的口中會吐出連續殺人事件的嫌疑犯的代稱?


    少女所說的話好像和剛才的那一夥不良少年們沒有任何關係。她到底在說什麽?


    無視修伊和莫妮卡他們心中的疑問,少女繼續用平淡的語調說了下去。


    “我馬上就要死了,就要被殺死了。”


    然後聲音頓了一下,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身體開始顫抖起來。


    “因為我看到那個假麵人了……”


    “哎……”


    莫妮卡還想問少女點什麽,這時小巷深處傳來了粗暴的怒吼聲。


    “妮基!這種地方最好不要來!”


    修伊他們回轉身一看,看到了一個肥胖的禿頭男和跟在他身後穿著獨特製服的一群人。


    “……都市警察?”


    莫妮卡驚訝地低聲叫了起來。


    都市警察是這個小城市裏的自衛團,負責維護城市裏的治安。他們和西班牙王家直屬的憲兵隊不一樣,是由這座城市裏的市民自發組織建立的。


    羅特瓦倫蒂諾和其他城市的不同之處之一,從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這座城市不為人知的特點,就是在市民們看來,憲兵隊也好,警察也好,自衛團也好,都沒什麽了不起的。


    禿頭男似乎不是都市警察,他指著修伊和莫妮卡,用諂媚的聲音對身後的警官們說道:


    “就是那些家夥,就是他們想要擄走我店裏的員工!”


    “哎?”


    “……”


    突然一下子被人冤枉,莫妮卡不由得發出了奇怪的叫聲,修伊仍是麵無表情地沉默不語。


    警官向修伊他們靠近的時候,被禿頭男叫做妮基的少女叫了起來。


    “等一下!他們是——”


    “閉嘴!”


    少女最終沒能向警察說出修伊他們是冤枉的。


    因為禿頭男的拳頭狠狠地砸在了少女的臉上。少女的身體像木片一樣在空中晃了一下,就倒在了狹窄的小巷子裏的地上。


    “嘎啊啊!”


    莫妮卡發出了驚叫聲,但是都市警察們沒有理會她。


    “你給我老實一點!”


    都市警察根本沒有回頭看身後的情景,隻顧抓住修伊和莫妮卡。


    此時,禿頭男在狠狠地踢軟倒在地上的少女的身體。


    “你這個家夥!我好不容易拿到了三人份的錢,你卻在關鍵時刻逃跑了,讓我蒙受了奇恥大辱!這件事你要怎麽負責?啊啊?”


    “……”


    被叫做妮基的少女沒有做任何反抗,任憑禿頭男一直肆虐。


    被警察押住的修伊也沒有做任何掙紮,隻是默默地聽著警察說話。


    “小鬼……你知道你們惹的那群人是誰嗎?”


    麵對沉默不語、沒有做任何反抗的修伊,警察們毫不留情地毆打他的後腦。


    雖然警察們沒有說出那些不良少年是何方神聖,但是修伊已經猜到了。


    恐怕那群人是西班牙出身的貴族吧。


    然後再加上看似栗發少女主人的禿頭男的台詞,修伊得出了一個結論——


    修伊被警察帶走的時候,用警察聽不到的低聲自言自語說了一句話,就像風中搖擺的蠟燭的火焰,讓周圍的空氣好像要沸騰起來似的。


    “今天也是這樣,這個世界的所有人,都惡心得讓人想嘔吐。”


    市內東北部


    羅特瓦倫蒂諾的街區離海有一點距離,而且地麵一下子高出海平麵很多。


    從海上望過去,西班牙派來的貴族們的豪華住宅區好像在一座小山上似的,而且他們似乎想向別人炫耀自己的存在,特意把房子建在了小山的最高處。


    高高矗立在上的這些房子給住在低處的人一種威嚴感。他們的房子如此豪華壯觀,不知情的人可能會以為它們是宮殿之類的建築。


    西班牙統治下的意大利南部絕對說不上是個富庶的地區。在封建統治末期的那不勒斯等地區,已經發生了很多次反動暴亂。


    但是在這座城市的貴族豪華住宅區裏絲毫感覺不到這個社會的貧困。


    在這些豪華住宅中,有一處房子看上去特別莊嚴,就像這個城市的標誌性建築似的。整體色調呈純白的房子周圍,由於地形是斜麵的關係,所以顯得不是很寬敞。但是這幢房子就像人造的庭園一樣,和周圍的景致融為了一體。進入裏麵的人還會再次驚歎不已。映入他們眼簾的是一座座白色的小城堡,散落在遍地都是鮮花的庭園裏。


    庭院裏麵有幾個傭人在盡心地做著自己的事情,他們細致的動作似乎也成了裏麵的裝飾之一,讓這棟房子更顯風雅別致。


    在這棟大房子的二樓陽台入口處佇立的人影朝陽台上舉止奇怪的人開口說道:


    “那個……伯爵閣下……”


    穿著都市警察製服的男人口中的伯爵正默默地蹲著觀察陽台上花架裏的花,口中喃喃自語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伯爵閣下?”


    都市警察又叫了一次,蹲著的男人好像才注意到他似的,慢慢地站了起來。


    “嗯?啊啊,你來了。太好了,你來得正好,多謝了。”


    從衣著上來看,這個男人確實是個伯爵。


    他大概25歲左右,法式風格的衣著非常華麗,上衣綴滿了寶石的掛飾,背部中間大大的花紋圖案看上去好像外國的文字。


    那個圖案越看就越像個“火”字,但是不注意看的人會以為隻是個圖案罷了。


    很少見的,他沒有戴貴族間流行的假發,也沒有在臉上點歐洲貴族間流行的被稱作“mushu”[注:裝飾用假痣]的黑痣,但是少了這些東西的他絲毫不減貴族的風采,他頭上的船形帽華麗無比,因為帽子壓得很低,帽子底下一雙像梟一樣又大又圓的眼睛凝視對方時,對方可以看到眼睛的下方有一個用化妝墨水畫的小星星形狀的圖案。


    他的臉上浮現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微笑,睜得大大的眼睛下方有著濃重的黑眼圈,不知道是因為睡眠不足還是刻意化妝化出來的。這張充滿孩子氣的臉龐看上去就像用木頭做的玩偶的臉一樣。


    一般人卸了妝後,都能看到大致的相貌,不知道這個男人既然不化妝,為何還要扮成這副樣子。


    穿著黑色製服的男人——也就是都市警察署的署長正在想這件事的時候,“伯爵”轉了轉脖子,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了。


    “你不用這麽拘謹地喊我伯爵,混蛋臭小子!你我……不還在爭奪同一個女人嗎?!”


    聽到伯爵帶著笑意的話,警察署長惶恐


    萬分地說道:


    “那個……我和伯爵閣下是第一次見麵。”


    伯爵聽了他的話後,眼睛睜得更大了,盯著警察署長的臉仔細地看了一下——


    “嗯?啊啊,這樣啊,我們以前真的沒見過?嗯,應該沒見過。我不記得看過你的臉……難道你現在是偽裝?”


    “我怎麽會騙您!絕對沒有那樣的事!”


    “我隻是開個玩笑而已。開開玩笑是好的,可以融洽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過帶有惡意的玩笑就很容易被對方認為是侮辱。如果是侮辱,就要以牙還牙;如果是玩笑,就要笑容以對。很容易理解的吧?開開玩笑果然是好的。這個世界上的人應該再多開一些玩笑。隻有我一個人認真活下去也不錯吧。”


    被稱作伯爵的男人一邊喃喃自語說著奇怪的話,一邊在花架周圍轉來轉去。


    “那個……伯爵閣下,您到底在做什麽呀?”


    “我在看瓢蟲。”


    “您是說瓢蟲?”


    “嗯,如果在這些葉子上能找到瓢蟲的話,這個花架就算得上完美了。不過要做到這一點很難,因為我還沒有辦法和瓢蟲心靈相通,叫它們來這兒棲息。”


    伯爵的喃喃自語越發令人費解,而且若無其事地繼續觀察著瓢蟲的動靜。


    直到瓢蟲終於從花架上飛走了,伯爵好像很遺憾似的目送它離去後,整個人為之一變。他挺直了腰,用凜然的聲音向初次見麵的男人問道:


    “你到底是誰?”


    “哈?不好意思,現在才來問候您!我叫拉羅夫·漢古雷提亞,是新上任的都市警察署長,今後請讓我助您一臂之力。”


    看著卑躬屈膝畢恭畢敬地向他打招呼的拉羅夫,伯爵呼了一口氣,用刻板的語調說道:


    “這樣啊……我想起來了。之前的警察署長因為貪汙事件而引咎辭職了……不過他突然變得對金錢貪婪無比這件事真的讓人難以置信啊——算了,這件事的追蹤調查就拜托你們了。你在我麵前不用這麽拘謹,我隻不過是個掛名的領主罷了。既沒有成為王的才幹,也沒有統率軍隊的本領。雖然你說要助我一臂之力,但我並沒有什麽事需要你們輔助,你們隻要履行好自己的職責就可以了。”


    伯爵臉上浮現出了一絲帶著自嘲意味的笑容,警察署長聽了他的話後,深深地低下頭去,心在不斷發抖。


    ——出乎他的意料,伯爵很正經地講了這番話。


    伯爵奇特的外表以及與眾不同的言談舉止,讓警察署長覺得他雖然身為貴族,但行為卻很出格,和一般的貴族很不一樣。


    他竟然能嚴肅地說出一番正兒八經的話。


    比起胡言亂語的他,這樣的他更讓人覺得可怕。


    艾斯佩朗薩·波羅尼亞魯。


    統治那不勒斯的西班牙王朝中,獲得伯爵稱號的貴族。


    他是統治這座小城市的年輕領主,因為獨特的裝扮而被大家稱為“小醜”,眾人紛紛在背後取笑他。雖然他是領主,但是那不勒斯地區還是由那不勒斯總督在管理。隻是因為情況特殊,所以這個小城市由他特別管理。據說波羅尼亞魯家族在西班牙惹了麻煩事,為了躲避麻煩,他才被派到這座小城市當領主。


    至少拉羅夫聽到的情況是這樣的。


    警察署長本來還以為他隻是個想引人注目的“小糖果”而已,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但是在和他打過照麵後,卻不由自主被他奇特的外表所迷惑,好像產生了某種錯覺,覺得他不愧是個貴族,所有該有的特質他都具備了。


    警察署長甚至覺得他這種裝扮說不定是一種偽裝,是一個陷阱,用來試探接近自己的那些人的真實想法。


    他說話的時候,睜得大大的眼睛一動也不動,所有表情的變化都是靠輕輕扯動嘴角完成的。


    無論這一刻他說話的態度多麽溫和,下一刻他都可能會突然和你拔劍相向。他的周身散發著一種讓人覺得不合常理的緊張氣氛。


    “說起來……”


    察覺到警察署長的緊張,伯爵平靜地搖了搖頭。


    “說起來你們還沒有抓到假麵職業殺手?”


    “是的,根據目擊者的情報,我們進行了各種搜查,但是……”


    “嗯……這樣啊。如果你們盡了全力還沒有抓到,也是沒辦法的事。”


    警察署長低著頭,所以沒有看到伯爵睜得大大的眼睛一瞬間變模糊了。


    “聽說有女孩子被殺了。”


    “是的。”


    “你和我是初次見麵,所以我想讓你清楚一些事情。”


    伯爵一邊向花架走去,一邊用斷然的語氣說著話,帶有鐮刀圖案搭扣的靴子發出哢哧哢哧的聲音。


    “我喜歡女人。”


    “啊。……哈?”


    “嗯,你可能覺得貴族說出這種話很平常。但是對我而言,這個世界上沒有比女性更重要的東西了。比我自己的生命還重要。從頭到腳,女人的每一個部分我都喜歡。”


    哢哧,伯爵往前踏了一步,繼續說道:


    “你了解女性身體那種猶如彎曲的地平線一般的柔軟嗎?”


    哢哧,又踏出了一步。


    “聽到她們的宛如小鳥鳴叫般悅耳的聲音,你會覺得心靈受到了洗滌。”


    哢哧,又踏出了一步。


    “你應該能理解的,女人既然存在於這個世界,她們所有的一切就都應該被包容。”


    哢哧,又踏出了一步。


    “那個……雖然說出來有點不好意思——我喜歡她們的心靈、身體、聲音、過去、未來、愛情、戀愛、天使般的祥和和宛如小惡魔般的微笑、她們所有一切的一切。”


    哢哧,又踏出了一步。


    “有時我在想,即使把自己所有的一切給她們,或者因為她們所有的財產被沒收了,或者被她們背叛丟掉了性命也無所謂。”


    哢哧,又踏出了一步。


    “我喜歡她們到了那種地步。”


    哢哧,又踏出了一步。


    “我太喜歡她們了。”


    哢哧哢哧……


    “我再重申一遍!我喜歡女人。再來一遍,我太……喜歡女人了!”


    伯爵並起雙腳,兩手大大地打開大叫了起來,警察署長聽了他的叫聲後,已經流冷汗了。


    ——也許他真的隻是個瘋子而已。


    和伯爵見麵後,他的所有言行舉止讓警察署長確信了這一點,一陣寒意頓時席卷了警察署長的全身,他此刻感到了另一種可怕。


    “喂,署長。新任署長。”


    ——!?


    伯爵不知何時在跪著的警察署長跟前坐了下來,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巴湊到他的耳邊,輕聲說道:


    “所以,我不能原諒他殺害女孩子。”


    “……”


    “我不管他是怪人還是什麽人,他竟然殺害了人生才剛剛開始、如孩子般的少女——我決不饒恕這種家夥。如果他還在這座城市裏繼續殺害女人的話——我不會放過所有的人。”


    警察署長一想到伯爵口中的“所有人”還包括抓不到假麵職業殺手的都市警察們——心情再次落入了穀底,全身因為巨大的恐懼而顫抖不已。


    周圍的空氣因為伯爵散發出來的混合著憎恨、憤怒和悲傷的氣息而變得越來越沉重——可憐的警察署長隻能忍受著伯爵給他的精神上的壓迫。


    不過——他並沒有聽出伯爵喃喃自語說出的最後一句話沒有絲毫威脅的意味——而是一個領主的單純的願望。


    “……幫我保護好……大家。”


    警察署長像逃跑似的離開後,一個人影出現在陽台上的伯爵的身後。


    那個人戴著黑色的風帽,全身上下用黑色的鬥篷裹著,看上去比伯爵的裝扮還要奇特——


    伯爵沒有轉身,仍然麵朝著陽台上的花,好像自言自語似的對那個人影說道:


    “喂,我是不是太天真了?你怎麽看?我作為領主是不是不合格?”


    “我怎麽能揣測得出貴族們的想法。”


    “你說的話真是不中聽。討厭的家夥,明明自己也是貴族出身,現在竟然完全拋棄了自己的出身。”


    “如果拋棄了還可以撿回來的話,我願意再把它撿回來。”


    麵對笑著裝糊塗的黑色人影,伯爵露出了自虐意味的笑容,繼續說道。


    “我對怎麽和女性交往完全一竅不通,所以迄今為止,我的身心都是純潔的。我隻是想成為英雄之類的充滿戲劇色彩的主人公而已。”


    看到領主害羞地搖了搖頭,穿著黑色鬥篷的人隻是沉默不語。


    “所謂英雄,就是像讓·查爾斯·德·卡斯特巴傑克[注:jeancharlesdecasterbajac,大名鼎鼎的鬼才設計師,為大仲馬筆下的三個火槍手設計過戲服,給教皇讓·保羅二世設計過服裝,還設計了蘇士酒的瓶子和理查德酒的包裝]那樣的人物,是能夠對付任何局麵的好漢——可以說是能夠戰勝任何困難的人。”


    伯爵列舉了在大仲馬的小說《三個火槍手》中出名的達爾大尼央的真實原型的名字後,用平靜的語氣繼續講了下去。


    “我從小時候起就想成為那樣的人。”


    “你就那麽想逃避現實世界?”


    “你說的完全相反。我很喜歡這個世界,無論是它的美麗之處還是肮髒之處。我尤其喜歡這個世界的女人。正因為如此,為了充分享受自己所喜愛的這個世界的樂趣,我才想成為英雄的。如果按照我的心意,我才不想把追捕假麵職業殺手這件事交給那個什麽警察署長去做,我想自己飛奔出去和那個假麵殺手來一場生死決鬥。”


    伯爵說完後大大地歎了一口氣,搖著頭問身後的人影:


    “果然還是不行。雖說隻是個掛名的領主,但是作為領主不能有這樣的想法。自己領土上的人民已經有27人被殺害了,即使是領主,也難辭其咎……你怎麽想的?”


    伯爵回頭一望,發現身後的人影已經不在了,隻有一隻瓢蟲在空中飛來飛去。


    “……那家夥跑掉了。在我發牢騷的時候溜掉了。可惡,不可饒恕。算了,還是原諒他吧?”


    無視一直嘮嘮叨叨發著牢騷的伯爵——穿著黑鬥篷的人影悄悄地離開了大房子。


    ——27人了嗎……


    他在心中默默說了這句話,然後從懷裏取出了某樣東西,在陰暗處把它放進了風帽裏麵帶走。


    ——他如此慎重對待的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麽?


    他手中拿著的赫然是一個純白色的麵具。他把純白麵具貼在臉上——靜靜地笑了。


    隻是咕、咕、咕、咕、咕地笑著。


    夜晚拘留所前


    都市警察辦事處附設的石頭造的拘留所。


    修伊他們最後被帶到了這裏,然後在這裏被關了一會兒。


    被分別關押的2人是在同一時間被釋放的。


    在拘留所的出口處碰到的修伊和莫妮卡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走著路。


    溫暖的海風一陣陣地拂過街道,抬頭可以看見滿天繁星。周圍的路兩邊都是石壁,一座連著一座,一直蔓延下去,因為沒有一戶人家的窗口或門口是朝向拘留所的。


    青春年少的男女2人單獨走在一起,是多麽恬靜浪漫的事情——但是修伊看上去並沒有把身旁的少女放在心上。


    而莫妮卡這邊——她低著頭,臉頰上浮起一朵紅雲。


    “啊,啊啊啊,那個!我是想說,真的太好了,對吧!我們這麽快就被放出來了……”


    和修伊肩並肩走路的莫妮卡好像很不好意思似的。


    ——完全無法理解。


    修伊對莫妮卡的言行舉止感到莫名其妙,但他還是像往常一樣,露出親切的笑容回答道:


    “是啊。我也就算了,連你也被卷入了麻煩中,真是太不幸了。”


    “不幸?我完全不覺得哦!不過,為什麽他們這麽快就放了我們?”


    對於這個再自然不過的提問,修伊滿不在乎地答道:


    “想必是露妮老師或者達爾頓老師或者亞爾坎傑老師暗中活動了一下吧。這座城市裏的人好像挺賣我們老師麵子的。”


    “原來是這樣啊……我們會不會挨罵?”


    “如果他們問起了這件事,我們照實說就好了。如果他們沒提的話,我們就把它藏在心裏好了。畢竟不是什麽愉快的經曆。”


    “嗯,好的。”


    看著乖巧地點了點頭的莫妮卡,修伊皺起眉頭繼續說道:


    “……你好象很開心。”


    莫妮卡撲哧笑了一下,毫不在意地說道:


    “是很開心啊!因為能和修伊擁有共同的回憶!”


    “……”


    ——真是容易幸福的家夥啊。


    修伊雖然在心中驚歎不已,臉上的笑容還是一如既往地和藹親切。


    不知道修伊臉上的笑容是裝出來的莫妮卡稍稍降低了一點聲調說道:


    “修伊。”


    “什麽事?”


    “你一開始打算見死不救的,對吧?”


    “……啊,是的。”


    看到莫妮卡一臉認真的神情,修伊好像求之不得似的說道:


    “是不是覺得自己的幻想破滅了?”


    但是,莫妮卡眼中一片茫然的神色——


    “為什麽會破滅?”


    “……”


    “我本來就猜到修伊會那樣做,而且也覺得那樣做是對的。可是自己怎麽也想不通……我這個人做事真是不幹不脆的。”


    “沒有那回事。”


    修伊笑著吐出了恰當的回答。


    修伊的心中對少女的話沒有絲毫的感覺,隻是機械地回答而已。


    不知道莫妮卡是不是注意到了這一點——沉默了數秒鍾後,想要找個新話題的她好像想到了什麽,就隨口說了出來。


    “對了,老師不是說明天會有新生來嗎。既然和我們同班,年齡應該和我們差不多吧。”


    在這個時代,學校還沒有按照年齡劃分學級的風氣。但是為了把每個學級的學習內容固定下來,所以每隔五歲劃分為一個學級。雖然修伊所在班級從學級上來講還隻是學習一些基本課程——但是他們所上的私塾主要是教授煉金術,而煉金術師很少是在成人後才開始學習煉金術的,所以私塾裏收的學生都是孩子,讓他們從小就開始學習煉金術。


    “呃,呃,大家都在說很失望什麽的。”


    “對什麽失望?”


    “因為如果新生的性格和修伊相似的話,就不怎麽會和我們說話了。”


    “是啊。”


    雖然對被評論的對象而言,莫妮卡的話很失禮,但是修伊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


    修伊的反應讓莫妮卡不安起來,她露出好像要哭的樣子問道:


    “……對、對不起,你生氣了?”


    “為什麽生氣?”


    修伊沒有注意到自己隨意說出的話,聽上去就像在報複莫妮卡之前的失禮的話似的。


    修伊一直以來都很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現在周圍的人對他的印象也是他一手營造出來的。


    但是,莫妮卡好像很懊悔似的低著頭繼續說道:


    “你……還是在生我的氣。”


    “…


    …”


    “修伊果然……很討厭大家。包括我在內,所有所有的人你都討厭。”


    “……”


    麵對莫妮卡唐突的提問,修伊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隻好沉默不語,臉上的笑容也遲了一下才出現。


    莫妮卡以為修伊的沉默不語是默認了自己的話,聲音有些寂寥地說道:


    “啊,你不用介意我的話。因為我知道這一點,還是喜歡上了你。”


    “……”


    仍然沉默不語的修伊——


    大大地吸了一口氣,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啊啊,你說得沒錯。”


    “哎?”


    “我是說我討厭包括你在內的所有人。這下你滿意了?”


    “……”


    這下換成莫妮卡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修伊過於直率的答案讓她覺得自己是自作自受,她不由得低下了頭。


    修伊和莫妮卡之間的情感交流不僅不像青春年少的孩子之間的感情,簡直就不像人與人之間的感情。


    他們之間的情感電壓沒有任何上下起伏,隻是兩人的關係在靜悄悄地發生變化。


    “你應該知道我的過去吧?”


    修伊好像完全不在乎對方怎麽想似的,步調不變地一邊往前走,一邊用淡淡的語調說道:


    “我知道你們在背後說了很多我的事,我也沒打算親近你們。”


    ——說出了這種話,自己和班上同學之間的隔閡又加深了。


    修伊在心中冷靜地算計著明天的事情,臉上浮現出了一絲自嘲意味的笑容——


    莫妮卡的樣子看上去好像有點畏懼現在的修伊,但是她還是輕輕握緊了拳頭開口說道:


    “但是……你說不定可以和那個新生成為好朋友。”


    “……?”


    莫妮卡突然一下子轉回了新生的話題上,讓修伊愣了一下,他決定聽莫妮卡把話說完。


    莫妮卡顯得有些猶豫,但還是停下了腳步,慢慢地但是聲音很有力地說道:


    “我向老師……我後來問了老師,問她覺得那個新生和你在哪個地方相似。然後她告訴了我哦,我知道哦!”


    莫妮卡略顯得有點興奮,定定地望著修伊的臉。


    月光下,修伊的臉映入莫妮卡眼簾的瞬間,她在心中哇地大叫了一聲,臉刷地一下便通紅了,慌忙撇開目光。


    她好像很尷尬似的,隨即將臉扭向一旁,說道:


    “那個新生……和修伊一樣……”


    “露妮老師說他和你一樣都是魔女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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